2014年10月28日星期二

《茶人三部曲》作者:王旭烽

《茶人三部曲》作者:王旭烽

第一部

第 一 章

  浙西茶苗在遥远的南亚次大陆迅速繁殖之际,它的故乡对它的行踪几乎一无所知。上世纪中叶,这个清帝国的富庶省份,正在一场大战乱之中。
  东南一隅的浙江,本来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在清晨与傍晚线绕省城杭州的三面峰峦,那里是小叶种灌木茶林生长的最舒适温床。
  愤怒的拜信上帝教的中国南方的农民们,聚集为太平军,头上裹着红巾,被称之为长毛,占据了这个茶商云集的集散之地。
  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三十日,驻扎杭州的太平军弹尽粮绝,在死守两年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夜半时分,撤出武林门,退向德清。
  次日,余杭相继失守,清军入城。
  马嘎尔尼和长毛都不会对位居杭州城羊坝头忘忧茶庄的杭老板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同样也染上了芙蓉痛的中年男人,继承了杭氏家族绵延不绝的茶之产业,系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楼府数进。涌金

门的忘忧茶楼一幢,昔因抽大烟之故,易手他人。
  沉醉在烟气中的杭老板,与他共读过同一私塾的郊外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均为乐天知命之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朝廷和国家都缺乏必要的热情。官府也罢,长毛也罢,首先不要影响他

们发财致富,其次不要影响他们婚丧嫁娶。说实话,长毛对忘忧茶庄倒也不薄,发给它"店凭",准它开业经营,茶庄所在地,又是太平军划出的买卖街,长毛也要喝茶的,茶庄生意倒也兴旺。
  至于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经营的几十亩藕田,夏来都开荷花,秋去都生藕节,天道有常,无须过问。倒是女儿一年年大了,等着嫁到城里去的,是件要事。
  恰在那样一个林秀才女儿待嫁的夜晚,杭老板发现他那失去母亲的十八岁的独生儿子杭九斋,躺在榻席上,点着了山西产的太谷烟灯,并把翡翠嘴的烟枪对了上去。
   一股迷香,扑上鼻间。杭老板心里一声叫苦:不好!
  伉、林二家儿女完婚之事被推上首要议事日程。
  浙江的茶树正在加尔各答茁壮成长;太平军已经退出杭州;新知府薛时雨走马上任并坐在轿中口占《入杭州城》诗一首。与此同时,杭老板和林秀才两家终成姻亲。
  新郎杭九斋和新娘林藕初对这桩亲事,骨子里都持反对态度。在女方,是因为听说杭氏父子都抽上了大烟;但没有婆婆压制的宽松环境又多少抵消了这一短处。在男方,是因为父亲以禁止他吸烟为

成亲条件,但成亲后茶庄将由他掌管,亦使他终于心平气和。
  他们便都伪装得木油,按照传统,由着七亲八眷们摆布。
  与此同时,一队清兵正在清河坊的街巷里,穷凶极恶地追捕一个负隅顽抗的长毛将士。
  长毛身手不凡,脸上蒙块黑布,露两只眼睛,身轻如燕,体态矫健,哆哆哆地几下蹿上人家的屋檐,在那斜耸的瓦脊上一溜箭跑,瓦片竟不碎一块。市民出来抬头见着,心里头叫好,也有把那"好"

字从嘴上叫了出来的。屋下清兵便大怒,一个个的也想上房,爬不了半截却又摔将下来,便更怒,叫喊着追逐来去。
  跑过几道巷子,便听得到一溜高墙后面,有人吹吹打打,已是浓暮时分。那边,忘忧楼府中,正在大办喜事。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露天的一个天井花园。被七大姑八大姨拨得头晕目眩的新郎杭九斋,正昏头昏脑地用大红绸缎带子牵着比他大了三岁的新娘子林藕初往洞房走。说时迟,那时快,从

天上掉下来一个人,狠狠擦过院中那株大玉兰花树,然后一个跟头,便闷闷地砸在了新娘子身上。新娘子一声"啊呀",便踉跄倒地。
  时运,就这样措手不及,把新娘子林藕初推到人前亮相。
  林藕初一个翻身爬起,一把揭掉盖在头上的红头巾,又把那人一下子托起,旁边那些人才嗡声四起:"长毛!长毛!从墙那边翻过来的。"
  此时,大门口,清兵已冲将进来了。
  杭九斋凑过来一看,面孔煞白,抬头第一次瞪着新娘子:"怎么办?"
  从此以后,一生他都问媳妇"怎么办"了。
  小地主的女儿林藕初,毕竟是在乡间的风吹日晒中受过锻炼的,二话不说,拖起那人就往洞房里走。七手八脚拖进洞房床前,新娘子大红袍子三两下脱了就披在他身上,头上一块头巾盖住,一把将

他按在床沿。那人坐不住,摇摇晃晃要倒,新娘子腾地跳上床,拉过一叠被子就顶住他腰。那人又往前倒,新娘子手指新郎:"你,过来!"新郎手足无措:"你是说我?"话音未落,已被一把拖住拉到床

沿,与那人并肩坐下,那人立即扎进新郎怀中,新郎连忙一把搂住,看上去两人便像了一对迫不及待的鸳鸯。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企图七嘴八舌。不知有谁尖叫一声:"要杀头的!"新娘子面孔惨白,涂脂抹粉也没用,声色俱厉,喝道:"谁说出去一个字,大家都杀头。"立刻把那尖叫者问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清兵进了院子,大家都吓傻了,也没人上去照应。那头儿在院中喊:"人呢,这家说话的主人呢?"
  还是演相中杭九斋的朋友郎中赵歧黄胆大,出了洞房,作了揖,开口便说:"人倒是有,都在洞房里呢,长官您看要不要点一点?"
  头儿在门口晃了晃,竟然没进门,只在外面说:"冲了二位新人的喜事,失礼了。在下也是奉了上司的命,抓那长毛贼头,刚才分明见他往这里奔来的。"
  "会不会是往后面河里去了?"林藕初躲在人堆里说。那人听了,果然就信,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带着那队士兵退出院子。
  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只听扑通一声,真正的新娘子又翻倒了。赵大夫上去一看,说:"不要紧,是吓的,一会儿就醒。"手忙脚乱一阵子,新娘子醒来,"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妈哎,我可不知道后门

有没有河啊!"
  长毛吴茶清,半夜从杭九斋、林藕初新房的小厢房中醒来,双眼一片红光光的模糊,不知身在何处。摸一摸颈下,有枕,是在床上。一个翻身跳下床,脚步便踉跄起来,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

不见了!"
  他记得他最初的念头是要走,但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的声音阻止了他。后来他知道他是新郎相,他按在他肩上的手细瘦惊惧。
  "你不能走!要杀头的!"他用那种大人恐吓小孩不成反而把自己先吓坏了的声调,阻止这位天外来客。吴茶清摆摆手,意思是不怕,新郎情更急:"是我们要杀头的!"吴茶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说

:"换身衣裳不连累你们。"
  新郎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
  原来听说新媳妇大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的重要性了。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抗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新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

,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说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
  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了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
  "你不准走!"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

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
  "我们才入的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各得其所。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

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抗家世交郎中赵歧黄先生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

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

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

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
  吴茶清用手拎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
  杭老板知道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
  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你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

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思。"
  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个人更薄了,像是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我叫吴茶清。"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灭晃着,细细碎碎地响,"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
  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了。"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吴茶清说:"告辞了。"
  "你还要走?"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上两个字:"回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

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
  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
  "一样"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
  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大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第二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

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

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就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

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

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

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

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

,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他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

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谁是你男人啊?"
  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

里有心思与我……"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罪名。呜呜……"说着,便

哭了起来。
  杭九斋一见他这厉害老婆哭闹起来,知道自己话又说过头了。自己老婆的心思,他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怨他没用。他却以为,倒不是自己真的没用,只是都用到青楼里去了,倒把忘忧楼府只

当作了个钱庄和客栈。既然如此,还吃人家什么干醋呢,罢罢罢,不淘这贼气了,还是哄着女人高兴了事。便一口气吹灭了灯,把自家老婆拉进被里,一夜温存不提。明天一早,还要伸手讨钱呢。
  林藕初和吴茶清联手振兴杭氏家业的日子,亦是近代中国茶业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高峰过后,便是深渊般的低谷了。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茶叶和英国鸦片相互抗争的岁月。明清茶事,由鼎盛走向终极,古老、优雅、乐生的山中瑞草,竟是在殖民的狂潮中被世界裹着,又在痛苦中走向近代了。
  日薄西山的清廷,为了平衡鸦片侵入的贸易逆差,抵制白银外流,曾大力推进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并先后与中东、南亚、西欧、东欧、北非、西亚等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建立华茶贸易关系,出口

创收约占全国各类商品出口总额的一半。
  鸦片战争又强掣了以手工业谋生的中国各行业的劳作轨迹。簇拥在广州的从事出口茶叶生意的商人们,套上厚厚的毛衣,或铁路,或水路,婉蜒北上,会合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杭州距上海一百九十八公里,浙、皖、闽、赣四省的茶叶,从钱塘江顺流而下,于杭州集散。海上商埠,多赖此天时地利。这个极为美丽的城市,便也成为茶行、茶庄和茶商云集的地方。
  杭九斋糊里糊涂加入茶漆会馆的时代,杭州的茶叶店,数起来,也有三四十家了。稍后出了名的,有拱高桥吴振泰茶叶店老板——长子吴耀庭;有闹市羊坝头方正大店主方冠三兄弟——矮子方仲鳌

;有盐桥大街方福寿、官巷口可大茶叶店主——白脸朱文彬;还有清河坊翁隆盛女店主——女大王翁夫人。
  赖此天时地利,忘忧茶庄夹在群雄之中,竟也形成鼎盛的气候,并欲向高峰作一冲刺了。
  可惜了杭九斋竟也是个风花雪月之辈,终日泡在秦楼娃馆,会馆的事情,多由他的掌柜徽州人吴茶清出面。吴茶清后面,则有杭夫人林藕初支持。有时抗老板芙蓉痛足,在荒唐之极钱财两空后,也

知道回他的忘忧楼府来点个卯。杭夫人林藕初,一边在她的闺中工作台——花梨雕璃纹翘头案丁丁当当数她的银元,一边记着眼便问:"杭老板,晓得新近茶漆会馆有什么新规定吗?"
  抗老板身心满足后反而奴颜婢膝,蹑手蹑脚走过来,两只黄焦焦的手就摸住林藕初的肩肿,心里却想,到底是比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要枯燥寡淡得多了,嘴里却抹着蜜糖一般地讨好说:"我的嫡嫡

亲的好夫人,见了你男人,还只管数那干人摸万人揣的银元干什么,看把你操心成什么样了?待我先松上一松你的喷喷香的筋骨……"
  话音未落,两只手早就被林藕初一巴掌拂去,嘴里就骂开了:
  "还不闭上你那张骚骨董儿臭嘴,你当老娘这里是开窑子的?把你日间对婊子的腔调搬到家里来了!什么嫡嫡亲的好夫人?怎么十天半个月照不见个影子?"
  "娘子,息怒,息怒,小生这厢赔礼了。"
  杭九斋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便油盐不进,波澜不惊。
  "你倒是甩手掌柜做惯了。这么大一爿店,扔给我,自家出去鬼混。我不数这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子,谁来数?你有心思数?你数那些千人摸万人揣的婊子还数不过来呢!"
  杭九斋心里有数,只管甜甜蜜蜜重新凑上去,搂住夫人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林藕初便半推半就地骂道:"寻死啊,外面风流还不够,还有趣到家里来了?"虽如此骂着,声音却是一声

比一声低了。
  杭九斋便涎着脸问:"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会馆有什么新规矩啊?"
  "我怎么晓得?不是规定了女人不准管店堂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杭九斋便一脸的认真和崇拜,"古时还有花木兰,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杭九斋摸透了林藕初的心思,晓得他的这个老婆喜欢权力,喜欢插手男人做的事情,喜欢由她说了算,还喜欢人家崇拜她。好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你给我银子上烟馆就行。
  林藕初果然就有几分喜悦起来,薄薄的嘴唇便松开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牙。
  "你竟不知道,新开茶叶店,必须隔开八家店面吗?"
  "这个倒是听茶清说起过的,我家又不开新店,记这个干什么?"杭九斋就端起了夫人那个瘦削的下巴,痴迷地盯着她的嘴,说,"多日不见你这一口白牙,你且张嘴,让我瞧瞧。"
  林藕初脸红了起来,却是气出来的,恨恨地推开丈夫那双拈花惹草的手,骂道:"败家子,我家不开店,人家就不开店了吗?人家商店都开到我家招牌下了,你还有花花心肠数老婆牙口……"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林藕初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灶了。"
  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倒是晓得怎么办的。"
  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做生意,哪里一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大?"
  "是是是,"杭九斋只管点头,"只是茶店开到家门口,到底讨厌,总得有个好主意才是。"
  林藕初这才笑了,骄傲且娇媚地瞟了丈夫一眼:"看你急得这个样子!你现在再到门口去看看。"
  杭九斋便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女人唤住:"冤家,你给我回来!"
  杭九斋迷迷瞪瞪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这神情,正是迷倒许多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难逃。少妇的心肠便水一样柔软化去了,声音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刚从郊外的

三家村抬来做新娘的时候了。
  "看你急出这一头的冷汗。"林藕初用自己的绣花帕子给丈夫细细拭了汗去,又道,"我刚才是吓你呢!那店铺是临安来的人开的,刚入行,不懂得规矩。我差茶清和会馆的会长说了,会长发了话,前

日便挪开了。"
  九斋听罢此言,一头坐在床沿上,摸着心口,说:"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吓我?这会儿心还在跳呢。"
  林藕初用尖尖手指戳着他脑袋笑着说:"你也太经不起吓了。这么大个茶庄,几代经营下来,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祖宗都如同你一样,这碗茶叶饭也不用吃,老早阴沟里翻船倒灶了。"
  杭九斋握住夫人的手说:"你到我家几年,不晓得这碗饭的艰辛。你看杭家三代单传,哪一代不是早早就归了西,现在是轮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唬得林藕初一把蒙住丈夫的嘴,丈夫却自顾自说,眼中竟掉出泪来:"我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烟,想戒又戒不掉。我是活不长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疯。姐姐妹妹的一大串

围着我,还不是看中我口袋里的银子?人家哪里晓得,这银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撑着脸面由我花的呀!"
  说着,抱着林藕初的肩膀,一头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便哭开了。
  那天夜里,久别胜新婚,两情缓结,自然是不用说的。杭九斋百无一用之人,对女人却偏是情有独钟,精耕细作,不胜柔情。枕上,林藕初酣畅之余,不忘谆谆教导,无非是杭州茶庄中又有几家崛

起;又有什么新招数;忘忧茶庄又应该有怎样的套路去对付;明年的茶到哪里去购,到哪里去销等等。杭九斋拥在温柔乡里,嘴里嗯嗯地应着,枕边的风这只耳朵吹进那只耳朵吹出,全当夫人白说。最

后听得不耐烦了,索性便拿舌头堵了女人的嘴。这一招最灵,女人便再也不吭声了,由那不晓事的男人胡作非为。男人呢,刚才还掉过一大串忏悔的眼泪,此刻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又不无遗憾地想:到

底是深闺里的女人,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人家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甘于寂寞的。这么想着,恍然就以为身处水晶阁,情急欲盛起来。可怜的女人林藕初,哪里晓得这么多的

潜意识,闭目承受,两眼一抹黑,还以为丈夫真正回心转意了呢。
  一大早,林藕初悄悄起了床,看丈夫还酣睡着,便梳洗干净,吃了一碗莲子汤,到前厅堂前。每日此时,吴茶清必在此等候。
  那一日,吴茶清交代完一应事物之后,却犹疑不走。林藕初看出,便问:"有什么事就快说,昨儿老板回来了。"
  听杭夫人开了口,茶清才说:"正要说老板的事情,夫人听不听?"
  "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林藕初心就抖了起来。
  "昨日柜台里少了收进的款子,我细细地问过了,说是老板偷偷拿的,让伙计见着了。"
  林藕初一听,面孔煞白,站起来又坐下。吴茶清站了一会儿,说:"我走了。"
  林藕初挥挥手,自己便也往后园折回去,心里七只猫八只鼠乱窜,急急冲入房内——哪里还有这冤家的影子!
  花梨雕馆纹翘头案上的那堆银元,和他的丈夫一样,无影无踪。
  林藕初呆呆看着床上的绿云红浪,半晌,嚎叫了一声,双手一用劲,那床陪嫁的丝绸大红被面,刚的一声,扯成了两半。
  林藕初扑向吴茶清怀抱时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她不会选择后场这样一个又大又公开的地方。
  她和他跑到后场仓库里去,原来只是为了查看旧年的茶筛,今年还要添置多少。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他们当时正在木架子上一只只抽查翻看着,几乎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他们事必躬亲。但他们还是事必躬亲了,这就是天意,也就是命。因此林藕初事先没有预谋,事间没有羞愧,事后也没有后悔。这是黄昏的南方,天光暧昧,灰尘干净地浮在空中;

这又是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三十岁的少妇无意间把茶筛竖了起来,便窥见了被筛孔粉碎的月白色的背,伸展,弯曲,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它单独地存在于茶筛后,又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使人想入非

非胆大妄为。茶筛掉下来了,女人脑子一片空白,猛烈地从后面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后腰。这说明女人是杭氏家族的外来人,杭氏家族没有人具备她的爆发力,这种力度以后会通过血液遗传下去

,虽然此刻她一无所有。男人的腰一下子僵直了,两只手还搭在木架上,背脊便像筛子一样,细细抖动起来。但男人是不回头的,咬紧了牙关,把眼睛也闭上了,不回头。
  女人轻声地吼了起来:"给我一个儿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儿子。"
  男人不再发抖了,依旧不回头,说:"我有过两个儿子。"
  女人心一凉,身体软了,但没有松手。
  "连他们的妈一起,都叫曾国藩的兵杀了。"
  女人这才彻底地松弛了,懒懒地就跪在了男人的脚下,双手还抱着那双腿。
  小窗开在很高的地方,光线虚虚浮浮地飘送而来,月白色的柔韧的背,化开成模糊一片。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低着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细的发茸。男人愣了,兀然一跺脚说:"我不能给你生儿子!"
  女人呆坐了很久,空气黯淡了。她突然跳了起来,狠狠地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扭头就走,男人在她就要跨出门槛的刹那,恍当一声关了门。
  他们被一大堆倒了的木架和茶筛埋葬在下面。男人薄薄的鼻翼在激烈地贪婪地颤抖着,他闻到了很浓的茶叶的香味,压盖在他们身上的茶筛在激烈地筛抖中滑了下去,而女人那在被情欲裹挟着的暴

风骤雨中的呻吟却升浮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祈祷。男人闭着眼睛,咬住了女人的唇,但也就因而吞下了女人喉口喷来的愿望:儿子……儿子……
  他愣了一下,背上冒出了冷汗,空虚和疲乏便泛了上来。
  一年以后,林藕初有了过门十多年来才生下的唯一的儿子,杭九斋为他取名为逸,字天醉。吃满月酒的时候,赵峡黄也来了,拱着手祝贺时杭九斋还说:"我该贺你啊,歧黄兄,两个月前你不是也添

一了男。怎么也不通个音信?"
  赵歧黄说:"我那是老四,比不得你这是个老大,金贵得多了。"
  老四姓赵名尘,字寄客,长天醉两月,小哥俩此刻都还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尚未成人形呢。
  林藕初下床了,抱着孩子坐在天井的玉兰村旁,看见吴茶清过来,便把孩子托竖起来。
  吴茶清只瞥了这孩子一眼,头就别开了。
  "我有儿子了。"林藕初很满意,赞叹自己。
  "再过几年,把忘忧茶楼赎回来吧。"吴茶清回过头说。
  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孩子包裹里,孩子却哭了。








 





第三章

  有关杭氏家族的溯源,并不如赵钱孙李这等大姓一般繁复沉浮。杭通航,便有了渡船的意思。《诗·卫风·河广》篇,即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之说;汉代许慎《说文》也说:"杭者,方舟也。"
  传说天地洪荒之初,大禹自父亲鲸之腹中坠地,即在神州疏导江海湖川。治了水,又请各路诸侯到会稽山一聚。一路水行,来到吴越怀山襄陵之地,便舍杭登陆。从此浙江东北的这块被后人称为人

间天堂的地方,便有了一个"杭"字。
  至于"杭"作为姓氏,据《通志·氏族》记载,宋时便有了。然它和八百年后的开茶庄的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关系,却不得而知。忘忧茶庄杭姓家族的人只知道他们的祖宗原来在吴兴,杭州连带那新

生儿杭逸,已经四代。上两代前,本姓中的杭州人,倒是出过一个大名人杭世骏,字大宗,号董甫。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雍正二年(1724)的举人,乾隆刚登基(1736)就举博学鸿词科,授翰

林院编修,受命校勘《十三经》、《二十四史》。八年后他四十八岁,却进言乾隆说: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不该再有民族偏见。说这话本来是要杀头的,乾隆以为他是个江南狂生,开恩把他放归

了故里。又过了十来年,乾隆南巡杭州,召见杭世骏,问:"你靠什么为生?"杭世骏说:"摆旧货摊。"又问:"什么叫摆旧货摊?"又答:"把破铜烂铁买进来再卖出去。"皇帝就大笑了,把残忍演绎成一

段滞洒佳话,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赐之。几年后乾隆又来了,又召见了杭世骏,问:"你的性情改了吗?"答曰:"臣老矣,不能改也。"又问:"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骏也微笑了,把不屈演绎成一种

幽默机锋:"我还要活着歌颂升平啊!"
  杭氏家族的人们,对这位同宗同姓的狂生却保留着既敬且防的小市民心态。一个世纪来,他们一直记得和传播这样一个非正式段子:皇帝来到了杭州,问左右:"杭世骏还没有死吗?"而当天夜里,

杭世骏也就死了。这个传闻中的隐秘的谋杀和血腥味儿,使得开茶庄的杭老板们只敢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愿胡思乱想议论国事。他们骨子里也是佩服这位本家的,但他们自甘凡夫俗胎,断断不肯去做杭

世骏这样的特立独行犯上作乱的狂生。为了暗示这样一种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一个英明的祖宗,便把茶庄正式命名为"忘忧茶庄"。其中内含的思想也很简单:茶,素来也是被人称为"忘忧草"的。曹操

青梅煮酒论英雄,尚伤感而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况我草民百姓乎!自然便可以是"何以忘忧,唯有茶奔"了。
  杭天醉从小就知道,他家世代做的茶叶生意。有时,父亲会逐句教他这样的茶谣:
  莱英出芳树颠,鲤鱼出洛水泉。
  白盐出河东,美效出鲁渊。
  姜桂茶菇出巴蜀,椒桔木兰出高山。
  寥苏出沟渠,精稗出中田。
  父亲会耐心地告诉他:"记住,姜桂茶养出巴蜀。我们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来的。"
  杭天醉便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父亲有些惊奇。
  "陆子的《茶经》里说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怕要我把《茶经》背下来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有两人合抱者……"
  父亲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问:"茶清伯还教你什么?"
  杭天醉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还有,早先,茶是念'茶'的。所以叫'烹茶净具,武阳买茶'。"
  "还有呢?"杭九斋长眼睛睁大了,"他跟你说了王褒吗?跟你说了《憧约》了吗?跟你说了这'烹茶净具武阳买茶'的来历吗?"
  杭天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顶了真,为什么较上了劲,他便惶恐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了笑容。父亲颀长的身材,穿一件熟罗的长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马甲,手上拿着把酒金画牡丹团扇,便一五一十地给儿子开了讲。一位二千年前本与杭氏家族了无瓜葛的书

生,便被父亲杭九斋的牡丹团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儿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约两千年前,中国西汉宣帝的神爵年间,有一个专治孔孟之道的风流儒生,名叫王褒(?一前61),字子渊,四);【资中人氏,前往成都赶考。
  其时,王褒尚未成为以后的谏议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里——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唤杨惠,青春年少,红颜薄命。而子渊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来二往,便与那小寡妇有了私情。
  作了女主人情人的王书生,从此有了半个主人的自豪与权力,使唤起杨惠那个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唤自己的书童一般了。
  而那个名唤便了的家童,为什么竟如此讨厌资中儒生王子渊呢?每次王褒指使他去打酒,他就嘟嘟嚷嚷满心眼的不耐烦。是因为他与从前的男主人主仆甚洽;还是因为他有他的道德标准,以为书生

的行为有伤风化不能苟同;抑或诚如他自己以为的,他的职责范围仅仅是看守寡妇丈夫的墓地而非替寡妇情人打酒?
  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他终于拒绝替儒生王子渊打酒了。他甚至索性跑到亡故的主人坟上去大哭了,且哭且诉:"当初主人把我买来,只是让我看家,并不是要我为其他什么野男人酿酒的呀!"尚未入

朝做官的王褒气得要死又不能公开惩罚于他,只好怀恨在心。但仇恨入心里是要发芽的,后备的谏议大夫尚未开始向皇帝提意见,便首先向情人发难了。
  情人一听便生了气,认为丢了脸面,说:"这个便了,身价一万五干钱,我把他卖给你算了,看他还敢不敢不给你酿酒。"
  王褒说:"好啊。我正愁缺个家童呢,我这就写张契约吧。"
  这份被称之为《憧约》的契约,虽然是文件不是诗歌,但王褒还是写得四六骄文洋洋洒洒,从晨到夜,从春到冬,从家事杂务到田间耕作,从执戈巡守到收租纳税,从个人起居饮食到对待邻居,从

手中编织到市上贩卖,百般苦役,细细规定,倘不听话,鞭打百下。
  两千年前风流且不免残忍的书生,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中国茶业和中国茶文化史,留下了最早、最可靠的文字史料。
  后来的茶人们在读王褒的《憧约》时,肯定不会遗漏下那两句话,一句叫"烹茶净具",另一句叫"武阳买茶"。
  武阳,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文字记载的买卖茶叶的市场。彼时,千山万水外东海之滨的杭州龙井山中,那奇异的香草尚未发萌,专卖龙井茶的忘忧茶庄更属子虚乌有。
  公元265至316年这段西晋时代,西至河南的洛阳,东至江苏的江都,茶已成为一种零售饮料,于集市上出现。而秦汉统一之后,茶的重心方开始向中国的东部和南部转移并渐次传播开来。
  伟大的盛唐,把生活中的一切推向高潮,故在茶业中,有"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之说。浮梁茶,卖到了关西和山东;新州、鄂州和至德茶,卖到了陈、蔡以北,幽并以南;衡山茶卖到廉湘至五岭,甚

至远及交趾;福建、建州茶到了江苏扬州和淮安;而软州茶、爱州茶,则被商贾所贩,数千里不绝于道路,只上梁州。宋州、幽州及并州。
  一个名叫封演的盛唐文人,写了一部《封氏闻见记》,说:"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这又怎能不让我们悠然想起那个江州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

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一千一百年以后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准老板杭天醉,每念此诗便拍案叫绝,叫绝之后又捶胸顿足:"这个老板,怎么就这样浮梁买茶去了?把个千古妙人独独地扔在船中,无怪白乐天要斥之重利轻别离

。罪过罪过!"
  每每及此,他的莫逆兄弟赵寄客就微微一笑,说:"天醉,不是昨夜读'红楼'又读疯魔了吧?你只管上你的浮梁买茶,没有哪个琵琶女会来替你独守空船的。"
  "此话怎讲?"天醉便睁开那双蒙俄梦眼,问道。
  赵寄客侃侃而道:"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中日甲午战争,中国失败,签订《马关条约》,杭州列为增开商埠之一,杭州划定日本租界地。九月,勘定拱高桥日租界界址。二十二年八月,杭州

正式开埠,拱高桥日本租界开始使用。宝石山东麓石塔儿头设立日本驻杭领事馆。……"
  杭天醉打断赵寄客的话头:"小弟有一事不解,我论的是白居易,你如何搬出日本人来了?"
  赵寄客便冷笑:"君请看,今日之京杭运河,拱表桥下,琵琶女独守空船,等的哪里还是江州司马,分明是倭寇浪人。痴蠢如君者,竟还唱 们前冷落鞍马稀'!"
  "照你说来,我须得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才对了?"杭天醉恨恨地问道。
  "正是。"
  杭天醉甩着袖子便走,嘴里喊着:"罢了罢了,借大一个世界,再没有我一个清静地方。"
  他便出了门,可不是像贾宝玉那样当了和尚。他上了涌金门三雅园,听钱顺堂的《白蛇传》去了。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浮梁,在今日江西景德镇,江口,乃九江的长江口。茶商把妻子一人留在九江船上,自己则带着伙计到景德镇去收购茶叶。可知浮梁不愧为唐代东南的最大茶叶集散地;更可

推论,中唐晚唐,茶便开始倘祥在长江的中游和下游了。
  我们又可知,六朝时代,茶开始了伟大的远征,而后它在被架在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时,也被僧侣们负在肩背上,带往寒冷的北方。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宫廷达官贵人们的手中相互传递

。封演真实地记录道:"(唐代开元以来)自邹齐沧、像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中国南方的嘉木,就这样在使者和商人们的传运下,走向了北方和中国无茶的城乡。
  与此同时,中国南方的茶区茶市,那美丽如缎带细密如青丝的南方的河流两岸,茶埠便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了。唐代诗人杜牧这样歌唱道:
  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
  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
  水口,乃吴兴郡顾清茶山汇入太湖河道口的出水口。中唐时,一片荒原。晚唐,到顾港采办贡茶和买卖茶叶的船只都停泊在这里,酒楼茶肆的固定草市由此形成。一千多年以后的杭天醉在继承了他

的忘忧茶庄时,只知道他的祖先来自吴兴,可没有想到在杜牧"惊起鸳鸯"的时代,他的先人中是哪一位制茶的山民和哪一位茶肆的歌女。"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得识。"茶圣陆羽和他的密友释皎

然,在顾请山下浪迹时,去过尧市,识别过那里的紫笋青芽吗?唉,这都是关于茶的悠悠往事了啊!
   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春桥悬酒慢,夜栅集茶搞。
  许浑,这个并不算太出名的唐代诗人,在他的《送人归吴兴》中,多么细致地描写出了黑夜中那些密集的贩茶船啊!从苏州的太湖洞庭山到吴兴,一路上,又有多少这样"春桥悬酒慢"的茶埠呢?
  在茶商丢下妻儿,舟宿茶埠的那些晚上,并不仅仅只有浪漫的歌女和醉人的酒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出没于长江两岸的强盗-一江贼们,在酒酣人睡之后,向商旅们袭击了。这些江贼,可

都是一些私茶贩子啊,他们把各种财物洗劫一空后即将南渡,入山换取茶叶。因为四方的茶商将都市的财物运往山中换茶,因此那山中的村妇牧童,尽着华丽的服装,官吏见了不惊,路人见了不问。盗

贼混迹其间,乘机作了手脚,换了茶来,再到茶庄卖掉,出得门去,便是干干净净的平民百姓了。关于这·点.又有什么可以讳莫如深的呢?杭天醉后来的明煤正娶的妻子沈绿爱便坦荡而自豪地宣布:"

我家祖上是江贼。"杭少爷听了十:分反感,说:"如今的人真正是黑白不分了,作了强盗,也可以拿来壮壮声色,堕落,堕落!"
  沈绿爱清脆地一笑,说:"要说堕落,是你祖上开的头啊。你那祖宗开的黑店,专门收购我家祖宗的黑茶,如此水涨船高,共同发财,才有今日的你我,你连这个福荫都不知晓,竟要数典忘祖了吗?

"
  把个杭天醉气得浑身打颤,手里一只粉底过技攀花茶盏也失手打落,碎成数瓣,来来回回只说出两个字:"胡说!胡说!"
  沈绿爱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茶盏亲自扫了,又泡上了一杯龙井新茶,说:"我怎么敢胡说,这些全在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杭、沈二家通好世交,原来就是从这杀人放火开始的。这不是

前世报应了,把我们两个死冤家对头绑在一起活受罪了吗?"
  嘴里笑嘻嘻地说,眼中的泪,便盈上来了。
  从唐代太湖边江贼繁衍而来的杭氏家族,到杭九斋杭天醉这一代,恰好经历的是一个顶峰和低谷。糊里糊涂的杭九斋那几年突然过上了好日子,从杭州郊区山客处收来的龙井,远远地销到了广东,

从平水收来的珠茶运至上海,便发往了英国。一切都被精明而有野心的老板娘抓住了。她和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一唱一和,维持住了忘忧茶庄的残局,不再向破产方向倾斜。至于继承和发展忘忧茶庄的远

大事业,那是杭九斋时代以后的事了。即便如此,他活着时,女人那层出不穷的计谋,亦使丈夫知道,忘忧茶庄,实际上只有吴茶清一个人可以左右这女人了。
  以亏本买卖小包装茶来招揽生意,本是老板娘出的主意,当然,这个主意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1874年,位于忘忧茶庄二里路远的大井巷,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胡庆余堂开张营业。开张前夕,编印《

胡庆余堂雪记丸散全集》,分送各界。穿号衣的锣鼓队,在水陆码头到处散发"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刚从三家村娘家回来的林藕初,还被人在怀里塞了几盒。从那以后,她就萌生了以小包装茶

来招揽生意的念头。
  丈夫对她的任何变革,都是不反对也不支持的,只要能挣钱就行。丈夫对妇女也不歧视,以为妇女的聪明才智得以体现,是一件好事。反对她那样做的,倒是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他听了老板娘的建

议,捻着稀稀的胡子,半晌,说;"不妥。"
  "怎的不妥?"林藕初有些吃惊,从前,吴茶清提出银元上敲印茶庄记以证真伪,置茶的大瓷用火烤,龙井茶只收春茶,林藕初可是都点头的。
  "身逢乱世,以守为上,满街八旗官兵,几个奉公守法?我们又无红顶保佑,万一有人贪小便宜,在这方面大做文章,吃亏的还不是店家?"
  杭九斋一听有可能惹乱子,立刻就表示反对:"茶清所言极是。吃茶叶饭,要吃得清闲自在,才是道理。标新立异,大张旗鼓,反显生意人的俗。杭某人,平生就为脱不了这个'俗'字而痛心疾首,如

何自己又往这红尘俗海中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Q,巴."
  杭九斋管自己滔滔不绝地扯了开去,来了兴致,竟也煞不住。林藕初拿眼睛瞪着吴茶清,再不说一句话,吴茶清脸上则平淡如水,好像他什么也不曾听见一般。
  仿效胡雪岩的建议被搁浅了,但冬天还未过去的时候,吴茶情便去了郊外的翁家山和落晖坞。林藕初说:"进山还早吧,离清明还有一个多月呢。"
  吴茶清说,要早在别人前头。
  果然,他购来了杭州城里最早上市的龙井本山茶。忘忧茶庄门口的轿子开始排起了队。
  吴茶清干干净净一声不吭地坐在大厅一角里,身穿竹布长衫,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台桌,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杭九斋很得意,逢人就说:"你看看这张台面如何?杭州城里数得着的吧。"
  "茶枪"们围着桌子评茶,说:"好茶!好茶!今年九斋兄抢了先。"
  又有人说:"我喝忘忧茶庄的龙井,怎么竟比别家的更有一番软新?这叶面里头也绝无冬雪痕迹,不知有何妙法?透露一二,也好斗茶时有个说法。"
  杭九斋竖着指头:"老兄这'软新'二字用得绝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对。茶树经了一冬熬煎,难免皮硬面枯,初绽新芽只把那陈味顶了出来,自然硬新。非若弃了那经了冬日的芽头,专收那

春日里新萌的,才是正宗。少则少矣,精则精矣,妙则妙矣。"
  万隆兴咸肉店的老板万福良的酒糟红鼻头黯淡了下去,嗓门便高亢起来,他说话时,忘忧茶庄的厅堂里轰隆轰隆地发响:"小杭老板真正是有心人,又是字画又是台桌又是明前龙井,老杭老板若有小

抗老板这番抱负,忘忧茶楼如今也成不了隆兴茶馆。哈哈哈哈,我倒是运道好,碰着老杭老板手里,没有抗夫人跟茶清这两扇翅膀,运道好运道好……"
  万老板原本是带着小茶童吴升来买新茶的,倒也没有要刺激九斋的意思。但他一个杀猪的发了财,鼻子又红又大,气焉能不粗!说话没遮没挡,冲口而出。不知杭九斋脾气再好,究竟自家茶楼招牌

摘下来换成人家的,当时满肚子的辛酸,发酵到今天,也早已是一股子恶气。心里上火,又碍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也想不出发作方法,正一时尴尬。万老板不知趣又说:"老弟,我且多买点茶去放在我

那个茶馆上,也算是买你一个面子。你这软新,价格也太辣手,卖不出去,统统归我万隆兴了。"
  人多势利,晓得万屠夫两个外甥,一在衙门一在码头,一为恶吏一为地痞,动弹不得,干咳着便要走人。杭九斋生气,例啦咧啦地便卷他那些刚刚摊开了要供人欣赏的字画。
  小茶童吴升跟着脚捧着一杯盖碗茶,两只骨碌骨碌的眼睛紧张地乱转着,闯到了杭九斋的手下。他那张小方脸上布满的白白的湿癣都紧张地成了红色,脖子本来并不矮,一吓就缩了回去。他的小肩

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耸起,拖着破鞋的小脚跟也始终跄着。把茶往桌上放时,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来,湿了杭九斋的画。
  泼湿的那一幅,乃是仿赵孟顺的《斗茶图》。图是仿的,便谈不上值钱,但却是杭九斋亲手仿画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钱了。杭九斋打狗看主人,把吴升好一顿恶骂:"瞎了眼的小叫化子,你以为

这是杀猪场吗?由着你们野狗一般乱窜!你知你泼了什么?把你这样的人卖了一百个也不值我手里的一张画,哪里窜出来的讨饭坯?也配得上这样的厅堂!"
  万福良万屠夫再蠢也听出话中的恶意。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大巴掌,把吴升抽得像一只陀螺,笔直旋进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吴茶清怀中。
  吴茶清一把搂住的那个吴升,是个吓得浑身颤抖眼泪直流的八岁的吴升。吴茶清二话不说拉着孩子走进内堂,万福良发了一阵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杭九斋站在大台桌前术住了,他这辈子还真

的没有这样骂过下人。
  一生气,他的烟痛便要发作,轻轻一跺脚他也要走人。吴茶清拉着换了一身新的吴升出来,说:"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乡。在隆兴茶馆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杭九斋有些尴尬,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伸到小孩眼前。吴升把头低下了,侧了过去,不看任何人。这个过程并不长,他把头果断地别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取过那两块银元。他的手又小又细,看上

去像两团小乱麻。他模仿着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银元的边,又笨拙地弹着它,放到耳边去听。眼睛又黑又亮,聚精会神。杭九斋笑了,说:"你看看忘忧茶庄的印。我们这里不出假货,小东西门坎倒

蛮精的。"
  吴茶清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小老乡。吴升终于对两块银元验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进衣兜。
  吴茶清的手便也松了。吴升却快乐地仰着脸,充满信心地说:"阿爷,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两只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吴茶清叹了口气,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斋也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事情总算过去了。他逃难一样依依不舍地看看厅堂,看来他对再来应付买客又失去兴趣。那边一堆字画还横横竖竖睡在台桌上,他拣了几张真迹往腋下一夹,对伙计

说:"把那些挂起来,不许挂歪了,全是我画的呢!"然后,便落荒而去也。








 





第四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眺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

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

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的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翁。他的无力的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了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

,喊道:"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

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子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练功?"
  "不想。"
  "不想就不练。"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

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

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

就坐在巷口下,顺手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草养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草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会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

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里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

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异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去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个清脆的草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

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

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诉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干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了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蜡蜒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

一把抓住少爷的手,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是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有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名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把的。'阿

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问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

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驾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子。"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

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

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

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

,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

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

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峡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喀咕喀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

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歧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

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 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峡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词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哺咕说到底是杀猪

人家;登楼梯时磁哈磁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道里通遏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

";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歧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

一头的油黑要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

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

文微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

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

·。·"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歧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杉儿,红杉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

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痛,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于,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

,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阀,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
  "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墙职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

座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好大的水啊……"
  赵寄客站了起来,作了那关羽的手下周仓,目光刷刷地亮了起来。寄客最喜欢听"水湖"、"三国",不像天醉,什么都喜欢。听得赵尘这一声"好大的水呀"时,杭逸也激动了,也跟着喊了一声:"好大

的水啊……"
  一茶楼的人屏声静气,听到此同声喝了一个彩。赵尘、杭逸便很是得意,连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只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短当中,几乎要声泪俱下地道:
  "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泪!"
  一曲昆腔,唱得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楼下一层的鸟儿重新叽叽喳喳响起。
  吴升小茶童,踩着地板火上房一样往楼下喊:"红衫儿,你还不快给我死上来?"众人被这小不点儿老三老四的话吓了一跳的同时,一团小红火又旧又脏从楼梯口跳了上来。她麻利地连翻了几个跟头

,作了几个江湖上人的拙劣杂技动作。她飞起一脚打叶子时,却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脸上。杭天醉尖叫一声。那黄毛丫头愣住了,立刻吓得浑身发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脸:"我不

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师傅你饶了我……"
  师傅不饶她,师傅指望着她来几个高难度的讨钱动作呢,没想到她把财神给打回去了。师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脸上甩,嘴里便是一连串和刚才唱《刀会》截然不同的脏话。寄客一下冲了过去,

喝道:"张飞来也……"
  段家生止了手说:"小少爷想打亲自打便是,这破庙里捡来的累赘实在恼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准你打她。"
  "她是我养的,断了我财路,我打她,天经地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寄客用的全是戏剧语言,"天醉兄弟,还不给我速速上场!"
  "吾来也。"杭天醉急忙响应,慌里慌张上来扶起红衫儿到角落里。小姑娘一头垂发,眼睛长得像柳后的星,吓得还上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样安慰她,便把刚才小莲扔给他的松仁儿,一粒粒往那叫

红衫儿的小姑娘嘴里塞,一边还哄着:"你吃,你吃,喷香的!"
  小姑娘牙齿抖着,松仁进了嘴唇又抖落出来,止不住地打着哭嗝。
  赵、杭两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气,一边掏钱一边数落段家生:"你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想要钱跟我们要便是,冲孩子撒什么气,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不知怎么个打骂法呢!"
  吸鸦片的人见了钱什么放不下,脸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应付着。
  小吴升提着那只红衫儿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气得脖子直往回缩。他看见那两个锦衣绣裤的男孩子围着红衫儿转,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耻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忧茶庄的老板,这一回

他恨上了少爷。
  同时他也恨红衫儿,这一干人扬长而去时,他看着他们前脚走出,后脚便冲进灶间找红杉儿。他像柯落帽风一样在后堂里乱窜,果然看见红衫儿坐在门槛上,细细数那些小松仁儿,数数,笑笑,脸

上挂着泪,嘴角有小酒窝了,见了吴升,说:"阿升,松仁要不要吃?"吴升二话没说一个跟头把她推下门槛,松仁撒了一地。吴升小脸暴怒着,用烂鞋跟踩着那些松仁儿入泥,嘴里呼啸呼味冒气,酸酶

海地使着劲。红衫儿复又大哭,惊动了躺在灶边小屋里吸大烟的段家生。他拖着鞋跟出来,见吴升打红衫儿,便来气。红衫儿是他养的,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况且出手的又是个安徽小讨饭,便一把拎

起来,啪啪两巴掌,扔出老远。
  这下轮到吴升哭了,哭得伤心。红鼻头万老板来茶馆走走,见这位小茶童哭得跟跷,上去问,吴升哭诉说:"段家生打我!"
  "哪个段家生?"
  "这里唱戏的。"
  万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声:"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晓得躲不过,硬着头皮出来。
  "你是段家生?"
  "是,万老板你听……"
   "滚!"
  "万老板我求……"
  "滚!"
  段家生只好滚了,滚前想想懊丧,重新把红衫儿打得鬼哭狼
  嚎。
  红杉儿背着小鼓儿一瘸一瘸离开茶楼时,吴升向她伸出一双
  黑乎乎的脏手,掌心里放着几粒同样黑乎乎的脏松仁。
  吴升哭了,说:"曙,我从地上捡来的,赔你。"
  红衫儿没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车夫用黄包车把天醉拉到茶楼,一路上他紧 紧抱着那个小洋铁罐头,里面盛满了好吃的点心、饼干、糖果和 芝麻糕。车夫说:"少爷,你心好,只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杭 天醉

却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僻僻啪啪翻着跟头,膨,跳得老高, 哈,鞋子飞到我脸上。她本事真大,也真可怜,她吃松仁,吃进 去吐出来,吃进去吐出来-…·"
   这么兴奋地说着,激动地停在茶楼门口,被吴升看到了。他 根本不让那少爷上楼,他在门口叫着:"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 不到她的。呸!她才不会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吴升为什么恨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 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干吗要呸我?"








 





第五章

  杭九斋的故交在前来吊丧的灵堂里,见着少爷杭天醉,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嚼咕——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杭九斋。
  那是说杭家父子的神态:颀长的脖子,略塌的肩,长眼睛上的精蜒翅膀一样匆促闪动的睫毛,细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过于精细的嘴唇,紧抿时略带扭曲的神经质和松开时的万般风情。万隆兴成肉店

的老板万福良送上丧缎后退下来,便对着赵峡黄先生说:"歧黄兄。这父子俩都长得瘦削阴气,怕不是吃茶叶饭吃的吧。像我这样日日老酒红烧肉,阳气足,哪里有这种男人女相的样子。不如劝劝老板娘

.不做茶叶生意,杭家或许还可兴旺发达起来呢。"
  中医赵峡黄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心里头,着实不想与这杀猪出身的酒糟鼻子搭腔,却又忍不住想讥讽他几句,便正色道:"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哪有一行是专门来害人性命的,尤其是茶,头一条

是中药里的宝贝。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后来一时找不到茶,才被那断肠草化了肚子。你怎么张冠李戴,把罪名加到这救世良药头上去了?"
  万福良有些悻然。他原想趁人衰落摆摆阔气,没想到赵歧黄最见不得这种暴发户嘴脸,尤其容不得这号人与自己称兄道弟。赵歧黄一向以为,杭九斋的染上烟痛,和这些人日夜鬼混分不开,近墨者

黑嘛。好在万福良虽俗不可耐但却无有刀笔吏的尖酸刻薄,甚至还有几分愚笨裹挟在生意人的精明之间,便又不知事理地问道:"赵先生,小弟有一事不解,杭家也算是正派人家,怎么就代代单传,人丁

终不兴旺呢?若说抽大烟,我和九斋也算是一路里的货,一患里的醋……"
  赵歧黄摆摆手,恶心泛泛,不让万福良再说下去。
  赵歧黄世代医家,见过大千世界种种奇魔怪症。杭九斋生前为时候,有时也到赵家的悬壶堂来。他总是坐都坐不住,一边在整前来回转着圈,一边诉苦:"心里头问,闷啊,哪里有心思顾及茶庄的生

意,没意思,做人没意思……"
  赵峡黄劝他少抽一些鸦片,茶清和藕初撑着这份家业不易。
  杭九斋听了就笑,说:"是啊,还不如我早早地死,留下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赵峡黄听了这话中有话,心中暗惊,不好再搭腔,杭九斋却一本正经地笑着说:"歧黄兄你给我做个证人,日后茶清死在我后头,棺材要从我家正门抬出去。"
  "这是什么话?"
  "唉,当我不是个明白人。忘忧茶庄,日后要靠茶得撑,成也在他手里,败也在他手里了。"
  杭九斋到底还是芙蓉瘤足后死在水晶阁小莲的床上了。世人都说他纵欲过度虚脱而死,他便成了西门庆而小莲则成了潘金莲。老鸨一害怕,连赎身钱也不要了,便把小莲推出了妓院门。忘忧茶庄从

此在杭州城声名微妙,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折才能翻身。
  此时赵歧黄插上一束香,退了下来,对万福良说:"万老板,被你一提醒,我倒想了起来。吃哪碗饭,受哪样罪,倒也是有点道理的。杭家几代作茶叶生意,山客、水客都做过,也是辛苦过头,硬撑

出这么一爿店来,底气都浮上来抽尽了事。如今兔死狐悲,你万老板虽然依旧是芙蓉烟抽抽,老酒喝喝,红烧肉吃吃,不是我咒你,你若有这一天,两只手一定要有红布包住扎牢,到了那里,才会骗过

从前被你杀的畜生,他们当你的手断了,才肯放过你呢!"
  说着,赵歧黄径直上了他的轿子,扬长而去了。万福良又气愤又迷茫,不知这赵歧黄是天性尖酸还是有意损他。这个中医大夫,绍兴人氏,祖宗是当师爷出了名的,后来改行医,杭州城里也是鼎鼎

大名,随之出名的,就是他的那张利嘴,损谁谁倒霉,又不敢得罪他。赵峡黄医道高明,专治疑难杂症,得罪了他,怕他不给你好好治病,他真做得出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看看轿子的背影,嘟吹着说:"

这还用你老人家指点吗?杭州杀生的,哪个不晓得归天时手包红布嘴里塞铜板的老规矩,偏你多嘴,叫你老铁头,你倒还真到处甩起来。娘卖匹!呸!"最后这句骂人话,说得极轻,也不忘四处偷觑一下

,便撞着了怔怔注视着他的杭天醉。
  这孩子也是邪门,虽然披麻戴孝,但倚在门廊上,依旧一副恍然若梦的样子,仿佛身边的事情与他无甚关系。
  "天醉,你看谁啊?"万老板小心地问道。
  "看你万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么?"
  "看你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天醉说,"和我父亲一样吗?"
  "闭嘴!"万福良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往回退,"晦气,晦气!"
  "万伯伯不是也抽鸦片吗?"天醉极有逻辑推理地说。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万福良惊慌失措地又跺脚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这无忌的童口,把这不祥的戏言消灭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轿,跌煞绊倒地逃离忘忧楼庄,还来得及听见那孩子

的声音;"万伯伯,你啥时候把茶楼还给我们啊,我等着红衫儿来唱戏呢。"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心灵裂变。大雨滂沦雷电轰鸣的夜半,杭天醉时常会在梦中惊醒,对着忽被刺眼闪电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发出不可理解的绝望喊叫,但他的母亲及

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区表象迷惑住了。忘忧楼府内外贴满了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咒语,郎中们川流不息地为这个越来越瘦的杭家独生子号脉开药。杭天醉很老实地伸出舌苔

来给大人们展览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咽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藏匿和保留着个人隐私的心态仿佛与生俱来,与另一种貌似张狂的外向的性格冲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场大病。
  病得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里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只要看到他们的背影,他就会坐起来,直着眼睛和嗓门喊叫;他也不能听见下雨和打雷的声音。有一点

点这样的声音他就会掀开被子拖着鞋跟往外冲,嘴里就梦吃似地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他的心肝儿子,眼泪汪汪地问:"你要去看什么?命根子,你看到什么了……"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这个人

背脊……"杭天醉大叫一声,吓得就半昏过去。天上,隐隐约约,又有雷走过。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厅里给祖宗上香,大厅里寂无一人,祝香受潮,怎么也点不着,林藕初焦虑地叹气:"作孽啊。"便觉一双眼睛闪电般亮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击中了。茶清站着,离她很远,几乎就在边

门上,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作孽啊。"林藕初又说。吴茶清几步上前去点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声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厅里嘈嘈切切:"快,快点,快点点着它……"
  吴茶清擦了几根洋火,香头冒了一阵潮烟,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她的嘴便被吴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一我是!我不是谁是!6他的目光里,射来了一股逼人之气。
  林藕初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灵牌,"我是说,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点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点香!"吴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红了,香头冒了一阵烟,着了起来,一股香气夹着潮气,扑鼻而来,他们俩屏住了的那口心气,也松吐了出来,混杂在其中了。
  林藕初这才悲从中来,怨忿地对茶清说:"茶清……,鬼惹着我儿子了,我儿子看见鬼了……"
  "我是鬼!"吴茶清说,声音因为疲倦而发问,"我是鬼!"
  "你不要乱讲。"林藕初吓了一跳,举着香就给祖宗磕头,"祖宗啊,保佑我儿子过这一关,家门香火有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阵阴风来,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斋的灵牌。吴茶清站着站着,便籁籁籁地抖了起来。
  林藕初也跟着籁籁籁抖,那两只扶住香台面的手,指甲长长的,震着了台面,滴滴滴地响,很细微,很吓人。
  天色一下子黑暗下来,仿佛有不解的魂灵要乘虚而入。两颗惴惴的心,一颗沉下去了,一颗浮在上面,昏暗中默默相视着,无言以对。
  然后便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像耳光一样劈在两个人脸上,脸就扭曲着,亮了。
  杭九斋死于水晶阁小莲花床的前夜,先就被一场暴雷暴雨所击中。
  雷雨之前他如因兽一般,已在屋里盘旋良久。他拿不到茶庄的银元,茶清吩咐一个子儿也不给。他偷偷地卖了一些首饰,很快便被鸦片烊光。此刻他倒是又捧着了一只明朝手里留下的铜手炉,嘉兴

人张鸣歧的手艺。杭九斋喜欢炉盖刻工的精而不巧,线条重复交叉,端庄古朴,质胜于文,一直舍不得卖掉。如今也顾不着了,揣出去,或许还能卖几个钱。只要能够挨过今日,明日如何他不管。
  林藕初铁石心肠,反锁了房门,自己坐在客房,啪答啪答地在银元上按印子,银元丁丁冬冬,一会儿便集了一堆。
  杭九斋先是求,后是哭,哭了以后,看看毫无反应,便发了怒,一边骂着,一边用手去摇那门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摇得动,一气把换钱的宝贝朝玻璃窗砸了出去,砸得地上一片碎玻璃。
  天上的雷也似是要配合着他,发起威来,轰隆隆一声,哗啦啦一片,像是天窗砸破了玻璃,人间洒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这玻璃碴子,也是洒到了杭九斋心里头了,又痛楚又难受,他便开始诅咒那不该诅咒的。
  "我咒你这吃里扒外的臭娘们不得好死,摸着我杭家门里的银子你想一古脑儿都捧给那千刀万剐的长毛!你当我眼睛生在头顶心,看不到你这外来的狐狸精打的什么鬼算盘。唉,我就是要抽,抽大烟

,杭家抽败了也败在了自家手里,也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要强。狐狸精,你开不开门,你要遭报应,我要叫天醉来了,天醉,天醉,儿子,儿子……"
  林藕初吮当一声开了门,见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一阵的恶心,哗啦啦扔过去一把银元,回道:"你儿子儿子叫个死尸!你这种人哪里配生儿子?抽你的大烟去吧,杭家门到你手里,不断子绝

孙才叫怪呢!"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听了女人的话,还是看到女人扔来的银元。
  许多年以来,女人记忆中的最后的活着的丈夫,就是那用长衫兜着银元,水鬼一样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后看到他的父亲那一夜,正在蒙蒙跳跳欲睡非睡之间,在他的一生中的这个夜晚似乎始终是一场暧昧的梦露。他好像记得父亲捧起了他的脑袋,嘴里翻来覆去说:"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

的,是忘忧茶庄的。"又好像听到另一种声音在喊:"天杀的,你这天杀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不相信来,来啊,来啊……,,
  杭天醉记得那时他曾睁开过眼睛,可是他始终无法确证这个浑身湿透、手里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挥来舞去的在空中乱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那男人披头散发、面孔铁青、脚步踉跄,朝他慢

慢转过头来,身后一片漆黑。再一片闪亮时,杭天醉看见父亲朝他猛一挥刀,失声惊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饨深渊。他再把头探出去时,屋里什么也没有了,静悄悄,漆黑一片,雷声和雨声,统统没有了。
  至于他如何又在滂沦大雨中来到天井,在天井里看见一个穿竹布长衫的背影坐着,一动不动,任电闪雷鸣,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他却异常清晰地记得闪电时照亮的那个男人的肩膀,还有他的

盘在脖子上的头发。正是这个只有背影的男人,挟着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胜防地进入了杭天醉的梦境,使他越来越恐惧地模糊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他对此却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惧

里还有自己的一份隐秘,而他对这种恐惧又是无能为力的一般。
  吴茶清于大雷雨滂沦之中,端坐小阁楼。背对着门,面对富外高空时不时被惊雷照亮的狰狞的乌云,它们在天空狂奔乱吼的声音,吴茶清以为只有他能够听得见。在夜深人寂时独对苍天已成了吴茶

清的习惯。深夜案几上的那杯黄山毛峰茶,他是从来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长,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这个忘忧茶庄的阁楼上。他看见水淋淋的杭九斋进来之时,

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心里一阵跳荡,浑身上下就是一阵阵死到临头的轻松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杭九斋费劲地发着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那刀却吃不深木头,歪歪斜斜,死皮赖脸地就滑倒在台面上。
  一片的漆黑中闪电诡秘地时隐时亮,杭九斋是一个夜游鬼魂。
  "吴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斋气喘吁吁地骂道。
  吴茶清坐着,一动也不动,头微微低着。这样一个引颈受戮的架势,杭九斋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今天便是来杀了你的!"他威胁地又举起刀,在吴茶清眼前一阵乱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茶清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要杀就快杀吧,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
  杭九斋恍嘟当一下扔了匕首,额角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天醉到底是谁的!"
  吴茶清也站了起来,紧了一紧腰带,问:"杭老板何故杀我?我又何故认罪?明知故问,又何故耽误了男儿血性?"
  杭九需愣住了。实际上他从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吴茶清究竟有什么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这个事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来证实什么

的。现在他手里抓了这样一件凶器,杀又杀不下手,放又放不开。看着眼前这个仇人,想恨又恨不起来。半晌,一跺脚:"滚——"
  吴茶清从杭九斋手里摘了那刀子过来,说:"我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我自己来吧!"他大吼一声,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里想到杭九斋一下子魂飞魄散扑隆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吴茶清脚:
  "茶清,茶清,忘忧茶庄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脚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匕首优当扔在桌上。他总算晓得,忘忧茶庄这个单传,是只有他来继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朝夜里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来搅,你要吃误伤的。"
  "我不杀你,我要你在这里做牛做马做到死,将来一日归西,要用十人抬棺从前门送出去。"杭九斋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便射出泪线。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树,盘根错节,扎在忘忧茶庄的基

石中了。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委屈,捶胸顿足,跌跌撞撞走进雨夜,走出茶庄,走向涌金门水晶阁小莲的烟榻,他边走边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茶庄。我养养养

不起,扔扔扔不掉,什么忘忧?真正弄煞我了呀!"
  吴茶清在天井里让天水冲刷一夜之后,天放黎明,晴空万里。人们从水晶阁小莲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斋。没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吱黄先生日:"心病还须心药医。天醉之症,既然来自梦中,不妨仍以梦治之。杭州郊外三台山于谦于公调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让天醉住上一夜,托梦于公,让他指点了那个背影者是谁,也就好对症

下药了。"
  林藕初听了心宽了几分,说:"我也听说过,读书人考科举的,都相信于谦公保佑,求神托梦最灵的。"说着便用眼睛询问茶清。茶清不语,林藕初又发话:"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林藕初不懂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听出来茶清不甚赞同祈梦。倒是歧黄先生不以为然,说:"茶清此言谬误,于公怎能算怪力乱神。西子一湖甲天下,皆为灵秀之气结山水,原有着一派正气在其

中,为之主宰,方能又酝酿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约约勾发征兆,启人心智,开人蒙昧。"
  林藕初也说:"于公必是正气所聚的。听说他生时杭州三年桃李不开花,死时西湖水全干,想必是个天人。不妨让天醉沾点光吧。"
  赵歧黄见茶清仍不语,倒让他想起九斋生前对他暗示过的那些话了。心里冷笑,嘴上却客气,说:"这样吧,我原来就要带着寄客去祈一梦的,顺便把天醉带上就是。寄客这孩子,乱是乱一点,阳气

倒是足,冲冲天醉的阴气也是件好事。这就算我当郎中大夫开的一张药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没有异议了。林藕初心细,见茶清有些默然,却不知这是为什么。
  马蹄得得地响着,赵寄客坐在马车中他的好朋友杭天醉身旁,看得见前面父亲骑在马上的身影。马尾巴左甩右甩,枣红色的臀部在太阳下面金光闪闪,他心里痒痒地要喊。看了看身旁那个纸一样苍

白的正在微笑的天醉,揉了揉肚子,说:"去过三台山吗?"
  "没有。"天醉摇摇头,因为惊喜于户外的风光而口出怨言,"我妈不让我出门。"
  "你这病,到外面逛一圈,不用吃药就好了。"赵寄客又说,"你看这些山,南屏山、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凤凰山、天竺山、保微山,我全爬遍了。"
  "我爹活着时爱带我去西湖。"
  '用B你就是智者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是仁者,于谦也是仁者,我们都爱山。你听过他那首《石灰吟》吗——千锤万凿出深!11.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石灰吟》倒是听过的,我爹说那和'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阎话短长'一样,都是用来说忠孝礼义的道理的。我爹倒是叫我背过于谦的另一首诗: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浪拍天。玉腕

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
  '你爹是小儿女,你也是小儿女。"赵寄客拍拍天醉肩膀,天醉脸便红了,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大王,我是山大王!"赵寄客眼睛眯了起来,"我今夜必得要向于公祈梦,或者当个大将军,骑在马上,如关羽张飞赵子龙一般的威风。或者当个山中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哇——杀了合

贼!"
  赵寄客就用一只手指代了那剑,笔直向天醉肚子戳去,天醉吃惊地先是一挺肚子,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就笑了起来。寄客也笑了,嗓门又大又响。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声地笑了起来,且累得气喘吁吁。寄客听得高兴地随声附和。氯氟红红的湖上,薄雾似谜,声音与声音就在其中追逐来去。前面赵峡黄回过头来斥道:"寄客,你狂什么?秋

光明净,正待屏心静气赏观,闹得满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负'二字的分量吗?"
  寄客这才收了狂态,不吭声了。两个小小少年专心致志地赏起了南山风光。
  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从前有"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语,说的是山脉起源于天目,雄健有双峰插云;奇特有飞来峰;险峻如琅裆岭;开旷又如玉皇江湖飞云。毕竟江南秀山丽水,与

北国大相径庭,雅致精巧多秀丽,且崇山深谷,回肠百寸,维绕不绝,明暗阴影纷幻多端,是为幽深。山又兼有四时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苍翠,如滴;秋明净,如妆;冬惨淡,如睡。
  此时恰为金风送爽之晨,梧叶新黄,柿叶初红,松柏旧绿,乌柏乍紫。马车向前奔去,群山扑面而来,玉树临风,丁丁当当,如仙人佩法鸣响。南山一带,秋思惹人;瞅瞅鸟鸣,飒飒林涛,有声有

色,一派大喜悦。天醉久不出城,心里阴郁结气一吐为快,顿时消化在这山光水色之中,心儿便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西湖明镜一片已闪逝而过,马车进了山拗,有杂树参天:枫、桂

、栗、樟和皂荚;又有无名树细高多曲折,色泽光怪陆离。偶尔几株银杏,错落山中,一身明亮,今天醉耳目一新。又见那阳光劈山射来,齐齐斩印了山树,照亮的树冠晶莹透彻,光明欢乐,笑语欢歌

,幽暗的下方树干则藏入山谷,敛而不发,默听绕膝泉水幽咽。
  天醉看了感动,眼泪就流了出来,叫寄客看了纳闷,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天醉便咽着嗓子,使劲儿地摇头。他认为寄客是不能理解他的,他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动的。
  "你不用怕。今晚做一梦,让于公告诉你谁是那个背对你的人。明日我知道了,当场翻他转来。你信不信?"
  "我去翻过他的。"天醉发白细腻的手死死捏住了寄客的腕子,"他的背上,血淋淋的,渗出来了,血淋淋的……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我翻他不过来。"
  "是真的?"寄客的呼吸也粗起来了,"真的背上出血了?"
  "是做梦呢。不过我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了,这么亮的天空、这么多树,我真不晓得我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在祈兆所住了一夜,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竟然谁也没有梦见他们想梦见的事情。赵寄客只说他继续了白天的旅途:"我在马车上坐着,马车飞快飞快向山下直冲,树啊花啊只住我脸上触,后来我

坐到马背上去,马就一直向前奔,向前奔,一跳,跳过于公的坟头了,你说怪不怪?"
  "我是梦见我在楼梯口了,有个人红衣裳,往上翻跟头,翻上来又滚下去,翻上来又滚下去……"
  "那不是隆兴茶馆的红衫儿吗?啊哈——,天醉你梦见女人了!"寄客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地地……真当是没出息啊!"
  赵歧黄过来喝住了他的小儿子,告诉这个颠颠狂狂大大咧咧的小毛孩,昨夜他梦见于公指点他,说寄客命里注定还是当郎中。寄客一听,大眼睛一瞪,眼泪就流出来:"我不当郎中我不当郎中,我不

喜欢当郎中!"
  "你懂什么?'知了叫石板跳,乌花郎中坐八轿。'我看你也只配了做乌花郎中,好歹还混口饭吃。你当你这样疯疯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还没一行够有资格做的,做个孙悟空造玉皇大帝

的反倒还配,可惜我这里不是花果山!"
  父亲这样夹头夹脑地一顿训,顿时便把寄客训得愣住了。
  杭天醉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园。从山上泄下来,浓绿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绿色瀑布,东一道西一道,挂得满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

甸的绿花;长在平地上的茶树,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绿色阳伞。但杭天醉已经无法再饱尝这秀色了。跟着赵寄客出逃的后果首先是强烈的刺激,其次是极度的疲乏,现在,当夕阳西

下之时,莫名的恐惧开始升腾上来。他一生全部加起来的路,恐怕也没有今日走得那么多。一开始从三台山出发他就歪歪斜斜,k气不接下气,此刻他和寄客已经走了大半天,甚至已经翻过了人迹罕见的

十里琅挡岭,他竟然还没有倒下去瘫掉,这是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奇迹。他不时地蹲下身子去喝那山中泉水,站起来时眼中饱含着泪水,眼前一花,不见了他的领袖,他的煽动者赵寄客,他就吓得哭腔

哭调喊:"寄客你在哪里?寄客,呜呜呜,寄客你快来接我!"
  总要过一会儿,杭天醉以为自己精神就要崩溃的时候,寄客出现了,他把手里用树枝做的拐杖伸给他,嘴里说着:"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下了山就是天竺寺,法镜寺后面就是三生石。我跟二哥、三

哥来过好多次。我爹也来过的。在这里睡一觉,来生、今生和前生的事情,统统晓得了。我要做个不当郎中的梦。我可不喜欢闻那些中药味。"
  手里握着了可以连接住寄客的拐杖,虽然天醉累得两眼迷糊,但还是欣慰多了,便问:"你爹和我妈找不到我们,不是要急死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就在三生石边睡一夜,我跟于公词旁小孩说好了,夜里再告诉我爹。我也要让他急急,谁叫他做这样的梦的。"
  "你真的以为是你爹梦见于公了吗?他难道不会故意哄哄你吗?"
  "真的陪!"赵寄客叫了一声,站住了,"我怎么没想到?"
  "大人有时候是很不好猜的。他们和我们相信的完全不一样。你怎么停住了。到了吗?这就是三生石。这就是?这里不是给观音娘娘做生日的地方吗?前面下天竺,有鱼篮观音,我妈带我来烧过香的

,原来后面就是三生石。你看它像是个什么?这里有谁题的诗,天快黑了,我都要看不清楚了。你等等,让我来读给你听: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
  此身虽异性长存。什么意思,嗯,寄客?你看这里还有一首: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却回、烟……烟掉……上……翟……塘……"
  寄客一边抱着一堆干草,一边跌跌撞撞找地方铺,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和尚死了,过了好多年变成一个放牛的,回来见他的老朋友,就在这个地方……"他拍拍身后的三

生石,回头一看,"真没用,倒下就睡,睡着了。曙,给你。三生石保佑我不做乌花郎中。"说着便把一捧干草夹头夹脑扔在了呼呼大睡的杭天醉身上,自己也就倒头睡去了。
  杭天醉恍馆意识到他坐在睡着了的赵寄客身旁,头上身上挂着干稻草。周围亮晶晶的,月光像水银,在他身边流过去流过来。他看见他的四周乱石如枪,枪头上闪闪发光,还看见藤葛如麻钦绕在树

上。但那藤葛和树冠,全都泛着厚厚的白光。山草在地上匍匐着,又软又密,它们像是白蜡做的一样。他顺手拿下沾在身上的一根干草,于草变成了银条。他回头看看靠着的石头,状如圆盆,大似卧床

,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个杯口大小的圆洞,洞洞相连,玲现剔透。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三生石。奇怪的是,它也变成了银白色,还发着青幽的毫光。他用手轻轻敲叩了一下,他听到了冰凉的五击的

声音。
  他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琉璃世界,莫非他们成仙了?到月亮里的广寒宫中去了?他想低头叫醒寄客,定睛一看,差一点惊呼——寄客裹在干草丛中,早就成了一个玉雕的人儿。
  接着,他闻到一股无法言传的清幽迷香,是桂香,还是茶香,还是荷香?他不知道。他往天空一抬头,天空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冰块,月亮像一朵玉莲花,发着一尘不染的灵光。哑静,哑静,有僻

僻啪啪的极细的珠现,从天上掉下来,打在他身上。他恍恍。缴德地站了起来,在晶晶亮的空气中游来游去。他舒服极了,惬意极了。他飘飘欲仙,香气四溢,在冰光玉毫中展开双臂,走来走去。万籁

俱寂,只此一人,他不孤独,不害怕,他自由极了。
  然后,他又看见了他。他就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白银草丛中。他和从前一样,背对着他,肩膀瘦削地泛着青光,盘绕在肩上的辫子像一条玉带。他悄无声息地站住了,他看见他的背渗出了玉液一样

的东西,又稠又亮,凝聚成一块,像一面镜子。他好奇,亲切,无碍,他飘浮了过去,那个背影回过头来——是他!他想把他看得仔细一些。他还想对他好。他跪了下来,凑近他的脸。他看见他的两只

眼睛王光一闪,有两行眼泪,便从白晃晃的面颊上,流淌下来了。








 





第六章

  杭州知府林启在蒲场巷普慈寺设求是书院之际,离上个世纪的百年终结,只有三载春秋了。书院厅堂中,这位福建籍的维新人士,一边对着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训话——居今日而图治,以培养人才为

第一义,居今日而育才,以讲求实学为第一义;一边不无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国变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飘飘然地立在三十名学子之间,细高,长脖,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纺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缎背心,外面别出心裁披一件黑色丝绒披风。一根辫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时

摆动。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宽肩阔眉,肤色略黑,越发显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样,站如青松,油黑发辫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两只手背在背后,双腿叉开

,绑了裤腿,双脚作外八字形,仿佛掌持利器,随时可望出手。不用说,是赵尘。
  那日,林藕初甚为喜悦,摆了几桌酒席,庆贺儿子入学。酒宴上没有吴茶清,他去绍兴平水收购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说:"我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又得你们挑下去了,头绪又那么多,依我看

,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挥一挥手说:"瞎说什么,不挣外国人的银子,茶楼能有钱赎回来吗?"
  忘忧茶庄这十年的发展,一是传统的龙井内销茶,其次便是这绍兴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绍兴平水,唐代便是个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团得滚圆,活像一粒粒墨绿色珠子,英人译名gun Powder green,绿色弹药之意。喝来,棱棱有金石之气,杀口

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译为Hgson——贡熙,意为专门进贡康熙皇帝的茶叶。18世纪中期在伦敦市场上每磅售价高达十先令六便士。
  忘忧茶庄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过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来年生意好做,全省据说最高年输出二十万担,过了浙江茶叶出口的半数。这两年走下坡路了,吴茶清内要对付茶庄事务,外要对付洋商,

两头辛苦。筋骨虽好,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疏黄的山羊胡子变花白了。
  那日夜里,天醉兴奋,站在书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气,便看见有纸糊灯笼从圆洞门游来,憧憧烛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紧,这还是父亲在世时一时雅兴定做的一批灯笼,不用红黑墨色写字,专用绿漆,使唤的年代久了,渐渐破损。唯有管家茶清的那一盏,小心侍候着,竟也成了他本人的一道风景。
  茶清每夜经天醉书房的院落,往后院的老板娘住处,商议一日经营,已是杭九斋死后多年的规矩。原来茶界有规矩,女人不得上店堂应酬轧台面,林藕初虽感诸多不便,也是不敢破此行规的,每日

的行情,便得赖茶清通报。
  忘忧茶庄,前店后场,场后又有侧门,本可直通老板娘去处,但茶清偏要每日往杭天醉处一绕。杭天醉何等明白之人,那夜在月下见了茶清,叫一声茶清伯,说:"今日月光甚洁,茶清伯何必 再点

灯笼?"
   茶清看着少爷,慢悠悠捻一把山羊胡子说:"还是点着好。"
   杭天醉背着手,去看养在石槽子里的几尾金鱼,又说,"年茶清伯找我母亲,直接从边门进去便是了,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伯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眼睛又不太好……"
   杭天醉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也不好意思朝茶清看。茶清脚 定在那里,一只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捻着山羊胡子,半晌,说: "还是绕一绕好。"
   吴茶清转身要走,天醉冒上来一阵冲动,他的背影总让天醉 心潮难平。
   "我考上求是书院了。"天醉说。
  茶清回过头来,朝他看一眼,就停住了脚步。
   "读了书,你要做什么?"声音轻轻过来,把杭天醉吓了一跳,他的眼睛一下抬了上来,吃惊地盯着茶清伯。
  "我还没想过。没……想、想好。"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总之,国家是要、要变法,要改良的……"
  风紧,早春发枯的竹叶瑟瑟地响,月儿躲进了云层,黑了天,烛光模糊,照得到方寸几尺。天醉觉得,茶清伯伯几乎是完全隐到黑暗中去了。声音便从黑暗中袭来,说:"读了书,要做什么,想好。

"
  他走了,身影飘忽,像一只暗夜里的老猫。杭天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母亲林藕初从石灰瓮里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让天醉亲自送到赵歧黄家——不是这老铁头盯住杭天醉,哪里会有考入书院的那一天。
  天醉把那一罐的明前龙井双手捧置到赵歧黄的红木案头时,赵先生抚案感慨:"到底是这样的人家,行事不流于俗,小小一罐龙井,胜过那大堆小包的人参木耳。"
  天醉垂着双手,略低头,说:"母亲交代我告诉您,此茶是撮着专从狮峰山收来的'软新',老先生不妨尝尝。"
  赵歧黄长叹一声,道:"难为你母亲这番苦心,'软新'这只牌子,也只有忘忧茶庄在做,今日送来的,可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母亲说了,杭州的龙井,狮、龙、云、虎,狮是最绝的,要送,自然是送狮字号的。"
  赵寄客正从园中练了棍棒回来,恰恰听了杭天醉这番理论,便拿腰间束着的带子拭着汗,笑说:"天醉,我看你也不必再去读那经史之学、孔孟之道了,径直就继承了忘忧茶庄多省事,迟早你还是要

当那老板的。"
  "蠢货!你懂什么?以为这茶是随便喝得的?"赵先生捻着花白长须,教导着说,"陆子《茶经》中如何评说的——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

百节不舒,聊四五吸,与醒酬甘露抗衡也。"
  赵寄客却是不那么以为然:"陆羽,中唐一隐士耳。精行俭德,亦无非自在山中,于世毕竟无所大补的。"
  天醉便驳斥朋友:"如你所说,这世间就不要那高风亮节、不甘同流合污的高士了?"
  赵寄客大笑:"什么高士?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罢了。不见生灵涂炭,只图明哲保身,又要日后清名,赵寄客一生不为也。"
  赵老先生便皱起眉头喝道:"少年狂妄如此,将来一事无成。"
  "非少年狂妄,实乃少年壮志。我今当着这天地间第一绝品的龙井茶预言,二十年之内,天下必大乱——"
  "胡说八道!"赵峡黄拍起桌子来,"大乱对国对民有什么好处?"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乱方能大治,大治方能开盛世之和平——"
   "寄客兄,想来您是唯恐天下不乱了?"天醉笑问。
  "正是。"赵寄客倒爽气。
  赵歧黄连连摇头,痛心疾首地对杭天醉说:"我一生,就坏在嘴上,不料几个儿子中就偏寄客承了我这禀性。岂不知无论乱世治世,书生狂言,都必遭大祸。倘不及早防心防口,灭顶之灾速速临头矣

。"
  天醉一看,这父子两个真的拗起口来,连忙打圆场说:"不管世道如何变幻,白云也罢,苍狗也罢,茶还是要喝,病还是要治,忘忧茶庄和悬壶堂还是废不了,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吧。"
  "兄弟你倒乐开,"赵寄客可不给天醉打圆场,偏往死里杀口,"真的天下大乱起来,忘忧茶庄和悬壶堂的牌子,还不晓得往哪里挂呢?"
  天醉一边给寄客使眼色,一边说:"既然说得如此凄惶,倒也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了。先尝尝这罐茶,放下那些治世之理,以后评说吧。"一边便要去开那只四方瓷罐的盖工。
  赵峡黄见这只青花缠枝牡丹纹的茶罐/造型大气,稳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飘逸,一看就是件贵重的古董,便说:"看这图案似与不似的意蕴,怕是前朝的器物吧?"
  天醉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算是说到心坎子里了,这才真正打开了话匣子,说:"正是元朝的遗物,老先生真是慧眼,元朝青花装饰,最妙之处,便在这似与不似之间……"
  赵寄客手里拿着本《龚定庵文集》,凑过身来,左看右观那青花瓷罐,说:"妙在何处?我怎么只看见那么几朵牡丹花,并无振聋发喷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发得意,全然听不出赵寄客的讥讽,或者说他对这年长二月的大兄的讥讽早就刀枪不入无动于衷,只管兴致勃勃地阐述自己的高论:"妙者,细微之处之精神也。如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一

般便无可称妙。你细细看这牡丹,或绿叶拥簇,孤花独放;或侧转反顾,羞羞答答;或妖烧端庄,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舆《牡丹赋})所咏:向者如迎,背者如诀,诉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

仰者如悦,哀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飓然如招,或评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摇头晃脑地闭着眼睛,只管抒发自己的感情,直到发现听者鸦雀无声,才睁眼,见赵氏父子都有些异样地盯着他,便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寄客说:"你这是请我们品茶,还是请我们品茶罐?"
  天醉说:"痴人,连我家撮着都晓得,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宋人尚有'五不点茶',水不清,不点;器不精,不点……罢罢罢,我说这个,你哪里晓得,不提也罢了。"
  赵歧黄坐在太师椅上,凝神注视着这位老友的遗孤。这父子两个做人,要算是父亲荒唐多了。如今儿子入了求是学院,也算是家道振兴,否极泰来。但这父子俩,依旧有命运相袭之处。美则美矣,

优则忧矣。赵老先生心生感慨,长叹一声,仿佛这锦心绣口的美少年,韶华易逝,绚烂易灭一般。
  那么,他自己的小儿子赵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飞来横祸,这一对少年,还不知今后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数声,说:"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长他二月,入学之后,要多

多照应于他。"
  "父亲所言极是。"赵寄客亲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赵四公子在,尽管放心。"
  赵峡黄却说:"又吐狂言。我只是担心你,自以为可保护天醉,不知柔能克刚,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护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顿时便被这父子俩的一番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说:"若是哪一天我有机会来庇护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实话告诉老先生,这个世道间,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这样

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无能为力,幸亏有寄客兄这样的国之栋梁……"
  赵老先生连连摇手:"此言过了过了。要说栋梁,将来或有一日,你们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栋梁的,"杭天醉摊摊手,"天醉有幸成为梁栋雕镌之画,此生足矣。"
  说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了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站着的赵寄客,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杭天醉从那自哀自怜的感伤中回来,笑问赵寄客。
  此时,满座竟都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弥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关窗门,一边嚷道:"快快关了门窗,千万不要把这真香泛淡开去。"
  赵老先生也把鼻子凑近茶罐,不由感慨说:"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绝顶,这竟是老夫有生以来从未闻到的天上人间第一香了。"
  门窗封闭之后,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许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着稳重庄严而又精致的乌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面、一靠背,便都隐隐地退到深处去了,唯有墙上悬挂着的由赵家祖上传下

的条幅还泛着昏黄的旧光,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这氛氢的天地真气所感动迷醉,竟如摄了魂魄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什么香?兰花香?豆花香?怎么还有一股乳气,好闻,好闻!"赵寄客使劲易动鼻翼,说,"无怪国破家亡之后,张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铺门口去闻茶香。我原来以为是这明末遗老遗少的迂腐

,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去找个地方,专闻那茶香呢!"
  这便是今天杭天醉听到的赵寄客所说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了。虽然赵寄客依旧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杭天醉还是记住了。
  他们三个,重新开了窗子之后,赵老先生取出两只粉彩盖碗茶盏,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赞叹道:"毕竟是忘忧茶庄的龙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围各县打

着龙井牌子卖的茶,哪有这样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赵寄客见杭天醉要用仆人刚送过的热水烫茶盏,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遗物,也拿件宝贝出来送给你,也算是一物换一物吧。"
  赵先生和天醉不免纳闷:此人一向喜新厌旧,南人北相,夹枪带棒,全无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能够拿出什么宝贝来呢?天醉便问道:"你若送我龚定庵诗文,我是不要的,我家书柜中有。"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

?"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

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
  赵寄客得的这把壶,是一把方壶,色泽梨皮,壶身上刻着:"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天醉眼直直地馋着那壶,嘴里却谦让着:"不敢当,不敢当,这礼确实太重了。"
  赵歧黄两只老手来回搓摸着壶身,说:"哪里哪里,这壶配你那只青花四方罐,倒还相值。"
  看得出来,这老先生一向慷慨,此刻也不得不忍痛才能割爱。他盯着壶却问儿子:"寄客,我怎么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东西?"
  赵寄客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有这样的宝贝。是昨日去白云庵习武,在南屏山下见一旗人,丧魂落魄,斯文扫地。见着我,偷偷拿出这把壶来,说是世传的,又不知好坏。不敢在城里卖,怕丢了

颜面。他只要二十两银子。我给他三十两,唉,只怕今日他就扔到大烟上去了。当时我就想,不妨买来,送给天醉老弟,强似流落在这些败家子手里。父亲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一把便是。"
  天醉轻呼起来:"你当这是买白菜,今天一把,明天一捆。你昨日三十两买来,明日三百两都无处去觅呢!"
  赵寄客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你于这些雕虫小技太痴迷了,才把它看得重如泰山。"
  赵先生却听出这几句话来,似有所指,便豁然一笑曰:"寄客所言极是。物归其主,就好比良马有伯乐,噗壁有卞和。这曼生壶,有天醉来藏,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天醉听罢此言,便再也耐不住性情装君子了,双手谦和而又 坚定地从赵先生手中拿过壶来,小心放到盆中,用一壶开水细细 冲洗,又取出干净手绢,小心擦着,一边操作,一边还埋怨赵寄 客:
   "寄客兄你好大的胆,竟把这等千古名壶夹枪带棒地放在习武场上,一个闪失,看你如何交代?"
  赵寄客却不理他那一套,径自把壶取出来回甩了几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给我玩物丧志了。一杯茶,吃到现在,还没上口呢!"
  杭天醉纵然再向往父亲杭九斋曾经引他进入的逍遥天地,他也不愿、也不可能成为杭九斋第二了。花间品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甲午战后,朝野震撼。维新人士以为,非变法不足以救亡图存。而救亡图存,则从教育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时汇为学界新潮。杭天醉和赵寄客的伯乐——杭州知府林启,恰恰便是在此时

,由密调杭,这个相当于杭州市长的行政长官,短短三年,开办并担任了三所学府的"校长"——它们分别是蚕学馆、养政书塾,还有,便是这求是书院了。
  与杭、赵二子前后入学者,多有当世称之为经天纬地之栋梁才子:如中国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1898年入学,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离去;如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时

浙江光复总司令;如何类侯,北大校长;如蒋百里,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国民党陆军大学校长;如许寿裳,文学家;如邵飘萍,中国早期新闻家;
  林启办学,实为变法,并不想革命。在世时,曾为孤山补植梅树百株,庚子年春诗云:"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云帆。"卒后,果然葬于孤山。却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例不是官场中的宦

海沉浮,而是他选拔的学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国的苍黄风暴了。
  百日维新失败,时值八月,退学者甚众,林藕初把独生儿子关在家里,连求带哄,定要他退学。边哭边说:"小祖宗,太后是反得的吗?一天到晚就变法变法,好像皇帝头上就没人似的了。现在好了

,头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来学做生意。知府那头,我去打点回覆了事。"
  一边就让撮着称了几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轿子,便要出门。
  杭天醉,上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搅得热血沸腾,最听不得做生意三字。见母亲真的要出门,便大声在锁着的屋子里威吓:"妈,你若去林知府那里退学,我立刻就这里一头

撞死!"
  气得林藕初坐在轿子里,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来,连声骂道:"你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转跪下来求你不成?平日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有人不耐读,被除了名,你还说除得好,大家

方便,还说了要随了他去,怎么现在个个都退学了,你却不随?"
  杭天醉就在屋子里跳脚:"谁说个个都退学了?谁说个个都退学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就是那干帆,就是那万木!中国不维新变法,就是干疮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树

。我说维新变法还不够,须革命一场,驱逐动虏,恢复中华——"
  吓得林藕初惨叫一声:"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满门抄斩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爷,你快点给我闭上祸嘴,免得干刀万剐,菜市口杀头,作孽啊!"
  忘忧茶庄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惊动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连忙叫了摄着去关大门,撮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说:"铁头来了。"撮着爱叫寄客铁头,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惹是生

非的坯子。林藕初心里便叫苦不迭。这个赵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联噪不已,弄得她这个宝贝独生子,连杯热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碍着赵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脸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

好,那活冤家又在屋里头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妈把我家忘忧楼府弄成个牢狱之地,要把我像谭嗣同一样押到衙门里去呢!"
  林藕初一听,气得丁丁当当从腰间夹袄上拉下钥匙,一把扔给心急慌忙走来的赵寄客,说:"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着你吧!"
  说着,就坐在园中那丛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泪。
  那赵寄客,也是个不知老小的贼大胆,手一扬,薄浦洒洒接了钥匙,说:"伯母只管放心,有我赵寄客在,天醉进不了菜市口。"说完,径直去开了房门。
  杭天醉正在屋里急得火烧上房,见赵寄客来了,一盆子水浇下似的,却反而不急了,转身就躺在他专门从母亲屋里搬来的美人榻上,伸直了两条长腿,长叹了一声:"哎,这次,怕是完了。"
  "叹什么气,还不到你哭的时候呢!"寄客一把端起那只曼生壶,对着壶嘴一阵猛吸。杭天醉想夺过来,嫌他弄脏了壶口,又一想这本来就是他的,欠起的身子,又倒下了。
  "听说书院扩充学员的诏命收回了,监院本先借垫的建筑设备一干费用,六千余元,都不知到哪里去筹集了呢!"
  "瞎操心,林大人什么样的品行,会看着自己创办的书院于水火而不顾?"
  "林大人怕是此刻自顾不暇了吧。"
  "也好,让这些'保皇派'头脑清醒清醒。"赵寄客双手握拳,搁于膝上,腰骨笔挺,坐在太师椅上,"大清国本来就该土崩瓦解了,还只管相信那一个两个皇帝做甚?"
  杭天醉激动了一番,现在有些疲倦了,便蒙着双眼睛,用余光看着房梁,道:"寄客,我们怕不是空捞捞一场。人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这般天地间芥子一样的微尘,参与不参与,又能左

右什么大局呢?"
  见杭天醉又把那副颓唐嘴脸搬出来,赵寄客急忙把手一指:"打住,我最听不得你说这些混充老庄又梦不到蝴蝶的酸话。我来,也不是听你这番理论的,你可听说今日城中的一大新闻?"
  杭天醉一听,立刻就跳起来,睁大那两只醉眼,间:"什么新闻?今儿个我被妈锁了这整整的大半日,心里寡淡,正要弄些消息来刺激刺激,你快说来我听!"
  赵寄客便拉了杭天醉出门:"走,上三雅园喝茶去,那帮老茶客厂可是专门等着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读《申报》呢。"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读报?"
  "大丈夫嘛,去留肝胆两昆仑,天崩地裂也不改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到茶楼读报,是励志社同仁共商定的,你想破例吗?"
  "小弟不敢。"天醉急忙揖手,"我掏了这半日,正好放风。只是你又何必用什么新闻来勾我呢?"
  "真有新闻。三雅园来了个唱杭滩的,'三国'唱得到门,姓段,你不想去见识?"
  天醉一听,眉眼顿时就化开来,连声说:"去!去去!莫不是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姓段的先生把红衫儿带回来了。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赵寄客连连摇头,说:"你啊,公子哥儿一个。到底也只有拿公子哥儿的办法对付。我这是噱你呢。看你诚不诚心,哪里有什么段先生?"
  "'去看看去看看,万一碰上呢!"
  天醉三步并着两步,跳出门去,急得他妈在后面跟着问:"小祖宗你又要死到哪里去?"
  "这不是到衙门里去投案自首吗?"天醉故意气他母亲。
  "撮着,去,跟牢!"林藕初命令道,又带着哭腔,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是个宝贝,干万别在外面闯祸啊。你爹一把年纪,你娘前日还来我这里滴眼泪呢。"
  赵寄客赶紧捂着耳根往外走,他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婆婆妈妈的废话了。
  那一天,赵寄客要把杭天醉拖去的三雅园,是杭州清末民初时著名的茶馆。就在今日的柳浪闻写,离从前的忘忧茶楼也差不了几步。因这几年由忘忧茶楼改换门庭的隆兴茶馆江河日下,败落少有人

问津,三雅园便崛起取而代之了。店主王阿毛牛皮得很,汉族青年,旗营官兵,携笼提鸟,专爱来此处雅集。赵寄客等一干学子也就乘机把这里当作了一个"聚众闹事"的窝。
  中国的茶馆,也可称得是世界一绝了。它是沙龙,也是交易所;是饭店,也是鸟会;是戏园子,也是法庭;是革命场,也是闲散地;是信息交流中心,也是刚刚起步的小作家的书房,是小报记者的

花边世界,也是包打听和侦探的耳目;是流氓的战场,也是情人的约会处;更是穷人的当铺。至于那江南茶馆,一向以杭州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为最。一市秋茶说岳王,亦可见茶事中人心向背。当初求

是书院成立励志社,讨论的无非是读书立论写诗作画等一干书生常作之事,到茶楼去读报讨论时事,首倡,还是杭天醉。他一时心血来潮出了这么个主意,当时便有人笑道:"天醉兄真是维新、生意两不

误,上茶楼读报,又灵了市面,又卖了茶,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这三雅园也专卖忘忧茶庄的茶,和杭家原来素有生意往来的。杭天醉便红了脸,说:"这可不是我创的新,原是有典可查的。《杭州府志》记着:明嘉靖二十一年三月(1542年),有姓李者,忽

开茶坊,饮客云集,获得甚厚,远近效之。旬月之间开五十余所。今则全市大小茶坊八百余所,各茶坊均有说书人,所说皆'水池'、'三国'、'岳传'、'施公案'罢了。"
  众人见杭天醉认了真,便纷纷笑着来打圆场:"天醉兄何必掉书袋子,杭州人喝茶论事,又不是从你开始。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就看着过来的?"
  此话倒真是不假,偌大一个中国,杭州亦算是个茶事隆盛之地。南宋时,便有人道是"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日添七宝擂茶"。那时杭州的茶坊多且精致漂亮。文人墨客、贵族子弟往来于此,茶坊里还

挂着名人的书画。如此说来,求是书院的才子们亦不必以师出无名为憾,原本宋朝的读书人,就是这么干的。不过那时的老祖宗还在茶坊里嫖娼,那茶楼和妓院便兼而有之。这一点,求是书院学子却是

立下规矩断断不能干的,谁若在读报的同时胆敢和青楼女子调笑,立刻开除。赵寄客再三再四将此条嘱咐天醉,把个天醉气得面孔煞白,说:"你这哪里还把我当读书人,分明把我当作嫖客了事。"
  赵寄客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风流情种,不预先和你约法三章,保不定栽在哪个姑娘怀里头呢!"
  杭天醉又气得直跺脚,双唇乱颤:"那风流二字,可与下流相提并论吗?你们看我,何曾与哪一个妓女明铺暗盖过?"
  "这个,谁知道呢?又不会拿到《花间日报》去登新闻。"又有人笑道,却被赵寄客连忙止住,说:"你们可不能冤了天醉,天醉清清白白,从未越轨的。"
  众人又是一阵调笑,这才商议以抽签方式推定每星期日由谁上茶楼读报。杭天醉先还兴趣盎然,被众人又是做生意又是寻女人地调侃了一通,便扫下兴来。他本来就是个想入非非的即兴的人,真要

一步一个脚印去做了,就会生出许多厌倦来。想要打退堂鼓,嘴里呢哺着还没找到借口,便被赵寄客封了嘴:"你可不要再给我生出什么是非来。主意是你出的,你死活也得参加,我横竖和你一个小组给

你壮胆当保嫖便是了。"
  "什么保缥,分明是我的牢头禁子罢了。"
  杭天醉笑了起来。有赵寄客陪着上茶楼,他就不愁没趣了。








 





第七章

  本世纪初元,岁在庚子,闰于八月,清帝德宗——爱新觉罗·载促登基已经第二十六个年头。
  时值春夏之交,北京,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再掠圆明园;慈接太后携光绪一行,先赐死珍妃,后出逃皇宫,经怀来、宣化、大同、太原,亡命西安。
  与此同时,七十一岁的杭州人氏,户部左侍郎兼尚书王文韶,并未意识到时世扔给他的那只绣球会如此凄惶。七月二十一日,慈清召见王公大臣五次,最后仅剩王文韶、刚毅、赵舒翘三人。"最是仓

皇离帝京,垂泪对老臣",慈槽离京时,身边哪里还有几个大臣护驾,倒是无轿可雇的王文韶父子,徒步三日,于怀来追上主子,肿破的双膝一软,便涕泅纵横。西太后见满朝文武备作鸟兽散,独此江南

老夫追踪而来,悲感交集,遂解随身佩带的玉中之玉——胚胎一块,恩赐于他。这位大清王朝、也是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就这样狼狈而又痛楚地载入史册。
  与此同时,恰是王文韶的故乡,人称天堂的江南杭州,一群秘密的反清志士结党而起,与香港孙中山的兴中会遥相呼应,成立浙会,东渡日本,图谋造反。又有一些不想造反更想挣钱的商人办厂开

矿,经营实业,以期富强。五年前。庞元济和丁丙集资三十万元,在拱定桥如意里创办世经级丝厂;五年后,尽管京城在杀人放火,杭州有个叫庄诵先的人,还是凑了七万银两,设办了利用面粉厂。再

过一年,杭州的第一张白话报刊——《杭州白话报》,便要问世了。
  与此同时,当北方义和团闹得沸沸扬扬之际,遍布杭州城的大小茶馆,也都忙得不亦乐乎。市民们议论的一个焦点,便是那个名叫王文韶的杭州人的命运。
  三雅园这些日子,戏也无人唱,棋也无人下了。靠墙的那副残局摆了多日,竟连那白子上也沾了灰,有人偶尔路过,摆一个棋子,手指便黑了。牛皮阿毛很高兴,七星火炉通红,铜茶壶日日擦得提

亮,嗤嗤地此起彼伏,冒着白气。隆兴茶馆的茶博士吴升与他处隔不了几步,常常跑过来透露一点消息,见了面就伸大拇指:"老板,你这里日日人涌起涌倒,都在听什么大书?"
  "托八国联军的福,赵四公子同杭家少东家,天天在讲朝廷里的大头天话呢!"
  阿毛对这位精明机灵的小伙计很是看重,吴升有一副天生乖巧的奴才相,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一看就晓得,生来是为察颜观色而长的。便问:"你那里呢?"
  "红鼻头眼看着要撑不下去了。"吴升作了个不屑的动作,"做茶馆生意,吃油炒饭的人,他哪里是你的对手?等着看他倒台吧!"
  阿毛便顺手给他几个铜板:"你有数哦,听说他得了绝症,要卖楼,你有数。"
  "阿毛老板你说什么话,我会没数吗?要不是给你盯着,我不是老早上你这里来跑堂了吗?我这样的人,到三雅园混碗饭,老板你还肯要吧。"
  "年纪轻轻,头脑煞灵。你做到哪个份上,我自然也回报到哪个份上,这点你还不清爽?听说吴茶清也在打你们这家茶楼的主意,他是想要物归原主了!"
  "哦,这倒我真没听见过。"吴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犹疑了一下,牛皮阿毛就大笑起来,"你和茶清是老乡,安徽会馆里常常见面的,当我不晓得?我跟你说你嫩着呢,两头讨好,两头伸巴掌,小

心两头脱空。"
  阿毛到楼上去听赵四公子讲时事去了,他并不把吴升放在眼里。
  那些日子,杭天醉在家里坐不住,动不动就往外跑,林藕初命撮着死盯着他。这位郊区翁家山茶农出身的伙计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义和团造反了吗?造反吧,八国联军打进

紫禁城了吗?打吧,老佛爷逃了吗?逃吧,明年的茶叶要歉收了吗?嗅,撮着就会从他那张夜里当床板的柜面上一跃而起——匆来事、勿来事。见少爷这样无心读书,到处乱跑,甚为担心,便说:"少爷

你不是上了求是书院吗?太太说了,那就是考上状元了,出来抵上一个县官的呢。"
  "这算个什么。寄客兄都退了学,每日在白云庵里习武练功,他父亲原来指望他继承家风,悬壶济世,现在,算是逐出家门了。"天醉叹口气,倒在身旁那张美人榻L,"人人都骂他不肖子孙,自甘堕

落。我看他倒是个有志气的,敢作敢当,不怕冒天下之大不。"
  撮着问了一会,说:"人各有志嘛!"
  杭天醉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还是我们撮着,算个英雄知己。寄客家世代名医,到他手里,尚可弃之如敝展。我却不行,这个家,这个茶庄,哪里容得了我动弹半步?唉唉,苦闷啊苦闷啊,弄得

我都要发疯了。"
  撮着便很认真地说:"少爷,不是我多嘴,你这个疯病真的是要好好治一治的。你是四代的单传,哪里好跟人家赵公子比?赵公子家有兄弟四五个呢!莫要说去白云庵,哪怕去月亮,有谁管得了?你

却是不一样的,你走到哪里,肩膀上都扛着一个忘忧茶庄呢。"
  一听这话,天醉就开始跺脚发起魔症来了:"还不给我闭上嘴巴出去,连你也这样教训起我来。我偏就是想上月亮看看娘娥的模样,你们又想怎的?整天茶庄茶庄的,莫非想拿茶庄逼死我不成?!"

说罢,便把桌上那些文房四宝呼啦啦一推,那副精致的鼻翼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便抽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往抽屉里翻银两。撮着看着他的少爷,知道他又要甩开他跑出去闲逛了,这哪里还像

个读书人,像个少东家啊!
  那段时间,赵寄客最露辩机,牛皮阿毛便成了他的陪衬。
  "据我看来,眼下朝廷是分成了三股势力。"赵寄客当仁不让地捧着天醉给他送上来的那把方壶,里面热腾腾的龙井茶,一大群男人,或倚或坐,都等着听他的高论。那些平日里唱堂会的艺人,此刻

都让了主角的地位,反倒成了观众。
  "一派,主张重用义和团,扶清灭洋,以端王载调、大学士刚毅、大学士徐桐、尚书崇绩、戴勋、徐承径为主;一派主张剿办义和团,以吏部侍郎许景澄、大常寺卿袁貂、内阁学士联元——还有,便

是我们杭州人户部尚书王文韶为主了。在这样两派之间的中立者,便自然形成了第三派。"
  趁赵寄客喝一口茶的同时,牛皮阿毛插嘴说:"听说义和团有一个口号,要取得一龙二虎的头,来祭洪钩老祖和梨山老母呢!"
  "此话怎讲?"一个名叫周至德的城守都司问。
  "一龙,是指光绪。二虎,一只是李鸿章,另一只,便是王文韶了。"
  杭天醉也插嘴道:"这个王文韶,真是命大。听说他在朝廷中以头叩地有声,陈辞说:中国自甲午以后,兵单财尽,今遍与各国启衅,众寡强弱,显然不作,将何以善其后,愿大后三思。"
  "那太后又如何说?"另有一个岁贡叫崔大谋的,也急急问道。
  牛皮阿毛又插嘴:"太后倒不开口,站在太后后面的端正载确却说——杀此老奴。"
  周至德一拍桌子,说:"该杀!该杀!丢死杭州人的脸面。"
  "为洋人谋,还当开除杭州人的族籍,方才解恨呢!"那个叫崔大谋的,也接口说。
  此时,另有一个站着举着鸟笼的八旗子弟,名唤那云青的,外号云中雕,正是万福良的外甥。因前日和周、崔两个斗鸟,不料他那只八哥竟被两个汉人的比了下去,心里正窝着火,便唱反调说:"汉

人就是践,好不容易大清国看中个大学士,竟还要杀了他,一般地都做奴才方满意。"
  那周至德行武出身,也是个火爆性子,拍着桌子说:"你懂什么?把你那八哥调教出模样,再来说话!"
  崔大谋也不甘示弱,说:"汉人说高低贵贱,只看忠孝节义,不看正旗镶旗。卖国求荣者,无论是谁,贱!"
  那云青便扔了鸟笼,口中嚷嚷道:"你这汉贼,你竟敢骂我云中雕贱!我今日倒要与你比试比试,分出个高下来!"
  说完,直橹袖子。杭天醉最见不得这种破落八旗子弟的破脚梗相,便用嘴嘘着,往外挥手:"去去,什么时候,谁有闲心听你嚼舌?"
  那云青见又多出一个汉人来帮腔,更加气愤,指着他们几个,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其余那些人一边奚落云中雕,一边却又连连催问赵寄客,王文韶的命怎么又被保了下来。赵寄客说:"是洋人救了他的。御前会议第二天,慈模太后就把袁诞、许景澄杀了。过了几天,又把徐用仪、

立山、联元杀了。接下去该杀王文韶、荣禄了,不料八国联军已到皇城根儿,慈德想杀,也来不及了。"
  他们这才满足,杭州人王文韶总算有了下落。至于其他的人,杀不杀的,人们倒也无所谓。
  "这个王文韶,弄得不好,又要和前几年一样回籍养亲了。听说钱塘门外有王庄,养老用的。"
  "什么养亲,前几年在杭州,娘、儿子、媳妇都差不多时候死了,他自家大病一场,耳朵都聋掉了呢!"有人便反驳。
  牛皮阿毛最喜欢挖人家脚底板,此时让小二给每人壶中新沏了水,说:"你当当官的都是好货?这个王文韶,从小就是不要好的坯子。家里东西都赌光才瞌眈醒转来。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皇

上赤脚逃到西安去,亏得慈格不晓得他从小的烂疮疤,还赏他一块贴身带的宝玉呢!"
  又有人间赵寄客、杭天醉:"二位读书人,照你们看来,朝廷和洋人,究竟谁占得过谁的威风呢?"
  赵寄客站了起来,心里觉得民众实在是太愚昧了,直到今天,还那么把朝廷当回事情,便冷笑一声,说:"皇上不是还在西安吗?北京城都进不去,还说得上谁占谁的威风呢?"
  杭天醉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须臾不离身的曼生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叹口气:"大清国,唉-…·"
  众人便眼巴巴看着这两个书生扬长而去。他们一时也闹不明白,这个"大清国,唉……,"后面到底该接一句"——你也太不争气了",还是该接"——你该完蛋了"。
  时局一天一个样地变幻着,杭州人却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他们的小日子。浙江巡抚刘绍棠加入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这一来,三雅园的茶客,每天议论的话题,便也顺着风

向来回逆转了。
  庚子到辛丑年间的冬季,对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冬天。彼时,载游和刚毅,已经因开罪洋人而失宠;陪西太后往西安的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也被判斩监候。唯王文韶

,升体仁阁大学士,清廷所有一切对内对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独自处理。
  牛皮阿毛从挖杭州老乡的脚底板转而为老乡脸上贴金。他照样喜欢给那些提着鸟笼前来闲聊吃茶的人亲自沏茶,照样以为别人都不晓得他说的那些旧闻:"你不要说,哎,这个王文韶,真正还是个奇

人!赌博赌得家里活脱精光,他大哭一场,几张害人骨牌,统统扔到西湖里。十六岁开始用功读书,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在户部衙门里,听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云中雕那云青,也抖了起来。手里依旧托举着他那只八哥笼子,一边喷喷地往里喂食,一边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前日我家兄从西安回来,告我赵舒翘被赐死的事儿,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枪,听说又有杀人事情可听,便兴奋得眼睛发光,道:"快说来我们听听!"
  云中雕却卖起关子来,说:"听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说呀!"
  便有人说:"云大爷有所不知,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来,竟不知犯了什么案呢。"
  云中雕方冷笑说:"此二人平日里说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这个怎的说好?你方才提的那个赵舒翘,上年西太后还命他往各国洋人处献殷勤,怎么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
  云中雕鼻头里哼了一声,道:"正是这个赵舒翘竟不晓事,说了声'臣望浅'便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奴才驳主子的事,何况又是臣子驳老佛爷,赐他死,还是对他的体恤呢。只可惜他竟领不了这番

情,先是吞金子,几阵呕吐后便没事了,又服鸩酒,依旧不死。没奈何,只好自己唤了家人,用黄表纸浸蘸了烧酒,层层捂了'七窍',熬到黄昏,方气绝而闷死。"
  众人听了,都道奇怪,还没见过这样弄不死的人。正品着茶 津津有味地议论,砰的一声,只听有人拍桌子,众人一看,依旧 是赵、杭这两个读书人,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众人都不明白,什 么地

方又开罪了他们。
   说话间,又数日过去。此时,知府林启早在年前病逝。只听说庚子年后,办学之议又起,书院拟改称"浙江省求是大学堂"。那一段时间,赵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只和一千人整日里忙忙碌碌,操心

着他们去年成立的那个"浙会"。杭天醉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清,要他参加,他说:"反清我也赞成,要我加入什么会,我却是不干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经济文章,二怕杀人放火
  赵寄客便喝住了他:"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何时见革命就是杀人放火了?"
  "你看那义和团,还不是杀人放火?"
  "杀洋人,又当别论。"
  "我不管洋人国人,杀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个杀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后来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乱。"
  赵寄客摆摆手,便不再与他理论此事,回去与他那些同志说:"你们趁了早,不要对天醉抱什么希望。他这人,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
  同志中便有人问:"这么一个没用的人,你还和他交什么兄弟?"
  赵寄客便笑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革命他或可无用,于做人交友,天醉却是最最可靠的。他日当了忘忧茶庄庄主,少不得从他那里收刮银子资助革命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寄客不来,杭天醉便闷在家中,哪里也无趣。那日晌午,赵寄客却匆匆跑来说:"想告诉你个事情,说出来又怕你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谭嗣同在北京杀头,我都没吓一跳呢!还能怎样?大不了再杀头就是。"杭天醉躺在榻上,脚上盖一狗皮褥子,懒洋洋地说。
  "正是杀头,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岁贡崔大谋一案你听说了吗?"
  杭天醉听此言,这才真正吃一惊,连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头,见母亲不在,才回转身,小声说:"这周、崔等十几个人,和你我父亲可都是世交,我妈听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颠逼我退学了事。怎么,不

是说冤狱吗?莫非也要杀头?"
  赵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张变了的脸色,说:"不是也要杀头,是已经杀头!"
  杭天醉声音也走了调,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日午时三刻,旗营城下。"
  "那不就是你刚才来我这里之前吗?"杭天醉惊声问。
  "我亲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说:"这些人,原本都是规矩官绅,康梁变法之后,西安方有服官杀教之变,与远隔千里的杭州,又有何干?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么说着,便起身,匆匆换

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换了一双布镶黑鞋说,"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两人刚要走,杭天醉又回来到橱下茶叶瓮里,小心用桃花纸包了一撮红茶,一撮绿茶,轻轻荡匀了,包好,揣在怀里,说:"天醉布衣素士,无他物祭告,只有带上你了。"
  两人遂匆匆走出羊坝头,往湖滨旗下营走去。
  楼阁斜阳一抹烟,萧磷车马路平平,泥炉土挫荒凉甚,剩有残砖纪旧年。
  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军入关进杭,立马吴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此换了颜色。杭人忠于前朝者甚多,赴横河桥死者,日数百人,河流为之变塞。为此,清廷择杭州城西隅,圈地千亩,

筑城驻军。高丈九尺,西倚旧时城墙,濒湖为堑。东面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钱塘门,南达涌金门。城头阔,可并行两匹马,又有延龄、迎紫、平海、拱表 承乾五*那一日,午时三刻的杀头,便应当

说是在承乾门外了。
  待赵寄客引着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场时,地上血迹犹在,那杀人的刽子手,看杀人热闹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尸体,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时分,城门尚未关闭,湖上有接人寒风袭来。夕阳西下,天色铅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偌大城墙下,唯赵、杭二人,及一个蹲在墙根拎着一篮福建干果的小

男孩。
  一见血,杭天醉别过头,就闭上眼睛,只听赵寄容低声咆哮,"睁开眼睛,看看今日中国,哪里不是冤魂遍野,枉鬼满地?靴虏入主中华三百年,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这清政府彻底推翻,今日含冤

饮刃之事,明日必定重演。"
  杭天醉闭上眼睛,双手合掌,抵于胸前,额头微低,口中哺哺有词。俄顷,有密密泪水从他颤抖不息的睫毛间涌出,他也不去理睬,竟任其流淌。赵寄客守在杭天醉旁边,听他诵着即兴的祭文:
  辛丑冬季午时三刻,君等十数人在此城墙下饮恨黄泉。可叹我竟不能最后送你们一程。即刻赶来,人死命丧,看客四散,刽子手已收起利刃。湖上悲风呜咽,落日愁惨,不忍目睹。我到哪里再去凭

吊你们的魂魄?唯有地上碧血,向生民哭诉冤情了。
  你们都是一些守本分的规矩人,并无欺君犯上之罪,何以遭此惨劫。莫非草营人命、杀人如麻的末世,真的来到了。
  真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我这样一个全然不知如何在世道上谋生的人,如何去面对这样恐惧的阴影?除了闭上我的眼睛,深深地为你们的亡灵诵经超度之外,只能用这清洁的山中瑞草,来覆盖住

这天日昭昭之下的鲜红的人血了。呜呼尚飨。
  口中哺哺言罢,依旧闭着双眼,摸摸索索地从怀里取出那包红绿掺半的茶叶,打开后,手指摄了一束,就悄悄然、呜呜咽咽地撒落在那血地上,且被晚风刮扫,翻了几片后,那绿色的茶叶,竟也被

血染红,不祥而悲凉地贴在沙土地上了。
  杭天醉慢慢睁开眼睛,往地上茫然扫去,突然打一个寒哟,一步踉跄,就跌倒在旁边凝神思考着的赵寄客身上。
  见杭天醉这副样子,赵寄客连忙说:"回去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杭天醉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问:"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赵寄客也站住了,侧耳听了一回:"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吧。"
  "是琴声。"那个一直蹲在城墙根的小男孩,此时却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赵寄客问。
  "我不正在听吗?"那小孩站了起来,"我常来这里听的。"
  "是谁在弹琴?"
  "湖上,一个老和尚。"小孩指指城墙外湖面。
  "你怎么知道?"
  "我常听的。"小男孩有些骄傲。看上去虽然衣衫破旧,却缝补得干干净净,惹人生怜。
  赵寄客顺手给了他一枚铜板。杭天醉也摸起自己的口袋,不料他刚才换了一身长衫,竟把钱都留在家中了。他想了想,便把怀里揣剩的那包茶叶,统统放人孩子的大干果篮子,说:"这是最清洁的好

东西,送给你了。小弟弟,快回家吧。天快黑了,你父母要着急的。"
  小男孩却两手拿两把干果,硬塞进了两位大哥哥的手里,道了一声"再见",还鞠了个躬,这才连蹦带跳地远去。
  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望着那小孩远去的背影,好一会也不说话。俄顷,赵寄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杭天醉一番,那目光中,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气势。杭天醉陡然一惊,连忙避开目光。
  湖边老柳树下,果然荡一小舟,有舟子一人,老袖一人。膝上桐琴一展,半闭僧眼,正凝神操琴,琴韵低徊,音色幽怨,音流凝涩。此时此刻,芳草凄迷,斜阳昏淡,湖上风紧。杭天醉听此乐,复

大拗,眼中又觉一片模糊,说:"寄客,这不是孤山脚下照胆台方丈大体法师吗?这么一位浙派大琴家,此时此刻在此地弹《思贤操》,莫不是叹世道不再有贤人,遂使人命草管,佛门这等悲戚,真正是

要愧煞我等红尘中人了。"
  寄客却另有见解,大声说:"我倒不觉法师在此,仅仅蓄意为烘染悲戚之气。孔子皇皇汲汲于征途,默然哀思颜渊,这是一层。然君子忧道,方是此曲本来精神。"
  话音与琴音俱寂。那船上的大体法师望了这岸上的两位青年一眼,挥了挥手,小船便荡漾而去。
  两位青年拱手相送,情真意切高声道:"谢法师一曲清音,法师能否为弟子留一唱语呢?"
  法师果然开了口,缓缓道:"不二真言。"
  杭天醉、赵寄客两个,眼睁睁地看着小船驶向湖心。杭天醉困惑地对着湖面,自问自忖:"不二真言,是说琴声已经表达了禅意,语言便是多余的吗?"
  赵寄客驳斥:"不,法师是告诉我们,君子忧道便是真言,又何须他再重复!"他一把抓住杭天醉的肩头,"天醉,告诉你也不要紧,我已打算去日本国了!你敢不敢与我同行?!"
  杭天醉长久地望着湖面,叹了口气,说:"我也就'不二真言'了吧。"








 





第八章

  立夏那一日,撮着起了一个大早,没发现少爷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到老板娘那里去报到。老板娘亲自下厨视察去了,撮着赶紧又追到厨房,见老板娘还站在磅秤上称人,一屋子人

围着,等着过秤。
  原来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称人,以试一年之肥瘠。老板娘从秤上下来,叹了一声:"又瘦了。"边上下人便说:"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叶饭的人,忙就忙在清明谷雨,越忙越发,若是不

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林藕初心里很受用,便问厨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厨子便一件件指给老板娘看:"这是三烧——烧饼、烧鹅、烧酒;这是五腊——黄鱼、腊肉、咸蛋、海狮,还有腊狗。"
  林藕初说:"备上养菜花,每人发上小块腊狗,多了也分不过来,家里有小孩的,吃了免痉夏。"
  厨子又指着案桌上樱桃、梅子、鲸鱼、蚕豆、觅菜、黄豆笋、玫瑰花、乌饭糕、篱笆笋,-一给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见三烧、五腊、九时新全都备齐,这才放心。正要走,抬头便见了摄着,正纳闷撮

着怎么不跟着少爷,撮着却说了:"夫人,今日少爷跟赵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着?"
  "少爷让你跟吗?"
  "他说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吴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萨会。"
  林藕初拍了下前额,说:"看我忙昏了,竟把这个日子忘记,按说立夏老规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谓打米郎、剃头郎、倒马郎、皮郎、典当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像像保(即阴阳生)、马保、奶保(即中人)。
  伙计们都知道,说忘了老规矩,那是老板娘做给他们看的,这女人心细如发,哪里真会忘记,只是不想按老规矩办罢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钱还会算双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这木头脑

子的撮着多嘴,不接翎子,还想上山拜菩萨,呆是呆到骨头里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来那九时新的樱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亲手泡洗了,冲了沸水,浅浅的大半杯,上面用贝勺抛了明前的龙井。那龙井片子底下受了热气,一阵子豆奶花香扑鼻

而来,载沉载浮,如钉子般竖起,满屋子弥漫的茶气,好闻。
  林藕初双手捧杯,-一送到伙计手里,一边说:"十分的水,冲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着手中,又说:"今日撮着就替各位上吴山了。店里人手紧,今年生意好,茶叶这个东西,一日也耽搁不得的。"
  正说着,吴茶清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进来,朝众人身后一站,众人只觉后脑勺凉飓飓的,赶紧告辞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见身边无人了,便轻轻一声,唤住吴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转过身来,说:"请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这是请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请。"
  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

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

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窜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

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他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

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
  一带云峰望却无,六桥烟柳总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运,遗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画图。
  赵寄客念罢此诗,面带疑问,突大愤,一把就抓起这墨迹未干的宣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双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顺手一扔,投进纸篓,嘴里便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不知道这是谁嘴里吐

出的屁诗吗?"
  杭天醉也气得跳脚,说:"就算是严嵩这个奸贼写的又怎么样?狗嘴里吐象牙,也是偶然会有的。因人废诗废书,偏就是你们这等过激党人干的好事!"
  赵寄客用手指着天醉额角:"杭天醉,我告诉你,你迟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时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着赵寄客额角,"你也别跟着栽我便是了。"
  赵寄客从未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顾不得明日就要结伴远行,忿忿一跺脚,便扬长而去。
  赵寄客刚走,杭天醉就后悔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心血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赞美西湖的诗,数不胜数,干嘛他就偏记住了奸臣严嵩的《西湖景画》。平日做人,少

根弦也就罢了。既然决定跟寄客去东洋闹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凭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突发其火,他是冲革命发火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真正想浪迹天涯的热情,只是事

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一想到明日将远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扑回到了西湖,也就顾不得赵寄客发不发火了。随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荡一番,再作理论。
  这么想着,便打开抽屉,数也不数,往兜里抓了几把银元,出了房门,蹑手蹑足地侧过了他那些宝贝花儿。径直,便往涌金门去了。
  涌金门外春水多,卖鱼舟子小如梭。实在涌金门是不仅仅只有那些采莲、捕鱼及卖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总埠,便设在那里。
  杭天醉换了一身浅蓝色杭纺长衫,手中捏一把舒莲记扇子,紧赶慢赶,来到埠头,一见他家那艘船边,已经没有了赵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沮丧地跌叫一声:"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来杭九斋死后,林藕初见了"不负此舟"就来气,一时性起,便唤了茶清,商量着,要把它卖掉。
  倒是少爷杭天醉,此时表现出十分的执拗,一听说要把船卖掉,倒在榻上,便哭开了,还闹了一顿绝食斗争。
  茶清琢磨半晌,才对林藕初说:"我听说,你们杭州人,前朝有个叫孙太初的,专门做了一条船,供人游乐,人家投的租钱,用来养鹤,所以,这条船就叫做鹤航了。"
  "那也不是人家说的,九斋嘴里,整天就是这些。"林藕初答。
  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无心养鹤,学那孤山的林处士;我也不要那几个出租钱,乱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挂一块忘忧茶庄的招牌,广而告之。船上设备等名茶茶具,贮虎跑水,辟为茶航。至于租钱茶资嘛,除了给老大工钱,湖上每日有斋船,布施给他们就是了。"
  林藕初听了,转闪而喜,说:"想不到,这又是个挣钱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吴茶清这才又去了杭天醉处,说:"船不卖了。"
  杭天醉擦了眼泪,从榻上站起,没一会儿,便又欢天喜地起来,说:"茶清伯伯,明日你带我湖上玩去,可好?"
  茶清摇摇头,说:"不好。"
  "怎么不好?"杭天醉很吃惊。
  "误人子弟啊。"他扔下这么句话,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么条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学少年,专取了名茶来享受。同学羡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争相效仿,照着那"不负此舟"的样子,大同小异地制作。只有赵寄客,偏又别出心

裁,制作一叶小舟,两旁装车轮,舟顶设棚,以脚牵引,快速如飞,进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张,说:"我造舟,与尔等风花雪月辈,大不相同。一为健身强体,雪东亚病夫之耻;二为熟习兵器,他日

必驰骋用之。"
  众人便笑:"若说西湖亦可成战场,普天之下便皆为战场了。"
  赵寄客也冷笑:"亏你们好记性,咸丰辛酉年,太平军万人舟筏人湖,与旗营西湖水军激战,莫非就忘了?"
  众人复笑:"这种事情,记它作甚。来来来,喝酒!"
  赵寄客便摇头,深叹国人之精神堕落萎靡,脚踩飞轮,越加专心,且为他的小舟取了个他一向崇拜的绿林好汉的名字——浪里白条。
  这"不负此舟"与"浪里白条",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夜夜停泊一处。杭、赵二人有时兴起,便也互换着乘坐。像今日一般,"浪里白条"顾自己去了,倒还是头一次。杭天醉一时竟也拿不定主

意,站在湖边,用黑纸扇子遮住初夏的日头,在那片泛着白光的湖面上,寻寻觅觅,用目光搜寻着"浪里白条"。
  一阵风来,夹有腐臭之味,杭天醉侧目一看,身边不远处有一衰败老姐,邀遏之极,再往上一看,杭少爷吓了一跳,那老娘口鼻俱烂,眼睑红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褴楼,形如糜烂的死虾。杭天

醉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
  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元,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咯呷哑哑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进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

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配配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拉嘶拉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

,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卿卿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去,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初夏天气,风和日丽,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热闹,却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荡漾在湖面上。因为不是竞渡龙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那暖风如酒,波光如缕,青山如蛾和

游人如织的富贵山川图。
  老大问少爷,要到哪里去。杭天醉惊魂初定,说:"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眼里最好只有山水两色,别的俱无,才妙。"
  老大笑了,说:"少爷,您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若清静,只管呆在船上,哪里也不去,喝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长气;"如今的人,哪里还晓得那前朝人的雅兴。那张宗子眼里的西湖——'大雪三日,……独往湖心亭着雪。雾淑伉肠,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

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么真容不真容,倒是听进去了湖心亭三个字,便停挠说:"少爷,湖心亭有要艺班,专门租了船杂耍、卖唱呢,听说还来了艘秋千船。荡秋千的女子,听说还是个绝色的。今日立夏,

必定在那里杂耍卖艺,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杭天醉本来倒也不想去凑那份子热闹的,但一听有绝色女子可看,便来了兴趣。不负此舟在湖上荡了多时,此刻终究有了目标,便掉转船头,径直向湖心亭划了过去。
  行不多时,果然见湖心亭绿柳荫下,泊有一中舟,舟竖秋千竿子,上飘两面绣旗,黄绿二色,风中猎猎有声。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红布慢围了,上写黄色"金玉满堂"四字,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

小舟筏,等着看戏。老大一看兴奋了,说:"隔壁戏!隔壁戏!"跑进舱里,便拎出两张凳子,一张给少爷坐,一张给少爷放置茶杯,自家便寻了个好角度,席地坐下,等着开演。
  俄顷,一瘦削老汉,两国深陷,双肩斜塌,着旧夏竹布浅色长衫一件,身背一只土布深蓝色的口袋,手敲小锣,唱着武林调上了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景致在杭州。
  正阳百官坝子门,螺粒沿过草桥门。
  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保太平。
  那小锣听当听当的,敲得很卖力,老头声音却是哑壳壳的,不敢恭维。当中又夹以咳嗽,吭吭呛呛几下,扑的,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脚蹭了。杭少爷更觉扫兴,老大却听得兴高采烈,且指导着

少爷说;"知道吗?那是《杭城一把抓》。"
  老头继续敲着小锣,连咳带念开场白:
  梅云西登仙,盐油牛回荐,
  柴府铁三新,望通黑稽仓,
  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
  水小大通江。
  原来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各桥梁都一把抓地唱出来的,把个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烦。
  总算一把抓完了,老头又从布袋里拿出铁板、算盘、摇铃儿、钱儿、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亮了相,又说了一番有钱的听个响,没钱的捧个场之类的话,便钻进了布慢中。
  杭天醉打了个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声、走路、开门、上下楼梯,不过是用毛竹筒击桌罢了。接着是小儿啼哭、嚎叫,火烧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无奈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看得出是假。落雨

、刮风、喷水,那是用手在算盘上摩擦,用扫帚在桌上扫;至于风声,也就是用残儿轻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等着那场布慢里的大火扑灭。待鼾声重新大作时,他几乎就要

和那鼾声一道睡着了。
  就在他两眼已经眯成一道缝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他睁开双眼,见那艺船上,已经立着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妙龄少女。
  杭天醉一个激灵,竟从凳子上挺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谁了。老大看在眼里,故意讨好地问:"怎么样?"
  "不一样。"杭天醉自言自语。老大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当然只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这样盯着那女孩,心里纳闷着,便发起痴来。
  这边,老大便叹起气来,故意说给少爷听:"这秋千女,艺名就叫红衫儿,前头那个老汉,是他的养父。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那年闹火灾,估计她父母亲都死了,从小就吃苦,现在大了,全靠

她挣钱养着那个干瘪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纸一样薄,赚一日吃一日,吃不饱啊。"
  那红衫女儿正在往自己身上检查绳子。绳子另一端,就高高悬在秋千架顶上的辆转上。杭天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瘦削的瓜子脸,一根长辫子,一双含愁带悲的眼睛,小小的苍白的唇上,胡乱涂了

些胭脂,刘海薄薄地披下来,把她那张楚楚可人的小脸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愧起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连那红衫儿也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连忙进了舱里,沏了满满一杯

凉茶对老大说:"你给我送到那上边去。"
  老大知道少爷又犯痴了,连忙把那不负此舟往卖艺船边靠。刚刚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着那杯茶上了对方的船,双手递给红衫儿,躬着腰,说:"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洁,请笑纳。"
  姑娘手足无措,手里还抱着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她养父段家生机智,上前点头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缩手,又问了回去说:"我那是给她的,小心脏了杯子。"
  红衫儿犹犹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脸上便渗出密汗,还了杯子,就深深鞠了个躬,杭天醉这才还了愿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红衫儿的时候,那烂虾般的小莲,从红衫儿的身上,幻化出来了。
  红衫儿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又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向周围看客作一手揖,这个动作倒也像个江湖艺人。正午时分,湖上的风热了。杨柳枝,哗哗地飞扬,像一把把绿头发。红

衫儿朝柳枝儿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样的,真是弱不禁风。
  红衫儿穿着一双红绒鞋,蹬上秋千,使劲耸了两耸,也没见秋干飞起来。养父两手抓住了,一推,秋千荡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脸。
  众人都叫起好来。天蓝水绿杨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飞来飞去。那上面的人儿,红通通的,小巧巧的,一会儿坐下了,装出。冶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站起,跷一只脚往后伸去,裤腿大大的,收

口处拿带子缠了;一会儿头朝下,双手抓着坐板,双脚升向天空,还剪成个燕尾状。人们就起劲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铜板。那养父,边作揖边捡钱,边高声地答谢。答得那么响,是为了给空中的人儿

听到吧,那空中的人儿果然就听见了,晃啊晃的,飞得更高,突然两手抓住坐板,刷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只有两手抓着秋千。人们"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就到了喉咙口。一会儿,那飞人又上了

坐板,人们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便吐了出来。谁知红衫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这会儿头挂在了下面,只剩那两只小脚挂在板上,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心又提到了喉口,几乎就要吓得吐

出来。偌大一个湖,惊吓得死了一般,只听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绞响个不停。
  杭天醉几乎没有用眼睛瞅那红衫儿,他的两只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头,只用余光感受着那团温润的红光。每当人们哄地尖叫时,他就紧紧院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红衫儿才不会摔下来一样。
  一会儿,秋千缓过劲了,越来越慢,红衫儿一个跟头,从秋千上翻了下来。落地之时,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后背,湿淡淡一大片。
  众人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来,又往那红衫儿身上扔铜板,那红衫儿却大声地喘着气,人就靠在布慢上,手背在后面,一头垂发湿沾成了饼,贴在脸上。钱,打在她身上时,她一动也不动,就像

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样。
  杭天醉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早地钻进了船舱,坐在桌边,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又找来宣纸,拿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录得的一首诗:
   秋千船立双绣旗,红杉女儿水面飞。
   仗命孤悬德护上,玉绳夭矫盘空中。
   座上有人发长叹,此生能得几回看。
   野鹤秋鸣怨夜半,吾郡赤子贫可怜。
   罂无贮米半无钱,一身飘荡朝兼暮。
   如上险竿长倒悬,人间只有秋千女。
  书至此,一气呵成之后,算是断了句。虽然如是,依旧是意犹未尽的,从舱内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红衫儿已经独独地坐在船头,手撑着船板,痴定定,望着西湖。湖上,却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

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补上两句:
  竿女随身无定所,回头四望生鱼烟。
  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自己起身,又沏了上好一杯龙井,等着它凉了,好去献给红杉儿。偏那茶又不凉,用手背去贴那杯子,烫得缩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着呢,那边秋千船上便又热闹起来了。老大在外面叫着:"少爷,少爷,你可出来管一管才好,可怜姑娘正病着呢。"杭天醉探出头,眼前黑压压的一圈大船,已经霸在水中央了。看船头龙头

雕刻金碧辉煌的派头,谁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只是从船上踩着踏板,往秋千船上走的,却是手里提着鸟笼子的云大爷云中雕。
  云中雕,是个大个子,头发又黑又粗,盘在脖子上,一身短打,跟打手似的。众人都知,他是朝里有人的主,那些小舟小瓜皮船赶紧便退避三舍。
  红衫儿的养父段家生,这头要迎上去,早就被云中雕轻轻一扒拉就拨开了一丈多远。红衫儿勉勉强强起了身,一只鸟笼,就晃在她眼前。云中雕问:"红衫儿,你说它好看吗?"
  红衫儿也不知云大爷什么意思,点点头,轻声说:"好看。"云中雕又说:"再好看,也好看不过你红衫儿,你在天上飞,那才叫好看。"
  红衫儿说:"谢大爷夸奖。"
  "这算什么谢?你给大爷再飞上那么一回,大爷有银子呢。"这边红杉儿却已经站不住,人瘫了下去,说:"我病了。"
  云中雕的脸,顿时便黑了:"红衫儿,你就当着这一湖子的人,驳我的面子?小心你爹揍你。"
  养父却已经跑过来,一把拎起了红衫儿便骂:"断命死尸,不要好的坯子,还不起来,伺候你云大爷!"
  笼里那只八哥,被骂得提了个醒,便跟着骂:"臭淫妇,浪蹄子,杀头坯,婊子货……"
  周围一干看客,原来同情着红衫儿,可是那八哥一插科打浑,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红杉儿受不了了,呜呜地哭了起来,没哭几下,又被养父狠狠几个笃栗子,只得战战兢兢地,往秋千架

上走。坐在秋千上,已经没有力气起劲,养父过来,又骂:"装死啊,刚才还好好的。"便要使劲推,但没推起来,原来,杭天醉这里早就看不下去,搭了踏板充英雄,要来救美人了。
  养父一看,一个俊俏青年挡着他,且有身份的样子,正是刚才从忘忧茶庄不负此舟上下来的少爷,便不敢轻举妄动。云中雕却受不了,一只手照旧提着鸟笼,一只手却摸着个错光瓦亮的大铁球,走

过来,说:"杭少爷,这里没你的事,别看茶馆是你的天下,湖上却是我的天下了。我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你,找别的女人玩去,我跟你说白了,红衫儿,是我的。"
  杭天醉气得嘴巴直打哆凉,指着云中雕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没有法度?你是人,人家卖艺的就不是人?欺侮这么个有病的女孩子,什么东西!"
  云中雕气坏了,也顾不得许多,用手肘一捅,喝道:"什么东西?我给你看看,你就心肝灵清了!"
  云中雕。原来只想把杭天醉往旁边读一揉,谁知少爷单薄,一读,竟"扑通"一声,读到西湖里去了。只听"啊呀"一声,杭天醉便沉了底。一圈子船上的人,都尖声叫起,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见旁边

一小划子中伸出一只手,一下把少爷水淋淋地又擒上船。杭天醉一把抹了脸上的水,睁眼便说:"去!打翻了他!"
  原来对面坐的正是他那个把兄弟赵寄客。赵寄客白衣白裤,轻轻一跃,就上了秋千船。云中雕心里虚着这个闻名杭州的赵四公子,嘴上却不得不硬,伸出两只手指,喝道:"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冷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拉开胳膊,只轻轻一读,好家伙,把云中雕弹得翻入丈把远的湖里.溅出一圈大水花打到看客身上。看客又是一阵尖叫,把那身子往后一仰,却无人道去。说

时迟那时快,赵寄客飞身上跃,如一条银鱼,半空中一闪,便恻地入了水中。
  那水里的一阵好战!一白一黑,上下翻腾。杭天醉落汤鸡般坐在赵寄客的浪里白条上,摸着两只拳头敲着船帮叫:"打!使劲打!灌他!"这么叫着,还不解气,又拿起船桨凑着,去打云中雕的脑袋

,打又打不着,对来对去,他竟比水里的人还忙。总算赵寄客把云中雕教训够了,才把他拖到湖心亭岸边一株水柳树下,侧卧搁在一块大石头上,让他呼吃呼吃往外吐黄水,又指着他鼻子说:"这回是轻

的,让你明白,什么叫你能文能武的赵大爷。你若再敢碰人家一个小指头,记得你大爷是个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汉子,小心沉你湖里,喂了西湖王八。"
  这头,杭天醉已回了不负此舟,叫道:"寄客,上我的船。"那秋千船上当养父的,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两位少爷,你们闯的祸,小人承当不起,你们谁要就领了她回去,我是不能要她了,留她在

船上,谁都没法过日子了。"
  红衫儿早被刚才这一番乱仗吓得出了神,她又病着,头挂在秋千架上,迷迷糊糊的,任人摆布。
  杭天醉打赢了这一仗,陡然生出许多豪气,便湿淋淋地又踩着踏板过来,连扶带拖地架着红衫儿往不负此舟上走,边走边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了,我捡回来的。看见的,为我作个证。"
  看客中有人叫好:"杭公子,真英雄也。"
  日落西山,湖上一片归帆。近帆背着阳光,黑压压的,像鹰翅。远的,被一轮红光笼罩,透亮,像鲜红羽毛,在湖上移动。
  浪里白条,拴在不负此舟身后,滞滞洒洒地飘荡着。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坐到不负此舟的甲板上来,晒他们湿了的衣衫。
  虽是初夏时分,湖水依旧凉。又兼日头已斜,湖上微风,冷冷清清,杭天醉身体单薄,便连声打起喷嚏来。
  赵寄客说:"有酒吗?唉,谅你这个开茶庄的,也生不出什么酒来。"
  还是老大藏着半瓶臭高粱,先拿出来,让两个少爷对付。
  两人嘴对瓶子咽厂几口,心里就热了起来。杭天醉看了看湖上光景,只见天色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冬瓜白。白云边却又浓又青起来。山却是一下子地黑了。宝石山上,大石头坟坟然,像是在一心一

意等着太阳下去,好恢复它们增魁辎陋的本来面目一般。湖上,荡起声声梵呗,那是从每日都在湖上云游的灵隐斋船上传来的。梵呗一响,游船便纷纷而归了。正是:一片湖光起暮烟,夕阳西下水如天

,蒲帆影里千声佛,知是云林斋饭船。
  杭天醉说:"今天痛快!"
  "你又没动手,全是我干的活,你痛快什么?"
  "我这是第二次晓得,把事情做绝了,竟有那么大的快乐。"
  "第一次呢?"
  "你竟不记得了?正是跟着你出逃三生石下!从此以后,你也不学郎中了,我也不做恶梦了。"
  赵寄客高兴了,使劲扳杭天醉肩膀:"我还当你这种人,免不了临时又要变卦,终究走不出这一小洼,看来还行,你只迈出这一步,进了东海,你这人便有救了。"
  天醉抱膝坐在外面,往船舱里头探探。他不知道红衫儿有没有醒来,更不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便坐上他命运的小舟,再也纠缠不清了。他突发奇想:"把红衫儿带上好不好,给我们烧饭洗衣裳,准行。

"
  赵寄客连连作揖:"求求你了杭少爷,从此你只记住一条道理,或者女人,或者叛逆,两者必居其一。"
  杭天醉想那女人和叛逆,竟也如同鱼与熊掌一般的两难了,便说:"你赵四公子,杭州城里第一号大叛逆,不是夫人小姐脂粉堆里照旧谈笑风生吗?"
  "我那是调侃敷衍,一阵风吹吹过的事,你杭大公子是什么?一粒种子。情种!哪里扎进,都要生根发芽的。"
  "你何以知晓?"
  "赵寄客何许人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贯古今,入木三分。这一芥西湖,鱼虾眼中汪洋世界,我眼中不过小小盆景耳。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流海水杯中泻。"
  天醉大笑:"赵寄客,你啊,日后必累于狂!"
  "你却是眼下就累于情了。你倒是把这个姑娘如何安置了?"
  "这有何难,先去撮着翁家山家,帮他老婆摘茶叶就是了。"
  赵寄客这才说好,套了吹干的衣衫,上了小舟,解了缆,浪里白条,就轻轻地荡开了不负此舟。
  杭天醉在大舟上做游侠别离状,拱手日:"明日拱高桥,不见不散。"
  寄客大声答:"老弟,此言又差矣。明日不见必散,散则必分道扬健,各奔前程,从此远隔千山万水,弟兄难得再见。万勿失信。切切!切切!"
  说话间,小舟箭般离去,破开湖上浓暮。须臾,雷气沉沉,湖上一片混炖。无论杭天醉如何地定睛凝视,再不见赵寄客的身影了。
  此诗转录李华英著《碧汉泛彩舟 湖光入画船》一文。








 





第九章

  天气异常地闷热。夫人林藕初操心了一日,反倒坐立不安起来。她微张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条缺了水的鱼。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双精细的手,在细果拼盘边摩拿着。拼盘里盛着时

鲜的一大盆樱桃,周围又用小盒盛着茉莉、花红、蔷该、桂蕊、丁檀、苏吉等香茶,一对哥窑青瓷杯用开水冲泡了,在烛光下闪着幽色,等着那个人来。
  此时,茶清正放下手中灯笼在厅堂外,步入老板娘的香阁;此时,翁家山人撮着正气急败坏跟在后面,看见茶清那跨过门槛时掀起的青衫一角。撮着本来是要结结巴巴冲进去的,此时却想起少爷那

双欲醉不醉的长眼睛。他转念一想,还是等一等,先告诉茶清吧。便蹲在了楼窗下面,抱住膝盖,抽起旱烟来。
  立夏一日,撮着上了两趟山。
  从吴山上下来时,天光尚明,他便拉着空车,到涌金门去等少爷的不负此舟。
  不料船上竟背下来一个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颊鲜红。少爷二话不说,扶着姑娘就上车,挥一挥手说:"快走!"
  撮着间:"去哪里?"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里。"少爷说,撮着拉起车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车拉不上去,要背了,还是撮着的务情。少爷一边气喘吁吁地在旁边扶着,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和云中雕如何一场水中大战,

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统统告诉了撮着,唯一失实的,就是他把赵寄客单搏云中雕一场,变成了他和赵寄客两人。
  撮着听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说:"我要在,还要你们动手,你只需咳嗽一声。"
  到了翁家山撮着家,撮着屋里的,已点了灯,哄着小孩吃饭。见撮着和少爷背一女孩来,吃一惊。杭天醉把身上银子全掏了出来。想想还是不够,便从内衣口袋里挖出一只准备带到日本去的祖母绿

戒指,对撮着夫妇说:"这个,你也给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撮着说:"少爷不要把这个给她,明日从家里再取钱便是。"
  少爷说:"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经不在城里了。"
  撮着夫妻俩,听了吃惊,说:"少爷又说浑话了,又要到哪里闯祸去?"
  少爷笑笑,几分伤感,几分骄傲,不说话。
  撮着老婆着急了,使劲推一把老公,骂道:"死鬼,平日夫人怎么教导着你,头一件事情,少爷要顾牢,明日少爷不见了,你怎么和夫人交代?"
  撮着也急了,人一急就聪明,指着里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红衫儿说:"少爷你不讲清楚,这个姑娘儿,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这时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没奈何了,便举着戒指说:"跟你们实说了吧,我明日就去东洋留学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定桥会合,这只戒指,我也不给你们了,我就给这红衫儿了,你们可都看见的

。"说完,走进里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还正好呢。姑娘那双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怜,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紧了拳头,又翻了一个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来,摸着姑娘额头,说:"把你丢在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个好歹,托个梦到东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这里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荡秋千卖命强

得多。我若不去东洋革命,或者还可把你安顿得更好一些,现在自家性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人家。这一点,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
  这一番话,把撮着夫妻说得又伤心又着急。还是老婆机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说:"撮着,这件事情瞒不得夫人,回去告诉了,你我才不亏心。"
  撮着咧了咧大板牙说:"用得着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说。"
  这头,杭天醉已经出来告辞了,见着撮着老婆,深深作一个大揖:"婶子,拜托了。"
  慌得撮着老婆膝盖骨就软了下去,说:"少爷,你这不是颠倒做人了,哪里有主子给奴才拜礼的。"
  杭天醉:"等我东洋回来,革命成功,还有什么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为公,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茶山也不归哪一家了,都是众人的,又有什么颠倒做人的说法?"
  撮着老婆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阿弥陀佛!说不得的,说不得的,若说全是大家的,那这忘忧茶庄几百亩茶园,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们听了倒也无妨,夫人听了,只当是又生了个败家子呢

。"
  杭天醉笑了,说:"可不,我就是个败家子嘛!你们心里都有数的,不说出来罢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烧酒,竟扬长而去。
  茶清没有抬起头来,便晓得立夏之夜的异样了。他听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丝最微小的颤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颤动,若隐若现,像游丝一般,总在忘忧茶庄的某一个角落里飘荡。茶清低下头,

轻声道一个好,照常规,坐到桌边去。
  林藕初轻轻问:"喝什么?"
  茶清抬起头,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纺短袖衫,领口的纽扣,解开着,两片竖领,便大胆地往旁边豁了开去。
  茶清说:"随便吧。"
  林藕初捡了一盒茉莉的,说:"还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规矩。"
  "客气了。"茶清摇摇手。
  林藕初把果盘推了过去,说:"按说,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样的,不用客套。"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颗樱桃到嘴里。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两人这样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来,一直被茶清那业已远离的激情所控制。并且,似乎吴茶清越企图摆脱她,她就越发纠缠于他。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丈夫死后吴茶清的颓然松懈,仿佛没有了情敌,情人便也不成其为情人。路过小仓库时,门虚掩着,里面仿佛依旧充斥着那危险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数得清的暧昧的期待中,林

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觉。而每次之后,吴茶清的脸都是阴冷的,似乎没有人色。
  她始终不明白吴茶清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对她生的儿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仅仅有儿子,有儿子可以继承的茶庄,已经不够了。她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牵制她,反过来,她也牵制他的。
  牵制的缓绳,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儿子,尽管他对她冷淡,但却始终没有离开一天。忘忧茶庄的人们,便在这生命的隐忍中,渐渐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茶清说:"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着茶清:"和从前的雷雨没什么两样。"
  "只是人老了。"
  "人虽老了,有些事情却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着樱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一颗樱桃,便被挤碎了。他随即站了起来,说:"趁雷还未打下来,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来,两片衣领翻得更开,显得很浮躁的样子。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莫非那雷声,日夜只在我一个人心里头炸响!"
  兀然一阵狂风,吹翻烛台,吹倒茶杯。茶清见林藕初口中含着樱桃,失声吐出:"好大的风!"
  话音刚落,平空一道闪电,霹雳哗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滚,滂沦大雨,便从天而降了。
  撮着没有听到林藕初的一声细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抱头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头脑清爽了,又折回园中小亭。从那里,他看到老板娘房间四只手关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着是关门。接着,

便是哗哗的这天地间的洗刷之声。
  撮着抱着肩头,在假山亭中团团地来回踱步。他心实,只看天,不看别的,直到大雨哗哗下了一个时辰,又渐渐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这雨也怪,说停便停了。撮着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门窗关得紧紧,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灯烛也没有。撮着有些奇怪:怎么,夫人睡觉了,那茶清

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脑壳,真是被雨浇瞎了眼,怎么没见茶清伯已经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轻功的,这么大的雨走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想不对啊,声音可以没有,人影总不能没有

哇!或者是我刚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没有来呢。正这么想看,烛光却又亮了,门吱哑地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灯笼就先伸了出来,接着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对着他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走了

几步,便见夫人的身影,像是给茶清掸抚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着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脸上靠了一下,然后便疾步如飞,走了。撮着不能明白的是那个矫健的

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后面,见人说话,爱理不理。做起事情来倒一丝不苟。他一点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怔着牛眼发呆的时候,那边门已经关了,这边的人,风一样地飘

走了。
  撮着没办法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脑子有点笨,但也晓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人也说不得的。那么对少爷呢?一想起少爷,他突然像是当头

一棒,他想到少爷明天是要走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追着,一边叫着:"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茶清这时已经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夹道里走,他一个回头,稳稳地站住,盯着撮着。撮着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是滴绿的。
  撮着胸口"当"的一声,刚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深更半夜,你在哪里?"
  "我、我、我……来找你。"撮着结结巴巴地说,见茶清伯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绿,"少爷他、他、他说要去东洋了。"
  "什么时候?"
  "明、明日一早,拱高桥。"
  茶清问声不响,黑趣越地站着,两只布鞋,鞋面还是干的,绿灯笼,映得一地绿水。
  "找过夫人了吗?"
  "没有。"撮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里,太迟了。……茶清伯,少爷要去东洋,我急煞了。"
  茶清抢着胡子,他全明白了。浑身上下,先是一阵阵地凉,后是从脚底板升起的热。他再也不说一个字,一个转弯,就进了杭天醉杭少爷住的院子。
  杭天醉发现自己又到了湖上,还站在不负此舟上,半空中荡下来一架秋千,杭天醉发现那上面坐着红衫儿。
  那架秋千很怪,没有撑架,就像是从天上直接甩下来的。红衫儿吓得拚命哭,杭天醉看得见她的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喊声。他想呼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用手去捞那秋干,秋干晃悠着,又回到天

上,成了又黑又小的一点。他五内俱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天上却又出现一张大脸,正是云中雕。他用两只大手使劲一推,不得了,那秋千就像子弹一样,峻地向他袭来,把他狠狠一撞,就撞进了湖里

  湖水烫得很,像洗澡的大池子。杭天醉又问又热,透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他终于喊出了口:"救命!救命!寄客,救命!"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他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又觉口中干燥,便说了一个"水"字,然后,他感觉有滋润的水流进胸口,舒服了片刻,他又昏沉沉睡去了。
  茶清摸摸杭天醉额头,发烧、咳嗽,可是发不出汗,便说:"是感冒。"
  然后吩咐撮着,去管家处取了葱鼓茶来。原来这茶是茶清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亲自配的,内有葱白、淡豆鼓、荆芥、薄荷、山桅、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

。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鼓,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而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之功,水煎温服可助发汗散邪。所以,忘忧茶庄一般伙计的头痛脑热,均服此药茶解

之。
  杭天醉服了此药,果然不再喊叫,浑身上下还出了虚汗,依旧昏昏地睡了。茶清唤了撮着出来交代说:"今夜你守着少爷,明日一早再禀告夫人。东洋的事情,不许再提一个字,明日五更,给我备了

车,我去拱定桥。"
  撮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要不,那红衫儿放在翁家山,叫我怎么办才好。"
  茶清沉下了脸,说:"这是少爷的事情。懂吗?"
  撮着实在是不太懂,呆着双眼,半张着嘴。茶清挥挥手叫他走。走着走着,撮着明白了,为什么茶清伯的眼睛会发绿。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农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医赵大夫家四公子赵寄客,手提一只牛皮箱,站在拱高桥京杭大运河码头,准备在此与杭天醉会合,然后搭乘小火轮,直抵上海。
  天将五更,码头上流荡着一些小商小贩,有肩挂木袋、手托木闸的,那是推销清凉丸、金刚牙粉的,还有带着铁板火炉做鸡蛋卷的。赵寄客知道他们都是自《马关条约》之后,日本来杭州的日人。

这些挑着担推着车的日本侨民先期而入,一面现烘现卖着鸡蛋卷,一边向杭州人学汉语,打听风物习俗。温文儒雅地被南宋遗风浸润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与大和民族的小商贩礼尚往来

时,腰佩刀剑披头散发的日本浪人,却乘机拥入拱定桥,与结伙行凶的黑社会大团伙青洪帮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高桥是东洋人和青洪帮的天下。当此时,日本人在拱高区设置邮政所,兴办汽轮会

社,在街头放映杭州最早的无声电影,把抗人着实都震了一下。拱哀桥也有东洋人开的茶馆,杭天醉曾嗤曰:"这能算是茶馆?"原来日本人在拱定桥搞了"五馆"政策:烟馆、赌馆、妓馆、报馆、戏馆。

茶馆沾了这五馆的气,早就跑了调,像大马路洋桥边开的阳春茶园,二马路中央开的天仙茶园,里马路开的荣华茶园,几乎都成了勾结地痞流氓娼妓卖淫的据点,整个拱高桥就成了公娼区。妓艺稍优的

,多在福海里,有近二百户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马路、里马路一带的茶园酒肆里晃荡;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定桥西头。常有那浪荡的米商与竹木商人,在此间鬼混。
  赵寄客单身一个男人等在码头上,来纠缠的妓女就没停过,听口音,又多是浙西农村。赵寄客不好色,也没有杭天醉那分情调,就像昨日湖上事,把云中雕暴打一顿他便扬长而去,不会有后来那么

些粘连的,所以那些妓女一过来他心里就烦。"去去去,"他一边用手挥着,就像驱赶一群苍蝇,一边就在心里怨杭天醉,再过半小时,小火轮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经上了船,这家伙究竟怎么搞的。心

里正焦灼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赵四公子,赵四公子!"
  他回头一看,竟是撮着。心里一喜,正要招手,后面过来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来,脸上的欣喜,渐渐地转为冷笑。
  茶清伯此时已稳稳站在他面前,作了个满揖。
  "赵公子,杭少爷昨日湖上受寒,病卧榻上,不能与您一同东渡日本,老夫特来通报,免你牵挂。"
  赵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谢茶清伯。寄客无牵无挂,别人愿去愿留,悉听尊便,晚生告辞了。"
  茶清伯一把抓住了赵寄客,一出手,赵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茶清却从口袋里掏出一钱袋,说:"拿去。"赵寄客要推辞,茶清一掷,重重地入其怀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条

好汉!"说罢,摇身一晃,不见了。
  杭逸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时,同龄人吴升,正在隆兴茶馆和忘忧茶庄之间秘密地来回穿梭。每一次他都给吴茶清带去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万福良大小老婆为财产打官司了;万福良气病了

;万福良气死了;隆兴茶馆落入小老婆的赌棍奸夫之手了;隆兴茶馆封门了;隆兴茶馆要出手了,好几家买家来看过了,价格太辣手,卖不出去了。
  林藕初说:"当年三百两银卖出去,如今万家要卖五百两,且糟践成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如数买下,岂不遭人笑话?"
  吴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茶清伯沉吟片刻,耳朵侧着,像是满腹的心事,说:"买吧。"
  林藕初眉毛扬起来了,吴升便搓起手来。
  "忘忧茶庄有钱。"吴茶清说。
  吴升搓着手,不搓了。他恨这句话,他恨忘忧茶庄有钱,在这一刹那间,这小伙计甚至恨他心里热爱着的人。他像一个间谍一般来回乱窜,本意却是非功利的,他只是为着依恋那从小解救和抚慰过

他的人,但他仇视忘忧茶庄。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件互相矛盾着的事情。
  林藕初从来没有听到过茶清嘴里说出过这样张狂的话,凡事从茶清嘴里出来,便都没了火性。她纳闷着,茶清却说:"该给天醉娶亲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

,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鹏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

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芥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

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划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发发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

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
  "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从来还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文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你也认命,"
  "……认!"吴茶清斩钉截铁地说。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说:"我是不想认天数的。难道要我成亲也是天数吗?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妈出的主意。我们忘忧茶庄大大小小的主意都离不开你。我被你捏在手心里了。你就是我的天

数,你知道我多么……"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着窗框,每当他心情过分激动时,他就开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说……我,我,我是多么没、没、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没、没有……办法……"他口吃得厉害,说不

下去,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吴茶清看见了杭天醉的样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然后,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子。茶楼一下就暗了。空荡荡的,掏空了心子,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走过站在楼梯口的吴升身边时,吴升手里拎着一块抹布,觉得他们离他很远。他觉得自己既在忘忧茶楼之中,但又不在茶楼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气的铜墙铁壁。他想,什么时候,茶楼

会落在他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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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杭天醉顺理成章地从求是大学堂退了学。这个喧哗热闹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下子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处的人事怎么能够结束得那么快,这种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

些像砍头——咋喷——命运一刀两断。
  现在,他平淡地面对着家人为他操办的婚事。仿佛他在这个五进的大院落,轮回结亲过许多次。
  长兴人沈拂影虽作为丝绸商在沪上商界占一席之地,对庶出的女儿沈绿爱的婚嫁却听凭了留守老家的三姨太的安排。客人林藕初在沈府客厅刚刚坐定,主人用毛竹片烧燃的铜壶已经响开了水,鱼眼

之后的蟹眼在水面上冒翻着,林藕初的眼前列列排排,堆满了一桌子的佐料。有橙皮、野芝麻、烘青豆、黄豆瓣、黄豆芽、豆腐干、酱瓜、花生米、橄榄、脑桂花、风菱、李芬、笋干,切得密密细细,

端的柳绿花红。三姨太亲自取了茶叶,又配以佐料,高举了茶壶,凤凰三点头,冲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又将茶盘捧至堂前,送与林藕初一干人,嘴里说着:"吃茶,吃茶,这是南行的熏青豆与'十里

香',你看碧绿。我们德清三合人的规矩,客人来了,先吃了咸茶,再说话。"
  林藕初眼角嘴角都是笑,心里打量盘算着。女方是杭家世交,虽为庶出,但沈拂影对女儿却不薄。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也把沈绿爱常常接了去沪上住。沈家妻妾成群,子女也多,这个叫绿爱的小

姐,林藕初竟无缘见过。然见了这殷勤可人的母亲,女儿的风韵便亦可知其几分。听说此女颇有几分野气,不缠小脚,一双天足,最爱在顾清山采摘野茶。林藕初听了倒也欢喜,这沈拂影虽是做丝绸生

意的,女儿却像是要吃茶叶饭。还有一句话众人知道了也不说,原来沈绿爱之母原本就是莫干山下一小茶贩的女儿,后来做了沈夫人的陪嫁丫鬓,进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茶事,便由她一手操持。老爷从

上海回来,见这丫头点的一手好咸茶,吃了喜欢,便留在屋里。那丫头也争气,生了绿村、绿爱两兄妹,便一心一意守着沈家在水口的那百亩茶园。操持得上下满意,沈家里外,竟也认了这个粗手大脚

的三姨太。
  杭沈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的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订亲那日,杭家厅堂供了和合二仙神马,燃了红烛,吃了订婚酒。母亲林藕初严守祖先的规矩,聘礼送过去

二百余元,在杭州也是上等人家的礼数了。女方留下了零头,把那二百元整数退回,表示有志气,有底气,不愿落下卖女儿的恶名。
  发在那一日,沈家出尽风头,所谓良田百亩,十里红妆,全铺房一封书,无所不有。因是湖州来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亲戚家里。
  沈绿爱和杭天醉这对青年男女,过去从未见过面,杭天醉只晓得对方有双大脚。沈绿爱呢,也只晓得对方是个风流书生。花轿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赞礼者两人分列左右。只听右边赞礼者慢声长调高

唱一句,熨轿!便有人手执熨斗,斗中燃古香,绕花轿两圈。又听有人唱,启帘!有人便将帘除去,绿爱的眼前红晃晃地一亮,她知道,这下她是亮相了。临行前母亲交代再三,说那两只大脚要在裙子

里头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戏台子上一样,只见裙移,不见脚动。绿爱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想着,喜娘把她扶下了轿,果然便听得一阵的"嗡嗡",绿爱有些心怯,但转念一想,

呆一会,揭了头巾,我叫你们再"嗡嗡"。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来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后又送来了沈绿爱。
  与此同时,新郎开始被摆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请了登堂,他都很顺从地照办了,与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礼,他都温温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仪式就改革了。当司仪唱"揭

巾"时,新郎的心里"恍当",很响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会想到红衫儿,想到那个瘦弱的勉为其难地生活着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听撮着说

她在山上还可以,毛病好起来了,帮着撮着老婆采茶呢,可是他竟没有心思去再牵挂她。自从赵寄客走以后,他日夜牵挂的,便是东洋了。他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想要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这个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个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马那样健壮。即便穿着大红喜袍,她细韧浑圆的腰身,她的结实的臀部也都遮掩不

住地喷射春光。她的高耸的胸脯威风凛凛,仿佛长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使得大病初愈的杭天醉下脚发虚。他希望他能不费力气地顺手牵羊,但是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只小母豹。他抬

起手来,发现手指在颤抖。他不明白,还没注视过对方,为什么他就首先害怕了。接着,他发现对方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恐惧,她仅仅是在因为迎接挑战而激动不已。她

在等待,等待,等待眼前红光脱去,白光降临,她深信她不会失望。现在周围万籁俱寂,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头顶一阵轻松,像是刚从水底冒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听到

周围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她看见她丈夫的惊愕的目光——她赢了!她的挺得高高的胸脯,刷的一下,松软了下去。
  站在婚礼大厅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最挑剔的寡妇和心理变态的尚未出嫁的大小姑子们,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个新娘子,真正是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新娘子沈绿爱,并不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子,她完全属于第一眼就美得触目,美得惊心的那类女人。眼睛又大又黑,长睫毛,鼻梁笔挺,如果不是那么黑葡萄般的眼眸,这鼻梁,就可以说是几

乎过于挺拔了。她的皮肤倒也说不上特别的白皙,但细腻光滑的程度,足可与她家自产的绸缎相匹。也许她的唇并非真的红如樱桃,只是当她微微一启唇,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时,人们才明白,什么叫真

正的唇红齿白。沈绿爱的一头黑发,又浓又亮,眉毛黑长,像老鸦翅膀,直插鬓角。可以说沈绿爱是一种南方女子的变异,一种例外。她长得的确不像南国女儿那种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媚样儿。她美得

堂堂正正,胆大无忌,照她的婆婆林藕初杭夫人看来,她实在是美得有点张狂。你看她头回做新娘,那不慌不忙,心中有数的样子,她一双大脚,无所顾忌的神情。杭夫人看着看着,有点恼火起来。她

想这个媳妇,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又看她那个双肩略塌的眉清目秀、醉眼蒙俄的儿子,心里叫一声"作孽",怎么跟当年的杭九斋一模一样了,把遗传了吴茶清的身架,竟然就压下去了。正那么想着

,司仪已经在唱"行百年夫妻之礼"了,于是相对八拜。
  最后是"传代归阁",地上铺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见新郎在前,新娘在后,踏着麻袋进新房里,百感交集的泪花,终于涌上了双眼,以至于门口抛掷的喜果儿,她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知晓杭家根底的人们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都觉得神秘。人们无法想象两代人婚礼的骚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什么前尘孽缘,有什么因果报应,又有什么未来的预兆。总之,三十年前降

临到林藕初身上的命运又再度来临了,当撮着急急慌慌扒开人群,对着正在儿子身边张罗的夫人耳语一声"云中雕打上门来"时,新娘子发现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杭天醉激烈地痉挛了一下,身体就绷直了。
  "人呢?"她听到丈夫问,精致的薄嘴唇便惨白下去。
  "让茶清伯挡在外面了。"
  "动手了吗?"杭夫人问。
  "动手了。"
  "茶清伯怎么样?"杭夫人几乎有些失态地问。
  "云中雕被打翻了。"
  杭天醉站起来,要解那绕身的大红球,脸上泛起了怨烦,说:"我去看看。"
  这边就慌得母亲和下人们一连串地阻挠:"大喜的日子你疯了,不怕云中雕再把你读到湖里去?"
  杭天醉接下去的行动,叫新娘子沈绿爱小吃一惊,他居然一跺脚,说:"让他砸了忘忧茶庄才好,婚也不用结了,这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知道寄客不在了,拿我开刀。我这就跟他上衙门去!"
  他这么捶胸顿足地低叫着,却没有移动半分。沈绿爱冷眼看着,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丈夫是个急性子,胆子却是不大的。瞧那么多人围着他的样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

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
  婆婆对摄着耳语了一番,恢复了自信与平静,用目光暗示了一下喜娘,喜娘便引着新人拜家堂、拜灶司、拜见亲戚,沈绿爱"开了金口",-一地呼之,最后是拜见公婆,沈绿爱发现编居的婆婆在微笑

,额角的汗滴却冲淌下来了。
  杭少爷大喜那一日,忘忧茶庄并未关门。林藕初说,成亲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做生意是店里的事情,两件事是鸡皮鸭皮不搭界的,茶清伯掌管着店里的事情,和往日一样。
  上半晌还算平安,生意也做得比往日还热闹,不少小户人家上门来,买那三文钢钢一小包的茶末,顺便打探与贺喜。
  快到午时,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着一身黑衣裤,裤管扎得紧紧,额头铝光瓦亮,晃着一根又粗又大的辫子,一手握着个大钢球,一手提着鸟笼,里头蹲着一只八哥,摇摇晃晃,朝羊坝头走来。他

身后,跟着一群短打衣着的下人。众人见了都知道这是杭州一霸云中雕,刚从吴山顶上溜了鸟下来,吃饱喝足了没啥鸟事,正要滋生些热闹来解闷呢,便慌得都往旁边让避。
  这个云中雕,在八旗中,也不过是个破落子弟罢了。因他有个哥在杭州府里做事,管着消火防灾这一摊,杭州又是个火城,故这个职位人们就不敢小觑,云中雕便也沾着点儿光。他自己生得凶猛霸

道,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久而久之,人家就怕了他,他也就纠众聚伙,越发得意起来。
  立夏那一日,他被赵寄客一顿好接,大伤元气,蜗居甚久,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听说赵寄客去了日本,单留下那个杭天醉。而且,他们竟敢又吃下了他始夫的茶楼,他就抖了起来,一心要寻下机会

报那一箭之仇呢。老天有眼,总算等到了杭天醉成亲的日子。
  在吴山湖山一览亭,喝足了早茶也逗腻了鸟儿,云中雕云大爷带着他的噗哩,便下了山,走过大井巷,进入清河坊。
  这昔日的清河坊,是个著名的闹市区,名店比比皆是。一路数过去,方裕和南北货店,富大昌烟店,孔凤春香粉店,万隆火腿店,张允升百货店,天香斋食品店,张小泉剪刀店,叶种德堂药店,翁

隆盛茶店……名店竞相称誉,形成一条繁华街市。
  一咬咬指着一家店堂门口高悬着的墨色青龙招牌,问:"大爷,是这里吧?"
  云大爷看那迎门口的格联,一边是"三前搞翠",一边是"陆卢经品",便摇着手说:"不是,不是,这是翁隆盛,我们不惹他们,我们只惹那姓杭的,叫他这爿倒灶茶庄,从此在我手里熄火,也晓得我

云大爷是吃荤还是吃素的。"
  那一伙噗嘤,便也狐假虎威地吃喝起来,周围行人侧目而视,不敢怒也不敢言,单就等着开打。
  过了清河坊,便是羊坝头。忘忧茶庄很有气派,一看就晓得,一米来高的墙角,丈把高的青砖封火墙,门楼上镶嵌金光闪闪的四个字"忘忧茶庄",上面一抹绿色瑞草招牌,两边的描联,一边写着"精

行俭德是为君子",另一边写着"涤烦疗渴所谓茶奔"。
  茶庄紧邻一座门楼,此时张灯结彩,喜庆锣鼓,人来人往。云中雕指着这边迎门,说:"就是这里了。"
  刚说完这话,便有几个小噗暧张牙舞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要去摘那棵联,周围便有行人迅速围聚,等着看个究竟。
  云大爷把手那么一摆,说:"先进去瞧瞧,看哪里不顺眼,再收拾他们。"
  一拨子人,哈三喝四的,就那么进了厅堂,以为就如同到了吴山顶上赶庙会。谁知跨进了门,便一个个噎了嗓音,手脚小心,不敢忘乎所以起来。
  原来忘忧茶庄的店堂又高又大又深,左边是柜台,足有半人多高,上好的樟木料,用清漆罩了。柜台后面橱窗,各色贮茶瓶罐,有锡瓶、青龙瓷罐、景德镇的粉彩瓷罐,还有种种式样的洋铁茶罐,

专门从上海定制而来的,一个个擦拭得纤尘不染。柜台后面伙计,个个又干净得像那瓷罐子似的,穿着青布长衫,轻手轻脚,连笑容都是轻的了。
  店堂右面一大块空地,便辟为客堂了。周围墙上,用红木镶的镜框里贴着名人字画。有金冬心的梅,郑板桥的竹,其中还有几幅,画的是紫砂壶与野菊花,署名九斋,正是过世的店主人自己的杰作

。靠墙沿一溜,摆着红木雕花太师椅和茶几,那太师椅的靠背上,浮刻着各式的茶壶形样。两个墙角处又有花架,上面两大盆常绿灌木,仔细看了才恍然大悟,竟是茶蓬。长得新绿一片时,也是一番光

景。虽然此刻已经入冬,但一团新绿,依旧分外精神。
  最叫人们赞叹不绝的是客堂中央那一方花梨木镶嵌的白色大理石茶台,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稳稳安放在花砖地上,真气派!
  哆哆们也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歇息了,只拿眼睛嚼着云大爷,看云大爷挑不挑头。
  那云大爷倒还沉得住气,坐下了,也不说话。那边,便过来一人,五十出头,一撮山羊胡子,精瘦个头,双眼清和,笑微微地问:"云大爷有什么吩咐?"
  云中雕也实在刁横,说:"没什么吩咐,坐一会就不行了吗?"
  那人依旧笑着:"既然坐了,何不喝了茶去?"
  说完,挥挥手,早有人递上茶来。
  那茶,若是烫点,云中雕也好发难,若是凉点,云中雕也好闹事,偏偏这茶不热不凉的,叫人下不了手。
  云中雕只好说:"伙计,有什么好茶,大爷也称二两回去。"
  那个人不卑不亢,手往大茶台上一展,一条竹简平平地铺在了台上。每一根竹签上都是上等品牌,上是茶名,下是价格。
  云中雕说:"大爷买东西从来不看只听,你拿这晃我眼睛,什么意思?"
  那人依旧不改笑脸,说:"云大爷,你且听我说来。"
  "先说西湖龙井茶。此茶淡而远,香而清,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有狮峰、龙井、云栖、虎跑四个品类。其中狮峰龙井为最,其色绿中显黄,呈糙米色,形似碗钉,清香持久,乾隆皇帝封十八株

龙井为御茶,就在狮峰山下胡公庙前。此茶似乎无味,实则至味,太和之气,弥于齿颊,其贵如此,不可多得。
  "二说武夷岩茶。此茶从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而来,半发酵,绿叶红镶边,制成乌龙茶,气味奇异,别有风韵。唐宋年间,便享盛名。当今东洋西洋诸番,竞相运销,记得活、甘、清、香四个字

,武夷岩茶之精神,均在此间。
  "三说庐山云雾。庐山种茶,始于汉朝,白云深处,有僧侣云集,竞采野茶,栽种茶树。此茶芽肥毫显,条索秀丽,汤色清澈,香鲜味甘,经久耐泡,医家有'振枯还童'之说。全山茶园不过五十亩,

数量极少,忘忧茶庄每年购得少许,只作精品,饱人眼福罢了。
  "四说碧螺春茶。此茶产江苏太湖洞庭山。传说山中有一碧螺峰,石壁上生出几株野茶,生得茂盛,茶农上山摘得,竹筐已满,便放在怀中,不料异香喷发,众人皆呼'吓煞人香'。康熙皇帝品了说味

道极好,其名不雅,更名碧螺春。各位请看,此茶条索紧结,卷曲成螺,冲水再掷,照旧下沉,又与果园套种,嗅之有茶香果味,实为绝品。
  "五说君山银针。此茶乃芙蓉国出,远在湖甫洞庭湖君山岛。乾隆皇帝规定,每年进贡十八斤,官吏监督,和尚采制,诸位有看过《红楼梦》的吗?妙玉用梅花上的积雪来烹煮的老君眉茶,正是此茶

。要说此茶妙处,全在烘制上,分初烘、初包、复烘、复包,须三天时间。冲泡之时最叫精彩,竖立如群笋出土,沉落像雪花下坠,诸位不妨一试。
  "六说六安瓜片。此茶产皖西大别山六安,形如瓜子,故名六安瓜片。采摘时间,却在谷雨立夏之间,所制名茶,古代多为中药,人称'六安精品',入药最效。传说唐代有个宰相,把此茶汤与肉封闭

在一起,第二日打开,肉已化水。以此说明它能助消化,胃不安者,可试食之。
  "七说祁门红茶。祁门红茶上市,不过十数年光景。二十五年前,有个叫余干臣的锡县人,从福建罢官回到原籍,设立起红茶庄,仿制功夫红茶,此茶全发酵,以高香闻名,茶师称之为砂糖香或苹果

香,又被誉为'祁门香'。夷人饮时,加入牛奶、糖块,以为时髦。冬日腹寒,看客不妨以红茶暖之。
  "八说信阳毛尖。信阳乃中原地带,大清国产茶最北的一个地区。外形细直圆光,多有毫毛,冲泡四五次,还有股熟栗子香。一年中只有九十天采摘期。此茶炒时,先用竹茅扎成茶把子,来回锅中翻

炒,不像龙井茶,全部手工。外形要紧、细、直、圆、光,最是磨人工夫。
  "九说太平猴魁,那是烘青茶的极品了。产在安徽太平猴坑,是这一两年刚被人家发现、藏之名山人不识的好茶。年前甫京销售尖茶的叶长春茶叶店去产地定货,路过猴坑,发现好茶,先取少量加工

了,锡罐盛装,运往南京高价销售。因叶、杭两家有世交,待地送了一些来。信里还说了,此茶'两刀夹一枪',所以有龙飞凤舞、刀枪云集的特色。况且冲泡三四,兰香犹存,实不愧为魁尖了。"
  说到这里,那人见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几圈的人,才微微一笑,收了话头。
  "云大爷,你要哪一种茶,只管开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忘忧茶庄,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直到听完了这番话,那云中雕才醒了过来。闹了半天,这人是在奚落他无见识啊。云中雕脸涨得猪肺头一般红,嚷道:"大爷不要这些茶,大爷我偏不听你显摆!"
  "悉听尊便。"那人收起竹简,影子一般,就滑进了柜台。
  周围一群看客,围哄至此,不禁会心而笑。这个云中雕,立夏那一日被赵寄客一顿教训,杭人一时传为笑谈。今日又不识相,看他又会落个什么好下场。
  哆嘤中有几个人识得刚才那个带着徽州口音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忘忧茶庄店堂掌柜,兼杭家的管家,名叫吴茶清。谁知这云中雕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在众人一片奚落中离开,上回已经败在

杭家手下一次,这次若再败了,云中雕如何再在杭州城里做人?这么想着,他大吼一声"起开",把左右噗嘤推得丈把远,一只八哥也顾不上了,扔在大茶台上,手里只捏着那大钢球,走到了柜台边。
  他东寻寻、西看看,一副破脚梗相。别人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破绽来,各人自顾做生意,谁也不再理睬他。
  可巧,这时来了一个老太太,拿了六文钱,要买两包小包装茶末。这小包装茶,原本是林藕初出的主意,吴茶清不同意。直到过了庚子年,才松了口。林藕初说:"从前你说卖小包装反而添乱。过了

庚子年岂不更乱,不怕那些八旗官兵再来找麻烦!"
  "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变道亦变,这不是常理吗!"
  卖了小包装麻烦果然就来了。接待的伙计,好巧不巧,恰是临时拉来顶班的撮着。他说了:"阿婆,对不起了,这是店里招揽生意的亏本买卖,每人只能限购一包的。"
  阿婆听了连连说自己老糊涂了,怎么把店里的规矩忘掉了呢。
  正这么说着,云中雕两只大乌珠子一弹,使劲一拍柜台,喝道:"我要做生意。"
  柜里柜外一批人,都怔怔看着他,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名堂。
  云中雕见别人都注意到他了,便更得意,把那大钢球子往半空中一掷,又顺手接住,说:"我要买这茶末小包装的。"
  撮着取出一小包,又伸出三个指头。
  "要多少?"
  "三文。"
  "哦,我还以为是三干文呢!"
  "不敢的。"
  "好,给我包上。"
  "大爷看清了,这茶末本来就是包上的。"
  "小二,你也给我听清了,我要的是一千包。"
  撮着一怔,这才知道,已经上了云中雕的圈套,心中便也发急了,说:"店里规定,只能买三文钢钢的。"
  云中雕说:"我也没说买四文铜铀啊,三文铜钢一千包,这么便宜的买卖,谁会放手?"
  "我们一次只买一包的。"撮着更急了,"你要买一千包,不是成心挑衅,不让我们做生意吗?"
  "谁不让你做生意了?谁不让你做生意了?哈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陪,三千文钱就放在柜台上,大家看见的。一千包茶,快点拿来,再敢怠慢,云大爷我就不客气了。"
  撮着对杭家最忠心耿耿,喉咙便响了起来:"不卖!"
  "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云中雕乌珠弹出,和他手里那只钢球一般地大小,撮着竟有些气怯,怔着,不知如何是好。
  店堂里此时聚集了许多人,都被云中雕的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出。
  奇了,那个影子一般滑走的吴茶清,此时,背着手,又水一样地流到众人面前。他捻了捻小山羊胡子,温和地对摄着耳语,说:"云大爷耳背了,你把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
  有人壮胆,撮着立刻抖擞起来,大吼一声:"不卖不卖就是不卖!"话音未落,便把台子上那一小包茶也收了回去。
  云中雕大怒:"你反了?我让你先尝尝云大爷的铁弹子。"他跳出二步远,右手一扬,一道寒光,那铁弹子扑面朝柜台飞去。众人大惊失色,一声"啊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茶清伯伸出胳膊,大张

五爪,就势一擒,那只钢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而他的手,又恰恰在那撮着的眼皮子底下。
  吴茶清也把那钢球往半空中一掷,又捏回自己手中,对众人作了个揖,道:"今日情形,在座各位都看见了。云中雕拿我杭家人的性命开了打。常言道以牙还牙,钢球现在我的手里,我是不是也来拿

云大爷你的性命作回报呢?"
  云中雕那一拨子的人,此刻已被吴茶清不凡的出手怔得目瞪口呆,吓得一起往后退。只有云中雕蛮横,又要面子,便撑着架子张狂:"你敢!你敢!大爷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个柜台猢狲的本事!"
  吴茶清冷笑一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就饶了你。只是太宽宏了也不好,别人会以为我吴某人怕了尔等小流氓。好,我便也让你有点可记住的东西吧。"话音刚落,只见峻的一道

银光,咋嚎一声,那八哥已经吓得在屋角乱飞乱叫起来。
  原来,吴茶清一弹,把云中雕那只鸟笼击得粉碎,却把那只八哥的性命留了下来。
  云中雕受了这个气,众目瞪陵之下,也只好性命不顾了,他一蹦而起:"姓吴的,我今日叫你尝尝云大爷的厉害!"
  他一头朝柜台冲去,眼睛一眨柜台里却已空无一人,再回头一看,那个吴茶清,早就轻轻松松跃出了柜台。
  云中雕举着拳头,要杀个回马枪,被吴茶清一掌抓住手腕,那只手,连带全身,便都僵着不能动了。只好动口:"你们上啊,都给我上啊!"
  有几个胆大的,便冲了上去,和吴茶清交了手。那吴茶清却只用云中雕作了挡箭牌,把那几个步嘤碰得个惨。最后,吴茶清手一松,飞起一脚,云中雕竟如他手中弹子,被喳的扔出了厅堂外面,里

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墙倒众人推的,齐声地叫着"好!"云中雕眼里望去,尽是笑他之人,他便再也没有战斗下去的勇气,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你们等着瞧!"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新郎杭天醉,并不知道忘忧茶庄在他成亲那一日焕发的光彩。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这一日成了茶庄发展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而掌柜吴茶清,也成了类似武侠小说中的曾经金盆洗手的武林高士。
  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对抗氏家族又投下怎样巨大的阴影。至少,对杭天醉和沈绿爱而言,那个夜晚是灰暗的、委琐的,是充满了悲剧意识的序幕的开始。
  经过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礼仪之后,最后一个动作,是以杭天醉本人打破一只热水壶结束的。当时,洞房的门已经关上,新郎与新娘的神圣的结合已经开始了序幕。突然的寂静使杭天醉心慌意乱,

当他用余光斜亿新娘时,他发现他的媳妇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正用一只手,拴着扔在床上的桂圆、花生和红鸡蛋。女人的手不小,肥肥的,手背有几个小窝窝。杭天醉看了一眼,便有些气短。他又想

起红衫儿的手,又黑又瘦,细细的。他又从新娘子的手背往上看肩膀、脖子、耳朵、鬓角、眉梢、眼睛。眼睛叫杭天醉心慌,太黑太亮,没遮没掩的,在这样的十二月的冬夜里,不顾廉耻地展现着欲望

,杭天醉只好站起来倒热水。他害怕这样的短兵相接,也许,他就是害怕真正的女人的那种男人。他需要斯人如梦,但媳妇已不是梦了,是铁的事实,就坐在他的洞房里,床沿上,用手拾着花生,手背

上长着小窝窝。
  所以他去倒热水喝。然而,热水没有帮助他。那把大提梁壶,用了几十年了,在新婚之夜,它迸然而碎。
  杭天醉"啊呀"一声,那边,新媳妇问:"怎么啦?"
  杭天醉又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铃声,味亮的铃声。女人懒洋洋地走过来了,杭天醉感觉她身上叮当叮当一阵乱响。
  "烫坏了吗?"
  女人大胆地提起了丈夫的手。这就是一种格局,主动的,关心的,内心有些厌烦的。
  "没有没有,没有的。"
  男人慌张抖开手,用袖口遮盖了发红的皮肤。这也是一种格局,回避的、遮掩的、内心有些逃遁的。然后,沈绿爱便拿起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曼生壶,送到丈夫身边:"水还热着呢,你喝吧。"
  丈夫想,据说新婚之夜,新娘子是不能这样的。新娘子怎么能这样走来走去,还开口说话呢?
  他说:"你喝吧。"
  然而她竟然就真的喝了,她说:"我真的口里很干。"便对着那把曼生壶嘴,咕喀咕喀,喝了一大口。
  杭天醉觉得奇怪,他以为她会说"不"的,如果她这样说,他会对她印象更好一些。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只好说:"这把壶是寄客给我的。"
  "寄客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日来了吗?"
  "不,早几个月,他就去东洋留学了。"
  "嗅。"沈绿爱抚摸着这把壶,读道,"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你识字?"杭天醉小吃一惊。
  沈绿爱一笑,说:"这是把曼生壶,我家也有的。"
  杭天醉闷坐了一会,想,是的,听母亲说起过的,这女人读过私塾,还在上海大地方呆过的。
  "你怎么没去?"女人突然问。
  "去哪里?"
  "东洋啊。"
  "是说好和寄客一起去的,后来没去成。"杭天醉抬起头,说,"要是去了,婚就结不成了。"
  "为什么?"女人看样子对这把壶有些爱不释手,"你只管去,我等你便是了。"
  "寄客是革命党,我跟他去了,我也就是革命党,抓住,要杀头的。"
  女人一愣,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方壶放在茶几上,然后,抬起头,打量着丈夫,问:"你就是为了成亲,没去东洋的吗?"
  "不是。"杭天醉摇摇头,走到床沿,"我病了。"
  女人显然感到失望,她已经发现男人身上那些漫不经心的东西。对于一个新婚之夜而言,他们的对话,真的已经是太多了。尽管如此,女人还是不想就此罢口,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耸人听闻,她

说:"我哥哥绿村也是革命党,在法国。"
  那天晚上和以后的几个月的晚上,杭天醉一败涂地。他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美艳惊人的女人不能唤起他男人的欲望吗?不是;说他想起了从天上飞下来的坐在秋千上的红衫儿了吗?

也不是。实际上他就是接受不了过于强大的过于生机勃勃的东西,比如当他抖着手去解女人的紧身布衫时,按照习俗和老人的口授,那女人的布带是扎得很紧很紧的。可是他一伸手,那布带子就自行脱

落了。他一看到那对耀眼的胸乳,就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以为女人这样丰满是很不对头的,它们咄咄逼人地挺在胸口,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那女人身上喷出的热气,又是那样强烈,简直就像

一道无声的命令——快过来,拥抱我!
  杭天醉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一点欲望也没有,真的一点欲望也没有,先睡一党再说吧。这样想着,他竟睡着了。
  快天亮时他翻了个身,压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光滑的东西上面。他醒过来,手接触到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身体,心中失声惊叫——我成亲了。他一个翻身,压在了女人身上。突如其来的,什么都来不及

做,热浪便过去了。他尴尬地翻了下来,很快觉得疲倦,昏昏地,又欲睡而去。
  他再次醒来时,听到母亲在惊叫:"醉儿,茶清伯被官府抓走了!"








 





第十一章

  决定罢市的会议,在柴垛桥的徽州会馆里举行;周漆吴茶潘酱园,杭州城里大小徽州商号,几乎都到齐了。
  杭天醉作为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城茶界最年轻的商人,出席了这次会议,且在会上慷慨陈辞:"吴茶清者,非忘忧茶庄之吴茶清,乃我杭城两浙茶界之吴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汉人之籍,中国人之籍

。数百年间,民族之间从无平等,只有奴役欺压,俱是有如云中雕一干的恶人横行乡里,败坏朝廷,以至维新不成,摇动国基。正要借此痛打这帮祸国殃民者的气焰,求得这兵荒马乱年代里的小小太平

,读书人读书,商人经商,各个安心,从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我们这次罢市的目的。"众人听了,耳目一新,都道说得长远透彻,到底是大才子,大学堂里出来的。林藕初听了心生自豪,

儿子没有像他那个抬不起的阿斗捞不起的面条的"爹"一样,敢于拯救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这对林藕初而言,无疑是最值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为,这是深藏不露的血缘在冥冥中显灵。
  和沈绿爱的父亲沈拂影商量这事时一点也不费劲,他对女婿的这一行动十分赞赏,说:"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么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孙冶经、孙宝倚父子有点来往。孙冶经也是杭州人,给

咸丰帝当过大傅,这个你都该知道的。"
  沈绿爱的哥哥沈绿村刚从法国回来,此时已是秘密会党,兴中会成员,正在孙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过这些人联络江浙财团,为革命筹款。他是个大高个子,受了西风熏吹,年纪轻轻,手里照旧

拄根文明棍,说话爱耸肩膀撇嘴巴,摊手,显出一种优越感。他给杭天醉出了一个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见孙宝传,朝廷刚刚任命他作出使法国的钦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写一封申诉信,我

给你带去,不怕这个小小的杭州府不听。"
  "我就是恨这个云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搅出这么大祸水,寄客在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我出面?"杭天醉恨恨地说。
  "你是说东渡日本的那个赵寄客啊,蛮有名气的,我在法国也听说过。怎么,你跟他的事情也有来往?"沈绿村倒有几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听书,冲冲杀杀的事情,倒也不曾做过。"杭天醉说。
  "你这不是冲冲杀杀了吗!"沈绿村拍着他妹夫的肩膀说,"这件事情办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个满堂彩了。"
  沈拂影也赞许地点着头。沈家父子的鼓励,使杭天醉骤添了几分底气,他想,他到底还是个六尺男儿,有英雄本色的,夜里那些不成功的沮丧,便也掩盖过去f。
  杭州的市民,一觉醒来,突然感到小小的震惊。盐桥、清河坊、羊坝头、大方伯、候潮门一带,到了早该卸门板的时候了,各家的商号却都静悄悄地封着11,人们簇拥在街头巷口,北方来的水客和

山里来的山客,一时无事,又焦急又兴奋地挤簇在这中间,等待着罢市的早日结束。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说关在衙门里,却成了杭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由徽州会馆和茶漆会馆发起的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号的罢市行动,声势浩大,惊动京城。二十年后出任过国务总理的杭州人孙宝传在赴法之前,专门差人过问了此事。也是活该那云中雕气数已尽,

原来他哥哥管的那摊子防火,也是个衙门里的肥缺,早有人寻事要把他撬下来自己顶上去。这次乘了他弟弟闹事,正好做文章。原来吴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过什么正式途径,是云中雕青一块紫一块回

家与他哥哥哭诉了,他哥哥又去开了后门,未经上司批准便收审的。虽说这等草管人命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次惹的是杭家,又触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烦了。义和团的事情刚过二年,大清朝风雨飘摇,

草木皆兵,实在不敢再起风波。较量结果,是云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门,吴茶清无罪释放。
  杭天醉以后经历过不少政治命运的转折关口,此一次为最轻松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这个世道,反正这个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颗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们

纷纷拥向忘忧茶庄,使茶庄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辈们互相议论说:"忘忧茶庄的振兴,是靠打出来的。"
  茶漆会馆,在状元楼摆了几桌酒席,一为杭天醉庆功,二为吴茶清接风。
  那一天甚是热闹,不说茶界的要人们,连赵歧黄这样不太出面的名医大夫也驾到了。女眷们另外摆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妇沈绿爱,坐了一个正对面。
  会长敬了酒,说:"这一次罢市成功,大长我们茶漆界的志气,大灭云中雕等一干地痞流氓的威风。这些人靠吃祖宗饭过日子,吃喝嫖赌,什么不干!早就该找个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

此番身手,倒叫我们开眼,原来茶叶堆里还藏着个英雄豪杰老黄忠!"
  吴茶清淡淡地作了个揖,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赵歧黄倒是举了杯酒要敬与杭天醉,说:"此事原与我那个不孝子有关,如今他去了东洋,拍拍屁股把云中雕扔给了你。原来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没想到此时杭家有了挑大

梁的人,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到我这里来看病的人,如今有谁不知道忘忧茶庄的厉害?有谁不知那个年轻的唤作杭天醉、年长的唤作吴茶清?一文一武,撑着茶庄,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

啊!"
  说完与杭天醉碰杯,一饮而尽。
  杭天醉原本是个不胜酒力的男人,干了几次杯,便觉酒酣耳热。他从小并没有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此番刚一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彩,少年壮志,不免踌躇。况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轻信,好妄动

,好发石破天惊之言,好作标新立异之事,别人若没有看到过他沮丧泄气时的模样,只看他斗志昂扬之时的壮气,实在觉得这少年小觑不得,将来不知有怎样的前程。
  杭州方言里,说人头脑发热,叫"事雾腾腾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雾腾腾走"了。他脑门喇的一亮,一个主意就跳了出来,来不及细想,便全部泊泊地淌了出来。
  "诸位前斐,晚生天醉承蒙各位夸奖抬举,不胜荣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读书,不喜商务。茶庄生意,一赖母亲支撑,二赖茶清伯经营,三赖各位同仁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恶棍骚扰,

竟黑白颠倒,丧心病狂,拘捕我家栋梁之柱,遂使茶清伯白发先生为我受累。中夜们心叩问,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泪如雨下,几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眼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

日起走马上任,接手茶庄一应事务,与在座前辈共兴茶业,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众人听了他这番半文半白的忏悔自责加豪言壮语的演说,便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把个老板娘林藕初听得措手不及。她对视过去,见新媳妇沈绿爱神采飞扬,双颊飞红,一双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

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对面桌上的吴茶清,面目淡然,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杭夫人乱了方寸,但表面上还要装得感激涕零,对那频频向她敬来的酒杯加以回报。她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实际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样垂帘听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务都由她和茶清来

决策。儿子搭个架子,慢慢地干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闯一闯,当一当水客,也当一当山客,真正吃透茶叶饭了,再来当家作主。那时,我林藕初、他吴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没想到天醉当着众人就自说自话,还说得这样感人肺腑,好像他继承这份家业,要斩断人间多少情缘一样,真是岂有此理!这痴憨小子有这样的能耐吗?林藕初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妇,

媳妇却对婆婆票然一笑,亲自夹了一块醉鸡,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对这个新娘子,当婆婆的还没接触几天,就大吃一惊地领教了。新娘子过门三天了,始终没有亮出那块象征纯洁的带血白线子帕,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没问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气壮地说:"

妈,你怎的问我?你该问他呀!"
  林藕初不悦,又不好发作,说:"我儿子可是没有做过男人的。头回做,你要顺着他一点。"
  沈绿爱坦坦荡荡看着婆婆:"妈,我也是头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听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后要回娘家的习俗。因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议罢市营救茶清,她很赞成,说:"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紧的,总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要紧。"
  林藕初对媳妇这么快就把立场转到了夫家,又满意,又不满意,心里又惦着关在衙门里的吴茶清,心思一时混乱不堪。坐着轿子,通了关节,去看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茶清倒也没有吃多少苦,牢头

禁子早就被打点过了。问及家事,林藕初长叹一声,眼泪先掉下来,说:"只怕杭家又要断后啊!"吴茶清一听,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此刻,新媳妇就在众人面前这样亮了相。男人都把眼睛恨不得贴到沈绿爱身上,婆婆的风光被她夺去了十之八九。婆婆失落、伤心,强作欢颜却五内俱伤。婆婆的肚子里有了一口井,十五只吊桶在

那里七上八下。
  这里,林藕初正对儿子的夺权痛心疾首,那边,吴茶清站了起来,众人纷纷敬了酒说:"老英雄,老英雄有何高见?"
  吴茶清两只袖子卷了一个格,露出两道洁白内衣袖口,轻轻作一手揖,才开了讲:
  "诸位,我吴茶清,一介浪客,承蒙杭家老太爷器识,操持茶庄三十年,终于盼来茶庄后继有人,茶情可以放心走了。"
  众人听了,都道茶清伯你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忘忧茶庄几十年了,还不都是姓杭的当老板姓吴的当掌柜才发达起来。莫非杭少爷刚披挂上阵就要变卦?
  杭天醉一听,也说:"茶清怕你要走的话头,谈也不要谈。没有你,我这老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个老板也不要当了。"
  茶清说:"正是要断了你靠我的想头,我才这么决定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撑多少年?你母亲也是含辛茹苦,做女人做得像她那样累的,又有几个?如今你成了亲,有了那么个开头,我趁你有势

头之际,赶紧撤了,你自己挑大梁去,将来我们一口气吐出,你也有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资本。"
  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旁边那一桌的女眷们,便开始抹眼泪,林藕初抖了半天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众人又要啼嘘,吴茶清却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刀两断的事情,我只是想出来,在候潮门开一家茶行。各位若相信我茶清,出了股,等着收钱就是。那茶行的名称,自然是谁出的股最大,便随了谁。

"
  "那我家自然是要认了大股的。"杭天醉立刻说,"我们认了大股,茶清伯和我,还是一条绳上的蚂炸,我反正是要依靠茶清伯的。"
  杭天醉的表态,叫林藕初松了一口心气。一旁那几家茶庄,见茶清挑头,都晓得可靠,有利可图,便也当场认了股,这么一件大事,在饭桌上就定了。
  此时,各位已经酒足饭饱,准备撤席,杭天醉突然又说:"各位前辈,晚生还有一个打算,不要各位出钱,只要讨个支持。"
  原来杭天醉是要动忘忧茶楼的主意了……
  林藕初见儿子今日一反常态,主意出了千千万,没有一样和她商量过,心里自然发急,可她一个女人家,能出来应酬吃饭就十分赏脸,哪里还有她险三喝四的权力。没奈何,赔着笑脸说:"九斋活着

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这件事情,他是个好热闹,喜欢灵市面的人,日里皮包水,夜里水包皮,想把茶馆收回来,会会友,听听大书也便当,倒是叫我挡了。如今茶馆收回来了,只差吴升守门,也没想

好了做什么用场。常言道,开茶馆的人,都是吃油炒饭的。"
  那媳妇听了新鲜,便问:"妈,什么叫吃油炒饭的呢?"
  "你哪里晓得这一行的艰辛?须得八面玲现才是。如今开茶馆大约总是两种人,有权有势的,或者便是地痞流氓。正儿八经的商人、文人哪里敢随便开茶馆?风险大,是非多,又要耐得痛,喝起讲茶

来万一闹翻,桌子椅子朝天翻,你寻哪个去?"
  杭天醉说:"我倒是想吃吃这碗油炒饭。别样事情,我一时也插不进手的,唯有茶馆这一套,我还熟络。各位要议个事情,也好去茶馆,推敲起来,终归是利大于弊嘛!"
  赵歧黄已经擦嘴巴要走了,这时,才倚老卖老,对林藕初说:""弟妹,这件事情,天醉有兴趣,叫他做去就是了,总比他一时无从下手好吧。再说这一次这么一闹,倒也闹出牌子来了,杭州城里那

么些个破脚梗,做事也须让三分了。我家那个闯祸坯不在也好,他上面三个哥哥,却是和茶清伯一样有分寸的。真正需要对付几个流氓,找他们便是了。你们一家子回去再从长计议一番,这里茶清开茶

行,我是生不出资本,有心入股也没用,将来有一日用得着我赵某人来讲几句公道话,只管吩咐。茶清,你相不相信?"
  吴茶清一笑,说:"原来是想一个人躲出去图个清静,看来真要清静,大隐隐于市,我是不可能了,恭敬不如从命吧。"
  他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停在了门角,说:"吴升,我只向天醉老板要了你去,你答不答应?"
  一屋子有钱人,这才把目光都射在了这小伙计身上。吴升因为被如此地重视着,几乎头昏目眩,胜日结舌。天醉便笑着说:"别急别急,我自然放了你的。"吴升这才味味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

眼睛愣着,像个拾了元宝的纯朴的乡下人。
  新媳妇沈绿爱,心施从未如当日夜里一般摇动。她是一朵山野的花,有了阳光与风传送的异样的味儿,便如受了诱惑一样,经了挑逗一般地需要雨露了。她又是在大地方呆过的人,读过诗书,不以

男欢女爱为耻。一开始她对丈夫的印象不好,以为他娘娘腔太重,整日价风花雪月,真要温存体贴良宵一刻值千金时,他却又银样锻抢头。今日的表现,叫她开心,原来丈夫还是有英雄气的。喝了酒,

神采飞扬的样子,很是让人心动。沈绿爱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儿,水一般的柔情,从未想过要去主动费心思。今天却羞怯动情起来。夜里,丈夫尚未回房,她却早早地向婆婆请了安,想着夜里的安排,头

先就低了下来。婆婆心里却烦,见媳妇低着头要走,便问:"天醉呢?"
  "和撮着去看大水缸了。"
  "要大水缸干什么?好好的有着井,也没见人家开茶馆一定不让用井水的。"
  "这个我也不懂。倒是昨日翻《茶经》,陆羽却是说了,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的。"
  媳妇比婆婆有文化,还能拿古人的话来压婆婆,这也叫林藕初很生气。人一生气,便尖刻,也顾不得那许多的脸面,便问:"只顾看那些书干什么?有心思,倒是想想你俩自己的事情。"
  沈绿爱却是不吃婆婆这一套的,说:"妈,我成亲两个多月了,正要听娘的指教,天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知道的,像你我,倒也体贴不怪罪他;那些不知道的,里里外外斜着白眼,还以为是我的

罪过了呢!"
  林藕初听了媳妇这一番话,竟也无言以对,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你们小夫妻最明白,怎么倒问起我这个守寡的婆婆来。要说吃药寻医,这两个月来又何尝断过!唉,我也不逼你,杭家几

代的单传,绿爱,我是只有指靠你了。"
  沈绿爱听了,不禁潜然泪下,对婆婆那些暗暗的不满,也早已抛之九霄云外,默默地点点头,便走进房门。
  梳妆台前,红烛高照,她把她那一脑袋的花花头饰一件一件地摘了下来,最后连发夹部摘了,披了一头的黑发,长及过腰。她又一件件地脱了外衣,屋里生了炭盆,倒也暖和,本来穿着贴身小袄,

是要立刻进了被窝的。绿爱却舍不得她那好看的身子在镜中的窈窕,脱得只剩一条睡裤,一个抹胸,露出那上半截洁白透亮的肩膀胳膊,黑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翻过她玉山一样的胸乳,垂挂着

,摩搓到了小肚子,痒痒地,又往下,发梢挂在了两腿之间。些微的涟份,就轻轻地泛了上来。
  绿爱盯着镜中的自己——她不明白,她不美吗?没有女人的诱惑力吗?夜色幽暗,镜里的世界也幽暗。绿爱望着望着,对自己就着了迷,她轻轻地用力一扒,抹胸被扒拉下来,两只胸乳,像欢奔乱

跳的小兔子,剥了出来,镜子里的红豆,便与红烛交相辉映起来。毕竟是冬天,羊脂上立刻就跳起了鸡皮疙瘩。绿爱用手掌去抚暖,手指便触摸着了浪花,浪花便簇簇地抖荡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

了眼睛,镜中的世界一下子退得遥远了,那里面的人儿也小了,被目光挤扁了。她听到了自己喉口发出的喀喀的憋气的声音,她难受到了极点,竟不觉得冷了。接着她觉得自己已经挣扎过了难受这一关

。她松弛了双眼,镜子里的世界又近在了面前,镜子照着她松散的身形,就好像冰冷冷地照着一片大潮过后的泥泞的沙滩。
  身后有开门声,她下意识地便用双臂抱住胸口,顺手扯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杭天醉进了门,惊愕地发现了自己的神形怪异的妻子。
  妻子的目光已经迷离了,忘情地半张着小嘴,喘着气向他一伸一缩的,红红的舌头半吐,像是濒于死亡,又像一条半透明的就要吐丝的肥蚕。她披头散发地向他走来,背后一片黑暗,又可怕又色情

。妻子像中了邪似的缓缓走到他面前,喘气的声音像要催他的命一样急促。妻子的黑头发黑眼睛,使他想起《楚辞》中的山鬼。突然,妻子的手一松,两臂用力一掀,一道白光,他看到妻子的两腋下茂

盛的黑丛,然后,两座小山便堆起在他眼前。山头,是急剧颤抖着的急不可耐的红樱桃。杭天醉使劲一弹,人便绷直了,直着眼睛,僵持在那里。妻子却越来越情急,喘出的热气直扑向他的脸,从她耀

眼的身上放射出来的光,像是能把他当场烤焦。他的睑带着上身,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墙,无路可退。妻子的双手像是捧了沉甸甸的瓜果,强送到他眼前。
  杭天醉浑身上下如针扎一般,他觉得他已被眼前这团致命的欲火逼成了一座找不到喷发点的火山。他们两个就像两条相德以沫的半死不活的鱼,被这障碍重重的欲火烧得奄奄一息。终于,杭天醉一

把抓住了眼前的白光,手指甲死劲地掐了进去,沈绿爱尖声地压抑地狂叫了一声,不知是痛还是酣畅。而杭天醉也在这使劲中,喉口咋咋地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他的手一松,从女人的肚子上滑了下

来,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如泥,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脸便埋在了女人身下。昏昏然中,他没有见到女人脸上随之而下的两行冰冷的泪水,只听到女人略带疲倦的沉着的声音:"我们上床

吧。"
  天亮前,这对惶惶不安的新人又作了一次性爱上的垂死挣扎。当杭天醉从昏睡中进入蒙陇,他觉得自己被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缚住了身体,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气一阵阵喷来。他顺手一搭,摸到一样

光滑结实的东西,这东西让人激动,把他从梦乡中激灵醒来。与此同时,他的下体一热,被另一件东西钳住了。他吓了一跳,两条腿一伸,醒了。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身

边这个女人的肉体击中了,一个翻身就扑到了那片处女地上,女人在身下激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火山正在酝酿爆发,呼吸声急促,又响又不可遏制,在黑夜中回响。女人把头欠了起来,摸黑中来回寻找

着杭天醉的嘴,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给我。"
  杭天醉不知道女人到底要什么,所有乱七八糟的关于做爱的道听途说的常识都涌了上来,使他无从下手。他几乎就要僵硬在女人身上时,眼睛直冒金花,上身一撑,叫了一声,斜身跌落在枕边。女

人就势,就翻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来不及也不懂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只是当那女人违反常规地压在杭天醉身上时,杭天醉一阵痉挛,他失败了。
  女人似乎被这一次的失败彻底击垮了。她呆了一会儿,翻身下来,侧身,背对着了丈夫,一动也不动。杭天醉却彻底地醒了过来,尴尴尬尬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个男人了!这么想

着,半躺下身子,对着帐顶,便发起果来。
  他发现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赵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倒他的。他看看身边那团黑郁郁的隆起的肉身,突发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张

狂。现在,他想起女人裸着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势,真是又屈辱又无奈。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抓摸着,却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了两手的空虚和孤独。他心里发慌,往床头柜上一伸,摸到了那只曼生壶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把它取了过来,捧在手里,紫砂壶慢慢地受了热气,暖了起来,他的冰凉绝望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了。
  茶清这一步跨出了忘忧茶庄,林藕初身上的担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业行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板娘只得带着新媳妇在后场张罗。后场的任务,购茶评茶已被茶清带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贮藏。
  说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龙井茶虽说采制高级,毛茶品质就好,但重新精制再卖出去,依旧少不了复火、筛分、风选、拣剔等作业。
  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

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着,通过筛选后,上面的茶叶叫本身茶,下面细小的,叫下身茶,还有这些不合规格的粗大的头子茶,叫圆身茶。这三种茶,要分三种分别精制,然后再重新拼配。"
  "这么繁杂啊。"媳妇惊叹。
  "茶叶这碗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婆婆告诫着媳妇,"我从三家村抬来时,公公说,茶业学到老,名称记不了。你想想,一 辈子都记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里梳洗完毕,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绿爱,再也没有兴趣和 丈夫做那徒劳无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转移到了茶 上。
   她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关于制茶的木刻书,一边问着无事忙的丈夫:"天醉,咱们家里的龙井,为啥购来后要先放在旧竹木器里?"
   杭天醉在院里堆着一大堆石砖,正一五一十地检查观看,还用刷子就着东洋进口的肥皂,细细擦洗着,说:"这是什么问话?新竹木器时间长了便旧,哪里有年年买了新的贮茶。"
   "不对,"沈绿爱批驳他,"你看,祖宗这里说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异味,所以必得用旧器,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杭天醉从木盆里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生气地看着他那个逞强好胜的媳妇,可是他不敢公开训斥她。她在床上,已经用绝对优势把他打得不战而败,落花流水。他每时每刻都好像听到她在说:"你还

欠着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这样被抢白了去,便伸出两只手,对女人说:"没看我忙着,给我卷一卷袖口。"
  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把书扔在桌上,手脚麻利地给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给儿子忙活,口里还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挖那么多灶砖,今日厨房里烧火的杨妈说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

上什么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妇道人家!"杭天醉一听有人攻击他的宝贝,便奋起还击道,"这灶砖,几十年火里炼的,早就成精了,书上叫伏龙肝。镇在水里,苍蝇蚊子不敢再去。茶楼开张,辛辛苦苦虎跑龙

井汲得水来,正要靠这伏龙肝来保佑呢!"
  沈绿爱撇撇嘴,打个哈欠,回到屋里烛下,说:"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么制茶都不晓得,就急着卖茶显派了。还是实实惠惠跟茶清伯学一手,先把底子打扎实了,再去行那些虚的吧。"
  杭天醉生气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龙肝都收拾了,回头又对妻子说:"你这是要和我杭天醉过这一辈子呢,你可就记住了,我是求是大学堂出来的,不是铜臭气十足的商人。君子爱财,取之

有道。我这'道'里,性情第一要紧,第一条便是干我心里头喜欢的事情,不像你父亲那样做丝绸生意,第一是为了钱字
  沈绿爱已经铺被上床,听了此话,大不乐意,说:"你把我爹扯上干什么?我爹挣的是大钱,为人还是正派,不钻钱眼的,这些年来,他捐出去的钱还少吗?"
  杭天醉一想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样,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里叫叫罢了,沈拂影却晓得往外掏钱,比他更胜一筹。便说:"好好,刚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给你赔不是。只是你讥笑我的

伏龙肝,实在不该。你没见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中怎样说的: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绿爱见她这个书呆子丈夫又摇头晃脑掉书袋子,苦笑一声说:"有了茶没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却没有茶,这又怎么说呢,开茶庄的,总还是茶在前头吧。"
  杭天醉说:"其实没茶没水都不要紧,像寄客那样身外无物,心里边充实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张画,便是水里头有寄托的,我这就给你开开眼。"
  说着,杭天醉擦干净了手,小心从书橱里取出一轴画,轻轻地展开了,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竟是项圣漠的一幅琴泉图。
  这个项圣漠,乃是1597-1658年间的明人,擅画山水、人物、花卉,设色明丽,风格清淡。这幅琴泉图,无怪对了杭天醉的心思,原来图的左下方是几只水缸,罐击,一架横琴,右上方则是一首题诗

。杭天醉摇头晃脑地对妻子说:"这诗真是妙,我读来你 听听?"
  沈绿爱翻个身朝里床睡了,心里却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这些风雅事情捱时间,当我不知道你那颗胆子!
  杭天醉不管,你爱听不听,我偏喜欢读。便拖长声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样,一五一十吟唱起来:
  我将学伯夷,则无此廉节;
  将学柳下惠,则无此和平;
  将学鲁仲连,则无此高蹈;
  将学东方朔,则无此诙谐;
  将学陶渊明,则无此旷逸;
  将学李太白,则无此豪迈;
  将学杜子美,则无此哀愁;
  将学卢鸿乙,则无此际遇;
  将学米元章,则无此狂痹;
  将学苏子瞻,则无此风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无能为,
  或者陆鸿渐,与夫钟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
  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
  写此琴泉图,聊存以自娱。
  长长的一首诗读罢,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说:"喂,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贮泉,就是在没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贮好了。妙哇,妙哇,怎么竟和我

如出一辙!喂喂,你无言以对了?……睡着了?"杭天醉叹了口气,"真是对牛弹琴!"
  沈绿爱"膨"的一下从床上跃起半个身子:"说清楚点,谁是牛?"
  "没睡着啊。"杭天醉赔着笑脸。
  回过头再揣摩画轴。心想,明日茶楼开张了,楼上雅座,便挂上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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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星在天,杭州城守着西湖这颗夜明珠子,湿渡泛的,还未醒来。杭天醉悄悄起身,套袜子的时候,女人翻过身,迷迷糊糊地问:"又上哪去出空,天还早着呢。"
  杭天醉迟疑了一下,才说:"虎跑。"
  "不是撮着去吗?"
  "我也想去。"
  女人不耐烦了:"去吧去吧,多穿件衣裳,春寒着呢。"
  杭天醉就像作了贼一样地溜出去。他知道当妻子的不屑见他的那些水啊器啊,但对他杭天醉来说,这些事,都是他至关紧要的呢。
  杭天醉说不清楚自己的水是属于谁的。在他的水里,总有一些模模糊糊股源俄俄的女人的身影在飘动,在水面,抑或在水下。是屈原的湘夫人,还是曹植的洛神,还是曹雪芹的综珠仙草,或者是他

自以为的烷纱的西子……杭天醉看不清楚。这些女人既然都隔着水雾,自然就是不清晰的。杭天醉想象她们都是美丽无比的,脉脉含情的,落落寡合的,又是神秘莫测的。
  如果说杭天醉的水是关于女人的,他是并不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具体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沈绿爱,在他的心里,不是水,是火。
  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撮着用洋车拉着杭天醉,便从羊坝头过清河坊、清波门,出了城门又过长桥、净寺、赤山埠、四眼井,直到虎跑。杭天醉一路只听到撮着两只大脚劈啪劈啪地响着,还呼吃呼

吃喘着气。天色微明,丘岳显形,鸟鸣山幽。杭天醉有些心疼撮着了,说要下来走一程,撮着说快到了,还下来干什么。杭天醉不听,硬跳了下来,与撮着并排走,边走边呼吸野外的新鲜空气,说:"我

很久都没这么出来走一走了。上一回是立夏吧,这一回,又过了立春了。"
  撮着也很兴奋,乘这个机会,他又可以回翁家山一趟了。
  "上一回回去,你还带着个姑娘,我还以为你会再去看看她。哪里晓得,你连问都没有问起过。"
  杭天醉心里头便有点发涩,说:"我是不敢想这件事,想起来我就生你的气。"
  撮着嘿嘿笑着,说:"少爷自家生了病,误了去东洋,怎么拿我出气呢?"
  想是事过境迁,杭天醉又是个生性不记仇的人,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一告状,家里人便死活逼我成了亲。你想想,年纪轻轻的,一大家子就压在我身上,我原来是个最不要挑肩肿

的人,如今也是赶鸭子上架了。"
  "逼一逼也好的嘛,做人总不好那么轻飘飘的嘛。"
  孰料撮着仗着和杭天醉关系近,竟然倒过来教训他了。
  杭天醉不服气,说:"我哪里还敢轻飘飘,你没见那个少夫人,一块湖州砖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前世欠她的一样。"
  "讲不得的讲不得的,"撮着慌了,"那么天仙一样的女人,含在嘴巴里都舍不得呢,讲不得的。"
  杭天醉见他这个一口大黄牙的仆人,竟然还晓得天仙一样的女人,先就笑了起来:"撮着你给我带坏了,晓得讲女人了,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去。"
  撮着憨憨地笑着,指着前面山门,说:"车放在这里,虎跑寺就在上面了。"
  杭天醉继承了中国古代的文人们对水的认识。他们大多是一些具有泛神论倾向的诗人。他们对自然界的一切,往往怀有一种心心相印的神秘和亲和感。他们亦都是水的崇拜者。
  虽然孔子以为水有九种美好的品行: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志,但这显然是儒家的水;是可以灌我缨也可以准我足的沧浪之水;是出山远行奔流至海的治国平天下的水了。
  亦有一种在山之水,是许由用来洗耳朵的道家的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茶圣陆羽的唐朝的水,当然是在山的了。
  他说: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好,江水次之,井水最差。山水,又以出于乳泉、石池水流不急的为最好,像瀑布般汹涌湍急的水不要喝,喝久了会使人的颈部生病。还有,积蓄在山谷中的水,虽澄

清却不流动,从炎夏到霜降以前,可能有蛇蝎的积毒潜藏在里面,若要饮用,可先加以疏导,把污水放出,到有新泉缓缓流动时取用。江河的水,要从远离居民的地方取用。井水,应从经常汲水的井中

取用。
  历代的中国茶人们,著书立说者,倒也不少,其中较有名的,要数9世纪唐代的张又新,他是个状元才子,写过一篇Pq (煎茶水记》的文章,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个等级,还说是陆羽流传下来的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新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模口水第四;
  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夺下方桥潭水第六;
  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泉第八;
  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湘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柳州圆泉水第十八;
  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
  杭天醉之水道,根本取法于陆羽,又承继明人田艺衡、许次纤,这两个人均为钱塘人士,前者著《煮泉小品》,后者著《茶疏》;前者去官隐居,后者一生布衣,都是杭天醉心里佩服的人。
  那个田艺衡,原是个岁贡先生,还在徽州当过训导,后来辞官回了乡。朱衣白发,带着两个女郎,坐在西湖的花柳丛中,人来皆以客迎之。茶也喝得,酒也喝得,就像个活神仙。写的那部《煮泉小

品》,倒是分了源泉、石流、清寒、甘香、宜茶、灵水、异泉、江水、井水、绪谈十目,尚可玩味。
  比起来,杭天醉更喜欢许次纪。此人倒也是个官家子弟,乃父作过广西布政使,老天爷却叫他破了一条腿,从此布衣终身。杭天醉感觉这个许次纤和他很投契的。《茶疏》中有许多精辟之见,比如

杭天醉喜欢许次纪所说的喝茶的环境——一是心手闲适;二是披咏疲倦;三是明窗净几;四是风日晴和……他心里对这等放浪形骸天地间的悠人处士,总是不胜欲慕。从前赵寄客在时,一派治国平天下

的儒家精神,每每他想说点老庄,便被他拦腰斩断,说:"你没有资格退而结网。"又说:"兴中会说功成身退,是先要功成。如今你于国于民既无功可言,奢论逍遥游,岂不笑煞人?"杭天醉想想也是,

只得收了他那风花雪月的摊子,和赵寄客勉强讨论革命。如今寄客不在,谁再来管他心里头喜欢的东西。他倒是蛮想再写一部茶书呢,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忘忧茶说》。
  说话间便到了大慈山白鹤峰下。进了山门,石板路直通幽处。青山相峙,叠蟑连天,杂树繁茂,竹影摇空;脚下一根水成银线,珍珍淙淙与人擦脚而过。此时天色大明,野芳发,繁荫秀,杭天醉空

着双手,提着长袍,撮着肩上扛一只四耳大罐,等着一会儿汲水用。
  过了二山门,泉声越发响亮,杭天醉便也更加心切,跑得比撮着更快。撮着在后面跟着,一边思考和琢磨着问题,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也是真奇怪。哪里不好用水,偏偏说是这里的水好,真是老虎

跑出来的?"
  "哪里真有这样的事情,"杭天醉兴冲冲地往上登,说,"前人说了,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西山之茶,以龙井为佳。只是水好了,原本是山的功劳,人们却要弄些龙啊虎啊仙人啊,来抬举山水,这

就是埋没了这等好山了。"
  杭天醉说得有理,原来这西湖的环山茶区,表土下面,竟有一条透水性甚佳的石英沙岩地带,雨水渗入,形成那许多的山洞和名泉。虎跑的一升水中,氧的含量指数有二十六,比一般矿泉水含氧量

高出一倍,用来泡茶,最好。
  说话间到了虎跑寺,寺不大,自成雅趣。中心便是虎跑泉。这里一个两尺见方的泉眼,水从石牌间浪泊涌出,泉后壁刻"虎跑泉"三字,功力深厚,乃西蜀书法家谭道一手迹。泉前又凿有一方池,环

以石栏,傍以苍松,间以花卉;泉池四周,围有叠翠轩、桂花厅、滴翠轩、罗汉亭、碑屋、钟楼。滴翠轩后面,又有西大殿、观音殿。西侧,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还有济祖塔院和楞岩楼等。杭天醉环

顾四周山水,叹了一句:"当年野虎闲跑处,留得清泉与世尝。"便弯下身,以手掬水,饮了一口,口中便甘例满溢,忙不迭地就叫:"撮着,我们忘了取水的竹勺子。"
  说话间,一只竹勺便伸到他眼前。此时,天色大亮,山光水色清澈明朗,杭天醉接过水勺,抽了一下,水勺不动,他抬头一看,一级衣芒鞋的女尼站在他面前,只是那一头的长发尚未剃度,看来,

是个带发修行女居士。
  女尼眉眼盈盈,年轻。杭天醉连忙从泉边立起,双手合掌,对着她欠身一躬,口中便念:"阿弥陀佛,谢居士善心助我。"
  说完,再用手去抽那个竹勺,依旧抽不动,杭天醉便奇了。抬头再仔细看,那女居士隐隐约约地带些涩笑,使他心里泛起几丝涟份。
  "少爷真的不认识我了?"
  杭天醉手指对方,惊叫一声:"你怎么这副模样?"
  原来,眼前站着的,正是大半年前救下的红衫儿。
  撮着正从寺庙厨下寻着一只大碗过来,见红衫儿站着,也有些吃惊,便问:"红杉儿,你不是走了吗?"
  "正要走呢。"
  "上哪里去?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杭天醉大怒,抽过水勺就扔进了泉里:"你给我说清楚!"
  撮着也有些慌了,心里埋怨红衫儿不该这时出来。原来立夏之后,撮着老婆进城给杭夫人请安,女人嘴碎心浅,藏不住东西,便把红衫儿供了出来。夫人听了,倒也不置可否。直到天醉娶亲前,才

把撮着叫去,如此这般嘱咐了,出了点钱,便把红杉儿移到了虎跑附近的寺庙。说是前生有罪,要在寺里吃斋供佛三个月。红杉儿浑浑噩噩的,听了便哭。她在摄着家里呆着,人家也不敢怠慢她,山里

人淳朴,她便过得安详,像一只在狂风骤雨中受伤的小鸟,总算有了个临时的窝。她走的时候哭哭泣泣,一百个不愿意,又没奈何,可是在青灯古佛前清心修炼了两个月,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有饭吃

,有觉睡,不用练功,更不再挨打,她想起来,就觉得赛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天。
  不料半个月前,嘉兴来了个老尼,说是来领了红衫儿去的,还说她命里注定要出家,不由分说给她套了这身缝衣,又要剪她那一头好青丝。红杉儿又哭了,不过她也再想不出别的反抗的主意。红衫

儿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家名字都不认得,空长了张楚楚可人的小脸。不过从小在戏班子里呆,苦还是吃得起的,面对命运,总是随波逐流吧。
  三天前她随师父来到虎跑寺,说好今日走的。
  早上洗了脸,梳了头,便到泉边来照一照,权当是镜子。女孩子爱美,终究还是天性。缘分在那里摆着,今日出来,就碰上了她的救命恩人。
  杭天醉一听,家里人竟瞒着他,做这样荒唐事情,气得口口声声叫撮着:"撮着,我从此认识你!哎,撮着,我从此晓得我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撮着又害怕又委屈,说:"夫人警告我不准告诉你的!告诉你就要吃生活的。夫人也是为红杉儿好,说是住在杭州,迟早被云中雕抢了去,不如远远地离开……"
  杭天醉不听撮着申辩,问红衫儿:"你这傻丫头,怎么也不给我通报个信,十来里路的事情!"
  红杉儿就要哭了,说:"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你晓得你这一把头发剃掉,以后怎样做人?"
  红杉儿摇摇头,还是个孩子样,看了也叫人心疼。
  "你晓不晓得,老尼姑要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红衫儿想了想,说:"师父说,是到一个叫平湖的地方,住在庵里。她说庵里很好的,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姑娘。嗯,师父说,那里靠码头,人来人往,蛮热闹的,比在这里快活多了。"
  杭天醉一听,像个陀螺,在地上乱转,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道:"撮着你这该死的,晓得这是把红衫儿推到哪里去?什么尼姑庵,分明就是一个大火坑!"
  原来晚清以来,江南日益繁华,商埠林立,人流往返不息。杭嘉湖平原的河湖港汉,就集中一批秦楼娃馆,专做皮肉生意。《老残游记》中,专门写了有一类尼姑庵,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边

阿弥陀佛,一边淫乱无度的。刚才听红衫儿一说,无疑便是这样一个去处。
  撮着和红衫儿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红杉儿摇摇晃晃地哆嚷着嘴唇,便要站不住。撮着也急得额角头掉汗,一边说:"少爷,我真不晓得,少爷,我真不晓得。"
  杭天醉见他们俩真害怕了,一股英雄胆气便油然而生,说:"怕什么,我杭天醉,如今已是忘忧茶庄的老板,凡事我做主。你,撮着,"他指着撮着鼻尖,"你去和那老尼姑交涉,就说红杉儿原是我救

下的,她爹不要她了,当了一湖的人送给我的。我这就把她带走,这几个银元叫她拿去,权当了来回的路费。"他又回过身,用拇指食指拎拎红衫儿身上那件袍子的领:"赶快给我脱了这身衣服去,好好

一个女孩子,弄成这副模样,我不爱看。"
  红衫儿再出来的时候,梳着一根大辫子,干干净净,一身红衣服。小肩膀,薄薄窄窄的,垂髯又细又软,挂了一脸。两只眼睛,像两江柳叶丛中的清泉,向外冒着水儿。小下巴尖尖的,惹人怜爱。

红衫儿个头也要比杭天醉矮上一截,杭天醉觉得自己只要胳膊一伸,就能把她一把橹过来,自己便也就伟岸得像一个强盗快客。不像面对沈绿爱,如面对一头大洋马,使他完全丧失拥抱的兴趣。其实他

早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拿这两个女人作比较,要不是在佛门寺庙,他早就伸开臂膀一试效果了。
  他想看看,红衫儿笑起来时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便取了刚才撮着拿着的那只小碗,慢慢舀了一碗水,又掏出一把铜板给红衫儿说:"红衫儿,你变个戏法给我看。"
  红衫儿乖乖的,接了那铜板,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往那碗里斜斜地滑进铜板,一边说:"少爷,你这戏法,我在这里见过许多次了,水高出碗口半寸多都不会溢出。真是神仙老虎刨出的水,才会有

这样的看头。少爷,我是不懂的,我是奇怪死了的。"
  杭天醉见女孩子如此虔诚向他讨教,眼睫毛上沾了泪水,像水草一样,几根倒下,几根扶起,心里便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便如同学堂里回答西洋教师一般地细细道来:
  "你以后记住,这个大千世界,原来都是可以讲道的,不用那些怪力乱神来解释。比如这个虎跑泉水,因是从石英沙岩中渗涌出来,好像是过滤了一般,里面的矿物质就特别少。还有,水分子的密度

又高,表面张力大,所以水面坟起而不滴,前人有个叫了立诚的,还专门写过一首《虎跑水试钱》,想不想听?"
  红衫儿连忙点头,说想听。
  杭天醉很高兴,便站了起来,踱着方步,背道:
   虎跑泉勺一盏平,投以百钱凸水晶。
   绝无点点复滴滴,在山泉清凝玉液。
  "怎么样?"他问。
  "好。"红杉儿其实也没真的听懂这里面的子丑寅卯,只是觉得应该说好。"真没想到,水也有那么多的说法。"
  杭天醉便来了劲,滔滔不绝起来:"水,拿来泡茶,最要紧处,便是这几个字,你可给我记住了,一会儿我考你。"
  "一是要清,二是要活,三是要轻,四是要甘,五是要树。听说过'敲冰煮茗'这个典吗?"
  红衫儿摇摇头。
  "说的是唐代高士王休,隐居在太白山中,一到冬天,溪水结冰,他就把冰敲开了取来煮茶,接待朋友。还有,听说过《红楼梦》吗?"
  红杉儿点点头。
  "那'贾宝玉品茶找翠庵,刘姥姥醉卧恰红院',听说过吗?"
  红杉儿摇摇头。
  "那个妙玉呢?"
  红杉儿迟疑了,皱起眉头,搜索着她那点可怜的记忆。
  "就是出家人妙玉,在她的庵院里用雪水沏茶请客。雪是从梅花上掸下来的,埋在地下藏了五年,见了最珍贵的客人,才取出来喝。所以妙玉说,一杯是品,二杯是饮,三杯是驴饮了。"
  红衫儿集然一笑,说:"那我过去就是驴子了。我们跑江湖的,不要说二杯三杯,十杯八杯都是一口气的事,你没看我们流的那些个汗。"
  "那是从前的,以后我不会让你流那么多的汗。你也就晓得,这茶怎么个喝法才是地道的呢。"
  两人靠在石栏边,正有滋有味地聊着,撮着从大殿里出来,说:"少爷,那女尼想见见你呢。"
  "钱收下了吗?"
  "钱倒是收下了,说是还要和少爷交割清楚。以后人是死是活,她一概不管帐了的。"
  杭少爷一把扯起了红衫儿,说:"下山!"
  "不见了?"撮着问。
  "见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太婆干什么?她们也算是女人,那就真正叫鱼目混珠了。"
  撮着是老实人,不晓得少爷这话有一半是说给红杉儿听的,以此显示自己威严的那一面。下了山,杭天醉把红衫儿扶上了车,才对撮着说:"把车拉到候潮门去,我让茶清伯安顿了红衫儿,先住下再

说,那里不正缺人手吗?"
  车上坐了两个人,又放了一罐清水,比以往沉出了一倍,撮着呼嗤呼嗤地喘起气来。但他的喘气,并不是因为累,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那一日大雷雨中的事情,还想起了茶清伯的发了绿的眼睛。
  有时,他也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车上的这对青年男女,那罐清水就放在他俩的腿中间,杭天醉不时地把头凑下去,在水中照照自己,又叫红衫儿也凑过来照,两个脑袋凑在水前,嘻嘻哈哈地就笑

了。
  撮着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和少奶奶却不能这样,他俩冰冷冷的,仆人们传说他们甚至不同房。难道少奶奶不漂亮吗?撮着眼里的红衫儿,倒着实要比少奶奶差远了呢。
  他不理解他的少爷了。你看他平时在家中萎萎靡靡,哈欠连天,可是这会儿怎么这样器宇轩昂神情滞洒了呢?你看他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样子。还有这个红衫儿,惶惶恐恐地笑着,正顺着少爷的

心思走呢。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又套上了那枚祖母绿的戒指。
  撮着想:"回去后我怎么跟少奶奶交代呢?这个少爷,跟他的爹,真是八九不离十啊!"








 





第十三章

  杭州东南处,直崇新门外的南北土门和东青门外坝子桥,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吴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门望仙桥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着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

客。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茶清伯不过是把忘忧茶庄前店后场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来做。往年茶农是直接把茶送到忘忧茶庄后场,由茶清伯评茶定级收购,或者进山去采购了来。今年却是送到忘忧茶行去

了,绕个弯,再送到茶庄,实际上,等于是茶庄又开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叹口气,对吴茶清说:"何必呢?一家人嘛!"
  吴茶清捻捻小胡子,说:"少添一点麻烦吧。"
  "没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烦。"林藕初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眼里便有了忧怨。
  吴茶清端起了盖碗茶,又放下,目光盯着女人,便直了起来,道:"你是不晓得男人的厉害。"
  "怎么个厉害?"
  "男人要什么,便是要夺什么的。"
  "我这里有什么不让你要的?几十年过来,还不是你在替我们抗家做主?"杭夫人说。
  "谁说我想替你们杭家做主?"茶清说,"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庄是我的,这个上上下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着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忘忧茶庄不姓杭,姓吴,你答应

吗?"
  杭夫人头低了下去,半晌,抬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九斋死前,曾对我说,将来有一日我吴茶清归了西,要用十人抬棺,从茶庄前门送出去。"
  女人听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斋是要我死在忘忧茶庄里呢。"吴茶清说,轻轻地,笑了。
  "我们便是一起死在忘忧茶庄里,又怎么样!"林藕初激动起来,"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老爷给我送来的男人?不怕九斋这死鬼在地底下听了咒我,这几十年没有你,我和他有什么趣

味,这份家业,无非是你我顶了他的名义挣下的罢了。"
  吴茶清长叹了一口气:"我这次要出去,并非因为和云中雕较量了一场,实在是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在这里呆久了,顶了杭家的名分做事,心里便生出其他念头。人心就是这样不知足的。如今天醉也

成家立业了。长此以往,怕是我们两个对峙,你在当中为难,败了你一世的辛苦。你倒想想,究竟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藕初听着听着,呆了,然后掏出帕子,轻声哭泣起来。
  吴茶清在女人身边站了一会儿,说:"你姓林,不姓杭,你为谁哭?"
  女人老了,是老泪纵横了,女人说:"我为姓吴的人哭。"
  那姓吴的老人腰弯了下来。两只手拇指和食指来回使劲地搓弄着,吭吭地咳嗽着。女人哭着哭着,见对方老咳嗽,头一抬,愣住了,吴茶清两只冰冷的眼睛雾气腾腾的,冒着热气。
  吴茶清一向在茶界深藏不露却又名声远扬,他的举动,便成了人们效仿的榜样。自他迁来此地后,杭州的茶行逐渐地便多了起来。宁波的庄源润,杭州的乾泰昌,海宁使石的源记、隆兴记,又有公

顺、保泰,纷纷相继而设。候潮路口,茶市一时盛极。
  自此,春夏两季,茶商云集杭州。东北,有哈尔滨的东发合,大连的源顺德;天津卫,有泉祥、正兴德、源丰和、义兴泰、敬记;北京有鸿记;济南有鸿祥;青岛有瑞芬;潍县有福聚祥;开封有王

大昌;烟台有协茂德、福增春;福州有何同泰。
  天南地北的来人多了,便分出了流派。一时,便有了天津帮、冀州帮、山东帮、章邱帮、辽东帮和福建帮。
  往近处说,长江以南,上海、南京、苏州、无锡、常州的茶商,未等杭人春茶收购完,便直奔杭州候潮路,专门来此等候,采购了红绿毛茶而去。
  这些以采购为主的外省茶商,茶业一行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水客"。
  有水客,便有山客。水客是买方,那山客就是卖方了。不过他们都是通过茶行再卖出去罢了。
  山客从哪里来?
  本省的有杭州、绍兴、宁波、金华、台州、丽水、温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新县、绩溪、祁门、休宁、太平、宁国;有江苏的宜兴;湖北的宜昌;还有闽北、赣东的茶客。
  一时南星桥、海月桥,万商云集,钱塘江畔,帆船如梭。茶业在本世纪初的杭州,倒着实是鼎盛一时的了。
  清明以来,吴茶清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从前在忘忧茶庄时,上上下下的人,都用得顺了,不像在这里,万事开头难。好在新近又添了个人手。在行里上下张罗着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红衫儿。让她

这个江湖上跑码头的女孩子干这等操心事情,本来并不合适,杭天醉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吴茶清问:"这里谁说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这里是得茶清伯说了算,只得对红杉儿说:"你先住下了,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再来安顿你。"
  红衫儿心里有些害怕这个山羊胡子,不敢吭声。
  吴茶清问:"会烧饭吗?"
  "会。"
  "记住了,烧菜,不准放生姜、大蒜、生葱,不准烧咸鱼誊。"吴茶清见红衫儿不明白这意思,便解释:"吃茶叶饭,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活臭倒笼,一股子气喷得茶叶都染了'腥',这

个生意还怎么做?不相信试试看,厨房里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烟气。"
  红衫儿明白了,使劲点头。
  "还有,你这个名字,原来跑码头时用的,现在再用,不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红衫儿说:"我从小就没名字的。我亲爹娘把我扔掉时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跑码头,就叫红衫儿了。在寺里,师父说要给我取个法名,还没来得及呢。"
  吴茶清对杭天醉说:"你就给她取个名吧,你带来的人嘛。"
  "诗经曰:有女如茶。茶通茶,就叫她小茶吧。古人曰:茶者,娇美意也。古人叫可爱的少女为茶茶、小茶。她又在茶行里了,你看如何?"
  "这个名字倒还清爽。"茶清伯点点头。
  吴茶清又对天醉说:"你慢走,我给你见个人。"说话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仓库里出来,此人,正是吴茶清新收的小伙计,安徽小老乡吴升。
  吴升倒是长出个人样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不小,低眉顺眼的。见了老板和股东,不停地欠身问安,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
  茶清说:"天醉,以后茶行到钱庄取钱,到茶庄报信都是他的事情。茶行和茶庄三天两头的来往,吴升就跑腿了。你把他记住了,以后好使唤。"
  吴升欠着腰说:"只管吩咐,只管吩咐。"他穿一件土蓝布衫,头发盘在头顶上,一张脸倒方方正正。厚嘴唇,唇上一排黑密密的小胡子,冒着汗珠,皮肤黝黑。正在干活呢,脸上就油光光的。他一

开口,白牙亮晃晃的,像个纯朴的山里人,只是他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是没地方看,他那副手脚也一样,不停地挪动,一副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样子。
  天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老相识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吴升被茶清叫过来之前,他正在和几个外地水客交涉一批茶叶的价格,一会儿结结巴巴,一会儿张牙舞爪。他正跟着茶清学当行信呢,也就是学习怎样评茶、开汤、看样、开价,成交挂牌。水客也

欺他嫩,徒有发奋的志向和与生俱来的心机,有什么用?慢慢熬吧。
  吴升很乐观,肯吃苦,不怕被人奚落。手勤脚勤,嘴却不像当茶博士那会儿那么勤了。他决心吃苦耐劳,有朝一日,打出一番茶清伯一样的天地。远大的理想,甚至使他心灵都纯洁起来了。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天他是有些反常了。倒不是因为买办李大带来了大鼻子英国洋人要压价,这事有老板顶着,他不怕;也不是见了大股东杭天醉怯场。杭天醉跟他年纪相仿,却家有万贯,

这不稀罕,祖宗留的。他怯场,是因为他见到了小茶。老板要他把小茶安顿到楼上靠底那间房子,然后再带她去厨房。也就是说,小茶和他一样,目前都是下人。他几乎立刻就把小茶给认出来了。红衫

儿就红衫儿吧,还叫什么小茶,他想。遇到了童年时的熟人,他既慌张又兴奋,他可不会记住他是怎么推打这个女孩子的事了,只记得那一串红色的跟头。他几乎想要欢呼跳跃,上前去凑近乎,可是他

刚一抬头,便见到了杭天醉那与众不同的蒙眈迷离的目光,他的心里便咯噎了一下,上不上下不下地搁住了。
  况且,杭天醉又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小茶肩膀上,说:"去吧,乖一点,干活要小心。我有空,会来看你的。"
  吴升以为,这便是杭天醉无视他存在的重要证据,他竟敢去搭一个下女的肩膀,简直不忍目睹。
  也许就为了给大股东当场出点难题,他低着头,用焦急的口吻说:"老板,刚才来的李大,带着西洋人,说你估的九曲红梅,开价高了,不到一级的。"
  话音刚落,杭天醉就挂下了脸,说:"呸,轰那洋奴才李大出去。什么东酉,他也晓得当行信了。他能评茶,还要茶清伯干啥?"
  茶清止住了天醉,挥挥手,让吴升和小茶都走了,才对天醉说:"这事,说怪也不怪的,你先看看这九曲红梅,到底上不上品。"
  说罢,茶清从一锡盒里,取出一撮茶样,放在八仙桌的一张白纸上。这茶形状也是怪,弯曲细紧,像一枚枚鱼钩,相互挂钩,色泽乌润,披满了金色绒毛。用开水冲了,那颜色,又鲜亮,又红艳,

就像红梅花似的,煞是好看。天醉虽是开茶庄家的出身,但是,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喝过九曲红梅。想来,今日是用了心动了情地品吧,竟嗅出了一股高香。
  "好香的茶,味道鲜爽。味中有香,香中带甜,茶清伯,你看这汤色红艳明亮,不会比祁门红茶差吧。"天醉说。
  "这两句,倒是行话了。"茶清捻着胡子说,"我看的样开的价。几十年茶叶饭吃下来,会不如李大这个教堂杂役?"
  原来近日也是澳跷,来了几个西洋和东洋的茶商,又由几个李大一类的人陪着,在候潮路各个茶行,东转转,西转转,变着法子压价。又有一干本来茶行的老主顾,见着有人压价,便也作起了壁上

观。茶行老板哪里晓得今年会翻出这么一张皇历,一开始从山客手里就购下了足足的春茶,只等水客一到,发货就是。这一压一拖,就惨了,茶行里茶叶堆积如山。况且茶这件宝贝,又是最耽搁不起的

,时间越久越不值钱。自然,最苦了的还是茶农。茶行不敢收山客的货,山客也不敢要茶农的茶,层层压下来,岂不殃及一年辛苦的山民。
  整个这一带的茶行里,只有茶清伯独断专行,还在收购高档茶叶。同行不解,他冷笑一声,说:"你们要吃饭,种茶叶的人就不吃饭了。逼得他们没饭吃,你又怎么吃饭?洋人拿了他们的大烟,换了

我们的茶叶还不够,还要换得铜钢。为了这点钢钢,就跟着当奴才了?"
  茶行的老板听了,腰又硬了几分。天塌下来,有茶清伯这个长子顶着呢!双方就那么僵着,眼见着满仓满库的茶贮着,看谁投了降。
  杭天醉这才知道,茶行业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自然他是无条件支持吴茶清的,说:"茶清伯,你只管见了好茶叶凭良心收,人家不卖,我们忘忧茶庄全部包下了。"
  茶清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半晌,才回了一句:"难为你了,刚刚接手。"
  "茶清伯,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天醉心一动,突然发现茶清伯的眼神很熟。想了想,竟是他自己的眼神,他的心便一跳一跳了。
  正说着,吴升又进来通报,说是洋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正说着,那叫李大的买办便走了进来,他是个胖子,见了吴茶清和杭天醉,很客气地行了个洋礼,说:"鄙人李约翰,乃英吉利茶商劳伦斯

先生之代理,要见老板面议。"
  "这不是住在天水桥耶稣堂巷的李大吗?向来在耶稣堂当杂役的,什么时候改了洋名,吃了洋饭?"杭天醉差点要说"放了洋屁",到底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句就咽下了。
  那李大见了杭天醉眼生,不知何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顶撞洋人,正要问呢,就听对方说:"鄙人抗逸。"
  李大这才一惊,想:怪不得市面上传闻忘忧茶庄少老板厉害,果然气焰嚣张。李大这个人圆滑,杂役出身的,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见了这一老一少,晓得没啥天谈,便想找个台阶下台了事,他的

主人劳伦斯先生,却手里一根司狄克,"哈华""哈惯"叫着,就进了客厅。
  那劳伦斯,这几日,也是天天到茶清茶行来磨那批九曲红梅。茶清和他语言不通,全靠李大用半生不熟的洋经洪英语翻译,谁知他当中又搞了什么鬼。只听那主仆两个,一个N。,N。,N。,一个

Yes,Yes,Yes,茶清便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了。他已和苏南一带城镇的老主顾说好,不日,他们就来提货的。不过茶清年纪大几岁,不亢不卑还是做得到的,不像杭天醉,一张帐子面孔,立刻就放了下来

  "久仰,久仰,"倒是劳伦斯先生给他们二位作了个中国揖,说,"杭先生,吴先生,好汉!"
  这两句话,倒是用汉语说的。可是杭天醉在学堂里,洋人见得多了,他那口英语虽然不流利,比起李大却是胜出了几筹。故而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便问:"二位有何见解,径直说来。"
  那个劳伦斯见这年轻人能说英语,面有喜色,便说:"九曲红梅,原是浙江毛茶,为什么你们用了祁门红茶的价格呢?我们大英帝国的臣民,对祁门红茶那特有的苹果香是非常熟悉的。我以为,只有

印度大吉岭的红茶可与它竞争,其他红茶,皆望尘莫及。先生用我们熟悉的情况来唬弄我们,不是太令人遗憾了吗?"
  杭天醉听了这话,立时便没了底。他对这方面的常识,可谓一窍不通,可又不肯服输,硬着头皮,翻译给茶清伯听。吴茶清一听,端起茶先喝一口,润润喉口,开了讲:
  "先生有所不知,九曲红梅这个品牌,只产在杭州郊外湖埠大坞山一带。这大坞山高不过三四十丈,山顶上却有一块盆地,土厚地肥,周围又有山峦环抱,应了阳崖阴林一说。旁有钱塘江,江水蒸腾

,云遮雾绕,是个种茶的好地方。
  "天国期间,此地居民几经兵火,减了半数,故而,福建、温州、平阳、绍兴、天台一带,便有农民迁来,带便的,把南方武夷山功夫红茶的手艺也带来了。
  "九曲红梅分的是大坞山真品,次一等是湖埠货,再次一等,便是三桥货了,先生现在看见的,恰是真品,外省茶人向来是以能买到这种茶叶为得意的,也不过点缀茶品花色之用罢了。"
  那个李大李约翰,竟然问:"我们怎么晓得这是真品呢?舌头没骨头,我们又没法验证。"
  吴茶清说:"吃茶叶饭的人,不晓得茶,除非死人一个。实话跟你说了,大坞山真品只在谷雨前后采摘,一年也不过几百斤,从今年开始,全部包给我们茶行了。你们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我们卖不卖

还是一回事呢。"
  这话说得出气,杭天醉译得也痛快。他刚刚译完,眼见那劳伦斯脸色就变了,他在杭州,怕还没有领教过几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今日打了一个回合,竟叫他无言以答,二话不说,便退了出去。
  杭天醉见他们走了,才得意地对茶清伯说:"茶清伯,你吃吃力力跟他们讲那些干什么,他ffJ懂个屁!"
  吴茶清看了一眼杭天醉,说:"我哪里有心思跟他们讲这些。"
  杭天醉这才恍然大悟,脸便红了。原来茶清怕这些话,都是讲给他听的呢。
  小茶性格绵软,忘性极大,倒是早把吴升从前欺侮过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眼都不熟了。只是从和吴升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起,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第一次吴升跑到厨房,从缸里舀生水喝,目光惊慌失措地膜一眼小茶。小茶正在择菜,便说:"桌上有凉茶,喝生水肚子疼。"
  他红着脸,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在桌上,突然凑近小茶,说:"我知道你,你原来在湖上荡秋千的。"说完,扔下碗就跑。小茶被他说得一个顶头呆,站了一会,眼圈就红了。
  下午他又来喝水了。小茶在铲锅灰,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不知这个奇怪的安徽佬又会冒出一些什么名堂。
  果然他又开始发难了,他说:"小杭老板到宜兴去了,你晓不晓得?"
  小茶摇摇头,想,少爷怎么就去了宜兴了呢?
  "说是去订一批紫砂壶来,开茶馆用的。"
  他看着小茶,两只手指甲里全是茶叶末子。小茶勉强地朝他笑笑,她可不敢得罪他。上次他把她送去安顿时便告诉她,他是茶清伯的亲信呢。
  "洋人也不是那么好吓的,是不是?"他问小茶。
  "还没有人来买茶吗?"
  "其他茶行都跌价了,都在卖了。"
  "那我们怎么办?"
  "小老板到宜兴去了,你说怎么办?"
  "茶清怕不肯跌价?"
  "小老板到底年纪轻。"
  "你年纪不轻?"
  小茶有些生气了,闷闷地回了一句。吴升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跟小老板好,我知道的。"
  "你走开!"小茶扔下了手中的工具。
  "不要告诉他,我饭碗要没有的。"他恢复了惴惴不安的可怜相。
  "我不告诉他,你也不要说那些话了。"小茶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在隆兴茶馆翻跟头,现在要叫忘忧茶楼了。"
  "你怎么认识我?"小茶吃惊。
  吴升很生气:"我推过你的。"
  小茶呆想了一下,说:"我忘了。"
  吴升脸涨得鲜红,一跺脚,跑掉了。
  第二天早上,吃泡饭,小茶觉得很奇怪,她的饭碗里,埋了一只咸鸭蛋。她惊慌失措地朝四周看看,吴升正在有点造作地吃早饭,声音呼啦啼啦的,像是掩饰什么。小茶想,咸鸭蛋是他的。
  这样平安地过了两天,那天夜里,茶清和吴升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这时,小茶正在灶间外面一个角落里洗脚,她以为没有人来了,谁知吴升闯了进来,很激动地说:"我看见小老板娘了,脚那么大!

"他用手比划着,量出一大块空间。/J\茶吓得一使劲,木盆翻掉了,罩在她脚上。
  茶清带着吴升这趟回忘忧茶庄,正是和杭夫人商量着怎么对付这场买卖风波的。林藕初一见他就淌眼泪,咬着牙骂道:"真是人心隔肚皮,紧要关头就把你卖了。"
  "倒也不能那么说,他们都来向我讨过主意的,我没松口。"
  "那也不能甩下你一个,他们自己去降价啊。要咬住就大家一道咬住,都不是人!从前得过我们多少好处!"
  "不要生气了。这种事情,迟迟早早,总要来的。"
  "茶清,你倒出个主意,怎么办呢?我们这里全部吃下,一个是没那么多资本,再一个,卖到什么时候去?只怕明年这时候还卖不完呢。"
  媳妇说:"不是说股东还要和茶清伯吃讲茶吗?可借天醉不在。我看他就是会说,或许把他们都能说动了,齐心合力再抗洋人一阵。洋人不也就是和我们拚那一口气,我们就是不压价,他们有什么办

法?他们总还是离不开茶的嘛。我哥哥绿村从酉洋来信说,英国人就是穷得把西服当了,第一件事情还是要喝茶的呢。"
  "他们哪里有这种眼光?吃讲茶是假,抽股份是真。"林藕初生气地说,"几十年茶叶生意做下来,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吃讲茶,竟吃到卖茶的头上来了。"
  "生意人,几个人眼睛不是盯在钢钢眼里,没有穷凶极恶抽股份,拿吃讲茶做扶梯落台势,已经是卖忘忧茶行的面子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那你怎么办呢?外头降价卖,里头又抽股份,这样内外夹攻,不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死不了,"'茶清一笑,眼光盯住了媳妇,"绿爱,上回听你说山东、天津一带不少店家看中我家的货,只是转了几手,价格稍许贵了一些,有这样的事情吗?"
  绿爱眼睛一亮,说:"正是,正是,我爹写信来告诉我的,还说要是有人直接运了过去,他会牵线。只是怎么运过去呢?天醉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也是巧得很,杭天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风尘仆仆地从宜兴回来了。带着那些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往仓库里抬那一箱箱的紫砂茶具,口里兴奋得话不成句:"这趟我是开眼界了,这趟我

是开眼界了。我订到一批黄玉鲜的货,有掇球、鱼化龙、供春,还有邵友廷、陈缓落的;这趟吃力犯得着,可惜银元带少了
  "否则这爿店都会给你卖光了,去买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壶呢。"林藕初生气地说。
  杭天醉见了他们这副样子,说:"又有什么鬼惹着你们了?"
  沈绿爱叹了口气:"我们刚才还在说北方要我家的茶,这里水客又顶着要我们压价,愁着呢。"
  "还没有动啊!"杭天醉长眼睛变圆了,这才知道他和洋人那几句洋径洪,到底还是虚招,不顶用的。
  "茶清伯,这可怎么办呢?"
  杭天醉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发起愁来。他做老板才几个月,就碰上这么大的麻烦了,真够人受的。
  "办法倒是有两条,"吴茶清不紧不慢地说,"一是跟着压价,马上就能卖出去。"
  "不能压,不能压,"杭天醉坚决反对,"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倾家荡产,也不向洋人低头。"
  "其实你也不必看得那么真,你既从大学堂出来,继承了祖宗的饭,你也就不是士,是商了。既是商了,进进退退,也就没有辱不辱的了。你说呢?"他媳妇故意说。
  杭天醉连连摇手,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要看对谁屈伸。对洋人,松口不得。况且我和茶清伯已经和他们过过招了,先头还胜了,正得意呢。这回又跪到他们脚跟底下,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
  沈绿爱这才说:"刚才我们还出了个主意,自家把茶运到北边去,那里我爹有不少朋友开着茶庄,正要我家的茶呢。"
  "那好哇。那就运吧!"
  "可惜了没有一个押运的人。"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盯着杭天醉看,杭天醉恍然大悟,绕了半天,是要他去干这个活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接着,鱼化龙、贮泉听琴图、茶馆、虎跑泉、龙凤肝,心里哗的一亮—

—小茶,一大堆事情就涌上了心。他不假思索地顺口荡出一句:"费那么大劲干啥,邮包批发,寄寄过去好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响,杭天醉心里头就很惭愧,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他想,老板真不是他做的。他想跑出去时,人家要锁他在家里;他要呆在家里了,人家又要赶他出去。
  他掸掸身上的灰,装作一副滞洒相,说:"我还没洗澡呢。你们且再坐一会儿,茶清伯,你多歇歇。"
  茶清伯却站了起来,说:"不了,我这就去张罗邮寄的事情。"
  "真的要寄啊。"杭天醉说,"从来还没有人做过茶叶邮寄生意呢!"
  "从来没人做,我们才做得成。这条路好,只是茶行里大批的茶都要转到茶庄来,天醉你担不担这个风险?"
  "什么风险不风险,"杭天醉探谦洒洒下了台阶,"有茶清伯在,还有什么风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就万一,我这里还有黄玉域的鱼化龙,万一没饭吃了,随便卖掉一件,就够吃一个月了。"
  说着,就要直奔他那些宝贝紫砂壶而去,被茶清伯喝住了,说:"天醉,明日讲茶,就在忘忧茶楼吃了。"
  "什么讲茶?"杭天醉有些莫名其妙,"明日茶楼开张,我还请了钱顺堂来说《白蛇传》呢。"
  "你们跟他说清楚,明朝叫他去对付他们,读了一肚皮的书,也只好打打嘴皮官司了。"
  吴茶清指着杭天醉,对两个女人说。说完,掉头就走了。
  所谓吃讲茶,本是旧时汉族人解决民间纠纷的一种方式,流行在江浙一带。凡乡间或街坊中谁家发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民事纠纷,双方都认为不值得到衙门去打官司,便约定时间一

道去茶馆评议解决,这便叫做"吃讲茶"。
  吃讲茶,也是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先得按茶馆里在座人数,不论认识与否,各给冲茶一碗,并由双方分别奉茶。接着由双方分别向茶客陈述纠纷的前因后果,表明各自的态度,让茶客评议。最

后,由坐马头桌(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辈分较大、办事公道,向有声望的人,根据茶客评议,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结论一下,大家表示赞成,就算了事。这时亏理而败诉的一

方,便得负责付清在座茶客所有当场的茶资,谁也不能违反。
   忘忧茶行的股东们选择吃讲茶的方式来调解商务纠纷,这倒真是破天荒之举。本来,实在要抽股份,按契约条律抽会便是,该罚该扣没得话说。然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为洋人逼着压价,二

是吴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忧茶行刚开张。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挣钱,又不能坏了名声,要两全其美,何其难哉!
   故而那领头的竟出了个吃讲茶的主意。一来还是想据理力争说服 吴茶清顺应大势,赶快抛出那库压的茶,二是说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场面上说得过去。
   真正应了赵歧黄赵大夫的那句话,果然,忘忧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赵先生坐到了马头桌旁,要他说公道话了。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馆,从来没听说开张第一天就吃讲茶的。原来讲茶吃到后来,没有不动口动手的,吵爹骂娘之后,约请的打手就上了阵,既讲不成,掀桌踢凳,来个全武行,

所以不少茶楼门口都贴着"禁止讲茶"的标语,图个清静。
   杭天醉在门口张罗着挂副对联。开张志喜,本来是要放爆竹的。因为今日喝讲茶,是严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对联是一定要挂的,昨日挑来挑去,费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没定好,挑了几副,正

在琢磨。有一副叫"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俗了一点,但还实在。那另一副"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虽好,却是从龙井借得来的

,不妥,不妥。左思右想着,沈绿爱过来了,说:
   "费那心思干什么,能比过《诗经》去吗?不如就用'谁谓茶苦, 甘如养'得了。"
  杭天醉想,那不是《诗经》中《J$风》里的"谷风"吗?正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惜不是对联。沈绿爱说:"世上的规矩,全是人定的。人说'对','不对'也可以'对';人说'不对','对'也'不对

'了。全看人的取舍罢了,哪有什么一定之说的?"天醉听了只拍腿,说:"这不是法无法吗?娘子机锋近禅!"抬起头来要谢娘子,娘子早就懒懒走开了。
  现在,这"谁谓茶苦,其甘如养"已制成一副木制对联,铜色底子,草绿色字,挂在茶楼大门两侧,立时引来了一群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谁谓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断了说:"是茶,不是茶。

不过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还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赋》的——厥生花草,弥谷被冈-…·《茶经·一之源》就说: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赵歧黄隔着雕花玻璃窗架敲着手指,催天醉:"开始了,开始了,人家都已经开讲了。"
  忘忧茶楼分楼上楼下,面积各有二百多平方。楼上有个小戏台子,又设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制成,八仙桌上还镶嵌大理石台面。三面开窗,打开便面对西湖,壁间又张挂名人字画,用的是

一色青花壶盏。茶博士提着大肚皮的紫铜开水壶,满面堆笑来来去去。茶楼的总管由林藕初的一个远亲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上下下地张罗着。那些发难的小股东们你谦我让了一番,打头的就喝

着虎跑水龙井茶,开了讲:
  "列位,讲茶吃到这种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说。生意人哪个不想抬价的,于今却要因为压价来同董事长据理力争。要说理,也是没有什么理的,都只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价方买。杭

州城中多少茶行,哪里就肯听我们的,茶清伯为了山中茶农着想不肯跌价,却又有谁为我们这些股东着想。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鱼虾一般,经不起风浪颠簸。原本投靠了忘忧茶行,为只为茶清伯

做生意靠得牢,不会叫大家吃亏。如今茶清伯为了一口气,硬心不肯跌价。茶叶这个东西,列位又不是不晓行 日子-长,又出气又变色,哪里还卖得出好价钱?只怕此时再跌价,也没人来理睬。故而今

日借此机会,请各位评个道理,寻条出路。"
  说话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只因楼下茶桌,当中分开一条空道,一边坐着一干股东,另一边只坐着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声讨他们似的。那二人表情,

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蚂蚁爬;那少的,翻着白眼,抬着头,朝天花板上看。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马头桌上赵大夫使眼色,赵大夫心

里向着这一老一少,便说:"忘忧茶行十成股份里忘忧茶庄占了六成,须得听听这大股东的意见。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赞成跌还是不跌?"
  "自然不跌。"杭天醉这才把白眼翻了下来。
  小股东们便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都说:"小杭老板你好不狠心!你赔得起我们赔不起,我们家钢儿缸灶朝天,莫不是统统到你家来吃大户?"等等等等,说个不休。杭天醉只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
  有人便乘机说与其如此僵着,不如退股。
  "退就退吧,明说不就行了,何必弄场吃讲茶的戏,耽误了钱顺堂的《白蛇传》,真正可惜。撮着,快快备车接了钱先生来,就说杭天醉在门口候着他呢。"
  那一干人都愣了,大眼小眼,又都瞪着了赵妓黄。赵大夫一生大大小小吃过不少讲茶,像今日这样讲不起来的,他倒也是第一次领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问吴茶清:"茶清,你看这件

事情……"
  吴茶清半闭的眼睛一亮,射了开去,人就弹了开来,一挥手,说:"取钱去,一分也不少。"
  人见吴茶清这样镇静,有几个便要打退堂鼓,说:"要不再等几天……"
  还是赵大夫了解茶清:"等什么等?没听说人各有志不得勉强嘛,退了干净,省得我下趟再来坐马头桌。"
  "那,这茶叶铜钢……"
  "我请客我请客,"杭天醉作着揖,"各位走好,常来喝茶听戏,请,请,请……"他又拱手又谦让,巴不得他们快快走得一干二净。








 





第十四章

  立夏前一天夜里,海月桥、南星桥一带的商肆酒楼,只听得炮仗声耀武扬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来往的商船,不知道这是杭人的什么规矩,好奇的人便问缘故,那被问的使白了对方一眼:"忘忧茶行

的爆竹,连这也不晓得。"
  外人若再谦虚,检讨自己孤陋寡闻,果然不知发生何事,被问的才说:"打了一仗茶叶大战,忘忧茶行赢了,开市大吉。"
  "那也不必这么高兴啊,一年里还没过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价格不但没降,做邮包生意,还赚了呢。洋人到底在他们那里没捞到什么好处,也算是给中国人挣回了一点点面子。"
  卖尽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忧茶楼开张时没放的炮仗,都存到这时来放了。他原来还主张在"聚丰园"大请客一次的,这也是茶行的老规矩了。吴茶清没有同意,说留张面子给那些落井下

石的水客们,明年见面还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叹了口气,对儿子说:"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来要留点分寸,不做满,也不说满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气买了几百只炮仗,带着撮着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伙计美美吃了一顿,连茶清伯都经不起人家劝,抿了好几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张罗,吴升在旁边帮着她,只有他

们俩没喝酒。
  偏偏天醉这种少爷又是百无禁忌的。恰见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说:"小茶,你怎么也不陪我坐下喝几口,这样走来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着身子,想挣脱了杭少爷的手,杭少爷又偏不让。周围的人,哪里晓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夙缘,只当公子哥儿调戏姑娘,天经地义,不足为奇。杭天醉醉眼惺松,说:"小茶,你陪我喝几

口。我是心里头高兴。我……杭天醉……百无一用之人,原来,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见少爷醉了,只得陪了他喝下了一盏酒。杭天醉原来还站着的,见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样,软瘫了下去。吴升在旁边见了,心里好不耐烦。这边茶清出来了,却说:"小茶,你照料

了少爷上楼,让他在你屋里躺一会儿,少爷要干净的。"
  吴升和小茶两个,就一边架着一个,把杭天醉往楼上拖。吴升一只手还端着一只烛台,另外一只手抱着杭天醉的腰。那一边,小茶肩膀上架着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着他的腰。到了楼梯半当中,

小茶的手,被吴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声尖叫:"少爷!"
  杭天醉糊里糊涂地抬起头,朝他们俩傻乎乎笑,脖颈断掉一样又掉下去。吴升更加死劲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着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连拖带拉,把杭天醉搬进她房间,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给少爷擦脸,吴升站着,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里头的意思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爷,可

就是怕这个穷杂役。
  吴升见小茶来来去去地给杭天醉洗脸,擦脚,叠枕头,又拿着把芭蕉扇子,叭喀叭喀给他扇凉,就说:"小老板娘一双脚那么大。"
  "你说过了。"小茶说。
  "眼睛这么大。"他又比划了一下。
  小茶没看,不理他。
  "小茶,你当心!"
  吴升又说,怒气冲冲。
  "当心什么?"
  "当心我!"
  他几乎是咆哮地叫了一声,便冲下了楼梯。
  他在楼下给人上菜端水的同时,一股怒气越来越不可扼制地从丹田涌上。他的同伙们都很高兴,有酒喝了,还可以多拿切金。他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老规矩了——小小年纪出来,挣了钱,到了

年纪,回安徽老家结婚。终身大事办完,再出来挣钱,从此便过那种"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的日子。碰到好的老板,回家还可以带足三个月的工钱。这样做到老了,打个包袱,里面是一生的积蓄,

然后,滚出杭州城——你这个徽州乡巴佬,一辈子也就是打了个长工。
  有几个,能像这山羊胡子的吴茶清?有几个?如果杭九斋不死,哪里有孤儿寡母倾斜的大厦,等待他去支撑?
  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匹马啊……这些人,生来注定就是穷死的命。吴升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虽然在人家眼里,他是一钱不值的。他连怎么样讲话都没有学会,不是讲过头就是没有讲

到位,比如他干嘛要在小茶面前比划小老板娘的脚和眼睛呢?
  此时,他还有些股股防陇,他一头拴在了小茶身上。这个女子美吗?当然很美。小茶来以后,茶行的伙计们都变了样,有时他们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汤,走路像是在水上打飘,有时又像是注了兴奋剂

,性情浮躁,生活与劳作却都灵动起来。不过,对吴升而言,这又都不是主要的。吴升觉得,他最满意的是他似乎是可以凌驾于她的,他喜欢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因为他在别人面前过于恭顺

了。
  吴升想到小茶坐在凳前,叭喀叭嘻地给杭天醉扇扇子,手里的一只饭碗就失手打碎了。他捡碎片时,不假思索地便在自己手上轻轻割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叫后,血就涌了出来。然后,顺理成章地就

上楼包伤口去。
  他略略略地跑了几步,象征着光明正大,然后突然一个煞步,他脱下他那双布鞋,蹑手蹑脚,贼步蛇行。他在走廊的一半地方就听到小茶房间的声音了,你说是呻吟也罢,是姐笑也罢,这声音让吴

升毛骨惊然。他用一只手死死卡住那正在流血的手指,一步步,在黑暗中往前摸去。他听得越来越清楚了,小茶的声音是不可扼制的扼制,害怕、颤栗、惊慌失措,但又忘乎所以——这个婊子!但杭天

醉的低声挣扎的话却叫吴升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一遍遍地说:"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接着,他终于把眼睛贴在了门缝间——他看见了一切:两个昏黄的身体,裸露着,被烛光照耀着,四肢和躯体,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并且在极为有力地起伏着,弹跳着。吴升看见了仰起又倒

下的小茶的小脸,汗水把她的头发沾贴在颊间。她的小嘴半张着,吐着气,像是就要死了。她的脖子软软地挂了下来,仿佛抽去了筋骨。
  而从背后看上去,杭天醉多么英武有力。修长的裸背,绢黄,无一瞬疵,手和脚,长长的,缠在女人身上。他在激烈地蠕动着,仿佛力量永无止境。他在不断地俯冲时,口口声声地咬牙切齿地说:"

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将灭的烛光在他的说话声中爆跳着,一亮一黑,一亮一黑,在归于黑寂的一刹那,吴升听到那男人的长长的迸发出来的嚎叫——那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太响了,吴

升那只血淋淋的手指头,一下子塞进了他的牙齿打颤的嘴中,一股血腥的咸味,被他咽了下去。
  吴升不清楚,自己含着血淋淋的指头,在门外的暗夜中,大气不敢透一声,究竟僵持了多久。
  半夜前他一直不能入睡。他的伙伴们撤了饭局,开始搓麻将。他们叫他时,他谦恭地举着那只包扎过的手指头,说:"痛。"
  茶清也难得地要比伙计们早睡去了,见着独守在堂前的小老乡,和蔼地说:"吴升,早睡去吧。"
  他摇摇头,说:"我再等等,杭老板还没下来呢。"
  茶清像是想起了什么,站在楼梯口,朝上叫了一声,"小茶,下来。"
  吴升的心里,泛上了一阵恶意,他那副厚嘴唇,几乎有些激动地颤抖起来了。他没喝几口酒,可是却有一种酒后渴望发泄的委屈。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了,在昏黑的门角中,一张黑脸,扭曲成了极

其丑陋的小鬼样。
  接着,他听到了小茶在楼上踢拖踢拖地蹑拉着鞋跟的声音,慢悠悠的,像个疲惫的女人,像怀了孕的女人,像婊子一样俯懒的女人。吴升恨她,鄙视她,渴望她,心事万端地斜过头,像一只歪头的

乌鸡。他看见穿一身水粉红衣衫的小茶,肆无忌惮地在楼梯口,打了个哈欠,手指又套上了祖母绿的戒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酒喝多了,困着了。"
  烛光中的小茶,美丽得像一个粉红色的恶梦。她站着,幽红色,本身如同一支蜡烛。她甚至周身发出了毛茸茸的边光。吴升不可思议,一个女人被有钱人睡过了,就会变成一支红蜡烛吗?如果被他

睡过,又会变成什么呢?
  "老板呢?"茶清问。
  "他还没有睡醒呢!"女人说。
  茶清盯着小茶,足有那么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小茶呢,她站着,伸了个懒腰,在伸展开的一刹那,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恍愧地笑了,又收回了手脚,却不忘看一看
  手中的戒指。
  "把少爷背到门口包车上。"茶清用下巴努一努,吴升不相信地问:"我?"
  "你。"
  吴升明白了他目前的地位,他谦恭地迅速地上了楼梯、三步并两步。他的仇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一脸陶醉。吴升低三下四地半欠下身子,耳语说:"抗老板,该回家了。"
  "我不回,"老板赌气地翻了个身,"我就喜欢睡这里。"
  吴升恨不得卡死他,那么细的脖子,卡死他很容易。但吴升还是赔着笑脸说:"茶清老板吩咐了,让我背你下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然后一个猛扑,像柯鱼一样揪住了杭天醉,把他掀在自己身上。把他往楼下送的时候,他觉得这家伙没什么分量,骨头没有几两重,往黄包车上一抖肩膀,
  那人就弹出去了。
  小茶跟了出来,帮着扶正杭天醉的身体,用手绢擦他的脸,直到撮着把车拉走了,小茶在后面还叫了一声:"小心别掉下来,别让夜风吹着了。"
  吴升瞪着木愣愣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发毛光的粉红色的女人。
  女人满不在乎地转了个身,消消停停,上了楼。
  吴升忍不住叫了一声:"小茶……"
  小茶斜眼看了他一下,问:"干啥?"
  "你-…·做什么了?"他把"刚才"两个字,咽了下去。
  "不要你管。"
  女人轻飘飘地说,踢拖,踢拖,扬长而去。
  那日的半夜,吴升去了望仙桥,招呼都不用打一个,鬼似的就被从巷子里蠕出来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吴升在这方面
  毫无经验,但看上去好像是个老手。因为他喝得半醒,正可肆无忌惮却又不烂若湖泥。他被一个半老徐娘一把拽住,票进了一条巷子。他一头倒在那张烂席前时,心里还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

,他就云山雾罩了。早上醒来,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铜钢,不翼而飞。他吓了一跳,通地跳了起来,不知此身何处。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从一人多高的破瓦顶上,朝他翻着白眼,顿时头

痛欲裂。
  "有人吗?"他大叫了几声。
  他明白,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买个地方出出气,结果却被别人出了气。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还是人耍了他。接着,那一幕就"哗啦"一声,压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头就栽在破席上。

他看到了烛光,光滑如黄缎子的两条身体,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复始地跳跃着一句话:"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他怒气冲天地蹦下了破席,在这婊子的破窝里乱翻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现在他怀疑他玩的是个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个叫花子。这使他更生气,便一脚踢开了房门,摇摇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场忙碌的伙计们见他回来了,小声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老板到处找你。"
  吴升朝他们翻翻白眼,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就作了个下流动作,说:"寻婊子去了吧?"
  那其他几个伙计就胆小而委琐地笑笑,不敢笑响。
  吴升犟着头,径直入了厨房。今天灶间人多,小茶在烧火,面孔映得红红的,脸上还有汗水下来。吴升瞪了她一眼,便就着竹筒里的生水,咕喀咕喀喝。小茶没再像上次那样,叫他不要喝生水。他

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恍当一声扔了竹筒,冲着小茶,大吼一声:"谁说我不行!"
  小茶吓得拎着个吹火筒就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也不说一句话。
  "当我不晓得啊,谁说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脚,把吹火筒扔了过去,尖声地叫了起来:"疯子!"
  茶清老板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俩。半晌,挥挥手,对小茶说:"把戒指取下!什么地方?"
  小茶赶紧便去拽手指。
  茶清又对着吴升,口气很重:"干活去!"
  忘优茶楼开张后的日子里,杭天醉带着小茶旧地重游去了。临行前他灵机一动,约上了吴升。
  "吴升,吴升,你不是隆兴茶馆小跑堂的吗,去,跟着一起去开开眼,看看我和这杀猪的开茶馆是怎样的不同。"
  小茶就欢天喜地地坐上了撮着的黄包车,旁边有小抗老板陪着,一路拉过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着眼,撮着就未免难为情。小茶浑然不觉,一路小跑跟在旁边的吴升则气得咬牙切齿。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会让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而撮着也竟然以为顺理成章?难道这跑码头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里在梦中,她却早就是他独占的了,是他无论怎样的糟践都逆来顺受着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现在春风得意的样子,她跨过茶馆的门槛时想不起他曾经把她从门槛上推下来;她上楼梯时想

不起她怎么样翻着跟头跳上去;她在楼上小戏台子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还喷喷地夸着雕梁画栏,不知她比戏子还贱,贱货!贱货!
  但是那不长眼的有钱少爷却偏抬举她,那就是一对一的贱。你看他还小心扶着她坐在廊栏前,又买了瓜子、松子给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样子-一他妈的又贱又迷人。她还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儿喂廊下

挂着的鸟儿,那样子又纯得滴水,叫吴升无法想象烛光下的淫乱。
  奇怪的是吴升一方面气得头昏眼花,一方面却又一丝不苟地在那挂着名画的茶室里张罗,把天醉、小茶,甚至撮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吴升,我看我还是把你从茶行里叫回来开茶楼算了,你干老本行,看着都舒服。"天醉说。
  "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啊,"吴升说,"哪能干一辈子?"
  "这倒也是,我看出来了,吴升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好,我会助你的。"
  "谢谢杭老板。"吴升就欠着身子作奴才状。小茶在旁边看了,打了个寒颤。现在,一下子的,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少爷给了她松仁儿,吴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来给她吃。他还哭了呢

,他为什么哭?
  夏季的日子里,沈绿爱过得很平静。丈夫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在茶庄,大部分时间,是在候潮门茶行。春茶生意过后,丈夫又开始张罗到桐庐收鲜枣,到塘栖收莲子,加工后,运销香港和广东。再

有的时候,丈夫便是在茶楼中度过了。茶楼开了张,白天有人来个鸟,吟诗,夜里听评弹和大书。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回来了,见着妻子,很客气,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到哪里

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经睡下了,听了他的解释,她连头也不回。
  她对她依旧是处女的状况,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家族的公开的秘密。她的母亲和婆婆为此专门开过几次神秘的会议。接着,各种各样形色诡橘的郎中

,开始出现在忘忧楼府。她的丈夫,开始吞吃各种各样的中药。
  沈绿爱冷漠地看着这些人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一段时间以后,婆婆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点心啊。"婆婆说。
  "这不管我的事。"她漠然地说,心中怀着对这个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这种事情,两个人的,也难说哦。"婆婆微言大义地说。
  终于,一个老不卡卡的老女人,被一顶小轿子,抬进了院子,她们把她和沈绿爱单独地关在了屋子里。
  接着,沈绿爱便听到了她从来也没听到过,也想象不出来的许多古怪问题,她虽落落大方,也被问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
  那老巫婆又开始向她传授她的房中术,沈绿爱觉得又羞怯又好奇,她从来没有想到人生来还有这么许多乱七八糟的动作。她又蠢蠢欲动了。
  半夜里,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睡下了。她翻了个身,轻声问:"这么晚?"
  "是啊,听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说几句话,把身翻了过来,丈夫像一只弓虾,头朝外,顷刻间,鼾声响起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想,天亮时再说吧。
  她几乎一夜也没有睡,快天亮时,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头斜过来,奇怪地问:"天还没亮呢,你干什么?"
  沈绿爱吃了一惊,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胆怯、心虚和恼火。丈夫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仿佛在说,你是谁啊!
  杂役吴升再一次进入忘忧楼府的时候,秋风已经起来了。
  没有一个秋天,比吴升在这个秋天更加伤感了。
  夏末的时候,小茶去和茶清告别,她脸色不好,鼻翼上出现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说:"茶清伯,我要走了。"
  茶清正在打算盘,劈叭劈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有地方住吗?"
  "就住在——"
   "——不要再说。"
  茶清手掌用力一摇,挡住她的话:"我晓得你活得下去就够了,别样事情,我不想晓得。"
  小茶膝盖头一软,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茶清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下来,移下来,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松了口大气,把抽屉打开,一长条银元包好,取了出来。
  "拿去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吴山脚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里去住。她怀孕了,这对她来说是无可选择的事情,至于她这算是妾,是外室,还是其他什么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来吧,"茶清挥挥手,"过得好就过,实在过不好,再来寻我。"
  小茶在进入自己的小院落前,还经历了一件事情,轿子抬到清河坊的时候,路堵住了,说是前面有个女叫化子死了,没人收尸,正横在路口呢。
  天醉从轿上下来,一会儿就上了小茶的轿,说:"我手头没带银元,你给我几个。"
  小茶的那简条子就打开了,银元滚在地上,咕嘻嘻响,杭天醉取了几个。小茶看着杭天醉给人钱,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颠,一包东西掉了下来,打开一看,是一只茶盏,侥幸没有打破。
  老太婆那张脸,烂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个生杨梅大疮的妓女,年老色衰,脏病染身,最后落一个暴尸街头的下场。
  杭天醉捡了那茶盏,又撩起轿帘,把它要递给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讨饭佬的。"
  "她是小莲,"杭天醉说:"这茶盏是我给她的。"
  "小莲是谁?"
  "给你吃松仁子儿的人。"
  "我可不认得她。"
  "不要问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兴了,小茶连忙接了那茶盏,抖抖籁籁的,也没地方放。最后,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盏打了进去。
  但是,她讨厌这只茶盏,许多年来,见到这只茶盏,那张腐烂的老脸,就会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吴升一直跟踪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跟踪到吴山脚下。他亲眼看见小茶进了那个门口有一株狮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墙,圆的洞门,用瓦片叠成的墙窗。门是朱红色的,对开的,两个铜门环挂在那

里,那么无动于衷,仿佛谁住在那里都与它无关。吴升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里望,他吃了一惊——他看见撮着在院子里搬着家具。他也知道了?那么还有谁不知道?难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脚老婆,也允许

了小茶的存在?
  吴升知道,有钱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么,他吴升是败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着拉着空车,走过他的身旁。吴丹说:"杭老板有乔迁之喜了?"
  撮着吃了一惊,见是吴升,才说:"我当是谁?草帽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升便撒谎:"正要到茶庄去取银子,卖家只相信你flJ茶庄用印子戳的银元,路过这里,就见小茶往这个院子进来。新鲜,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着再也不吭声了,闷着头往前面拉车,吴升心里那口恶气出不掉,是不肯罢休的,说:"撮着,你跟着你家少爷,胆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着把头抬了起来,很诚恳地说:"吴升,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分寸不好,问东问西,问得太多了,要有祸祟的。"
  吴升倒是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同行的一席话,说得问住了。他盯着撮着那副牛眼,黄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两肉来,脑后那根头发,盘在脖子上,像根烂井绳。吴升想,莫非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将

来?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他咬着牙齿,对撮着说。
  "不是自家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撮着继续说。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吴升咆哮了,跺起了脚。
  "你要吃亏的。"撮着再一次认真地停下了车,"你这个人,要心太重了!"
  吴升进了忘忧茶庄,帐房先生是个胖子,见了吴升便说:"我这里没有现钱。"
  "茶清老板说好了,叫我来取的,人家只相信你们这里的银元。"吴升见了旁人,依旧是很乖巧的,尽拣一些好听的说。
  "你?"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

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

《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

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

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

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

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

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

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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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被冷水冲泡着的那杯绿茶,在几乎等待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伴着天光,并没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叶冷静地摊浮在水面上,不动声色。面朝上的那一层皱着脸孔,干瘪瘪的,仿佛下面托着的

不是水,是透明干燥的空气。
  沈绿爱几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那杯茶:天哪,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它们怎么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虑万分,在夏季的热风里,她竟然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籁籁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来,她甚至能听到塌落时的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地便连成了一片。
  她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去想刚才她听到的事情。一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恶心起来,她呕吐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孕妇。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绝不能够发生的!多么可怕啊!多么恶心!多么耻辱!多么丢脸!我竟然以为他……沈绿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惊跳起来,撑直了脊梁,脸烘的一下,火红火红……

我镜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么痴呆,就像个傻大姐!这是怎么搞的,刚才只觉得郁闷无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大伤口,无边无沿无底的深渊般的大伤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仿佛看到她的陪嫁丫头婉罗在她眼前晃过,又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厌倦地挥了挥手。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吧,她听到了

院落中寒虫的初鸣。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她着急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婉罗早就吓

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
  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
  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

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
  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

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

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

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

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

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

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U……,,
  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乌
  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
  "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
  想起他那个凌厉而漂亮的妻子,披头散发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头发根子倒竖。
  说来,把小茶从茶行接出,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原来肉体的迷恋竟是这样的。杭天醉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小茶这样一个女子,他便会生出雄健豪迈的征服之心,这颗征服之心如此强大,竟然

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声,当场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体。如果说,他在沈绿爱面前是想要强也要强不起来,那么,他在小茶面前,则是想软弱也软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无休止地做爱,也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和百依百顺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个哈三喝口的大老爷们,他喉咙

响一下,小茶就会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很解气,很欣赏这种关系。他在妻子面前表现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扬一扬柳眉,他就自己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小鬼终究要在半夜敲门的

。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便终于给他等到了。
  妻子寻死觅活的三天中,他无颜回家,便无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我早该跟寄客去了东洋的。"
  "是啊,去东洋。"
  "在那边无牵无挂,连性命都不用顾及的,只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
  "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
  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
  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
  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

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

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

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那高约三丈、宽约

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光天化

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结婚、

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找,他赤着脚去追赶也无济于事了。这是谁

让他落到这种境遇的?谁在冥冥中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条长满了皂荚树的山道上怔住了。他被他自己的生活惊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时,我还无牵无挂,今年此时,我竟然有两个女人了!

秋日的阳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蒙了起来:前面白晃晃的是什么?是那个久远的银色之夜里的银色背影吗?那背影总也不回头,像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固执的梦。他惊声问道:"你认命吗?"
  那背影用他听惯了的熟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认!"
  从法镜寺出来时,山道两旁,蹲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们。观音菩萨的每一次生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欢节,他们要靠观音的余荫来度过他们的饥寒交迫的余生。小茶走了几步

,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说:"快走,我看见一个熟人。"
  "谁?"
  "吴升。"
  "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
  "真是他。可怜,茶清伯把他辞了。那也是没办法。他这个人心术不正,他一直在缠你,是不是?没关系,行了行了,瞧你脸红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么事情似的。我们走吧,他是不是头上还扎着块

破布?我看见他了。我们就装作没看见他,走过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真想不到,他没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讨饭堆里去了。"
  十八日夜里,天醉携着小茶,去西湖边放莲花灯。旗营各个城门,此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杭人于十八日游夜湖,主要还是为朝山进香。善男信女,早在数日前就已准备了,至诚者都是步行的

,由钱塘门沿着里西湖,直到灵隐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庙烧香,见佛即拜,湖边路上,一路香火透达连绵,忽隐忽现,幻影憧憧如明如灭,竟也映出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们,事先则预定了游艇,约定了晚饭后登舟,到湖上荡漾。大游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舱,可开筵席。天醉家的不负此舟,已经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

,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与小茶二人。
  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

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况且,

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

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
  "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

人儿该多么伤心。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
  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
  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杭天醉望着湖水。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他真想问她,

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的事情,总不免有几句怨词,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只是细细地用毛巾擦了他的头发,又一声不吭地走开。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温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书桌前,妻子却已把那把曼生壶双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来,婉罗……"天醉心慌,站了起来。
  "别说了,外面寒,喝口热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壶的手,手指长长的,指甲干干净净,红红的嫩嫩的,像肉体的触角。
  妻子却又返身去了客厅,又说:"我长久不操琴了,今日来了一点心绪,不知会不会吵了你?"
  "哪里哪里,"天醉连忙说,"我也是最喜欢听琴的,只是你嫁过来那么长时间,竟不知你还会这一门技艺呢!"
  "在上海的时候,父亲专门请了一位琴师,教我和哥哥。学的是浙派……"
  "这个我刚才在门口就听出来了,清、淡、微、远,这个境界,竟被你体会出来,想来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绿爱见丈夫有心,便接了话头,说:"我父亲说了,女孩儿学点琴,存一点幽情旷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学绣花要强呢。"
  "你父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韵,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让你学的浙派,也是极有道理。你没听古人有言曰: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里

一松,便信口开河起来,又见妻子只对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说:"我是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还是得看你的吧。"
  沈绿爱也不推辞,正襟危坐,焚香视之,又弹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个杭天醉听呆了。曲调,先是低沉徐缓,继而婉转哀怨,继而激愤,继而狂喜,继而哀痛,继而思绪万千,心如刀绞,

最后把听的人和弹的人都裹挟进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从痴醉中醒来,说:"我怎么觉得,从前竟是不认识你似的呢?"
  沈绿爱淡淡一笑:"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最喜欢往山上跑,家中佃户的小孩也喜欢跟我。父亲回来,怨母亲没把我调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气。他哪里晓得,我妈自己也是三日两头

在外面的,那么大的田庄,全靠她撑着呢!后来去了上海,父亲弄了两三个老师来调教我,琴就是那时学的。"
  "怪不得你……"
  沈绿爱不说什么了,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去张罗着睡觉。杭天醉心里紧张着,不知她会弄出一些什么动作,却见她和往日一样,并无发难,铺了两个被窝,扁扁的两床夹被便是了。
  天快亮时杭天醉醒来,见绿爱裹着夹被,朝他蟋缩着,吹气如兰,睡得正香,一头的黑发披散在枕间,煞是动人。一阵冲动便向他袭来,一刹间他发现床上的女人都一样,并不可怕的。
  当他与她做爱的时候,他甚至发现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样,这使他自信心大振。他不明白,从前他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恐惧?
  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里吃的晚饭,以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挨到掌灯以后,他说:"小茶,我要回去了。"
  "回去吧。"小茶说,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她,扭头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门外等着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么生疏了,绿爱显得浓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样的被动了。但这样的主动井不叫杭天醉恐惧,他觉得这一切原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杭天醉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叫他的母亲林藕初很不好理解。白天他也出去张罗一些事情,但夜里是一定回家的。林藕初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叫小茶的女人,回来说肚子是一天天地在大起

来了,日子倒也过得干净,没有因为男人的朝三暮四而发难。林藕初听了,脸上便有了笑意。但是,她继而也发现她的媳妇嘴角深处抿进去的东西,这种用意志克制住不让其爆发的东西,太重了,便在

她那光艳照人的脸上砸下了一条裂痕,从鼻翼开始,浅浅地划向了嘴角,随着岁月又渐渐加深,像一条笑纹,也像一条苦纹。有时得意,有时又似饱经沧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

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过小年,杭家大院照习俗,要到郊外上坟。新媳妇穿得花花绿绿出去,杭人的习俗,称为上花坟。
  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
  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
  "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复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

无所谓。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

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

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

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

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

回竹筒。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腰就伸

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
  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

!"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

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








 





第十六章

  当杭天醉娶妻生子,重复上一代的日子之际,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识到的完全与他目前的状况各异的生活,正在大相径庭地进行着。1905年,赵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会党光复会;同年底,

在东京一间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刚刚成立的中国同盟会。赵寄客和从法国赶来的浙江同乡沈绿村,被孙中山先生同时秘密接见。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了同盟会的纲领:驱除勒虏,恢复中华,创立

民国,平均地权。他们当天发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下一年初,沈绿村回上海,赵寄客随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云庵,并入浙江武备学堂执教,任工科教习。
  在蒲场巷,赵寄客曾经和他的从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当时,杭天醉坐在黄包车中,左边拥着嘉和,右边拥着嘉平。看见持剑兵旅的赵寄客,他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头撞着了车篷。他的两

个五岁的儿子惊奇地发现父亲面孔潮红,嘴唇发抖,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这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

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

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报官,是我父亲挡了,说过去算了,留人家一条活路。"
  杭天醉说:"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杭氏兄弟已经习惯了家中这种奇怪的不温不火的纷争。他们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户是什么意思,家中来了那么多乡下客人,又是什么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与徐自华来杭,赵寄客暗中保护他们,同上凤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径绘入军事地图。在岳墓,赵寄客远远看见秋谨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还听见她对徐自华说:"死后若能

埋骨于此,三生有幸。"
  同年,孙中山在广州起义之后,秋谨再到西湖,在白云庵聚集光复会会员秘密准备武装起义。此次会议之后,赵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踪,而绍兴大通学堂,则多了一位名唤赵尘的教习。
  七月十三日,起义事败,秋道被捕,十四日于公堂书写"秋雨秋风愁煞人"之千古绝句。此时,吴山越水,大夜弥天之中,匆匆行走着一腔血仇的独行快赵寄客。次日凌晨,秋谨在绍兴轩亭口就义时

,赵寄客刚刚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来的杭州城。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地保打着小锣敲开了忘忧楼府的大门,通告两件大事:一是三个月不准剃头;二是一百天内不准唱戏。
  不准剃头对两个孩子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不准唱戏,对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茶庄的事情,越来越被家中那两个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

了。他只是管着一个茶楼,茶楼又有个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着,他就靠在茶楼里听听戏过日子。原来还可以在吴山圆洞门和小茶解解闷,小茶却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乔、

嘉草。因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抱回来了,便留给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边有了一对儿女,喜欢得掉了魂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鲜过了一阵,便又开始无聊,像只

无头苍蝇,两头瞎忙,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过了年,天气暖和,太阳当头。杭天醉穷极无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戏衣,到阳光下来晒。龙袍、罗裙、绣孺、青衣,摊得满院子花花绿绿。又有那些假发、头套、刀剑、头花等等,金光

闪闪,耀得嘉和、嘉平两个睁不开眼。嘉和头发软软的,脖子长长的,眼睛也长长的,颇有乃父神韵,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枪。
  嘉平是个早产儿,脑袋大,身子小,眼睛圆,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爱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着一把洋铁片的大刀,大刀在阳光下闪出异样的白光,把他的圆眼,照得左躲右闪。他又使劲把刀

翻过来,刀片便叮铃恍嘟响动起来。嘉平举起刀,向空中一挥,口里喊道:"杀!"
  嘉和则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说:"啊,你看,爹是这样的。"
  原来,杭天醉憋了一会儿,戏瘤子上来了,套了一件水袖罗衫,便袅袅嫔停地在园中走起了碎步。然后,长长的一甩,袖口差点甩到了嘉和的脸上。嘉平提着把刀,惊奇地发现父亲这样一身打扮,

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走路像飞,然后一个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父亲又突然停住了,对儿子们说:"这一出是《游园·惊梦》,说的是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杜丽娘独守春闺,伤春悲怀,出来赏玩,忽见一美貌书生,于是,她呀……,"杭天醉一个亮相,又唱开

了:
  则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都寻遍,在幽闺自怜。……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记得,妈就是这时进来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归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样,叫沈绿爱妈。妈对他很好,但是不亲,从来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

还有个家,叫吴山圆洞门。有时,他见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说:"带我去吴山圆洞门玩。" 倒是嘉和,从来不说。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说:"你是我生的

,晓得哦?" "晓得,奶奶说的。"杭天醉才带嘉和去
  "你要叫我妈。"
  "那,屋里的妈呢?"他惊奇地问。
  "叫姨娘一样的。"天醉说,"叫什么还不是一样?好比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点也不难过。再怎么叫,还是我生的。名分这种东西,再虚伪不过了,谁去较真,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那为什么不叫她姨娘,叫我妈,反正一样的嘛。"
  多少年来,小茶斗胆还了这么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说:"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们都是妈,这下摆平了吧。"
  小茶笑了,说:"你还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这点名分我还不晓得,还用你来摆平?"
  嘉和睁着迷茫的长眼睛,他不能明白,什么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妈。你看,现在妈进来了,穿着紫红色的夹袄,鬓上戴一朵红花。妈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见爹正在舞弄的长袖僵在了半

空之中,脸上渐渐浮出了尴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吗?"杭天醉自己给自己解嘲说,脱下罩在身上的罗衫。
  "没啥,杭家从来就是阴阳不分的,没啥。"沈绿爱说。
  "说话清爽点,少指桑骂槐!"杭天醉突然发火了。
  但沈绿爱却沉着冷静:"你看,你在后院唱杜丽娘,我在前厅抛头露面,不是阴阳不分吗?"
  "我这是抗议!"杭天醉罗衫半解,头上假发饰和花钢也来不及撤,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宫里驾崩不驾崩的,管我们老百姓屁事?凭什么他们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戏。我这就偏唱给他们看!"
  "你到西湖边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说得好听!"
  "是我说得好听,还是你说得好听。我看你也不过是在后花园里惊惊梦罢了。"沈绿爱看着这满园的花花绿绿脂粉气,又看看她这个胡子养得一寸长、头上却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气也上来了,高

声道:"中国奇也真是奇了,那么多的男人,偏只有个秋谨在出头挑事。难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当个女中豪杰,又被杀死。"
  "你那么有志气,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你学着秋谨造反去呀广'
  "哎,你倒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若能像她那样身从心愿,敢为天下先,也活出一番人样来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唇枪舌剑刚到这里,便听到后面有人鼓掌,且喝道:"好!巾帼不让须眉!"
  嘉和与嘉平正听着父母吵嘴,听得有人洪钟般一声喊,两双小眼睛刷地往外望去,见一中等个头男人,长袍马褂,黑呢礼帽,戴一副圆圆的墨镜,一脸的络腮胡子。那男人把墨镜摘了,嘉和与嘉平

两个不由惊呼起来:"大辫子!"
  沈绿爱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赵寄客,奇怪的是一刹那间,她就认出了他。她对他的第一眼注视便是直接的、感激的、火辣的,因为他赞许她。他们两人在目光相接的同时都在心中怦然一惊,然后沈绿

爱少有的一阵心慌意乱,便把目光移向丈夫。园子里原有的四个人中间,唯有杭天醉反应最为迟钝。他看着他的疏离多年的把兄弟,茫然地半张着嘴。
  "怎么,真的不认识了?"赵寄容笑问,"你和弟妹这场精彩的对白,我倒是全听见了。"
  "你还肯理睬我?"杭天醉这才清醒,傻问。
  "岂有此理!"赵寄客大步流星走向前去,"自家兄弟,说这种见外话。"
  沈绿爱这才主动打招呼:"坐,坐坐。您是赵寄客吧。"
  "名尘,字寄客,东渡日本几年,得一号,曰江海湖侠。"
  杭天醉却一把抓住了寄客:"说,为什么回了国也不来找我,见了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认你这么个兄弟,你……"他眼里便要渗出泪来,嘴唇也哆嚷了。
  沈绿爱已在廊下置了桌椅,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拽丈夫衣角,轻声说:"别说那些了,快把你这身戏装脱了去吧。"
  杭天醉却大声嚷嚷:"你晓得什么?我和寄客像嘉和、嘉平一般大就互换金兰。要不是我病倒,早就与他一同去了日本了。"
  赵寄客坐下了,才说:"我看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没头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朝廷见了要杀头挖心的人,何故牵累你?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又有家产又有儿女,牵连不得。"
  沈绿爱正上了一杯好茶,听此言,心一惊,说:"莫非你和秋谨、徐锡豚,亦是一起举事的?"
  "正是。"
  "不知是否与我兄长相识?"
  "沈绿村先生,老相识了。"
  杭天醉说:"这下你们革命党可以认亲戚了。"
  正说着,那小哥俩就惊奇地跑过来,拥着这位伯伯。嘉平爬上他的膝盖,上去便掀他的瓜皮帽,嘉和在后面,细细摸那大辫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哥俩说,想看看辫子的真假,旧年大舅来,带着

假辫子的"辫子嘛,倒还是条真辫子。不过,该剪的日子,快到了。""听说你手一动,坏人就打到水里去了?"嘉平说。赵寄客哈哈大笑,指着天醉:"你说的,是不是?"
  杭天醉也笑,说:"再露一手,如何?让我妻儿开一回眼界。"
  赵寄客想了想,说:"好吧。"
  话音刚落,人却已经在院子里了。他环顾四周,相中了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他缩身一蹲,捡起地上一粒小石子,测地放出手去,流星一般,人们再没见那石子去处,却见那朵大红山茶花应声落地。

他轻轻走了过去,从从容容捡起,还像江湖中人一样,朝各位作个揖,茶花夹在手中,颤颤地抖。嘉和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嘉平却扑了上去,抱住赵寄客的腿就往上爬,边爬边叫:"伯伯,

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有大刀。"
  这边,沈绿爱拉着嘉和走过来,又抱过了嘉平,说:"乖,出去玩,伯伯和爸爸有事要谈。"
  嘉平才扭了两下,赵寄客便放下孩子,又把手里的花给了他,说:"给你,好看吗?"
  嘉平把花一把塞给了嘉和,说:"不好看。大刀好看。"他就要去背他刚才在玩耍的那把刀。
  嘉和接过花,却细细看了,嗅了嗅,然后,拉拉妈的衣服,说:"妈妈好看,妈妈戴戴。"
  沈绿爱接过花,嫣然一笑,朝外走去,两个孩子拉在身边。走到门口时,她把茶花插到了耳边。
  那天傍晚时分,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都喝得有那么六七分醉意了。沈绿爱在一旁坐陪张罗,才断断续续地晓得,赵寄客在日本就读的是机械,入的是地处北九州的户烟叮的明治专门学校。每年招

收中国留学生的名额很少,考题难度也大,但他还是考入了,为的是将来专造武器弹药,杀尽清贼。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金瓜来,说:"你们看它是个什么?"
  沈绿爱好奇,想用手去碰。被赵寄客用手挡了,小手指无意触到了沈绿爱的手掌心,便一阵灼热,贼一般缩回去。
  "这是颗炸弹。"赵寄客又把它揣入怀中,"这几年来我就没离过身,需要时,便可取义成仁。"
  "我们那时候就准备这样。"杭天醉插嘴说。
  沈绿爱看着酒酣后胆气开张的侠士赵寄客,半隐半现在暗夜中,烛光照出他的半个轮廓,恰好勾出他笔挺的鼻梁和方方的下巴,煞是神秘迷人,心里头,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便涌动起来。她自己

也已经喝了二三分的绍兴酒,两朵桃花涌了上来,与她耳边那朵茶花相互辉映,脸上便开了三朵花。赵寄客望去心中不禁生叹:怎么这么个奇女子,倒进了天醉这个优柔的男人的门?说着,却又拨出那

把德国造的驳壳枪来,说:"你们当我今天来,有何贵干?我是有事来求你们了。"
  "怎么,要绑票啊?"杭天醉早已酒上头,烛光中晃着身影,"不用绑,通通拿去便是了,最好把我也拿去。清朝要垮,革命要成功,迟早的事情。寄客,我也入了同盟会,把我这茶庄也一并入了,革

命成功,天下大同,平均地权,贫富均匀,还要开什么茶庄?"
  赵寄客正色说:"你要人同盟会,自然是好事,资助革命求之不得。此时便有一桩革命事要做,我要外出一趟,这把枪不能随身带了,先在你处一藏。如何,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有何难?别说藏枪,开枪又有什么不敢的?"
  杭天醉说着,便把那手枪接了过来。谁知他酒喝到此时,已胆大包天,又恰好刚才赵寄客把那枪打开了保险。他举起手枪,对着门上那两块天窗,得意地嘴里喊着:"叭!叭!"
  喊声尚未落,爆豆子般的两声巨响,清脆呼亮,振聋发喷。接着是玻璃窗从上落地的破碎声,划破浓暮,震撼着这宁静的江南深宅。
  赵寄客峻的一下跳将起来,拔回手枪,一下塞入怀中,便窜到门口。杭少爷吓得酒意全无、目瞪口呆。唯有沈绿爱在吓了一跳后,立刻冲进房间从柜中拿出一挂鞭炮,从屋里扔出门外,摔给赵寄客

,说:"放!"
  赵寄客明白了,跑到院中,抓起一串百子炮就放。僻哩啪啦一阵,招来院中各处的人。林藕初也赶来了,问:"这是怎么说的,平白无故放鞭炮?"
  沈绿爱说:"白日见园中有一只狐,怕它作怪,放了鞭炮吓跑它。"
  林藕初抬头一看,是久违的赵寄客,拍着手笑道:"寄客,我当是什么狐,原来竟是你啊,多年也没见,我家媳妇放鞭炮迎你呢。" 又转身对媳妇说:
  "什么时候不好放,偏偏客人来了放!"
  "天醉自是喝醉了,又不敢放,我也胆小,才求的赵兄长。"
  林藕初看看没异样,才走,边走还边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媳妇,花样多,一来就麻烦你了。一会儿过来和我说话,你爹病着呢。你去探过了吧?你这个没脚佬,哪里寻得着影子

,不知哪阵风又把你从日本吹回来了……"
  等人都走光了,沈绿爱才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凉飓飓的,一身冷汗。赵寄客此时酒也醒了,作了个揖,说:"吓着你了,弟妹。"
  "我叫绿爱。"起"多亏了你。"赵寄客踌躇了一下,才说:"天醉只要和我在一就闯祸。我一走,他就好了。"沈绿爱伸出那只白手,手指长长,说:"给我。""什么?"枪"这个……""我来替你保管。""

这个……"杭天醉捂着脑袋出了屋,说:"你就给她吧,没问题
  赵寄客说:"这是个危险的事,一个女人……"
  杭天醉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看,我的老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么个大茶庄她都管得了,还能管不了一把枪。"
  沈绿爱朝丈夫望一望,对赵寄客轻声说:"他喝多了。"
  赵寄客在园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把枪给了沈绿爱。杭天醉一边拍手,一边说:"寄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这一次,说什么我也得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说着,人却瘫了下去,烂醉如泥。赵寄客和沈绿爱上去架着他进里屋。沈绿爱说:"赵兄长,你都看到了,醉生梦死。"
  赵寄客只得不吭声。
  "赵兄,你把他带走吧。"
  赵寄客笑笑:"不行,他干不了。"
  沈绿爱一愣,她明白了,再不说话。
  赵寄客带来的那把短枪,被杭天醉糊里糊涂放响的那两声,强烈地震撼了嘉和与嘉平。这两个孩子对生活的记忆,仿佛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他们对未来经历的一切,从此有了叙述的起点。
  比如他们都不说着王文韶出殡是1908年,他们说是认识赵先生的那一年。那一日,杭州城万人空巷,从沪、甫、苏一带,专门拥来观看葬礼的人们,京城派来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但这三十六个抬

棺材的人无一知晓——他们是在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送葬,他们是在为大清王朝送葬,他们是在为有两千年封建史的封闭的王朝送葬呢!
  出丧,从早上六点开始,自相府清吟巷出发,沿江墅路至凤山门,到十时,才走了三分之二。杭家的婆婆与媳妇带着孩子上街观看,回来说:"哎呀,开路神糊得比房檐还高,纸房子有三幢,纸元宝

有十八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排场呢!"
  好热闹的杭天醉却关在屋里斗蛐蛐儿,说:"那是,再过两年,宣统也坐不住龙椅了。王文韶是在给清朝送终呢,能不热闹?"
  林藕初听了又心惊胆战,说:"孩子都四五个了,你这张嘴还这么臭,小心说了出去,要你的命!"
  "妈,他哪有这个胆啊,筒儿将军一个罢了!"沈绿爱不屑地宽解婆婆。
  "他倒是没有,但寄客有。寄客这个闯祸坯一回来,我的两只眼皮就跳!"
  嘉和与嘉平还记得,去良山门看火车是1909年。他们说是认识赵伯伯后的那一年夏天。他们对这一童年生活中的重大节目印象极深,因为那一天,他们又见到了他。
  杭州最早的一条铁路,与鸦片战争后中国发生的一切政治、经济、军事行为有关。总之,那条从吴依软语的苏州开始,经过上海、杭州,终点于宁波的苏杭市铁路,最早的修建,的确是由英国方面

向清政府提出的。一个叫盛宣怀的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当年就与英商恰和洋行,也就是忘忧茶庄的出口茶的经纪人,订立了一个叫《苏杭市铁路草约》的东西。
  其时,英方正急着在南非开辟殖民地,所以未定正约。这使得美国与意大利喜出望外,他们的接履而至,给中国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敲响了警钟。在整整七年之后,也就是1905年,江苏和浙江两省

,决定自己建造铁路。
  在浙江,领衔挂帅此事的,是一个名叫汤寿潜的萧山人。赵、杭二人都和他发生过重要的接触。虽说在对秋理一案中他态度的暧昧,使赵寄客对他十分鄙视,但在保路运动中他的作用又使赵寄客对

他刮目相看。这个封建末朝的西淮盐运使,正是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口,成了隶属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浙赣铁路有限公司总理,为他日后光复后任浙江省首任总督埋下伏笔。
  1906年11月,从杭州闸口至枫径的浙段开工。在拉开杭州建造铁路的历史序幕时,汤寿潜又参与了另一个重大政治活动,成为当时的君主立宪制的热烈拥护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
  1907年的大年初一,汤寿潜这个1857年出生于萧山的光绪年进士,在家中设宴欢迎女婿——日后的中国国学大师马一浮。席间,据说汤寿潜把沪杭铁路工程图给了女婿观看,女婿则愤而掷地,未来

的国学大师道:"这不是给中国人造铁路,是给日本人造铁路。"
  原来图纸标明,将车站设在昆山门,并有一条支线通往拱定桥,这样,势必将杭城的市场引向了日本租界。
  据说汤寿潜听取了女婿的意见,在清泰门内设立车站,以穴城为便门。火车来去随时关启,这就是今日杭州城站的来历。
  同年,铁路动工兴筑,正在南非忙于"殖民"的英商,状告清廷,要求停工。清政府除了言听计从,别无它法。浙江绅商及学界则坚决抵制,在成立"国民拒款会"时,杭天醉作为茶业行代表,着实也

激动过一番,和治和洋行的出口茶叶生意,从此一刀两断。
  1909年8月13日,杭沪全线正式通车,火车驶入城门,声浪巨大,市人歌曰:
  铁路燃蜒几曲长,分支两沪越钱塘。
  奇肢飞舞超龙凤,分付夸娥凿女墙。
  正式通车的那一天,杭天醉搞了个大动作,全家出动,到清泰门外,看火车这一庞大的怪物。
  这一决定使杭氏门内的女人们激动异常。沈绿爱十分开心,早在十天前,她就开始准备下吃的、遮阳的东西。林藕初则专程坐了趟轿子去找候潮门的茶清,征询他的意见。茶清这几年辛苦,老得也

厉害了,听了杭夫人的建议,淡淡一笑,说:"你们去吧。"
  "你不去?"
  "看不看倒也无所谓,用不用它才是要紧事情。"
  林藕初何等地明白,感慨地说:"我回去交代他们,通了火车,茶叶生意好做大了。"
  "这头,搞批发、邮包,有我撑着。倒是前日见了被我除名出去的吴升,到我这里批了不少茶。问他哪来的资金,他说他现在要吃铁路饭了。他走后我才想明白,他是要在火车上做生意呢。那么多的

人,来来去去,多少人要喝茶?"
  林藕初一听,看火车的事情也忘记了,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找到了儿子与媳妇,便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儿子说:"败兴败兴,我们就不能不夹一点做生意的事吗?"
  沈绿爱自从赵寄客来过后,人也是大变了。林藕初说不清楚,她到底变在了哪里。总之,她对茶庄的事情,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倒是外面那些事情,什么拒款啊,办校啊,格外热心。听了林藕初

的建议,她只是笑笑说:"妈,等看了火车再说吧。"
  "等看了火车,你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林藕初便自己叫了把作,张罗着把茶分成极小一袋袋的,准备雇人到火车上去卖。儿子与媳妇见了,也不阻挡。很好,只要有事干,做娘的就安耽。
  晚上,磨磨蹭蹭的,杭天醉也不走,沈绿爱很奇怪,说:"怎么还不走?不怕那边记挂你!"
  杭天醉一笑,说:"我今日见了寄客了。"
  沈绿爱眉心一抖,转身给嘉平打扇,问:"他好吧?"
  "在汤寿潜开的高等工业学堂开课了,教的是机器。"
  "嗅,总算安耽了。"
  "哪里的话,正在置办兵器呢。你猜他找我干啥?"
  "我怎么知道?"沈绿爱脸一热,假作正经说。
  "他介绍我入同级会呢。"
  "真的?"
  "那还有假?介绍人要有两个,还有一个,你想都想不到。"
  '谁?"
  "你大哥,沈绿村。"
  "真没想到。"沈绿爱放下睡熟的孩子,捏着团扇,在屋里走来走去,"我若是个男人,我也入了会,于出一番事业来。"
  "还有你的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
  "寄客要我筹笔款子,日后举事可用。"
  沈绿爱摇着的扇子,便停住了,包斜着眼睛,问:"真的?"
  "那还有假!"
  沈绿爱想了想,说:"你还是到帐房那里,每日搜去吧。"
  杭天醉就跺脚,"你这不是出我洋相。我要有一点办法,何苦那样做?"
  "找你妈去。你们杭家的事,现在挣钱归我,花钱归的是她。"
  杭天醉就沮丧地瘫在太师椅上,说:"完了,我在寄客那里,还夸下海口呢。瞧,这是他的借条。"
  杭天醉把条子给妻子,又说:"我还说呢,我们弟兄间,还要什么借条?他说,是给弟妹写的。唉,还真是被他说准了。"
  沈绿爱接过借条一看,满纸四句话,一个签名,龙飞凤舞,像是要跃出纸外:"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革命成功,如数奉还。"
  沈绿爱见了纸条,再不吭声,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看了,全是金银首饰,又把手上一只玉阈褪了下来,全部摊在杭天醉面前。杭天醉见了,看看妻子,泪水就掉了出来,说:"绿爱,我

不是东西。"说着,便用手使劲砸自己脑袋。
  沈绿爱摇摇手,说:"你现在入了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需要拿出男人志气来。这么哭哭泣泣,叫谁看得起?"
  杭天醉一想,立刻收了眼泪,说:"我今日和寄客已商定了,茶庄的事务,以后我还得亲自来料理。娘这头的财务,该我管的,我还得管起来。手里没财权,一旦举事怎么办?"
  "你这话,自我嫁过来,说了也不下十遍。"
  "那是心里头空虚,挣了钱又怎样?我又不曾像我爹那样抽鸦片。钱这东西,要有个真正的去处,挣起来,才有奔头呢。"
  "你挣了钱,养那吴山圆洞门,不是奔头?"
  杭天醉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我晓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今日寄客也骂我,不该这样行事,我说不是我想这样活,是'这样活'找上了我的门。算了,我反正是对不起你了,

你也再不理睬我,我也只好这样过下去了。"
  他抱着那个首饰箱往门外走。全然没有想到,他妻子的心只在刚才赵寄客那几句话上:原来赵寄客也同情她,晓得她的处境。沈绿爱少有地流下了泪水,对走到门口的丈夫说:"过几日看火车去,把

她也带上吧。"吃杭天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她……""她也苦啊,嘉和都七岁了,娘还不让她进杭家的门。""绿爱,绿爱,"杭天醉扑了回去,"绿爱,你真是个好人。"沈绿爱摇摇头:"

我不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做出叫你大惊的事情呢。"绿爱说了这句话,自己便先开始大吃一惊了。
  1909年8月13日下午,骄阳如火,从清泰门外到良山门车站,附近沿线空地挤满了杭州城里的市民。他们背着条凳,带着干粮和凉茶,头戴草帽,把收割前的络麻地踩得一片狼藉。体弱多病的女人们

有的当场中暑,人们把她们抬到树荫底下。她们清醒一些以后,坚决不肯回家,躺着也要见一见火车。
  挑着凉茶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卖茶的小商贩吴升,今天的生意很好。他被晒得又红又黑,衣衫褴楼,但身体健美,他比从前成熟多了,显得从容不迫,荣辱不惊。他的架子车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篮子,

篮子里盛满了一袋袋的小包装茶。等一会儿,他要从这里挎着篮子上车。
  伴随着火车与杭州人的相识,吴升也重逢了久违的小茶。当时,他还舀了一勺水给买家,抬头一看,竟是小茶,她美丽成熟多了,见了他,吃惊地扔下勺子便走——唯有胆子没变。吴升还见到了和

他一样拎着大篮子的撮着——他也是来卖茶的。好东西都让杭家占了,吴升顿时气愤填膺。但他立即消了气。他相信,上了火车,撮着不是他的对手。
  杭天醉热烈地与他的入盟介绍人赵寄客和沈绿村握手,后两者正陪着总理汤寿潜视察,乘机便把他们的新同志引见给了汤寿潜。杭天醉优雅而又得体地与这位杭州铁路的创始者行礼。当汤寿潜说"后

生可畏啊,将来各位都是中国的栋梁"时,他没想到后生真的可畏,两年之后,他们竟裹挟着他一跃而上了中国政治大舞台。
  沈绿爱远远地便看见了她的大哥,和大哥身边的赵寄客。大哥手提文明棍,戴金丝眼镜,赵寄客一身白色杭纺衣衫,杭天醉一袭长衫,一把折扇,三人如玉树临风,簇拥着汤寿潜,引得周围人们阵

阵议论。
  两个孩子,看见赵寄客,大喜过望,喊着叫着扑了过去,一人一只大腿抱住不放。沈绿村便说:"你看,不认大勇,先认赵先生。真正岂有此理!"
  杭天醉连忙命嘉和、嘉平叫大舅,嘉平敷衍了句"大舅",便又一头扎到寄客身上,说:"赵伯伯,你怎么老也不到我家来,我惦记得很呢。" 倒是嘉和大一点,恭恭敬敬给大舅鞠一躬, 沈绿村见嘉

和小小年纪知礼通情,便高兴读书了吗?"说:"大舅好。"一把抱起,说
  "在家里读着呢。"
  "读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
  "就这些?"
  "还有呢!大舅。今天下,五大洲,亚细亚,欧罗巴,南北美,与非洲……'"
  大家一听都乐了,沈绿村给他擦了一脸的汗,说:"我便考一考你,好吗?"
  嘉和赶紧爬下,站好,说:"请出题。"
  那一旁,汤寿潜见这小公子如此秀丽聪慧,便道:"来个对课,行不行?"
  嘉和歪着头想想,说:"试试看。"
  汤寿潜顺嘴说:"火车。"
  "轮船。"
  大家一愣,都笑了,说对得好。
  沈绿村说:"忘忧君。"
  "不夜侯。"
  沈绿村大惊,说:"这茶中的典故,怎么你就知道了?"
  "奶奶教的。她说,忘忧君、不夜侯,甘露兄,王孙草,都是茶。"去沈绿村又道:"我考你一个难的,不是对课,看你能说出来吗?"嘉和还是歪着头,想想,说:"试试看。""九溪林海亭有副对联,

上联是——小住为佳,月吃了赵州茶那下联呢?""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你可知为什么这么写?"杭天醉得意一笑:"你这就难不倒他。"嘉和皱着眉头,费劲地说:"赵州茶不是赵的茶,是个和

尚叫赵州和尚。人家问他事情,他只说一句话——吃茶去。"
  大家看这样个小东西,一本正经解释仍语,不由得又笑了。
  "那下一句呢?"
  "那是讲皇帝的。皇后娘娘回乡下探亲,皇帝给她写信,说,野地里花开了,你慢慢看着,别急着回来。"
  沈绿村摸着孩子头,说:"天醉,我只可惜一件事……"
  杭天醉连忙打发嘉和走了,才说:"你可惜嘉和不是绿爱生的。"客沈绿村叹口气:"我看嘉平日后难以守成,三岁看到老啊。"那边,嘉平已经爬在了赵寄客的背上,骑上了他的肩,赵寄和沈绿爱说

着话呢。"弟妹,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变卖了。""卖就卖吧。""玉镊子没卖,得空还你。"
  "这是何必。"沈绿爱的脸上就沁出了汗来,粉脸桃腮,煞是动人。
  赵寄客看着看着,别过脸去,突然支起耳朵,说:"火车快来了"
  所有的杭州人,这时都一起从铁路两边冒了出来,他们踩平了两边的络麻地,自己却齐刷刷地插得比络麻还密。许多人站在条凳上,远远地看着那黑龙怪物呼啸而来。就在这时,小茶和绿爱,这两

个女人,隔着铁轨,目光骤然相碰。凭着各自手里抱着的孩子,她们认出了对方。同时,她们都下意识的,把孩子往怀里一搂。
  什么感情都来不及表达-一仇恨、忌妒还是宽容;什么感情都来不及表达,因为火车扑面而来了。这庞然大物,以雷霆万钧、摧枯拉朽的不可一世之气概,排山倒海而来,无人不被它吸引,无人不被

它震撼,无人不被它征服。一片人声鼎沸——是欢呼!是惊叫!抑或是呻吟!
  车上的人们在向下面招手,他们顺应火车,火车便带他们一日千里,谁若想阻挡它,死路一条。
  嘉和与嘉平,被火车的巨大身影吓呆了,他们分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但好奇心又使他们抬起头来。天上烈日如故,铺天盖地的车轮声和人们的呼喊声融成一片。这两个孩子终于也伸出了双手——

他们是将与火车同行的一代人。








 





第十七章

  吴升,一生都应该感谢那些他憎恨的人们,是他们激励了他。当他在烈日下挑着竹篮去追赶火车卖茶时,并没有忘记向那些白衫飘飘手摇羽毛扇脸架金丝眼镜的人们射去仇恨的一瞥,"我一定要……

"他在心里把牙根一遍遍地磨损着,他的牙齿白厉厉的,磨成了两排尖刀。
  下一年,默默无闻的小商贩吴升,在杭州挣扎奋斗了十几个年头之后,终于借助一个浪潮的翻滚,打上了亮相的舞台。
  光绪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门原议日本租界章程》规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桥租界内侨居营业。但一个正在扩张膨胀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里顾得了那许多的"板板六十四"的条文。
  在城内开设药房和蛋饼店的日人络绎不绝,顽强不息地要和杭州城里的小商人们争口饭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经没有力气同时睁开两只眼睛,只好张一只闭一只。但杭州的商人们却并不那么好惹,"

杭铁头"这一光荣称号,不是白叫叫的,于是便直接行动了,忘忧茶庄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药房和官巷口九三药店,遂被捣毁。
  这类民间过激行动,总要刺激官方。领事馆与市政府便交涉谈判。赔钱的事,似乎又总是属于中国人,日本人则作个永不践约虚晃一枪的保证。
  至此,外商在杭城设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占三分之二。他们不再满足药品和蛋饼了,"打枪赌彩",开始诱惑杭州人,抛卖"福利券"则使杭人趋之若骛。
  官方对此甚为恼火,再三照会,勒令停止,但日本人不听你那一套,他们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将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贩吴升并没有多少明确的反帝情绪。打不打倒列强,对他个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说实话,那日夜里,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开的福禄堂,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在穷极无聊之间,随随便便举起气枪,一枪过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奖了!
  这是一个大奖,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这奖相当于他几年辛苦劳作的总和。吴升对积累资产十分重视,中奖使他呆若木鸡,然后欣喜若狂。
  吴升的突然迸发的暴发户式的欢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这穷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净的和服领子,大声地喊叫:"钞票拿来!钞票拿来!"
  想到"钞票拿来",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摊摊手,说:"不算。"
  ''什么?"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说话好跟放屁一样的!"
  "日本矮子"则一个大耳光过去:"巴格牙鲁!"
  一个耳光清脆响亮,打醒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围了十几个人,说理评论。吴升被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喷似的涌了出来。他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要上去和日本人拚个你死

我活。他这副架势确实也够吓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会阻挡。谁料这时又冒出一个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里拿了一支枪,对着吴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要开枪了!他要开枪了!"有人便提醒吴升。
  吴升气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叫着便冲上去,只听"叭"的一枪,打穿他一只裤脚。吴升一愣,红了眼,再冲上去,一把抓住枪筒,一枪就打进了天花板。
  当警笛划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楼的时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呢。听到人声鼎沸,杭天醉放下了孩子,让撮着拉着车载他直奔现场。几千个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吴升被

众人抬得高高,正在声嘶力竭地陈述经过。
  巡警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出人命,趁着风高月黑,赶紧决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带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绿爱和林藕初这些女人们,也在下人的保护下拥出来,人多势众,大

家叫着喊着,吓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万丰酱园店。杭天醉见了,爬上黄包车就叫:"冲进去——打!"
  嘉和、嘉平两个远远地见着父亲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盏汽灯,一呼百应,十分激动。一边跳着,一边叫着:"妈,妈,爹,爹!"
  沈绿爱见了也有些被感动了,没想到她这个风花雪月的丈夫,还有这样的胆量。只有林藕初,又惊又吓,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东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么得罪不得,照样打他们,又怎么样?"
  "前世作孽,叫别人去出头好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嘛,总要有人去挑头的照!"
  "我晓得你不把男人当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气了。
  "妈,你想哪里去了?你儿子光彩,你也光彩!"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子,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回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

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天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的,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场事件,以市民们的发泄完成宣告结束。那天夜里,吴升带着众人,到处在日本商店内寻找肇事者,共计砸坏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尽。
  重新子然一身的吴升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他累了,脸上又肿又痛,嗓子也哑了,腿也肿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该做些什么。依旧提着篮子,天天上火车站吗?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个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

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新,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应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这是

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跟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去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着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

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

地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赵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就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

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对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和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

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老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

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

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

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

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谁?"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

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里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

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的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

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是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要自食其果。

"
  绿爱从小任性,她喜欢的事情,容不得别人不喜欢,哪里受得了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又心里向着赵寄客,整个人正被激情罩着,恨不得什么都献了出去,成就赵寄客的大事呢。她和

丈夫一样,也是不甚懂革命的,只要赵寄客说好,她就说好,因此便道:"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嘛,都是自家人。"
  "你妇道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沈绿村大发雷霆,"天醉,你把你老婆领回去,夹手夹脚,女人也来多嘴了!"
  老实说杭天醉还真的没见过大舅子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品性深处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暴露,会这样地强悍。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赵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绿爱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又当着赵寄客的面。一下子眼泪就扑了出来,转身便跑,被赵寄客一把拦住。嘉和怔住了,面对骤然事件,他常常会这样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嘉平看见舅舅斥骂

母亲,气得又跺脚又捶胸:"坏舅舅!坏舅舅!我不准你欺侮我妈!"
  杭天醉也才醒过来,颤着嘴唇,轻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顾性命来给我们送武器的,革命怎么可以这样的,我不革命了……"
  这边,他一手拉着沈绿爱,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赵寄客心疼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沈绿村说:"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秋谨、徐锡城若

地下有灵,魂不能安。洪杨革命不成功,败在自相残杀。我们正开始筹划举事,就开始自相攻击了。我们究竟革什么命?我劝你眼光放远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伤了自己人。"说着把枪一把塞进沈绿村怀

中,往前赶了数步,一只手就捞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上,对天醉说:"走,看潮水去!"
  杭天醉激动、兴奋、混乱而又迷茫。结结巴巴地说:"曼殊答应了,待、待、待今日夕阳之际,乘一划子,夜游-…·西湖,还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尔……东西——"
  赵寄客跨上了马,大声说:"明日'八月十八潮无',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大气象可有心领略?"壮观天下不知诸位
  沈绿村阴着脸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说:"一群狂生,无可共谋事,观你们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亲的红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只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车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骑马。但是今日不一样了,父亲挟住他双腋,一提,他就上了马。然后,父亲

也上来了。原来父亲也是会骑马的。一匹枣红马,一匹白马,中间夹着一顶轿子。两个孩子骑在马上,又骄傲又惊喜,互相时不时地望一望,笑着,说不出话来。沈绿爱坐在轿中,尚未恢复那被震惊了

的心情。她一会儿掀开左边帘子,看见了白马和白马上的一大一小,一会儿又掀开了右边帘子,看见了红马和红马上的一大一小。她激烈动荡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了。轿子一晃一悠,在她的感觉中,就

仿佛他们已经安全地行驶在一浪又一浪的夜的大潮之上了。
  浙江、之江、曲江、罗刹江,源于皖之休宁,西入浙省,婉蜒八百吴山越水,纵览十万锦绣湖山,经两浙十一市县,出杭州湾入东海。于湾口喇叭形处,生雄扩浩荡、地动山摇、举世无双的钱塘大

潮。这是赵寄客在远隔东流的梦中时常听到的潮声。
  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往年,杭门一家也年年看潮。只是尽在白日,人山人海,不知看潮看人。像这样专程赶三十里来看夜潮的,也只有赵寄客这样的人才想得出。
  大约半夜时分,嘉和与嘉平被他们的妈摇醒了。嘉和从陌生的床褥上坐起,才知道他们睡的是刚才临时歇息的盐官小客栈。小哥俩一下床身子就歪了,忍不住哎晴哎晴叫了起来。屋外赵伯伯说:"走

不动就算了,明日看昼潮,一样的。天醉骑了半日马,胯就痛得迈不开,起不了床,不能去了。"
  嘉和、嘉平听了连忙说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绿爱出了门。
  腥咸的江风从夜的深处刮来。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瞻光,大潮尚未来临,此一行四人,在镇海塔塔灯下抱膝而坐。塔下,亦有三三两两来观夜潮的人们。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鱼

鳞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无限长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砌到了天边。嘉平又冷又激动,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坐下,侧着耳朵时不时地问:"赵伯伯,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已

经听到潮声了?旧年我看过白日里的潮水,父亲带我来的。他怎么啦,骑马骑得屁股痛?要不要我赶回去把他拖起来。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你坐下,像你阿哥一样,别胡扯了。"沈绿爱生气地一把把儿子拉到身边,"你看嘉和,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等潮水来。你当想什么就有什么的?那是缘分。我们和夜潮有缘,你爹没这个缘分。要

不怎么到了这里他还来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赵寄容笑了起来,"我这人向来不强人所难,凡事悉听尊便。天醉起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沈绿爱问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怨你,我怨谁去?"
  赵寄客别过脸,看了一眼沈绿爱,满脸月色的面容,叫他骤然一惊,他一下子竟闭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来。他站了起来,向着大潮来临的方向,双手叉着腰。风色陡寒,远远的,海门潮起了。
  嘉和始终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嘉平的激动,相反,这大潮来临前的万籁俱寂却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他很难相信,这样无声无色的世界里,这样一片的苍茫甚至渺茫里

,会出现巨浪滔天的大潮。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风这么凉!带着腥气和咸气,这应该是海上的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可是我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大海一样。唉,大潮,还有传说

中的潮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过度的急切,又担心希望落空,嘉和拚命地用一种悲观的情绪来弓旧自己,一边却又竖起耳朵来听赵伯伯对嘉平说古。
  "你说什么?潮神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以为是有的吧。春秋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吴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骨极力反对纳降,夫

差赐剑令他自杀。死前,伍子管说:我死后,把我两眼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兵士杀进吴国的城门!"
  "真的,他真的把眼睛挖出来了?"嘉和问,气透不过来。
   "当然,伍子管是大英雄,只有大英雄才说得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划划西湖船儿的人是没有这等见识的。结果,吴王夫差把伍子前的尸体装到一个牛皮口袋投到钱塘江中,伍子肴英魂不散,化为潮

神,朝朝暮暮素车白马卷涛而来。你听,你听。他来了!他来了!十万军声半夜潮。来来,都站起来,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赵寄客陡然激动了起来,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在怀中。
  此时,沈绿爱满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轰隆声,眼前一道白练,似清非清,势不可当而来。她满胸都被这白练塞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赵寄客的肘弯。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赵寄客在。都抱住我,我抱住这镇海石鲁的脚!"赵寄客大声地说话,但涛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有劲吧!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鸥夷。
  谁的诗?是张苍水的,知道吗?张苍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看见碰头潮了吧?两龙相交,浪花喷溅。……等一等

,等一等,回头潮来了!回头潮来了!抓住我,回头潮来了!"
  一阵尖叫堵住了他的声音,回头而来的潮水斜倾到他们身上。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凉的湿舌头舔过,四个人 湿淋淋地抱成一团。他们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轻轻一扬手,取走了。潮水从他们的半腰横过,把嘉和与嘉平没得只剩一个脑袋在 外

面,但他们狂喜激动,毫不畏惧,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大刺激。
  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的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

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

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

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四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如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

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

。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了!从此,夜里就是白天了。"








 





第十八章

  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汤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1流不

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忧茶庄久已不做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们收购杭白菊的日子。这一年他们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风平浪静。
  不知此时,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队,已由王金发、张伯歧带领,从他们的故乡——专出劫富济贫的强盗和缠绵徘侧的越剧的浙东师县出发,秘密抵达杭州。与此同时,沪上也已秘密运来手枪共二百

五十支,子弹三万发,银元四千万。浙北海宁商团,借来子弹六千发——杭州举义,一触即发。
  作为实际需要,也作为对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绿爱被她的哥哥沈绿村,专程用一抬轿子,接进了珠宝巷沈府。随身带的包里,裹着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龙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绿村的家眷们都在

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帮他料理这非常时期的一些家务。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忧楼府,看守那些已经藏匿在卧室后面夹墙中的秘密武器。
  临行前,沈绿爱说:"把她和孩子接过来吧,过了这一阵再说。"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说:"只伯母亲不答应。"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说:"我有啥不好说的,你们通顺,我眼面前多两个孙儿罢了。"
  于是这头,沈绿爱轿子抬出,那头,小茶带着嘉乔、嘉草,就悄悄进了杭府忘忧楼。
  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小。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

乔乖乖,哥哥喜欢,剥块糖果,嘴里甜甜。"
  嘉乔左躲右闪地不让大哥抱,最后一头扎进小茶的怀里,蹬着小脚喊:"回家去!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还回什么家去?"爹说。
  "不喜欢!不喜欢!"嘉乔叫着,还用小手打着他妈。小茶苦笑着说:"这孩子鬼着呢,见人都喜欢他妹妹,这么小就晓得生气。"
  杭夫人见了嘉草,大大眼睛,红红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孙女,便喜欢地搂过来说:"我看着阿草就顺眼,干干净净,文文气气的女孩家,来,阿草,奶奶抱抱。"
  这边嘉乔就哇地哭了。杭夫人也不管,抱着孙女,带着两个孙儿就走。杭天醉就对小茶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古怪,又没谁亏待他,你怎么调教的?"
  小茶叹了口气,抱着嘉乔说:"小孩也是人,也有颗小心肝。这儿的,都有人专门宠了去。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妈,嘉草有你,唯独嘉乔剩下了,没人心疼。"
  "不是还有你吗?"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几?"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连孩子也明白。我那么疼他,他还嫌委屈了呢。"
  就在他们叽叽咕咕,为家中琐事烦乱的当头,四百里外的上海却在11月3日光复。4日下午,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率领一支敢死队,从上海来到杭州,当夜在沈府密谋举事,杭州几乎所有的同

盟会党人都到齐。会议议定次日凌晨2时正式起义。当夜12时前,每人发给长一尺四寸宽五寸的白布一条,缠于左臂。士兵刺刀,一律开锋,当夜口令为"独立"二字。
  沈绿爱参与了布条的亲自分发。她一直就处在一种女性才特有的近乎于神经质的激动中。脸上或者是从来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或者是集然的笑容。她那种仿佛在筹备重大盛典的神情,几乎感染了举

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矫情的做作的样子,一切都是从她的心底里喷涌出来的,她就是那种生来就具备着要为什么去义无反顾的女人,只是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压抑和受着折磨。她在院

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就像是体内弹开着一只被压缩得过久的弹簧。
  布条分至赵寄客时,她问:"你也加入敢死队?"
  "我是参与负责启开昆山、清泰、候潮、凤山的城门和铁路城门,然后,占领军械局和电话局。"
  "你OJ让天醉在家里守着,他也就只能干这点事情,跟着你,碍手碍脚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样笑话他。天醉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为他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于这种事情的人。"赵寄客又从沈绿爱手中抽出一条白布,"给他留一条吧,他在乎这个。"
  兄长沈绿村走了过来,看见妹妹,皱了皱眉头,悄悄对着她耳朵说:"别那么爱凑热闹,我对别人都说你是来走老戚的。万一不成功,我OJ没有退路,你还有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还说什么退路不退路!"寄客把开了锋的匕首递给绿爱,指指辫子,说:"替我割了!"
  绿爱接过匕首,齐头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发辫便留在了她的手中。头发披散了开去,遮住了赵寄客的面庞。那一头的望发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头怒狮。他别过了头,又摇了一下,便要走。却被那

只刚才剪辫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你会死吗?"
  沈绿村警告说:"回去,拉拉扯扯干什么。寄客你不会在乎吧。女人嘛……"
  "我不会死,向你保证。"赵寄客披着一头乱发。当他发现他的话中多了从未有过的口气,心里便很恼火,他就一把扯开了沈绿爱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沈绿爱回过头来,她

很激动,眼眶中都是泪水,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大哥说:"我不问你会不会死,懂吗?因为你是肯定不会死的。懂吗……"
  "不懂。"大哥皱着眉头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入夜,忘忧楼杭府的门被人轻轻敲响。正静坐卧室独自看守着军械弹药的主人杭天醉一跃而起,激动得牙根发颤,拖着拖鞋便往客房外冲,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敢死队员们。一个中年男人

携带着一位十岁光景的女孩,身着和服,见了他,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惊诧,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东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正在纳闷中,那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说:"冒昧,冒昧。杭先生还认得我吗?"
  杭天醉看着这个留有仁丹胡子的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日本人,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哪里了。
  "我是羽田,在拱表桥开的照相馆。还记得吗?那次福禄堂事件。"
  杭天醉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恰是一年前他从吴升手下救出的羽田。连忙请他们坐了,羽田却不坐,介绍他身旁的女孩子说:"她叫叶子,我的独生女儿。去年蒙你救命之后,我便回了国,这次,把

叶子也带来了。今天她是专门来致谢的,感谢你救了她的父亲,她一定要来,我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了。"
  叶子看来还不懂汉语,但从大人的交谈中明白了意思,她突然跪倒在地,头额触在花砖上,嘴里一连串日语,倒把杭天醉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拉这日本小姑娘。叶子抬起头,杭天醉看见了她那张绢

人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她继续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会儿快,一会儿又说不下去了。她的父亲在一边替她翻译:
  "叶子说,感谢中国叔叔救了我父亲的命,同时也救了我的命。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把我寄养在人家家里,自己来了中国。去年我寄养的那户人家搬迁走了,说好要我父亲领了我去的。如果那

一次我父亲被打死了,那么,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说到这时,羽田的声音便咽,热泪盈眶,腰又深深地曲了下去。
  杭天醉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深为感动,连忙请他们坐下,又叫婉罗去找隔壁厢房住着的小茶,让她把嘉和、嘉平带了过来。
  两兄弟同父异母同日出生,已经够戏剧化了,命运又安排在同一个极其特殊的夜晚,让他们同时相识一位异国的小小女郎。叶子长得异常清丽细白,又软又黑的头发,用一块丝帕扎了,挂在后脑,

小小的和服,看上去十分有趣。小茶忍不住夸道:"真像一个小绢人。"去 一,再 月羽田见了杭家的这二位公子,一个沉静温和,一个灵敏聪慧。问年龄,他们三个,竟然一般大,算起来,还是叶子小

几个感慨了一声:"真是柳绿花红啊。"杭天醉心弦一动,说:"先生此语,大有禅意。"羽田问:"杭先生平日也习禅?""真茶人者,无有不通禅的。"
  羽田露出笑容:"他乡遇知音了。"说完,对叶子说,"好女儿,把你从日本带来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献给父亲的救命恩人吧。"
  叶子听了,赶紧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了,又是纸包,纸包打开了,又是一块丝绸包着的东西,再把那丝绸也打开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敞口笠帽圈足茶盏。背光处

,看不甚清楚,父亲羽田拿过了烛台,自上而下,照耀着它。
  真是神奇。那黑色的盏面上,胎厚色黑的釉中,竟然被烛光照耀出了细丝状的银色结晶,形如那洁白的兔毫。杭天醉见了,一激动,连鞋都顾不上拖了,赤着脚连声招呼:"你们都过来看,你们都过

来看。"
  两个儿子把头也凑了过来,看着这只日本小姑娘手里的黑盏。
  "还记得上回爹带你们在茶楼上见识过的那些茶具,凡那黑色里头夹银丝做的,叫什么?"杭天醉启发儿子们。
  "我忘了/'嘉平说,"那么多,还有那些字画,我光记住了那个鬼,他也是吃鬼的。"嘉平坦坦荡荡说了那么多。嘉和补充说:"那是钟值。"
  嘉平对叶子说:"你叫我哥说,他什么都记得住,爹说什么他都知道。"
  叶子就笑盈盈地面向嘉和。这样的笑,嘉平就有些发酸,为了掩饰发酸,他就更加笑,还催着嘉和:"快说呀!快说呀!"
  嘉和看看爹,说:"这是兔毫盏,是福建建窑的。让我看看,这盏底有没有字?"
  叶子把盏翻了过来,烛光下照出了刻着的"供御"二字。
  杭天醉一声"啊呀",腿都要软了下去,连连地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官窑之器,宋徽宗斗茶用的,这个礼太重了。"
  羽田摆摆手,说:"礼虽重,毕竟依旧是贵国的宝物。不知前朝哪一代人飘洋过海,带去日本,如今又带了回来。此间的轮回往返,倒也是顺乎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意了吧。"
  说完,他叽哩咕嘻地对女儿说了一阵,女儿也皱着小眉头问了一阵。羽田又用汉语说:"我女儿想问问先生,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喜欢用这样的黑色的碗?"
  杭天醉一听,说了一声你等等,赤着脚就往书房里跑,小茶拖着一双鞋跟在他后面转,连句话都插不上。一会儿,他拿出一本木刻线装本。恰是蔡君漠的《茶录》,翻开他要的那一页,便摇头晃脑

地读了起来:"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纣黑纹如黑毫,其坯微厚,馆之久,热难冷,最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
  "懂吗?"他问小姑娘。
  叶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杭天醉大笑。对嘉平说:"你OJ两个,带妹妹去嘉平屋里玩去,小茶你照顾着他们,叫婉罗取今年上好的龙井茶二斤,就是少夫人带去她哥哥家的茶,用锡罐子装了备好。我

和羽田先生说一会儿话,别吵着我们,啊。"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杭天醉与羽田二人时,杭天醉才毕恭毕敬,给羽田作了个深揖,说:"羽田兄,如果我不曾弄错的话,您定是茶道中人了。"
  "杭先生不亏事茶世家,鄙人正是茶道中里千家家元的人,习茶半生。"
  "怪不得你有如此贵重的器物世传。今日有闲,先生能否为我一解贵国茶道之谜呢?"
  想必此时,杭少爷杭天醉早已把起义啊革命啊丢到了身后,满脑子都是他的玄乎其玄的茶道了。
  偏巧杭天醉碰到了这位羽田君和他是一种类型的人物,不过整个家族更为没落罢了。明治维新的日本,与新兴的暴发户产生的同时,贵族中依旧有人跌得一落千丈,他们保留着精致细腻的品味,同

时又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羽田就是其中之一。深厚的汉学根底和一手拍照的谋生技艺并未给家道带来中兴,漂泊异国他乡,对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把祖上遗留的宝物赠予杭氏

,除了感激之情以外,还有更深的附托在后。不曾想到,中国还有一位才情横溢的青年商人,虽有万贯家产,却更向往玄妙的非现实生活。羽田到中国已有十年了,第一次侃侃而谈,向异国的人介绍本

国的茶道。
  公元815年,在中国,是唐代的宪宗当政,而在日本,则是平安朝的磋峨天皇临朝了。
  那一年的闰七月二十八日,一位去中国留学两年后归来的僧人空海,给天皇上了一份《空海奉献表》,其中说道:……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
  这便是日本人最早的饮茶记录了。
  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年,另外有一位叫最澄的高僧中国带回了茶籽,种在了日古神社旁边。
  这便是日本最古的茶园了。已经从这两位大法师,前者创立了真言宗,后者创立了天台宗,他们和皇帝的关系很好。他们二人之间,本来关系也很密切,且一同去中国学佛,最澄还和他的弟子泰范

拜了空海为师。谁知一来二往,泰范干脆不要自己师父,跑到空海那里去了。
  最澄怎么办呢?他想到了茶。一口气寄了十斤,想以此唤回泰范。然而没有用,因为空海也有茶。
  但是,写下日本饮茶史第一页的,还不是前两位,而是一个叫永忠的高僧。他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年,和中国的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他在中国的寺庙中品茶的时候,中国文人刚刚开始了手握茶经坐

以品饮的茶的黄金时代。他回国后,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献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烟,弥漫着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韵。诗歌中这样吟哦着: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
  人们崇唐述汉,从中国大陆进口的一切东西,都让他们喜欢,相当稀有的茶,便成为极风雅之物。深峰、高僧、残雪、绿茗,弘仁茶风,为日本茶道提供了前提。
  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应相当于中国的宋代吧。日本文化,开始进入了对中国文化的独立反刍消化时期。
  1187年,有个四十六岁的日本僧人荣西,第M次留学中国,在天台山潜心佛学。五十岁他回国的时候,在登陆后的第一站九州平户岛的高春院,便撒下了茶籽。
  1214年,镰仓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实朝病了,荣西献茶一盏,献书一本,题日《吃茶养生记》。将军吃了茶,看了茶书,病也好了。从此,荣西被称为日本陆羽、日本茶道史的里程碑。
  当时的寺院,有定期的大茶会,茶碗极大,一碗可供十五个人喝。平民百姓是喝不到茶的,他们对茶的态度,是敬而远之的。
  斗转星移,朝代更替,足利氏的室叮时代,取代了镰仓幕府政权。在中国,已经是元代与明朝的纪元了。中国宋代的斗茶习俗,传到了当时的日本,武士斗茶,成为当时吃喝玩乐时的重要内容。
  奢侈的时代,也有自行其事的高士。这一位高士,竟然是一名最高统治者,室印时代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1356-1417年)。在他三十八周岁时,把王位让给了儿子,自己在京都的北边修建了金阁

寺,北山文化由此兴起,武士的斗茶也开始了向书院茶的过渡。
  九十多年后的1489年,王朝已进入了第八代的将军义政(1436-1490),他仿效他的先祖,隐居京都东山,修建银阁寺,以此,展开东山文化。
  我在这里,要向你提及一位杰出的日本艺术家能阿弥(1397一1471),作为义政的文化侍从,他通晓书、画、茶,还负责掌握将军搜集的文物。他发明的点茶法,茶人要穿武士的礼服狩衣,置茶台

子、点茶用具、茶具位置、拿法、顺序,进出动作,都有严规。今日日本茶道的程序,就在他手下基本完成了。
  想象那一年日本国的深秋吧。将军义政,眺望秋空,聆听虫唱,不觉伤感。他对能阿弥说:"唉,世上的故事,我都听过了。自古以来的雅事,我都试过了。如今我这衰老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去雪山

打猎,能阿弥啊,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能阿弥说:"从茶炉发出的声响中去想象松涛的轰鸣,再摆弄茶具点茶,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听说最近奈良称名寺的珠光很有名声。他致力于茶道三十年,对大唐传来的孔子儒学也颇为精通,将

军不妨请他来吧。"
  就这样,村田珠光成了将军义政的茶道老师。书院贵族茶和奈良的庶民茶交融在一起,日本茶道的开山之祖诞生了。
  羽田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把一部日本茶史讲得如此清晰连贯,把个杭天醉听得张口结舌,神思来去,恍若游丝。他的脑子里一会儿陆羽一会儿苏东坡一会许次纤,就是连贯不起来。羽田看出了灯

下主人的恍然,这才打断了兴致,略有不安地问道:"杭先生,是否胎噪你了?"
  杭天醉如醉方醒,连连摇手:"听君一席话,只觉他山之石劈面而来,直攻我山之玉,况且先生又讲得如此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贵国之茶道,倒是听出了一番庄严画图来,愿恭听之。"
  隔壁传来嘉平大呼小叫的声音,夹着叶子一串串风铃一般的笑声,几个孩子玩得正开心呢。羽田放心了,继续了他的思路,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室呼时代的末期,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明代吧,在日本的民间,出现了一种由老百姓主办的茶会,人们把它叫作"云脚茶"。各种身份的人聚集在河边,大厨房、小客厅,喝酒、下棋、品茶,十分热

闹,这就是中国人称之为下里巴人的饮茶了。
  这种下里巴人的饮茶活动中,奈良的淋汗茶会,最引人注目。淋汗,就是夏天洗澡的意思。奈良有一家姓古市的家族,专门烧了水,请一百人入浴。洗完澡,便喝茶,吃瓜果等,大家又唱又笑,赏

花品茗,十分开心。
  古市家族中的澄荣、澄见两兄弟,是奈良著名的茶人。他们的师长,便是村田珠光(1423-1502)。
  珠光十一岁时便人寺做了和尚,想来年少气盛吧,竟被赶出寺门。十九岁时,他进了京都的一休庵,跟着一体参禅,并得到了一休颁发的印可证书——圆悟的墨迹,这位明代禅僧的墨宝,便成为茶

禅结合的最初标志,茶道界最高的宝物。
  珠光把它挂在茶室的壁龛里,进来的人全要向它顶礼膜拜,以示禅茶一味的道路。珠光在京都建立的珠光庵,以本来无一物的心境点茶饮茶,形成了独特的草庵茶风。他在义政将军关照下,成为一

名大茶人。晚年回到奈良,收了许多门徒。临终时,他说,日后举行我的法事,请挂起圆悟的墨迹,再拿出小茶罐,点一碗茶吧。
  村田珠光曾经留下过许多至理名言,他说,没有一点云彩遮住的月亮,没有趣味。他还说:"草屋前系名马,陋室里设名器,别有一番风趣。"
  听到此,杭天醉不由拍案叫绝:"好一个草屋系名马,醒酗灌顶之倡语!"
  羽田也说上了兴头:"正是珠光,通过禅的思想,把茶道提高为一种艺术、一种哲学和一种宗教,这里,庶民为主体的乡土文化,战胜了东山为代表的贵族文化了。"
  杭天醉听到这时,禅心大发,突然说:"羽田先生,我这里有上好的白炭,还有虎跑水,不如趁现在烹茶品尝一番,如何?"
  羽田听了大为高兴,说:"入乡随俗,就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来办吧。"
  杭天醉这就叫来了婉罗,让她乘着月夜到户外去生炭炉。嘉和嘉平,带着叶子也大呼小叫地冲到月下,手忙脚乱地帮着添乱。叶子蹲在地上,口对着炉口,吹着气,烟熏得她鼻涕眼泪直往下掉,杭

天醉隔窗叹日:"心为茶养剧,吹嘘对鼎锁。"
  羽田问:"这样的佳句,想必是贵国的某位诗人所作吧。"
  "洛阳纸贵的左思,作《娇女》一首,其中十二句,说的是煮茶,那是遥远的汉代了。我们中国人作事向来无心插柳,星星洒洒,反不如贵国可以整理流传了。"
  "愿听杭先生指教。"羽田连忙接过话头说。
  杭天醉摇头:"今日难得羽田先生开讲,还是一气听完了,以后专门听我的吧。"
  羽田也不再谦让,正襟危坐,又开了讲。
  话说珠光去世的那一年,又一位大茶人武野绍鸥出生了。按照中国人对佛的理解,想必是有轮回的神秘天意在这其中吧。
  绍鸥是清市人,地方靠海,城市繁华。他的父亲,是个大皮革商。绍鸥二十四岁那一年,来到了京都,跟着三条西实隆学习和歌,同时,又跟着珠光的几位弟子习茶道。直到三十三岁,他一直作为

一名连歌师,生活在京都。想来,有富裕的家庭经济背景,他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了。
  三十六岁时,绍鸥回到及市,三十七岁时,收下了小他二十岁的千体利为徒。浪漫自在的连歌生涯结束了。绍鸥成为一名严谨的茶人和商人。四十八岁那年,他获得了"一闲"居士号。他的茶道生涯

,进入了黄金时代。
  以歌的道理来渗透茶道,开创新的天地,是绍鸥的贡献,请听这首和歌吧:
  望不见春花,望不见红叶。
  海滨小茅屋,笼罩在秋暮。
  只有领略过壮丽景色的人,才能体会无一物中无尽藏的超脱。
  把和歌擦装起来,代替茶室的挂轴,使日本茶道日益民族化,便是从绍鸥开始的。
  必须告诉你们,第一幅被挂出来的和歌,是唐代时安倍仲麻吕留学中国的思乡诗: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绍鸥对珠光的茶道进行了改革和发展。素淡、典雅的风格进入茶道,高雅的文化生活又还原到日常生活。我OJ从绍鸥与茶花的故事中,或许可以领略一点精神吧。有一次,茶会正赶上大雪天,为了

让客人们全心欣赏门外雪景,绍鸥打破了常规,壁龛上没有摆茶花,却用他心爱的青瓷石基钵,盛了一钵清水。
  杭天醉若有所思,说:"就像现在,当我和你坐而论茶时,屋外是我们两国的孩子在月下共同煮泡香茶。这样相依相存,交相辉映,没有什么能比此时的情景更加美好了。"
  来,让我们共同进入16世纪中叶的日本吧。这是一个激烈的战国时代,群雄争战,以下犯上,风潮四起,对生死无常的武士而言,宁静的茶室是灵魂的避难所。茶具在商人手中可值连城之价,争夺

一个茶碗,也可以是一场战争的起因了。
  就在这动荡的年代,武野绍鸥西归,干利休继之而起。
  同样是沿市人的干利休(1522一1592),也同样出生于商人之家,拜绍鸥为师后,也继承珠光以来茶人参禅的传统,二十四岁时获"宗易"道号。后来,做了织回信长的茶头。织回信长死后,又成了

丰臣秀吉的茶头。
  秀吉与千利休,永恒的对立面,永恒的对峙,永恒的相互依存,也是我们后世茶人永恒研究的命题。
  出身平民的秀吉,渴望天皇的承认。天皇身为傀儡,也不可能不承认用武力统一了天下的武士。为了庆贺这样的承认,秀吉举行了宫内茶会,先由秀吉为天皇点茶,再由于利休为天皇点茶。
  在1585年的此次千利体主持的茶席上,秀吉在壁龛上挂出了中国元代山水画家玉润的《远寺晚钟》。大朵的白菊,插在古铜的花瓶之中,茶盒是天下名扬的"新田"和"初花"。茶罐,取名"松花",价

值四十万石大米。
  六十三岁的干利休,在这一生中最高级别的茶会上,获得巨大荣誉。
  两年之后,权力与茶道再次结合。那一年,秀吉平定了西南、东国和东北的各路诸侯,便决定了在京都的北野,举行举世无双的大茶会。
  千利体责无旁贷地担任了此次茶会的负责工作,而秀吉则发表了一个既专横又豁达,既炫耀自己又体恤民众,既向往风雅高洁,骨子里又是赳赳武夫的布告。
  1587年10月1日,北野神社的正殿里,中间放置了秀吉用黄金做成的组合式茶室。一壁的金子,金房顶金墙壁金茶具,窗户上挡了红纱。这套黄金茶室,可说是秀吉独一无二的创举,在天皇面前炫耀

过;搬到九州炫耀过;在中国明朝的使节面前炫耀过;也许,这次的北野大茶会,正是为了在老百姓面前再炫耀一次吧。
  陪着炫耀的是中国画家玉洞的《青枫》和《廉滞八景}},看来,秀吉是特别青睐玉涧的了。
  盛况空前的北野茶会,有八百多个茶席,不问地位高低,不问有无茶具,强调热爱风雅之心,推动了日本茶道的普及。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千利休侍奉秀吉,整整十年。这十年之间,千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呢?弟子接遗而来,天下无人不晓,君王手中的剑,僧人杯中的茶,他们之间的潜在的内心冲突,究竟是

怎么样不为人知的厮杀呢?
  是干利休,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举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清算了拜物主义风气。他说: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是千利休,将茶道还原到淡泊寻常的本来面目上。他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
  当弟子们问千利休,什么是茶道的秘诀时,他说: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杭天醉听到这里,捶胸顿足,连连说:"千古之音!千古之音!"
  "还有呢,千利休的艺术境界,也可以援引一首和歌来表达:
  "莫等春风来,莫等春花开。
  "雪间有春草,携君山里找。
  "这里的茶境是积极的,富有创造性的,是一种在绝对否定之后诞生的绝对肯定的美。
  "茶道中原有的娱乐性,在千利休手中被彻底消除了,几个客人用同一个碗传着喝的'传饮法'诞生了。下一位客人要在上一位客人喝过的地方用茶,不能换地方。也就是说,不能嫌别人脏。关于这一

点,先生您能理解吗?"
  杭天醉若有所思,道:"想来,与中国上古时的吮血结盟有着渊源吧!"
  "先生所言极是,干利体正是一位主张人性亲和的大师。他的小茶庵,小得二三主客,只能促膝而坐,以此作到以心传心,心心相印。千利休的茶具也别出心裁。从前贵国传来的天目茶碗青瓷碗,过

于端庄华丽,表现不了他的茶境,他便用了朝鲜半岛传来的庶民们用来吃饭的饭碗——高丽茶碗,且以手工做成,形状不匀称,黑色,无花纹为最上等。"
  "贵国的武将秀吉,未必能领略艺术大师的情怀吧。"
  "岂止不能领略,实在是无法容忍的。用渔篓子做花瓶、用高丽碗做茶具,怎么能被喜欢黄金茶室的秀吉接受?说来可悲,秀吉竟然命令千利休剖腹自杀!"
  "千利体于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护,杀身成仁。那一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说:'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羽田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默默走向户外。院中泥炉正红,孩子们正静静等待那沸水的升腾。羽田说:"我们日本人,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理想的,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千利休,都是

不过分的。"他转身,问杭天醉:"请问,贵国的大茶人,若是面临这样的时刻,又会怎样呢?"
  杭天醉沉浸在对千利休命运的感叹之中,听了羽田的问题,才说:"在中国,是不会有这样的君王的。"
  "听说,唐朝的皇帝也请过茶圣陆羽做太子的老师。"
  "但陆羽却是不会去的。沧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中国人明智也在这里,中国人虚无,也在这里了。"
  几个孩子却跳跃着去找茶叶、茶杯,叶子迈着小步,从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说了一串日语,又仰着头看父亲,羽田便解释说:"叶子说,能否用兔毫盏来品茶。"
  "当然可以,而且还要用你们日本人的喝法,在喝过的口子上继续喝呢。"
  叶子捧着兔毫盏,用清水洗涤了,小哥俩各不相让地抢那把婉罗拿来的竹勺,洗清了杯子。叶子又要一张席子,话音未落,小哥俩箭一般冲回房中,抽了铺下的席子,拖抱着出来,叶子把席子铺好

,让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后,她悄悄地冲点好了一盏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这个小女孩,晶莹剔透,美丽得像一个小小的梦。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转给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转给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没有转给嘉平,却反过来,转给了叶

子。他看见叶子在他抿过的盏边启开她的小嘴时,浑身上下,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颤抖。叶子喝了,又转给了嘉平。嘉平对着叶子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着,咕喀咕喀,把一盏茶喝得精光,把茶盏

伸出去时,还如释重负般地说:"我真的口渴了。"
  听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大门,嗡嗡嗡喷,被凶猛地敲响了。
  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权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当杭天醉与羽田月下谈禅,席地品茗之际,一墙之隔,光复军领导的敢死队员们,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张伯歧率领的二十名敢死队员,已经在西辕门埋伏完毕;
  孔昭道已经做好了抚署全部卫队的倒戈准备;
  由赵寄客参与的工程营,在各个城门等待炮响;
  驻览桥的新军做好了包围旗营、抢占杭州制高点的全部准备;
  驻馒头山的步兵准备割断电话线;
  张伯歧、董梦蚊、尹维峻率领的敢死队,将正面进攻抚署衙门;
  此刻,长夜未央,万籁俱静,沈绿爱带一群兵士再也顾不上左邻右舍的非议,带头砸起自己家的大门。杭天醉大梦初醒,高呼一声:"来了!"便从席上一跃而起,直冲大门。
  异国的父女惊慌地坐起,问道:"什么东西来了?"
  嘉平兴奋地握紧小拳头,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
  叶子用日语问:"什么是革命?"嘉和听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说:"不要怕!不要怕!"
  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一队兵士已经进来了,杭天醉带头,顾不上脚下的席子。他一脚踢翻了水壶,沈绿爱又一脚踢开了免毫盏。边走边问:"他们是谁?"
  "东洋人。"
  "怎么到这里来了?"
  "品茶。"
  "什么时候了,你还——"
  "——别说了,快让他们进去拿。"
  那些士兵们,拖着枪枝,从卧室里出来,把院子踩得一团狼藉。不过一刻钟,枪都被背走了,沈绿爱匆匆忙忙跟着要走,杭天醉说:"我怎么办?"
  "大哥让你在家等着,马上有车来接,明天还得让你起草公告呢!"
  "你呢?"
  "我得回去,万一伤兵下来,要我照应。"沈绿爱匆匆看着两个男孩子,还有那个把头埋在父亲腰里的女孩,说,"别害怕,到明天就好了。这位先生就留住我家,千万别出去了。"又对嘉和说:"嘉和

,你是老大,你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队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说:"你是革命党?"
  杭天醉点点头。
  "她……你内人也是?"
  "革命党的老婆。"杭天醉摊摊手,半是自豪,半是无奈。
  小茶已经为孩子们铺好床褥。刚才,她一直不敢出来,现在才赶着孩子睡觉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泥炉残红,草席站污,瓦壶半损,羽田捡起免毫盏,递给杭天醉。
  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说话了,但又无法入眠。他们都不敢相信,刚才的清饮,说禅,事茶,全都是真实的。
  轰的一声巨响,抚署门口,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扔出一个大炸弹。霎时,火光冲天,杭州人惊醒了。
  杭天醉捧着兔毫盏,对着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语:"革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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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

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

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

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

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

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

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

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出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

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

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

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

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想。"
  "剪辫子!"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

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忧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

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回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都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给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鄙人的女儿。"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来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话音刚落,撮着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脚下:"夫人,我这副样子,没脸见你了!"
  大家这才看清楚,撮着一头乱发,齐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齐,的确又滑稽又难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缓缓地说:"不太放心,到府上来看看,吴升要陪我。巡抚署,一把火烧光了。刚刚去看过,巡抚增温,逃到后山,刚刚抓牢,关在福建会馆。走到门口,曙,我就见撮着蹲在墙脚边,不肯进来

。说是没脸皮,呆——徒!"
  茶清说到这里,对小茶说:"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问:"你也剪辫子?"
  茶清一笑:"跑到这里来革命了,我这个老发鲜!"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过手去,一刀剪了头发,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过去,"夫人处置了吧。"
  林藕初握着那根花白辫子,眼泪在眼眶中转:"茶清,我是现世报了,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一户人家?妇道人家不守妇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闯?还有天醉,这么大一爿茶庄,他是老板,平常不管也罢

了,这种要紧时光也不管,还晓不晓得这条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听这话,立刻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没哭几声,被夫人喝住:"你嚎什么丧?本事一点没有,只晓得哭!"
  茶清皱了皱眉头,对小茶说:"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宝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吴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茶清对摄着交代了一应事务,林藕初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照应好的。"茶清叹口气,说:"你啊,最最要硬气,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听了他这样说话,心里感动,又要哭,说:"外头多长只眼睛,子弹飞来飞去,吴升,你跟紧点
  "有数的。"吴升说。
  "见着这对冤家,叫他们快快回来!"
  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是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单,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

搞不清在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二话不说,端起那只曼生壶,就咕喀咕嘻地一长口,然后拍拍杭天醉的脑袋说:"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头,说:"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营还没攻下,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辫子,岂不又剪早了?"
  赵寄客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带一个炮队上城隍山,对着将军署一阵轰,看他们投不投降?"
  正这么说着,有人来报,说门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觉得新鲜,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正纳闷着,吴升打头,吴茶清跟着进来了。
  赵、杭二人,均为晚辈,见着茶清,白发苍苍一个老人,也剪了辫子,且闯进了革命大本营,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茶清伯,这么危险,你怎么也来了?家里出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里头哭,说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便当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是。"
  "我总不能撇下茶清伯一个人,外头乱得很,还有人抢米店呢I"吴升说。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太平天国,长毛造反!"
  人们这才想起来,茶清伯是太平天国的老英雄了。杭天醉从小在茶清膝下长大,还从未见过茶清伯有今天这样的兴奋,一双寿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笔挺,神清气朗。
  说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晚辈们不由肃然起敬,尤其是赵寄客,很认真地问:"茶清伯,你还记得起详情吗?"
  老人用手掌盖着茶盏,另一只手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就开了讲。
  1861年11月,整整五十年前,李秀成带着太平天国将领,包围了杭州,吴茶清当年二十出头,是李秀成卫队的亲兵。12月29日早晨,太平军分别从望江、候潮、凤山、清波四个门攻人杭州外城。当

时的浙江巡抚王有龄,可没有今日这些人识时务,上吊自杀了。
  "李秀成也和今日民军领袖一样,不想扩大战事,殃及人民,便亲书一信,致杭州将军瑞昌劝降,说:'言和成事,免伤男女大小性命。'还答应了可以让旗人自动离开杭州,愿给船只。'尔有金银,

并可带去;如无,愿给助资,送到镇江而止'。"
  "茶清伯真是神了,记得那么清爽。"
  茶清淡淡抿一口茶,说:"我就是那个送信的人啊。"
  众人"啊"的一声,统统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是杭天醉,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说:"我都搞不清我们是不是太平军还魂了?怎么做出来的事情一模一样!"
  说着,递过了早已拟好的都督府布告,那上面写着:
  旗营已缴枪械,军府担任保护,宣布共和主义,决无自背人道。痞徒乘机造谣,及有滋扰情事,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现在旗营归命,枪炮尽行缴出,所有驻防旗人,一律编入民籍,此后

共乐升平,杀机可期水息。凡我农工商界,各自安心营业。
  茶清伯扫了一眼布告,说:"没有用场的,瑞昌根本不听,过了两天,我就跟亲王杀进了旗营。"
  "那个瑞昌呢?"
  "自杀了。"
  "你老人家看,今日这个贵林会自杀吗?"绿爱问。
  "今非昔比了。大清国也不好和五十年前相比。真正应了一话,叫做土崩瓦解。当年王有龄自杀,亲王将他的尸体厚殓,了十五只船,三千两银子,一张路条,五百亲兵护送棺木回乡。日巡抚增增呢

,改头换面,拉着老娘逃到后山,被人抓住,一歇歇,解到羊市街,一歇歇,押到蒲场巷,还肯写信劝降,哪里还有从前的气势和骨气?如此说来,大清朝,是死定了!"
  老人家说话响如铜钟,面发红光,天醉恍恍馆馆,简直不认识他了。
  "我们吴家是被清兵满门抄斩的,妻儿老小,无一幸免。我孤身一人,流落异乡几十年。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啊!"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音刚落,沈绿村冲了进来,这个斯斯文文的人此时也已弄得蓬头垢面,不顾修饰,只管焦急万分地说:"增温又写了一封信给贵林,上回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他手里也不晓得!旗营中人,因传闻武汉

等地有旗人被杀,在城上架起大炮,准备玉石俱焚,用以泄忿。这次要靠你们推荐个可靠的人去晓之以理,要熟悉那里面地形的。另外,寄客你准备上城隍山,这次再不成,轰它个精光!"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刚才那位放声大笑的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那根白布带子,不是扎在臂上而是扎在了腰间,又撩起长袍一角,塞到腰上,说:"赶得早,真不如赶得巧,这件好事,看样子,是非老夫不可了。"
  赵寄客不同意:"还要派什么人去冒险,一炮轰翻了了事。老伯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走一趟罢了。"
  收了信,整好鞋子,吴茶清便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回头拱一拱手,说:"万一回不来,寻不到人就算,寻到了,随便哪株茶蓬下,埋了便是。"
  杭天醉扔了毛笔就上去,说:"茶清伯,我同你一道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在此之前他可是想都没想到过。妻子绿爱在一旁看得几乎惊叫,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茶清伯原来那么相像。
  老人头就低了下来,勉勉强强地笑,目光却水亮。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他说:"难为你有这样一句交代。"
  杭天醉的耳朵,突然之间就轰鸣了起来。他头昏恶心,两脚发虚,双目晕眩。他心痛,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心痛,他哆咦着嘴唇,又喝了一大口平水珠茶,便挥挥手,要往外走。
  "当真要跟我走?"
  "是!"
  吴升刚才一直就没有说过话,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却一手挡了杭天醉,喝道:"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该我去的。"他走到了茶清面前,说,"我们光棍一条,什么事情做不得?!"
  茶清看着吴升,眼圈少有地红了红,说:"阿升,你年纪轻啊!"
  "横竖活过了。"吴升说。
  老人不说话了,停了停,才开口:"到底,还是我们吴家门里的人。"
  话音未落,众人眼睛一亮,老人一个腾空,已倒跳到门外院子里,再一返身,又一跃,人已不见了。
  嘉和与嘉平,后来不止一次地听他们的母亲沈绿爱叙述这件目睹的事情。随着时间的积累,茶清爷爷的传奇,在他们的童年中占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沈绿爱一次次地重复说:"那两个钟头,真的是比一日两日的时间还要长。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过了两个钟头,你们的寄客伯伯真正是等不住了,要冲上山去指挥开炮,你们的爹也沉不住气了

。他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说茶清伯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回不来了。你们都晓得,妈是最讨厌男人流眼泪的,妈也讨厌你们的步流眼泪。妈不晓得,他流眼泪是因为他生来有预感。我和你们的舅舅一个按

住一个,不让他们乱想乱说,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吴升!"两兄弟低声叫了起来。
  "是吴升。背上背着茶清伯,他背后中了一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他还没死,见着我们,说了一声,信送到了,就昏了过去。"
  "大家都不晓得,茶清伯对贵林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在他已经走出旗营时从城墙上背后开冷枪。可是大家都说,茶清伯拿命来告诉大家,清兵是不好相信的。"
  民军领袖们在总司令部召开军政紧急会议的同时,赵寄客顾不上脱下戎装,星夜兼程,抵沪上汤寿潜府第。
  此时汤寿潜与他的一班谋臣,正在商讨南通张春来函。函曰:杭民六万户,使阀门而战,一朝可烬,公能独不救之耶?
  原来贵林喜古文,曾多年问学于汤寿潜,故声言:愿受汤先生抚,否则力抗。
  赵寄客的突然到来,使汤府上下骤然哗然,如临大敌。
  "寄客,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刷的一下抖开手中的白缎子布条,说:"民军通过紧急政令,推举您老先生为浙江都督。"
  汤寿潜两只搭在桌上的手缓缓颤抖起来,许久,他端起青花盖碗茶盏,吸了一口。
  "还有谁与我共事?"他问。
  "八十二标标统周承芙为浙军总司令,诸辅成为民政长,沈钧儒为杭州知府。"
  汤寿潜站了起来,扫视了一遍赵寄客带来的全副武装,手一招,说:"汤寿潜不是黎元洪,不会爬到床底下用枪逼着当总统。"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赵寄客手一挥,后面的卫兵便都收了枪。
  "我知道汤先生会有这么一天。"赵寄客说。
  "我也知道你赵寄客是个革命党,给我!"他的手客手中那条白布飞了出去,落在了汤寿潜手中。
  血淋淋的吴茶清抬进忘忧楼大门时,所有的孩子、包括叶子都看见了。女孩子们顿时就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杭夫人林藕初,一见到这个血人,便摇摇晃晃,翻了白眼,先昏了过去。
  吴茶清时醒时昏,又熬了几天,赵大夫也陪了几天。他临终前的一个手势使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再指指林藕初的心。然后,再指一指杭天醉的心,接着

,再竖起指头。杭夫人望望吴茶清,望望杭天醉,拿手绢塞了自己喉头。
  然后,他就开始死死地盯住了杭天醉,大家也都顺着茶清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天醉。天醉惊恐地也打量着自己,又痛苦又茫然又不明白,大家这样看着他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没有流泪吗?
  吴茶清最后的遗言,从此改变了杭氏家族的命运。是好是恶,难以评价,是清醒还是糊涂,其人自知。他睁开双眼,目光在杭天醉与吴升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一会儿亮上去,一会儿又暗下来,

最后,手指终于指向吴升,断断续续地说:"茶行,归-…·归……归"
  吴升当下就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和惊骇把他的嗓子眼都噎住了。喉咙口咕喀咕喀,只发得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茶清伯这才看着天醉,说:"他……救我……"
  杭天醉其实一点没有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茶清伯最后的一眼,却是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嘉和与嘉平,都感受到了他的对视的目光。嘉乔和嘉草小,吓得直哭,被婉罗抱开了。
  "茶……"他最后断断续续地张龛着嘴巴,先还有声音,最后越动越慢:"茶……茶……茶……"
  天醉心急慌忙地去倒茶,母亲一声低叫:"毛峰……"
  毛峰泡在了曼生壶里,烫得很。林藕初一边用嘴吹,一边说:"等一歇!等一歇!等一歇!"
  当她用壶嘴对着茶清伯半张的口时,注进去的毛峰茶,已经原封不动地又漏出来了。
  林藕初"嗅"地叫了一声,就朝前栽去。那把曼生壶,失手就倾倒在茶清伯身上,翻了几个跟头,被在对面跪着的绿爱一把接住。
  突然,吴升大声地嚎叫起来,随着哭声,所有的人都同声地放声悲嚎,连嘉和、嘉平和叶子,也被大人的强烈悲伤感染了,大声哭了起来。
  只有林藕初从茶清身上抬起头,眼泪水却流不出了。她翻来覆去地说:"老爷交代过的,葬在杭家祖坟里。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头散发地冲进天井来,手里还挥着一把枪,手舞足蹈地吼着:"大清王朝要完蛋了!我把汤寿潜从上海接回来了,汤寿潜要任总督了。听到了没有,天醉,走,汤先生找你——

"
  正欲开始痛哭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半疯狂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他刚才叫的话,他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差不多同时,赵寄客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他父亲赵峡黄一巴掌。
  "狂生,人都死了,你还叫什么!"
  老大夫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整个杭氏家族的人才恍然大悟,重新一起跪下,齐声痛哭。只有杭天醉心窍迷塞,仍旧痴呆呆站在那里,盯着那个也依旧站着的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把兄弟。他

竟不能明白茶清伯死了的时候,为什么、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姓汤的当总督?他太痛苦,以至于感受不到痛苦,反而觉得荒唐。就在他被"荒唐"这种感觉像麻醉药击中的时候,一声清醒的嚎叫爆发:"

爹啊,我的那个干爹啊,你怎么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走了哇!爹啊,那日旗营路上你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同个词堂的人啊!你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啊,爹

啊,亲爹啊,那子弹不长眼怎么就偏打了你啊,你说过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今我还能有什么给你?我只能给你在棺材前面摔孝盆啊,爹啊爹!
  他以头叩地有声,叩出了一摊血,然后,他竟然昏了过去。
  吴升那突如其来的颠嚎,着着实实地把悲戚万分的杭家人又吓了一跳。人们在悲悼着杭家实际的顶梁柱轰然而倒的同时,又忙不迭地涌向了那突然冒出来的昏死过去的"干儿子"。杭天醉手忙脚乱地

吩咐着让人给吴升灌水,两个女人从地上抬起了泪服,相互对视了一下。只有这样的婆婆和儿媳,才会在此时此刻,用这样的悲绝之外的目光说话。
  杭嘉和在大人们的一片混乱中,惊异和宁静地守护着茶清爷爷。大概只有他注意到黄昏来临了,昏黄中的茶清伯被蒙上了脸,整个人,就好像要被暮色化去了一样。他躺在灵床上,薄得依旧像一把

剑,一把终于出鞘的血迹斑斑的孤剑。五十年前他从山墙一跃而入忘忧茶庄,今天,他终于要从正门被抬出去了。杭嘉和盯着他,盯着他,惊惧地握紧拳头,塞住自己的嘴。他看见蒙在茶清爷爷脸上的

桃花纸,轻轻吹动起来了。








 





第二十章

  入殓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宽松,让人觉得还可再躺一个进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黄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龙井茶。他的嘴里本来应该含一枚铜钱。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让,她说

茶清伯生来不爱钱,然后她竟往他嘴里倒了一勺藕粉,她说他喜欢吃藕粉。来参加丧事的人都说林藕初有点疯癫了,凡事都没有规矩。棺底本来是要垫铜钱的,如今却厚厚垫了一层茶叶;入殓时本来长

子捧头次子捧脚,茶清伯无儿无女,既在忘忧茶庄活了半辈子,当由天醉来行使这权力,结果却只捧了脚,头却让吴升捧了去了。
  "吴升真有心机啊,"妻子绿爱对天醉说,"买水称衣也归他了,茶清伯的衣裳鞋袜都被他装箱上街,井边上烧化了纸钱,连浴尸也归他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有心思讲这些,这有什么好讲的?"
  "天醉,你真不该那么无所谓,连小茶都哭个不停,你就在旁边靠来靠去的,你什么事也插不上手。"
  "我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啊!"
  当家的棺匠,顺着推样,将棺盖推合在格身上。人们又开始哭了。棺匠手里拿着斧头,开始用斧背来钉棺材上的"子孙钉"。许多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看着林藕初,看她会不会哭嚎,看她会不会叫

着"我跟你去",那一般总是丧事的最高潮了,但是没有。茶清伯整个入殓的过程,只有吴升一个人在哭天抢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他们在悲哀中的所作所为奇怪地表现得非常配套。林藕初始终呆滞

着脸,由绿爱一会儿扶到东一会儿扶到西,看上去她似乎没受太多打击,但又似乎已经完全被击垮了。
  当家匠开始敲钉了。他站在棺前的扶头正中敲头只扶头钉,他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鲁班师傅敲新钉,太公在此无忌禁。……
  然后,他走到了棺后的扶梢正中敲第二只扶梢钉:新钉敲在红扶梢,脚踏荷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后天高。……杭天醉听到吴升在和别人说话,"这个棺匠是我专门请来的,你看看,

三五下,钉子就吃进了,也晓得规矩,没有双记头的,统统是单记,你看,你看,吭!好,煞平。"
  众人的喝彩使那当家匠十分得意。现在,他来到了死者的左边的脚中间部位,开始钉他的左脚钉:"新钉敲在左脚边,亲男亲女发千年,做做吃吃用勿完,日脚越活越是甜。"接着他一鼓作气地钉上

了右脚钉:"左边敲完右边来,一朵金花着地开,茶庄茶楼子孙开,本轻利重赚下来。"
  杭天醉一下子就悲从中来。他想,谁都是在借别人的名义做自己的生活吧。一个人的死,可以换得另外一些人的表演机会。谁不知道吴升是在出风头呢?还有老实的小茶,连她都晓得要在这样的场

合上争个名分。她的悲哀本来是非常真率的,因为掺入了那样的成分,便显得造作了。还有你,绿爱,你很有分寸,很矜持高贵,大家都说你得体,但是悲痛哪里是可以有分寸讲得体的呢?所以你不过

是没有太多的悲痛而已,又恐被人发现,便装作了克制悲痛。杭天醉把目光移向了母亲,心里说:我已经知道你是最悲痛欲绝的,但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掩盖真相,这是一定要这样做的,我很小就晓得你

们关系非同一般。我只是装作不晓得罢了。你现在还当我们不晓得此事,你在硬撑,你在作假,你却不晓得,你作假时,人家也在作假……
  当家匠却已经敲到第五只右肩钉了:"新钉敲在肩上肩,荣华富贵万万年,鱼肉鸡鸭盘来搬,绸缎级罗用不完……"
  第六只腰中钉也钉下去了:"新钉敲在半中腰,南极仙翁寿年高,赛如王母献幡桃,子孙都吃状元糕。"
  人们开始因为当家匠的高超技艺而兴奋起来,说:"棺钉敲成折,拳头巴掌有得吃;棺钉敲得直,双倍工钢定要塞,就看最后这颗钉子直不直了。"原来,盖棺中最犯忌的是把铁钉敲歪曲,说是"触霉

头",丧家与棺匠常要闹得不可开交的。
  第七只左肩钉并没有辜负众望——七只新钉敲到头,男女小辈要造楼,楼阁上面栽金花,子孙万代出人头…·,·
  杭天醉站在喷喷称赞的人群后面,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他才开始为躺在棺材中的没有了知觉的茶清伯流泪,七只棺材钉就可以换来人们的快乐,就可以让人欣慰,人是什么东西啊!我是

个什么东西啊!
  杭家祖坟,在双峰村的鸡笼山中,原是一片茶园。茶园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深秋阳光从中穿过,倒是沾了秋露似的,染着绿色的了,斑斑驳驳,又映在新土坟上。
  有鸟声在叫。细细瞅了,茶蓬开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动弹,鸟儿在茶蓬的心子里。杭天醉看一看新坟,眼花了,想:这是一个大茶蓬,茶清怕就是茶心里的鸟儿。
  鸟儿似乎大半生都未叫过一声似的,直到藏进了这茶蓬的心子里了,才悲啼起来,啼出了血。杭天醉捂住了自己的胸,他骤然感到茶清伯在黄土下向他伸来的细瘦而又犀利的手指。他想起了许多年

前的那些梦,梦里的那个背影,渗出了血。他吓得发起 抖来——那么说,多年前,这个人的死就已经被这样注定了!接着,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他蹦了起来,为自己近乎于亵读的想法而恐惧,他眼前

的坟上有发亮羽白透明的茅草在摇曳着,他的心也摇了起来。
  他问撮着,何以父亲去世前交代了让茶清伯埋在杭家祖坟里?
   撮着瞅着牛眼想了想,说:"老板好,不让茶清怕孤老死在外面。"
  杭天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给新坟又添了几把土,便回了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刚才他产生了怎么样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为自己是茶清的儿子,而那名义上的父亲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

他之所以要让茶清埋在杭家祖坟,是要让茶清为杭家世代的忘忧茶庄的名声做到死呢。
  赵寄客来迟了。他的白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头曹发也被风和汗水搅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他就更像是一头狮子了。
  他甚至没有在茶清伯的坟前下跪磕头。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在新土前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他很想快点把这段不说话的时间打发过去。他的确还有许多话要对杭天醉说。杭天醉手里捏着一枝茶花,

用它来回晃了一下,说:"你不用解释,我晓得你是真忙,否则你不会不来。让我安安静静在坟前坐一会儿。我耳朵里一夭到晚嗡嗡地响。让我安静一会儿……"
  可是赵寄客不让他安静。他脚上绑着绑带,手里提着马鞭,来来回回地在杭天醉面前晃着,并不停地说:"我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晓得汤寿潜任浙江军政府都督了吧。还有,格辅成当了政事部

长,陈汉弟你知道吗?让他当民政部长,他竟然不当,汪曼峰推上去了。庄粮甫也是,叫他当财政部长,他不当,便宜了高子白。你在听吗?你得知道这些。我知道你这几天办丧事太忙,山中数日,世

上千年。汤尔和当了外交部长,傅修龄当了交通部长。还有,沈钧儒当了杭州知府。你怎么了,你干嘛把头低下去?你要节哀,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再奋斗下去——"
  "——你别那么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西洋钟表,你让我头疼。………好了,你爱那么来回走就那么来回走吧,茶清怕不会烦你的,他一直心里就赏识你,不说出来罢了。我算什么

,我在他眼里……真不是个什么东西。……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谁当了这个官,谁当了那个官,你怎么没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当官的。"
  赵寄客把手里的鞭子垂了下来,坐在杭天醉对面的茶蓬旁,说:"我晓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东西,在你面前提那些人事。你刚才说的沈绿村吗?走了。去上海谋职了,陈其美在上海嘛。哈哈

,都有靠山。只有我赵某人独行侠一个。"
  杭天醉抬起头来看看老朋友,说:"你不服气?"
  "不说这些,从前中山先生面前发过誓的,功成身退,只是现在功还未成罢了。我准备随朱瑞、吕公望的援宁浙军支队,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听了这话才明白,赵寄客急急忙忙跑来,又要告辞而去了。
  "天醉,我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与我同行。我们能够这样同路一场,已经大大为难与你了。再说,你们这个忘忧茶庄,从前全靠茶清伯里外撑着的,现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为之。"
  杭天醉抱着膝盖,想了一想,突然问:"不和绿爱道个别?"
  赵寄客黑红的额头亮了起来,摆摆手说:"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哪里有那么些学咦事。"
  风一下子紧了,惨淡了鸡笼山的枯竹败叶,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卧倒了,没有阳光,看上去它们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颜色。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停到了天醉对面一蓬老茶树的根上。它一

个踉跄,但没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乱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对面那个僵硬了的人,碰了个顶头呆。各个的,四目相视,彼此大气不透。一会儿,那鸟一声尖叫,直冲竹林,撞得竹叶乱响。杭天醉一个

翻身,跪在新坟旁,伸开双手,上半身就贴到了坟上,半个脸附在黄土上,紧张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寄客,你可死不得。"他说。
  寄客额上的亮光逝去了,心头一紧一松,拍拍天醉的肩膀:"你这个人啊,拿得起,放不下。痴人,痴人,所累太多。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况生死之外的东西。"
  杭天醉依旧伸开双手,拥抱着那堆新坟,他颤抖着,他又开始结巴了:"生、生-…·怎能不、不足惜?死又如何不、不、不令人惧?情谊友……爱又如何不不不足…··使人魂牵梦……索?茶清怕

为、为什么要死?为为为谁而死?你你你说的革、革命在哪里?这这这个人为革命死了,革、革、革命没有一个人来送葬。你来迟了。为为为什么?为、为那些人分官封爵……他、他、他们和我们,有

什么关系?我想不通。人、人、人都死了,就躺在下面,你还要给我讲这些豪言壮语……混充英雄。……你去南京建、建功立业吧,……你若死、死了,我饶不了你……"
  他终于嚎陶大哭起来,抓得两手都是黄泥。让赵寄客看了,又生气,又难过,又无可奈何。
  杭夫人林藕初没有被这样极度隐秘的巨痛击垮。她的魂灵此刻整个儿都在发炎红肿了,但她看上去依旧心智清晰,她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如果说吴升面对吴茶清合上的老眼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之星已经升起,那么他接着再对视林藕初那双怨毒的恨眼时,几乎便能够听到他自己血液在全身澎湃时的哗啦啦的潮声了。他感受到了从

未有过的挑战的激情。
  他一点都不担心林藕初是怎么盘问他的。关于吴茶清认义子于城垣的传奇,早已在茶馆里添油加醋,播及全城了。所以,当林藕初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吴升,你把谎撒到忘忧茶庄来了,是不是也

太狂了一些?"
  吴升便说:"狂什么,忘忧茶庄莫非就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吴升说这话时却是深思熟虑的。果然,林藕初脸变了,站起端着碗愣了好大一会儿,瓢匙指着吴升,口吃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别假作正经,忘忧茶庄这点根底,杭州城里谁不知晓?"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林藕初有什么把柄,虽然他也模模糊糊听说天醉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茶清,但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他只是想吓唬杭家一下,叫他们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仆人使唤。不料那林藕

初站着站着,眼睛不相信地盯着吴升,嘴唇哆咦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还不是听来的。"
  "你听到什么,你说!"林藕初面孔铁青,手掌在红木桌上使劲一拍,参汤碗落地,砰然而碎。
  吴升心里一惊,但他把自己的表面控制得很好。他蹲下来收拾了碎瓷碗片,又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他的样子和店小二没两样,但口气却完全不同了。"杭夫人,你别发火,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

怕鬼敲门。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即便听了也不会外传。我在茶行主事,是茶清伯临终交代的,你也不要横空变卦。迟早不用你赶,我也会离开忘忧茶行的,不过不是这会儿。这会儿,我用得着

茶行,茶行也用得着我呢。"
  说罢,他就轻手轻脚地走了。
  小茶增里增懂的,一点也不明白婆婆为什么突然会气成这个样子,她把她叫来时口气都变了。
  "你自己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吴升?"
  "……七八岁吧。"小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
  "我听说你们在茶行干活当下人那会儿,他看中你了。有那么回事吧?"
  "……"小茶有些惊异,抬起头,不明白婆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对他都胡说了些什么?"
  "没有哇……"小茶委屈地说,"我跟他连话都不说的……"
  "话都不说,那哭丧起来怎么就那么夫唱妇随呢。吴升冒认了个干儿子,你莫不是想巴结个干儿媳妇,你这不要脸的败坏杭家门风的东西!"
  小茶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妈,你说什么呀。妈,妈,我说了什么呀,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林藕初被刚才的吴升又气又吓又疑,头脑发昏,整个忘忧茶庄,也唯有拿小茶出气:"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心里明白,你须记得你跟吴升这名字搅在一起,你就得死在他上头。……茶清,茶清啊,你

可不是死在这小人上头了!他是要把我们杭家一口口生吞活剥吃掉哇……你走!你快回你的吴山圆洞门去。我不要看到你这个祸祟,你走——"
  林藕初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吓得小茶跪在地上眼睛发直,不知所措。她想,莫非婆婆悲伤过度发疯了?
  "你不走,你木在这里干什么!"
  小茶又哭了,说:"妈,妈,我也是杭家的人,我也为杭家生了儿女啊……"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真像是点着了林藕初的哪根筋,她又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算杭家什么人,我才是杭家人,明媒正娶嫁过来的!箱子底下压了茶叶过来的。我才为杭家生了种,续了香火!

没有我哪有杭家的今天?杭州城里随便拉住哪一个问一声,没有我林藕初,哪有忘忧茶庄的今天!"
  小茶实在是弄不懂,婆婆这样竭力要表白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听上去倒是更像要洗刷什么似的。直接说茶清伯和婆婆的事情,她倒没有听见过。但是人家说天醉、甚至说嘉和像茶清伯的人都有。

她想,说就说呗,我又没说,为什么只拿我出气?莫非是那大的在婆婆面前挑了我的是非?她呜呜呜哭着,站起来向外走去。她想,不就是要叫我走吗?那我就走吧。与其在这里名正言顺地受气,还不

如回吴山圆洞门名不正言不顺地过安静日子呢。
  现在是嘉草在哭哭泣泣的了,她不愿走,抱着嘉和脖子要留下,气得她的双胞胎哥哥嘉乔翻着细长眼睛捏着小拳头打嘉草的屁股,边打边宣誓似的说:"回去!回去!回去!"
  嘉平和叶子见嘉乔打了妹妹,就生气。这时,叶子的汉语已经学得不错了,她说:"嘉乔,你怎么好打妹妹!妹妹小啊!"
  嘉乔就踩着脚,呸呸地吐叶子,骂道:"东洋佬,滚!滚!"
  嘉平见这小不点儿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就晓得打骂人,又见叶子眼圈一红,要哭的样子,便来了气:"嘉乔,你过来。'"
  嘉乔晓得他要挨打了,便满院子地跑,且先拉警报似的长长地尖叫了一声:"妈——,二哥打我!"
  嘉平本来倒并没有想到要打嘉乔的,只是想抓住了细细教训了一番罢了。嘉乔一叫一跑,急得他就满院子老鹰抓小鸡一般地乱追起来。那孩子的母亲们便都掀了门帘出来,自然是要护着自己的儿女

的。小茶眼见着嘉平就要抓住了嘉乔,手一读、嘉平朝后噎噎噎地退去,一个踉跄,就扎进了母亲沈绿爱的怀中。嘉乔大叫大哭起来,嘉平却愣住了,两个母亲便都无限忿恨地对视着,把多日来的节制

忍让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到底是沈绿爱盛气凌人,且占了理,那女人目光的战争,便以小茶的败北而告终。小茶便噙了两眼的泪水,呜呜咽咽地蹲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嘉乔,便咽地说:"乔儿,跟妈说,哪里痛了,妈给你揉

揉。"
  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杭天醉不知道。杭天醉浑浑噩噩地在街上逛着,沿街的房子,楼上东一面西一面挂着各色五彩旗,还有各种标语贴在沿街店铺间,有拥护共和,还有反清复明地权,还有天下为

公……什么口号都有。满街走的男人九都剪了头发,散乱在肩上,弄得男不男女不女。
  除此之外,杭天醉实在看不出革命带来了什么。有平均十有八
  河坊街的"王饭儿"照样门庭若市,门板照样一字排开。旁边的板凳照样向里的两脚较矮,向外的两脚略高;店堂内照样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的饭照样堆成塔形,另一口锅里的大杂烩,照样是猪下脚

,鸡鸭头爪,笋之老根,剔尽之骨,照样佐以青菜、豆腐、萝卜、油渣-…·;杭天醉看见一个熟人,正用口咬掉碗中饭的塔尖,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还在吃门板饭啊!"
  吴升回头,便看见了东家少爷,他愣了一下,说:"引车卖浆,贩夫走年,不吃门板饭,吃什么?"
  杭天醉指指楼上,说:"走,我请你吃木郎(大鱼头)沙锅豆腐。"
  楼座衣冠中人,头发剪掉了,长衫不剪,照样是长衫帮。也有几个新军的士兵,灰衣灰裤,腰里扎根皮带,头发从大盖帽下挤压出来,乱蓬蓬披在肩上,正陷五喝六地猜拳。跑堂的看着他们就赔笑

,这就是天醉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革命气象了。
  杭少爷是食客,点的菜,俱为王饭儿名菜,有皮儿荤素、春笋级鱼、生爆鳝片、清炒虾仁、虾蟹。虾蟹是蟹未上市时,用旺季所剔蟹肉加油熬煎成块者,价格贵,色香味无逊于鲜货。又有狮子头、

乳汁鲫鱼汤、红炯圆菜(甲鱼)、蜜汁火方,一大桌子独步钱塘的名菜,琳琅满目,却只对着一长衫一短打。满楼的人俱惊,不知这杭城有了名的忘忧公子,又闹出什么新玩意来。
  吴升心惊肉跳又馋涎欲滴,不知杭天醉搞什么名堂,不妨开吃再说。天醉要了陈年老酒,吴升不肯喝,说是怕坏了舌头,品不出茶来,只弄些清淡菜吃,天醉便一个人吃开了闷酒。
  天醉渐醉渐恍格,吴升心松胆大,说:"东家,何故请我?"
  杭天醉笑了起来:"你不是当了茶清怕干儿子吗?可喜可贺。茶唐伯和我家什么关系!从此你只管放手当你的茶行老板去吧。"
  吴升不知杭天醉此话何意,想来讥讽为多,便也借着酒意说:"干儿子再好,也不如亲儿子好呀。我若是茶清伯亲儿子,真能在杭州这个茶叶堆里翻出几个大跟头呢。"
  "哦,还没上台就想翻跟头了,我倒是要拿这绍兴老酒洗洗耳朵,听你道一番见解呢。"
  "做生意,门槛要精,心要狠。该松的松,该紧的紧。我看茶清怕吃这碗茶叶饭,倒也已经差不多吃得滴水不漏了,可还是很有漏掉之处。你看杭州城里如此之多的茶行,人家凭什么要卖茶给你?人

家凭什么又定要来买你的茶?说千道万,无非一块牌子。牌子要立得稳还不够,定要立得新鲜大胆才好。比如茶行的规矩,样茶每袋抓一把,我们为何不能三袋抓一把?人家的水佣是百分之二三,我们

何不只取百分之一?看看是吃了点小亏,那大便宜就滚滚地进来了。……再有,茶行只顾收了卖,不够,要收得好茶叶,就得种得好茶叶。忘忧茶庄龙井山中那几百亩茶地,一入冬不可撒手不管,要专

门有人去对付……"
  吴升说得兴奋起来了,一张嘴张张合合,唾沫子就喷到了天醉脸上。天醉却已喝醉了,眼里晃着几个吴升,心里在感慨:还是………酒比……茶好哇……你看这个吴升……茶清伯…··十几天,他

的那个……算盘珠子……他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吴升见他笑了,愣住了不说。杭天醉连忙摇手,说:"我不是笑你,我不是笑你。……我是笑'革命',怎么革了半天,茶清伯命都革掉了,却跟没……

革了似的……你还照样跟我讲水佣啊,抓一把啊.....',
  "那……你以为革命是怎么样的呢?"吴升倒有些迷茫了,关于这个问题,他倒想得不多。
  "我还以为……天下一家,你我不分,人家到我茶庄来取茶亦不要银洋,我到此地王饭儿吃饭,亦不要付钱……真是荒唐!荒唐!荒唐!"
  他这么摇头,突然唤住,热泪盈眶,一下子,满脸流得都是泪水。吴升真没领教过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人,又不知对方想到了什么,举着筷子发愣。天醉说:"一下子想到……茶清伯,我心里头

真正难过得要死。茶清伯……肚皮里多少东西……说不出来……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晓得茶清伯相信你。……我从小的时光,看见过茶清怕坐在雨里,背脊里流血……"
  "什么时候?"
  "夜里……梦里……"
  吴升说不清楚,对这个没啥用场的杭家少爷,是同情还是鄙视?他心里很乱,一会儿想应该因势利导乘机把他搞得家破人亡;一会儿又想应该仿效茶清伯受命于危难之际扶大厦于将倾之时;一会儿

看着这张骏醇酒气泪涟涟的脸想无毒不丈夫,我从现在开始要一步步逼他入了绝境,谁叫他把小茶给我夺了过去?一会儿又想,算了吧,何必把这个女人看得重了,日后要有大气象,还离不开忘忧茶庄

。突然眼前一个炸雷闪电:莫非天醉真是茶清伯的亲儿子?……这么乱纷纷地想着,脑子里突然一亮,站了起来,说:"东家,我们不喝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包你忘忧!"
  出了王饭儿,不远的鼓楼有烟馆,杭天醉有生以来第一次吸大烟。忘忧茶行的新老板吴升亲自揭开了盒盖,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灯"上开始打烟泡。他右手举着个类似牙签的东西,左手取了个小砧

,挑着烟膏,凑在火上了一个又黄又松又高的大烟泡,惊奇地盯着观看的杭天醉手中。
  "没见过?"吴升问东家。,一面打,一面卷,片刻间打成然后装在斗门上,递到了睁着眼
  "见过,没想到你也会来这个。"
  "我可不会,也没这个钱,我是伺候你呢,杭少爷。"吴升笑了。
  忘忧楼府天井院中正哭闹之际,酒足烟饱的杭天醉恰恰气壮如牛地回来了。见了这样两军对垒严阵以待的样子,晓得又有纠纷。又见这边母子俩哭成一团,那一对则怒目金刚,便以为哭的受了屈。

大喝一声:"乔儿,谁打你了?"
  "二哥打我——"嘉乔便告状。杭天醉上去二话不说便给嘉平一个耳刮子,把嘉平又打木了一回,叶子顿时就捂住了脸,哭了。
  沈绿爱这样一个要强的人,见天醉一巴掌竟然打了亲骨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竟敢打人!"
  "打!"杭天醉叫了一声,"我以后但凡不顺心,就打,打出我的顺心来!"
  嘉平这才回过神来,大叫:"我没打乔儿,是乔儿打了嘉草,不信你问大哥!"
  大家的眼就一直盯着了嘉和。嘉和看看两个弟弟,又看看小茶,说:"三弟打妹妹了,二弟正要教训他呢,姨娘推开了二弟。"
  叶子拚命点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杭天醉火冒三丈,走到小茶身边,吓得嘉乔直往母亲怀里钻,杭天醉顺手就给小茶一巴掌,说:"你教的好儿子!"
  这一掌把小茶打增了。接着,她拎起嘉乔,就往院门右边那口古井里冲,吓得嘉和放下妹妹就去救姨娘,连绿爱和嘉平也急忙过去拉小茶。
  小茶哭得气也背过去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也打,打,打我了……"
  嘉平边拉边说:"姨娘,爸也打我了!爸也打我了!我们一人一下,平了,好不好?"
  绿爱说:"小茶,回去,别闹了,小孩子面前,能忍就忍吧。"
  谁知小茶一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且哭且往井里冲,还叫着:"我恨你!凭什么你要欺侮人!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我倒是也想恨你来着,可借顾不得恨了。我跟你只说一句,三岁看到老,你可得把嘉乔带好了,他是杭家人!"
  "我生的孩子我不要你管,你把你自己的管住了就谢天谢地!反正杭家再少我们两个也不缺!我和嘉乔都死在你们眼前算了。"
  说完继续要往那井里冲,老太太来了,喝了一声:"都不要拦她,是死是活随她的便!"
  大家一愣,都松了手,小茶也被镇住了,不再往井台上冲。大家一齐朝杭夫人看时,都不能相信,老板娘怎么会老得那么快!
  院子里此时一片的静寂,杭天醉望眼看一看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突然想到曾几何时,这里可都是一片的花花草草。他再看看那披头散发掉了一只鞋的小茶,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前的他为之付

出过全部热情、并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女人?
  他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命运的戏弄。可是他拿这女人却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迁怒地指着绿爱的鼻子叫了一声:"你仔细地把你要藏的东西藏好了,别分心来管人家的事情,没意思透顶!"
  沈绿爱眼睛睁大了,耳畔就像打了个霹雳。她顿时明白了,这房弱的男人何以会甩盆子打碗,出不完心里那股气。原来他嫌她动了赵寄客的曼生壶呢。她便红了脸,哼哼地冷笑了起来:"杭天醉,你

那么记挂他,你何不跟了他去?打我们女人小孩,算什么本事!"
  杭天醉跳了起来,嚷道:"我要去哪里,不用你管!撮着,撮着你给我备车,我要去吴山圆洞门。"
  他又一跺脚,对着小茶吼:"还不快给我收拾了东西走人。"
  子夜时分,天醉悄悄地起来了。傍晚时他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绿爱,一封给小茶,还有一封给母亲。这一次他接受了十年前的教训,他连一个人也没有透露,甚至他连赵寄客本人也没通知,他准备

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赵寄客的家在皮市巷,离吴山圆洞门不算太远。天醉只往口袋里塞了几块银洋,换了短衣短裤,还扎了个绑腿。他做这些事情时心里又兴奋又平静,又有一种扬长而去的快感。早该走这一步了!他

自己对自己说,不管这革命有没有带来新的变化,至少把那一成不变的旧日子给打破了。从此以后,没有什么茶庄茶行背在他肩上了,他是可以真正"忘忧"了。即便如茶清伯一般,被一粒子弹打死,又

有何妨?死就死!他突然觉得寄客的话才是大真理——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况生死之外的东西——他使劲捶了自己胸口两下,他想他从前是个大贪生怕死的花花公子了。
  外面的世界依旧黑趣越,今日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夜行人。无数高墙狭巷分兵把关,严阵以待,试图要把这个下定决心投奔革命的瘦弱的茶商吓回他的店铺。可是他不怕,他想通了,看

透了——只要我一走,便一了百了。没有我,他们还会活得更起劲。至于儿女——儿女是什么?孔融不是说过吗,母亲是瓶子,儿女不过是瓶子里倒出来的东西……
  他的心里热气腾腾,翻腾着希望的泡沫,又从胸腔中呼出,氮红着被寒气侵袭的面孔。他的整个脸上,便也就热气腾腾了。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自己走路的声音会这样孔武有力,坚定豪迈。石板被他

的脚步震撼着,发出了叮叮步步的声音。走出羊坝头的时候,一个盲人乐手边走边拉二胡,接着那石板的音响向他维绕而来。别了,这样像二胡一般来来去去纠缠无尽的日子。他掏出了所有的银洋,放

进这个凄婉孤独的盲人的背兜。刹那间,他差点又要跌入从前的伤感,但他牙齿一咬,挺住了。他昂首阔步,继续前行,和乐手背道而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快到寄客家时,他的高涨的情绪几

乎就要裹挟着他那颗心夺门而出。就在此时,赵家的大门打开了,他本能地躲到了一边、他看到了那两个他自以为无比熟悉的人。
  他听到他们在告别。
  "回去吧,不要再生气了。生气也没用,对你来说,这是很难改变的……除非你是秋谨。"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是秋谨?我这次随你们去了南京,我不就成了秋谨……"
  杭天醉听到那男人笑了,用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亲呢的口吻说:"说出来的话,也不想想有多傻。如今茶清伯也没有了,天醉又不善理财,你婆婆也老了,忘忧茶庄要看你了,你想当秋道也当不成

。"
  女人用大学遮着全身,头上那个银夹子闪闪发光,杭天醉想到了她同样闪闪发光的牙齿。
  "哪里真如你说的那样?还不因为我是天醉的女人!你晓得,我是……他的什么……女人……"
  那女人的哭泣声立刻被一只手们住了,杭天醉眼睛发昏了起来,他只能凭想象晓得他们现在是什么光景。可是他不能想,一想他就全身摇晃,瘫软下去。
  "好了好了,今天夜里你也哭得够多。人家听到还当什么事情。明日一早我就随军去南京——"
  "我只求你把我顺便送到上海。我就自己去找我大哥,再也不要你管!"
  "不行不行!我一个当兵的,出生入死,哪里好婆婆妈妈顾及你们这些女人的事情。不瞒你说,我在日本也有过女人,还有了一个儿子。回国时她哭哭泣泣要跟着来,被我挡了,花了一笔钱安置了他

们,又何况你,朋友的妻——"
  接着是清脆的"哪啪"两声,杭天醉惊得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脸——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她竟敢挥人家的耳光!而且是赵寄客的耳光!她疯了!杭天醉把自己贴到墙角落里,眼睁睁看着这个盛气凌人

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还来不及想赵寄客会怎么办,他就听见他从马厩中拉出了马的声音。借着微弱的天光,他能看见那身披黑大塑的女人高挑挑的身材,急匆匆向小巷深处走去,像是赌气,要和黑

暗同归于尽。天哪!原来她是这样的!原来她是这样的!又孤独又傲慢,碰不得说不得!跟天神似的不可侵犯!又狂得像个女皇!这还了得?她竟敢——僻啪!杭天醉眼前一阵风过,是赵寄客的白马!

他像山中的寨主来城里抢劫一样,飞身向前,一只手紧握经绳,侧过身子,另一只手顺手一捞,那穿黑大翠的女人,就被他捞到了马背上。他们两个,就骑在同一匹马上。马在原地来回转着圈子,不耐

烦地打着喷嚏,它不明白他的主人在它的身上干什么!杭天醉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也不明白他们这样紧紧抱在一起是干什么?甚至于那两个被激情击中的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马儿终

于被松开了缓绳,一下子就撒开了蹄子,在这个弥黑的无人知晓的城市里,午夜狂奔起来。杭天醉一阵眼花,梦中的背影向他的心袭来。他的眼前便是一片的背影,晃得他头昏目眩,然后再一眨眼,便

听马蹄声碎,风驰而去。杭天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杭天醉不晓得那个后半夜他是怎么过去的。他真的记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腿肚子发酸,迈不动步子,想必是走了许多的路,耳朵里来来回回地尽是那个盲人拉的二胡曲子。撮着告诉他,一大早小

茶哭天抹地送了那三封别书来,他就拖着车子满城地跑,到火车站去看待令出发的赴宁军队,根本没有他的影子。最后倒是在旗营一个瞎子拉二胡的墙根下问到他了。听那瞎子说,他跟了他半夜了,一

句话也不说,就是跟着瞎子走,瞎子坐下他也坐下,瞎子跑他也跑,着实把那瞎子吓坏了。
  吓坏的不止那瞎子一个。林藕初躺在床上,听说儿子回来了,挣扎着坐起,把下人们全打发了,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老泪流了下来,嘴就凑到了儿子的耳根:
  "儿啊,你姓吴……"
  儿于一点反应也没有。杭夫人看了看儿子,又说:"晓得吗,你不能离开家,你姓吴……"
  儿子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姓吴就姓吴,这有什么稀奇?猜猜也猜出来了……"
  当娘的吓坏了,叫了起来:"不,你姓杭,姓杭!姓杭!"
  儿子叹了口气,把娘扶回了被窝,说:"晓得了晓得了,我姓杭!姓杭!放心了吧。"
  杭天醉走进卧房时,沈绿爱正在揩那只曼生壶。白天的女人,没有披黑大资,穿件绿呢小袄,大艳大俗的样子,没有昨夜的神秘高贵了。天醉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女人——会不会搞错?两人目

光一碰,几乎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惊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接着,杭天醉就看到了曼生壶上的那行字;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那壶说:"我笑……我笑……我笑这曼生壶呢!我笑这'吾与尔偕藏'呢!"
  他笑得止不住,咕通跌坐在美人榻上,上气不接下气,满眼泪花,活像一根捞不起的面条,一介扶不正的阿斗!
  汽笛响了,汽笛声仔细听来,真是撕心裂肺,声嘶力竭。他一个弹跳扑向门口,呆在门槛上。想了想又回来,给自己在曼生壶里倒了茶,又躺到美人榻上,拿狗皮褥子盖了腿脚,静静地听了一会。

火车轮子的声音很重,轰隆轰隆,震得玻璃窗轧轧响,甚至震得那些在光影中飞舞的尘埃也上下飞速地飘动,很久以后,一切才平静下来。杭天醉抱着曼生壶,对那个沉默高傲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说:"

他走了……"








 





第二十一章

  来年清明,江南又是驾飞草长杂树生花的季节了。杭州今年春来较早,满山的采茶姑娘,已经采摘过了那形如雀舌鹰爪的黄金之芽,此刻,正在收获一芽一叶俗称一枪一旗的拣芽。
  鸡笼山离南天竺近在飓尺,茶事正旺正盛。连茶清伯的青家上,也是新绿一片。齐根斩平的老茶树根上,细细斜斜地抽出了新枝。三年前种下的一些新茶苗,像注了魂一样,早已爆出了新芽,因为

还得再过一年才能采摘,所以小心养育着。新茶蓬不经人采,便速速地养成了浓绿,又深深遮掩着新坟,生死,便也各个有了点缀。杭州城内,忙碌的生者,为着郊外的死人,便也纷纷激动起来。
  候潮门新兴暴发的青年茶商吴升单枪匹马,裹挟在浩浩荡荡的扫墓大军之中,与浓妆艳抹前往上花坟的小茶不期而遇。
  小茶只带了她的小儿子嘉乔。大儿子嘉和一直住在羊坝头,一切活动也都随了正室,偏房的小茶与他是两个等级的。况且林藕初自茶清怕死后,便病病怄怄,一蹑不振,身旁离不开嘉和陪伴。恰巧

嘉草也病了,躺在家中,只有嘉乔陪着她来上坟。嘉乔皮得要死,到了坟前,把她摆出的清明团子和枣裹姜鼓,吃得乱七八糟。小茶依次给杭家祖宗上了坟,最后在茶清伯的坟前加添了几铲新土,插上

青竹枝,挂白幡,燃香烛,焚纸钱,少不得叩拜哭泣。抬头一看,坏了,嘉乔背着那青竹枝正在茶地里且欢且奔呢。小茶气得要骂,一屁股坐在黄泥地里,沾了一手新土:"嘉乔,你这小猢狲,你在祖宗

面前没规矩,你要气死我!"
   嘉乔根本不理睬她妈,青竹枝上挂着白幡,呼啦啦呼啦啦,风里吹着,天上飘着,嘉乔正玩得开心。回头一看,妈气喘吁吁地近了,横眉竖眼的,样子可怕,便扔了竹枝抱头鼠窜,一头撞在一个男

人身上。嘉乔叫道:"走开走开,我妈要打死我呢。"那男人一把就抱起他,说:"不怕,有我,你妈听我的。"
  如果说赵寄客是嘉平心中的大英雄,那么吴升就是嘉乔眼里的救世主了。谁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嘉乔张开双臂跃上吴升的臂膀,当他的小手天使翅膀一般拥住吴升时,早已在徽州乡下娶

妻生子却至今未把他们接到城里来的吴升眼眶一热,他想,这孩子,本该是我的。
  小茶无可奈何地与吴升相会在鸡笼山下茶园之中,她一下子就手足无措起来。吴升看她的眼神,完全如狼,欲念燃烧,暴露无遗,如果这里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小茶知道这男人会扑上来把她吞下去

。小茶狂跳的心平息不下,头便低了下去,她拚命地要去回忆另一双似醉非醉,曾经浓情蜜意,此时逐渐漠然的迷茫的冷眼。但,冷的眼和热的眼,此刻都使她茫然空白。她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

她不赶快走掉,她就将走不掉了。
  她叫道:"嘉乔,快回来,我们回家。"
  吴升面孔通红,连眼白都红了,说:"不回家!"
  嘉乔便也理直气壮叫:"不回家!"
  吴升一侧身放下嘉乔,拍着他的小屁股,把他擦出好远,说:"去,一边玩。"
  小茶要上去抓,嘉乔早跑远了,吴升拦在当中,一把抓住小茶一只手腕,两只眼睛若无其事看着周围动静,细黑的小胡子上渗着汗水,牙根咬得紧紧,话便是从那齿缝里钻出来了。在小茶面前,吴

升渴望把自己的狠劲淋漓尽致地发挥,在小茶面前,吴升是不讲章法的。
  小茶扭着手腕,惶恐地四望:"你要干什么?"她问非所问,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做了杭家十几年的偏房,她依旧是个灶下之婢。
  "你得跟我睡觉!"吴升咬牙切齿地说,他的脸上,多了一种从前没有过的自信的狰狞,少了曾经有过的店小二式的委琐。这完全可以说是受益于眼下那个躺在黄土中的老人的。老人曾经从容过,自

信过,城府森严过,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过,这一切吴升都要-一继承过来。
  这样一种光天化日下的强横竟然平添了吴升几分男人外在的就力,这个吴升便再也不是那个稀饭下压咸鸭蛋,比划着女人脚有多大的小伙计了。小茶却只是更瘦弱罢了,骨子里的懦弱把她的魂儿越

压越小。吴升把她手腕捏痛了的时候,她却不敢呼叫,她气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轻声骂着:"破脚梗,你放开,我要告诉天醉去了!"
  破脚梗从容不迫地往下一拽,小茶便被甩蹲在茶丛中,半人多高的茶蓬便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小茶使劲地挣扎着,吴升便把她的手一下压到泥里去了,四只手和二十个手指甲便黑呼呼地乱作了一团

  "放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小茶哭了。在女人的哭声中,男人笑了,说:"我得把你睡了,我才解心头之恨!"
  "我告诉天醉去,他会让你当不成老板!"
  无耻男人朗声大笑:"是谁不让谁当老板,啊?哈!哈!你以为茶行里还有多少忘忧茶庄的股份?早就让你男人抽大烟抽得差不多了。还有你,打扮得花花绿绿上花坟,怕不是要盖住你那张沾了烟气

的青面皮吧。哈哈!"
   小茶哭得更厉害了,这个从前的店小二已经控制了天醉和她,她挣扎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个随波逐流的女人,只是想着要替丈夫烧烟泡,却不知不觉地滑向了命运的深渊。
  女人的眼泪更使男人仇恨起来,他一边把女人的手往泥里按,一边骂着:"婊子,烂婊子,你记着你男人怎么睡得你,我也便十倍百倍地如何睡你,我让你死在我肚皮底下才晓得我吴升的厉害。我十

来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是我的东西不回到我手里,死都不会歇手。烂婊子,我叫你明白你跟的是什么烂污男人,我叫你明白
  "僻啪",清脆的两下,吴升的脸热了,又辣了,女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黄泥沾在了男人面颊上。男人也愣了,这女人竟给了他两巴掌。他一下子便对她刮目相看,刚才满口的污言秽语,被打得无影

无踪。
  那极弱的女人,想来也是被自己的动作吓呆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半张着嘴,眼泪也吓了回去。男人与女人之间,一根游丝在明明灭灭地晃动,一只蜜蜂在茶蓬间嗡嗡地飞。
  山拗是被那"僻啪"的两声僻哑了,它显出非同寻常的宁静。一个孩子尖利的叫声划破了突然凝固的空气,这孩子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妈"字,那下一个"妈"字,便被问住了。小茶像一根弯紧的青竹,

翁地弹得笔直,惨叫了一声"乔儿",便朝前扑去。
  与此同时,被打俗的流氓破脚梗男人也一跃而起,三步两步,便把女人甩到脑后。待女人赶到出事地点时,男人已经大半个身子淹在粪坑里了,正托着沾着一身大粪的嘉乔要往上扔。女人见了,顿

着手脚就要歇斯底里,被男人一声喝住:"还不快给我接住!"便吓得闭住嘴。嘉乔被接了上来,放在草地上,女人又要哭,男人大吼一声:"还不拉我一把!"女人便又不哭,两只手都去拉男人的手,一

使劲,臭气熏天的男人被拉了上来。他一把拎过了满头大粪的嘉乔,两人便直往山涧边跑,边跑边拿手拽了山道旁的等竹叶,又用嘴巴一口咬下了满嘴巴的茶叶,使劲咀嚼着。到了溪边,吴升倒拎了嘉

乔,屁股朝天头朝下,只往水里浸,吓得嘉乔哭不出来,满脸憋得通红。小茶叫着:"你别这样,孩子要冻坏的!"吴升说:"走开走开!我要脱衣裳了!"
  他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跳到了溪坑里,噗嗤噗嗤像条大打喷嚏的牛。嘉乔被他吸引住了,不再害怕了,他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便接二连三地大打起了喷嚏,又皱着鼻子埋怨:"臭……臭死了……

"
  女人和小孩被轿子抬走的时候,吴升光着脊背,嘴里咬着满口的茶叶,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他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其余衣裳在山涧里洗了,正晾在茶蓬上。日头浓亮,晒得背脊发痒,刚

才他用溪水把自己一身好肌肉冲得透红,缀满鸡皮疙瘩,现在暖洋洋的。他一直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打完了,很舒服,便四脚四手摊在草地上,双眼明晃晃,金闪闪,心里轻松,好像刚才不是跳进粪

坑救孩子,而是已经把那女人生吞活剥干了,浑身的燥热冰消了,多年的宿怨一笔了了。
  他便四脚四手摊在四陌上,高声吼着《闹五更》:
  一更一点白洋洋,一个情郎,依呀呀得喂,一个情郎,情郎思想大姑娘,招招手,夜夜想,吮不凑成双。
  依呀呀得喂,吮不凑成双。
  吼着吼着便声音轻了下去,围着了,竟还有梦。他成亲了,新娘子自然是小茶,从前他也常做这样的梦,每一次小茶都是笑着的,心满意足地跟着他拜堂。这一次却不是,小茶像一条失水的鱼儿半

龛着嘴,欲说还休的样子,两行清泪,慢慢地从她的面颊上爬下来了。
  吴升醒来后发了一会怔,天色白灰了,他打了一个大喷嚏,青草气从身下一涌而上,晾在茶蓬上的内衣已干,马甲还潮着,吴升都套上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到茶清的坟上去跪别:干爹,干爹!他

嘴里叫着,心里已不再怀疑吴茶清究竟是否认过他这个干儿子。不管怎么样,我得做你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要做杭州城里最好的行信,还有,我得把老婆孩子接到杭州来了。
  当他想到他得接老婆时,他跪在干爹的坟上,委屈地哭了。斜阳照在了茶园与坟地之间,所有那些人间无法言传的深刻的欲望和无法实现的占有之心,便被脉脉地笼罩在温情伤感中了。
  杭天醉沉迷于大烟的那一年,也是吴升发奋图强的那一年,也是赵寄客正跟着黄兴在南京密谋反袁独立的那一年。此时,距杭州光复已经有两年多了。时局停滞着,又爆发着,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

的日子里,杭天醉的两个儿子,已经虚龄十二,他的那对双胞胎也已经过了五周岁的生日。
  两年多来,他得不到赵寄客的任何消息。他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就和吴升厮混在了一起。吴升逢人就吹他家少爷在辛亥义举中如何勇敢,天醉听了,有时得意,有时肉麻,有

时无聊。吴升不管,三天两头往吴山圆洞门跑,在这突然虚空了的杭家偏院中胡说八道,唾沫横飞,使杭天醉又看不起他又离不开他。
  小茶对他心存戒意,但从不在丈夫面前提醒。她的想象力远远低于吴升的行动。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一边高呼不把她睡了誓不罢休,为什么又飞速回了一趟老家,立刻接了黄脸老婆和一

堆孩子来。小茶松了一口气,现在吴升已经是一个有家有业的体面男人了,她和丈夫也都已习惯了吴升定期为他们送银元来了。
  只有嘉乔对吴升的喜爱充满了儿童的纯真。现在,他常常坐着吴升的包车去候潮门,有时还住在那里。吴升和他在车里并排坐着,摇啊摇,吴升说:"嘉乔,你认我做干爹好不好?"嘉乔眼睛都不眨

,立刻叫道:"干爹!"
  小茶听了这消息,神情恍格起来,叹了口长气。杭天醉从鼻头孔里嗯了一声:"这个吴升,人家老婆讨不到,讨个儿子也好。"
  这话刻薄,小茶心惊,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来。
  "我……没有……"小茶说话便结巴了起来。
  看着小茶木兮兮的样子,杭天醉心里就烦了起来,说:"没有就没有,我就见不得你这养媳妇一样的嘴脸,倒过十多年,吴升要我就让给他了……"
  小茶一听,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拳头塞着嘴巴,欲哭无泪,嘴里却颂顺地发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当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说句笑话,也好当真?"
  小茶一橹他的手,眼泪这才流了下来,趴在床上哭:"笑话……好、好……这样讲的……"
  "我晓得乔儿认干爹,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命,谁叫他跌粪坑去呢?"杭天醉说罢,便上了烟馆。待他回到忘忧楼府,沈绿爱气得直骂:"整天抽大烟,你还管不管茶庄的事情?"
  "这你就是不知道鸦片的好处了。云里雾里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梦,烟里春秋嘛。"
  沈绿爱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权却还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钥匙,依旧还在枕下,每日要垂帘听政,主事的却是她。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一个茶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也觉得自己是理亏了,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回来住吧。我只是不知道回来能干些什么。"
  "你不戒了鸦片,休想进门。"
  "那我就没办法了。"杭天醉摊摊手,说,"或者干脆聘了吴升,顶从前茶清伯掌柜那只位子。"
  "你怎么不说把茶庄送给这个中山狼?不是他怂恿,你有钱抽鸦片吗?"
  杭天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来他抽鸦片的钱,都不是从茶庄上支的,沈绿爱看得紧,不是她答应谁也不敢给钱,他只得偷偷摸摸卖字画。还有,就是上忘忧茶行,支茶庄那些股份的钱,杭天醉自

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点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来,也好帮你一把。一家子人分两下住,能不费钱吗?"
  两个孩子,此时正从学校回来,刚好听到父亲的这段话,嘉和看都不看他父亲,立刻对绿爱说:"妈,可不能让姨娘这样回来,姨娘也抽上烟了。"
  "你说什么?"沈绿爱头嗡的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两只耳朵尖声叫了起来。
  "我那日去吴山圆洞门,亲眼见的。爹抽烟,让姨娘烧泡,姨娘就跟着抽会了。"
  沈绿爱发起征来,她想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对丈夫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站起来,两只眼睛茫然寻觅了一番,寻到了嘉和,她的一只脚使劲一跺,说:"嘉和,嘉和,你这个亲娘,叫我怎么办

?"说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哭了起来。
  现在,杭天醉的三儿子嘉乔开始受到了另一种教育。他骑在干爹的膝上,正在听吴升和龙井山中来的那个山客吵架,严格地说,是听那山客在唱独脚戏呢。
  吴升,现在已经是候潮门一带茶行中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老板兼行植了。
  所谓行情,便是评茶人,也就是评定茶叶品质高低的行家。茶行,原本就以代客买卖为主,往往新茶上市,山客便携小样来布样,也就是让行相看是什么等级,能卖什么价钱。行信定个数,又征得

买卖双方同意,就成交挂牌。也有先开了价购进,挂牌后水客再购进的。
  当然,成交后,货还要运到茶行对样,符合要求,方能过秤成交。茶行可拿九五扣佣、九八扣现和九九扣样。山客净到手时,每一百块钱,也就只有九十二元了。茶行也向水客收水佣,一百元收五

元,实际上只收二到三元,其余的,都做了回扣。
  茶行还有一项额外的收入,便是对大样时每袋拿取一把茶叶,作为样茶。这茶,是专门拿来分给茶行中人的。上至经理、行信、帐房,下至职员,栈司、学徒,人人有份。
  这样积少成多,收益竟也颇厚。如忘忧茶行附近的公顺茶行,每年,光样茶就有一百多担呢。
  吴升接管了茶行,既做老板,又做行情,他晓得,这评茶的饭,是绝不好吃的,对茶行来说,几乎起着决定命运的作用。
  原来评茶定级,干年以来,至本世纪上半叶,完全依靠的是感官。
  首先是用眼睛来观察干茶的形状和色泽,以及开汤后汤色的明暗清浊和叶底的嫩度整碎,此为"看茶"。
  其次是用嗅觉和味觉来感受茶的香味,此为"闻茶品茶"。
  还得凭借触觉和听觉。用手去翻动茶叶时,就能感觉到它的老嫩和轻重,以及水分含量的多少。好的行信,用手捻,用牙咬,都能辨别高下。
  一个优秀的评茶人,谁又能不说他是一个敏感的审美者?评茶人多忌吸烟喝酒,吃辛辣腥气的东西,更不用香水化妆品。他们能够辨别出千分之一浓度的味精,他们能够嗅出百万分之几的香气的浓

度,上苍给了他们一颗敏于感受之心,等于给了他们一条荣光的活路。
  吴升珍惜这一条路。他早就在茶清的教诲下不抽烟不喝酒,他引诱杭天醉抽大烟,但自己却坚决不抽。他还知道,一个好行信,不仅要评得好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预见行市趋势,对各路

茶类,要尽可能地做到了如指掌。
  当时杭州市面上的样茶——也就是评茶时的实物依据,大体上分为烘青样板、大方样板、黄汤样板(即建德、分水二本)、青汤样板(即东阳、义乌、武义等路烘青),吴升均已烂熟于胸。
  他的评茶房设在楼上朝南的大屋里,光线柔和,照得一尘不染的地板,进屋得换鞋子。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窗口还装了黑色遮光板。
  屋里又有两张评茶台,漆成黑色的那张靠窗口,评干茶;漆成白色的那张放评茶杯碗,评湿茶。
  这些,原本都是继承了茶清的,没什么新创意,吴升接手后的大胆革新则是立刻叫人刮目相看的两桩:一是样茶每袋抓一把减少成三袋抽一把;二是水佣从百分之二三减到只取百分之一点五。
  山客水客争相传颂,纷纷拥来,吴升看似亏了,实际赚了。同行中人便气愤,说是破了做生意之规,茶漆会馆要开会声讨。吴升理都不理:"开会?妈爸个贱胎!开会去呀!你们会开完,老子茶叶老

早卖光了!"
  茶漆会馆竟拿这流氓老板没得办法,只好去找忘忧茶庄。沈绿爱这头在做邮包生意,顾不过来,便去寻天醉,天醉挥挥手,说:"随他去,吴升这个好佬,胸脯拍得脸膨响,图个好听,山客水客也多

辛苦,这口饭让他们吃得爽快一些也好。"
  杭天醉没有想到,他一进茶行,就有山客朝他吐唾沫星子了。
  山客骂着吴升:"你当你是个好东西,骗过了众人,骗得过我?你和茶清伯比脱头脱脚了!茶清伯会把一级龙井评成二级?"
  吴升一只手橹着嘉乔,一只手拿着一根茶梗,问:"这茶梗哪里来的?"
  "茶梗明明是你放进去的,你要加害于我啊。"
  "你叫孩子说,小孩不说谎话。孩子一直在旁边看着呢。"
  嘉乔眨眨眼,说:"我看见干爹从那里面拿出来的。"
  众人一听,便都笑骂那山客,自家货不好,反诬别人,那山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山客的茶,原本评一级没问题,晦气的是吴升从样茶中挑出一根茶梗。一根茶梗,一级就变二级了,山客能不暴跳如雷吗?
  天醉见了这样的纠纷,便出来圆场,说:"你们也不要吵了,评一级,茶行吃亏;评二级,山客吃亏,不如就评一级半吧。"
  吴升冷笑,放下手中孩子,说:"看在老板面上,就这样办了,吃亏在我吧。"
  那茶客升了半级,心里有余气,再不敢发。想抽身不做,又怕一级半也卖不出去,哎哎地叹气,只好作罢。
  谁知山客前脚走出,嘉乔后脚就跳起来,抱着吴升头颅问:"干爹,我答得对吗?"
  吴升便说:"干爹今日要奖你,你说要吃什么,只管点来。"
  倒把个亲爹反而听糊涂了。问:"你们串通一气搞什么名堂?"
  童口无忌,说:"干爹手指缝里夹着茶梗呢。没有人晓得,只有我一个人晓得的。"
  杭天醉听了,一盆冷水浇到头顶,顺手给嘉乔一个巴掌:"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你从小就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一巴掌打狠了,嘉乔惨哭,跺脚叫着干爹,钻进吴升怀里。吴升也上了火,喝道:"这里是你耍威风的地方吗?滚!"
  杭天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他就没听人对他说过一个"滚"字,何况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地痞。
  "你弄清楚,谁是这里老板,谁叫谁滚!"他也喝道。
  吴升哈哈大笑,一本帐簿劈头盖脸朝杭天醉扔过去:"你自己乌珠弹出看看,你还有几个铜钢,配到这里来哈三喝四?忘忧茶行这块牌子,一个月前就好摘下了。最大的股份是我吴升的了,如今你吸

大烟的钱,都是倒挂在我帐上的了,不看在我干儿份上,我立刻就叫你滚他妈的蛋!"
  杭天醉几乎木了,心里头只转了那四个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原来小人得志,嘴脸就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小人得志后他该怎么办了。他茫然失措地四处望一望,一切都陌生了,他盯住小儿子,连小儿子也陌生了。
  "嘉乔,回去!"他说。
  "不回去!"儿子别转了头。
  他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咯咯咯地下了楼梯,出了马路,也不知去向何处,脑子里一片的混饨,竟混饨得舒服。不知多久,撮着拉着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了主人,放下车,便往口袋

里掏银元,掏出几个,递给少爷,说:"吴升说,再也不给钱了,没股份了。"说完,一下子蹲在车把前,毗开了大黄板牙,呜呜地哭起来了。正月正,麻雀飞过看龙灯二月二,煮糕炒豆儿;山 司 午 浴

吃 发灶 灶 端 沐 你 潮上 请 过 同 随 小儿 儿 子 儿 子,花 鸡粽 狗 果 发菜 只 糕 儿 巧 潮奔 杀 糖 猫 乞 大三 四 五 六 七 八月 月 月 月 月 月三 四 五 六 七 八圣地菩萨披头发打抛老

菱好过酒蚊子脚儿等立直九B九十月十
   转眼间,冬至将近。杭人向有"冬至大如年"之说,早在半个月前,绿爱就嘱人买了大白菜,洗净晒干,几个孩子忙忙碌碌帮她搬白菜,又用盐路了,压在大缸里,嘉和、嘉平两人,用香胰子把脚细

细洗干净,又用烫水浸得通红,然后两人站在大缸里,铺一层菜撒一层盐用脚踩踏一阵,准备了冬至那一日开缸,炒肉片祭祖宗。
  林藕初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了。沈绿爱忙着冬至那一日替她做一双鞋袜,这也是杭人的习俗了,为古人的"履长"之意。
  冬至傍晚,林藕初见了媳妇送了鞋袜来,靠在床档上,呛了一阵,说:"想来想去,是对不起你……"
  沈绿爱晓得,婆婆是因为看到她送了鞋袜,想到小茶没有送,心里自怨当年不该怂恿天醉收了小茶,便说:"小茶病着了,不是不孝顺……"
  "你不用替他们遮挡,从前我那死鬼生的什么病,他们这对活鬼生的也是什么病……"
  沈绿爱见婆婆什么都知道了,只好默然。婆婆又吭吭吭呛了一阵,问:"祭祖的菜蔬都准备好了吗?"
  沈绿爱说备好了。
  "报来我听听。"
  "有猪大肠,为常常顺利;有鱼圆肉圆,为团团圆圆;有誊头烧肉,为有想头;有春饼裹肉丝,为银包金丝;有黄豆芽,为如意菜;有落花生,为长生果;有黄菱肉、藕、本养、红枣一道煮,为有富

,妈,你看还缺什么?"
  林藕初想想不缺什么了,慢慢起身,换了新鞋袜,又让媳妇帮着梳了头,然后,从枕下摸着钥匙,要出房门。媳妇说天黑了,直接去厅堂吧,婆婆叹口气说:"取了烛台,你一个人,跟我来。"
  婆媳两个,出了房门,林藕初脚颤得很厉害。她们一声不响,烛光在暮色浓郁之中摇曳诡橘,闪忽不定。走到那株大玉兰树下,婆婆把头慢慢地抬了起来,媳妇把烛台也举高了,便照着了高高的山

墙。"扑啦"一声,一块壁灰掉了下来,没有人,风却紧了。
  她们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林藕初开始一进院子一进院地走,走一进,开一道锁,便把那钥匙留在了媳妇手里,媳妇要还给她,她摇摇头,说:"归你了。"
  沈绿爱的心又激动又压抑,她对这个偌大的庭院,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她既想一把全部捏在手心,又想全部撒开不管。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她手里那串从前松松的钥匙圈,此刻叮叮当当,越来

越满了。她跟着婆婆走了不知道多少房间,她真的想不到,这五进大院子,有过那么多的房间。她能猜出哪些房间对婆婆是充满记忆的,在这些房间里,婆婆总要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好久,有时又闭上

眼睛,仿佛要把这看到的一切关进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烛光照着婆婆的身影,映在墙上,巨大,恍怎,仿佛她已经在那个世界里了,此刻见到的是幻影一般。
  五进院子走完后,沈绿爱以为婆婆要回大厅祭祖去了,谁知她又打开了边门,她们还要到茶庄去。
  后场很空很大,两旁铺着木板,从前一到春天,这里就坐满了来拣茶叶的姑娘,多时要到近百个呢。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梁上便结满了蛛网。婆婆径直穿过了后场,轻轻推开了堆放茶筛

的房间,她在房间里站了很久,沈绿爱不明白,为什么婆婆拿起了竹筛,凑近眼前。她要看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最后,婆婆走出了后场,却往前店走去了。绿爱迟疑地说:"妈,不是有规矩,女人不准上前店吗?"
  婆婆不理媳妇,打开了门。两个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前店。
  她们举着烛台,先在柜台里面照了一遍,走了一圈。那些白天在后场她们亲手触摸过的茶听茶盒,整整齐齐放在这里,她们觉得好奇。然后,她们又到柜台外,绕着那张巨大的评茶台,轻轻走了一

圈。大理石面又凉又硬,反映出了烛台,甚至反映出她们这两张女人的脸了……
   茶庄真大啊!真了不起啊!这个厅堂,真宽敞啊!原来前店就是这样的……
  现在,她们两个,终于来到了大厅。厅堂上挂了祖宗遗像,又有各个牌位,牌位前摆了丰富的祭品,林藕初看了,皱着眉头说:"怎么少了一副碗筷?"
  婉罗说:"没有哇!都齐了。"
  绿爱使了个颜色,婉罗明白了,连忙又去置了一副来。
  林藕初亲自点了龙井茶,香香配配,一盏一盏,敬在牌位旁。那副没有牌位的碗筷前,她敬了一盏黄山毛峰。大家都明白她在祭谁,也明白她这样祭的意思。大家就朝人群里找天醉,却不见他的人

影。
  嘉和就站在奶奶的旁边,他是和奶奶一起跪下去的。他站起来的时候,奶奶依旧跪着。他站了一会儿,又恍然跪了下去,再站起来,奶奶依旧跪着。大家等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又跪了下去,再站

起来时,奶奶依旧跪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从黑暗深处涌上来的恐惧,突然慑住了嘉和,他边蹲下边叫:"奶奶,奶奶!"
  奶奶全身硬硬地摇晃起来,头却依然顶着地,不吭声。
  嘉和一抬头,看到灵台上放着一杯茶,一根花白辫子,嘉和吓得大叫:"奶奶!奶奶!"
  他使劲地一推奶奶,奶奶倒了,咕嘻嘻,像一截木偶,头和膝盖碰在一起,两只手撑开着,脸上一副虔诚的神情。
  接着,整个忘忧楼府都听到了一个男孩子的凄厉的尖叫:"奶奶!奶奶!奶奶!"
  无论男孩的父亲,还是男孩的母亲,都没有听见这象征着忘忧茶庄一个时代结束时的叫魂之声。当他的母亲以僵硬而又虔诚的姿势,用她临终的祈祷来要求亡灵护佑这个杭城著名的茶叶家族时,杭

天醉用他在忘忧茶行支取的最后一枚银洋,换得芙蓉烟再一次地不可自拔地陶醉在了从未有过的虚无的迷幻之境中了。








 





第二十二章

  他沉默寡言,身材削瘦得亦如一把薄剑。他身体并无疾病,但脸上总若隐若现着某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人们对他既为将子为庶出的特殊地位予以理解,但他似乎并不在乎这种理解。一放学,他总

是先到妈处问安,然后再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他已经可以写得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了,用来书写借据、款单、凭证等等,绰绰有余。
  大弟嘉平恰与他的个性相反。嘉平是无拘无束的,快乐的,直言不讳的。他对一切来自自然和书本的知识,都抱有强烈的实践的兴趣。然而,由于他的过于好动,他对生活的态度又带上了浮光掠影

的应接不暇。一年四季他都有走出墙门外的理由,尤其是夏日。叶子喜欢跟着大哥二哥,在晨光高微之前,穿过断桥,来到西冷桥,这里有苏小小的墓。叶子想,她是中国古代的艺妓吧。这里又有林和

靖处士的墓,叶子不明白什么是处士。嘉和说:"处士,就是一天官也不当的人。"
  "一天官也不当,有什么好纪念的?你看岳飞,当了大元帅,有千军万马,才好当大英雄呢!"
  岳王庙就在西冷桥对面。他们也是常去那里的。庙里的岳飞手里举着个牙牌,穿着宽衣朝袍,不像个将军,使嘉平隐隐有些失望。比起来,倒是秋谨墓让他更有联想力。他一遍一遍地对叶子说:"这

个女人跟赵伯伯很认识的,她一次有五斤酒好喝,手里拿一把刀,骑在白马上,女扮男装,你看墓牌上的字-…·"
  叶子借着晨光,费劲地读着:"秋雨秋风愁煞人……秋雨秋风,为什么愁煞人呢?"
  "为什么?"嘉平就盯着嘉和,他认为嘉和应该知道这一切。
  嘉和想了一想,说:"'因为悲哉,秋之为气也。'"
  他们三人都还不能明白,何谓悲哉秋之为气?现在正是盛夏,是芳香的希望的季节,满湖的西湖荷花,天微明时开放了一会。叶子把一小包装了茶叶的白纱袋放进了花蕊,又用一根细绳把花瓣轻轻

缚拢了。此时,天已大亮,他们三人从城里跑到这里,也都有些累了,便在放鹤亭下的藤椅中躺下。这儿有新冲的粉红色的藕粉和新沏的碧绿色的龙井茶,是从三家村和忘忧茶庄进的货。店家认得这几

个孩子,免费请他们吃,吃饱了,他们便在藤椅中昏昏地睡着了。
  总是嘉平最爱睡。嘉和与叶子醒来,便到湖边去解开荷花瓣,取出茶叶。微风吹来,荷花红红白白,颤动不已,像是仙人从水中升起。嘉和等着,等着,看看叶子,看看荷花,心里说不出来的痒。

叶子安安静静说:"为什么要把茶叶放到荷花中去呢?大哥儿?"
  杭人口语中多儿化音,叶子不太会用,就到处加"儿"字。嘉和听她这么叫他时,心更痒了,全身哆嗓起来,说:"茶性易染啊。荷香染到茶香上,我们就能喝花茶了。"这么说着时,荷花就一朵朵地

开了。嘉和盯着荷花,被它天光中的美丽迷惑了,一伸手跨腿,便掉入了西湖。叶子低声尖叫起来,嘉和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说:"没事没事,比钱塘江的潮浅多了。"
  他浑身上下湿源滚的,清清凉凉的感觉。叶子催着:"快起来快起来,婶婶知道了,要骂我的。"
   叶子害怕那个整日挂着钥匙走来走去的女人,叶子不敢跟别人说。她觉得,中国的男人要比中国的女人好,甚至在她眼里,那抽大烟的天醉伯伯,都要比勤快操劳的绿爱婶婶亲切呢。她这么想着,

伸手去拉大哥,大哥却撑着堤岸,轻轻一跳就上来了。
  这边,采莲的女郎们,摇着小舟,捧着刚折下的荷叶,里面托着新切的生藕片,过来做生意了。这些生藕片,切得一样厚薄,用手取来吃时,一片一片地连着,这才叫藕断丝连呢。况且吃完之后,

又可将荷叶倒过来戴在头上,那便是一顶漂亮的凉帽了。
  嘉和掏了零用钱,买了一片荷叶的藕,那卖藕的女郎笑微微地说:"小郎格真心疼你的小养媳妇啊,自家不吃省下来给屋里人吃……"
  嘉和一下子面孔通红,耳朵根子都发了烧。叶子不明白什么叫小郎信什么叫屋里人,但是猜这神情,似乎与她有关,便也羞答答地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嘉平大呼小叫,也捧着一张荷叶过来了

,上面放的却是蒸熟的藕。藕孔中填满了糯米,再行切片,又撒了亮晶晶的白糖,又松又软,又糯又香。嘉和问:"你也是买的?"
  "才不是呢,店主送的。吃!"他把他的那份伸到叶子鼻下,说,"你闻闻,香不香?"
  叶子笑了,左手一片,右手一片,那卖藕的女郎惊呼起来:"这个姑娘好福气啊!两个男诉儿欢喜你呢!"
  绿爱渐渐地与嘉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杭家长子亲密,来源于那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当她报着帐目,并让这个早熟的孩子记帐时,她奇怪地听到了"啪喀啪喀"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帐簿数目字被水

浸酥了。她抬起头,吓了一跳,她看见嘉和那双长眼睛中,饱噙着眼泪。
  "怎么啦?"她r
  "叶子……要死了条。嘉和痛苦地说。一闭眼,眼泪就流成河。
  绿爱坐在太师椅上,愣住了。
  "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
  "她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流血她要死了……"肚子痛得要命。她自己说的。
  绿爱绷紧的变了色的脸,缓过来了,脸上就有了诡橘的笑意。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她害怕的。她怕给你添乱。"
  "这是谁说的?"绿爱倒有些不快意了。
  "她说的。"嘉和停了笔,朝绿爱看了一看,"我也这么想。"
  绿爱认真地看了孩子一眼,明白了。孩子是说,我们都不是你生的,我们很知趣。然而这暗示却叫绿爱难受,仿佛一道谴责。她叹了口气,便从太师椅上站起,问:"叶子现在什么地方?"
  "她躺着,不让我们动。嘉平正给她喂云南白药呢!"
  绿爱大叫一声:"胡乱于什么?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鬼头!女孩子的天癸,你们捣什么乱?"
  便一路小跑往外走。嘉和跟着一溜小追,问:"妈,叶子会不会死?"
  "死不了,等着长大做你们的媳妇呢。"绿爱又气又笑,一把橹过这瘦弱孩子的肩膀,孩子的脊背一热,脸就红起来了。
  那日晚上,小哥俩躺在了一张床上,他们同时被女人这种奇怪的异性迷惑住了。他们又兴奋又固执,都有一种不解开女人这道谜誓不睡觉的激情。
  "大哥,你没见到那么多血啊,还有一股腥气,真的。"
  "你怎么知道?"
  "你去算帐时,叶子让我看的。"
  嘉和一下子从被窝里挺出了上半身,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看到什么啦?"
  嘉和扑通又倒回被中。嘉平突然大悟,狠狠踢大哥一脚,说:"大哥十分下流!"
  嘉和脸鲜红,嘴里咕俄,"我以为……我以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就钻进了被窝,他不知不觉地便深感自己的确十分下流了。
  他的小他一日的大弟此刻却兴奋起来,又踢踢嘉和的脚说:"大哥,大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许和别人说。"
  两兄弟都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了勾。嘉平才说:"那日我路过叶子房间,富没关紧,我见叶子洗澡来着。"
  嘉和一下子又全绷紧了,呼吸紧迫起来。
  "只看到半个背,光溜溜的,像把团扇。"
  "别的你都没看?"
  "有啥好看的。"嘉平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孔子曰,非礼勿视。"
  "你也知道孔子?"
  "怎么不知?还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看叶子这个女人多难养,流那么些血,妈还说该流,不该吃云南白药。"
  "你懂什么!那是天癸。"
  "什么天癸地癸,不吃药,光流血,流死了怎么办?"
  "不会死。"嘉和便宽他弟兄的心,"妈说叶子长大了还要做我们的媳妇呢。"
  嘉平一听叶子果然很安全,便也不急了,打个哈欠要睡,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说:"叶子得给我做媳妇!"
  "为什么?"嘉和愕然。
  "我得跟她去东洋看看。我早想去那儿看看的,坐着大船去。"
   "那我呢?"嘉和很生气,"我也想坐大船的。"
  嘉平一听,叹口气,又把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说:"那就 '石头、剪刀、布吧'。"
  这是他们兄弟俩解决问题的一贯方式。每当这种多少带有赌徒心理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时,嘉平总会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也不例外。嘉平三局二胜,未来的东洋媳妇归他了。他心满意足,倒头便

睡,不一会,便有了轻微的鼾声。
  那另一位早熟的少年却彻夜难眠。他无法排斥自己去想象那个如一把团扇般的女孩的脊背,这种偷偷摸摸的想象有一种犯罪的愉悦。天快亮时,他睡着了,他梦见一位穿和服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把

团扇,朝他一扫,便消失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能够和叶子正常说话了。叶子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她低头时毛茸茸的发根;她面对阳光时极薄的半透明的耳廓;她盛饭时跷起的小手指;她说话时嘴角下方极小的酒窝;

甚至她身上定时散发的稀薄暧昧的血腥气。
  叶子似乎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她依旧和从前一样地与这兄弟俩交往。只是她的身体却开始圆润起来了,面部有了少女的光泽。嘉和鬼鬼祟祟地细心观察着叶子的动静的时候,叶子渐渐地发现,从

前那个沉静平和的大哥,现在对她越来越古怪冷漠了。她一走过去,他就心烦意乱,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了少男少女们惯有的矫揉造作。他们仿佛同时开始踏进了成人世界,却把嘉平一个人,扔在

儿童时代里了。
  与此同时,大西洋彼岸的一件重大历史事件却改变了东方一个小小茶叶家族的人们的命运。1914年,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重要航运水道——巴拿马运河,已经全线凿通。美国政府,为了庆祝巴拿

马运河的建成,决定于下一年5月在旧金山市举办"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中国也在被邀请之列。国民政府,为此成立了"巴拿马赛会事务局",出生在浙江青田的陈统担任了局长,他点名请了他的浙江老乡

沈绿村,作为代表团二十个成员中的一个。
  此次赛会规定,展出物品的评奖标准,一是质量,一是数量。而每一类物品则只能发一个大奖。
  中国的参赛品种虽然很多,但斟酌来去,最可胜者,为丝、茶两项。而此两项间,丝质虽极佳,然制作却不及法国与意大利精美,唯有茶叶一项,尚有在世界称雄之可能。
  丝绸业出身又混迹于政坛的沈绿村,便这样出现在杭州忘忧茶庄的大门口。
  沈绿村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中国男人:要他动怒,就像要他狂喜一样艰难;而他的颓丧,就像他的激进一样罕见。连推翻清政府这样大的事情,也仿佛是他和他的父亲在命运这架算盘上精打细算出来

的。既然大清朝必倒无疑,既然中华民国必然万岁,干嘛不跟着"万岁"跑呢?出大钱资助革命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谁做生意不舍得下大本钱,谁就成不了大气候,而沈绿村是决定要成大气候的。因

为无论他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早就成为江南丝绸业的基石之一,作为一个长子,他别无选择。
  虽然他从小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赵寄客式的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风骨。简单地说,他就是个生意人。虽然他留学法国,跟随

中山先生多年,虽然他架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穿西装,系领带,虽然他通英语、法语和日语,但文化知识,对他并无感化作用。他仿佛天生的不知廉耻;也无法体验背叛的羞辱和灵魂被抛弃的恐惧。

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绿村都没有。他性格统一,意志坚定,温文尔雅,寡廉鲜耻;他是一个没有性情的人,无论真性情假性情,通通没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他不抽鸦片,不喝酒,不看闲书,不嫖女人,冷静地沉着地朝金钱和权力的既定目标前进。当人们为他的投靠袁世凯丽大吃一惊时,他却在为人们的大

吃一惊而暗自冷笑。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这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生意人看得见每个人身后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见。他们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马一样地受制于不可

知的命运。
  鉴于这样一种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种类上看贱的视角,他对他们又不免滋生一种优越的泛泛的怜悯。因此,他从来不在骨子里生杭天醉和赵寄客的气。在他看来,杭天醉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只有心

肝的胆小鬼,而赵寄客则是一个头脑和心肝里都埋着炸药的莽撞汉——总有一天,炸药会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他倒是生过绿爱的气,那是因为亲情,他们毕竟还同着一个父亲,但是绿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忽冷忽热的神经质的女人罢了。
  他们这些人,全部加起来,统统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从北京回到杭州时心情平和,从容不迫。先回到珠宝巷,梳洗干净,吃午饭,再午睡,让仆人准备好礼品。然后,下午起来,套上了铁灰

色缎面的灰鼠皮袍,头戴黑呢礼帽,架金丝夹鼻眼镜,从容不迫地看了怀表,不多不少,正好二时半,这才笃笃定定地坐上人力车,向羊坝头而来。
  小妹绿爱的家境却不免叫他暗自吃惊。她和他分别也不过三年,但是看上去,她却明显地有了几分沧桑感。沈家大族子女甚多,把这个小妾的女儿体面嫁出去,在他们看来已经够可以了,要再来接

济,却是不大可能的。况且忘忧茶庄,在沈家看来,也是够得上殷富人家的,弄得她大哥倒有点不大明白,一个深门大院里的女人,还能辛苦到哪里去?再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绿爱没好气地说:"要

倒灶了。"
  "气话,气话!"沈绿村打着哈哈。
  "怎么是气话?忘忧茶庄这点底子,一半嘛捐给革命,一半嘛捐给了鸦片,我现在是寅年吃着卯年的粮,硬撑着罢了。"
  沈绿村这才知道杭天醉和他的如夫人,双双抽上了鸦片。这件事情因为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所以叫他也不免浮浅地生出一点气来。他说:"赶快去把他从圆洞门叫回来,看我教训他!"
  沈绿爱打了个哈欠说:"你叫他有什么用?你跟袁世凯作官,他还不愿理睬你呢。"
  沈绿村这才简单地把来意说了一遍,最后说:"离赛会还有半年,天醉若能带上好的茶叶品类,再把鸦片戒了,我保证带他去美国参加赛事。"
  沈绿爱听了,心里便有点动弹,但想起他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瘤君子像又没了信心,说:"大哥,我对他是没啥盼头了,你想试,你自己去试吧。"
  绿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们两个,天生不是一对,没天谈。"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料斜刺里钻出个嘉和,朝他深鞠一躬,说:"大舅,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立刻就去吴山,一定把爹拖回来

见你。"
  嘉和这一年长得高,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模有样了。绿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读书了吗?"
  "再一年要去报考师范了。"他说。
  "不当老师,读师范干啥?"
  "我跟嘉平说好了,去师范,读书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你家没钱,你大舅有。供个孩子读书,还供不起吗?"沈绿村感叹了一声。
  嘉和低着头,面孔就白了,此时他痛恨自己对人说了"钱"字。因此口气变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们自家的事情自家来管。"嘉和边说边往外面跑,边跑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来

。"
  嘉平正站在门外石径上,拿着一根三节棍,砰砰喷喷地玩。叶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绕起的座架上,边看边鼓着掌。
  绿村问:"嘉平,你怎么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吴山叫你爹回来?你们一起去,你爹就更动心了。"
  谁想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把他唤回来,又有什么?这么大的中国,有多少人在抽鸦片,要改变他们,就得从根本上做起。"
  绿村真没想到,小小一个男孩,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议论时局的话来。
  "怎么,你想学林则徐虎门销烟?"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学黄兴、李烈钧,把袁世凯打下台,孙中山当总统,国家强盛了,列强就不敢给我们鸦片了。没了鸦片,像我爹这样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绿爱朝儿子白了一眼,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别看愣头愣脑,却是真有见地的。
  沈绿村却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学堂敢教这个?"
  "是我自己想的。"嘉平拉着叶子,说完了这句话就跑了。
  沈绿村对妹妹说:"你得管管他,否则日后给你闯祸的,不会是别人。"
  绿爱无精打采地织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着的是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沈绿村站了起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来路上盘算好的那一腔兴致。在忘忧茶庄,他是弄不到什么可以拿到美国去的东西了,他拍了拍手里的白手套,说:"小妹,实在不行,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吧

。"他又想了想:"把茶庄变卖了,总比给他们抽光了要强。另外,把嘉和也给带上,我看这个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等他回来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层,还能相信他?"
  沈绿村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爹的这笔投资没弄好,在嫁女儿上亏本了。
  嘉和在吴山圆洞门见着的是一幅奇异的场景。嘉草正靠在右边山墙上呜呜地哭,两只脚并拢,两只手平伸开,手背上放着两个小酒盅。嘉草的头顶上,也放着一只大瓷碗,嘉乔正站在旁边的凳子上

面,手里捧着个酒瓶,咕喀咕略地往里面倒水,倒得满满的。水又往嘉草脸上流,嘉草一边哭,一边又不敢动弹,嘉乔还在旁边斥着她:"不准哭!不准哭!"
  嘉草一见大哥进来了,哭得更响,两只手往下压,一只酒盅掉到了地上,嘉乔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拧了一下,且骂道:"小娘生的丫头片子!嚎什么丧!"
  嘉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复杂的下流话,嘉乔是从哪里学来的?而且骂得还那么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敢动弹,眼睛盯着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来解救。
  嘉和气得上去一脚把嘉乔那凳子端了,然后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乔,狠狠揍了两屁股,嘴里骂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
  嘉乔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来,嘴里只求说:"大哥别打我哥别打我,以后不敢了!"
  "说,是谁教你的坏勾当?"
  "干爹带我去茶行,那里的人教我这样玩来着。"
  嘉草丢了碗,一头扑到大哥怀里,抬着小脸告状:"大哥哥,小哥给我吃笃栗子!头上一块块,痛!"
  嘉和摸上去,果然头发里疙疙瘩瘩的,气得又要打嘉乔。嘉乔却早已躲到了一边:"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不敢了。"
  "大哥哥,小哥把我头发也剪掉了。"
  嘉草转过头,果然,后脑勺上短了一截头发,齐齐的一小撮发根,贴着头皮。嘉和把手又高高举起来,嘉乔就往后院子跑,边跑边叫:"妈,妈,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嘉和抱着嘉草走,厢房门虚掩着,嘉乔推门进去,见爹和妈一人一头,靠在床榻上,正过烟病呢。
  嘉乔就去拖妈的脚,说:"大哥来了,打我呢。"
  小茶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怔,才对男人说:"唉,你是爹,你管。"
  杭天醉说:"该打!该打!我不管。"
  正说着,嘉和抱着嘉草进来,冲着小茶就吼:"你还是个当娘的?你看他把我妹妹欺侮的!"
  小茶过了烟痛,胆气也就上来了,说:"你这是跟谁说话?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有像你那样当娘的吗?"嘉和怒吼起来。
  小茶吓了一跳,借了,然后便哭了起来,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生个儿子都不叫妈啊……"
  杭天醉烟痛足了,坐起来,说:"我看看-…·"
  不看犹可,一看来气,伸出一脚,把嘉乔踢出老远。这一脚真踢痛了,嘉乔哭着往他妈怀里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着抱成一团。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

。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

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

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

,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

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
  "岂有此理!"杭天醉声音也响了起来,"中国诸多省份皆土产绿茶,凭什么大奖却要颁给弹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这等的强盗逻辑?"
  这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之语激怒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几乎勃然而起——自己软弱无能,却道他人强盗;自己贪生怕死,却道沧浪之水;自己自暴自弃,却忌他人图强;这就是你们华人

!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女儿叶子,手里捧着那只茶盏,正在点茶。他的眉眼一松,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着揖:"老弟,言之过重了,言之过重了。用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这样的字眼,

也许不符合中国茶人中庸、平和、精行俭德的风范吧。"
  杭天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把话题单刀直入插到了极致。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场了。但是摆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却又不愿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过重,

固然冒昧,却也事出有因。况且中庸平和精行俭德也不能囊括中国茶人之风范。如我想来,茶圣陆羽虽没有像千利体那样去辅助朝廷,干利体也未必像茶圣陆羽那样,葛巾布衣,叩杖击树,临溪而泣,

浩哭于旷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亲的意思是说,中国人比东洋人更知道不妥协。"嘉平解释。
  "可是在我看来,日本人的确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们到贵国来开工厂、开药店、经营商业,我们把和平繁荣带给你们。中国人散漫,不团结,形不成核心,在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包括在茶的

领域。是我们,才能把中国的茶礼茶宴这样世俗的规范,上升发扬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们没有理由忌恨我们的超前胜利,我们大和民族,是最讲和平的民族。"
  "我们不要你们的和平,你快带着你的和平回日本吧。"浓眉大眼的嘉平风格与其兄截然不同。他们这番由温和亲切、感恩戴德开始的对话,发展到现在这样愈来愈尖锐,愈来愈势不两立和明火执仗

的地步,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他们以茶会友,仿佛是没有国家的人们,而此刻,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最最热烈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国主义者。而且,他们现在要争辩的东西也越来越大而

无当,和巴拿马国际赛会几乎已经挨不上边了。
  "等我们强大起来,我们自然会欢迎你们来和平的。我们没请你们,你们自己打上门来,怎么是和平呢?"嘉平说。
  "你说什么,等你们强大起来?"羽田显然是被嘉平激怒了,一把拉起女儿,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向天醉,"看一看吧,这就是一个中国父亲的强大。在中国,乡村、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父亲

,他们强大吗?"
  话音刚落,杭天醉手起盏落,兔毫盏啪地砸在地上,裂成两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不可收拾的分裂,让人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叶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她蹲了下来,捡起了破裂的茶盏,给嘉和的那一半,底部有个"供"字,给嘉平的那一半,底部是个"御"字。
  水又煮沸了,欢乐地嘶响着,冒着热气,给每一张愤怒而又茫然的面孔蒙上了面纱。炭火正旺着,正是"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冬夜的意境。但是这点异国茶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温情和

慰藉,却在一场突然爆发的爱国口舌中被砸得个稀巴烂了。
  杭天醉自己也不明白,是因为羽田侮辱了中国,侮辱了中国的绿茶,还是侮辱了他这个做茶叶生意的人,他才把这中国的免毫盏砸成了两半。羽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在说:你砸的可是

你自己的东西啊!
  令人惊讶的是这日本的父女俩还能在吵得这样不可开交之后,向杭天醉作深深的鞠躬。这是因为感谢几年来养育叶子的恩情吧!这是一个多么注重形式的国度!多么严酷地控制着自己情感的人!对

杭天醉来说,可争辩可不争辩的事情,在羽田这里,却是非争辩不可的!这种仇恨、蔑视和感激的心情分门别类地包装收藏在他们这些灵魂的各个抽屉里,竟能互不相扰,这是杭天醉这样一切情感混淆

一气像打鸡蛋一样打得混饨一片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是说,当羽田侮辱过他和他的国家后,再来向他举行感激的仪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羽田却飞快地安静下来。他牵着女儿的手,走过嘉平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话:"孩子,你还年轻。我们会有机会再来讨论和平的。"
  叶子在万分惊愕中离开了忘忧茶庄,老实说,她真的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来不及整理东西。她迈出大门的时候曾经回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见有人向她举起了手,她看不清楚是嘉和还是嘉平

。但是,凭感觉她能知道,这一定是嘉和。在这个家族中,叶子知道,只有嘉和一个人会对她这样做的。
  叶子哭了,说:"我还没有向婶婶拜别呢。"
  羽田叹了口气说:"走吧,走吧,你不会忘记,实际上你始终是个日本人吧。"
  在浓暮苍茫的忘忧楼府门外,小小的叶子站住了,她望着那扇欲关未关的大门。大门里面,是两个中国男孩的一晃而逝的身影。一会儿,一张脸贴在门隙中间了。叶子知道,那是嘉和。
  沈绿爱完全没有搅和到杭天醉与羽田这场有关茶叶的爱国大争论上去。她正在拆一个从云和寄来的邮包,那上面的字,像是赵寄客写的。绿爱连剪刀都来不及拿,便去用那一口的白齿来咬断邮包上

的缝线。她用力一挣,邮包散了,一堆茶叶撒在桌上,茶叶中露出一张三角纸条。绿爱拆开纸条,读毕,把脸一下子埋在了那堆茶叶堆中。此茶外形紧缩,茶叶饱满,色泽有些绿中带黑黄,茶毫披满了

全芽,还有一股子山中的花粉香。绿爱贪婪地唤着香气,再抬起来时,脸颊、嘴角和鼻翼,都沾着茶叶片子了。
  这正是赵寄客从云和景宁惠明寺寄来的便信。
  信写得很简单:
  天醉吾弟,别来无恙,兄自参加攻宁支队开往南京,计有三载,南京战役后复又投戎李烈钧麾下,去年战事伤一臂,辗转于浙南欧江上游景宁舍区。此地山明水秀,草木葱宠,尤有赤木山茶品味绝

佳,惜藏于深山人未识。近读申报,知旧金山万国赛会将近,奉寄样茶,望弟有暇前来,共识瑞草。长话短说,企盼重逢。
兄江海湖人 寄客
  这位重任在肩腰中一串钥匙叮当响的妇人,心火热烈地燃烧起来,她的脸上,便也就有了一种毅然决然赴汤蹈火非她莫属的神情了。








 





第二十三章

  自南星桥上船,出杭州湾,入东海,浙江省的黄金海岸线,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三人中,除绿爱做姑娘时从上海坐船回杭州看见过大海,其他两个男孩子,都从来没有经历过海洋,他们只在他们父伯辈的传奇生涯中一而再地听说过它。在梦中,海是一片放大的白汪汪的大湖。
  因此,当他们在甲板上眺望海上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心,都被这辽阔的海天景象震慑住了。
  他们还不能够用言语表达出他们内心和世界合拍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大海依旧大出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在身临其境时,陷入某种时断时续的过于激动后的窒息状态。
  嘉和注视世界的方式是沉默,其中有着深藏的惊讶,以及因为孤独而带来的忧郁和无穷无尽的思考。他趴在栏杆上的样子少年老成,他那一双酷似父亲的长眼睛,目光疑疑惑惑地痴吸着大海。有这

样目光的少年,注定将会有心路崎岖的命运。他们的智慧总会伴随着怀疑成长,导致性格的多重性。因此他们的一生注定将无法摆脱不平凡。他们竭力想摆脱这一与众不同的生涯的努力,到头来只呈现

出一种做人的克制。这种克制作为手段在巨大的命定面前完全无能为力,只不过使他们保持了灵魂的某种高贵的均衡和常人难以隐忍的隐忍罢了。由于这样的气质日积月累,沉积堆砌,他们的脸上,便

有了受难者才有的神情。
  嘉平则属于另一类人——大大咧咧,浪漫无私,来去无影无踪,性情如火如茶。他又是一座资源丰富的矿山,宝藏多得别人不来开采就憋得难受。因此他敞开胸怀,招兵买马,哈喝着人们前来享受

。然后,出于某一声呼唤,他会突然消失,剩下那些不上不下的人们,并使他们陷入无头无尾的苦苦等待之中。和嘉平这样的人,做一个速战速决的道途朋友,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露水爱情,想来大概是

最合适的。此刻,在这不长不短的海上旅行中,他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浪迹。他几乎可以说是上蹿下跳大喊大叫地一路呼啸在甲板上。他一会儿上顶层,一会儿下底舱,在这样极短时间和有限空间里,

结交了一大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又拚命地说话,白沫翻飞:"妈,底下五等舱……有个小孩,……生病,……
  没药……给他一点……菜香正气九吧……"看那样子,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穷孩子算了。他的这种扑心扑肝不知保留为何物的神情,使那生病的穷孩子得到了包括蕾香正气丸在内的一大包药物

  但他同情心之谷并未就此而填平,一会儿,他又找到了嘉和:"大哥,前面有个拉M胡的瞎子,好可怜。去不去听?"
  嘉和摇摇头,说:"我不去,我陪着妈。"他给了弟弟几个铜板。他很了解他的弟弟,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了解他。他晓得嘉平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他只是发了施舍痛了。
  绿爱说:"嘉和,你去吧,妈一个人站一会,没关系。"
  嘉和却固执地摇摇头。他从上船以后,就寸步不离绿爱。绿爱太美了,穿着驼绒里子的深绿灯芯绒夹袄,外面罩着薄呢大衣,简直是贵夫人中的贵夫人。从她上船后,身边就没有停止过搭讪的人。

绿爱为了表示身份,身边也就没断过小保缥。但嘉平却是个守不住的孩子,所以,留在绿爱身边的便总是嘉和了。
  这会儿,残阳就要入海了,甲板上人都回去吃饭了。海上的风,寒冷了起来,但已经不再是凛冽的了。绿爱想着要和这沉默寡言的孩子说说话。
  "惠明茶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茶呢?要是得到它,中国真的能到美国去拿第一吗?……还有,爹有了惠明茶,会戒烟吗?……还有,姨娘怎么办?她也能戒烟吗?……还有,嘉乔呢,他被吴升抱走了

,我真后悔,我上回打了他,因为他欺侮小妹……"
  绿爱吃惊地挽住嘉和的肩,说:"嘉和,你想得太多了。怪不得你过了一个年,一点也没有胖,小人心思不可太重的……"
  "我没有办法的,"嘉和苦恼地说,"我昨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寄客伯伯……"他迟疑地看了看绿爱,"我梦见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我还梦见他,一只胳膊没有了。"嘉和严肃地瞪着妈。
  绿爱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说:"那是你白天想得太多了。你看嘉平,就和你不一样,他就不胡思乱想。"
  嘉和歪过了脑袋,他戴着学生帽,穿着学生服,挺像个小伙子了。
  "我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嘉和望着大海,"我第一次见到姨娘时,心里就很委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奶奶说我那一天哭了很久,我说我忘记了,其实我一直都记着的。"
  "嘉和,妈对你不好吗?"绿爱用手臂搂住了嘉和,仿佛怕他说出不好的话来。
  "妈对我是好的。妈同情我,因为妈看不起姨娘,心里就觉得欠了我了。我也……看不起姨娘,我还恼恨她,连自家儿子都留不住。我恼恨她的时候,我又心疼她-…·"嘉和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海,和

海平线上的铅灰色浮云。落日如大红灯笼,郁红阴亮。他的眼眶中渐渐有泪水浮滴,"我过去想到姨娘这副样子,心里就烦,可是,现在这样看着大海,和你说话、和你说话的时候,太阳又一点一点地落

了下去,我心里头就心疼着姨娘了,我是……很想很想她的。我还从来……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呢!"
  嘉和的嘴唇哆咦起来,泪水已经无可奈何地爬满了清秀的面颊了。绿爱惊得差点要叫起来,嘉和此时的样子,多么像他的父亲,真是太像了,太像了!
  嘉平此时,刚刚分完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粒糖果,弄得浑身上下弹尽粮绝,才心满意足地从底舱爬上了甲板,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吃一惊,然后,生气地瞪着母亲,说:"妈,你骂大哥了?"
  "没有,"绿爱一手一个,搂过了这两个孩子,说,"你哥在为你爹和姨娘不肯戒烟犯愁呢。"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嘉平翘着下巴,昂着脑袋说,"我早想好了,这次回去,叫寄客伯伯把爹锁在房间里,给他吃饭吃药,就是不给他抽鸦片,关上半个月,肯定好了。等爹好了,再关姨娘,再关

半个月,两个人全好了,一个月时间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然后呢?"绿爱听儿子说得那么轻巧,不禁破涕为笑。
  "让爹把茶送到美国去啊!"嘉平大惑不解地说,'不是都说好了吗?到美国去拿第一!"
  "我们能拿第一吗?"嘉和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你怎么啦,不拿第一,我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嘉平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对着浓暮之中的大海,扯开了嗓子,大叫了一声,"一、二、三,中国第一!"
  许多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纷纷地问:"什么第一,谁第一?这孩子叫什么了 'l"
  从温州到青田的这段阻江,再没有大风暗涌。早春过了,梨树白绿相间,嵌在两岸,过冬的麦子也郁郁葱葱。嘉和见着那些茅舍竹篱,十分可意,说:"我将来长大了,有了钱,便到这里来住,看看

书,种种茶,很惬意的呢。"
  嘉平却说:"你就不怕地主来收了你的租子。这些地,又不是农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饭都没得吃,还要卖儿卖女呢!"
  "你怎么知道?"母亲嫌他多嘴,反问。
  "咦,我怎么不知道,菜市桥那边有专门卖人的。头上插根草,上口还卖到我们茶楼来了,一个小女孩,四个银元,爹说便宜,就买下了。"
  "买下了?"绿爱倒是吃了一惊。
  "不是真买,是给了四块银元。爹说他们是湖州人,发大水冲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说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们替他赎点罪吧。"
  绿爱听了,又气又好笑,想反驳,又没有理由,便说:"你以为地主就好当?年成不好,农民腰里束根草绳,就到地主家里吃大户,翻仓倒柜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给农民吃官司,又要

到大户人家打秋风,日子才不好过呢!"
  "那好,以后大哥发了财,我就腰里缚根索儿去吃大户。我另外东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叶回去。卖了有钱,不卖自己也好吃的。"
  嘉和却认真地说:"若是你来了,还要你抢?我就全部送给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还要被官府打秋风。"
  绿爱打断了两个孩子关于强盗生涯的幻想,说:"好了好了,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不好想,要去想着做强盗?"
  旁边有人听这两个小孩一对一答说的,听了就笑,搭腔道:"这位夫人,你还真的不晓得。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出土匪强盗的。明朝手里有王景参,前清手里有个叫彭志英的。烧炭的人,也晓得造反;

再有太平军石达开、李世贤,也来这里奔走。这遭民国里头,还有个叫魏兰的,光复会的头儿,也是我们这里人呢。"
  这么一说,两个孩子吐吐舌头,再也不说了。
  到青田,又过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宁。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轮,后是江轮,现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只竹筏了。直到这时,绿爱才是真正地有点后悔了。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这乱世的年头,

这月黑风高、人烟俱息的山乡,怕不是强盗出没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绿爱长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1915年的年关令沈绿爱悲喜交加。腊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板吴升着锦衣,冠貉帽,坐马车,在冬日的朝阳里亲往羊坝头忘忧茶庄,马

蹄轻快地敲打着小巷的青石板和大街的灰泥路,吴老板看见了枣红马浑圆屁股后的长尾巴弹跳飞扬,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就如那马尾巴一样,身轻如燕,弹跳自如。他踌躇满志,可不是去拜

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顺地向忘忧茶庄的实际东家沈绿爱宣告,忘忧茶庄在茶行已经没有一分钱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东现在是他吴升了。从明年开始,茶行将顺理成章地易名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赖在忘忧茶庄不走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说是不是?小老板娘!"
  沈绿爱抖动着握在手中的鸡毛掸帚,心中又震惊,又平静,说:"和你这种人搅在一起,迟早就有那么一天。"
  吴升笑了,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沈绿爱用掸子头灰扑扑地指着吴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吴山圆洞门乌烟瘴气,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几代,还真没碰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落井下石的小人!"
  吴升对这些外强中干的文绔绘的骂人话完全无动于衷。他对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太大的重视,挤得过就爬到人家头上当祖宗,拼不过就趴在人家裆下当孙子。他没有一点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说:"老

板娘,你可不要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你自己穷凶极恶,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里,眼看他们抽得山穷水尽,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锅儿缸灶冰凉,下人逃得活脱精光,我帐上还有一大笔欠帐挂着。是我看

不过去,送去米面不说,还把嘉乔接了回去过年,你倒骂起我来,你还说的是不是人话?"
  沈绿爱气得发昏,骂道:"哪个要你把嘉乔带走的,告你一个拐骗儿童罪也不为过。快快给我送回来,否则我一张状纸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过年!"
  "告我哪里那么容易?现在我有钱了,又不是从前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的下人!再说我好歹还是革命功臣,官府见我也要让三分的,真要告,无非告到你老公头上,我把他儿子抱走,他还倒过来说'

谢谢你'呢!"
  绿爱气得眼冒金星,她倒还从来没有领教过一个流氓的真正嘴脸,她压低着声音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是不滚呢?"
  吴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仿佛正在盘算花多少银子把它买下来。不过他立刻就伸直了腰干,不敢再造次。杭天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长得已经很是人模人样了,正怒目圆睁地盯

着他。尤其是那小的,一双豹眼,手里又拿着一副三节棍。吴升有些发怵,脸上便挂一点笑,说:"我也不为难你们,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橹出一点还了我的帐,否则连本带利,将来大

家面上不好交代。"
  沈绿爱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掸了灰尘,吴升便作了个揖说:"我也晓得今年你们生意不好,也不通你们,老板娘若想个明白,把忘忧茶楼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沈绿爱听了,忍不住大笑,声如银铃,这古旧老房子的尘粉便扑扑地往下掉。吴升听了心一惊,想,好大的声音,跟打钟似的,这个女人有力气。
  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

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

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

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

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

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

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汉说,"比如说这满山遍野的草,为什么有的生在山顶,有的生在山脚呢?"
  嘉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说:"妈,山坡上有茶呢,怎么和我在龙井看到的不一样。"
  老汉顿时也神采飞扬起来,说:"要说茶呀,你算是问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话说赤木山,就在会族人聚集的景宁山中。山有惠明寺。相传唐朝大中年间,有个老人,名叫雷太祖——一听这姓,就知道是苗族,带着四个儿子,从广东逃难,到了江西,又从江西流浪到了浙江

。说来也是缘分,在江西,他们认识了一个云游的和尚,都是出门在外人,相处洽和,便交了朋友。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寺里。
   原来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开山祖师。
  这里古木森森,荒无人烟,倒是流浪汉的安身栖息之处。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围辟地种起茶来。
  渐渐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区流传开了。当然,最主要的产地,还是赤木山东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涤头村。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园却在半腰间,与白云亦可比邻了。春秋朝夕,立高

山远眺,山下茫茫烟霞,众山唯露峰尖,犹如春笋破土。至于冬季,雪积山高,经月不散,实乃借玉为容了。
  如此,养在深山人未识的惠明茶,却被原来对茶事不甚关心的革命侠士赵寄客在不经意中发现了。
  话说当年,赵寄客跟了吕公望上了南京。南京一仗血战,其中浙军最勇,歼敌最多。赵寄客留在了南京,追随陆军总长黄兴先生左右。此时,他已发现辛亥革命并未实现他心中的国富民强的目标,

倒是给另外一批投机分子提供了上场表演的机会,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此时,他才前所未有地想起他那个弟兄杭天醉来。他突然觉得,杭天醉那貌似颓唐的心里,有些东西,比他似乎要看

得更透。
  虽如此,赵寄客的造反生涯却迟迟结束不了。1913年7月,李烈钧在江西宣布独立,二次革命开始,赵寄客匆匆往来江西、上海之间。在沪上战役最激烈的向市内大军火库发动的五次猛攻之中,他失

去了一只左臂。他当时的样子,正是后来嘉和在船上梦见到的血淋淋的样子。
  他在一家医院整整藏了半年之后,他从前的会党朋友,把他秘密转移到了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密林古刹之中。在惠明寺中,他已经度过了将近半年时光。
  当他远远地从山道上望见三个身影,一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次见到的会是那个他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女人。直到他们几乎就站在了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几乎跳了起来,

空袖口,就在半空中怪异地飞扬了一下。那后面的脖子细长的男孩子,便失声尖叫起来,说:"妈,你看……"
  前面那个男孩,虎头虎脑,豹眼环睛,却已一个箭步跑上来,拦腰抱住了赵寄客,大叫:"寄客伯伯,我们可找到你了!"
  赵寄客被这孩子摇晃着,心里却惊诧得不得了,问:"怎么是你们,天醉呢?"
  绿爱累得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喘了半天气才说:"怎么,我们就不能来?"
  赵寄客这才晓得,阔别几年,杭天醉已经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烟鬼!
  在惠明寺下榻,他们梳洗完毕,又睡了一觉,赵寄客便来叫绿爱和孩子们看茶树去,见两个孩子都呼呼地睡得很香,绿爱说:"算了,让他们睡吧,我和你去。"
  话音刚落,嘉和就睁开了眼睛,说:"我也去!"
  赵寄客笑着说:"嘉和倒是个有心人。"
  嘉和很认真地抬起头说:"我喜欢茶,很好看的。"
  下午,春暖花开,惠明寺周围茶园,一片山野花香之气。绿爱恍然大悟,说:"无怪我们喝着你寄来的茶,怎么一股子的花香,却又不是茉莉、现现和玫瑰,原来是这满山的野花香。"
  "不是说茶性易染吗?"寄客笑笑,回答说,"我们龙井茶也是有花香的,一股子豆奶花香罢了。"
  绿爱也笑笑,说:"原来寄客兄也是懂得茶经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革命呢!"
  "这也不是势不两立的事情啊。不要说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种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边革命一边种茶嘛。"
  "他,几年不见,寄客兄文气多了嘛,从前你可是火烛郎当的。"
  "是这山里的水土滋润的吧。"赵寄客长吸了一口气,"将来回去,我倒是真想做点事情了。"
  绿爱看看寄客,他披着一件灰黑呢大衣,围巾是小方格子的,还松松地围在脖子上,头发长长地披在了肩上,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么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间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了。
  说话间,赵寄客指着一株高约六七尺的茶树说:"看,用这种叶子制茶,当地人说是最好的。"
  他顺手摘下了一片,新叶长的莫六寸,宽约莫两寸半。
  嘉和抬起头来,吐着舌头,叫道:"这么大的茶树啊,翁家山可是没有的。"
  "这算什么?云南那边还有十来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样,也有长子矮子和不长不矮的。这个树,也只能算是不长不矮的吧。"寄客说。
  这倒是连从小在茶乡长大的绿爱都未曾看到过的事情,世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树,便说:"从前读《茶经》,开篇便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还以

为早就绝了迹,没想到真有这么大的。"
  "和这里的土质也有关系吧。"赵寄客说。
  绿爱蹲下来抓了一把土,黄土,还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一指给他们看,什么是大叶茶,什么是竹叶茶,还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条上每个叶腋间的潜伏芽同时迸发,而且,芽梢可以同时齐发并长。茶叶圆圆的,厚实又

隆起,却又嫩绿不老,实在是看看都香。
  正说着笑着,嘉平一脸委屈跑来了,大叫着:"好哇,你们就这样瞒着我自己玩去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猪,不忍心呗。"嘉和说。
  嘉平却也得意地抹着脸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们冷落我呢。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有好玩处,偏不告诉你们。"
  赵寄客说:"看你这一头水,我就晓得你在哪里了,跟我来!"
  说完,他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地便走到离寺不远处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赵寄客说:"惠明茶南泉水,这一带最有名的呢。"
  绿爱把头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张明艳的脸。接着,缓缓地移过来另一张脸,长头发,狮子一般挂下来,头一低,那围巾一头也挂了下来,绿爱下意识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只的手,彼

此有些尴尬,有些心动,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却又幽幽的,无声,沉浸在那里。最妙不可言之时,那两兄弟却在大呼小叫了。"快来看啊,快来看这大木桶啊!"
  原来,这兄弟俩沿着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寻寻觅觅,来到寺后的灶房前。见那里,一溜的大木桩子,真的要用两个人合抱还抱不过来。中间却是被挖空了,便用来盛水,经年日久的,桶壁内

外,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
  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

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鼻子里发出声音:"吼…··"
  嘉和小心地告诉他:"记住,这叫杀青。"
  这样炒了一会儿,茶叶就起锅了,重新摊在筛子上,晾一晾凉。
  绿爱便问那和尚,这手艺哪里学来的。和尚倒也谦虚,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术。我们都跟他学的。"
  嘉平也不明白地问:"干嘛不接着炒啊,还没炒好呢。"
  绿爱说:"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带你们来,就是见识这个的,不凉一凉,这么炒,能不炒焦吗?"
  说话间,那和尚却又把茶叶放回锅中,这一回是轻轻地搓揉,条形子,也就搓揉出来了。
  炒到这个时分,却又起了锅,外面又压着炭灰的熔笼上,烘焙。"老师父,这样干什么?"
  "烘烘干。"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
  "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

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

了。
  但嘉和却被那"炒"和"烘"给困扰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样为了"干",为什么要炒,要烘,甚至要晒,要晾呢?他不愿意再问任何人了,因为赵伯伯已经摸过他的头皮,要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

候告诉他。这使他感到问题重大。嘉和一直就感觉到赵伯伯更喜欢嘉平,也许,这和……绿爱妈妈有关?他这样想着,便朝这两个大人看看。他看见赵伯伯正在把一块大香菇往妈的饭碗里放——他恍愧

地呆住了。他突然感到,他们是一家子。他们组成了完全自己的和谐的生活。但是这样一来,爹和姨娘呢?还有嘉乔和嘉草呢?
  "来,嘉和,你也尝一块。"赵寄客把一块野鸡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饭,你要向嘉平学习,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着嘉平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从恍愧中回来,一盏油灯摆在饭桌中央,瞳瞳然地照着了大家的脸。模模糊糊的,真亲切啊!
  夜里,嘉平醒来过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觉出山里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窝里钻,突然听见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问:"大哥,你也冻着了?"
  嘉和嗡着鼻孔,抽泣似的说:"没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么啦……"
  嘉和不吭声。
  "大哥,你哭了?"嘉平有些紧张。
  嘉和又抽泣了几下,说:"嘉平,你闻闻被子,什么味儿?"
  嘉平闻了一闻,说:"没有味。"
  嘉和坐了起来,拿棉袄披了上身。山里的月光从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头发亮闪闪的,月光在这少年的发梢上凝滴了下来,流进了眼睛。两只长长的眼,便是两个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睁大了眼睛,说:"大哥,你怎么啦,你变成山里头的月亮了?"
  "你没有闻到太阳味吗?白天晒过被子了呢!"
  嘉平使劲闻了一闻,果然。但他依旧大惑不解:"有太阳味就有太阳味,你干嘛哭?"
  嘉和抱装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刚才,我想到茶清爷爷了。他来过这里吗?……他被子弹打死了,他就永远闻不到太阳晒在被子上的香气了。他也不能见到大海,不能见到河两岸的桃花和梨

花,他也不能用手去采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没有床了,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不能说话,连嘴也没有了。他就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谁都不知道,永远、永远……"嘉和显然被这种关于死亡的恐惧笼罩了,

他急不可待地发问,"那么人还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他会转成什么呢?像阿爷奶奶坟前的茶树吗?"他犹疑地盯着嘉平,仿佛他是先知先觉者。
  嘉平发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满激情,他也狂热,但他从不虚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清月下面想到死与灵魂。他说:"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如

果有,我想还是转为人更好,你说呢?"
  嘉和轻轻躺下了,说:"睡吧,我不说了。我想变成一丛茶蓬也好,变成茶蓬里的一只鸟也好……我不想死的事情了。睡觉了。"
  嘉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几点几分,是刚睡下不久,是半夜,还是快天亮了?但他能听到旁边弟弟的鼾声大作。真奇怪,一切到这里,都加重了,山更青,茶更大,饭量更多,连鼾声也比

城里响了。他突然心里一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想明白了——炒茶和烘茶有什么区别:炒茶是很快地干,烘茶是慢慢地干,就是那么简单!
  他一个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睡在外间的绿爱妈妈不见了,他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西厢房里,他想起了赵寄客的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告诉我。"
  他甚至连袜子都没有穿,拖着那双棉布绒鞋,身上披件小棉袄,就往庭院里冲。他看到对面的窗户上有烛光,想:"赵伯伯还没有睡觉呢。"
  接着,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也不管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也激动也犹豫,它甚至变了调,到的声音了。我不管,我什么完全不像白天听到的。
  "绿爱,绿爱,你听我说,我在日本娶过亲,我有个东洋妻子,还有了儿子……"
  "……我不要听,我不管,我只晓得,你是想要我的。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从见着我那天起,就想要我了?你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个声音却是又激动又惊慌起来。另一个声音却狂热地不可遏制:"我晓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么?你不晓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欢我。他娶了我,心却在那个女

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胆子小……"
  "难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来喜欢?你睁开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来,头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觉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却挪不开步,相反,他却迅速地把目光凑进了窗隙——他感觉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飘落下来。
  他一生都不再能够摆脱这种幻象——一个女人,微微仰着脸,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半遮住她敞开的半裸的胸乳。她站着,脖子像垂死的天鹅,在颤抖,衣服脱到了脊梁,又套在臂上,一个国人面

对着她却是半跪着的。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受到他在激烈地颤抖着,而她的胸乳却已经被男人的脸庞,男人的嘴和手疯狂地埋没了。偶尔露出了极白的和朱红的一点,宛如珍贵的古代的陶瓷碎片

  这一幅幻象构成了嘉和漫长一生中对女性的痴迷和崇拜——对一切非理性的彻底情感的事物的隐秘狂热和半跪的姿态。
  屋里的烛光灭了,嘉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似乎是没有内容的,但这是欢呼!这欢呼里又有极度的呻吟!这声音像是埋在地心一般地压抑着,一旦迸发后又是那样松软

和疲倦,接着,便是小溪流水一般的微妙而又丰富的呢哺,温柔,温柔,温柔-…·
  十四岁的少年离开了窗隙,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才狂躁的灵魂匐的一声爆炸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嘉平依旧鼾声如雷——一切都变了,永远不再有从前。十四岁的少年想。窗外有月光进来,

照到了少年的无声的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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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从前的忘忧公子杭天醉在进入中年之际,简直被他的仇人和亲人们逼上了绝路。仇人吴升居心叵测地诱惑他吸上了大烟,而亲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墙角缝里的最后一块烟膏都偷出来抽了。为了这最

后的大烟,他们俩不得不大打出手。嘉乔已被吴升接走,家中佣人保姆跑得精光,他们打到东打到西也无人拆劝,这凄惨堕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经不是小茶了,还是他

自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气喘吁吁地斜依在烟榻下,看着一脸鬼气的小茶,他欲哭无泪们心自问:难道因为不敢正视自己的胆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烟吗?难道晓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吴本为长毛一私生子就

可以抽大烟了吗?难道知道了自家老婆与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烟了吗?他本来以为那些内在的无声息的崩溃事件足以让他逃避到云山雾罩中去,结果却发现没有什么罪孽比陷入抽大烟的深渊更为罪

恶的了。他一面捶胸顿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肠刮肚地寻思到哪里再去弄点钱来换了大烟。寻思来寻思去角角落落都寻遍了,眼睛就在那只曼生壶周围转。他是不敢看这把壶,看了一面伤

心伤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了绿爱,听说她带着孩子出门了。他想让撮着给他弄点字画来卖了。撮着哭了,多年来天醉第一次看到撮着跪了下来,抱着少爷的腿,老家人老泪纵横,说

:"少爷啊,少爷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没了,让吴升给吞了。少爷啊,他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爷心软,没办法了,只好苦自己,东拼西凑,心凉胆战,抽了上顿没下顿。他也记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

没说过正话了。他们俩为抽大烟吵得嗓音嘶哑,灵魂出窍,面目全非,这个样子下去,他怎么还受得了,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角算了。这么想着,他就一头朝墙角撞去,软绵绵的,他使不上劲。小茶

睁开蒙跳的双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里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罂粟花。杭天醉骨头里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镜乱,满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见了黑乎乎的一块,是他刚才

撞墙撞出来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扫地,再扫一回也无妨,爬上烟榻就点烟泡,美美地过了一把痛,他长吁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接下去该怎么活呢?他缓过气来,愁肠百结。他无人可依,依来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这样抱着小茶,摸着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语:"小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小茶的两行

浊泪就下来了。眼泪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动人,女人说:"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话使天醉热泪盈眶,原来堕落也会产生相依为命的情爱,不是谁都能够伴着他进入这么深的深渊的。现在想

来,他们送儿卖物,互相厮打的丑陋之举,真是显出悲剧的惊心动魄来了。他这么突然情深意长地想了开去,想来想去,眼睛便又张开盯在了曼生壶上。牙齿一咬,脚一顿:罢罢罢!你这浪迹天涯的赵

寄客,谁晓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劳!你是专为天下活不为亲朋好友活的人物!连女人送上门去都要送回来的大英雄!我在这里死守着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罢下火海也罢,都不会有你半点

音信来慰藉!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南征北战,心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等血肉之躯?你既不记挂我,我又何须记挂于你!他顺手抄了曼生壶,对小茶说:"等着我,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见了天空一轮银月,清风徐来,杨柳如发,街市繁华如旧,不禁黯然伤神。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发财也好,为什么和他个

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忧?唯有大烟——到哪里去找比大烟更好的灵丹妙药呢?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伤心也伤心过了,革命也革命过了,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他这么想着想着,就

愣住了,这人是寄客吗?这只有一只手的男人,是赵寄客吗?
  在羊坝头忘忧楼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惭愧。从前的美人榻、红木太师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观世音,满壁的字画,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一样还在,真

正是荡然无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穷了,但穷到这样清汤寡水的地步,却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问问绿爱,又不敢问,悄悄地招来嘉平,问那些东西,是不是都卖了?嘉平说:"嗯,妈说不让你

看到那些东西才省心。"
  赵寄客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心记挂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毕,绿爱亲手端了两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汤色明黄金亮,又清醇,细细一口下去,杭天醉闭着眼睛,揣摸半天,说:"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龙井较量的茶了。"
  绿爱倒也不特别以为然:"其实我们水口的紫笋野茶,还有径山的香茗,开化的龙顶,都是绝好之茶。我们浙江要说茶,还是好的多。"
  "你这就不大晓得,外国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须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来。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门的红茶,洋人特别喜欢。要说龙井这样纯之又纯雅之又雅者,也只有我们这等国人中的闲

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赵寄客见天醉又把他那纨绔公子的一套摆了出来,便说看还是言归正传,你看这个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是说了,我那大勇子正报到美国去了,过就动身了呢。"
  "可惜了你这身体。"
  "无所谓无所谓,"杭天醉倒也是会自我解嘲,"潮门兄弟两个,一残一败,倒也算是患难与共。日后,找个机会,一齐去趟美国,什么博览会也不弄,玩自己的。"
  "你这就玩了半辈子了,连大烟都给你玩上了,你也该是悬崖勒一勒马了吧。"
  杭天醉作了个揖,道:"小弟我正要听你一番指教。你看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么用处?再看这个世道,国不国,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么活头?

我倒是真不明白你们这帮子人,穷折腾,倒让沈绿村这样的人折腾上去了。也不见得你丢了一只胳膊,就给你封个安邦大将军,从此一展宏图,救国安民。我想起你来,我就是要哭一场。中国哪里要你

那样的热血男儿?更不要说我这样的废人败家子了……"
  门外窗根上,靠着嘉和。他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爹,胸膛满满的,被痛苦和怜悯胀得痉挛了起来。嘉草见了爹,要进去,被他抱住了,说:"小妹,这半个月,我们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验呢!

"
  "什么考验?"嘉草问。
  "大哥,你和她说什么,"嘉平也盯着屋里,却不满地对嘉和说:"让爹知道了,咱们的计划就不行了。"
  那边屋里,赵寄客说:"我在山里,认认真真想个明白。中国的事情,要与西方接近,政体上的革命,固然是极重要的,好比一个人,总要有个脑袋,但是双足和手也总是少不得的。民众比如说是躯

体,军队、司法是其双手,那么,双足又是什么?"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些新鲜,照你看来,那双足又是什么?"
  "一为实业,一为教育。"赵寄客伸出两个手指头,"唯其国富民强,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唯其开启天资去其蒙昧,方有与各国比肩进步之智慧。没有这两条,今日孙中山,明日袁世凯,百

姓管他孙下袁上,还是袁下孙上?"
  杭天醉听了倒是依旧有几分犹疑,说:"这般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论,我倒也是耳朵里刮到不少。立言者众,而行言者寡,不过清谈罢了。"
  "正是要你我抓紧行之方有效嘛!"赵寄客说到此时,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选一足,为国为民为己,再拚搏一场,你以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还能选择哪条足?"
  "此言差矣。我赵寄客断其一臂,不能再挥戈阵前,尚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老弟尚有实力,胸有热肠,打起精神,开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番话,便把天醉煽动起来了,醉眼一睁,目光便火花一般闪耀起来,问:"老兄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实话告诉你,我已选择了从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从事实业了。干实业,也要立足一点,放眼全般,我看,你还是干你的茶叶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说:"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我吃茶叶饭的。"
  "莫非你真是吃厌了这碗饭?"赵寄容笑问。
  "既然命里注定了要吃,也就谈不上厌不厌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来从长计议,赵兄以为如何?"
  这么说着,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赵寄客晓得他这是烟病上来了,要找托词回圆洞门过病去了,连忙就站了起来,说:"天醉此言差矣,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从长计议上。这一从长,便从长了

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来:"好,就依老兄之见,明日便开始计议,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这里,待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寄客一把拦住了天醉,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不是毁在这明日上?我看倒还不如从今日做起,从此刻做起最好!"
  杭天醉这才有点慌了,扶着赵寄客的一只手,说:"寄客,你这是做什么,莫非今夜要留我在这里了?"
  赵寄客正色说:"天醉,这是你的家,是你留我,不是我留你。只是我这一番重新出山,不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是看在弟妹和两个孩子面上,便也就顾不上你留我不留!你留我也留,你不留我也留,

什么时候,你把这大烟戒了,我什么时候再打道回府。"
  "你、你们,你们什么意思?莫不是串通好了要我受罪?"
  杭天醉生气了,发了大爷脾气。
  "是商量好了,要来救你的命!"绿爱把一罐子吃的闲食放在桌上说。
  "那也不能这样绑票一样把我堵在这里啊!让我回去一趟吧,我明天一定过来。"
  赵寄客一把握住杭天醉瘦骨磷峋的一只肩膀,说:"天醉J天醉,我已经弄不清,对你是恨之愈深,还是爱之愈深了。"
  说完,一把拎起那只曼生壶,环顾四周,搁在墙角一只壁龛上,然后,掉头就走。杭天醉听了此话,一愣,人倒反而是僵立在那里了。半晌,清醒过来,听到咋喷一声,这才知道,他已经被家里人

锁起来,强行戒烟了。
  此一举,顿时使他百感交集,万般无奈,千种心绪,又对何人说?举目四顾,一榻、一桌、二椅,再看窗子,才发现窗子都已被大木条子钉了起来。
  这不是活活地把他当了囚犯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吼一声:"绿爱,你给我过来!"
  绿爱根本就没走开,说:"天醉,我就守在门外。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天醉此时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难过起来,便求她说:"我知道求你也是没有用的,你这女人心硬。我若求小茶,她必定就早早开了门,放我一条生路了。"
  绿爱说:"我知你心里有她没有我,等你戒了烟,有能力养活她,也帮她戒了烟,你就一封体书休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天醉便在里面顿脚,说:"你明知我不会休了你,这个家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定了。"
  "你这话说得倒还算有良心。"绿爱说,"不过我倒还是指望你休了我的。"
  天醉在里面已大犯烟痛,一边叫着难过死了,一边又大叫:"寄客,寄客,你眼看兄弟要死,你也不来救兄弟一把,你莫非不晓得我要死在你手里了吗?"
  赵寄客在外面说:"天醉,你安静一些。想想别的事情。实在难过,要打滚,要撞墙,也不要紧,只是小心着那把曼生壶。除非你把壶也砸了,我们俩才算是绝交了。你若熬得过今日,明日西医来了

,会配合你戒烟,熬过了三天,就有救了。"
  天醉在里面急得哭了起来:"我却是一分一秒都熬不过去的,你竟要我熬三天……我的天哪……"
  他真的开始在里面拳打脚踢,滚地撞墙,鬼哭狼嚎起来,这才明白,这屋子怎么全没了名贵的字画瓷器,原来准备好了让他在里面撒野啊。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熬了多久,一头撞在墙头,嚎着叫着,血流了一嘴,还是没人来放了他。想想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上头了,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呜呜地哭,还听到有人说:"大哥你轻一点

,别让爹听到了,又戒不成烟了。"
  天醉听声音,知道那哭的是缓和,劝的是嘉平,赶紧便趴着窗隙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嘶哑着嗓子叫道:"嘉和,嘉平,救救你爹,爹要死了……"
  嘉和大声地喘息起来,说:"爹,爹,你忍一忍,你忍过了这一关就好,爹,我们全家都是在救你……爹,我们都是为你好…"
  天醉费劲叫着,嗓子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儿子,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不要救我,你爹是无可救药了……"
  嘉平打断了他的呼救:"爹,你别尽想你自己,你想想妈,想想我们,你想想这么一大家子,都要靠你戒了烟,振作起来。你抽大烟不也迟早抽死,还不如现在多受一点罪,戒了它……"
  "放屁,小畜生!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这没心肝的小东西!你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不像!"
  杭天醉便骂出一串平日绝不出口的脏话。嘉平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有力气,你就骂吧。你多骂骂我们,少想想抽大烟,你就有救了。寄客伯伯说了,无论你怎么骂我们,我们都当没听见。"
  杭天醉只好再去求大儿子:"嘉和,嘉和,我的好儿子,爹心里最疼你,你心善,为人好,你不像你这没心肝的弟弟。你去对你妈说,让我走,忘忧茶庄一切家产,都归了她,她要怎样就怎样!儿子

,儿子,我给你磕头,我求你……"
  嘉和听到里面"砰砰"的磕头声之后,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只听到弟弟叫了几声"大哥",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杭天醉的求救,竟然把儿子嘉和逼昏了。
  嘉平的大叫,把在外面厢房里各自打吨的绿爱和寄客叫醒了过来。他们急忙跑到窗下,绿爱生气地训斥嘉平:"谁让你们自己跑过来了?半夜都过了,准是你出的主意,你看你把你哥吓的!"
  赵寄客说;"不要紧,孩子小,惊吓的。"
  "我就没有!"嘉平说。
  "你和他不一样。"赵寄客说着便抱起孩子往回走。
  绿爱这头看赵寄客抱着孩子走,那头,对着门缝说:"天醉,你听着,我给你跪下了,我嫁到你家十几年,今天第一次给你跪下。你把大烟戒了,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把大烟戒了,你就别想

走出这个门坎,我沈绿爱说话算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里面,好久都不再有声音。绿爱抬着发酸的脚回了厢房,刚跨进门,那边,嚎叫哭喊声又开始了。沈绿爱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一切都是没有意思的了,对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鬼,也没有什么可以

再存幻想了。她拔腿往外走,又被赵寄客一把拦住。他生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把他放了,我走!"绿爱歇斯底里地说。
  那边,又传来了变了调的咒骂:"赵寄客啊,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把我往死里整啊,我早晓得你看中我的媳妇,我死了,你们俩好作一对啊!你心里这点东西瞒得过天也瞒不过我啊!你让我死,你让

我去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们,你们两个骑在马上上天人地我也管不着了。你们两个畜生,为啥不让我去死啊……"
  绿爱听着,脸都变了色,人就要瘫软下去。赵寄客转过了身。几步就跨出了院子,三两下打开了房门的锁。正趴在地上的天醉不知哪来的精神,一蹿而起,朝门外扑去,被赵寄客一把抱住了,两个

就打成了一堆。
  虽然此时,寄客已经只有了一只手臂,但发了疯的杭天醉依旧不是他的对手。他被赵寄客夹在那里,简直就如同夹了一张纸板,他再三再四叫也没用,浑身上下也没哪一块可以和赵寄客比力气,一

发狠对准赵寄客的肩膀就是一口,顿时便流得满身满脸的血。见了血,赵寄客自己倒没吭一声,杭天醉却先昏了过去。
  这边,绿爱和嘉平赶了过来,见赵寄客一脖子的血,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赵寄客呸地吐口血痰,说:"拿根绳子来。"那两个人便慌着去找绳子,心一急,哪里找得到?倒是刚才昏过去的

嘉和现在清醒了,巴巴地把绳子递过来。寄客把天醉拖到床上,又说:"你们来拉住他的脚,我把他绑上,省得出危险。"
  嘉和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倒是嘉平爽快,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半昏迷的爹,这边三下两下,便把他固定在床上了。
  绿爱一脸死灰,说:"这样强做,有用吗?"
  赵寄客指指墙角壁龛里那只曼生壶,说:"壶在,我赵寄客在。你看他折腾一夜,也没去碰壶,杭天醉有救。"
  嘉和赶紧上去捧了那壶,他担心父亲神志不清把它弄碎了。
  赵寄客又说:"我去请了医生来,要配合治疗。绿爱,你弄些好吃的给他灌下去。你们两个,回去睡觉。还有两天好打熬呢。"
  嘉和与嘉平,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两兄弟少有地沉闷下来。半晌,嘉平问嘉和:"你刚才听到爹那些乱叫了吗?"
  "什么?"嘉和不抬头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说寄客伯伯和妈的那些话。"
  "……听到了……"
  "你……相信吗?"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是。"嘉和把头又别开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橹了一把汗,"我刚才冷汗都给吓出了。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人抽鸦片,会抽得这样神志混乱,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经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发直,面容恐惧。
  嘉平也坐了起来,问:"你做恶梦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头,就看见姨娘吊在房梁上……"
  嘉平便往房梁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说:"大哥,你是被爹吓着了吧。以为爹过不去,姨娘就过不去。"他发现大哥在发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几下,"你看你,这不算什么,

马上就要好起来的,爹一定能戒了鸦片。我相信的。"
  "你怎么相信?谁告诉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搂住他这位异母兄弟的肩膀。
  "这里。"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诉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里想能实现的事情,一定是要实现的。"
  嘉和盯着他弟弟,像是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嘉平意志里那些嘉和所没有的东西,甚至在他们少年的时候,便开始起引导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头,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赶到吴山圆洞门去。这是属于他个人的极深极小的隐秘,心里的一片深远的希冀和夙愿。这一夜被搅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来了。他比任何

时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亲。
  从那一天早晨开始,杭嘉和开始把姨娘称为了妈。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清河坊的店铺和招牌上,洒在走来走去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硕大无比的金黄色的大舌头,温柔地抚舔着昨夜受伤的心

灵。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亲就痛彻心肺。昨夜她是怎样地熬将过来,四周是这样的黑暗,心也是这样的漆黑一片,这双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里外难以做人,妈是何等的绝望?妈!妈

!杭嘉和迎着早晨向吴山圆洞门走去,自责和怜悯使他阵阵心酸——他发现他原来是这样刻骨铭心地爱着生身母亲,他多年来对妈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来他是这样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视的母亲

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觉悟而痛苦万分,另一面又为这早晨的阳光所鼓舞,为那在光束尘埃中忙碌的背门板的店员们的身影而鼓舞,他走过翁隆盛茶店时,看见了衣衫整洁的人们正走进那

扇芳香清爽的大门,他便想起自家的忘忧茶庄来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前方山高水长。
  而那个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获得大烟。她骨瘦如柴,家贫如洗。她已经把一切可以卖的都卖了。当她单独面对吴升这只饿虎时,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却了恐惧。
  她披头散发地趴在烟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弄点食物吃的兴趣。丈夫被软禁在羊坝头了。儿子嘉和赶来,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她竟然当着先头赶到的吴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然后

光着脚板,就往墙上撞去。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既弄不到钱,也弄不到烟,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满怀着一腔温情依恋来寻找母爱的嘉和,被那样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晓得,一个女人疯狂时是这样地丑陋。他沿着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来,不停念叨的"妈"字,顿

时被颠叫得烟消云散。他只来得及大叫姨娘,和吴升一起冲上去拉回母亲,把她按在床上。
  健壮的茶行老板吴升一边死死按着小茶一边厌恶地想,何必再来理睬这个堕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烟,让她去吸好了,她要变卖家产,让她去变卖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经卖掉那副前清的青花盖碗茶

盏了吗?她心满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诉他,那副茶盏是小莲的。"是婊子的东西,你买下了。"她还有些高兴,她似乎已经不怕他强暴她了。也许她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猜到他对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甚至敢奚落他——"这是婊子的东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盏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点东西吗?"他吼着,"你儿子都在我手里。"
  小茶看着那只粉碎的茶盏,里面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也粉碎了,小茶的心一紧一松的,多少年她都怕着这只茶盏呢,如今好了,到底让人给砸了。
  "儿子在你手里好。"女人就懒洋洋地说,她困了。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吼着,气得面孔铁青。
  "你睡吧。"她说,然后她自己便一翻身,先睡着了。
  但那都是他趁杭天醉不在时如期为她送来大烟的日子里说的话。今天他试图不再供应她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她就当着十五岁大儿子的面,撕破自己的面皮;她就一声一声杀猪一样地催命:"给我

——,给我——给我——"
  吴升不知道,究竟是他控制了她,还是她控制了他。
  和吴升一起按着母亲小茶的杭嘉和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从来不会想到,对付了父亲,还得同样对付母亲。他茫然盯着母亲皮包骨头的脸,心里想着,是把她绑起来,还是不绑起来卜…··
  弹跳着眼皮的眼睛却睁开了,离他那么近,那么近,近得不像是母亲的眼。陌生的,猜忌的,心怀鬼胎的,歹毒的,喜出望外的……小茶一下子跃起,抓住嘉和的领子:"你是我儿子?"
  嘉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被她抓掐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还能点点头。
  然后,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个流氓老板面前。他亲耳听到他母亲说:"他是我儿子,我把他卖给你了,你给我大烟!"
  他听到那流氓大笑起来:"你疯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后,那只紧紧抓住嘉和肩肿的手便松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圆洞门狂奔出来的。他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眼发直,在人群里像一条死鱼,被弹到东又弹到西。当他看到忘忧楼府那扇

剥落破旧的高台大门时,他一个寒呼站住了——他恐惧极了,恐惧极了!无论从那里走,还是从这里走,他听见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叫喊,他恐惧极了。
  那个叫小茶的女人现在还有什么了呢?甚至那个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吴升都要来圆洞门转一转。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是红衫儿!谁说你是小茶?你得给我回去——回到红衫儿那

里去!"
  这样穷凶极恶地吼叫时,他便心碎地哭了起来,脸涨得鲜红,眼角沾着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红手印子。
  "干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该啊!呜呜!你看她这副样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呜呜!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吴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阵阵地刺痛了。
  "呸!"红衫儿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脸。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回过头来吼着,面孔铁青。
  终于有一天,吴升再来时,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到这女人露出从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干净了,薄施了粉黛。她轻声慢气地招着手,说:"阿升,你过来。"
  吴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挂,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就滑了下来。
  "给你。"她把戒指放在吴升的掌心。
  "这是你老公的东西,你也要换了大烟?"
  "你给我羊坝头去一趟,你拿这戒指给天醉,你叫他。决来救我,你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吴升慢慢站起来,两只手却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现在就卡死她!女人却不慌张,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她想着死呢。
  "他要是不来呢?""归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骗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这个破脚梗你对我是好的。"
  吴升回来时,带来了两顶轿子,前面一顶坐着抗家正房沈绿爱,后面一顶是空着的,两个女人在圆洞门相逢。
  圆洞门里静悄悄的,灯例已经被点上了,但和没点也差不多,屋子里透着股死气。小茶倒是穿戴整齐了,烟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僵尸一样地坐在烟榻上。两个女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只听见

女仆婉罗在发出声响:"啮,喷喷喷,脏啊,蓬尘啊,哪里都是蓬尘,阶…··这份人家,怎么在过的……"
  沈绿爱一声不响,往外拿着年糕、挂面、糯米、腊肉、成鱼、香菇、冻米糕、香瓜子…··小茶见了冻米糕,一下子就往肚里吞了好几块,手爪黑乎乎的,绿爱见了心一酸,说:
  "天醉送到英国人医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见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说。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细想想……"
  "不想。"
  "你不把烟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说什么?"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轿子抬来了,跟我回去。戒了烟,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疯了!"
  "我是疯了。" 两个女人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你吓着嘉和了吧?" 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脸色青了,半晌,那站着的才又说说:"嘉和靠你了。"
  站着的愣了一会儿,劈头劈脑把祖母绿戒指扔了过去,尖叫起来:"你跟我回去!"
  然后她就冲了过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绿爱高大健壮,小茶就像她手里一只负隅顽抗的小鸡。但她似乎因为已经知道死期将近,便拚死挣扎起来。她尖叫着,缩着身体,腰一紧,裤子松

了下来,上身的衣服被绿爱一拖,又缩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脐眼和大半个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双手指甲长长的,又死死扎在门框上,头发挂落下来,像个疯子。她叫着哭着,丑陋不堪,绿爱气得咬着

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罗也跟着叫了起来:"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裤子……裤子……"
  绿爱长叹一声,松了手,自己也瘫在门槛上,喘着气,斜盯着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橹了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狠狠一点:"你啊……,你还叫不叫我们活!"
  她就泪如雨下了。
  那一天夜里好生奇特,吴升放下茶行按规矩请水客吃饭的大事,让行里的伙计们自行料理,匆匆忙忙地又赶到吴山圆洞门去了。平日里他也去,但夜里他却从来不去的。他掐算着,知道那女人的大

烟又抽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掏腰包为她付钱买货时,都心疼得心尖子直抖,但每次他都买,这一次也一样。
  烟榻上点着蜡烛,女人梳洗得干干净净,穿了一件粉红单布衫,见了吴升,眼睛就亮起来了。吴升吃了一惊,嘴半张着,烛光下的粉红色!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粉红色没有毛边了,不再是毛茸茸

的了。
  烛光召唤他回到那些不曾发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旧已经发生。吴升恼羞成怒,惯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只出山的豹子冲了出来。
  "你看到了吧,瞧,我刚弄到的,东北货。你嗅嗅。想抽可不那么容易,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我看你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只戒指,这只戒指现在也归我了。你还有什么?你

只有这幢房子了。你把这幢房子抵押给我吧,那就够你抽上一阵。可惜房子抵掉,嘉乔日后成人住到哪里去?莫非也和我一样七八岁到茶馆去当茶童,把老板的双面巴掌当早饭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

给嘉乔!那你还有什么?你倒细细想想,蚀本生意我吴老板是不做的。"
  吴升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手里掂着那一小块大烟,半得意半要挟。耳边一小阵寨寨审寒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又紧紧闭上——他虚幻了。他再次缓缓睁开夹紧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来,

他看见烛光下一具青里透白的皮包骨头的裸体,大腿和小腿一样粗细,胸乳如两枚僵硬的冻果,脖子扭转,像一小截千磨万拽的井绳。
  吴升心惊肉跳从榻上弹跳而下,刹那间只想夺门而逃,然那僵尸一般的人竟说话了,"来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吴升把头别转——你还有你吗?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行字:"谁说我不行!"
  然后他惊慌失措地想:"难道我真的不行了?难道我……"
  "谁说我不行!"他吼了起来,饿虎一样扑向女人。他一跃而起时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强暴她还是拥抱她!结果却两者都不是。他扑倒在榻前时,看到的正是那双皮包骨头的脚,这双脚

看了令人心碎。吴升双手抱住了女人的脚,一声不吭地流下了眼泪,咸水竟把女人的脚背打湿了。
  现在他知道他已经对她无事可干了。他已经把她打得粉碎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粉红色毛边的烛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彻底给毁灭了。可是他毫无欣慰,他只觉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彻底毁灭了

。他觉得他们两人同病相怜,天生的一对,相依为命,不是他毁灭了她,而是他们毁灭了他和她!时光不再,他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证明他的力量了!谁说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吴升破译了出来—

—可是破译得太晚了!应该被用来作证明的力量,却在那无穷无尽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尽了!
  我们再也无法知道这场漫长奇特扭曲的男女关系的尾声了。沉积着的过于复杂的历史再也提炼不出简洁明朗的生活。当杭氏家族的人们与吴升本人同时撞开吴山圆洞门时,当他们看见挂在梁上的女

人又轻又小,挂在半空,如同一片轻烟时,双方彼此射出了无比仇恨积怨甚久的目光。尸体下有一张遗书,原来是一张房契,吴山圆洞门的房主是写在这女人名下的。她说,房子托吴升代管,待嘉乔成

年后还给嘉乔。她对所生的其他两个孩子中只提到了嘉草,那只她生前送来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绿戒指,送给女儿。
  对她的大儿子杭嘉和,这杭氏家族的长子继承人她只字未提。同样未提的是与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依旧还在医院里治疗的杭逸杭天醉,这个一生都无性格的女人在最后所表现出的巨大反

叛巨大骚扰,犹如悬案与世仇,绵延至子孙后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吴二家的新一轮仇恨。
  被埋葬在鸡笼山茶园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坟墓位置在右下方,单穴。住在那里的村民,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被同时祭奠了两次。上午人多一些,由一个女人主持。下午却只有两个,一个中年

男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杭天醉浑然不觉地在医院里度过了艰难而又平易的戒毒生涯。知道小茶的死讯,并没有使杭天醉疯狂昏厥。在忘忧楼府的书房里,他静静地呆了三天三夜。没有人去打搅他,他也不去打搅别人。三

天以后,才由绿爱陪同去了鸡笼山。他在小茶的坟前站了一会儿,突然问:"怎么没有种上茶树?"
  绿爱说:"等着你来呢。"
  两个人便从茶园中移一株新茶,种在坟前。天醉指着旁边一株问行不行,绿爱摇摇手,跑到正中央挖了一株。把茶苗往坟前埋时,杭天醉蹲着捧上,突然心痛如绞,啊呀一声,捧着心口,头上豆大

汗珠就出来了。绿爱连忙问他要不要紧。他摇摇头,一会儿,好了。绿爱说:"你不要恨我没告诉你,我是怕你受不了。"
  "我没有恨你。"
  "我晓得你恨我。我去接过她了……我拖不动……"绿爱哭了。
  "还是死了好。"杭天醉说,他的口气冰凉彻骨,冷漠无情。
  绿爱转过头来,看了他丈夫一眼,她吓得一跳,离开她丈夫好远。这个男人完全变了,连他的容貌也变了,和躺在地下的茶清伯如此相像。特别是他的眼神——那种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说的眼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另一个男人了呢?
  小茶之死,拉开了忘忧茶庄杭氏家族的告别之幕,从此以后,生离死别的一幕幕场景,便被连绵不断地搬上了杭家五进大院的人生舞台,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忘忧茶庄便成了一杯天地间的无尽

苦茶。
  先是赵寄客接到了北京大学来信,邀他去北大执教。他很快就答应了,行前数日又秘而不发,突一日前来忘忧楼府,要接了杭天醉去湖上走走。杭天醉凝神半晌,长叹一口气:"又要走了!"
  赵寄客淡淡一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杭天醉便晓得赵寄容乃有所指,说:"那是我犯烟痛时胡说的,何必当真!"
  赵寄客正襟危坐,许久方说:"天醉性情中人,何必作假!"
  这一次,他们和童年出游一样,去的又是南山。雷峰塔,夕照山,捧出了一番黄昏中的西湖。雷峰塔可真是又老又皱,身形斜歪,一脸惟淬,却依旧凌空突兀。塔顶生老树,残缺中它那特殊的风姿

又挺住了四百年。暮色苍茫,枯藤老树昏鸦,颓塔败墙,然斜阳夕照,依旧十分风光。
   两个弟兄在塔下盘桓,却见数名白发老姐正在挖那塔基角。赵寄客笑曰:"雷峰塔也是倒霉,说是镇了白娘子,大家就都咒它,又挖了它的砖去逢凶化吉,岂不又成宝贝,雷峰塔也是左右为难了。"
  "何时你也有了这种雅兴来指点湖山?"杭天醉冲了他一句。
  "你也不用牢骚满腹,我这次北上,你若有心,与我同去算了。"
  黄昏里杭天醉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淡了。半晌,才说:"我是没劲了,两个儿子中你挑一个去吧。你挑谁生的我都没想头。"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若说不出这句话,不妨我替你说了,你实在想带了她去,我也不拦。我已经想透想空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的脸上立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大耳光!倒把他打愣了,打笑了,说:"这倒像是因果报应!她打了你的!你便打了我的!哪一日我再打了她的,我们就算是一个轮回了。"
  赵寄客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咬牙切齿说:"你当我赵寄客不是血肉之躯,没有胆量!赵寄客什么事情不敢做得?难为是你的……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就跑到塔下湖边,扎进西湖,用他那一只独臂在水里扑打起来。
  他水淋淋地从湖里上岸时,暮色四起,只见天醉正坐在柳下等他。手里还捧着那只曼生壶,见了寄客,举了举壶,说:"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滚!"他吼道。
  杭天醉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嘉平跟了你去,把嘉和给我留下吧。忘忧茶庄,日后靠的还是他,我是决计不管了。"
  赵寄客理都不理他,管自己穿衣服,要走。被杭天醉拦住了,说:"就让嘉平去了吧。"
  嘉平跟着赵寄客北上那一日,全体去了火车站送。嘉平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北京二字。嘉和微笑着,心里凄凉委屈,满腹愁肠。赵寄客拍着嘉和肩膀说:"你这孩子温文尔雅,心地善良,委

曲求全,为人重信义,守诺言,是块当先生的好料子。只是忘忧茶庄将来怕是要你多担一点。嘉平跟着我这样一个江河湖海的人,将来又不知浪迹何处呢!"
  嘉和迷茫地看着赵寄客,看着他说话时瘫痪洒洒的神情。连那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都晃荡着,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扬长而去的架势。他不由得再看看绿爱妈妈,她依旧那么冷漠高傲,她说话时热烈如

火,不说话时却又那么冰冷似铁。她身上不见一丝的离别的隐情,嘉和无法想象赤木山之夜了,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春梦。
  突然,拿着《申报》的嘉平叫了起来:"获奖了!中国获奖了!获金奖了!"
  大家乱纷纷地都凑到报纸上看,从旧金山传来的消息告知,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有七个茶品获得了金银奖,其中惠明茶果然获得金奖!
  这巨大的喜悦,把暗淡微妙的生活,一下子冲出了彩虹。别离之际的汽笛奏鸣着,听上去,也不再那么凄婉。这个世界不再是那么一成不变,随时都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新事件涌来——然而,除了

静候等待,留下来的人们,还能干什么呢……








 





第二十五章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凉爽刮风的日子,比中国北方大多数春天,稍少了些云彩。
  下午一点三十分,三千多学子聚集在了天安门广场。他们大多数人穿着前一辈文人学士的服装:带衬垫的短上衣与丝绸长袍,有的人还戴上了西方圆顶硬礼帽。十三个学院和大学的代表们闹热了京

都,最后到达的是来自北大的学生领袖们。他们因为被警察和教育部所劝阻,竟耽误了赶来的时间。
  广场上召开了群众大会,消息是昨日夜里在北大就公布过的,赵寄客和他的浙江同乡邵飘萍一起参加了集会。来自欧洲的消息警告中国人,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有

被移交给日本的可能。法、英、日的秘密协定,使蒙在鼓里的中国青年震惊与耻辱之心爆发。
  下午两点整,游行的学生向着外国使馆区出发,十七岁的江南少年杭嘉平激动万分地尾随其后,情急中掉了一只鞋子,他也顾不得拾了,赤着一双脚,喊得喉咙充血,眼睛出泪。他和他的朋友们举

着的标语牌上,写着"还我青岛"的口号。他们散发题为《北京全体学生宣言》的传单时热泪盈眶,使得他们面对市民呼吁时埂咽而不能言语。
  仅仅过了八天,同样只有十七岁的杭嘉和,便也同样举着标语出现在杭州湖滨的公共运动场了。他标语上的内容,却叫"抵制日货",和北京嘉平举的,倒正好是一对。
  已经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学生领袖、新派活跃分子。而一向就有济世之怀的领袖欲旺盛的杭嘉平,则心甘情愿在遥远北方的青

年海洋中充当一滴小水珠。
  嘉和进入"一师"的前一年,任教美术与音乐的李叔同先生已经削发入山。在一师的大操场上,嘉和与他的同学们一起高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着那个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校长经

亨颐走来走去,心里充满着完全与茶庄茶楼风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鲜的气息。他开始写白话诗,画人体素描,接受各种主义的宣讲,还在学校进行勤工俭学。他的一位慈溪同学,把本家郑世表所著的

《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借给了他看,倒引起了这位热爱自然科学的五四青年的兴趣。
  他对郑世横这个人从前毫无了解。只知道1905年,当时的清政府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译、书记、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锡兰,考察茶业,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一

小册,册中有这样一段话,使杭嘉和大为欣赏,曰:"……中国红茶如不改良,将来决无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锡之茶味厚价廉,西人业经习惯……·且印锡茶半由机制便捷,半由天时地利。近观我国制造

墨守旧法,厂号则奇零不整,商情则涣散如故,运路则崎岖艰滞,合种种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长之效果。"
  嘉和边读边唱然长叹,中西之一消一长,何止茶界,实在是国力的一消一长啊。
  父亲杭天醉在家中把从前的书房辟为禅室,有事没事,在里面饮茶打坐,又为这禅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嘉和没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辈——从前父亲是这样爱热闹,唯恐天下不乱。他那时

倒仿佛不如现在这样离茶更近更亲切呢。
  看到了放在红木桌上的郑世磺的书,杭天醉顺手一指,便说:"这个人,我晓得的。光复前四年,在南京霹雳洞建江南植茶公所。"
  然而郑世横在霹雳涧设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后便停了业。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农商部商业司,将湖北羊楼洞示范场改办成了试验场。与此同时,云南有个叫朱文精的人,成为赴日本学习

茶技的第一位华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门南乡平里村建立了农商部的安徽示范种植场;1919年,浙江农业学校又派了上虞人吴觉农等去日本学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对这一中国近代茶业科技时代的到来,并非毫无知觉。他曾经给在北京执教的赵寄客写过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嘉平送到国外去留学。赵寄客却急信一封前来寻访嘉平

的下落。原来嘉平自从结识了一群无政府主义者之后,便三日两头不回赵氏公寓。五四运动爆发以后,他就干脆失踪了。沈绿爱一听,急得连喊带叫,沈绿爱随着年岁的递长,性格变得越来越焦灼,和

杭天醉性格越来越沉默,刚刚走了一条相背的道路。沈绿爱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于和她对嘴。直到她叫累了,才说:"你叫什么?问一问嘉和,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嘉和已经接到嘉平的信,他正从北京动身回杭,决计做一把"运动"的火炬呢。
  嘉和穿着长衫,卷着袖子,吃饭时风卷残云,说话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经交给他们负责的神情。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把他搞得手足无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戏剧化了。他走进走出,手里老是提把

斧头,目光从极似父亲的似醉非醉,变得炯炯有神。猛一眼看,甚至眼睛都变大了。他骄傲地举着利斧,说:"我们正在做木笼,谁还敢再卖日货,就叫谁站在木笼里游街示众!"杭天醉对着这个变了一

个人似的狂热的大儿子说:"你不用找我,我家有日货,你只管烧了便是。"
  嘉草捧着一堆衣服,说:"妈说这全是日本料子做的衣衫,怎 么办?"
  嘉和说:"这些我们家都不能要,嘉草,你快把我床下那双东洋产的皮鞋拎了来!"
   嘉草说:"我记得这鞋是大舅送的,你一双,爹一双。"
  嘉和便看看天醉,不吭声。杭天醉皱了皱眉,挥挥手:"我原来就说不要的,拿走了才清静。"
  正说着,绿爱拎着个旧的柳条箱子出来,打开一看,手帕、草鞋、袜子、毛巾、肥皂、药品、鞋子……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绿爱倒是去湖滨运动场看过热闹了,所以爱国热情陡然高涨,穿件单

布衣,套件小马夹,身上还流汗,说:"不少东西,那还都是叶子留下的呢。"
  嘉草好奇,往那箱子里乱翻,一翻,沉甸甸地,竟翻出了那已碎成两半了的叶子送给杭家的免毫盏宋代茶碗。
  嘉草不知这是件稀罕之物,一手一爿拿起,举得高高地道:"什么日本破黑碗,我把它砸了!"
  说着便脱手扔了出去。毕竟是件宝贝,自有上天佑着,当它从空中劈来,被嘉和眼明手快,像扑足球一般地扑住,恰恰都接在怀中,就说:"这是国货,不是东洋货,只是早先到东洋转了一圈,现在

又回来了。我和嘉平一人各得了一半,当古董留着,爹,你说呢?"
  爹看了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分什么你我,人不一样,东西都是一样的。"
  嘉和的脸立刻敏感地涨得通红,冲口而出:"爹的意思,那些东洋货倒还是留着让中国人用才光荣了?"
  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从来没有过的口气震开了眼皮,一双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说:"我没有意思,我早就没意思了。"他顺手拎起门前的一把洋伞就扔了过去,"统统烧掉,

眼不见为净。"
  说罢,便自己进了书房。
  嘉和与嘉草面面相觑,嘉和问:"怎么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国人吗?和羽田就为这才闹翻的呢。"
  绿爱把那一柳条箱的日本货递给了嘉和,说:"别理你爹,这事要放在从前,他早就自己忙着点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头,他们想起了自杀三年的生身母亲小茶。自那以后,爹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嘉和想起母亲,一时便有些沮丧,手里拿一把斧头,不知如何是好。再抬起头来时却不由欣喜若狂,同时又因为突然的惊喜而脸红了。
  嘉草大叫了起来:"二哥,二哥……"
  杭嘉平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一步步走过来了,慢慢地举起拳头,对准大哥的左肩肿狠狠一拳头,用又大气又粗护的与众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么,不认识了?"
  他把帽子就摘了下来。
  当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说:"走,见爹去!"
  两兄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杭天醉的书房。杭天醉正在屏心静气地用小楷习字,嘉平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杭天醉看看二儿子,长得比大儿子还高,宽肩细腰,广额直鼻,神采飞扬,心里便涌上了一些什么,又强压了下去。
  "回来了。"他淡淡一说,便用毛笔去舔墨砚。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到后场去见过你妈了吗?她正在进货包装。没事,去帮帮忙。"
  "怎么没事?忙都忙死了,喉咙都哑掉了。"
  做父亲的穿了件长衫,从头到尾审视了这个穿学生装的儿子一遍,才说:"怎么,你也去火烧赵家楼了?"
  "哪有我烧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杨振声和罗家伦还有许德伤他们带的头,我在后面跟着,差点让警察抓了去。"
  "听说章宗祥和他情妇被你们痛打了一顿?"大儿子插嘴问。
  "嗜,直到警察到达,他还在装死呢。"杭嘉平毫不犹豫地在他父亲的洁净之地,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呸!真倒霉,三个卖国贼,陆宗舆海宁人,章宗祥湖州人,两个浙江人,真丢脸!"
  "丢什么脸?已经被开除族籍了。"父亲淡淡吸了口茶说。
  "爹,你也知道?"嘉和欣喜地问道,"你也关心这个?"
  "我不关心,就不知道了?"父亲横了他一眼,"你大舅从湖州来信告诉你妈,他们和章宗祥,恐怕还沾亲带故呢。"
  "倒霉倒霉,倒霉透了!"嘉平直跺脚,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了,预习了功课,要上北大的吗?"
  "爹,现在全中国,还有哪个学生安心读书?都跑出来拯救山东了!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五四运动在改变了中国的格局的同时,也改变了忘忧茶庄的人际关系格局。在北京推动杭州的日子里,杭家也不可能不是嘉平推动嘉和。在西湖一轮明月如期升空的初夏,明月下的内容,完全改变

了。
  兄长是瘦削的,长眼睛,微妙深奥的眼神,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总有一副迷茫的神色。
  弟却是高大的。骨架宽广,浓眉大眼,灵动活跃,顾盼飞神。弟在不停地说,在宣传,在鼓动,在做新文化运动不自觉的播种机。在将来岁月中,他也是这样不停授教于人的。他布道,他呼吁,他

呐喊,直至死亡。而另一类人倾听,欢呼,举手,赞同或反对,那里面必有他的兄长。
  "看过《城报》吗?"
  "看过。英国人在上海办的。"
  "看过那上面介绍的飞机吗?"凶"看过,炸了故宫。""往故宫投的炸弹,我都亲耳听到了声音,那天我正在北海。""这个杭州知道,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那么列宁呢?""你是说俄国的过激党?有

杀人放火的照片,列宁看上去很
  "我不相信。凡事自己不去做不去看,我就不相信。"
  "你想去俄国?"
  "想。你呢?"
  "我想去所有的地方!"
  "豁!真胆大。"
  "我跟你们去!"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嘉草,她给两个哥哥送点心来。
  "你晓得我们要到哪里去啊?"哥哥们笑了起来。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还是刺你的绣吧?"嘉平说,"我们把天下改造好了,享受。"
  "那得多少年?"你来
  嘉平叫了起来:"什么多少年,谁等得了多少年?到你出嫁有多少年?"
  嘉草伸出素手去打二哥:"二哥坏,二哥坏!"
  "坏什么,到你出嫁,社会保证很好了。你一定很幸福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肯定是。"大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连他自己也没好好想过的预言,转过脸又问:"你们读《新青年》吗?"
  "怎么不读,最要紧的文章。"
  "那你见过陈独秀吗?"
  "怎么没见过?陈独秀、李大到、蔡元培,还有胡适之,我统统见过。有时是他们来找赵先生,有时是赵先生带了我去找他们。"
  当哥哥的再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惊喜大于惊惶,一会儿惊惶大于惊喜。他第一次发现,他在精神上和知识上的大哥地位,已经切切实实地让给了阔别数年的大弟。他心里难免有些醋意,但他生来的

宽和与心灵自觉趋向高尚的品格,又使他对他的这位异母兄弟由衷的敬佩和折服。他想,我要怎么样才能与嘉平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呢?首先是要打开眼界,要跑出西湖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要到广大的

空间去,呐喊!疯狂!求得自由和科学!还要和嘉平一样,结识许多伟大的名人——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李大宅小…··他想起了这位大学者,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把斧头用力往地上一跺,斧柄颤

颤的,斧口就插入了泥地。然后,他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比划着,背诵道:
  "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

命即流转。"
  当弟弟的一把扑过去抱住大哥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大声喊道:"从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他们便同时放声大笑,像是接上了接头暗号似的。因为他们立刻明白,他们不仅是手足,还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
  接着,嘉平二话不说,便问:"咱们家上门板了吗?"
  嘉和知道大弟的意思是茶庄参加罢市。他撤撇嘴,说:"茶庄现在是摄着在当大伙计。他死活不肯关门罢市,说咱们家的茶是正宗国货,现在春茶刚刚下来,就要罢市,岂非蚀耗了。他这样讲了,爹

和妈就没再说话。"
  "那你呢?"嘉平便盛气凌人起来,"你就不能告诉他们,山东都要被他们日本佬吃去了,我们还心疼这一点点的春茶?"
  "我是说了,"嘉和连忙分辩:"他们不听。他们说,劝用国货,反对日货,我们最欢迎。但茶是正宗国货,日本人的茶,我们吃不到我们也不要吃的。不过中国人自己的茶,中国人要吃,中国人为什

么不卖呢?"
  嘉平便气得直拿自己右手掌心抵挡左手拳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速醒,全中国都闹得天翻地覆了。少吃几口春茶,又算得了什么?杭州人就晓得吃吃吃,怪不得吃成了一个亡国之都。

"
  杭嘉平坐在院落里灯光斜射到的亮处,他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又大又黑。巨大的天外的思想武装了他,使他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巨人。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了。
  绿爱多么想抱住她亲爱的儿子,像从前孩子小的时候那样,紧紧地抱住他,像抓命根子一样地抓住他,再也不松手。听说儿子暂时不去北京,她心里多么喜悦。可是儿子不让这种喜悦保留得稍微长

一些,儿子非要母亲上门板罢市。
  "我们卖的是中国货啊!不是说,世上所喝之茶,均为中国所产吗?不上门板就不行吗?"
  "不行!"儿子坚定地说。
  "你对你爹说去!"绿爱不想让儿子在她这里绝望,便把天醉推了出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嘉平走进花木深房,就那么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对父亲说,而父亲也当仁不让地回击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家现在眼看着要亡.而我这个匹夫却不愿意尽责惯?"
  这未免尖利的话,使三年未见父亲的嘉平一时噎住了话头。在他心目中那个神经过敏、心慈手软、性格懦弱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连忙打圆场:"大弟的意思是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是眼下的大势。"
  杭天醉推开椅子,扔了毛笔,在房间里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你们要罢市,要上门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国人,我不心疼钱。我甩手掌柜一个,辛苦的是你妈和你

撮着伯,他们都不心疼钱,我心疼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烟钱,就可以再盖一幢忘忧茶庄了。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杭天醉这几年连话都少说,突然发作,说了那么一串,叫嘉和心里不安,就不再回嘴。但嘉平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赵寄客这几年也学得伶牙俐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也不怕的。刚才

被父亲几句话怔住,现在缓过劲来了,便宣告:"听其言观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成风气,为什么到了杭州,连我们这么大的茶庄都不罢市呢?难道因为日本的茶叶没有

侵犯我们茶庄的利益,我们就不用关心其他行业的命运了吗?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东,与我们浙江又有何干,让他们割去,不就了事了吗?"
  这下,轮到父亲要不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二儿子了。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大儿子递的绳子,二儿子按脚,赵寄客把他绑在床上,才戒的大烟的,儿子不简单。儿子不能小看,儿子迟早是要爬到老

子头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说:"你们跟我来。"
  开茶庄的甩手掌柜父亲,此刻便带着两个热血沸腾的儿子,走出他的书房,穿过院子,进入夹巷,又进入后花园。花园有一小侧门,门打开便是忘忧楼府的右侧山墙,此刻,沿着山墙,尚有一辆辆

黄包车接着挨着排着队,沿着黄包车向前,左转弯,依旧是车,一直往前,直到茶庄大门口旁停下。
  杭天醉说。"看见了吗?"
  儿子们答:"看见了。"
  杭天醉说:"都是干什么的?"
  儿子们答:"是到我家茶庄排队买春茶的。"
  杭天醉说:"我好意思关门吗?"
  嘉和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声了。嘉平却奇怪地反问父亲:"为什么不好意思关门——是喝春茶要紧还是还我青岛要紧?"
  父亲终于不耐烦,咆哮了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大道理去!看你说不说得通!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批人在喷血,我也是过来人。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远是一样的。吃饭、睡觉、

喝茶,样样少不了。不要鸡蛋乱碰青石板,不相信现开销!"
  "现开销就现开销!"嘉平一点都不买爹的帐,腾腾地几步就跑了上去。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顾不着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嘉平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个箭步就跨上了茶庄门口停着的一辆黄包

车上。他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学生一样,大声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

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市民们也是爱国的,

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胞们,各位已经晓得,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已经被卖国政府答

应了移交给日本,而且法国、英国和日本之间也已经对此作了秘密协定。眼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由人家拿把刀来,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不但不为老百姓说话

,不但不敢保护自己的疆土,还要和日本人秘密照会,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们中国人活得还像个中国人吗?同胞们,同胞们,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

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说着说着,嘉平血气冲头,声泪俱下,在下面当听众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本是个内秀的不好张扬的少年,此时却忘乎所以地步着大弟的后尘,一个箭步也挤上这临时的演讲台,

大声道:"同胞们,学生读书,工人做工,商人买卖,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前摘翠,春来品茗,也是我们杭州人古往今来的习俗。可是事到如今,忘忧茶庄只好以大失小,罢市而声援青岛,以尽

匹夫之责了。敬请各位父老乡亲谅解。民一日无茶可,一日无祖国则不可!"
  听了这半天,排队买卖的人方知,原来是要关门,不让他们进货了。大多数人倒还是晓得国难当头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桩的,但也有人不服,说:"你们这两个潮潮鸭儿是谁,倒还来作忘忧茶庄的主!

"
  两个小伙子却已经七手八脚地关了大门上大锁了。
  又有人说:"不知道啊,这是杭老板的两个少爷啊!"
  人家便吐舌头:"这户人家了不得,有这样两个呼风唤雨的宝贝儿子!"
  那被关在里头的撮着从后门出来进夹巷,再进绿爱的小院,对着太太就喊:"不好了,两位少爷把茶庄门关了,说是要罢市呢!"
  绿爱一听,头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会怎么样。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书房赶,婉罗却说朝后门去了,再寻声问去,果然见那杭天醉,站在山墙折角,斜着身子,拿一把舒莲记扇子这着

阳光。绿爱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的茶庄门口,杭天醉的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还在黄包车上上蹿下跳,一声声地叫着同胞们呢。
  绿爱是个性急的人,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说:"随他们去吧,迟早的事情。"
  绿爱生气得很,直骂自己生的那一个:"一回来就惹事,要罢市我们自己不会罢,要他当什么出头椽子?"
  "你不用骂嘉平,嘉和是孤掌难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两个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绿爱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些新茶都订好了的,怎么办?卖不出去,就变陈了,可惜!"
  杭天醉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两个儿子,说:"中国都可惜不过来,还可惜这点茶?"
  "那你怎么……"
  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说:"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绿爱一怔,眼圈便红了。
  那边茶庄门口,杭氏两兄弟同胞长同胞短地叫了一阵,同胞们见茶不能买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个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站在这两兄弟面前,笑着不走。
  嘉平挥挥手说:"你笑也没用,反正我们是不卖茶了。"
   "我已经买了。"少女指指她怀中那个布拎包,"我是最后一个。"
  "那你怎么还不走?"嘉和站在黄包车上惊奇地问。
  "你们说呢?"少女笑着,反问他。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没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泥作态。两兄弟有些愕然地盯着姑娘,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牵连着了她,使她站着不肯走开。
  "你们不下来,我怎么走哇。"少女终于又笑着点破他们。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权当演讲台的黄包车,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车"哇。
  两兄弟立刻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说:"什么对不起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刚才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女子蚕桑学校,也参加游行的。今天是我父亲想喝春茶,要

我来忘忧茶庄买那'软新'。要不然,我也说不定在哪里发传单呢。"
  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女孩子是个读书人,说话便大气得很,问:"你们参加烧日货吗?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场上。"
  "怎么不参加卢嘉和素来不敢和女人说话,见有大弟在,便有了胆量,热情洋溢地说:"我们学校还做了木笼,谁还敢私藏日货,就抓去游街!"
  简直就跟为了印证嘉和的话一样,一阵口号锣声之后,从官巷口就拖来了一只装有四个轮子的木笼,笼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瓜皮帽,头发蓬乱,又闹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一群学生

们围在周围,大喊大叫着,周围又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市民。那女学生说:"看,游街的过来了。"
  "是我们学校的。"嘉和兴奋地说。
  但那笼子也是行进得奇怪,一会儿停,一会儿进,还有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着,面对着那木笼子哭着:"干爹啊,干爹啊,干爹你可别

死啊……"
  那干爹睁开了眼睛,阴沉、仇恨、无奈、疲倦和耻辱,杭天醉已经转过身要回家,却用眼睛的余光撞到了这宿怨的枪口下。吴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
  那群学生见着了嘉和兄弟,便高兴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说:"你看这个不要脸的昌升布店老板,把日本人的布换上中国标签,还敢放到外面来骗国人买,被我们当场抓住了,又想赖帐,不老实,就抓

来游街!"
  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吴升:"游得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早就该那么游一游,煞煞他的威风了。"
  嘉和一言不发,瞥了吴升一眼头便别开了。他厌恶这个人,又害怕见到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关在笼子里,他也不愿见到他。
  吴升那双已经变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万道皱折过早地包围了起来,像是千万道栅栏锁住了目光。人们只看到他浑饨的眼珠,扫过嘉平,嘉和,最后扫到他哭哭啼啼的干儿子嘉乔身上。
   "把眼泪擦了!"他说。
  嘉乔听到干爹的话,像接了圣旨似的,倒地收回泪水,挥着小拳头,对嘉和他们叫道:"把我爹放了,你们这些坏货!"
  "嘉乔!"嘉平有些惊愕地叫道,他还认得出这个弟弟,但嘉乔三年不见嘉平,却已经不认识了。他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头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这个坏货大哥!"
  嘉平来了气,一把拉开了嘉乔叫道:"你还长不长心肝?谁是你爹!是他还是他!"
  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笼里的吴升:"你晓不晓得,他卖日本货,要当卖国贼,你认贼作父,就是小贼!"
  嘉乔是个暴虐的孩子,听到有人竟敢说他小贼,一把冲上去,就咬嘉平,气得嘉平反手给他一个耳光。
  孩子到底小,一巴掌打借了,嘉和连忙拉开了嘉乔,说:"二弟,你不认识了,这是北京回来的二哥,你怎么敢咬他?"
  嘉乔气得一脸泪水,鼻翼一张一张地,看着笼里的吴升,叫了一声干爹,就趴在笼子上哭开了。
  周围那些学生子,哪里弄得清他们家里那层复杂关系,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有人便问:"还游不游?"
  嘉平立刻说:"游,怎么不游?杀一做百,叫杭州人看看,卖日本货的下场!"
  那少女小心翼翼地问:"这孩子,是你家的弟弟吗?"
  嘉平生气地挥挥被嘉乔咬伤的手:"谁认贼作父,谁就不是我们杭家的人!"
  "哪个要做你们抗家的人?我不姓杭了,我又不住在杭家!"嘉乔哭着哭着,竟然这么来一句。
  "你不姓杭,你想姓什么?你想跟这个贼,姓吴吗?"嘉平又要暴跳如雷嘉乔却大叫:"姓吴,就姓吴好了!哪个要姓杭!姓杭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最好姓杭的一家门死掉!"
  那边杭天醉正端着他那只曼生壶走来,恰恰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壶嘴里就抖出了水。吴升看到了茶壶,却立刻就大声呻吟,说着:"水啊,我渴死了,阿乔啊,你快给我喝水啊,阿乔你救救我啊…

…"二 升 壶他 吴 把
  嘉乔泪眼婆婆,一下子就看到他亲爹手里的那把茶壶话不说,跑上去,一把守了过来,就跟起脚爬上车喂吴升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嘉乔喂完了下来,也是二话不说一把塞进杭天醉的手里。
  游街的木笼子又开始往前移动了,嘉和没有跟上去,他被他二弟的行动惊愕震撼了。
  那少女也没有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个喊口号的身影,问:"他也是杭家人吗?"
  嘉和看看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少女上了黄包车,沉思地说:"奇怪,杭家人也不一样。"
  杭氏父子和绿爱,都怔怔地站着,很久很久,绿爱才叹了一声:"作孽啊!"
  "是我作孽,我给儿女作孽了,报应要来了。"杭天醉盯着嘉和,说道。
  坐在黄包车上的少女,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睁大了,盯着这奇怪的一家人。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被车缓缓地载走。黄包车的车棚,用布幌子遮了起来,从后面望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字。看来

,这便是一位出身在殷实人家的五四新女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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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忘忧茶庄忽然进入了一个混乱的时期,这个时期并不长久,但后人的议论却经久不衰。在那样一种叙述中,茶这个杭氏家族赖以生存的无所不在地渗透生活的主体仿佛不见了。是退隐了,消散了,

还是被排挤了?没有人去关心它,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们又把注意力倾投在了二少爷杭嘉平身上。
  二少爷杭嘉平乃忘忧茶庄之"混世魔王",一个不协调的捣乱的音符,一个温文尔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孙。二少爷杭嘉平在北方学会了饮酒,故而在他身上散发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冲淡的清香

。他浓烈、激昂,说话滔滔不绝,心潮逐浪而高;他极端、虔诚,一腔热血到处寻觅可以供他献身的地方。他对有关茶的一切话题,听也不要听,以为做生意这种事情,与他向往的信仰风马牛不相及。

他本来是准备重返北京的,但家中发现几年不见的嘉平,变得这样无法无天难以控制,又担心给寄客带去麻烦,便决定留他在家读书。然嘉平他转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之后,也根本没有好好地读过什么

书,他终日琢磨着怎么样向劳苦大众靠拢,并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以他虽没有好好地读书,却好好地在校园里卖了一阵自己办的油印小报,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异母哥哥杭嘉和。小报名为《忘忧》

,这是哥哥坚持的报名,他说唯其如此方能从家中取得办报资金。杭嘉平在《忘忧》上所宣传的 主张五花八门,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不过他最热心的还是无政府主义,

这种主义很合他砸烂旧世界的激情的胃口。
  "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刚刚听到这一主义称谓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鲜。
  "一切权力都是罪恶,个人绝对自由,反对一切政府和一切权威,反对有国家,反对密谋、暗杀、暴动,反对建立一切政权——这就是无政府主义。"
  "那不是无法无天吗?"
  "就是无法无天!"嘉平又间,"你信奉什么主义?"
  "我信奉陶渊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说主义,就算是陶渊明主义吧。"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嘉平斩钉截铁地说。
  嘉和很是吃了一惊,竟然闹了半天,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不过他到底年轻,脑子急转弯,接受新鲜事物也快。况且此时此刻的杭嘉和已经被他的弟弟杭嘉平彻底征服了。在他这样的年龄,

思想这种东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反叛一切,振聋发喷耸人听闻,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学的进步的。所以杭嘉和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便立刻臣服于无政府主义。为了表示他的实践勇气,他听

从了嘉平的建议:因为无政府主义是主张废除血缘关系的,所以,他们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无"掉了。
  他们接下去的勇气和胆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个夏天,忘忧茶庄和楼府,都被嘉和几个兄妹弄得B瞪口呆。一方面,他们不准他们的茶庄卖茶,另一方面,他们又万分诚恳地拿出自己不多的

钱来,敬请撮着、婉罗这些所谓的"劳工阶级"们到西湖边忘忧茶楼去品茗喝茶。"劳工阶级"们很生气,说:"别瞎胡闹了,今年的春茶到现在还不让卖,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杭家门里的人?"
   "我们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们谁的人都不是。我们'无'人。"
  他们说出来的话,忘忧茶庄的"劳工阶级"们真是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不在乎。话说他们把家里的下人们赶得一个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让他们的母亲沈绿爱下厨,并给坐在禅房里的父亲杭天醉送去

一副水桶挑担。杭天醉朝他们白了白眼,便去了灵隐寺,在那里品茶,茶禅一味,心静。他的儿女们却心热如火,他们几个,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内,则统统跑到忘忧茶楼里去跑堂,当店小二茶博士。他

们免费让穷人坐茶楼,轰动全城。一时四方乞丐蜂拥而至,臭气熏天,污秽遍地,吓得老茶客们落荒而逃。茶楼老板林汝昌年事已高,本来就惨淡经营,勉力支撑,见一帮少爷小姐胡乱糟蹋家业,气喘

吁吁地跑到羊坝头告状。
  谁知羊坝头忘忧楼府的整个情况,比茶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平大开了后门,一群南来北往的小乞丐们占据了偌大一个后花园。嘉草正指挥着他们在从前养金鱼和睡莲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给他们在

厢房里安顿地铺,他们打算建立一个孤儿院,来实践他们的无政府主义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亲的禅房,张开两只手掌:"天醉同志,请给我一些钱,不用多,只要够让我们开办孤儿院就行。"
  天醉手里拿了庄子的《逍遥游》,瞠目结舌了半天,才说:"你别跟我说话,找你妈去!"
  "绿爱同志说得由您批准,否则她不给。"
  "你叫你妈什么?"
  "无政府主义者是只有同志没有爹妈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会儿。他感到又气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除非赵寄客在场。他倒也没有觉得儿子们的行为有多少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儿子们至少在走向上相同

。可是他需要清静、安心,他还需要一种适意的渐次有规律的生活,这是他对从前拍大烟生涯的彻头彻尾的反动。从前杭天醉一向讨厌有规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后,却觉得这种静褴的生活滋养了他,

他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生存方式。至于社会,他是背对着它的,来自社会的声音,无论欢呼还是抗议,对他个人灵魂的拯救都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此时的杭天醉,走向社会的独木桥已经

抽掉了。他隔着深渊,用他的梦眼看着彼岸的喧哗与骚动。他也找不出语言来与儿子们对话。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儿子们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儿子们的语言,他却完全地不会用了。"还是吃茶去吧。

"他便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喝语,这是他企图用悬置的方法来对待生活了。他突然发现他对从小浸淫在其间的"茶",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原来不管你碰到万千烦恼,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为这进入

了佛理的茶禅而快慰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和悦。
  "我吃茶去了。"
  "那办孤儿院的钱呢?"
  "我吃茶去了。"
  "你给了钱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现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顾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没有能够进行下去,他们都被母亲绿爱突然的尖叫之声干扰了。接下去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只见一名衣衫槛楼的乞儿在忘忧楼府的院落与夹墙里上房下墙,奔走如飞,手

里紧紧捧着那把赵寄客送给杭天醉的曼生壶。身后的绿爱则拿着一把菜刀奋力追杀,大喊大叫,头发松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后,又是一群长发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兽的乞儿们穷追不舍,再

后面,又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绿爱同志"问。沈绿爱也实在是气疯了,哪里还有老板娘的半丝风韵,指着嘉平就骂:"你这个现世报,我

还有哪一点不依着你?由着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该万不该你把这批叫花子弄到家里来,你一个人哪里救得了那千千万万的人?你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我正切着菜呢,这家伙捧着把壶就进了厨房,

要倒水喝。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壶吗?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说,又要奋力去追杀了。再一看,那家伙却十分了得,抱着这把壶,他竟上了房呢。
  实际上这孩子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哪里晓得世界上还有什么慢(曼)生壶快生壶,他是被绿爱手里那把菜刀吓坏了,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种的招儿,也没法让他下来。绿爱把刀扔了换了

银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无政府主义理论也不行,嘉草看着孤儿上房倒没哭,看着绿爱声嘶力竭倒吓哭了,但那眼泪也没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来。杭天醉一碰到这样的事情更是束手无策,他对乞儿可

以说是一筹莫展的,但对亲人他却源源不断地冷嘲热讽,结果事情变得很奇怪,家人们骂着哭着教育着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讥笑着嘲弄着他的家人们。不知原委的人倒还真的以为他和乞儿们同一阶级

立场,恨不得也跟着那孩儿上房呢。
  夜幕降临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儿怀抱曼生壶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孤胆英雄。下面的人们说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哑口无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听到了呼唤,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来自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儿坐得高看得远,原来他的"孤儿院"的朋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

了,因为孩子们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

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
  嘉和仿佛和那些孩子心有灵犀,他让家人们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后他独自一人等候那孩子下来。嘉和身上天生一种茶般的亲和力,使人01对他不加设防;他还有一种安全感,与人平起平坐的样子

,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的咄咄逼人神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乞儿们作鸟兽散,重返流浪王国。而那只历经惊吓的曼生壶,也别来无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禅桌之上了。大厅里灯火通

明,老板娘沈绿爱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闹到此结束,什么挑水下厨下人们都去吃茶,这样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罢休了。大家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虽然瞎折腾没多久,但大家都有一

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大家嘴里都翻来覆去地嚼着那个"茶"字。大家都觉得,这个夏天它被冷落了,大家都有一种负疚感。但是不要紧,明天就正常了。谁也不反对要回青岛,谁也不反对抵制日货。但茶

是中国人的,要买茶,要卖茶,这是忘忧茶庄赖以生存的两大基本原则。从前,大家由着嘉平胡闹,是看在老板娘面上,如今老板娘发话了,谁还怕那初生的牛犊去?那一年春节,是嘉平的异常落寞之

节。在此之前,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纷纷北上,寻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经济控制而寸步难行,在家中栖洒惶惶的,倒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嘉和平时也是落寞时多,激烈时少。不能说他对这个冬天的失落没什么感受,我们只能说是他对失落的承受力比较强罢了。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地沉闷,沉闷是我们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

式。不沉闷,不过是沉闷之间的亮丽的喘息之隙罢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沉闷并非不可承受,使他越来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状态。弟弟不能承受苦闷的样子使他心潮难平。关键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

为无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嘉平他不会这样,他是被嘉平急出来的。为了平息嘉平那种急躁不安的心绪,他曾经建议嘉平与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访弘一法师,也就是没有教过他们的一师先生李

叔同。嘉平一向对这种逆常规之举饶有兴趣,在他看来一切标新立异之举亦都是反叛之举,而他当下的生命表现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经不跟父母亲说话了,走进走出一张脸绷得像鼓皮,绿爱对这个宝贝

心肝儿子一筹莫展。她不明白,儿子养到十七八岁,怎么倒越养越像是陌路人了。
  话说嘉平跟着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们在寺外山墙边绕了好几圈,嘉和犹疑来犹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辈来也。山风掠过山寺,风吹草动,梵音无声,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师不会

走出这样的寂静的。嘉平倒是不耐烦了,他想山中的超脱安详,亦不过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也未必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出路。但他也不想为难嘉和,他对他的哥哥嘉和,还是从心底里热爱的,他还把他看

成是他的亲密的叛逆战友。
  最后嘉和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得终于败下阵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在一片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在杭州的忧愁的雨巷中穿于地行走着,没有丁香花,也够愁死人的了。小哥俩

的黑浓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水珠子,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后面絮絮叨叨地,骄傲中透着凄凉:"你茶清爷爷在的时候,往这走廊上一站,百十来人,那是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他走路的样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飘;突然,'唆'的一下

子,就箭一样射了过去。嘉和,这个地方你要常来的。"
  "为什么?"
  "茶清伯的魂灵在这里飘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为什么?"
  嘉和回过头来,撮着怕惊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侧过脸来斜包着眼色的神情,和那个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惊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层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脸上了。撮着伯松了口气,现在的这张脸叫他放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害怕那张眼睛发绿的脸。在忘优茶庄,吴

茶清的魂灵始终还在那梁柱间隐隐现现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时候冲散了这不肯离去的魂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气急败坏地喊着:"学校……来信了,经校长……被撤职了……走,走,同学们都去学校了……"
  嘉和二话不说,跟着嘉平就跑。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两个少爷跑得无影无踪,空旷旷的大场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了半天,对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晓得你不放心,你走不开,你眼珠瞪

着我们。茶清伯,我们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1919年五四以后的"一师",是教育厅和给绅01的对头。经亨颐这个当校长的,竟也和嘉平一样地激进,因此便被取了个外号叫"经独头"。
  经亨颐的第一条罪状是废孔。其实说到废孔也很简单,学堂每年都要到孔庙会祭孔,谓"丁祭典礼",原来杭州师范生是要参加勺\俏舞于庭"队伍的,而经师则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后,清朝的遗

老遗少们都在想,看你经亨颐来还是不来?经亨颐偏不来,他找了个借口,跑到山西开会去了,一时"大逆不道",为日后的倒经运动埋下祸根一条。
  经亨颐的另一条罪状是支持"四大金刚"搞教育革命。四大金刚者:夏丐尊、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学革命,可以说是领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学之革命,则自革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为国语,原是一师教育改革的一项内容。经师以为"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是错了人生",故废读经课,聘夏、陈、刘、李为国文主任教员。这在"之乎者也"满天飞的当时,犹

如长衫堆里冲进个赤脚的短裤党。
  聘请四大金刚,埋下了倒经运动的第二条祸根。
  经亨颐的第三条罪状,便是"默许"施存统非孝了。
  这篇发表在学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惊呼为洪水猛兽的、红头发绿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过是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代替不平等的"孝道"罢了。原来,施存统

母亲生了重病,他赶回金华老家一看,一件破单衣,一些冷硬饭,没人医治,没人照料。家人把钱宁愿花在求神求鬼做寿衣上,也不愿给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说:"活人要紧,她横竖迟早就要死的。

"施存统再三恳求父亲,父亲不理。施存统两夜睡不着,想:
  我是做孝子呢,还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还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
  我对于父亲要不要一样地孝呢?一样地孝是不冲突的么?我究竟怎么样孝法呢?我做孝子于父母有利么?
  我在家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吗?
  我能够忍得住么?我不会比母先死吗?我死了,于母亲又有什么利益呢?
  施存统终于非了孝,三天以后"含泪抛弃垂死的母亲,决然半途回校",并写下《非孝》一文。
  文章发表一个月后,母亲死了。
  施存统非孝,非了当局的祖宗,外号"琉璃蛋"的吉林人省长齐耀珊、教育厅长夏敬观双脚跳了起来,再容不得经亨颐了。他们一面查封《浙江新潮》,一面唆使议员们抛出"查办"案,沈绿村在其间

,竟也起了关键性作用,告经亨颐"非孝、废孔、公妻、共产",污蔑四大金刚不学无术,并撤换了经亨颐的校长之职。
  一师风潮,就在1920年2月寒假之中,掀了起来。
  2月10日、15日、19日,一师学生徐白民、宣中华连发三信,给在家度寒假的同学,告知经师被免消息,并言,经校长之去留,关系吾校前途甚大,关系浙江文化非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此,

以"挽经护校"为号召,揭开了"一师风潮"的序幕。
  3月13日,到校同学已达二百余人,嘉和、嘉平两兄弟自然便是中坚分子。同学大会一致通过决议:维持文化运动,坚持到底,无论何人不得有暴行;校事未妥善解决以前,无论何人概不得擅离本校

;留经目的不达,一致牺牲-…·
  3月29日晨,五百多军警包围一师,声称省长有令,要遣送学生回家。秀才遇见了兵,兵们拖着秀才就往外拉,三百多名学生迅速围坐到了操场,群情激愤,呼声迭起。
  墙外,杭州学生联合会发动的全体学生,包括方西岸和她的女同学们,抬着面包筐,从墙上往墙里面扔馒头,只听得墙里面的声声呼喊:"我们宁愿为新文化而牺牲,也不愿在黑社会中做人!"
  方西沙此刻也已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一边往里扔食物,一边跟着喊:"我们的学生犯了什么罪?你们这班警察这样虐待他们!"
  方西冷方小姐的嗓子不喊则已,一喊就如金石裂帛,惹得路人都停住了脚步。说来也是巧,恰恰此时,方小姐那在司法厅工作的父亲方伯平也赶来现场,处理这越演越烈的局势,没料到一师的学生

还没开始处理,倒要先开始处理自己的女儿了。他本是夏敬观的同学,又在政府部门任了要职,心里也是不满经亨颐这一干人的标新立异的,见了自己女儿站到对立面去,又气又急又不敢叫,一声不响

走近了去,一把抓住女儿扔馒头的手,说:"给我回去!"
  不料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去!"
  "你敢顶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儿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便往一师的大门口冲去。
  此时,一师操场已经大乱特乱,五百多名警察冲向学生,团团围住,警长高声喊道:"省长已经下了决心,再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
  一声令下,数百警察便扑向了学生。此时,一位围白围巾的少年突然冲了出去,叫道:"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他拚了!"
  方西冷小姐身上的血,侧的一下全部冲向了头顶!那不是上半年在忘忧茶庄看到的杭家少爷吗?看他英姿飒爽,多么英武啊!
  然而方小姐头上的血又一下子扑向脚心,因为他看到一群警察疯狂地向她心上的英雄扑去。但是他非但不跑,而且一个箭步上前,拔下警长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喊道:"同学们,杀身成仁的时

机已经到了!"
  他竟一刀要往自己脖子上割去,方小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这一叫,那刀犹疑了一下,立刻便被人夺了下来。方小姐浑身一片的冷汗,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杭州城中学生们背着铺盖,源源不绝地进了一师,以示声援。梁启超、蔡元培等纷纷来电斥责当局。声势浩大,群情激愤至此,当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着回家打铺盖,要与她那个心里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挡,见她真要出门,才说:"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回学生也算是体面了。"
  方小姐这才知道,学生们赢了。当局推荐的校长,吓得谁也不敢到任,解散一师的话题,谁也不敢再提了。
  中学生们在杭州中河边学校大操场里静坐抗议杀身以成仁时,龙井村狮峰山的新茶绽开又被摘落,万物成长,持之以恒。
  嘉和却陡然感觉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种神秘的联系。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俩最声气相投之时,来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们亟呼嘉平进京,共议大事。这一次进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

说是出走性质了。行前只告诉了嘉和一人,匆匆忙忙,他们甚至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夜里起了床,从后院小门中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几句。不料嘉和手先送过来了,递过

半只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带着做个纪念。"嘉平用手掌托了一托,笑着说:"你还记着这兔毫盏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难说,或许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见了叶子拿这盏片一晃,就认出来了。"
  "说到哪里去了,你这里还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说到这里,两兄弟突然同时激动伤感起来,似乎这时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要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拥抱住嘉和说点什么,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准则,便只是拍拍嘉和的肩,说:"全靠你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中。嘉平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便说:"我们一南一北,分头干吧。我在那里搞工读,你不是可以在这里搞农读吗?我能离开家,为什么你就不能离开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点点头。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齿。他觉得整个杭家,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从忘忧茶庄后门出来,是一条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翻桥而过,便是南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般的小巷,它们织就的迷宫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测,但嘉平绝不怕这些拐弯抹角。他从小

就在这样的迷宫中摸爬滚打,他从心底里蔑视这些绳子一样的小巷。他怀着"你休想缚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向光明的火车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灯一样通亮。这使送他上路的哥哥

嘉和心中又羡慕又伤感。嘉和是多么向往那晴朗的万里无云的白雪晶莹的北方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的,而他则只可能属于这迷宫一般的潮湿的南方。这一点弟兄俩心照不宣:一个

不提出,一个也不邀请,在旁人看来这岂不就是命运吗?那么,是什么力量迫使嘉和留在南方了呢?孤独一人从火车站回来的嘉和,并不清楚是谁把他留下了,他只以为是他的家族离不开他。从骨子里

说他没有一分钟是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其实嘉和也清楚,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杭嘉和重新从后门进来时遇见了等候在门口的父亲,这说明他对儿子们的浪迹行为一清二楚。无论经受怎样的打击幻灭,都不能使杭天醉从此对生活麻木不仁,这可真是他要了命的悲剧性格。他眼

巴巴地躲在暗处,看着儿子们收拾行装,"吱呀"一声开了门,宽宽的肩膀消失在南方浓雾升起的夜晚。那些雾发出了寒冷的蓝光,把他的心浸淫得一片五碎冰销。
  嘉和被父亲的眼神和举止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嘉平…··说,怕你们伤心,……走了以后,再说。"
  杭天醉摇了摇手,轻声地结巴地念叨着说:"我没没、没伤心……我没伤、伤、伤心,我没伤心、心……"
  嘉和知道,这就是父亲伤心后的表情,恍馆而受惊吓的,否定着的,一步步退向黑暗深处;嘉平对这样的伤心总是心不在焉,无法涉入。但嘉和却不是这样的,他正面地渗透到父亲的这种伤心里去

,但他对这样的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就这样,他重新来到了她的身旁。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圈一圈地在幽冥处晃悠,不知不觉便又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他伤心透了,失望透了,他丧魂落魄极了,所以——他不再怕眼前这个女人了。
  他陈海地笑了几声,冒着傻气。女人醒了,吃了一惊,跳坐了起来,看出是他,一时怔住,两人便温和地胶着住了。现在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把对方的心病看透了。因为看出了对方和自

己的一样,都是别有一番情怀之人,他们又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同病相怜和相德以沫,这样一份相通,竟又生出了一份友情和怜悯来了。
  女人的记忆力一定还深刻地印记着当年新婚时的耻辱,这使得她长久地不再把丈夫当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们一起归类。但夜晚真是不可思议,况且是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样突

如其来的带有攻击性的遭遇。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吗?"做妻子的便这样说。
  杭天醉心里燥热起来,好像骨头架子里面打开了弹簧似的,撑出了另一副骨头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绿爱,厉声说:"谁说我不要你?谁说我不要你!"
  绿爱抬起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天昏暗着,沉沉地就要将息,天醉看着这个一缕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不敢征服她?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

种的痛便在心里暴跳。他狠狠地咬着牙根说:"谁说我不要你!"双手使劲地对着女人的领口,下死劲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嘶的一声,撕成了两半,他又对着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当腰拉断,

一对胸乳便如白兔一样蹦跳了出来。在月光下,颤抖不已。女人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头发一绝一绝地,缓缓地从上往下掉滑下来。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女人发出了略带嘶哑的一声尖

叫,这叫声使杭天醉兴奋。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绝竟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欲望和力气,却是他自己怎么也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里,这对成亲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疯狂地放肆地做爱。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他们几乎一夜无话,呻吟与喘息取代了一切。刚刚平息下去的身心一次次地又被唤醒,推向高峰。女人被

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后,陷入了半迷醉状态。男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时他悄悄起身,取来一支蜡烛点亮了,站在床头,他股股陇陵地用烛光照耀着裸体的丰满的女人,唉……唉……他叹息着,他

是多么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离时的那种痛苦,伤心伤肝,痛彻全身;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牵肠挂肚的依恋。这可真是一种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恋哪!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无法不想起他当

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对这样的往事,又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唉,唉,他这表面上没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里却经受了多少惨烈事件,真是伤痕累累,不忍细说。当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摆脱

对人世的一往情深时,实际上却始终无法摆脱他对人的一往情深——无论男人和女人。他热恋,他仇恨,他回避,他隐忍,他绝望,他冷漠,到头来,这一切却都是他离不开人的一种姿势和呼救罢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绝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旧迷恋着烛光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同时,他也迷恋着那个夺去过这个女人之心的男人的友情。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尖锐的痛苦,

肉体的迷恋并没有消化这种痛苦,现在,是这种痛苦来撞击肉体的迷恋了。
  女人醒来了,她看见了拿着烛光的丈夫,她有些难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被窝。她说:"小心着凉……"
  丈夫摇了摇头。妻子仿佛感觉出了怜悯,有点警觉,妻子说:"如果你觉得还是在禅房更好……"
  天醉吹灭了烛火,不让绿爱再说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雨袭击着的火把,冒着烟气和小火苗。他需要别人来烘烤自己,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烘烤自己的能力。
  黑暗中他再一次被忧伤击倒,他隔着被子一把抱住绿爱,不由地悲从中来,他沙哑着嗓子,痛切地哺哺私语:"绿爱啊,绿爱啊,我们的儿子,他跑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个自由而混乱的阶段是不可避免的。当杭嘉平北上的时候,他一向崇拜的先生赵寄客南下了。赵寄客这一次的南下目的很明确,他在日本学到的机械知识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朋友们将在杭州

筹建汽车公司,并聘任他为总技师。
  此一阶段的浙江省,恰由北洋皖系军阀卢永样执政。为迎合社会舆论,以图长期控制,实行军阀割据,他也开始寻找"车同轨"的途径。赵寄客带着一只手臂从教育救国的战线上撤了下来,又进入了

实业救国的行列。他子然一身,无牵无挂,飘忽东西,爱骑一匹白马。和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渐老,长长的身影后拖上了一团团家业的浓荫,赵寄客没有。他依旧是杭州城里一股带有快客风骨的自由风

。人们看到他便不由得想到那十年前的义举之夜,他自己也对那段历史津津乐道。可以说此后他虽也曾经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但终无法和那最辉煌的辛亥革命相提并论。因此他开始沉浸在这样一种自

我营造的英雄气氛之中了。
  他虽已年过四十,且又少了一臂,但看上去挺拔精悍,风采不减当年。所以当他前往忘忧楼府拜见朋友之时,他的确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他的老朋友杭天醉,迎接他的是朋友的妻子—

—她浮肿疲惫,声音嘶哑。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她怀孕了,她的脸上布满了蝴蝶斑。
  他一时踌躇,站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想到这样一种结局。唉,女人!他想,我也是为你回来的!想见到你呢,可不是这副模样。
  绿爱见到了赵寄客便昏眩起来,这辈子她不指望他会回来了。有一刹那她真以为白日做了梦,然而不是。她笑了,说:"你看我变成什么样,丑死了。"
  赵寄客看她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顿时心中恼火。他不理睬女人的笑容,淡淡地问天醉去哪里了,他要去找他。
  沈绿爱看出来赵寄客生气了,这使得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为这久别重逢的"生气"而高兴。在赵寄客带着她的儿子远走高飞的那些日子里,她奇怪地怨恨着她的丈夫,她想,赵寄客就是因为她丈

夫而远走高飞的。这种奇异的醋意随着时光流逝,竟转换为另一种东西了。当她的儿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终于又上了她的床时,怨恨附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她想,现在是你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你这

我命里的冤家!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和丈夫造爱。她心中怒气冲冲又得意扬扬,她想;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下子他跟我了,这下你没有他了。你没有他了,我看你怎么办!
  然后,连这样的怒气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岁月深处去了。沈绿爱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价,便是她那一脸让赵寄客看了不顺眼的蝴蝶斑和一个隆起的大肚子。与此同时,这怨恨就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

的脚一样,回到她自己的身上。为了掩饰这怨恨,她就恢复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说:"你去灵隐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灵隐寺的。他断断续续地去着那里,和庙里云游的僧人喝茶。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着门看人们对佛顶礼膜拜;傍晚时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飞来峰下走走,看那

百多个石雕像呼之欲出却又永远不出的神情,心里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从骨子里说杭天醉对宗教是缺乏虔诚的,他天生地怀疑着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证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他原本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乐生者,但结果却是他把他自己搅成了一团糟。比如,

当他在那个悲伤的骨肉离别的夜晚沉溺于床第性爱之后,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干吗要做这件事情了;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比如从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么样?天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做

?那么为了忘却——结果什么也无法忘却!那么,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吧,但是儿女们终究要成为父亲的逆子,他自己也是这样——又何苦把他们生出来?他这样分析着自嘲着自恋着,但使他羞愧难当

的是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绿爱上床造爱。这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太阳升起来时他们

又不屑于昨夜的疯狂。这短期的混乱造成的结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怀孕。天醉也没想到女人的生命力还那么旺盛,到头来,天醉落得个坐在撮着拉的人力车,走过九里松石莲亭进了禅寺来消灭人欲的

下场。"还是多喝一点茶吧。"他想,茶是不发的,克制情欲的,我现在知道茶禅为什么一味了。
  杭天醉暂时参禅的灵隐寺周围,一向就是优秀的龙井茶品种的栖息地。当年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载,(茶)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杭天醉深以为然,他渐渐地又从绿爱怀孕的事件中摆脱出来了

,他又开始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在他想来,这大概就是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
  当赵寄客骑着白马前来找他时,恰恰是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的时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见面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则又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极不负责的

。他完全不问赵寄客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也不问问自己茶庄的情况如何,绿爱身体可好,他也不问一问他那个剩下的大儿子有没有新的动向,他也不让赵寄客问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着

,让赵寄客当了一回听众。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茶禅何以一味了。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当然道院也有种茶的,不过不能和佛院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另外,'农禅并重'是佛门一

条祖训,道教就没有'农道并重'这一说。喂,寄客,你有没听?"
  "你讲吧,讲吧,我听着呢。"
  "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生产管理之职。茶自然是极好的,比如灵隐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采制。我们上次获得金奖的惠明茶,便

是惠明寺种的。所谓大乘教小乘教,无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还是小舟到彼岸罢了。国人想必爱热闹惯了,喜乘大船,故隔三岔五便群聚而来庙寺拜佛,庙中僧人自又免不了专门弄了茶来施舍。

你看,这些寺庙一到节日,不就像个大茶馆吗?"
  "还有第三吗?"
  "当然有,没有这第三,第一第二就没意思了,那便是形成了佛的茶礼,从前庙里规矩,和尚一大早起来,先饮茶,再礼佛,还要在佛前、祖前、灵前敬供茶水。举行茶汤会时,还要鸣鼓集众,这面

鼓就叫茶鼓了。另外,庙里还有专门煮茶的料理茶务的人,叫作'茶头'。一天到晚,就是烧开水、煮茶这点事情。"
  "你是不是也看中这个'茶头'位置了?"
  杭天醉这才明白过来老朋友对他这番话没有太大兴趣,便解嘲地摊摊手说:"尘缘未了,人家不要我啊。"
  他们接下去想必是要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的过程。他们无言地走过春淙亭、壑雷亭、呼猿洞、玉乳洞,那百多个佛像或狰狞或慈善一律盯着他们不放。后来,赵寄客是必定要说汽车的事情的,他

来找他,本来此事就是其中一件。
  杭天醉从一片茶禅中这才明白过来,赵寄客要他干什么。
  "你不是教育救国吗?怎么又在实业救国了?我还不知你下回又拿什么救国呢?"他决定反唇相讥。
  "你别岔开了说话,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说的,开洋汽车有损西湖古朴风光!"
  看着杭天醉一时瞠目结舌的样子,赵寄客倒笑了,拿他的独臂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想过没有?从湖滨到灵隐九公里长的风景线,一旦通了车,你日日来去多少方便?"
  杭天醉说:"昔日有颜钧讲学,忽然就地打了滚,还说:试看我良知。我看你之所为,不过就地打滚罢了。"
  赵寄客大笑起来:"就地打滚又有何妨?我赵寄客与你杭天醉的那些个禅啊佛啊素不相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时俱进方为我辈所择之上上策。躲在山中辗转反侧,以为精辟透悟

,难道就不是就地打滚?你等着瞧吧,汽车一旦进山,此一处又将是新光景新气象了。我看你,再往哪里逃吧!"
  说毕,扬鞭策马,飞身而去!
  老家人撮着颠着老腿要去找沈绿爱,今年的春茶收不上来了。为的是茶庄付不出那么多的现钱,要给山客打白条。打白条山客倒也还能接受,关键是吴升他那个茶行不打白条。吴升做事情就是出手

大,资金不够,他眼睛也不眨,就把那个布店卖了。绿爱的陪嫁丫头婉罗说:"卖掉好哇,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这个店就想他站木笼子游街。"撮着说:"我们还能卖什么呢?茶楼又是不能卖的,其他

东西也就卖得差不多了。站木笼子若能站出钱来,我倒是愿意去站一回的。"
  说着又要去找夫人,婉罗一边煎着那些中药一边说:"夫人都 快生了,听不得这些操心事。"
   撮着愣了半晌,说:"那我找大少爷去。老爷不在,他就是最大的了。"
   婉罗拿了扇火的扇子,遮着自己半边脸,凑到摄着耳边说:"你快别再提大少爷三字,大少爷正晦气着呢。"
   "怎么个晦气了?"
   "人家赵先生和他大舅给他牵线做媒,对方小姐不答应,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呢!"
  "什么三朵花两朵花?"现在是撮着一脸的迷茫了,"我们大少爷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到哪里找去?"
  这些天嘉和哪里也没去,天天伏在书桌上看书写字。说好了嘉平一到北京就给他来信的,结果等了那么些日子也没见他寄回一个字来。倒是有人捎了口信,说嘉平和他那拨子同志正在筹划什么工读

团、什么新村呢,忙得没心情顾得上和南方的兄弟们对话了。
  嘉平没有时间,嘉和却因了嘉平的出走而多出时间来了。况且近日他这里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便日日单相思似的给他那个兄弟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又编了号码,等着日后一起寄发呢!
  嘉平同志:
  自你说了白话文的好处后,我写笔记、日记、作文,便也抛弃了文言文。我的朋友李君便成了我的对头,日日要来为我圈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什么糟蹋国粹,强暴古文。
  偏偏他又是做了我朋友的,不肯就此作了对头罢休,便怂恿我们俩共同的朋友陈君来说服我,可怜这位陈君见了我的文字也觉得好,见了李君的文字也觉得好,当中作了骑墙派,又被我们俩骂煞,

照他的说法,是吃双面巴掌。但是在我,却是乐此不疲的。
  好在我们虽在语言上分了左、中、右三派,在对建设新村(听说你在北京也和我们一样地对此有着兴趣)的认识上,却是十二分一致的呢。为此,李君还专门从家中拿来了一本名叫《极乐地》的书

,因为又叫《新桃花源》,所以极得我的欢喜。书里面有个白眼老臾,对他的妻子鲁氏,道了平生三个:一是废掉金钱,消灭政府,合五洲为一家,合世界人类如兄弟姐妹,和合成一团,痛痒喜乐,各

各皆相关,此一愿不得,方有二愿——会合二三同志,离开人群,隐在深山,钓鱼打猎,栽花插柳,种种田园。此二愿不得,又有三愿——离开世界问那些魔鬼,再不看见政府那些蠢贼,乘浮浮于海,

高声呼天,低声叫地,大声歌唱,猛声骂贼-…·
  嘉平同志,不知你以为三愿中哪一愿你最能接受?在我看来,自然是隐入深山最为现实的,故我近日,已在龙井山一带寻找一理想之茶园,来早日实践新村主张。
  可惜天醉却来扫了我的兴,他见我读了《极乐地》,便道:"是不是那个什么鲁哀鸣写的?" 我说正是鲁哀鸣所作。天醉便说:"这个鲁哀鸣,自家倒是跑到六和寺出家,六根清净,弄得后生者心血

到处喷!"原来那个鲁哀鸣竟是作了和尚的。虽然如此,却也不能因此说《极乐地》便不好了。谁料天醉又说:"这种梦哪个没有做过?二十年前头我和寄客也玩过。你们看看我,便是前车之鉴。"
  这倒是叫我十分纳闷,莫非天醉也做过无政府主义者?
   致礼
 嘉和2号
  嘉平同志: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原因乃是我在这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件事情一出,我决计去龙井的决心就更为坚定了。
  事情是这样的。省里的一帮议员开了合.西大蚣他们白己加薪。那薪却挪用了教育经费。我什1一师的学生便来"发难"了。我们赶到议会办公楼,把门都封了,不让议员们回家,我们还往院子里放了

炮仗。一时兴起,我们又烧了毛纸往屋里扔,说:"你们不是要钱吗,啥,拿去。"这样闹到尽了兴,我们才放他们出来,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加薪才能走的。
  此时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竟然会是沈绿村。当时我手里拿了一根小棍的,一棍子便打在他屁股上,竟把他头上的礼帽也震落了下来,这才认出。沈绿村看了我半日方说:"这一棍打

来,如果是嘉平我倒还相信,没想到你也做起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沈绿村迟早要告诉绿爱,绿爱又要告诉天醉的。他虽然心里头都是不欢喜绿村的,但是绿村现在在省里也是当了钦差大臣一样的角色,他们也是不去得罪的。故而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出路

,便是赶快到郊外去过新村的日子,从此种茶收茶,少见那些人的嘴脸为妙,你以为如何?
  此致
  敬礼
嘉和3号
  嘉平同志:
  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却心潮难平。明日,我和李君、陈君,便将一早离开这个腐败的城市,永远地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到郊外的茶园中去创造新生活。
  想到这个明天,我竟有些手舞足蹈。眼前是一片新生活园里的花儿、草儿、鸟儿和蝶儿的纷飞,还有,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青青的茶园。现在清明将到,双峰山的龙井茶正在蓄着抽芽,我们赶去

之时,正是茶芽绽开之日,新绿一片,郁香四起,好比是专门为了迎接我们的新生活而开放的一样。此刻我眼睛一闭,便是那片茶园,伸出翅膀来向我招手,想到今后的新世界改造好了,整个地球就是

一个圆形的大茶园,这便是我最高的理想了。嘉平同志,想到这里,竟又觉得这纸上的空谈是再也做不得了,只须赶快实行我们神圣的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呢。
  最近一段时间,绿村把你的母亲绿爱接了到上海的外公家里去住,天醉没有去,倒是独自去了灵隐寺,我便清静了一段时间,没曾想到他们在上海的一群竟然给我设下了一个圈套。绿爱回家以后,

就说要给我们两人提亲的,又说我比你早生几个时辰,便是长子,既是长子便要先走这一步了。
  这一件事情,实在是很好笑的。一来中国还没改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二来媒的之言,本是最最残害青年之身心的最最封建的事情,如何还要把我等再往这火坑里去推,我等自然便是坚决拒

绝了的。
  只是绿爱本非我的生身母亲,对我却和对你一样地关怀,实在是不忍严辞拒之,只得再去央求天醉。天醉这个人的习性,你是晓得的,一贯的名士风采,本来对此事便是泛泛地看着待着,近几年来

却又变了一个人样,论道坐佛,书法丹青,世事不问,我去问他,竟等于不问。我说,这门亲事我是断断不要的。他便说:"那你为何不出了家,效你那个到六和寺为僧的鲁哀鸣,断了六根了事?"
  我说我倒是不曾想过出家的,将来有了志同道合、共同改造旧世界、又共同创造新世界的异性,我便是愿意与她一起,求一人生伴侣。至于家庭不家庭,倒也无所谓的,因为不要遗产,儿女又公共

抚养,只要两个人有共同的志愿,便是最好的了。
  天醉便大笑起来,笑毕,便又让我去问寄客,还说你只管听他好了,他比我更晓得这一层事情。
  我便去找了寄客先生。寄客先生的态度使我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反对无政府主义信奉三民主义的,又说给我提亲的那一家的爹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现在省里司法部门任律师,是很被敬重的,姓

方。至于他的女儿,又受了专门的女校的教育,且在女子蚕桑学校读过书,又要往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送的。与我匹配,一茶一桑,正是合适的呢。
  孰知我听了这番的话,头都要大了起来。我们无政府主义者最要紧的头一条,便是消灭一切国家的机器,譬如法院、军队、司法等一切机构,倘若我是要消灭律师这个行当的,我怎又好娶律师的女

儿来当老婆呢?日后她若站在了她父亲一边,与我来吵架,我便如何是好?不要说改造中国,便是小小一个家也是改造不好的呢。
  我原来以为此事不过酝酿而已,我既然坚决地反对了,想必那一干人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毕竟已是民国,又经历了五四。哪里晓得今日早上,他们竟然把我骗到忘忧茶楼上。
  天醉早上来跟我说了有文微明的《惠山茶会图》,要来茶楼辨认真伪。我还说你去便是了,我哪里及得了你们的十之一?偏偏天醉又说你素在书画文字上承继了我的天分,不像嘉平,整日舞刀弄枪

,你去开开眼界,将来这等事情,你就替我去了。他又哪里晓得,这等虫鱼花鸟琴棋书画之事,我是早就不弄习了的。
  待我到了茶楼,真正吓了一跳,那手拿画轴的女子,你道是谁,竟然便是那日我什1在街上演讲时用了她家黄包车的那一位!你还记得车后那个"方"字吗?我顿时便明白了他们要给我配的是一个什么

样的女子了。
  那女子见了我,竟然也是十分地吃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晓得我的心里,自然是很乱很乱的了。那幅《惠山茶会图》究竟是真是伪我也辨不清楚了,只听得双方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勉强

听到几句,才晓得方小姐一家是湖南人氏,也是喜欢和讲究喝茶的,还互相说了一番《茶经》,便叫我和小姐坐到靠窗一边的雅座上去。
  我自然是紧张得要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又头昏眼花的,竟然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总之是学生模样,头发是短的,颜色又如裙子一般地黑。两只眼睛偶

尔一瞥,也是黑白分明,总之看上去,竟有些如绿爱的模样。只是她总是笑嘻嘻似的,嘴随时地一弯,圆眼睛便成了细月。况且,她又是有酒窝的。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她的面颊,依旧是红得妍然。
  我之所以把她描写得详细,乃是因为她和我坐下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一个呢?"
  我立时就明白,她指的是你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们也就只好于坐。倒是隔壁这一干人说得蛮热闹,原来中国的儿女结亲,实在是亲家结亲,和儿女却是关系不大的。
  这位方小姐虽然落落大方,却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眼里盯着盘子里那几只雕出花来的蜜饯梅脯,只管发愣。过了 一会儿,却又突然地问我:"您晓得今天他们把我们叫来凑在 一起,是什么意思?

"
   我只好说我是晓得的,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她又问我:"你看我盘里放的是什么?"
   我说是雕花的梅脯。说实话,把蜜饯雕成这样一朵朵的小花,我是真的还没有看见过呢。
  哪里晓得她就笑了,说:"我不晓得是你来了。我在湖南 的时候,我们家的奶妈是苗族人,他们是有一道风俗的,蜜饯都做成了花样,对欢迎的客人,茶里泡的蜜饯就是成双成 对的。"
   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相亲大概也是一样的,你随便泡吧。
   我就给她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郁绿的,香极了。她看看我,便往杯里扔梅花脯,她扔了一粒,又一粒。然后,又是一粒。梅花脯是红的,被茶水一泡,发了开来,又被绿茶垫着,三朵红花浮在

绿水上,美丽极了。
  好了,我要说的,我想我已经都说了。
   哦,差点忘了,那位方小姐的名字,叫方西沿,因她出生时,住在西岸桥下之故。袁子才有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看这门广vA小姐,才真正是苏小小的乡亲了呢。
   此乃
  敬礼
嘉和
于忘忧茶庄最后的一夜
  新村的建设,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倒确实不曾让嘉和料到。李君和陈君原本是最积极响应的,三人一行,还曾经到郊外专门来访探地址。从洪春桥南拆入茅家埠,成片的茶园,已经显现在眼前

,煞是动人。李、陈二君便按捺不住了,说是要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开始新村生活。还是嘉和老练,毕竟是茶庄的子弟,耳儒目染,沉得住气,便说:"这算得了个什么?才刚刚开始呢!龙井茶的好地方

多着呢,分狮、龙、云、虎四个字号,不把这些地方都看透了,怎么能选到最佳的风水之地?"
  李君父亲原是开小杂货铺的,做儿子的便也就有了开杂货铺的精神,听了嘉和的话,首先便叫苦:"嘉和君究竟是在找新村呢还是找块茶园惦记着日后生意呢?我倒是不大明白,若要那四处都跑遍,

莫非跑断了腿骨不成?"
  还是陈君做了和事佬,便说:"我有个姓都的同学,刚从甲种工业学校机织专业毕业,留校作了美术老师,恰是茅家埠人,不妨向他探访一番再作道理。"
  这个姓都的,恰是日后名扬海内外的都锦生丝织厂创始人都锦生,那年二十三岁,正沉浸在用传统织锦技术织造西湖美景的设想之中。见那几个同样耽于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同学少年来了,自然是十

分欢喜。况且嘉和又是个好书画的,见他家中挂着西湖十景的画,便分外地有了兴趣。都锦生见他喜欢,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嘉和遗憾地说:"锦生实乃天才,可惜原本不是一个学校的,少了交往,不然,也是交了一个同志朋友。"
  都锦生这才说了,他一直幻想把他朝夕相见的西湖山水通过织锦描绘出来,那数测波光,绚丽云彩,空稼的山色,用图案花纹表达出来,有可能吗?他可一直在揣摩着呢。
  大凡美的东西总是相通的。嘉和听了都锦生的设想,眼里就放出光来,说:"待我们把新村建好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与你织这块缎子,日后的世界,就要真如锦绣河山一样的美好,那才不枉此生

呢。"
  都锦生这才知道,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信 奉实业救国的,但对这些潮涨潮落的其他主义,也并不反感。便 说:"茶园的地点,倒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狮字号,以狮子峰为 中心

,包括那四周的胡公庙、龙井村、棋盘山、上天竺等地,最 佳;次是龙字号的,乃指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
   "本地人称为'石屋四山'龙井,我倒是去过的。"嘉和插嘴说。
  "云字号远一点,在云栖、五云山、梅家坞、琅档岭西一带。在那里建新村,交通不便一些。"
  "太远了不妥,"李君也表示反对,"有什么事情,城里也叫不应的。"
  "我们既然出来建新村,还和城里打什么交道?"嘉和便有些生气。
  "那虎字号的呢?"陈君连忙打岔,只怕他们又吵下去。
  "虎字号嘛,只在这虎跑、四眼井、赤山埠和三台山一带了。"
  "那你们这里呢?"李君问,"我看你们这里倒是蛮好的。"
  都锦生笑了,说:"我们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晖。像白乐桥、法云弄、玉泉、金沙港、黄龙洞,还有我们茅家埠的茶,俗称湖地茶,城里翁隆盛,还有杭少爷家的忘忧茶庄,不晓得会不会收的呢。"
  这番话倒是听得杭嘉和要作起揖来,赞道:"锦生兄,实乃有心之人,我倒是想听一听,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究竟找一块怎样的地方,建设新村为最好呢?"
  都锦生沉吟了片刻,问;"诸兄如此诚恳,我也便从实相问,你们手头,究竟筹得了多少资金?"
  这一问,便把三人都问得面面相觑。原来李君家做的小本生意,陈君的父亲则在乡下教书,唯有杭嘉和是个有钱人,却又和家中失了和。究起竟来,三人竟是不名一文了。
  都锦生见此况,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无政府,鄙人也不反对,然鄙人是实业救国论者,相信要靠实力改造中国,称雄世界。鄙人正是因为家境小康,无力筹资添置机器,方落得壮志未酬。几位

仁兄若也与我一般窘迫,天大的志向,又如何来实现呢?"
  陈君便也急了,说:"照你那么说来,这世上我们也只有打道回府这一条路可走了?"
  "那倒也未必。"都锦生摆摆手,"近处要买地建房虽是幻想,但远处亦有现成的。狮峰山下有胡公庙,相传乾隆皇帝在这里下马休息,封了庙前十八株御茶,那里倒是有空房可住。"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杭嘉和敲打着太阳穴,说,"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倒是有过记载的。那个胡公庙,旁边还有一口泉呢。"他便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南山上下有两龙井。上为老龙

井,一流寒碧,清例异常,弃之丛薄间,无有过而问之者。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
  "是啊是啊。"都锦生也兴奋了起来,"那口泉,就在庙旁,岩壁上还凿有'老龙井'三字,都说是苏东坡写的,谁知是真是假,倒是庙里有两株古梅,八百年;轮流着落叶开花,花期达三个月呢。我倒

是去看过的。"
  "那庙里的和尚能让我们住吗?"陈君担心地问。
  "庙里只有一个当家老和尚,你们帮他干活,他会答应的。"都锦生满有信心地说。
  都锦生所说的胡公庙,与龙井寺相去不远。据史书记载,这龙井寺原建于后汉的乾佑二年(949),名叫报国看经院,想来这与吴越国时的大兴佛事有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报

国看经院,便也在这烟雨之中了。到了北宋的熙宁(1068-1077)年间,改了名,叫作寿圣院。有个著名的和尚叫辨才,又是苏东坡的密友,原来是在天竺庙主事的、这天竺山一带,陆羽的《茶经》中就

已经记载了说是产茶的地方,到了辨才在天竺庙主事的年代,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茶,下天竺香林洞产的香林茶都已经名声在外了。偏是那个辨才名气一大,是非也多,便干脆翻过了琅挡岭狮峰山间

,来到了寿圣院,欲图个老来清静。
  不料人出了名,清静也难。辨才至此,香火火旺,僧众达千人,寿圣院名声大振。狮峰山便开茶园以供院中茶事。据说这茶便是辨才从天竺山带过来的,只因此地有龙井泉,又有龙井寺,故茶也名

龙井了。龙井茶之名,实实地起源于此了。
  在这个官方称之为广福院,民间称之为胡公庙的山郊野寺,建立新世界新村,实现乌托邦的理想,到头来只落在了杭嘉和一个人的头上。
  在那个股俄的早晨,春雨打湿了地皮,而嘉和则从羊坝头走出,经过河坊街那间小杂货铺时,看见他的同志李君正在下门板,肩上还垫着一块毛巾。看见嘉和,古怪地用手指指那正和他一起在下门

板的父亲的后脑勺,又指指自己,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摆了几摆,便重新开始沉醉于下门板。
  陈君倒是在门口久久地等着他,肩上背着胡乱扎成一团的被絮:"我本来前天就要走了,为了送你我才硬留下的,我爹在乡下吐了血,捎信来让我去顶班教书,要不这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嘉和说:"没关系,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识路的。"
  "你看,说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带着那么多书,正好到庙里去读呢。"
  陈君陪他走出城门,停了脚步,说:"嘉和,昨夜我一宵没睡,我母亲得着肺结核,如今又染给了我爹,什么时候,我也得吐血。"
  嘉和想了想,说:"赶快改造这旧社会吧,新社会一到,什么都好了。"
  就这样,忘忧茶庄的长子杭嘉和,怀里揣着写给大弟嘉平的那叠信,背上行囊里塞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鲁哀鸣的《极乐地》,眼里散发出新世界的光辉。光辉的中心,是一片膝航温柔的绿色

,毛茸茸地抚慰着他那焦渴的心。在绿色的中间,恍馆又有红瓦白墙,错落有致,明明灭灭,忽隐忽现。他一阵阵的心血来潮,便一个人向那绿色走去了。








 





第二十八章

  嘉和对胡公庙的环境十分地满意。庙里果然就有两株来梅,围墙之外,又有一片乌柏,开了春,新叶闹成了一团浅绿。胡公庙左侧的老龙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满山的茶园,犹如浓稠的绿瀑从半空

中挂了下来,映着嘉和,便一脸的绿了。
  庙里的住持,对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专门打扫了厢房,倒也窗明几净,还说,吃饭可以专门为他做。嘉和听了连连摇手,说:"那怎么行?我又不是来山里住着玩的。我可是来实践新村的,从现

在开始,每日两餐,一碗白饭,一碗白开水也就够了。"
  "那,杭少爷拿什么菜下饭呢?"
  "榨菜、霉干菜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酱油拌饭亦可,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师父不要叫我杭少爷,我们已经主张废弃姓氏了。再说,师父又是怎么晓得我原来姓杭的呢?"
  师父笑了起来,说:"龙井茶区,还有谁不晓得忘忧茶庄哇!山前山后那一片茶园,就是贵府买下来的嘛,如今虽卖出去了,毕竟还是从前的主人。你一来,撮着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杭嘉和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门板床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孙悟空翻了三十六个跟头,到头来,还是没有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桌上摊开

了《桃花源记》,读了几行就觉得不太对头,觉得他这个样子,和在忘忧茶庄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样,他便消消闲闲地出了门。没有留声机,不可能给农民放音乐。没有农场,因为茶园已经卖给了有钱人家。关于新农村,他还能干什么呢?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仰头看去,正是清晨时分,露水渐干,三三两两的,便有村姑村妇们在采茶,腰里还挎着个篓子。走来走去,倒像是在一带绿云之间值戏,又像是在一衣绿袖中舒展。天气又是

晴得透明,看得见游丝在半空里隐现,昨日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暖洋洋的,水气正在从地心里往上蒸冒。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只觉得看了眼中妥帖。天上,又有鸟儿飞过了,那是什么鸟儿呢?

叫得那么动听?完全是新社会的鸟儿,却到旧社会里来歌唱了。
  他便又听见了村姑们渐渐呀呀地歌唱了。远远地看去,洋红和阴丹士林蓝的衣衫,土黄的笠帽,银铃一样传来的歌声笑声,和仙境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三月采茶桃花红,手拿长枪赵子龙,
  百万军中救阿斗,万人头上逞英雄。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关杨六郎,
  偷营劫亲是焦赞,杀人放火是孟良。
  十一月采茶雪花飞,项王坡下别虞姬,
  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对鸳鸯两处飞。
  嘉和远远听了,喜得也顾不上礼节,大声叫道:"你们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纸笔来。"
  他便跌煞绊倒地往屋里取了纸笔,穿了一双圆口布鞋往山坡上冲。村姑们叽叽咕咕地笑成了一团,他冲到她们眼前时,她们却又复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们,"唱呀唱呀,我记下来。"
  村姑们脸孔红扑扑的,鼻尖上流着小汗珠,互相之间就挤眉弄眼了一番。一个右耳下长有一粒黑病的高挑姑娘说:"我们晓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爷。"
  嘉和一阵泄气:"怎么你们也都晓得?真是脱不了这个杭字的了。"
  "哎哎,我们当然晓得赔,从前我们采的就是你们忘忧茶庄的茶嘛。"
  嘉和摆手说:"快别提那茶庄了,我已经脱离家庭脱离茶庄,实行无政府主义主张了。你们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村姑们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什么国家主义,只是觉得这个少爷眉清目秀,言语和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便也不拘泥起来。嘉和闲着也是闲着,便和

她们有搭没搭地说话。他原来倒是一个极其拘谨的男孩,到这大自然之中,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便只觉得呼吸也畅了,心胸也开阔了,连话语也多了。
  又见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飞快,特别是那个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两手齐下,鸡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阵阵哗啦哗啦响,叫他看得眼花镜乱。那茶叶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鲜得

叫人爱怜。嘉和叹道:"真不知一斤茶叶,要有多少的芽头呢。"
  "四万多个吧。"跳珠说。
  嘉和听了,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也许怕扫了嘉和的兴,旁边的姑嫂们都催跳珠唱歌。那年纪稍长、三十上下年纪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妇说:"跳珠是江西过来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调,跳珠你唱一个。"
  跳珠便要挟:"我唱一个,九溪嫂子你也唱一个。"
  九溪嫂说:"唱就唱,又没外人,嘉和你说是不是?"
  嘉和连忙说是是是。
  跳珠破衣烂衫的,但脖颈长长,长眉星眼,丰润的双唇,比嘉和在城里见过的那些矫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她亮开了嗓子,唱道:
   温汤水,润水苗,一筒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媒。……
  "要来什么?"嘉和没听明白。
  "就是要来讨了去做老婆啊。"九溪嫂子一说,姑娘们便哈哈笑成了一团。嘉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发了痴想,多么美好啊,一个到外地卖茶的年轻商人,看上了站在桥头的苗条少女,便决心去娶

她,新社会也有这样美好的事情吗?没有的,新社会里茶叶统统都是分配的了,哪里还会有卖茶的年轻商人?
  那边的姑娘们,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说:"我是龙井唱法,没啥好听的,都是伤心事体。不唱不唱!"
  嘉和连忙说:"伤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还说长歌当哭呢。"
  "那我就唱一首《伤心歌》吧。"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咙,直着嗓子,就唱开了:
  鸡叫出门,鬼叫进门;日里采茶,夜里炒青。
  指头起泡,脑子发晕;种茶人家,多少伤心。
  唱完,九溪嫂子叹了口气,说:"我说不唱不唱嘛,越唱越伤心的。"
  嘉和说:"你不唱我也晓得的,翁家山的撮着给我讲过的,每年要交贡茶,不好延误,茶商又要来低价收购,批了条子,又拿不到现款……"
  九溪嫂连忙说:"凭良心讲,从前忘忧茶庄来购茶,都是付现款的,价格也还算公道。唉,山里茶农嘛,还有什么办法?外头人吃龙井,香喷喷,还道我们都泡在茶堆里呢!做梦,一口都轮不着的。

"
  这么说着,便又唱开了头: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那帮仙女一样的采茶姑娘,竟是都会唱这"龙井谣"的,便跟了伤伤心心呜呜咽咽地唱开了: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问问种茶人,多数是贫民,
  儿子在嘉兴,祖宗在绍兴。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着这群低头采茶又忧伤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打动了。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这里面有着对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强烈的愤超,又有一种无法证明的认同和归宿

感。最令嘉和惊惊的是,他竟然就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亲小茶,他的目光恍饱了,在那群衣衫褴楼的女人中,他看见母亲挎着竹篓,半佝着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七天之后,他给远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写了第4号信件。
  嘉平同志:
  我在郊外狮峰山的胡公庙里,已经住了七天。白天跟着村姑们采茶,夜里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闲的时光,就拿来读书。我已坚持一天两顿白饭,用萝卜干和榨菜当菜。村里没有学校,我想请农

民们夜里到庙里来,我给他们讲解新村的主张,他们都不肯来,说是夜里要炒茶。妇女们又说要烧饭带孩子。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里在家中,竟如两个人一般。有个叫跳珠的,是江西讨来的童养媳

,老公是个傻的,她会唱好多歌,回到家里却是一声也不响。还有个九溪嫂,也会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传,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里逃来逃去,还是我阻隔了不让打。倒是很

想跟他们讲解我们未来的目标,但是一切又从哪里说起?
  我给你这样写信的时候,肚皮很饿,烛灯如豆,我很有点孤掌难鸣之感。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了。
  但是住在这里,对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长了见识。说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茶叶世家了,但是,龙井茶为何这样好,也是我来了此地之后才开始知道的。
  原来西湖的山山相连,土壤倒是以黄筋泥土、油红泥土等土质为主,但水系却是有隔的。北高峰与狮子山,又好像 是一道屏障,挡住了从西北吹来的干风,又把东南方向的雾 气阻隔住了,让它在

山间回旋着。再则,从九溪十八涧进来 的钱塘江江风,和从东向西吹来的西湖气流,在狮子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位置)集结。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雾气镣绕、云遮气挡,阳光呈漫射状,真正

应了陆羽《茶经》所说的阳崖阴林之言了。
  说到龙井茶的形状和沙制,也是极有趣的。从前我什1只晓得龙井茶之所以扁状,乃是因为乾隆下江南把龙井茶芽夹在书中送往京城给太皇观赏,因此,竟夹扁了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照九溪哥的

说法,龙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颗一颗摸出来的呢。九溪哥打老婆虽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当了炒勺,直接在滚烫的锅里翻弄,这哪里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总结

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等十大手法呢。劳动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极高的呢。
  我之所以较为详尽地向你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乃是因为我近日认得了一个人才,此人名叫都锦生,对我的主张有甚大的启示。原来他是主张实业救国的,正在筹划着用锦缎织成了西湖的风景,拿

到市场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龙井茶。中国实乃茶之故乡,把中国的好茶叶卖到外国,不是正好来解决民生倒悬的苦难吗?
  况且这件事情,又是可以从一个人做起的,十分务实,不像我们目前实践的无政府主张,过分的遥远而不可行。不知你以为如何?我在这里闭塞失聪,真正地成了一个五柳先生,却又是不甘心就这

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读团行动搞成了什么样?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这破胡公庙,投奔你来了事。
  致礼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觉有些头昏眼花,便一头扎在床上,盯着帐顶发愣。
  才一个星期下来,他已经有些腻味了。农民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说来就来。他们倒是更喜欢开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赌博,或者吹灯睡觉。
  他和妇女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他宣传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识,着重讲了卢骚的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们听了十分地诧异,九溪嫂说:"老话一直都说,男人生落是块玉,女人生落

是块瓦,被你少爷说来。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这样说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愿,要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认真听着想着,这时方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吗?"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说:"你看我,想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我不是一个人就来了吗?"
  女人们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说:"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命就随了心,少爷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连忙摇手:"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什么?封建官僚!听皇帝的。我呢?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凭我自己这颗心。"
  虽然那么说着,被女人崇拜,依旧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时,九溪嫂头上一个大包,半个脸都肿了。嘉和吃惊地说:"哎呀,九溪嫂,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山摔的?"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好学。"九溪嫂子也就顾不得高低贵贱,说,"都是你说什么男人女人一样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里,男人又打我,我便与他对打,哪里打得过他?他边打边

说——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来动手动脚,今年茶叶若是惹了晦气,卖不出去,打死你!呜呜呜-…·"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却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嘉和见不得人哭,九溪嫂这一哭,嘉和便觉得太阳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绿都旧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只吃两顿

,清汤寡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免不了阵阵头晕,见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说:"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且坐一会儿吧。"
  九溪嫂哪里敢歇,边掉着眼泪边采着茶,说:"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叶这个东西,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裸草了。"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

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

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

,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

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门,给她洗脸擦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缓过了气来。
  嘉和才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说:"杭少爷救我一命吧!杭少爷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连拖带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说:"你要再这么跪着,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这才安静了下来,流着眼泪,把前后的经过跟嘉和说了。
  原来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虽住茶乡,但父亲在外做小本茶叶生意,养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飞来横祸,父亲和大哥在长江上遇着了风浪,父亲淹死了,大哥被救起,这个救跳珠大哥的

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个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亲死后,一家人便掉进了苦海,长兄一是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家里省口饭,便把十四岁的跳珠,许给了恩人的傻瓜儿子做童养媳。
  恩人家里也是穷,但是对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时她又小,见了白痴也不害怕。如今五年过去了,跳珠已经十九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前几年,家里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圆房。傻瓜也是,

别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情倒是记在心里,有事没事,人前人后,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齐流,吓得跳珠逃都没处逃。
  近段时间,本是茶农的大忙时节,圆房的事情便拖了下来。跳珠也松了口气,以为又可挨过一年。哪里晓得,这几日,家里人又穷凶极恶地逼她圆房。今天夜里,二者竟然就把她锁进傻瓜房间,那

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团,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来。大雨谤沦,黑夜弥漫,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 哪里逃呢?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没有一块屋檐可以藏身,杭少爷,我除 了奔你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跳珠呜呜咽咽地哭着,泣不成声。
   杭嘉和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紧握拳头,犹如一只困兽,嘴里也翻来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声,说:"杭少爷,你白天在山上讲的道理,别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本来就不愿意认命,凭什么我跳珠就偏要和个傻瓜过一辈子?我现在已经晓得了,有个卢骚的

人,也是讲过的,人都是爹娘养的,生下来命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阴间见我的爹去……"
  她开始激奋,滔滔不绝地诉说。嘉和倒有些奇怪,看着这湿淋淋的村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体?现在是最忙的时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笋,还要插秧,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来逼你成亲呢

?"
  跳珠气愤地回答:"因为你来了呀,村里的人说,你是到我们这里来妖言惑众的,还说你是不肖子孙,被你爹赶出来的,还说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里,勾引良家妇女!我们家的人就怕了,说白痴不

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络了,还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事……"
  嘉和听了这番话,先是发热,再是发冷,后来又是发热,一遍遍说:"哪里有这种事情!哪里有这种事情!我是来改造旧社会的,哪里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杭少爷,我怎么办呢?"跳珠说,"求求你留我下来,让我做你的下人也好,我什么苦都吃的……"
  "这怎么行?"搓着手的嘉和说,"我们的原则就是自食其力,第一就要消灭了剥削,平了这贫富的差距,你若做我的下人,岂不破了我的原则?"
  "那我就和你一起建新村吧!"跳珠愁眉苦脸地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嘉和盯着这个水淋淋的无家可归的女子,想:"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同志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亮堂了起来,说:"跳珠,你先换了干净衣服,在我床上睡一会儿,明天早上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那……你怎么睡?"
  嘉和拿出几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脸上发了烧,硬撑着头皮说:"我在桌上打个吨就是了,我们的规矩是不分男女,彼此都是同志。跟我们一起干,什么都变了,何况这点小事?"
  话虽那么说,他还是一口气又吹了灯,让跳珠在黑暗中换湿衣服,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急筹舅舅钻被窝的声音,间或还有一两声的硬咽,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靠在桌上,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嘉和自己也搞不清楚,睡到了什么时候,就被咪当一声的门响再一次惊醒,斜雨裹着火把和人,一起冲进了他的小屋,那几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像几只张开刺的刺猖,立在屋里,滴滴咯咯流了一地

的水。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嘉和问。
  "跳珠!跳珠你这不要好的坯子,你给我回去!"
  那其中的一个男的就叫,理都不理睬嘉和。嘉和看见老和尚站在暗处,他什么都明白了。
  跳珠却缩在床头,拼了命地直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嘉和冲到床头,拿手和身体挡了水刺犯们,说:"跳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同志,脱离了家庭,再也不归你们管了,你们回去吧!"
  那些男人们愣了一分钟,火把熏得一屋子的烟。然后,有一个男人——嘉和听出来了是九溪阿哥在说:"死话!不归我们管,归谁管?拉回去!"
  几个男人便上去,一把就推开了嘉和,拖起跳珠就走,跳珠又死死地抓住了嘉和的肩膀,叫着跳着,也没用,嘉和被这帮人一直拖到了院子里,一身泥水一身泪雨,最后还是夺不过他们。跳珠叫着

哭着的声音就这样一声一声远去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依旧是哗哗的雨,像是做了一场梦。
  天倒是蒙蒙地有了一层亮色,却是无限扩展的灰色。嘉和抱膝坐在雨中,不知多久,他不想再在雨中起来。后面,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一日天已放晴,空气中热烘烘的,草心喷发的暖意与涧水中散发的寒气交融,天空被映得像一块蓝玻璃。水草在水下长长地飘逸着。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季节,是大自然鼓动暗示人们

男欢女爱的时光。老天既然有了这分心思,便也安排出人间的许多契机,使那些看似无意的邂逅扩大发展成了必然。
  此时的龙井山中,便来了那方家的小姐方西冷。她的面色本来不好,被日头一晒,又被山野的气息笼罩了,便透出了红色,很好看的了。她又有一双很机智的眼睛,眼神乖巧,笑与不笑时,便像是

两双不同的眼睛了。
  你看她那么停停袅袅的可爱的小模样儿向胡公庙走去时,由不得要为那躺在胡公庙木板床上的杭家大少爷担心。像杭嘉和这样的青年,恐怕生来就是要受情爱折磨之苦的。你怎知这位可人儿会怎样

地对待男人呢?女人可都是谜。方西冷小姐因为受了现代教育的熏陶,便更如谜中之谜了。
  嘉和是躺在床上见她的。他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又受了风寒,然他坚决不肯破了一日两顿白饭过白开水的戒律,他已经没有别的可以实践的新村主张了,唯一可行的,便是饿自己的肌肤。
  方小姐见了嘉和面孔蜡黄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又是懂一点医的,便去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便又翻翻他的眼皮,就对专门带了她来的撮着伯说:"立刻弄两条大鲫鱼来,再弄一方火腿和春

笋、香菇,还有生姜。"
  嘉和就拚命挣扎,说:"我不吃我不吃,我死都不吃的。"
  "你不吃就要死了!"方西冷生气地说,"你看现在就剩你一个人在干事业,你要死了,谁再来干呢?"
  方小姐说话,虽然尖利,但也不无道理,嘉和就愣住了,一头又栽在了枕头上。
  方小姐就笑了。一笑,很宽容的样子,说;"你看,我给你吃的也不是饭菜,是药啊,医书里一向就有食疗的呢!"
  "方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嘉和才想起了这样问她。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方面冷看看撮着伯,就又笑了。
  撮着伯说:"大少爷你忘了,你们不是茶楼上订了亲了吗?老爷他们都是新派,让你们自由来往呢!"
  嘉和一听急了,说:"那人家不是往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吗?"
  撮着怕不解:"什么三朵花?"
  "他们才不管你是单数还是双数呢。"方西冷冷静地回答,好像此事与她无关。
  嘉和脑子一下子有些不够用了,就盯着帐顶,发起呆来。
  撮着伯便取出信来,说:"大少爷,二少爷来信了。"
  嘉和一听,又从床头上跳了起来,头也不昏了,抢着就要看,方西冷手一伸抢先接过了信,说:"你先答应了喝鱼汤,我再答应给你看。"
  "答应答应。"
  方酉冷卷着袖子要下厨房了,又说:"你可一定要喝。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下厨房,你要不喝,我就白下了。"嘉平的这封信,写得很是振奋人心:
  嘉和同志:
   一直没有联系,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给你写信了。
   工读团也终于建立起来了。这是首先要告诉你的,在你,听了此消息,在孤军奋战的江南,亦是一种激励。
  在我们之前,已有几个团体可供效仿。他们住在一起,从事办食堂、洗衣、印刷、装订、制造小工艺品及贩卖新书报等一系列的活动,一面又分散在各个学校听课,特别是第一组的施存统和俞秀松

,原来就是杭州一师过来的,都是老乡,见了很亲热。他们的原则三番五次地讨论,我也都知道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
  O)脱离家庭关系
  (2)脱离婚姻关系
  (3)脱离学校关系
  (4)绝对实行共产
  (5)男女共同生活
  (6)暂时重工轻读
  我倒是觉得这些主张甚合我心意,岂料他什1当中竟然有六个人不同意,最后还是自动退团了事。我见了自然便担心,想等一等再说,果然三个月便解散了。放了一个月的电影,所得仅三十几块钱,

洗了两个礼拜衣裳,得铜子七十余枚,印刷方面,一月只赚了三块钱,至于食堂,直弄到八个做工的人也吃不上饭……
  然我什1却是不会重蹈覆辙的。因我们已经策划了将米的经济出路,那便是筹办一个茶馆,一来维持生计,二来团结同志。至于某的来源和经营茶道,想来我还是有些优势的,这个优势,便是你了。

请你速速帮助我广开货源,等我处初具
  规模,即呼你北上,我们南北相迎,自然成功有望。
   又,茶的品种,除了龙井之外,最好又有红茶,如九曲 红梅,或茉莉花茶,北京人呼之为香片的。
   别不赘言。
   致 礼
嘉平
  看完这封信,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完方西岸小姐端来的鱼汤的了,他喝得满头大汗,喝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衣背都湿得贴住了脊梁,斜躺在床头直喘气。方小姐问:"好喝吗?"
  嘉和感激地点点头,却又心事重重,嘉平交给他的任务是这样的光荣和艰巨,他该怎么办?
  出了一身汗,他昏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他感到浑身轻松。方小姐一个人坐在桌边,正翻他的《极乐地》呢。
  没有旁人,两个年轻人倒是拘束了起来,特别是嘉和,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
  还是方西冷,大家闺秀派头,说:"走得动吗?"
  嘉和就起来,说:"我好了,我只不过是有些饿罢了。这里景色好得很,我带小姐上山去看一看吧。"
  才走到半山坡上,嘉和就后悔了,一群采茶女子都停了动作,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眼里却不是好奇,而是惊异和冷漠。嘉和就慌了神,低下头去,又想起一个人,再抬头,便看见了跳珠。两天不见

,人就变了形,木愣愣的,像是不相信眼前又多出了一个城里的女子。方小姐很大方,走过去撩一撩她的短头发,问:"你们采茶啊。"
  那些女子们就立刻低下了头,仿佛不认识嘉和,也没听见有人跟她们打招呼。嘉和有种做了贼一样的感觉,赶紧偷偷地就溜到了山头,背对着半山坡上那些采茶女子。
  "这里真好。走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的茶香。"方小姐说。
  "是吗?"嘉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好像有心事?"方小姐问。
  "你不是放了三朵花了吗,你来干什么?"嘉和口气有些生硬。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因为什么。
  "你这个人,这么记仇。"方西冷采了一朵野花,在鼻子上闻着,说着。"我原来对你没什么印象,那天回去后,倒是有些印象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跑到这个破庙里来。"
  "不是因为你,"嘉和连忙声明。
  "我能看看嘉平的信吗?"
  嘉和便把信取了出来,他想借此证明,他有伟大抱负,绝不会为一个女人的三朵花遁入空门。
  方西冷看了信,想了一下,笑了,说:"这有何难?"
  "我一点钱也没有了。再说,即便我弄到了茶,谁给我送去呢?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我们的新村就完蛋了。"
  方西冷麻利地从耳上摘下两个耳环,纯金的,放在手上,掂了一下,问:"够不够?"
  "你可别这样!我又没有向你要钱。"
  "茶买好了,我送到北京去。"方西冷若无其事地说。
  "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嘉和一着急,话也粗了,"你还是回家,安安心心当你的小姐去吧!"
  方西冷斜记着眼,看着嘉和,眼光很风流,很大胆,嘉和看着就害怕,又心热。害怕了,可是还想硬着头皮让她看,嘉和这么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迷人的眼已在他的眼前又认真又好奇,

又若有所思。
  "真怪,原来你们两兄弟都很奇怪。"她说。
   "你也很奇怪。"
   "我是很奇怪。"她依旧自问自答。"父亲告诉我,要把我嫁出去。因为他实在管不了我了,说是要让个男人来管我。这很好笑,很好笑。但他说是杭家的少爷。我想,也许是他呢?所以我去了。我

很失望,不是他,是你……你难过吗?"
  "我早就猜到了。"嘉和把脸别了过去,心里一阵一阵地酸,然后便清明了起来。
  "我在你的茶杯里放了三朵花,然后,我便开始想你的样子,真奇怪,想你的时候,非常清晰,想他却想不起来了……怎么办呢?"
  嘉和完全被这怪异的女子搞糊涂了,他又开始心乱如麻,他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办呢?"
  "我要离开这里去北京,和这里的一切一刀两断。"她突然口气激烈起来,目光盯住了远处的山。
  "那里的生活会很苦的,要给人家洗衣裳,做小工,你怎么吃得消?"
  "可是我在这里更不好。我和父母已经闭僵两个多月了。从一师风潮开始,就闹僵了,他们整天盯着我,干方百计地想把我嫁出去。我的一切人身自由,都被取消了。"
  "你也参加了一师风潮?"
  "大家都参加了,我能不参加吗?"
  "那么你就是我们的同志哩。"
  "也可以这样说吧。我和嘉平信里提到的施存统、俞秀松,过去都是认识的呢。"
  "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啊!"嘉和伸出了手,握一握对方那双小小的手。他不再腼腆了,是同志嘛,就不再计较放了三朵花的小事件了。
   五四少女方西冷要在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自己当初并未迷乱在这杭家两兄弟的丛林之中,她是迷乱在自己的心绪的丛林之中了。
   一师风潮大操场上杭嘉平抽刀欲自杀以告白天下的一刹那,唤起了方西冷小姐强烈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倾泻在一个异性少年之上,便不可能不是爱情了。
  由清寒的湖南书生与杭州殷富的市民女儿结合而生的独生女儿方西岸,从小就继承了父亲的自强不息和母亲的虚荣乖巧。这两种不同品质的奇妙结合,弄得这个女孩子既聪明伶俐,又诡橘多变。然

而此刻她还正年轻着呢,青春总是纯洁的,她的激情也是纯洁的。在她的身后已经站着了利益的影子,但她自己却尚未回过头去瞥它一眼。她的目光,一下子就为那封信而射向干山万水之外了。当她二

话不说摘下自己的耳环献给远方时,在她身后站着的看不见的利益影子捶胸顿足大喊大叫,呼喊她悬崖勒马。但她充耳不闻。此时站在她眼前接着耳环的嘉和却完全被她的激情诱惑了。多么美好的女郎

啊……可惜……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三朵花"事件,原来只是擦破了一点表皮,现在却成了一个伤口。
  他跟着她回了几天城,首北方的尚在蓝图中的茶馆置办了数种茶类,其间他还来来去去地路过好几次忘忧茶庄,竟然没想着要进去看一看。方小姐那几日与他形影不离,充分享受了与激情风格迎然

不同的温情。他便有些昏然。但他把她送上火车后他便看出来了,她的眼里并没有他。
  "哎哟!我喝水的杯子也忘带了,真要命真要命!上帝啊……"
  "你信上帝?"嘉和有些吃惊。
  "那是从前的事了。"她用小香手绢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小脸,心思全部焦虑在她火车上如何喝水的问题上,"从前我妈带我去洗的礼。哎呀,我的杯子怎么办啊!"她的天足轻轻跳了起来。
  嘉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他封好的信,交给方小姐,说,"这是给嘉平的信,麻烦你转交给他。"
  方小姐二话不说把信放进手提包,继续跳脚:"我的杯子怎么办?"
   嘉和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杯子,杯环和杯盖之间还拴了根细绳,以防失落分离。方小姐轻轻张开秀口叫了一声,眼眶一红,她就哭了。
  把方西传送上火车再回落晖坞时,又是漫天阴雨的日子了。下午,天如傍晚,他在村口碰见了九溪嫂。她的头上,扎着根白绳子。两人见着时相互吃一惊。九溪嫂子失声低问:"杭少爷,你怎么还没

走?"
  "我走到哪里去?"嘉和莫名其妙。
  "跟你少奶奶回家去呀!"九溪嫂子越发迷茫,"不是说了要回去了吗?"
  "谁说的?谁说的?"嘉和急了。
  "不是你那个家人说的吗?"九溪嫂子也着急了,"村里的人都那么样说呢!"
  "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嘉和收了纸伞,让春雨飘在他头上,"他们叫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可是我们都看见你和那位城里来的小姐,双双对对上了茶山,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那有什么?人家是我同学,是同志,人家也要来建新村的。"
  九溪嫂子发了呆,半天,一屁股就坐进了溪坑,以手击腿大哭起来:"跳珠啊,跳珠啊,你是命太苦了啊。你哪怕迟去一天也好啊,你就不会走上这条阎王路了啊!"
  嘉和呆得手里伞都掉了,他还是年轻,经受不了这个,但是他又得经受,他犹疑惊惧,他问:"跳珠怎么啦?"
  "她死了,她上吊死了。"九溪嫂子哇哇地哭着,"跳珠妹子,你心里这点苦,我是晓得的啦!你是想跟了杭少爷去,做牛做马都愿意的啦!罪过啦,你那么一个黄花闺女,你是真正红颜薄命啊!你想

不通你就慢慢地熬,你走那条绝路干什么啊,你啊!你这姑娘儿你怎么那么烈啊!你看你快走了一步,杭少爷回来你连一口苦水也吐不出了哇!罪过啊,做人苦啊,做女人苦啊……"
  杭嘉和早就一屁股也坐到了这九溪十八洞的石墩子上了。他两眼发黑,心智迷乱,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天是立刻就要黑下来了,山水哗哗地淌,漫上了石墩,嘉和就坐在了水上。涧边不远

处又有个亭子,那上面两排槛联,被雨打湿了,看上去就特别清晰,其实不看嘉和也能背得出来,小的时候他曾在汤寿潜面前背过。一句叫"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另一句叫:"曰归可缓,试同歌

陌上花来"。他记得他和采茶女子在这里走过。在他看来,跳珠她岂不就是一朵明丽的"陌上花"。然而此刻他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一道从天降下的无边的黑慢,把他和另一种明亮的东西死死地隔开

了。
  "杭少爷,你不要响,跳珠的棺材抬过来了。"九溪嫂子一把拉过了嘉和,说,"人家恨你呢,说不是你,跳珠不会去寻死的。"
  嘉和说:"是的,不是我,跳珠不会去死的,我现在欠了人间一条命了。"
  "杭少爷,不要这样说,是跳珠这女子自家的命不好。你看人死了,屋里一天也不停歇呢!当天就得去埋掉。来了来了,罪过啊,送葬的人也没有哇!"
  说话间,棺材就抬过来了。四个男人,阴沉着脸,啪啪啪啪,脚步又沉重又不祥,最后跟着白痴和白痴的娘。白痴的娘认出了嘉和,眼露怨气,白了他一眼,这便是小民的最大的愤怒了。那白痴什

么也不知,头上扎根白布,朝嘉和邮牙咧嘴地一笑。棺材薄薄的,里面那个人唱过歌:……桥头有个花姣女,细头细脚又细腰……
  村里的人依稀记得抗家少爷的回去。老人们还能说出,是一个独臂长须的中年人,骑着匹白马寻到落晖坞,又寻到了胡公庙。他们还记得杭家少爷是用担架抬回去的,这和两个月前他自己背着行李

走来时判若二人。东西也都被带走了,剩下那本《极乐地》,不知主人是忘了,还是不想要了,便被九溪嫂拿去点了灶窝。杭嘉和很温顺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抬上担架,他看见天空又大又蓝,白云升

起又沉落,两边的夏茶又该采摘了。山坡上,女人又像红云一样缭绕了。原来,什么也没有变就是什么都变了,嘉和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骑着马,陪在担架边,他现在是陪伴他人的人了。
  路过鸡笼山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脚步。嘉和撑起身子来,望着很远的山拗,那里有一片茶园,包围着数个坟全。那里有茶清伯,还有他的生身母亲。他望着望着,眼睛热了起来,一片绿色

中泛起红色,一块一块的,又凝聚成房顶一样的东西,在那绿中隐隐明灭。那是什么?是我那年到云和去时在江两岸看到的景色吗?或者,就是采茶女在茶山上又采茶了?渐渐地,又有白雾般的东西弥

漫了开来,在红与绿之间绩绕着。赵寄客弯下腰,说:"清明时再来吧。"
  嘉和吃惊地问:"你没看见?"
  所有同行的人便都困惑地看着他。
  "红的,绿的,白的……"
  撮着伯叹了口气,对赵寄客说:"大少爷一直在发高烧呢。"
  "你真没看见?"嘉和继续问。
  赵寄客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我眼睛不大好…·,·"
  嘉和闭上了眼睛想,他们都没有看见,那就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东西了……
  这么想着,他一头栽倒,便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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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1920年,就在五四青年杭嘉和如堂吉河德一般孤军奋战在龙井乡中时,来自中国浙江上虞的另一个五四青年,此时正坐在日本静冈农业水产省茶叶试验场的办公桌旁,潜心研究着世界各国的茶业文

明。
  此人长身大眼,性情爽朗,原名吴荣堂,幼年时曾目睹无力缴租的农夫被囚于县衙前铁站笼里,日晒雨淋,惨绝而死,故痛下振兴农业之决心。又因"佛者名党,即自觉悟,复能觉人",故更名吴觉

农。
  在农业中,吴觉农选择了茶业,以为茶与丝一样,是国人在世人面前引以自豪的两大特产,也是振兴中国农业的两大法宝。中国本来有着种茶的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所失败者,盖"在科学发展强烈

的世界中不思改进,只依恃着自然的一点天惠而自命不凡"。
  吴觉农东渡日本学习茶业,乃是因为那时的日本绿茶已在国际市场上头角峰峰。而1919年二十二岁的吴觉农,此时亦已在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并已做了三年助教。作为一名官费留学生,振

兴中华茶业的志向已在胸中酝酿良久了。
  至此时,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的茶业似乎亦无太大规模的长进。它从发展中的高峰,继续向一落千丈的衰落时期走去。究其原因,在内,是军阀多年混战高乱之苦,政局多变,经济衰退,民难乐

业,且商旅不通;在外,华茶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已经失败。当时的荷属东印度(即印度尼西亚)、印度、锡兰(即斯里兰卡)等新兴产茶国家相继崛起,科学种植,使茶的产量陡增,输出骤盛,加之

机械制茶,品质优异,在国际茶叶市场上具有较强竞争力。而华茶却固步自封,不求改进,品质下降,成本增加,经营不善,致使英、俄等红茶市场渐为印、锡等国所夺,绿茶、乌龙茶市场又为日本所

占,外销几濒绝境。
  在东流,他看到了这样一些学术论文。
  英国植物学家勃莱克在他的《茶商指南》一书中提出:"有许多学者的提议,从茶的优越和茂盛上说,就主张茶的原产地,为印度而非中国。"
  在易培生所著《茶》一书中说:中国只有栽培的茶树,不能找到绝对野生的茶树。只亚萨发现野生茶树曰 The Assamiea,植物学家都视为一切茶树之祖。
  又,伦敦出版勃朗所著之《茶》说:在中国并没有野生茶树发现,而且古书中从来没有一种记载,主张茶树自生于中国的,这是印度说最有力的证据了。
  《日本大词典》也说:茶的自生地在东印度。
  可以那么说,自英国人开辟印度茶园制造印度茶叶以后,英国商人便把印度茶称之"Our tea"——"我们的茶",议会政府对于印度茶的入口税,给予减去五分之一的特别优惠。
  吴觉农著《茶树原产地考》那一年,恰好二十五岁,时为1922年。论文开宗明义说:中国有几千年茶业的历史,为全世界需茶的生产地,凡能平心地考究过中华历史的,谁也不能否认中华是茶的原

产地了。但是因袭的直译式的学者们,抱着Imperialism的头脑,使学术商品化,硬要玩弄文字,引证谬说,使世界上没有能力辨别的人们,认为中国不是茶树的原产地。他愤怒且悲凉地在异国他乡孤独

地抗议着:"一个衰败了的国家,什么都会被别人掠夺!而掠夺之甚,无过于连生乎吾国长乎吾地植物,也会被无端地改变国籍!"
  最后,他以一颗少年赤诚之心大声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
  只是20世纪上半叶,对一个学有专长的中国农学家和茶叶专家,却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治腐败,农村凋敝,农夫穷困,吴觉农的呼吁,便如一声罕有人听见的叹息。
  这看上去又似乎是一种毫无内在联系的呼应——忘忧茶庄开始其下一轮历史。这条以茶铺成的绿色的险途,看来关山重重,峰峦叠起,并无柳暗花明之预兆。杭嘉和自己也不能知道,他的婚姻能否

算是这艰苦胶着时代的亮色。
  公元1921年春节,年方弱冠的杭嘉和,与比他还大一岁的方西岸,在忘忧茶庄他的老宅里拜了高堂,结为连理。
  方西岸的父亲方伯平律师,对这桩婚姻还算满意。他虽是一位留学海外的文人,但从政于朝,向来珍惜自己的名誉,尤其注重婚姻的良性循环效应。对他而言,与其说嘉和是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还

不如说是国民党要员沈绿村的侄儿。他对这个东床快婿的全部评价,都来自于沈绿村的介绍。沈绿村说这个孩子坚毅沉着,外柔内刚,将来必有大作为。"不是我夸他呀,"沈绿村感慨地说,"嘉平和我才

是真有血缘关系的,可是谁要嫁给嘉平,谁这辈子就完蛋。嘉平这个孩子,生了他,还不如不生,将来他怎样,谁都还说不准呢。"
  方伯平把这些话都和任性的独生女儿说过,但女儿当初不听,女儿听别人把嘉平形容为撒旦,反而更加地迷恋起来,终于私奔了了事。
  现在好了。女儿回来了,按照中国人古老的习俗,在大红大绿中三跪六拜叩了头,拜了天地。
  杭家对这房媳妇的态度,当初是十分犹疑的,杭天醉态度最简单:"听嘉和自己的吧,嘉和还要她就让他要了。"
  绿爱去对嘉和说这话时,嘉和淡淡地一笑,也不说话。绿爱说:"嘉和,你就由着你自己,干万不要委屈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
  嘉和摆摆手,说:"妈,你别说了,西冷是非嫁过来不可的,不是嫁给我,就是嫁给嘉平,要不她可就嫁不出去了。"
  绿爱听着,哭了,说:"嘉和,你心真是善啊,你要是我生的,我该多舒心啊。"
  洞房之夜,方西冷小姐给新郎杭嘉和泡了一杯茶,嘉和见了茶,沉默了片刻,说:"一朵花。"
  "加上从前的三朵。"新娘提示说。
  "那就是两次的单数了。"杭嘉和若有所思。
  "你喝不喝?"新娘撒娇和生气兼而有之。
  嘉和默默地把那杯茶喝了。
  忘忧茶庄的这一度婚姻,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倒也恰当。因为要说杭嘉和和他后来的妻子方西冷的再次相逢,已经是在他被抬下鸡笼山时看见幻境之后的三个月了。而几乎就在重见了她的第一天

,杭嘉和就接受了命运的这个安排。
  就像忘忧茶庄中所有的婚姻都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一样,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也多少显得有些不那么正常。对嘉和的妹妹嘉草来说,大哥的这个突然的决定,甚至是很神秘的呢。她还能够清晰地

记得起那个中秋节之夜,她到大哥的阁楼上请大哥下来吃月饼的情形。大哥自从建设新村失败之后,回家大病一场,很久不肯下楼,也不肯说话。那日中秋,绿爱妈妈挺着大肚子忙着张罗,想营造出一

番热闹来,又是搬桌椅到月下,又是切西瓜端 出瓜果碟子,又让嘉草去找嘉和。嘉草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她知道绿爱妈妈之所以这样铃挡般的说话,和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寄客伯伯前来做客有关。嘉草也

知道,寄客伯伯原来说好了要把在灵隐上了禅的父亲拖了来的,但最终他还是扑了一个空——杭天醉不知何处"云游"去了。这样,寄客伯伯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绿爱妈妈的面色也变了调。她掸了掸椅

背说:"天醉也真是,自己不要了这个家,倒也罢了,把兄弟也晾了起来,弄得人家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也没听说人禅就会入成这个样子。"
  寄客伯伯原来是真要走的样子,听了这话,愣住了,看一看这个大园子,月光下疏疏朗朗的几片竹影,顿了顿脚,坐下,说:"嘉草,你寄客伯伯今日夜里是要喝下几口酒了。"
  嘉草转身要去取酒,被绿爱妈妈一把拉住了,说:"把你大哥叫来。"听她那口气,倒像是要把大哥拖了来一样。嘉草便去了大哥住的楼上。大哥瘦得薄薄的像是一片纸,躺在回廊的竹榻上,又像是

谁顺手扔在旁边的一件夏布长衫。他也望着且亮呢。
  嘉草说:"大哥,你到院子里去坐一坐吧,妈请你去呢。"
  嘉和说:"我不去,你别来叫我。"
  嘉草很难过。她不生嘉和的气。但她知道嘉和的确变了,从前那个大哥不见了。
  "大哥,你不去,嘉乔也不来,爹在灵隐寺也不回来,这么大的院子,就剩下妈和我,多冷清呀!"
  "要那么热闹干什么?"
  "今日是中秋节啊。"
  "那是你们的节日,和我无关。"
  嘉草难过了,要哭:"大哥,你别这样,妈难过着呢!爹要出家,你又不下楼,茶庄怎么办啊?"
  杭嘉和躺着一动也不动,半天,说:"嘉草,不要想着这些,无力回天的。"
  嘉草不太听得懂嘉和的这些话,又担心妈在下面等急了,只得匆匆地跑了出去。
  嘉草记得她回去的时候,寄客伯伯正和妈聊着天呢。
  绿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叫也是白叫,嘉和也不会下楼的。嘉平呢,连封信也没有,连带着那位方西冷小姐也没有了下落。方家原本想和我家做亲家,现在亲家不成,倒是成了冤家了。嘉乔呢

,倒像不是杭家的人,活脱脱是吴家的子弟一般,连中秋节也不晓得回家团圆。要再说天醉,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存心要出家过六根清净的日子,只把这么大的忘忧茶庄就扔给了我,你说叫我怎么办

呢?"
  赵寄客沉默了半晌,才说:"照你这么一说,倒还是我无牵无挂的更省心叹!"
  就在他们这样说着话时,嘉草看见一个人向院里走来,身影步履,像是方家小姐。嘉草眼尖,凑向前去,叫了一声,那人果然应了,绿爱和赵寄客都惊异地站了起来,果然是方家小姐方西冷。
  小姐拎着一只柳条箱子,疲惫不堪,开口就说:"我刚从城站下来,吃力煞了。"
  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刚刚准备给嘉和坐的位置上。
  众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都惊疑,但谁也没问她话。方小姐见了桌上西瓜,便说:"我口干死了。"抓过了瓜片,便狼吞虎咽,瓜子呸呸地往手心里吐。这样吃完两片瓜,她才喘过口气来,惊异地

问:"咦,嘉和呢?"
  绿爱却淡淡地问:"你回家了吗?"
  "没有。我没想回家。"小姐坐舒坦了,拿起把扇子就扇,"唉,嘉和呢?嘉草,快去告诉嘉和,就说我回来了。"
  "等等。"赵寄客止住了嘉草,从方小姐手里取回了扇子。
  "走,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找嘉和有事。"方小姐似乎看出大人们的敌意来,才说,"我真有事,我带着给嘉和的信呢。"
  "谁的?"
  "嘉平。"
  "你见着嘉平了?他在哪里?"绿爱一把抓住了方西冷,激动地失了态。
  "在上海。"
  "在上海?"绿爱低低叫了一声,"在上海什么地方?"
  "他不让说。"
  "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上海离杭州有多远,他也不回来看看!"
  "伯母,你就错怪他了。"方西冷搁下了刚捧起的茶杯,"他也没时间,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做母亲的心又惊诧了起来。
  "这回去远了,出国了!"
  赵寄客不禁失声惊叹:"这小子可真会跑!"
  嘉草年幼,也好奇地问:"西冷姐,你怎么没去?"
  方西冷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嘉和不是回来了吗?我去找他,我有话要跟他说呢。"
  说完,一把橹过了嘉草,就让嘉草引了她去了。
  绿爱掩面哭了起来:"嘉平,你这不懂事的东酉,你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只怕你回来,忘忧茶庄也倒了,姓杭的也就算是破产了了事呢!"
  方西冷再次看到的杭嘉和,冷冷清清地躺在竹椅上,身体削薄,他月光下的轮廓,是那么样地无依无靠,孤立无援。他躺着的样子,甚至透出了走投无路的沮丧。看见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惊奇

,他也不仰起头,他只是睁开眼睛,半晌才说:"你?"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给你们带信来了。"
  方西冷小姐看见了杭嘉和长眼睛下的黑眼圈,还有他的那双因了月光而更加渲染了的密密的眼睫毛,这样的睫毛,真该是生在女孩子身上才对。
  "是嘉平的信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嘉和从方小姐的口气中听到了一丝的不恭,然这样的不恭,又往往是和亲呢连在一起的。他因此而欠起了身子,伸出他的薄薄大大的手来,方小姐迟疑了一下,才知道他要看信。
  这封信和以往写得大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写给父母的,口气中传统的恭敬又重新占了一席之地,夹在一大堆豪言壮语之中,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又好笑又感动。看来,血缘关系又被嘉平重新承认了

  父母双亲大人:
  儿在沪上向你们致以最孝敬的问候。
  儿一别双亲大人半载,其中甘苦,不言而喻。儿现已抛弃无政府之主张,不日将赴欧法等国,实地考察学习,以图中国富强之途,成功之门了。切望父母双亲大人万勿伤悲。儿临行离家时携之兔毫

盏半爿,实为儿对故乡父母的一片挂念。
  他日走到天涯海角,人与残片俱在,终是一点纪念。双亲既为社会奉献一子,也犹如地藏王一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普救众生,菩萨心肠,当可瞑目矣。
  若问何日为归期,须当中国富强成功之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中国不强大,此生不复见。
   致 颂
儿嘉平叩拜于沪上
  方西冷看着嘉和,手里拿着信纸籁籁发抖,烛光下,目光忽明忽暗,便问:"都写的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嘉和一声不吭,把信给了方小姐,方西冷看了,淡淡一笑说:"怎么一个字也没提我?这个嘉平。"
  嘉和认真地看看方西冷,眉头皱了起来,觉得她陌生了。
  嘉和的眼光,聪明的方西冷小姐是看出来了,便说:"嘉和,你看了这些,自然新鲜,我是在那里和他们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这些话,我却是耳上都听起了老茧的了。"
  嘉和这才想着要间:"你们不是在北京开着茶馆吗?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呢?"
  方小姐对着月亮,长叹了一口大气,说:"我此刻坐在这里,吃着西瓜,看着月亮,与你说着北京的那个茶馆,简直就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哪里会有那么可怕?"
  "嘉和,你是不晓得。社会哪里是像我们想得那样仁慈,光是北京城里的地皮、房租这样昂贵,要靠开茶馆来维持半工半读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钱是一开始就缺的。只是据我所知,茶馆开得好,大约收支还是可以平衡的。"
  方西岸那口细细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一闪闪的,像一根根的小铲子,一边细细铲着平湖西瓜,一边长叹一口气,说:"从前我听人说开茶馆的人都须是'吃油炒饭的',我还不懂,这一次开了才晓得

,你若没有那一张油嘴,如何摆得平这四面八方的来客。"
  嘉和想了想,倒是忍不住极淡地一笑,说:"也是,我家开茶馆的,那张嘴总能说得稻草变金,白誊会游。"
  "这倒还不去说它。顶顶可怕的是吃讲茶,我们那个茶馆,开了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了。"
  嘉和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敲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开茶馆时,门上四处须贴了'禁止讲茶',要不然,地痞来了,一场混仗,你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敌得过他们?

"
  "嘉平哪里有你的那一份子务实的心。他整天就跟做梦似的,张口都是大话。好不容易把个茶馆开了起来,一连四天,北京城里的学生都往我们那里拥,茶吃得精光不要说,茶盏也不晓得打碎多少只

。什么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科学救国、实业救国,还有列宁主义,统统都到茶馆里来辩论。累了就到角落里睡一觉,醒来再吵,声音大得邻居受不了,便去报了警察局。好嘛,警察局也聪明,弄了一

批天津的青皮和北京天桥的地痞,来茶馆吃讲茶,讲着讲着就开了火,桌椅板凳,统统砸了个稀巴烂。嘉平去阻劝,头上砸个大口子,茶馆没开成,医药费倒垫出去一大半,这叫什么事啊?"
  方小姐说着说着,偶尔露出了几句北京话。嘉和觉得奇怪,怎么他过去从来没有发现方小姐那么会说,那么伶牙俐齿。
  "你们就那么去了上海?"他好奇地问。
  "到上海是为了去法国。"方西冷轻描淡写地说,"我劝嘉平别去算了,就在北大读书,他不听。他这个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她突然想起来了,嫣然一笑:"你快看他给你的情吧,你们两兄弟啊,鬼鬼祟祟的,还挺投机呢。"
  嘉和我兄:
  见信如见人。
  今夜,是我在沪上的最后的一夜,明日,我等同学少年,便将取道海上,去法国勤工俭学了。
  我的思想之所以从实践转向欧洲,并非心血来潮。半年来种种社会之改造实践的虚妄,尤其我们这次在北京开茶馆进行工读互助的失败,究其原因,无非两点:经济的窘迫以及团体能力的薄弱。诚

如你来信中所言,靠我们单枪匹马,在这风雨如磐黑夜弥漫之社会,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殃及他人的前程和性命。你叙述的跳珠之死,给了我等同志强烈的刺激。我们日夜痛苦辗转不安,反

覆思考,寻求中国之出路逐渐明朗,晓得了社会没有改造之前来进行新生活试验,不论我的工读互助团,还是你的新村,终究是要统统破产的。须知要改造社会,终得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那样枝枝

节节的努力,到底是不中用的。故弟已抛弃无政府主义之学说,去寻求新人生与新的信仰,以求得国家的繁盛,民族的振兴。
  嘉和我兄,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你能飞身沪上,与我共渡汪洋,亲临目睹与实践新的生活。然而,也是此时此刻,我已然明白,我们两人的命运,从此以后,便要截然地分开了。
  因了我的献身于社会,我的家庭及父母的悲伤,只有由兄长嘉和你来慰抚了。我既已是决定了青山埋忠骨之念,父母譬如说是白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汝若再与我同行,岂非痛煞他们之心。献身社

会者也是血肉之人,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长兄如父。日后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随身带之御字残盏,系你亲手所赠,弟当如眼睛般护之。弟知你喜茶爱茶,倘若日后你继承了茶庄,经营亦必有起色,一来也是代我尽了孝心;二来也为社会富裕积累了资金;三来华茶本为

中华民族之骄傲,待中国富强了,地球上人人杯中聘的都是华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骄傲大成功?我
  兄如有一日,使世界上人,个个知道杭州西湖之龙井茶,便也与弟殊途同归了。
  又,此信请方西沿小姐转交,方小姐聪慧机智,活泼大方。我们合作,虽时有争执,但终不失为热肠之女子。因投奔理想而去,失落而归,弟愧疚不已,也只有一并交于我兄,妥善处之,万勿伤之

。方小姐极其崇拜我兄,每与我争,必言:嘉和不是这样的!一笑。
  别不多言。望兄振作,病体早康,他日会师杭州,"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致  礼
大弟:嘉平
  嘉和读罢此信,也不掩上,低着头,好久也不说话。方西岸觉得奇怪,只听得啪答啪答,似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在这样万籁俱寂之夜晚,十分地清晰和亲近。再仔细一看,是嘉和的眼泪,重重

大大地砸在信纸上。
  "嘉和,你怎么……"方西岸小姐十分吃惊。她是个性格变化多端的女子,很难体验心里最深处的那分情谊。如果说嘉和的内心最深处,是一座情感的花园,那么她的内心最深处,和他的父亲一样,

是个执法官。她只是看上去狂热、任性,甚至神经质罢了。实际上,她是一个机敏的甚至有心机的姑娘。
  这么剖析方小姐方西冷,绝对不是说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事实上,她亦是一个极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动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动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变也快。当她对某事做出最终裁决时,理

智却又往往是带着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带着理智跑的。
  在对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这样一只永不休止的钟摆。在忘忧茶楼相亲时,心里倾斜在那个在广场上欲杀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筹办茶馆时,钟摆又开始摆向在杭州郊外茶园

上谈理想的哥哥。在上海和嘉平告别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样子,一口一个西冷同志的叫法,伤了她的心。她满心希望在船码头告别时,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关系

,方小姐要的就是这份惊世骇俗的独特的好感觉。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无政府主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为

什么她会那么高兴。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乱哄哄地凑在一起开什么茶馆、洗什么衣服,她根本就不愿意过劳工阶级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里不曾想过。
  今天夜里恰好是中秋节,她恰好进了忘忧楼府。也许是几个月飘泊的生涯吧,她觉得忘忧楼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当她看见嘉和流下了眼泪,她也觉得好,她被打动了,是被他流泪的

激情打动,而并非对他为之流泪的那些内容感动。然后,她也哭了。她流着眼泪走到他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但嘉和却一个转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门闩,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泪,一边哭,一边动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动好了。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绢下了楼,哀哀怨怨地朝绿爱和寄客两个走去。
  "见着嘉和了?"刚刚哭过的绿爱问。
  "见着了。"
  "他怎么样?"
  "他正在哭呢。"
  赵寄客就长叹了一口气:"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却又拉着赵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说了不要我了。"
   "那是气话。"
  "真的,我把我们的章程都寄给他们看了。我爸来信说,我妈气得昏了过去。"
  "你们都弄了些什么章程?"
  "有脱离家庭关系,脱离婚姻关系,还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么?"他两人都急了。
  "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手都没碰过一下,我对天发誓……"
  方西冷吓坏了,连忙声明。
  "唉。"绿爱长叹一口气,"谁还会相信你呢……难怪你爹妈不要你了……"
  "我们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后,暗哑着嗓子说。
  一阵夜风吹来,老白玉兰树哗哗响,大家都朝着树梢往那山墙上看,想起当年那从墙外翻落下来的吴茶清了。
  年底,绿爱这高龄的产妇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日杭嘉和与赵寄客进了灵隐山中,把这一消息告诉杭天醉。杭天醉苦笑着说:"真乃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啊。"
  问及取何名为佳,杭天醉说:"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养人间一场罢了。"
  "你既看得那么轻,倒不如给我作了女儿。我倒是膝下无人呢。"
  "一言为定。"杭天醉说。
  儿子问:"爹,你还回不回去?"
  天醉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那你是说,来不来这里也一个样学?"
  天醉一惊,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么样?不回去又怎么样?"
  "回去嘛,我想专门给你辟个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只在里面,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茶庄的事情也不用你来操心,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摇摇手就是。"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只是茶庄的事情,你和妈交代了,要逐渐地交给我便是了。"
  天醉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良久,他想他到底还是完了,他拔着自己的头发根到处逃遁,想寻找一处灵魂的避难所,却终究是不可能的。其实,即便人们不来请他,他也开始怀念那人间的烟火

了。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禅一味的高人。"尘缘未绝啊-…·"他叹息着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给中国带来的究竟是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早期高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实验的时代,还是一个军阀主义时代的开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辈们对这段眼花镜乱的历史更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历史浪花中寻找他弟弟的身影。统观这一个历史阶段,1916年到1928年的这段时间,不过十二个年头,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却变幻

无穷,七个人当过总统或国家首脑,其中有一人当了两次,所以实际上等于八个首脑。又有四个短命的摄政内阁,还有一次昙花一现的皇帝复辟。共计二十四个内阁、五届议会,四部宪法,把整个中国

搞得手足无措。中华大地上的子民,笼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灭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静。那八个首脑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而吴山越水锦绣田园,在一片军阀混战之中,亦不能免于贫火。
  从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员,都未卷入政治。杭天醉的三个儿子,一个古无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里跑来跑去;一个深藏不露,悉心钻研茶学;还有一个虽年少幼稚,却心狠手辣,目标

集中单纯——把忘忧茶庄夺到手。
  1924年 9月,是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年月。那一个月齐、卢之战爆发。直皖两系争夺上海,盘踞江苏的齐樊元与盘踞浙江的卢永祥发动战事,相持不下。盘踞福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率兵

由江山仙霞岭入浙,浙江的老同盟会会员、此时的警务处长夏超,里应外合,卢永祥两面受敌,被迫下台。
  那一个月,对于民国纪元而言,当为十三年九月,对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月份。那一年赵寄客为平安汽车公司的出现和发展可谓费尽心机。汽车的技术问题尚难不倒以赵

寄客们为核心的留欧留日学生,行驶路线也从开初的湖滨至岳坟,发展到了市内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环湖的钱塘门、清波门。赵寄客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力车与汽车之间的矛盾,竟丝毫不下于

轿夫与人力车之间的争斗。汽车的发展,站头的缩短,自然抢了人力车的许多生意,人力车夫骂汽车、砸汽车以至于罢工闹事便也在所难免。某一日木钠的撮着伯脸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撮着伯早

已不拉车了,但他一生以车夫自居。撮着伯笑嘻嘻地告诉嘉和,汽车出事了。汽车开到白堤时,转弯太快,翻车了,还伤了不少人呢。嘉和生气地说伤了人你怎么还高兴呢?撮着伯认真地说:"大少爷,

我们拉车的没饭吃,上吊的有好几份人家呢!"
  一年多来,赵寄客就一直奔跑在汽车和黄包车之间。既要为挣扎在贫困线上求生的人力车夫开一条活路,又要为古老陈旧的中国辟一光明飞奔的前途,赵寄客竟觉得其中艰难一点也不亚于辛亥革命

了。
  杭天醉却在渐渐地老去了,他开始进入了宁静的失落时代。这种宁静的失落,当然,只是他自己的。他始终无法如赵寄客一般可以抛下属于自己的生活,去全身心地投人浪潮。他在岸上时站立不稳

,掉入大潮中则有灭顶之灾。所以他现在开始离潮水更远了,他开始转到山的那边去了。但他依旧能听到潮水的声音。
  那年9月25日下午,孙传芳的军队开进了杭州江干;与此同时,应了夕照山下清白山庄主人汪裕泰邀请,杭氏父子前往江庄品茗调琴,他们特此邀了赵寄客同去,以宽慰他近年来焦虑之心。
  中国20世纪的上半叶,茶商界没有人不知江裕泰的。杭州人晓得上海茶商的,一位唐季珊,一位便是这汪自新了。
  汪自新,号惕予,别号蟋翁,风度翩翩,既为茶人,又为文人。安徽绩溪人。汪氏茶号在上海有七个分销处,差不多都设在市中心,汪氏茶庄在上海滩,便成了天宇第一号茶庄。其次子汪振衰,和

吴觉农一样曾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又专攻茶业,和唐季珊齐名,都是当时年轻有为的茶界巨子。
  为打开外销渠道,汪振筹不仅派人去北非摩洛哥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设庄推销中国绿茶,还聘请上海圣约翰大学有外文基础的毕业生为高级职员,又雇用江西籍的外销技工开设制茶拼配厂,一时便

与唐季珊的华茶公司在茶界并雄了。
  杭州的汪庄茶号,就是在这样的角逐竞争下开设的。汪家父子商定在屏风山麓购地数十亩,耗资数十万元。据说当时因为侵占西湖湖面甚多,有抗人讼之于官。幸赵寄客找了方伯平为之周旋,汪先

生又答应百年之后将庄屋捐赠地方政府,作为公用,故始免拆除。方伯平又介绍女婿杭嘉和与汪自新父子相识,从此两家便有些来往。况汪自新是个多有雅趣的人,极爱品龙井名茶,游西湖山水,好鉴

赏书画以及徽墨端砚,善弹古琴,在最后一点上和杭家父子不谋而合。此一次汪家便是特意请了杭氏父子来"今错还琴楼"欣赏他自制的琴。
  汪庄从陆路走由南山坦白路进去,水路更为方便,坐船可直达汪庄上岸,上岸便可见茶号的"试茗室",那里绿草如茵,花香扑鼻,竹树蔽天。室内敞明雅清,陈设古色古香,有嵌铜红木茶匣,有竹

器漆器茶具,有宜兴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镇精瓷茶器,让你一面品爆龙井香茗,一面观赏、选购精美的茶器和名茶。买主则是游客兼茶客,三杯过后,伙计把包好的茶叶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付款取货

。如此风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赵寄客水路而来,坐的是比从前"不负此舟"要小得多的划子。三人一舟,各人说的全是各人的话。
  "你们倒还有心情听琴呢茗?听说孙传芳从江干进来的事情吗?"
  "怎么没有听说?卢永祥上吴山测字,测字先生是个秀才,姓金,我认识的。给了他两句杜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让他急流勇退方能后起有望,卢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里不少人跑掉避祸去了,我们几个倒有心情优哉游哉?"
  "我倒是去过汪庄多次了。错翁那数百张名琴我也都见过。我这是专门带了你去见识的。有唐琴,龟纹断,色黄黑相间如龟板,其纹有形无迹,琴背有'流水混混'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唐开元五

年益州宣化道人为遗叔先生制。还有一把宋琴,流水断纹如浪痕,蟋翁题了十六个字。我倒是也还记得:样桐古木,合器通灵,发音清逸,寄静宜情。"
  "好一个寄静宜情。兵荒马乱,军阀混战,哪里还可以寄静宜情?"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管军阀怎么打,茶叶在山里照样年年发,我们活着的人也照样年年要喝茶嘛!这不是寄静宜情?"
  "嘉和接了茶庄果然面目一新,别忘了汪庄亦是你杭家的对手了。听说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总要亲自来杭州,住在汪庄,亲自验收郊区茶行代购的龙井茶,再度评审,择优进货。君不忧其取

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说:"赵伯伯过虑了,连翁隆盛这样的茶号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忘忧茶庄近年来虽惨淡经营,但每天茶行收购运来龙井毛茶,亦是当晚复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相比之下,

汪庄茶号毕竟要稍逊一筹!"
  赵寄客满心欢喜,看着坐在船头的英年华岁的杭嘉和,他也为自己往年在两个孩子中更偏爱嘉平而羞愧。在他看来,嘉和总不如嘉平更果断勇敢,敢作敢为。是他看错了?嘉和是那种需要细心琢磨

的人,这点像他父亲,只是他比他父亲更能隐忍也更有主张罢了。
  这是一个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气依旧炎热。湖面亮如锡纸,一会儿耀了这一片,一会儿又耀了那一片。热气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懒洋洋的寂静。舟子划着船,连船桨机械地划入水中的声

音也仿佛要睡着了,时间被热烤得凝固起来。但时间是绝不会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荡将接蹈而至,只听轰然一声——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从船首站了起来,他半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亲

眼看见的现实。整个夕照山烟雾腾腾,魔气冲天,鸦雀炸飞,压黑了半个湖天。"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他的父亲则胜目结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却尚有一个人的心机既不在卢,亦不在孙;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在他眼里无军阀,他自己就是他心里那个独立王国的军阀。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就那么坐在自己刚刚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厅里沉思。手下的人一个不剩,都叫他打发开了,他要一个人坐一会儿。
  这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专门设有大的厅堂和工场,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厨房就设了好几处,为的是让信伊斯兰教的人方便。甚至楼上还有个小房间,设了卧榻、烟具,专门供人抽大

烟的,又有专供人打麻将的。吴升自己,不赌不抽,甚至嫖都不嫖。这一恶习,改造在旧年游街之后。那一次的游街并非就此摧毁了他的意志。他中夜醒来,不免悲壮地想到,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再

也不是一个跑堂的抹布一样的东西了。他是一个对手,一个别人已经在认真对付的对手。
  这些年来,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般地卧薪尝胆,悄悄挣得了一批家产:开了布店、南货店,昌升茶行也经营得很像样了。
  带着嘉乔,住在吴山圆洞门里,名声便不好,正是苦于没有脸面向茶界交代——怎么就对忘忧茶庄这样地忘恩负义呢?虽然现在忘忧茶庄的股份是完全没有了,但这幢茶行的房子,却是茶清伯在时

置办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忧茶庄的钱。吴升多年来一直厚着脸皮充干儿子,为的就是要争口气。现在好了,妈的,你的儿子游了我的街,可叫我抓着机会了。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装孙子,我偏按兵

不动,一切如常,我照样鞍前马后地在茶行张罗。人心就是这样,我越是装出受苦受难的样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来北往的山客和水客们都愤怒了。纷纷地写信来,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广州做

客。我呢?又偏不去,却派了心腹,带上嘉乔去一趟趟地送礼。礼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后会有机会重重地回来。嘉乔单单薄薄的小可怜样儿,见了人家又乖巧,又磕头又作揖,阿爷阿叔一张嘴巴甜

得出水,他们就想起吴升的好处:你游了人家的街,人家却养着你的儿。吴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兽也,伪君子也,臭狗屎也。
  就这样,时机成熟了,今年清明前,吴升在候潮门另立门户,开张大喜,鞭炮响彻海月桥候潮门。山客水客们,全部拥向了新开的昌升茶行。老房子呢,吴升一转手竟卖了个好价钱,作了木柴栈。

老撮着在老房子眼睁睁地看着新主登堂入室,愁得直对他的儿子小撮着跳脚:"都是你,都是你,你要跟着二少爷去游什么街?你看你看,人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小撮着什么地方都很像他爹,但是门板牙要小那么一点点,暴 眼珠要那么平一点点,厚嘴唇要那么薄一点点,衣衫要那么新一 点点,小撮着从任何角度看,都要比父亲进化一点点了。
   新伙计要找的便是他的新主人了。新上任的忘忧茶庄老板乃 杭嘉和也。沈绿爱刚坐过月子,毕竟做产是件辛苦事情,徒有垂 帘听政之心却再无这般的实力。嘉和赶到现场,恰巧看到人家往 从前

的忘忧茶行里抬木头。吴升就在对面的新昌升茶行楼上看着 杭嘉和呢。他想:你杭嘉和还能够怎么样呢?我不但卖了你这幢 楼,我还敢买了你的忘忧茶楼呢。
   杭嘉和静静看了一看就回了家,直接便去问父亲,这幢房子 的产权应该属谁?父亲正在书房练字,听儿子问便说:"按理自然是我家的,只是吴升既然成了茶清伯干儿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

有心思管?这些年我都没去过问,这会怎么又突然问了?他要卖就卖吧。嘉乔都在他手里呢!这个强盗坯子。"
  嘉和再去找绿爱,绿爱说:"要说茶清怕买了房子该有地契啊。那地契上写着谁的名字呢?吴升说茶清伯把房契给他了。鬼相信!你父亲不让我问,说嘉乔给他们养着,别过分。他也不想想,他占了

嘉乔,是占了吴山圆洞门呢!"
  嘉和也不再听父母如何言说,就退了出来。他晓得再追下去,便要追到小茶身上去了。母亲死时一个字也不提父亲和他,那是怨恨着他们呢。现在怕不是报应吧。……难道茶清爷爷真的会把房契给

了吴升吗?不可能!那么,真正的房契会在哪里呢?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跑到茶清爷爷从前住过的小房间再去寻找。小房间尘埃厚积,肃穆寂寞,嘉和心头一热,他觉得他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他所

需要的东西,这就好比冥冥之中必定有人在护佑你一样。他闭上眼睛拉开抽屉,心情紧张,他张开眼睛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只小扁铁匣,打开一看,安安静静,里面只有一份房契,房主是杭天

醉的名字!就如茶清爷爷生前就已掐算好的一样,他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求救于他呢!
  拿着这张房契沈绿爱什么都明白了。她带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和嘉和一起去了昌升茶行。他们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了,绿爱动了动下巴,嘉和挥了挥手,小撮着把那份房契往吴升眼前一晃,吴升就什么

都明白了。可他同时又不明白了,这么多年,他占着这房于,也没见杭家来提房产问题。怎么突然真房契又冒出来了呢?这下他那个假房契可就露馅了。
  "你们开个价吧。"他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赵寄客和沈绿村回来了,杭天醉不抽大烟了,他一时又成不了忘忧茶庄的对手了。
  老板杭嘉和表示不开价,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卖,除了不打算卖之外,还打算跟他算一算这几年来的房租。吴升阴险地紧抚嘉乔之背说你们不看僧面至少也要看佛面啊。杭嘉和拉起了阿乔一只手

说得把阿乔带回去了。吴升这才急了,说由他抚养嘉乔这是小茶的遗嘱。嘉和淡淡一笑说从法律上说未成年孩子是不能离开亲属的,你算老几?我们不妨法庭上见。吴升一想这可就是祸不单行了,又要

房子又要孩子,这个杭嘉和实在不可小觑。一旦嘉乔被要回去,这吴山圆洞门他们一家也住不成了。这么一想他双眼发红,一把抱住嘉乔,声音发颤问道:阿乔你想不想回羊坝头!谁料一提起羊坝头三

个字嘉乔就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了大哥的手说:"谁跟你回去谁不是人!"
  "那倒也不是由着你说说的,有法院呢。"杭嘉和耐心地解释。吴升晓得这下麻烦了,杭嘉和的丈人是律师啊。
  没奈何,吴升只好厚着脸皮再去和那柴行老板说法,好说歹说,总算把那房子重新要回来了。他和嘉乔站在对面楼上看着这重新归了杭姓的大房子。它此刻被一把大锁锁着,冰凉凉地板着面孔,仿

佛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与他作对交战。吴升想象有朝一日此处茶叶商人们进进出出的情景,感到严重失落。早知如此,还不如赖在其间不走。看着身边嘉乔,心里又被一种说也说不出来的温柔和心酸

占领了。
  "爹,干爹你怎么哭了?"
  嘉乔用手擦着他心目中的英雄眼中的泪,他嘴唇哆啸着,自己的眼眶中也开始渗出了泪水。
  "嘉乔啊,我看见你妈了。"吴升说。
  "她在哪儿,妈,妈,你在哪里?"嘉乔嘴唇一撇,眼珠子就朝房梁上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上吊时的那副样子,他都看见了。他一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他就悲从中来!恨从中来!他和羊坝头

那一家就有不共戴天的冤仇了。
  "儿子,她在你身上附着呢。"吴升用劲挤着嘉乔的脸,"儿子,我看见你,就看见她了。"
  嘉乔明白了,说:"干爹,你是说我长得像我妈。"
  吴升摇摇头,吴升没法告诉嘉乔,你妈不顺我,你妈她不肯做我吴家的人,哪怕我要把她干了她也不顺我。你妈怨恨着羊坝头的杭家人,怨恨你爹顾自己救命不理睬她了,这才把你和房子给了我。

那是心里还牵挂着你那没用的爹呢。当我心里不清楚?你妈就是到死也不明白,她得跟我才对。她上吊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丢尽了脸。她想把魂儿留给自己,把身子抵押给大烟。我不干!我可把她

给看穿了,我要干了我可就啥也没了,没了她的魂儿又没了她的身子,那粉红色的有着毛边的身子……好了,这一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除了上吊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要说是我把她逼死的也不过分

,谁叫她抽大烟来着?我是让杭天醉抽,又没让她抽……
  吴升这么想着,一团怨毒揉皱了他的心——小茶你可就是死错了。你留下了魂儿,留在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啊,崇拜我,信任我,对我言听计从,还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只要我手里握着你儿

子的手,小茶,你就一辈子跟着我,你在地狱里,也得跟着我!
  这么想着,他把嘉乔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嘉乔,你大了,你可都明白了吧,你羊坝头杭家,抢的不是我的房子,全都是你的!"
  十几岁的少年再一次把头探了出去,对面那幢空荡荡的上了锁的大房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那是我的,一种蛮横不得的压抑的痛苦使他的眼睛憋出了一片泪花。
  吴升一下子举起他的下巴:"你往远处看!"
  他的视野一下子就对着窗外那个都市的天空了。远远望去,在一片黑瓦之中,有一幢精致的门楼。
  "那是什么地方?"
  "是忘忧茶庄。"
  "记住,那也是你的!现在让他们占着,日后你长大了,你是要把它们全都夺过来?"
  "是的,我要把它全部夺过来,把里面的人全部赶出去!"嘉乔的那颗小野心像一粒膨胀的种子,在腐烂的土地上钻出了芽芽,便开始了疯长的历史,"谁害死我妈,我就要谁去死!"
  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这样又稚嫩又歹毒的誓言,让吴升血液沸腾,他猛地抓住嘉乔的小薄肩膀,说:"嘉乔,好样的,配做我吴升的儿子!"
  嘉乔则雄心勃勃地看着忘忧茶庄,说:"我夺回了忘忧茶庄,我要八抬大轿把爹抬进府里去,我要让爹住杭天醉的房子,睡他的床!"
  突然,他们的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天崩地裂一般,升起了小半个天空的尘埃。鸦雀们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压黑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身后的世界。他们却似乎不为这天塌了似的险境所吓。什

么雷峰塔倒了?它爱倒不倒,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有我们的大事要办呢!我们要复仇!
  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又比父子还亲的一大一小,就这么任凭身后乱鸦齐飞,尘埃满天,就那么远远地注视着忘忧茶庄,一 只眼睛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另一只眼睛燃烧着复仇的毒火。
   1924年9月的军阀入侵与雷峰塔倒塌,还对杭州城里另一位 女人不起作用。方西冷方小姐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杭家夫人了。她在杭氏家族有了自己的历史。一方面她为杭家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

杭忆,女儿杭盼。一个是怀念过去,一个是面向未来,都是大有深意的。另一方面,她进入教会女中执教,重新成为基督教女青年会中的骨干人员。有了一位上帝可以信奉,方西冷女士那钟摆似的情绪

便安静多了。
  如果她永远不再听到那些光荣的消息,那些非凡的、让人想起来眼睛就要发亮的日子,那么,她也许不会对她的丈夫怀有太多的遗憾。随着时光的推移,从前开茶馆的热闹中那些不快的因素早就消

散了,嘉平作为一个温洒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再一次在她脑中定格。不过,她也实在无法用想象中的那个虚幻的嘉平来打倒眼前这个实在的丈夫嘉和。尽管嘉和在她心目中早已是个平庸之辈,但她对他

那永远是相敬如宾的态度,实在是挑不出刺来。
  杭嘉和他早已脱了学生装,换上中国商人习惯于穿的长袍马褂,那是缎子铜钱花样背心和黑锦缎的袍子。有时卷起袖口,便是雪白的衬里。他也仿照时下流行的穿戴,带一块怀表,甚至因为近视的

缘故,他也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他那副样子,叫妻子方西岸看了,又端庄又平庸。方西冷不喜欢,她喜欢他穿西装,那都是到娘家去时的行头。瘦削高个的嘉和十分绅士气派,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在社交场上沉着寡言却使人刮目,这才是方西冷喜欢的嘉和。那样的晚上,方西岸就会格外地狂热和温柔,使同样年轻的杭嘉和又欢愉又难受。第二天,他就换上长衫马褂,他受不了妻子那种过于功利

的情爱方式,他明白,他娶了一个虚荣心极重的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再一次被激情击中了,一看到信封上那叉手叉脚的大字,她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这封来自广州的短信读来振奋人心,嘉平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很活跃。他从欧法转道日本,在日

本呆了好几年,结了婚,也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在黄埔军校学习。他给嘉和的信很短——"国民革命一定成功,吾兄安能稳若泰山乎?尝忆当年投身社会改造社会之热忱,吾兄现可存一二?"信写在

一张戎装照片的背后,大檐帽,宽皮带,明亮的大眼睛,方方的下巴,宽宽的肩膀,笔挺的脊梁。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方西冷女士见了嘉平的照片,陷入了沉思,钟摆又摇荡起来了。她的沉思是那么地

深,那么地深,以至于雷峰塔倒了,震惊了整个杭州城,也没有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第三十章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杭家为嘉平能够回来而着实欢喜一场,不料儿子嘉平没有回来,省长夏超却被孙传芳杀了。
  这个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长时,与孙传芳的不和已经到达顶点。结果,在广东国民政府的秘密参与下,10月16日,他宣布了"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

军军长,兼理浙江民政。不料22日,孙传芳的部将宋梅村率军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枪毙。
  还在夏超星夜从嘉兴逃回杭州,隐匿在宝石山上英国人梅藤根的别墅里时,小撮着在外面听见了风声,便来通报绿爱。急得绿爱直奔花木深房,对天醉说:"听说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户搜

查夏超,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啊?"
  "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沈绿爱说,"我已经让嘉草收拾了细软。"
  "有什么可收拾的?"杭天醉说,"那么些茶坛搬得走吗?这么个忘忧茶庄可以搬得走吗?一把火烧个精光,不是照样什么也留不下!"
  "那不是还有命吗?"
  "要命干什么?"杭天醉翻翻白眼,"这条命在世上滚来拨去,还没活够啊?"
  把一个绿爱呛得说不出话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送了急笺来。原来是杭州商会会长王竹斋的亲笔信,要杭天醉赶快去开会,商量如何制止来梅村洗劫杭城一事。天醉一直在茶漆会馆挂个虚名,

多少年也不去开会。但资格摆在那里,商会照样让他做理事。天醉见了信笺,看都不看扔在一边,说:"又来烦我,不过是要钱,有多少钱,绿爱你都给了!大家省心。"
  绿爱晓得,这种事情再跟天醉商量也没有用,便举着信笺去找嘉和,要嘉和替他父亲去一趟。
  嘉和心里想,去迎合来梅村,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去做?便说:"妈,我算什么,商会里会把我看在眼里?这是爹的事情。"
  方西岸手里划着十字,说:"嘉和,你怎么那么说?现在乱糟糟的,谁出来替老百姓说话?还是商会,无党无派,只管做生意,到时候还好出出头。你想想看,万一这些兵痞流氓,真的一把火烧掉了

杭州怎么办?这种事情,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嘉和一听,立刻穿上褂子,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妈,西岸,你们今晚都不要睡了,等着我回来听消息。"
  等回来的可不是好消息:方西冷盼望的那种出风头的事情倒没有,却摊着让各家出资。
  沈绿爱一听嘉和答应出三千也很吃惊:"别家出钱了吗?"
  "都出了。是借的嘛!商会会还的。"嘉和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说,"吴升出了五千。"
  "他出五千是他心怀鬼胎。他要用钱买他的名,买他的地位,你出这个钱干什么?"方西冷愤愤不平地说,"又不是给慈善机构!是给军阀;你开的是茶庄,又不是金庄银庄!你到哪里弄钱去?"
  杭嘉和碍着绿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解释:"话不能那么说,一城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王竹斋明日就动身去嘉兴作人质,与来梅村谈判。万一谈不好,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了。我们出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方西冷说:"人家是人家,人家是大户人家,有钱。我们家是破落人家,出手哪里好这样大方?"
  绿爱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嫌她会来事,此刻就更听不下去了,说:"大媳妇有这样说话的吗?你说我家是破落户,你怎么就硬着头皮要往我们家嫁,要赶也赶不走哇?"
  方西冷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身,又是独女,婆婆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她哪里料得到婆婆是不呜则已,一鸣惊人。
  "上帝啊,"她尖叫起来,"上帝,嘉和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她都说了一些什么?"
  "别上帝上帝的假门假事了。"绿爱一上火,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帝叫你见死不救了吗?只要杭州城不被烧掉,不要说三千,三万我们也出。"绿爱一橹袖子,摘下她那只和田玉银子,"嘉和,当了,

该干啥干啥去!"
  "嘉和,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说话呀!"方西冷大哭起来,闹得嘉草跑了过来,赶紧劝走绿爱。谁知西冷见婆婆走了,更加唤叨个不停:"嘉和,你还有没有骨气?轮得到她来教训我吗?我要挨训,

也该是我亲婆婆来训。她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被嘉和重重地一掌桌:"你给我闭嘴,回屋去!"
  这一下,倒也把方西冷吓住了。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惯的,嘉和又从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重话,便一跺脚说:"好,不用你们杭家赶,我自己就走!"
  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方西冷顺手拴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

娘家!"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干什么?放开!"方西冷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方西冷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方西冷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冷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

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来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爱。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代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见

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

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

那么糊涂?"
  "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

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

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

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

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

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

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

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不好吗?"
  "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父亲,我不明白,干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
  "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呆的日子太长久了。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

自由,不受约束。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他也不想见到她。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长成什么样了?"
  他就左边一橹右边一橹,把叶子的衣肩橹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小兔子还很小呢。"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
  "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他也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叶子捂着脸,半裸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他和方西冷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

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给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嘉平知道方西冷小姐看中他。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两个不会做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她步人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温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

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
  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叫外公。"他说。
  "外公。"杭汉说。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
  "一定的。"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
  "……无所畏惧吧。"女儿说。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嚼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吸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

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挡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

远方。








 





第三十一章

  那一年2月,从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妇方西岸情绪最高昂、社交活动最频繁的岁月;从内里看也是她心乱如麻佯作镇静的难捱时光。她忙于组织着女青年会的姑娘们制作标语和彩旗什么的,忙得像

一个女社会活动家。但还是没有忘记回家来,拉住叶子的手,心情复杂地问:"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叶子很羞怯地低下了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妇人。中国虽然没有榻榻米,使她无法去按照传统的日本茶道礼仪来向家人献茶,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用中国的盖碗茶盏点了一杯茶,举案齐

眉地捧给了方西岸。方西冷这几年品茶也品出水平来了,问:"这么绿糊糊的,什么茶?"
  "是日本带来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尝一尝讷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着,便想,这个叶子是乖巧,瞧她说的话,婆婆一定喜欢,还有嘉平。虽然青梅竹马,但跑到日本去寻真理,竟然娶一个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东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绝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

有些心酸,放下碗盏说:"我走了。"
  叶子看着那剩下的半碗茶,什么也没说,便默默地弯下半个身子去,说:"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日本女人还弯着腰,低着头。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这样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凯旋了。
  她间都不愿问自己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不是在茶庄卖茶,便是又到哪里张罗着送钱去了,总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气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后,竟然一次也不来叫,弄得方西岸没办法,只好自己把杭盼

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东洋女人看着呢,杭忆、杭盼,加上一个杭汉,杭家也算是热闹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几天,娘家住几天,两头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对她爱理不理,去书房搭了一张

铺,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们过去并无大的争执,磕磕碰碰之时,嘉和不说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脸,就那么执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气生分。幸亏他们两人,现在

都很忙。只是方西冷虽忙,却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关怀,她不理解一向温和的嘉和,怎么在对她的态度上那么不通融?她那么聪明一个女人,却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让她懂了

。她不知道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缝也不允许产生的,嘉和又是一个心里面很记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来,不过显示自己的待价而沽;而在嘉和看来

,则是无爱情的象征了。方西岸小姐很聪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机很大众化,她在本质上,也不是个很特别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开去。她想,男人的原因总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没有想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却想到叶子头上去了。从前她听杭家的人经常说到这个日本女孩,现在见了,才明白,她没见

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为有了叶子,便不再想着把她接回来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老摄着那一天跑进忘忧楼府,只见到婉罗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中玩。叶子文静,杭汉却皮得像猴子;西冷厉害,杭忆却纤弱得像株风中的草。几个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汉带的头,气得婉

罗直骂:"汉儿,你这个小日本,你要累死亲妈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忆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叫杭汉,汉族的汉!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就抓住杭忆的小胳膊说。
  "听见了,听见了!"杭忆就吓得直叫。
  "忆儿,你也真没用,给你汉弟那么拧一把,你就跑了?"婉罗就怂恿。
  "我打不过他的。"杭忆一边从假山上往下爬一边说:"他很凶@!"
  正说着,老撮着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后花园,叫着;"人呢,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
  婉罗急得直摆手:"轻一点,老撮着,老爷在房里坐禅呢,要保佑二少爷平安回家,今日能够见着。你要是搅了老爷的经
  "哎呀,你不要给我说三道四了,你倒告诉我,人都到哪里去了?"
  "家里除了老爷和这几个小爷,全都进城,说是寻二少爷去了 呢!"
   老撮着更急了,摊着手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火烧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么去和东家交代呢?"
   婉罗看老撮着急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不免奇怪,说:"老撮着,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嘛。"
   老撮着一听,也算是触着了痛处,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婉罗,你不晓得啦,如今的世道儿女自养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要造爷娘的反啦!小撮着要打倒我呢!把我从

店堂里赶出来了。"
  婉罗一听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里有他来赶你的道理?"
  "你一墙门关进,晓得什么?小撮着现在是茶叶工会主席了。"
  "是个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他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个什么资本家?"婉罗撇撇嘴,"你一没钞票二没田产,你当资本家,我也好当资本家了。"
  "我原来也不算资方,算在劳方的。难为了这两天大少爷实在是忙不过来,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里晓得小富生人在候潮门,那边生意都被吴升抢了去,他不去想想办法,反倒荷叶包肉骨

头里戳出,要加工资,还要八小时工作制。唉,你说我好不好答应小言生要求?眼看着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装缸,抢的就是个时间。茶叶这碗饭,他又不是不晓得,抢的就是一个新。每日每夜做,还

嫌手不够。这小死尸当了天把主席,口气蛮蛮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里晓得,呜呜呜,今早一天亮,他们门板上上,说是罢工,到街上迎北伐军去了!我一个人,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抓不住

,我只好哭到东家门里来啊-…·呜呜呜..…."
  婉罗听到这里,才晓得事情的确严重。平白无故上门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闹过一回,那就是现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爷,你小撮着算个什么?杭家的小伙计一个,你也上起门板来,

还要打倒你的爹!婉罗就也搓起手来说:"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个老爷在打坐。跟他说等于白说……"回过头来,便吓得不敢再说。原来杭天醉已经站在她背后,一只手还领着一个孩子。
  这倒还是杭忆他们到禅房里去报的信。小孩虽小,但也晓得阿爷和撮着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爷,阿爷,撮着爹爹在呜呜呜。"
  杭天醉这几日就没有好好地安心过,脑海里老是有嘉平这双大眼睛扑进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地爱过他,这个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他的闯荡江湖,与他的忽视有没有关系呢?

有时夜里做梦,他会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顶血帽,一声不吭向他走来,走来,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给他看,是叫他报仇?还是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还看

见那人的眼睛里滚出血珠来,鲜红鲜红……他吓醒了,再也无法入眠,便在禅房里来回地走。这时,他总见着他的妻子绿爱也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经。他叹口气说:"怎么你也来啦?"
  妻说:"唉,我做了一个梦,吓死了……"
  两人就不说了,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杭天醉一听撮着在哭,头发都倒竖了起来,赶紧扑了出去。倒是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哗地松散了开去,说:"这有啥好哭的。"
  撮着看看老爷,他不敢说,老爷是越长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长得像,脾气也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要涨工资呢,小畜生!"老撮着控诉道。
  "要涨多少?"
  "四成。"
  "四成就四成嘛。"
  "他们还要一天只上八个钟头的班。"老摄着气得直哆喀,"从古到今,哪里有这种道理?"
  "撮着,你急什么?偌大一个杭城,人家都八小时了,我们敢不八小时吗?人家不八小时,我们敢八小时吗?"
  老撮着也听不明白这些绕来绕去的话,但意思还是懂了。总之,便是随他们闹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爷:"老爷,这样八个钟头弄起来,新茶统统都要变陈茶了。"
  "新茶要变陈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少卖多少钢钢啊?"
  "少就少吧,这有什么办法呢。"杭天醉说。
  "你!"老撮着眼泪也急没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杭天醉轻轻笑了起来:"撮着,真难为你,跟着杭家一辈子了,还这么想不通。"转头就往回走。
  撮着听了这句话,呆住了,半晌才对婉罗说:"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婉罗则说:"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
  回头一看,几个小孩一眨眼不见了。连忙追出夹墙,到夹巷里去寻。却见到几个小孩,正围着两个穿灰军装戴大盖帽的军官,好奇张望呢。
  那其中一个,摸摸这个头,摸摸那个头,说:"我猜猜看,谁是杭汉?"
  杭汉就急不可耐了,叫道:"我是杭汉,我是杭汉!"
  那军官一把抱住了他,半天不说话,旁边那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布的说:"真像,真像,我一看就清出来了!"
  那军官便把帽子脱了下来,问:"你们看,我像谁啊?"
  那几个小孩就奇怪,左看右看地想看个明白。婉罗一看,气都透不过来,转身就对老撮着说:"你,你,你快过来看……"
  老撮着一看,腿骨发软,撑住了,往回便跑:"老爷,老爷,"他边跑边叫,直冲花木深房,结结巴巴地说:十二少爷……回来了"
  杭天醉一抖,手里那一支王一品的狼毫笔,啪唯一声就落了地。他也顾不得再捡,心急慌忙地往外赶。赶到小门口,他就站住了,他眼前站着两个威武军人,一个年轻一些,手里绕着绷带。另一个

年长一些,一脸络腮胡子,手里抱着杭汉。杭汉见着阿爷,就说:"阿爷,阿爷,他说他是我阿爸。"
  那军官见了杭天醉,便有几分不安,把孩子放了下来,半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却对旁边那个军官说:"林生,他是我爸爸。"
  那叫林生的军官,便上前敬了一个礼,说:"伯父,你好。"
  嘉平才叫:"爸爸,我回来了。"喉咙便有些堵,赶紧抱起杭汉来使劲地亲。
  杭天醉却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两个老仆人,一个只会叫:"老爷,老爷!"一个只会叫:"二少爷,二少爷!"
  杭天醉终于松了口。他合着掌吐出了几个他近来常念的字:"阿弥陀佛……"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927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代,是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最优秀最有作为的男女青年们的革命加爱情的最辉煌的最悲壮的最高潮的最低谷的年代。
  杭嘉平的副官林生看上去羞怯英俊,一张孩子般的脸,未语先红,皮肤细腻,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有一张血色红润的嘴唇。如果不是战争给他的身上留下了硝烟气息,如果不是又黑又亮的细密

的胡子把他的下巴涂成一片青灰,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个女孩子。若是他静坐的时候,他是静如处子的人,甚至当绿爱抱着儿子的肩膀失声痛哭时他也没有动弹。甚至当后来独臂的国民党元老赵寄客

前来大讲这次他们汽车公司为支援北伐被军阀破毁了汽车的事件,也没有使他怒形于色。他跟着嘉平一仗一仗从广州一直打到杭州,他自己出生入死,又眼看着一座座城市在战争中被摧残,他逐渐能够

以一种静观的态度来面对他亲手参与的一切了。
  他甚至有些疲惫,伤口又隐隐发痛,他已有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了。战争嘛,一直就是这样。不这样的是他现在来到了杭营长的家。真大!真是非同寻常。他在这一进一进的院子中参观时想,杭营

长竟然是从这样的人家家中出来,真看不出。他想得很多,说得很少。他对抗家所有的人都微笑,目光坦荡,只有仔细研究他的目光,方能看出里面的"动如脱兔"来。
  现在是杭嘉和的妹妹杭嘉草过来了,她对着他捧了一杯茶,低垂下眼睛,说:"这是永嘉的乌牛早,前日刚有人从温州带了来的。山里的茶,有股子兰花香呢。"
  他一下呆住了。嘉草看他伸出手来但不去接杯,朝他一看,她便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急促地飞抖了,像精蜒的翅膀。她想,怎么那么眼熟啊,像我认识的人似的,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林生也吃惊地

想,怎么那么眼熟,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
  嘉草的美丽是人所不知的美丽。这倒并不是说她不美,乃是因为美得霸道的绿爱和美得凄婉的小茶,无论生死,始终盘旋在忘忧茶庄的院里院外,使得人们一时难以承认新的美丽的诞生。那么嘉草

的美丽实在是要依赖于1927年的革命了。革命为忘忧茶庄带来了金童林生,玉女嘉草便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二人显然是一见钟情了。他们接下去对旁人的应酬和寒暄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杭嘉草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显现过个性。个性是属于沈绿爱和方西冷的,她们实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强人,一个富有激情而另一个多有心机,她们是忘忧楼府中各具千秋的鲜花。与她们相比,嘉

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属于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开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黄蕊,细看洁净无比,清香万分。人多赏茶,鲜有赏茶花者,故群芳谱中未必有它一

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赏,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伤口上一看,轻轻地一招手,说:"你过来。"
  林生便随她走了过去。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着他的伤手,说:"你的伤口要烂了。"
  "你看出来了?"林生很吃惊。
  嘉草又轻轻说:"我在红十字会里当护士呢。来,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换药。"
  嘉草和寄草这两姐妹住着一间里外套间的厢房。这会儿寄草正在客厅里热闹着,嘉草胆子就大一些,说:"小林,你叫小林吧,我听二哥这样叫你。你坐着啊,我给你洗洗伤口。我都闻出味儿来了。

"
  小林也不好意思,说:"一路打过来,在桐庐负的伤,子弹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来,没伤着骨头,痛就痛一点吧。没想到捂着就烂了呢。"
  嘉草找出了一些陈茶,用开水冲进脸盆里,稍微再放一点盐,化了凉着,说:"医院里有药,明日你到我医院换药去。今日只好将就了。"说着,就用那凉了的茶水沾湿了棉花,轻轻地在小林胳膊的

伤口上拭搽。
  小林伤口红肿着,被这软软的手摸拭着,痛得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
  嘉草就害怕,连忙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说:"没有没有,我看你们抗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轻声轻气,走路说话风飘似的。"
  嘉草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那还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林眼睫毛颤抖的神情,像大哥。
   "他是男的,不算。"
   嘉草脸就红了。她长那么大,还没单独和一个青年男人说那 么长时间话,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呢,心里很激动,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来。
   嘉草的呼吸一紧张,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便有了诡橘和暧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来找去地要找话说,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家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于

什么都和茶有关系,连治伤口也用茶水。"
  嘉草见有了话说,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药呢。不要说洗伤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头疼,都好用茶来治的。"
  "我们在战场上要消毒,没有酒精,就用烧酒,可没人用茶的。"小林说。
  "打仗嘛,那是什么时候?和平时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点,但是性子温和,就是凉飓飓的,还解痛呢。你要快,还是慢呢?"
  小林看着嘉草那一头的软发,低首时挂到面颊,抚着极白的肌肤,心里就说不上地痒了起来,说:"战场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这里,我就不想再痛了。"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惊鸿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里,便是干种的风情T。嘉草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

迷住了。
  正就那么痴痴地呆看着,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着仙力,只觉得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吹过了他的脸,忽听门外一声"得",跳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大叫:"好哇,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

话呢!"
  嘉草一吓,手里棉花团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说:"寄草,你咋呼什么?我这是给小林换药呢!"
  寄草就也白着眼过来,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可以给小林哥哥换药啊,我也要换。小林哥哥,我给你换药好不好?"
  嘉草脸一红,要恼:"你这是干什么,瞎闹。人家正经负了伤呢。"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细了,最会生气了。"
  气得嘉草直跺脚,只是没有声音:"寄草,你出去,讨厌!"
  寄草见嘉草真的生气了,才说:"好好好,算我捣乱,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妈叫你过去呢。那个什么嘉乔来了。"
  嘉草嘴角一抖,说:"别又来骗我,嘉乔,恨都恨死我们了,还会来?"
  "真的,我不骗你,"寄草睁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嘉草一听,扔下手里的东西,说了一声"我看看去",便跑了。
  小林很奇怪,问:"嘉乔是谁?没听杭营长说起过嘛。"
  "和嘉草姐姐是一对双胞胎,住在我们仇人家里,很坏很坏的。"寄草直言不讳地说。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吗?"小林更奇怪了。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几回呢。"寄草这样回答了林生。
  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在北伐军即将人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养子嘉乔加入国民党。嘉乔说:"干爹,我不入那党,我听说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个党里。"
  "抗老二人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吴升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嘛。"
  "那也不入,倒不如人共产党,和杭老二的国民党争个高下。"
  吴升轻轻地吸了一口从家乡送来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着他的这个养子。多年来的调养,嘉乔已经成为他的一只最凶猛的鹰袅,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他对他,也可谓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家里几个

子女中,唯独捧着他。大儿子吴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铜钱味,心里不服,对爹说:"爹,你偏心眼,娘要活着,可不会让你那么抬举他。"爹便动用眼睛剜他一刀,说:"你这乡巴佬笨熊,眼光一尺

远。你记恨他什么,他要你一根茶叶梗了吗?"
  吴有说:"谁知你以后还会不会给他?"
  吴升冷笑着,说:"我给过谁什么了,我谁也不给,我死了扔下这份家产,那也是你有福气捡的,不是我吴老板给的。要想发财,统统自己挣去!"
  吴有听了便松了口气,晓得了两点,一是遗产迟早还得归他,二是不会给嘉乔一根针。
  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嘉乔那么好。吴升摇摇头,对着那几个乡下黄脸婆生的儿女叹口气说:"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几个中,有哪一个比嘉乔更孝顺我?"
  "那是。他杭嘉乔连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吴呢!"女儿吴珠哼着鼻孔说。
  "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

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

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

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人,还得人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

。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抗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

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调优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方西冷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

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

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

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

,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

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

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佑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

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

活了起来。
  因为一时的无话,大家的目光就都对着寄草正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重新钉钢的兔毫茶盏。它厚厚敦敦地在灯光下显现着藏在深处的兔毫,一会儿亮出了一丝,一会儿又亮出另一丝,看上去,那碗盏

竟也如通了性灵,满腹心事似的了。
  方西冷和叶子,看着这只碗盏便想到了同一个男人。嘉和与嘉平兄弟久别重逢,亲热中又有了一份岁月的隔膜,两人目光惊喜中还在不时地冲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处不时地交换着他们的会心的微

笑。赵寄客因为高兴而突生孤独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绿爱架到了客房里。那么,此刻,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无忧无虑了。这个杭氏忘忧茶庄的小女儿有着一双格外

天真纯洁的眼睛,她继承了母亲爽朗明快的个性,且又因为充满着童心而特别饶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兔毫盏下面那两个字,念着:"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马,这女子是个有

着绕指柔肠的姑娘,胆小而聪慧。她乘机说:"寄草,别吵了,跟姐回屋去。"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要给小林哥哥洗伤口吗?"
  寄草一听很对,扔下那宝贝茶盏就拉着林生哥哥的手说:"走,该换药去了。"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走掉。嘉平说:"去吧,去吧,多换几次。"
  方西岸也笑着说:"寄草,你别瞎凑热闹,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儿。"
  说着,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脸红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一会儿就回营里去了。"
  嘉平站了起来,叶子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嘉和看见了,也站了起来,说:"小林,营长今天能留在家里吗?"
  "怎么不能?"小林的脸红了,"我回去会说的。"
  他转身就走了,受过训练的步伐在这温文尔雅的茶人家族中,走得格外与众不同。方西冷不由赞叹了一声:"好一个英武的小伙子!"
  嘉平凑近了嘉和的耳边,轻声地说:"看不出来吧,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
  这是寄草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称呼,而在此后,只要出现了这个词,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小林哥哥。
  此刻她对这个字眼却充满了好奇。她不由得向大人们连续发问:"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
  然后,她的嘴就被大哥一把蒙住了:"就知道乱叫,不能少说几句。"
  嘉平摸摸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妹妹的头,说:"我可真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小小的可爱的小妹妹啊!"
  嘉平似乎没有发现嘉和的眼神有些发直,整个夜晚,这样的神情出现过好几次,这是叶子作为杭家的媳妇刚来杭家时所没有过的,那时嘉和要心平气和得多。那时他知道,叶子是他的弟媳妇了,而

现在,他是感觉到、或者说是体验到叶子是他的弟媳妇。这种体验使他浑身发烧,满嘴发苦,使他在重逢的欢乐之中时不时被某种东西猛烈地撞击一下,心便痉挛地一弹。他没想到他会那么难受,但他

依然认为有能力克制,如果叶子这时不是在灯光下朝他们走来。叶子双手端了两个盘子,一只盘子是一段藕断丝连的生藕,旁边放着一匙白糖,另一盘是冒着热气在灯光下发着银光和涸红之色的藕蒸糯

米,也是一片片切得薄薄,上面浇着金黄色的蜂蜜。嘉和的喉口一下子噎住了,直到他看见叶子低眉顺眼地把生藕放在他眼前,把熟藕放在丈夫面前。然而这并不使嘉和松弛,他痛苦地盘桓着一个念头

。那不过是偶然的,是偶然的,是偶然的。就在他这样顽固地敲钉子一样往自己的心隙里敲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时,他的那个小妹妹寄草一把拖过了他眼前那只盘子,抓起几块就大嚼。叶子悄悄地拉

开了她的手,说:"寄草,乖,我们找汉儿吃去。这是给你大哥做的,我那儿还有呢。"说着,便把那只盘子推了回来,拉着寄草就走了。
  嘉和一下子通顺了,胸腔和头脑热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离。嘉平用筷子头敲了敲盘子,说了一句什么,嘉和没听见,问道:"你说什么?""我说,我这个媳妇,怎么样?"嘉和一笑,说:"是杭家

的媳妇啊!"方西冷沉默一下,便不告而辞了。嘉平看着大嫂的背影,解嘲说:"她还是老脾气啊……"嘉和推开了茶杯,说:"我们再喝点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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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现在,人们通常以为的那叶承载着安详与闲适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从前的从容不迫、平和和平、温文尔雅、节操如山中晶莹之雪了,有铁的寒光和血的腥气线绕于茶烟之间。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没有了往日的劲头,他们的心思,都叫杭州城里那些热闹的游行勾引了去。只是忘忧茶庄的年轻老板杭嘉和,依旧陷在茶叶堆里,忙得人都脱了形。他从前的助手小撮着现

在却因为八小时工作制而轻松了。他看着忙不过来的嘉和劝道:"少老板,别忙了,跟我去总工会见见世面,林生现在也到那里干了。林生这个家伙,细皮白脸,看不出,是条汉子呢。"
  "是啊,听说是共产党嘛。"
  "共产党好哇,我也人共产党了。"
  "你也入了?"嘉和倒是吓一跳,看着小撮着。
  "你要入也行,我介绍。"小撮着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庄,"不过你得把这茶庄献出来给党才行。要革命就得要无产,林生说的。"
  嘉和倒也心平气和,说:"小撮着,你们革命我不反对,我要卖好茶叶,你也不要反对。我们谁也不反对谁,好不好?"
  小撮着走开了,想,我可不和你这资本家多说什么。
  老撮着跟在后面骂:"小言生,茶叶饭你还想不想吃?"
  "不想!"儿子干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变了!世道真是变了!"老撮着便到天醉那里去诉苦,"都爬到太岁头上来了。"
  杭天醉不说话,只是看看皱起眉头握着拳头的二儿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会怎样看待这个越来越不可捉摸的时代。儿子变了,从前那个目光如燃烧之铁的儿子,如今目光冰冷。儿子在想什么,他惶

恐地思忖着。他很想了解他们,但又唯恐他们嫌他喀苏。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讨好儿子们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气。为了掩盖自己的这分心绪,他就拿更为温和的大儿子来发话:
  "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当行信啊!"
  嘉和笑笑,没说话,他正在那张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笔写画着什么,林生和嘉平都在旁边。林生捡起一张纸,好奇地说:
  "我看看,你写的什么标语?"
  "什么标语都不是,是给茶庄写的广告词,准备印在包装纸上的。"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一碗喉咙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林生很有兴趣地说:"这不是卢全的《走笔谢孟谏议惠寄新茶》吗?"
  "正是,做了忘忧茶庄的广告词,最好。"
  "没想到大哥对茶庄的广告还那么痴迷?大哥真是一个尽心的人。"林生很敬佩地对嘉和说。
  "这个你就没有我内行了。"嘉和兴致勃勃地解释,"中国人在国际茶叶市场上打了败仗,不知道利用广告,是个重要原因。你看人家锡兰,把出口茶抽来的税费,全部用来做了广告,二十五年消费总

数在一千万卢比以上。日本只是在美国一个地方花的广告费,每年也不下十万元。又有耻笑中国的洋人,专门画了图画,四处去张贴,上面画了梳辫子的中国人,用脚踩着制茶,且对他们的人民说:看

,这就是中国人用脚踩出来的茶,你们敢吃吗?"
  "大哥真是一片爱国热情!"林生禁不住赞叹。
  "我也不过是想先在国内试试各种振兴茶业的办法罢了。"嘉和觉得话多了,便收了回来。
  "只是太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都飞出去参加纠察队了。贵党,也实在是太喜欢舞刀弄枪了。"嘉和半开了一句玩笑。
  林生听了此话,看着大哥,想了想,脸正了下来,说:"大哥,莫非你不知道,我们共产党正是给国民党逼的。我们这是叫有备无患。"
  嘉和说:"疑神疑鬼。党派之争,古来有之,也不至于就要闹到剑拔夸张的程度嘛!"
  "大哥难道还没听说,国民党右派成立了杭州职工联合会一事吗?"林生依旧微笑着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左派,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嘉和突然有些心烦起来,"我不过问政治。"他添了那么一句。
  林生一时愣住,脸就红了起来,朝嘉平望了一望。嘉平站了起来,一摊手说:"林生,你不会介意大哥的话吧。大哥本质是诗人,说话喜欢隐喻。他的意思是说他很关心政治,他不是左派,不是右派

,他是中间派。"
  "但中间派是没有的。"林生激烈地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中间派是必定要分化到左右两大阵营中去的!"
  嘉和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有几分神经质的林生。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完全是两个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热的微笑;他的沉着,是狂热的沉着;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变

成了狂热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笔,说:"我不是伸出两只手把你们推开,自己站在中间的中间派。我是把你们一边一个拉起来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间派。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故稽康有言:'至和之声,无所不感'

,什么是和,就是老子说的'大音'。什么是大音?大音稀声,它不是那么吵吵闹闹火烧火燎的,从前我也吵闹……如果我不那么吵闹,跳珠就不会死——"他突然愣住了,松了手中的毛笔。他想他都在野

马跑缓似的信口雌黄些什么?他干嘛要把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这种方式透露给他人……他这么想着,张口结舌,一言不发。他这一番的话,倒叫林生目瞪口呆。林生是个坚定的空

想共产主义者,但林生说不出什么原因,有点崇拜嘉和。嘉和沉稳,内敛,节制,年纪轻轻,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没想到他那么能说,他说的那一些话,古奥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显得很放松,他目光里多出了一丝热讽,坐着,手指敲打着茶几,说:"大哥,嘉乔入职联会了,还是队长。"
  嘉和重新捏着笔说:"入就入吧,反正你们每个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还得麻烦大哥找个机会告诉他,别和林生在的总工会作对,别碰林生一根头发。林生是我的朋友,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这个国民党不管他是不是共产党。嘉乔要是碰了林生,从此我就

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笔一扔,说:"说绝话就是痛快!"
  嘉平则站了起来,和林生使了个眼色,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为了让你们听这几句绝话。我也总想不偏不倚,温文尔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北伐军一路杀到这里,哪一天不是血光里开路?革

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说:"照你这么说,迟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这一部分亲戚和另一部分亲戚要互相残杀,这才算是革命了?"
  听了这话,那几个男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怎样继续话题。杭天醉半天也没插上一句话,此时呆想了一阵,站了起来,说:"你们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出用什么话对付儿子们了。
  杭天醉前脚走,嘉草后脚就赶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长发一刀剪了,看上去,倒是添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气。爱情使她一叶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没有了他人。"林生,林生,快来,我有话和你

说,"她兴奋地招着手,林生的极白的面孔便鲜红了,眼睛中的光芒和腼腆便同时放射了出来。他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几乎用几分乞求的神情看着两位兄长。现在他身上迸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又缩退回深

处去了,他看上去便又是个不请世事的纯情少年了。嘉和很吃惊林生身上的这种奇特的变化。在他想来,这也许是因为有主义和没主义的人到底不相同吧。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林生脸上便露出了奖

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见了。
  现在,两兄弟面对面地坐在忘忧楼府的大客厅里了。自他们兄弟重逢之后,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过。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嘉和看出了嘉平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强笑一笑,

说:"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觉得他好,他必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对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义。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大厅的红木桌椅之间转着圈子,突然说:"大哥,你知道,那么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
  ''……"
  "你总能明白这一点和那一点之间的区别,就像你总能喝出龙井和毛峰之间的那一点点不同的茶味。你若从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区别……"
  这两兄弟隔着大茶桌坐着。因为偶有人来买茶,所以,他们把话讲得轻轻的。嘉平两只手掌的手指对握住,那样子像是在祈祷,这是嘉和从来也没见到过的神情。他记忆中的嘉平永远自信,自信中

还透着骄横。眼前这个嘉平的自信却嵌入着怀疑,不免使他落落寡合。这神情,恰是家族的标志。这忧郁的目光,它终于不可避免地从嘉平身上显现出来了。
  "你现在处境很难?"嘉和问。
  "我从来不怕处境有多难,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缺乏判断力,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一个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怕出差错。所以我欣赏林生。"
  "他像当年的我们。"
  "我本来想……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回到茶叶上来。"
  "你?!"嘉和睁大了长眼睛,"我知道你一向讨厌茶叶——"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在法国和日本呆过几年,又一路从南方冲杀过来,你就知道怎么样重新着从前定论过的事情了。"
  杭嘉和搓着手说:"好极了好极了,我一直就是那么孤掌难鸣,关于茶种改变、茶叶出口、茶叶机械制作,还有农业合作社,还有……反正有许多大事。情可做。你肯和我一起做,大好了!真是天助

我也!"
  "我没说我能和你一起做。"嘉平止住了嘉和的狂奔的思绪,"我有我的使命!"
  嘉和挥挥手依旧兴奋地说:"这没什么,我可以等你;七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这一年半载的。我相信你会有机会把事情做好,你会到我身边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杭嘉平看着兴奋得像一个少年郎一样的大哥,突然觉得时光飞逝反而使大哥他幼稚了。大哥的单纯使他感动,隐隐也有些心酸。他很想告诉大哥,他现在的使命是去迎接流血,是去牺牲,说到底,

这还是一种毁灭,以毁灭自己的生命为前提,才能谈得上以后的建设。但是他不想再和大哥他深谈了。一个茶人和一个革命人,说到底是很不一样的,你能指望一个真正的茶人心里能装得下一个悻论吗

  方西岸女士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撞进门来,她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地把这两兄弟推回忘忧楼府,紧插门闩,这才告诉他们一个惊人消息:明天的游行,警方要镇压了。"您怎么不知道?"嘉和问嘉平,"你

不是城防部队的吗?"
  "他们早就对我封锁消息了,怕我通风报信!"
  西冷女士没有想到嘉平听了明日可能有流血事件心里很兴奋,倒好像他是巴不得就要流血似的。
  "你听的消息可不可靠?"
  "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方西冷看着嘉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里面的血丝也叫她心动,脸便红了,说:"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父亲,还有你那大舅,都是策划者。"
  嘉平推开了椅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手握拳,说:"好哇,好哇,总算有一天,能在民众面前暴露他们的狼子野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光是知道还不行,还得让他们暴露,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骂和抛弃,让历史的车轮无情地从他frl身上碾过去,让人人都知道,反革命就只有这种下场。好哇,好哇……"他搓着手自言自语,像一匹正要出征的马,急不可待地跑着蹄子。
  他那种沉醉于血火之间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惧,全身就像过了电似的发起抖来。说:"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还要死人……"
  "流血怕什么?牺牲怕什么?"嘉平直逼方西冷,"谭嗣同戊戌变法还说,变法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么年代了?为国民革命的真正实现,流血牺牲,完全可以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鸡地钉在椅子上,又狂热又冷静。她被迷住了又被吓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是该奋不顾身地扑向血火,还是夹起尾巴抱头鼠窜?她又面临七年前的老问题了。可是

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种激烈的心灵拉锯战,她只好面带微笑,貌似敬仰地倾听着,心里却开了锅似的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闹不明白,究竟哪一个大弟才是真实的大弟:是向往茶的嘉平,还是向往血火的嘉平?
  这时叶子托着一杯茶进来了,安安静静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说:"嫂子,请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来,说:"不了,天也那么晚了,你们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
  叶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门,方西冷点点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后面。他心事重重,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看这对夫妻走远了,叶子才回过头,丈夫却早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她不喜欢我。"叶子说。
  "她呀,谁都不喜欢。"丈夫说。
  "她喜欢你!"叶子突然说:
  丈夫睁大豹眼,说:"你吃醋了?"
  "没有。"叶子一笑,"你不喜欢她。"
  丈夫使劲拍一下妻子脑袋:"叶子真聪明。"
  那天夜里,丈夫在叶子身上很努力,叶子呻吟着,说:"别……别……明天你还要,嗯……"
  丈夫不听,在床上丈夫对叶子一贯横蛮,丈夫把叶子吻遍了,一边用力地耕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要……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有事求嘉和,……带好汉儿……

"
  叶子呻吟着,吸泣着。床在响动,小杭汉醒来了,他听见了隔壁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动静,可他听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亲锁在五进的大院子里,让她陪着抗忆、杭汉等人玩儿。她比他们的确也大不了几岁。但她很不屑与他们为伍。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小字辈,得叫她小姑。因此她放弃了和他们在后花

园捉迷藏的游戏,宁愿选择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闺房外间举着小旗子喊"打倒列强"。
  喊了一阵,他看见撮着爷爷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老爷,老爷,梅花碑在、在游行,嘉乔、嘉乔要打死嘉草呢!"
  话音刚落,只见天醉拖着一双鞋,手里一串佛珠还捏着,慌慌张张赶了出采,结结巴巴地问:"在、在、在哪里,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识地就先叫起他的把兄弟,119着拖着鞋,扔了

佛珠串子,两人就搀扶着不见了。
  梅花碑街口,游行的人和警方已经打成了一团,其中冲锋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三儿子杭嘉乔。他拿着一截木棍挥来挥去,一棒把他的双胞胎妹妹打出丈把远。这可把一直护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气坏

了。"嘉草——"他狂叫一声扑过去,嘉乔才知道乱军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她这么个文静女子,一指嘉乔,尖声叫道:"打——"
  林生就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棍子,嘉乔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就要往上冲,早就被她妹妹一把挡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

把我打死了吧!"
  嘉乔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记得你,小心你的脑袋!"
  一会儿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摄着也赶到了。但见枪声大作时众人大乱,如猿如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撮着见天醉不动,自己便也不动。只听叭勾一声,天醉头上礼帽

飞了。回头一看,老远。过去拾,才发现帽上一个洞,便想:真开杀戒了。
  这么想着,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人,猩红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见三儿嘉乔手举一支短枪,冲啊杀啊,直直逼他而来,他便想,嘉乔他要干什么?这么想着,嘉乔手举枪响,杭天醉身边一个人

哇的一声,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闭,好了,嘉乔要打死我了!却听见嘉乔在喊:"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我亲爹!爹!你这老不死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
  杭天醉干脆紧闭眼睛蹲了下来,他根本挪不开脚,在四处的枪声中也不知逃向哪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便直跑,边跑边吁吁喘气:"啊呀呀,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我快跑!"
  是老友赵寄客的声音。他这才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往回缩着一边喊:"撮着啊,撮着啊,撮着被打死了。撮着啊……"
  寄草看见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两人几乎抱着进了屋。他们面色苍白,脸上衣服上有血。他们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没见到一样,砰的一声就关了里屋的门。小姑娘寄草觉得很奇怪,小

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们两人好,家里人也都看见了,没人说闲话,可他们一声不吭地把门锁上干啥?
  "姐,开门,开门给我搽药,我手上弄破了,疼。"
  里面暗得很,窗帘拉着,灯关着,嘉草和林生两个人紧紧抱着,一声也不吭。
  听见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动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不让他动弹。
  林生就不动弹了。
  林生说:"嘉草,我刚才差点被嘉乔打死!"
  "我看见了,他朝你举枪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心里头爱你。"
  "我真觉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骨头里爱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紧,他们俩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温暖的小小的胸乳上。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相抚一千次了。
  "头还痛吗?"林生的耳语。
  "不痛。"
  "嘉草,你怎么那么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连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乱枪血火之后,大胆地说出这样应该感到羞怯的话。
  那双手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抚爱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你记住我的好手,我要一死,手就没有了。"
  嘉草便开始奇怪地颤抖起来,一边颤抖,一边说:"你的……手……真……好……"
  寄草在屋外,见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气。正要走,门却打开了。寄草一看,两个人血淋淋的,她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记住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喜大闹的内容。
  "来不及了,寄草,林生说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来,一头扎进嘉草的怀里,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嘴说:"你们想成亲就成亲好了,干嘛说死啊?"
  "寄草,给我们当个证人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说我们成过亲,你就是参加我们婚礼的人。"
  嘉草一双细泪就流了下来,样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时见的姐姐完全不一样了。
  "我去跟妈说,就说你们要成亲,现在就成亲,妈会答应的。"
  "不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儿里乱了套。她闹不明白,干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亲,但她又觉得这事有些重大、神圣,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说:"好吧。"
  既然当了证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职责来,让他们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来找去想找个菩萨可以跪拜,却没有。她想起从前到茶馆里玩时,到灶间拿过一个小瓷人儿,他们叫它陆鸿渐的,生意不

好,伙计就拿开水冲它,生意好,就拿出来拜。这个小青瓷人儿,跪着,两手还捧着一本书呢。寄草觉得好玩,就拿回来了,这么想着,就把那个陆鸿渐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插了两根香。
  嘉草见了,呀了一声,说:"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样的。"林生紧张认真地说。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房中,把母亲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第一次隆重戴上。寄草却发愁地说:"还有喜酒呢?没有喜酒,怎么成亲?"
  嘉草说:"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经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给姐姐,一杯给林生,一杯给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两个大人一本正经都拜了。寄草觉得有趣,嘉草却不停地流泪。
  "干杯!"寄草说。
  三个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吗?"寄草问。
  "当然要入。"
  "那你们入洞房,我干什么?"
  "你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你就说姐头疼,睡着了。"
  "好吧。"寄草撩开门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门口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欢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严肃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认认真真地守在门口,谁过来问她,她就说:"我

姐头痛,睡着了,我给她守着门呢。"
  不久以后,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闸北、虹口也响起了枪声,两个穿灰色哗叽长袍的男人,三十岁年纪出头,恰好路过宝山路鸿兴路口。细雨绵绵,空气中火药味正浓,薄暮中雨后的路面流淌着道道血

水。高个子的那一位回头一看,一串血脚印,不禁小声惊呼:"血!血!"
  他是吴觉农,另一位是他的同乡、总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吴、胡二人与章锡深、夏丐尊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开明书店,那一日,4月13日傍晚,他们正从章锡探家出来,他们成了目睹了这一重大历史惨案的见证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吴觉农公寓书房,茶人吴觉农取出成立于1917年的中华农学会信笺,递给三十多年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胡愈之开始书写给最高当局的书面抗议书。子

民、稚晖、石曾先生:
  自北伐军攻克江浙,上海市民方自庆幸得从奉鲁土匪军队下解放,不图昨日闸北,竟演空前之屠杀惨剧。受三民主义洗礼之军队,竟向徒手群众开枪轰击,伤毙至百余人。三·一八案之段棋瑞卫队

如此横暴,五卅案之英国刽子手如此凶残,而我神圣之革命军人,乃竟忍心出之!此次事变,报纸记载,因有所顾忌,语焉不详。弟等寓居问北,目击其事,敢为先生等述之。
  4月 13日午后一时半闸北青云路市民大会散会后,群众排队游行,经由宝山路。当时群众秩序极佳,且杂有妇女童工。工会纠察队于先一日解除武装,足证是日并未携有武器。群众行至鸿兴路口,

正欲前进至虬江路,即被鸿兴路口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门前卫兵拦住去路。正在此时,司令部守兵即开放步枪,嗣后又用机关枪向密集宝山路之群众,瞄准扫射,历时约十五六分钟,枪弹当有五六百

发。群众因大队拥挤,不及退避,伤毙甚众。宝山路一带百丈之马路,立时变为血海。群众所持青天白日旗,遍染鲜血,弃置满地。据兵士自述,游行群众倒毙路上者五六十人,而兵士则无一伤亡。事

后兵士又闯入对面义品里居户,捕得青布短衣之工人,即在路旁枪毙。
  以上为昨日午后弟等在宝山路所目睹之实况,弟等愿以人格保证无一字之虚妄。弟等尤愿证明,群众在当时并无袭击司令部之意,军队开枪绝非必要。国民革命军为人民之军队,为民族解放自由而

奋斗,在吾国革命史上,已有光荣之地位,今乃演此灭绝人道之暴行,实为吾人始料之所不及。革命可以不讲,主义可以不问,若弃正义人道而不顾,如此次闸北之屠杀惨剧,则凡一切三民主义、共产

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帝国主义之信徒,皆当为之痛心。先生等以主持正义人道,负一时物望,且又为上海政治分会委员,负上海治安之最高责任,对于日来闸北军队所演成之恐怖状态,当不能忽然置

之。弟等以为对于此次四一二惨案,目前应有下列之措置:
  O)国民革命军最高军事当局应立即交出对于此次暴行直接负责之官长兵士,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加以裁判。
  (2)当局应保证以后不向徒手群众开枪,并不干涉集会游行。
  (3)在中国国民党统辖下之武装革命同志,应立即宣告不与屠杀民众之军队合作。
  党国大计,纷纪万端,非弟等所愿所问,惟目睹此率兽食人之惨剧,则万难苟安缄默。弟等诚不忍见闸北数十万居民于遭李宝章、毕庶澄残杀之余,复在青天白日旗下,遭革命军队之屠戮,望先生

等鉴而谅之。涕泣陈词,顺祝革命成功!
  郑振锋 冯次行 章锡探 胡愈之
  周予同 吴觉农 李石岑
同启
  四月十四日
  方伯平在梅花碑的寓所,这几日出出进进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每有人来,方伯平就叫他的女儿出来奉茶。也不管别人寒暄不寒暄,都要介绍:"这是我独生女儿,这几天时局不安,被我锁在家中

,只给来往客人倒倒茶,连教堂也不让她去了。"
  有知道方家底细的人便喝茶,说:"老方,你怎么吃的依旧是旧年的老茶?女婿新茶也不送来?"
  "不要他送!免得把晦气也一道送了上来。"
  方西冷家本来就住在梅花碑省党部附近,事发之日,打开窗子,她全看见了。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心里还是向着婆家。方西冷急得心如火焚,说什么也要往羊坝头冲。西冷妈左劝右劝也劝不好

,气得拉张椅子坐在当门口号陶大哭,边哭边说:"你好死不死,你要现在送上门去死,你是还嫌我们方家儿女多啊?"
  女儿拎着小皮箱也哭:"妈,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嫁到杭家,就是杭家的人了。他们家都上了门板,茶叶也不卖了。撮着伯被打死了,我连个照面也不打,我不就是没脸见人了吗?妈,上帝不会宽恕

我的。"
  "罪人啊,罪人啊,干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往杭家那个火坑里推啊!我原来想,清清爽爽吃茶叶饭的人,也好来往,哪里晓得,竟是这样一份火烛郎当的人家啊!"
  就那么僵持着,方伯平一脸杀气地回来,见着那架势,他轻轻一喝:"你起来。"
  方夫人嫁给方伯平那么多年,头一回见丈夫这样铁青着脸,吓得也不敢违抗,赶紧就让开了道。
  方伯平把那藤椅往边上重重地一甩,藤椅竟然就断了一条腿,他又把手往外面狠狠一指:"你要滚,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过你要记牢,再也没有你回来摸得着的*"
  他那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咆哮把方西冷的眼泪吓得一滴都没有了,半张着嘴盯着她的父亲。
  "你不要头脑不清,以为杭家门里就这样小乱乱!实话告诉你,这才刚刚开始呢。他们这碗茶叶饭吃不吃得下去还难说呢!要讨饭有没有嘴巴也不好估呢!"
  "你听听你父亲的话,我们老了,吃苦的是你。"
  "不是那么说的,"方伯平又喝住了妻子,"这次牵连上了我们,弄不好就要杀头。"
  "什么?"母女两个都被这危言耸听吓得面无人色。
  方伯平一看女儿扔了皮箱,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才重重一声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你OJ晓得什么?政治这个东西,碰都碰不得,碰碰就要出血的。我是没办法了,陷在这里头了。你年纪轻轻

又何苦来?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茶庄保不保得住不去说它,性命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好了。西冷,你此去不是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重重一声叹息,眼睛便湿了。
  倒是方西岸,突然一个棒喝,便恍然大悟,她刹那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和杭家的缘分,看来到此为止了。她也长叹了一声,说,"妈,你先别忙着哭,快快给我去了杭家,把杭盼给我抱回来,她

小,离不开我照顾,杭忆,只好先放一放再说。"这么说着,又想哭,却忍住了,接着说,"家里问起来,就说我病了,要在娘家歇几天。"
  "不!"方伯平说,"就说我方伯平把我女儿关起来,不让她再见杭家的人了。"
  "爹,你就一点后路也不留?"方西岸问。
  "哎呀!我的西冷女儿啊,"方伯平又叹息又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10日夜里,方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开门的恰是方西沙,进门来的那两位和她打了个照面,方西冷就怔住了。
  吴升与从前相比,是越发的从容自若,原先残存的小伙计的气味,现在已经被有钱人的那种气派成功地掩饰起来了。他既无不安也无做作的热情,只是矜持地作了揖,问方女士父亲在吗?是否允许

昌升茶行的老板拜见。
  方酉冷很纳闷这位杭州商界显贵何以会来拜访素无交往的父亲?正那么想着,旁边闪出那位小伙子的玉体长身,微微欠了一欠腰,说:"嫂子,你好。"
  方西冷乍一听声音,再看那人身形,几乎要叫,两兄弟真是越长越像了。嘉乔怎么连声音都像了他大哥呢?轻轻柔柔的,像是有教养的读书秀才,哪里有半点杀人放火的痕迹呢?
  就为了这一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像吗?方西冷一侧身,就把这两位让进了厅堂。
  方伯平在和吴升闲聊的时候,方西冷才断断续续地明白,吴升刚刚从宁波来的伙计那里听说,那里这两天不太平。
  "吴老板做生意的人,打听这个干什么?"方伯平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对此表示不满。他和吴升不熟,也不明白,方西冷何以要把这个有点江湖流气的老板放进来。
  "是这样,我正有一笔货要发到宁波去,新下的茶叶,路上耽搁不起,若是那边不太平,我就不准备往那里发了。"
  倒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来。方伯平却暗自惊叹吴升耳目的灵敏,便说:"不管太平不太平,宁波人总要喝茶的,你还是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生意去吧。"
  吴升淡淡地一笑,说:"只怕生意要做不安耽了。"
  方伯平心里有事,不想和吴升多搅,便说他很抱歉,吴老板茶叶饭吃不好,方某人爱莫能助,因为方某人和做茶叶生意实在是挂不上钩,虽然小女……。方伯平突然明白了,这个吴升!这个吴升,

绝不是平平常常就来串一下门的,他要干什么呢?敲诈我吗?
  看上去倒也很中肯,好像是既为我想也为他自己想,生意人大多有这种本事。吴升说:"你看,嘉乔虽然在我跟前长大,但毕竟是姓杭的,和嘉平虽然不一个娘,但也是一个爹。巧不巧,他和嘉和倒

是一个爹娘。这份人家也是,三个儿子三样生,时局真要乱下去,你得给我们作个证,我可没掺和他们杭家的事。老实说,做茶叶生意,争一争,让一让,我这个人都是做得出来的,可这世道一乱,我

就不敢说话了。嘉乔刚才说了,明天他们纠察队要和军警活动。我怎么办?我是叫他去好,还是不叫他去好?方律师,我倒是要来讨教讨教的了。"
  方伯平的确很吃惊,他没想到这姓吴的嗅觉那么灵敏,他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血腥味。他并不希望他以后将看到他自己的手里有血。这么想着,倒是抬起头来,没想到在对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同样

的心思。
  原来对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上有血。
  这么想着,他重重地一声叹息:"吴老板,我实在是无可奉告哇。"
  吴老板也不接口,半天才说:"懂了。"
  他站起来要告辞,叫了几声嘉乔,嘉乔不应,嘉乔被他的大嫂叫到里屋去了。
  回家的途中,两人与来时一样,坐着一辆马车,默默无言。马车行驶良久,嘉乔还没有从心烦意乱中苏醒过来。他被嫂子刚才那番话搅得六神不安。他讨厌这个女人,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偏

要他去给杭家通风报信?林生的死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还巴不得他死了呢。
  "你为什么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他还曾这样对她说。
  "我没办法,我被我爹关起来了,我出不了门——"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我打过他们。"
  "你不要管他们会不会相信,你要告诉他们,快去,快去,不要让自己的手上心上都沾血。沾了血,一辈子-…·上帝啊,宽恕我吧,天哪,这太可怕了。"
  方西冷属于那种最会制造氛围的女人,这也是最有魁力的地方,此刻她却不是制造氛围,是被她所能感受到的氛围吓坏了。她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黑暗中鲜血在喷射,她突然面对挂在墙上

的十字架耶稣,就拚命地划起十字,口中不停地祈祷:,"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马车停住了,吴升轻轻地掀开门帘,说:"你下去吧。"
  嘉乔头一探,愣住了。两盏桔黄色的灯笼,上面用绿漆写着杭字。
  "我不去!"杭嘉乔犹疑着,嘴很硬。
  "去吧。"吴升挥挥手。
  "干爹,我恨他们!"
  "那是私仇,不用公报。"
  "干爹……我,我已经公报了。"杭嘉乔垂头丧气。
  "那不一样。"吴升叹口气,"我不硬叫你去,今晚我本来想让他家的媳妇回一趟婆家。她不去。人啊……我本来以为,我够狠的,看来还是狠不过他人。山外有山,领教了。你去不去,随便。我是担

心你日后受不了,反过来恨了干爹……"
  "不会,不会!"杭嘉乔激动得热泪盈眶。
  "……要死人的了,你懂吗?"吴升把眼睛逼到嘉乔面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自如,深藏着无限丰富的人生阅历,杭嘉乔相信这双眼睛。
  他跳下了车,自己安慰自己,是我干爹叫我去的。
  杭嘉和在夜梦中行走,多年来他总是重复这样一场梦景,以至于他甚至在梦中都会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在梦里,他总是看到天边有一片绿色,他就知道,那是郊外的山中,但是山很远,他脚下是一片沙漠,走一步都很艰难,要跑简直就不可能,他累得要死,甚至不想再走向那里,因为他已经预料到

他到了那里以后会看到什么。但是每当他产生了不想再去那片茶园的念头时,他就置身在那里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九溪嫂和跳珠她们,一边在阳光下采茶,一边唱着情歌: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煤,……
  他就和她们唱着唱着,突然他知道他又该到说那句话的时候了。其实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他止不住,好像命里注定似的他就要冲口而出:
  "跳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采茶?"
  果然,跳珠面孔惨白,大叫一声就仰面而倒。
  接下去的场景,嘉和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每一次都依旧那么恐惧凄惨:九溪涧边,山洪下来了,天落着大雨,雷声四起,闪电四射。他像一只落汤鸡,半浸在水中。然后,他看到远远

的风雨凄迷的小路上烟雾腾腾中,一口棺材抬来了,很慢很慢,像是云里面托浮出来一样,还有呜呜呜的哭声。棺材向他飘来时,他每一次都会惊愕、恐惧和困惑,他总会在心里问,这是谁死了?谁躺

在里面?然后他发现雨停了,棺材上覆了一身的绿叶,全是茶叶;突然,茶叶中就开出白花,黄的蕊子,白色的花瓣、又嫩又白,茶叶像藤条一样地挂下来,从棺材里喷涌出来,每当这时,他就大叫:

谁在里面!谁让茶叶开了花,谁在里面……
  然而,他就醒了。
  可是今夜的梦却进展极其缓慢,无论他在沙漠里怎么跑,他就是跑不动。而且他听到前面总有个声音叫他——快点,快点,快跑,快跑!他后面又有个声音叫他——站住!站住!别动,别动!
  他既跑不动,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两个声音是谁,他就低下头来拚命走。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他踩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来看,是血印,而且血还在从沙漠中渗出来,

喷涌出来,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样。他抬头往远处看,前方依旧是一片的绿色,像个祭坛似的,隐隐约约地,有仙子在绿色中浮动,歌声也便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迹的存在了,但是后面那个声音却叫得更厉害了——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蹦!"








 





第三十三章

  嘉和从梦中被打醒了过来。他听见他的窗榻在蹦蹦蹦地被敲响着,有人叫他快开门,他听出来了,是嘉乔。
  嘉乔告诉他的那些话就如一个贼说的话一样。他告诉他这些话时的动作神情也完全像是一个贼。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嘉和身边挤出那些阴谋,牙齿磨得格格格地响:"我实话告诉了你,我是看在大

嫂份上才把这些告诉你。我手里提着我脑袋呢。我恨你们,我干爹说了私仇不用公报我才来了。明日再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对得起你们了。"他站起身就要走,被嘉和一把拖住:"你把爹气得吐血了,

你差点没杀了他,知道吗?"
  嘉乔一愣,说:"是我救了他,谁叫你们把他弄到那种地方去的?"
  "谁让你们开枪舞棍的?你把嘉草脑袋都打伤了。撮着伯被你们的人打死了。你还是不是个人?"
  嘉乔顿足:"你还是不是个人?他们把妈逼死了,把我赶走,你还护着他们,你还是我亲哥呢!不就是想霸这份家产吗,连亲兄弟也不要,你还问我是不是人?我要不是人,上这里来干什么?"
  嘉和愣了:"你说什么,是谁逼死妈?是你那干爹你知道吗?嘉乔,你要是愿意回来,做我们杭家的儿子,我把这份家产都给你,我让你当老板!"
  嘉乔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大哥会那么说,愣着愣着,悲从中来,说:"当老板有什么用?妈没有了,妈的命回不来了!"
  这么说着,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在这样的巨大的厚重的夜晚,杭嘉和没法也没脸再说一己的个体的事件。一切的一切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剑拔夸张的夜晚,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嘉和记起了把嘉乔的话传给大弟听。嘉平跳了起来,说

:"走,赶快告诉嘉草,大家分头去通知,先隐蔽一段时间。"
  "你也要走?"嘉和有些茫然,"你又不是谁的对立面,你站在中间,不走也没关系。不穿这身军装就是了,"他突然有些激动了,抓住大弟的肩膀,"正好,正好,你正好可以乘机脱了军装回茶庄来—

—"
  嘉平第一次让大哥看到他的有些无奈的笑容:"大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手里拿着枪,不是打嘉乔,就是打林生。我倒是想一枪崩了嘉乔,可是通风报信的又是他,他让我下不了手。既然我现

在谁也不打,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
  叶子回到屋里,看见嘉平一副要走的神情,手就抚在胸口上,睁着眼睛,不问嘉平,却问嘉和:"又要走?"
  "马上就走。"
  他想了一想,就让叶子把那只兔毫盏取来,塞进他随身带的包里,还笑嘻嘻地说:"看样子,这次又得带上这个护身符了。过去是半片,如今大哥成全了我,又是个完整的了。好了,跑到哪里,都不

会忘记你们的。"
  叶子惊慌失措地一头扎在嘉平怀里,说了一连串的日语,嘉平也用日语回答她,然后叶子又冲回屋中抱出了杭汉,硬要塞进他怀里。嘉平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哥,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

我会回来的。"
  嘉和却把头别了过去,他无法承受这种目光,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杭汉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世界上有什么生离死别的事情,嘟吹了几句,就又睡着了。
  当着嘉和的面,嘉平把叶子拉到胸前,说:"大哥,叶子和汉儿,交给你了。"
  嘉和心一阵狂跳,为了掩饰,说:"别说这些,一家人。"
  他们两兄弟悄悄摸进嘉草住的小院子时,开门的却是小妹寄草。
  "你阿姐呢?"
  "她睡了。"
  两兄弟就去敲门,门一开,床上干干净净,根本没人。
  "说,你阿姐上哪去了。"
  寄草看大哥二哥都变了脸,自己就吓得要哭,说:"别骂我,阿姐成亲了。"
  两兄长就骂她:"你开什么玩笑?说实话。"
  "真的成亲了,嫁给林生哥哥,我们三人,用茶当的喜酒。"寄草一本正经地说。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嘉和急得直打转。
  "没疯!"寄草说:"林生哥哥说,他就要死了,再不成亲就来不及了。嘉草姐姐也说,真的他们可能都要死了,嘉乔那天打了她一棍子,差点没把她打死呢。"寄草这么说着,自己就害怕得哭了起来

,"大哥二哥别告诉妈,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妈要伤心的一.…."
  两兄弟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嘉草和林生果然都有些反常呢。
  嘉和亲自把嘉平送到门楼口,嘉平心里有事,转身要走,突然右手被嘉和拉住了,嘉和有些慌不择言,说话使幼稚起来:"嘉平,嘉平,很好笑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有血-…·"
  嘉平使劲握住他的手,说:"血不是梦,是现实。大哥,你真是一个梦中人,该清醒了!"
  他想走,但发觉嘉和依旧不放手,明白了,说:"你别担心,我还没喝上今年的新茶呢。"
  一使劲,挣脱了大哥的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公元1927年4月11日,杭嘉乔跟随着军警冲入市总工会,就在大门口碰到了手拉手正往工会门里进的林生与嘉草。杭嘉乔看见那男人竟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在一起,原先的宽有之心烟消云散,

陡然升起一阵歹毒之心:好哇,冤家对头,竟敢来勾引我妹妹,指着林生便吼:"他是共产党!"
  军警上去时,要把嘉草也一起绑走,被嘉乔拦住了,一巴掌把她推出老远,说:"她不是,她是拱定桥蒙白船上下来的婊子,我认识的。"
  林生也不反抗,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对嘉草说:"你走吧。和你无关的,该干啥就干啥去!"
  嘉草没走,靠在墙上,她惊得目瞪口呆,刚才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院子里亲吻拥抱,林生的手还在她胸口移动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铐起来了?这么想着时,林生却已经被带上囚车,呼啸着,一眨

眼就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寄草想,她的嘉草姐姐就在那时候走向疯狂了。她是那么样的一个弱小的女子,情感却是那么地深逮,真是像幽兰这样的女人啊,天生只配生在空谷中的女人。把她捧回家的山中猎人

突然就被虎狼吞没了,你叫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她痴痴呆呆地靠在床头,握着寄草的小手,一会儿微微地说:"你的手真好……
  "一会儿眼睛发直,声音急促:"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小寄草知道,嘉草姐姐说的是小林哥哥要死了。她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姐姐和林生,真正是愁得心乱如麻。她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一气,得想个办法。大哥二哥都不见了,大嫂也不见了,二嫂

在屋里抱着儿子哭,爸在禅房里吐血。撮着爷爷一死,爸就开始吐血了。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妈,可是妈正抱着嘉草姐姐哭呢。嘉草姐姐好像没听见,只是卡着妈妈的双肩,咬着牙细声细气地叫。"要死

了……要死了……"
  妈一边抱着嘉草,一边对她那不搭世事的小女儿说:"怎么办呢,寄草,你说我们怎么办呢?茶庄关门了,茶叶卖不出去,没有钱,怎么把你小林哥哥赎回来呢?"
  寄草想来想去,便想到了干爹。她想干爹他骑着一头白马,威风凛凛,谁都敢骂,干爹会有办法把小林哥哥救回来的。她要去找干爹,一个人去。她拔腿就往大门外跑,在门口看见了赵寄客。干爹

他拄着一根拐杖,急匆匆走来。她惊异地问:"干爹,你的白马呢?"
  "卖了。"干爹说,"想拿这钱,换你小林哥哥的命呢。"
  沈绿爱一听赵寄客把白马也卖了,急着说:"你也真是性急,我让嘉和找他大舅去了,让绿村活动活动,小林准能放回来,他们能不卖绿村的面子吗?"
  赵寄客想拿话驳沈绿爱,看着嘉草痴痴呆呆的样子,就不吭声了。又听门口有人轻轻咳一声,知道是嘉和回来了,赶紧跟着嘉和进了花木深房。
  杭天醉坐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预感到不好的消息而不忍倾听,又无法回避似的。嘉和看着爹这副样子,张了张口,就闭上了嘴。
  "快说,你大舅怎么样?"
  "他说,不要说林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就是我们家的女婿,他也不会管,再说,嘉草又不是绿爱妈妈生的。"
  "这话是他说的?"绿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以为他不会说?"赵寄客说,"你们去找他就错了!"
  "这个畜生!"绿爱骂了一句。
  杭天醉看看绿爱,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也会是一个爹生的?
  "他还让我传话给嘉平,让他回来赶快重新登记,再不回来,他要保嘉平也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吭声了。寄草哭哭泣泣地跑了过来,说:"嘉草姐姐在拿头撞墙呢,她说她要和小林哥哥一起去死呢!"
  绿爱便又慌慌张张往嘉草房里跑,一边说:"赶快另外想个办法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凑了钱去托路子,再不要提沈绿村三字,好比我这个大哥已经死掉了。"
  杭嘉和便再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弄到钱了,可这个办法又是他无法开口的。虽说忘忧茶庄他当了家,但这件事他却不敢当家。这么想着,便眼见着父亲站了起来,说:"你

们陪我去一趟茶楼吧。"
  嘉和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父亲看上去便成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影子——他知道,父亲是要卖茶楼了。
  两个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辈子,现在可是都老了,一个气息奄奄,一个也两鬓如霜了。坐在楼上栏廊上,面对着西湖,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楼梯口上看。唉,那团又旧又脏的小红火

,可是再也翻不上跟头了。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可西湖却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美丽。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美丽了。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发疯了,西湖,你的水怎么还可

以这样温柔,你的杨柳怎么还可以这样飘逸呢?
  而且,送上来的这两杯龙井茶,你怎么依旧这样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头,看见了《琴泉图》。它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从明 代传至今日的诗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 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动声色。可是它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呢。
   他用手指指墙,嘉和一声不吭地把《琴泉图》取了下来。
   "你真的要卖茶楼?"吴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梦一样,不敢 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杭天醉点点头。
   "我出双倍的钱!"吴升一股豪气夹着怜悯同时冲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着吴升,吴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应吗?他杭天醉若答应,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灵可就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着多好,你要活着,看着我扬眉吐气多

好……
  可是,杭天醉却把目光收了回来,又放开到了楼下,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三儿子、他的小仇人杭嘉乔在摘下那一副联子——谁谓茶苦,其甘如养;他看着看着,微微笑了,轻轻点了点头。而吴升,在

他的对头点头的一刹那,规的一下,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林生到底还是被作为共产党武装暴动的一名重要案犯,与他的同志们在松木场被公开处决。他被处死的形式,本来还算文明,枪毙而已。但是,每当刽子手把枪举起来瞄准他时,嘉草就挣脱母亲绿

爱的手冲上去,抱住五花大绑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队又都不得不放下枪来把她拖下来,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刑警队长就很不耐烦,想不如就那么一起枪毙掉算了。旁边有人便在他身边嘴咕,说这女子是

沈特派员的外甥女,刑警队长发着牢骚,说,怪不得这女子胆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两回。绿爱一个人哪里拉得住披头散发发疯一样的嘉草。她原来是想一个人来收尸的。嘉和外出去打听

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厉害,赵寄客因为写信骂国民党,自己被软禁了起来,结果杭家竟也只有绿爱这妇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房中,没想她从窗口翻出,直扑刑场

,又接连几次冲上法场,还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开枪啊!"她一把扒开胸膛,使劲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着,这时才清

醒过来,也喊:"妈,妈,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
  旁边有一队手提鬼头刀的刽子手,原来刀片白光闪闪,红缕垂垂,一路优当吮当,卖个杀人的威风罢了,并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国十六年了,杀人也改进,不作兴杀头,作兴枪毙了。然三番五次枪

毙不了,刽子手们就不耐烦,其中一个上去,还没待嘉草再一次冲上来,一脚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头,刀下血飞,一颗头颅早已滚下入地,一腔的血直冲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劲一窜,就扑倒在地

。滚动的头颅上眼睛却还张着,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黄土。
  这场景惨绝人震,幸而绿爱根本就没有看到,因为她一抬头,嘉草已经翻身一头栽倒了。人群嗡嗡叫着:"杀头!杀头!"嘉草咬紧了牙关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脚灌了水,嘉草苏醒过来,人也走得差

不多。嘉草一醒来,眼睛睁得滚圆:"头!头!头!"她尖叫着,跪在地上,摸爬着一把就抱住那颗尚未冷却的口含黄土的头颅,一边用手摸着,一只手就在林生的口腔里往外掏泥,还掏出手帕来擦。身

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后回头看到那还绑着的身子,立刻便抱着头颅边哄边说:"别急别急,我立刻就给你生上头去。"一只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绑的绳

子。
  绿爱看嘉草是疯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疯了的了。她冲过去帮着嘉草解开林生身上的绳子,用手把手脚板直了。嘉草拼来拼去地想把林生的头颅接上,一边拼一边还安慰着说:"等一等,等一等,马上

就好,马上就好……"然而那头颅断了,颈怎么也拼不上。绿爱看看不把这头颅生上去,嘉草是不会再走的。心肝肚肠就烧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乱拍,却拍出了一团针线。连忙取出,用针线把身子和头颅

缝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只说:"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头和身躯勉勉强强连在了一起,绿爱又用嘉草的手帕围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缚住,林生看上去又如睡着了一般。
  从刑场回来后,嘉草彻底傻了,她总是作怀抱情人状,嘴里只说一句话:"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绿爱回到家里,立刻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家里只有叶子张罗了。
  杭天醉咳血也更厉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种绝望中的安详,他每天都要去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远远的,说:"好女儿,我得肺病了,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你心疼就会好一些,我不能走近来

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儿,我们家的人,死得太多了.….."
  这么说着时,赵寄客就对天醉说:"天醉,你养出来的女儿,真正是血性,在刑场里哭着,两根肋骨就自己砸断了。"
  绿爱也勉强能起来了,听了赵寄客的话,流着眼泪说:"林生还在四明会馆里呢。入土为安,不入土,嘉草不会好的。"
  天醉听着,摇着头,眼泪就跟着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经不起这么些的眼泪水了。"赵寄客又说,"总算还有件事宽心,嘉草怀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说了:"撮着也还没下葬呢,把他们葬在茶清伯旁边,他们也算是我们一家人。"
  气候依旧温暖宜人,茶芽便催发得格外茂盛,往鸡笼山杭家祖坟的山道上,又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在半人高的茶园中忽沉忽升地走着,像是要显现大自然生老病死的永恒规律,因为这对每一

个人都如此公平的规律,死亡和葬礼便显得温情脉脉。没有外人会想到这个躺在棺材里的名叫撮着的贫家山茶农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当胸一枪打死的。这仿佛是偶然的死亡,甚至连那死亡的人也无法

接受。临咽气前他想到了那句遗言都仿佛是偶然的了。他说:"少爷,以后-…·谁听你说……心里话呢?"
  仿佛是在说完了这句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死了。他那双临死的牛眼,又温柔又善良,蒙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流到耳根,天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只风筝——那是只有他们俩拥有的天空

,在很远很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现在,是杭天醉送着摄着上路了。从前,可总是摄着陪着天醉上路的。杭天醉已经记不清他们这样相随着上过多少趟鸡笼山了。他甚至不时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

的人,而老摄着一声不响地正跟在他身边,他用眼睛的余光便能看见他的呢。他又想着撮着一直在担心汽车这个庞然大物,真应该多宽宽他的心……杭天醉突然惊慌失措地站住了。他被痛苦刺激得头发

都要倒竖起来——是的,撮着是真的死了。他看着送葬的人们,人可真不少,悲哀地哭着。但杭天醉觉得,天地间只有他独自在送撮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只有他和那个此刻就要

埋在新坟之下的老实人,那个和他心照不宣守着秘密的翁家山人,才是自己人呢。
  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楼都卖掉想换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极致了。他不太了解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说他是党派中人,但杭天醉对党派却是早不关心的了。

他和寄客不一样的恰是对政治始终产生不了满腔热情的关注。他总觉得那是些外在的东西,怎么变幻也解决不了他灵魂里的痛苦。然而此刻,当他看着抚着棺材痴呆了的嘉草时,他想,也许我错了,我

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难道撮着不是被外面射来的子弹打死的?为什么我还要苟延残喘活下去?为什么人家还不来送我——就像现在我送人家一样?
  林生下葬的时候,嘉草也没流眼泪,翻来覆去依旧一句话:"乖,乖,马上就好,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发起脾气来,说:"怎么挖得那么小,叫我躺到哪里去?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纵身一跳,跳进坟坑,贴着棺材躺好,说:"林生,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你作伴的。"
  她摇摇晃晃,神思恍馆,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连忙跳下去,把妹妹抱了出去,边抱边说:"嘉草,我把坟坑挖大,来,你先上来,你先上来。"
  倒是寄草还聪明,手里突然举出一个茶神像,说:"阿姐,你还要替林生哥哥生小宝宝呢,我让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认识林生哥哥的。"说着就让嘉和把茶神放在棺材盖上了。
  嘉草这才罢了,由着大哥把她再托出坟坑去,她什么都不明白了,唯有说到生林生哥哥的小宝宝时,她才心里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坟,现在,埋着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坟前的茶蓬,因为有着坟亲的照料,也就长得格外茂盛。撮着和林生的坟坑,就在茶清伯坟附近。天醉在他们的坟前,亲手挖了两株茶苗种下,又指

着茶清伯旁的地方说:''这里不要占,留着给我。"人们心里都暗自吃惊。接着,人们又听到了一句使他们更大吃一惊的话:"让我一个人躺在地下,我和他们做伴就够了。"
  尾 声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渐沉重,她父亲杭天醉的身子,却像一张薄纸般地消瘦下去了。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他古怪沉默的行动,也越来越有一种寓意的象征。他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当他悄悄地往人们后面一站时,人们的后脑勺也开始有了一阵的凉意。
  甚至他和他的总角之交赵寄客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冥冥之中,似乎不是精悍的赵寄客,而是虚弱的杭天醉,控制了他们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着一块巨大的雪花布,一触到湖水就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方的雪,终究是温柔啊。
  杭天醉要赵寄客陪他去湖上一游,绿爱惊叫道:"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又看了看赵寄客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杭天醉却颇有兴致地说:"我的'不负此舟'虽破旧不堪却依然尚存,就跟我这人一样,虽奄奄一息,却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这独臂还能不能撑得起那'浪里白条'了。"
  赵寄客一笑,说:"敢不一试?"
  那一天下午,两只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来越大的湖面上。
  赵寄客话很少,一只臂膀和两只臂膀到底不一样了。他像绍"兴人划的乌篷船一样,用两只脚来踏,手,只是用来把把舵罢了。
  杭天醉因为船上有老大,所以拥装坐在船舱窗口,和赵寄客说话。他的舱里热着老酒,他就从窗口递了出去,给赵寄客。赵寄客一饮而尽,俄顷,面孔转红,呵气如雾。
  杭天醉却背起了张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率一小舟,拥条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着雪。雾徽伉踢,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

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齐,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赵寄客说:"天醉,这样的雅致倒是多日没有了……"
  杭天醉大笑,说:"寄客啊寄客,你教训了我一辈子,也没弄清要教训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哪里是什么雅致-…·"
  "有何见教?洗耳恭听。"
  "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吴升用手提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

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来人往占着位儿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

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色的冰块,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

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动人心魄啊!吴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

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

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

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

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

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

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

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

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

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

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

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

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1994年 9月 5日 17时25分初稿
1994年 12月 3日 19时25分二稿
1995年2月15日 11时55分三稿
1995年 8月 5日 11时15分四稿
1995年 9月 10日 11时30分五稿




不夜之侯

第01章

  孤山至葛岭,跨湖架桥,全长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两旁荷叶,清风袭人。那一日,杭州忘忧茶庄青年商人杭嘉和,携家带口,一手抱着外甥忘忧,,手牵着儿子杭忆、侄儿杭汉,穿桥

而过时,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国人的历算,乃大吉大利之岁节,时为民国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之际。彼时,离忘忧茶庄杭氏家族民国一十六年间的罹难,尚不足两年,而离卢沟桥异族的炮

声,还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许久也未到西湖边来走动了。忘忧茶庄旧岁新年,尽是叠愁。父亲杭天醉伤逝,虽已过一年有余,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旧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

终。嘉平的生母沈氏绿爱,常常因为思儿心切发呆发痴,幸而还有略通医道的赵寄客赵先生,三日两头来家中走动。绿爱因了赵先生的宽慰,再加自己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到底还是撑着这杭州城里有

名的茶庄不倒。
  话说这一家子惨淡经营,勉为其难,载沉载浮于岁月间,门可罗雀,常掩不开,倒也还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个不速之客的手杖打开了。
  国民党浙沪特派员沈绿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开忘忧楼府的大门,乃是一件多少有点尴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个自信心十足的男人,并且因为极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内心世界风平

浪静。这可以从他轻快地举起手里的文明棍,富有节奏地敲打着杭家大门的动作中看出来。
  时光的伟大是可以将一切抹平。沈绿村已经想好了,准备附和他的妹妹大骂一顿党国。这不算什么,在沈绿爱面前,哪怕把党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并不危及他沈绿村的宏图大业。说实话,

他多少是有一点想他的这一位刁蛮的妹妹了,况且他还有正经事情,需要他们杭家出面。他决定送上一个小小的机会,去换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还准备去一趟鸡笼山,对那个他一天也不曾想过

的死去的妹夫进行一番凭吊。
  此刻,他一边"笃笃笃"地敲着门,一边看着大门两侧上方几乎已经泛了黄色的灯笼上的绿字——忘忧,鼻子里发出了因为对这两个字一窍不通而出现的冷笑声——忘忧,幼稚之极的座右铭!世界上

总是生活着这样大批量的没有头脑的人。他们因为没有头脑,才总是犯愁。因为总是犯愁,才把自己称之为性情中人,还把这种性情作了标记挂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绿村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所谓的性

情中人,他把他们当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聪明人,到底是没有几个的啊!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宽容地感叹着。
  然后门就打开了,沈绿村还没看清楚那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是谁,就被一阵警报般的凄厉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着脚颠了起来,手里的孩子也随之尖叫啼哭。沈绿村还不晓得自己是怎

么一回事情,就被一双指甲长长的利爪拖进了门,那女人抓住他的双肩,就诅咒一般地翻来覆去地念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这时候,沈绿村已经分辨出那个一头乱发下的面孔是谁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林生被杀之后嘉草疯了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没在意。嘉草从来也没有被他纳入杭氏族系,她本来

就不是妹妹绿爱所生,且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流之辈。况且这江湖戏子所出之贱货,竟然又跟共产党去睡觉,结果生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这般,坏了大户人家的血统,要能从杭家剔除了出

去才解气,他妹妹沈绿爱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头的日子里,沈绿村还巴不得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没想到她竟从门里扑出来,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丝边眼镜。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见着他们扭在一块儿,就愣愣地看着,然后,其中一个就叫:"小姑妈,小姑妈,快来,大姑妈又犯病了——"
  沈绿村就跟着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他完全不认识这两个男孩,更不知道他们和绿爱的关系。他只好一边气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着嘉草对他的进攻,一边继续喊着:"

去,去把你——那个什么——叫来!"
  此时,男孩们所叫的小姑妈已经出现。所谓小姑妈,也就是一个比那两个男孩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儿。一看那双眼睛,沈绿村就叫了起来:"去,快去把你妈给我叫来,把这个疯子给我拉走!"
  "你才是疯子!"小姑妈杭寄草抱过了正在母亲怀中啼哭的忘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我是你大舅。"
  "我不认识你。"寄草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了起来:"妈,有个人说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这么说着,沈绿村就看着那一对小男儿拉着妹妹绿爱的手,从照壁后面风风火火赶出来。沈绿村就生气地说:"你们杭家都成了什么乌糟世界了,弄个神经病当门神,连个正经人都进不来。"
  沈绿爱瞪着大眼盯着哥哥绿村,愣了片刻,突然扑了过去,也跟犯了病似地抓住沈绿村的肩就叫:"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嘉平,你还我天醉!你个贼坯,你把我们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
  这一声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杀声震天,千军万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忆杭汉许多年之后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状。这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人,刚才头发还光光地梳成

一个髯儿,露出那个大大的脑门子。突然一低头,再抬起时已经技发跳足,愤怒的目光正从黑发的密林中喷射出来。她的叫喊也是从密林中喷发出来的,而那密林,则跟通了电似地痉挛着,在叫喊中被

纠缠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种不可估量的复仇女神。
  沈绿村被两个女人扭成一团的样子十分滑稽。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们放我——走——"
  "你个贼坯,你个枪毙鬼,你个断子断孙的畜生,你给我把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沈绿爱继续眼睛发直地叫着。
  "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诅咒是另一种风格的。她苍白的面孔,深渊般的眼神,低声的咒语,她那种义无反顾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态,在沈绿村看来,甚至比他妹妹

惊天动地的厮打更惨人。
  如果杭寄草没有果断地跑过夹墙,穿过后场,进入忘忧茶庄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长衫一角,那么这对疯狂的女人会把那个男人抓成什么样呢?这可就真是难说。总之,嘉和匆忙赶到现场

时看到的沈绿村,已经是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绿村原本就是一个深度近视眼,掉了眼镜,他几乎都找不到门,也就谈不上夺门而出。因此,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女人的利爪中挣脱出

来的沈绿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金丝边眼镜,沈绿村一把抓过了眼镜戴上,世界是清楚了,头脑还没从被袭击中清醒过来。也顾不上再搭理谁,他扒拉开嘉和就往外走,连门口停着的大马车也被他

给忘记了。走出了一丈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后一回头,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无疑是他扔过来的。他捡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几

步终于想起来他得回来坐车。这就再往回走了几步,强作若无其事也没用,杭嘉和就在大门口看着他,一声也不响。杭州人说不响最凶——问声不响是个贼。沈绿村能够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

不能够忍受这个人一声不吭站在台门上盯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举着的文明棍哆佩个不停,一会儿指指那门口的旧灯笼,一会儿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我总算领教了,你们这份人家,就

是这样'忘忧'的。"
  "谁也没请你来。"嘉和说。
  "谁也别想让我再走进这个大门。"沈绿村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没有多少分量的话,转身要上车,却看到了车夫的惊讶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来这里的本意。特派员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

上,他抹了一把脸,干咳了几声,就回过身来,说:"我来这里,原本是找你谈明年西湖博览会上名茶展销的事情。你们这么大一份人家,也就你头脑还清爽一点。不过眼下看来,你们也是不要'忘忧茶

庄'这个几百年的老牌子了。我这个外人,还来替你们操什么心呢!"
  说完,跳上车子,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踪影。
  1929年6月6日开幕的杭州西湖博览会,乃因当时的浙江省国民政府为奖励实业、振兴文化而专门设置。博览会设在里西湖黄金地带。开幕式上,浙江国术分馆举行国术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别

举行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清唱等表演。梅兰芳、金少山深夜专车来杭,于湖边大礼堂演出《贵妃醉酒》,一曲唱彻,东方既白。又闻道发明了电的爱迪生

,看了关于博览会的介绍,以八十三岁高龄从美国专程来杭,于博览会礼堂作《天生万物皆有用》之演讲。
  至于农历六月十八,观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经迷恋不已的湖上放花灯之夜,科学的博览会亦是并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览会专门举行了放花灯活动。人夜,湖上人诵阿弥陀佛,梵歌四起

,一片载沉载浮的星星点灯,又缥缈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间。好诗者为之记曰:
   丝歌夜月三千界,灯光西风万点星。
   游览人来皆好事,输他春色满家庭。
  六月初的那一日,嘉和从茶庄回来,走进院子,见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间煎中药,便站住了说:
  "寄草,你到后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说,请她过几日和我们一起去看西湖博览会。"
  寄草撤了一下小嘴:"要说你自己去说。"
  嘉和温怒了,斥着小得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妹:"什么话!"
  寄草摊着手:"我没时间,我真的没时间,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药。你知道我们俩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
  嘉和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分工,不过他能感觉出来,小寄草暗自不满他对叶子的那些个暧昧的关心。他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有时间出去逛,我是想让忘儿出去见见世界,他两岁了,还没有

出过门呢。"
  "你看,我早就让你们听我的。洋白人有什么关系,洋白人也是人,为什么忘儿就不能出门?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老早就带他出过门了。"
  "什么?"嘉和声音也大了起来,"人家、人家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围着看呗,还能怎么样!我就说——滚——开,这是我外甥,谁敢欺侮,我就请他吃巴掌。"
  嘉和瞪着这个小妹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寄草十岁了,没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饶舌,整个五进的大院子,如今就听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欢她,嘉和也喜欢她,一个

被悲哀几乎压垮的摇摇欲坠的大家族,需要这个小女孩的蝶煤不休的饶舌声。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叶子,大门不出,二话不说,成了一个问葫芦。
  他们平时虽说住在一个大墙门里,却连照面也很少,见了面,话也少说。旷男怨女,一个去了丈夫,一个离了妻子,满腹心事,不说也罢。趁了今日博览会开张,嘉和才有了请叶子出去散心的机会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寄草突然说,不过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条件说了出来:"把嘉草姐姐带去吧,带去吧,把嘉草姐姐带去吧。"然后嘉和看见了小姑娘眼中的泪水,又大

又重的泪水,一转脸,泪水飞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带去吧……"
  于是,这一支老弱病残的家族的队伍,在民国十六年的大摧残之后,在元气尚未恢复但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之际,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从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败之中的围墙后面出来,再一

次走向户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览会,看到北山路和断桥之前那座谈黄色的门楼时,这群面部表情肃穆的人们,脸上均呈现程度不同的松弛。寄草紧紧挽着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着门楼上的字,读了起来: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观,全国精华,都归眼底;
  天然图画,开六月六日空前盛会,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几乎都露出了类似于嘉草脸上的那种表情——他们还不能从两年前的杀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图画、今天的空前盛会——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队者

杭嘉和身上。杭嘉和笑了笑,这种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来。
  杭嘉和轻轻地说:"孤山文澜阁的农业馆里,有我们忘忧茶庄送的龙井较新呢。"
  那一次出游,对杭家的孩子们,亦是童年中的盛大节日了。他们印象中最为惊奇的乃是设在岳庙中工业馆的那个大力士——这只凿井机竟然用了六分钟就打出了一口井,这使得抗忆杭汉两个孩子目

瞪口呆。卫生馆则把杭家的女人们看得面红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陈列着男人和女人们的放大了的最隐私处,还有它们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着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时杭人,开通也竟如西人,团

团围看,赞叹不已。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

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

记掉那点风花雪月小情调的。恰是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那无敌牌也是真够争气,一上市,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如此十数年下来,无敌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统统

冠以"无敌"。陈蝶仙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公子,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登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扬长而去,竟然便是一道活脱脱的人生风景线,一副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了。此次西

湖博览会,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数,西湖边做一喷泉,吐酒香水四溢,围得多少女人离不开,要沾那一股子的无敌香去。
  杭家的女人们,此时虽还打不起几分精神,多少还是受一点人气的浇灌。叶子和绿爱各自买了一把王星记的扇子,叶子是一把檀香的,绿爱是一把大黑扇子,拉开来,实实是半把阳伞。嘉草虽然还

有些呆呆,但眼珠子竟也动了几动,她什么也没有要,只是见了那些个花摊上,簇拥着各色花儿,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茶蔗,还有紫藤,那发着一股股浓香的,一闻就知是柜子花。嘉草薄薄的

鼻翼颤动起来,嘴里发出了声音:"花儿,花儿,花儿……"她的脸色,少有的从没有人色到有了一丝血气。寄草立刻对那两个小她没几岁的侄儿说:"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两个孩子伸出手来要

钱,寄草就急了,叫:"妈,给我钱,给我钱,我给姐买桅子花。"
  桅子花插在嘉草的头上,好看得很。忘忧那么小,还被一件黑大学子从头到尾地盖住,他的眼睛不能见强光,此刻皱着眉头,却也能一下子地闻到了花香,尖声地叫了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

抱。"
  杭家一行人此刻就看着嘉草——她正逗吻着她的宝贝儿子呢。母子俩,在飘扬的柳条下呢呢哺哺。燕子飞过他们的头顶,几片柳叶落在他们的头上。看着看着,嘉和与叶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

精蜒点水般地碰开,嘉和就抱起了杭忆,叶子就背上了杭汉。
  展览茶叶的农业馆在文澜阁,小小一块地方,倒也有数十个 品种。茶叶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观赏。在忘忧茶庄的牌子 前,放着属于他们店专有的那只"软新"。茶叶呈现出纯正的糙米 色,显

得与众不同。绿爱看着看着,说:"嘉和,还是你啊。"
   绿爱说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龙井山中专门去收软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让绿爱为他打点了行装。
   当时绿爱见杭忆生着病,曾劝嘉和算了,不去也罢。"少了软新,就少了软新吧。人都一个一个地那么少了下去,还在乎软新不软新?"
  绿爱那么发了话,准备跟着嘉和进山的小撮着就犹豫了。小撮着在四一二政变之后,曾被当局抓进去关了好长一阵时间,还是嘉和亲自去把他保出来的。出狱后当天,小撮着跟着嘉和到了杭家大门

口,嘉和就把脚步停住了,说:"你是想好了,现在就和我进去,还是先去找你OJ的那些人?"
  小撮着愣了一会儿,狠跺一脚,咬着牙说:"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嘉和也不说话,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就放到小撮着口袋里。小撮着别过头就走,走几步,回过头来,说:"这次寻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别了。寻不到人我回来,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又过了几个月,小撮着像叫花子一样地回了忘忧茶庄,他找不到他的组织了,从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爷嘉和,从此就成了他的组织。
  绿爱说话再厉害,小撮着也要看嘉和怎么表态。嘉和呢,他总也不表态,他只是轻轻走到绿爱身边,说:"不能没有较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绿爱想到了嘉和的话。绿爱从前总不能明白,人都没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没有软新?现在看着软新,突然从那里面看到了使她眼睛发亮的东西,她一把把儿媳叶子拉了过来,问

:"你看你看,你看那软新里有什么?"
  叶子盯着那些黄金般镶边的龙井片子,又一把拉过了杭汉,说:"盯着,你使劲盯着,看到了吗,看到你爸爸了吗?"
  谁也不知道杭汉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看花了眼,总之他一本正经地盯了一回儿,便神秘地回答:"看见了。"
  "谁?"两个女人都慌慌张张地问。
  杭汉看了看她们,咽了一口唾沫,说:"都看见了。爸爸,爷爷,还有撮着爷爷……还有,还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时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许久,绿爱吐出一口气来,失声叫道:"皇天啊!"
  到此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览会桥,那么杭家的这一次出行,应该说,基本上还是顺利的了。从文澜阁出来,行之放鹤亭,嘉和听到有人在桥上叫他,定睛一看,却是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

时的学友陈揖怀。
  陈揖怀是个胖子,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桥上亭子里的一张书桌前写对联。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一手好颜体,且在崇文中学里当着中学教师,也是桃李满天下的。见了嘉和,就

提着王一品的湖笔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见,看我送你一副对联。"
  杭嘉和过去一看,笑了,说:"这不是刚才在教育馆门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写的联子吗?"
  教育馆就设在省图书馆、徐潮饲、启贤词和朱文公词等处,门口那副联子却是新文学家、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杭州"四大金刚"之一刘大白先生所拟的——
  上联为:"定建设的规模,要仗先知,做建设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觉后知,便非发展大中小学不可;"
  下联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从来路到出路,都得振兴农工商业才行。"
  杭嘉和细细琢磨了一番,说:"到底还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对联也是有血气的,针贬好恶,都在其中了。"
  正那么说着,就见陈揖怀直给他使眼色,把头一抬,嘉和不由微微愣住了。
  就这样,两个从前互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这一边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那一边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这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视的血缘。
  杭嘉和与方西冷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时,周围正线绕着博览会会歌:……
  熏风吹暖水云多,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
  真奇怪,两个大人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各自把自己抚养的孩子拉到身边,一边想,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度过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的呢?
  在方西冷看来,杭嘉和是这么样的苦寒,一袭旧布长衫,越发衬出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红楼梦》里的遭了劫难的甄士隐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来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从前那个短发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冷已经荡涤全无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时髦女人,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走进人群,再也分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紧张,又冷静,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会歌便显得格外喷亮,来回地在湖上维绕——……
  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模。吴山还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
  若不是又一个男人出面,这样的桥上相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从形象上看,杭嘉和与李飞黄,都是属于南方型的男人。他们都削瘦,清秀,面呈忧郁。只是李飞黄明显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个头去。另外、嘉和以茶为伴,面色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气质高洁。

李飞黄想来是烟酒过度之人,一脸焦气,牙根发黑,脸上还有几粒稀稀拉拉的麻点。好在举手投足到底还是有些书卷气的,就这一点,把他和杭州话里形容的这样的人相——"踏了尾巴头会动"一类的好

角色区分开来了。
  果然,一见嘉和,他就绽开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对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应。陈揖怀是个直性子人,脱口而出:"我们三个人,也是多年不见了,今日在桥上相会,也可以说不是怨家不碰头啊!"
  你道这三人如何会如此熟识?原来他们本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少年,五四时期一对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李家开着小杂货铺子,陈家是穷教书的,倒是杭

家最富,嘉和也就断不了三天两头地接济二位同学。李与陈又是一对不见要想,见了要吵的宝贝,杭嘉和便一年到头地做了他们的仲裁委员。李同学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学向有偏爱,而陈同学则喜

读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进山搞新村建设,两人中途而废,未与嘉和同行,方才更然而止。嘉和许多年来只记得那个在晨光里帮着父亲背杂货铺门板的李飞黄

的形象。他和陈揖怀倒始终保持来往,李飞黄到大学,当了教授,又成了明史专家的消息,都是陈揖怀告诉他的。听说方西价竟然选择了他,他确实是暗暗吃了一惊。还没吃惊过来呢,不料今日湖边桥

头真的就遇见了他们。
  见对方不冷不淡的样子,李飞黄倒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便把西冷怀里的杭盼——不——现在杭盼已经叫李盼了,但李飞黄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现这一胜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儿抱了过来,一边

说:"来,让爸爸抱抱盼儿,"一边就把姑娘儿塞进了嘉和怀里。就在这模棱两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儿。
  方西冷却并不想营造这种伤感性相逢。她是有过人之处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吴霍安先生倒算是个词曲大家,这首会歌也亏得出自他手。"李飞黄应道:"那还用说,吴程安啊,二位

听说过此人吗?"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

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

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

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

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

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养剧,吹嘘向鼎物。"
  这是汉代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抗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

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








 





第02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

,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哪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

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
  "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温液迹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观鱼》一 文。他

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 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 想-一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 一样

,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 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
   "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
   "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由那两个哥哥来代上了。谁知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动员抗战,杭忆杭汉两个热血

少年每日在外面进行抗日宣传,街头十字路口拉一个圈子,就开始了《放下你的鞭子》,还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什么的。全家人都被抗战煽得热火朝天,连嘉草也一天到晚忙着做军

鞋。
  此时的林忘忧却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战之外的了。家人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乱,上不上课什么的,无非一点虚架子,表示没把他忘忧晾在一边罢了。杭家人心细,知道若是别

的正常孩子,此时不必太操心,可忘忧不一样,是个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篇》。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

,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场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场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

儿。"
  "不行!"忘忧绝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场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们的这个小表弟实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带出去,一来是怕大人责怪,二来是怕街上人多了有个闪失。急中生智,杭忆突然想起玉泉的"鱼乐国"来,便说:"忘儿,要知

场上之乐,只须到玉泉'鱼乐国',看了那些一人长的五色大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有地方可玩,忘忧就什么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汉的腰说:"小表哥大表哥,带我去玉泉看大鱼去吧!"
  杭汉就埋怨杭忆:"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忆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间,拿出了那篇《玉泉观鱼》,交到小表弟手里,说:"你先把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们再带你去。"
  "我可不认得那么些生字儿。"
  "笑话,你两岁时就认得许多字了,我们家就你识字最多,你不记得大舅怎么夸得你!"
  忘忧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心里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却发现两个表哥已经一下子窜到了门口,忘忧只来得及对他们尖叫一声:"说话算数,谁赖皮谁是狗!"
  现在,他的两个表哥都已经是"狗"了。因为忘忧不但把 《玉泉观鱼》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个生字儿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几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们又在哪一个十字街头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
  "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
  "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
  "舅妈你也出去吗?"
  "舅妈到净寺去一趟。"
  "去干什么?"
  "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
  "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
  "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
  "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

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
  "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

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

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

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

,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

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

  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

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

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

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
  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么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

,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么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

吓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

水上飞机已经侦察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桥、乔司和翁家埠。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
  8月13日下午,国军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览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由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装置

,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宽桥机场,乃为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资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舰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舰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

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宽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览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万分焦急之际,他的第四大队战机次第飞抵了机场。他特别关照的座机TV-l号,此时由一名名叫曹士荣的飞行员驾驶降落机场。
  陆续落地的飞行员们,隔着机舱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声地吼叫,他们在战机的轰鸣声中听不到大队长正在这样指挥他们——起飞,敌机快到啦——但他们感觉得到大队长的命令——他们来不

及再问,一拉操纵杆,就冲上了刚刚下来的天空。
  与此同时,TV-1号机降落机场还未待关机,高志航接下座机,一拉机头,冲起几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闪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时,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针为15时10分,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第一场空战,在杭州的天空开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们并非都在尖厉的空袭警报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轻的杭州警备司令部中尉参谋罗力没有把自己隐蔽起来。然而,身处十字街头头顶敌机巍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险,也并非

来自军人的勇气。说来事情十分简单,这事仅仅和一个女人有关。
  罗力听不清那个手臂上挂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姑娘,站在街头瞎叫喊着什么。她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拢成一个喇叭,半欠着腰,歇斯底里地叫着。此时杭州的天空,机声,炮声,枪声,东一团

烟,西一堆火,这个看来全然不知死亡和战争为何物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生死关头,英雄美女,开着吉普车的罗力把车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可笑的是这个女人对战事的一窍不通,还没等他大吼一声,那姑娘倒先大吼一声了:"你看到孩子了吗

?"
  罗力怔了一下,什么什么孩子,你还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挟住了女人就往隐蔽处跑,女人却在他的臂腕中挣扎,叫着:"一个白孩子,你们看见了吗,一个白孩子,还有他妈妈!忘忧,忘忧,忘儿—

—"她尖叫起来,两手两脚乱动弹,比天上的警报还惊心动魄。罗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吼道:"闭嘴!"
  "轰"的一声,天上一团火球,千四散碎的烟花,罗力一下子面对空中,张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顿时松弛了,挟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

天空。
  "日本人的飞机?"罗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来,问这个他半道上挟下来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日本人的飞机,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
  此刻,他们都有些心虚,都怕事实恰恰相反,正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吃不准之时,只听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又是一声沉闷的"轰——",又一个大火球从天陡落,溅得天空金星四射,烟火

弥漫。此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同声叫道:"去昆桥!"
  驾驶着军用车的国军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地围空一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定桥去了解空战情况,这湖滨十字街头的姑娘儿可以说是顺手拣来的。此刻她东倒西歪地一会儿

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弹出去老远,倒也难为她了。
  东北流亡青年罗力,自"九一八"以来的六年,早把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征跑看做家常便饭。因此他虽从军在杭,对杭州人却是真有那么几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节假日拖儿带女一家子、腋下夹一领

席子就到西湖边去的家庭妇男,罗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罗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员们,动不动就到楼外楼去吃醋鱼,边吃醋鱼边讨论抗战,边远眺三潭印月,边吟诵气吞山河的七律五绝,却又整个儿一副

醉生梦死的架势。罗力常想,幸亏全中国只有一个杭州,否则如此抗战,中国人不做亡国奴才怪。
  因为他从心眼里头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顺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并地讨厌上了。小家碧玉,统统小家碧玉:豆腐西施,馄饨西施,弄堂西施——肩是塌塌的,脸是白白的,腰倒是细,胸却像两粒

小豌豆。走起路来,一步三扭,哪能和我们东北姑娘们的火热的强大的豪乳相比。罗力和他的东北同胞们刚到杭州时曾经这样评价杭州姑娘。那时他们年方十七八九,胸中虽然满腔亡国恨,然毕竟年轻

,以为不出三年两载,必定能够打回老家去,实现中国男人们传统的"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发誓,非东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过去,非东北姑娘不娶的罗力的老乡们已经统统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罗力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夹着一领凉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见了罗力还知道苦笑一声,说:"

罗力,今日是中秋,咱们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万水之外望一望东北的月亮了。"
  罗力自然内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夹席子到西湖边吃茶叶蛋的男人。不过他暗自以为,男人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如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之故。从小矿工出身

的东北青年军人罗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边的豆腐西施和馄饨西施们。罗力今年二十五岁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爱的岁月,但罗力为了实现打回老家去娶东北姑娘为妻的誓言,成了一个坚定的战时禁

欲主义者。
  所以罗力尽管顺手把这杭州姑娘搁在了车上,让她做了一回搭车女郎,但他却并不在意她。军情十万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们终于干上了。
  然那姑娘却不让他省心,罗力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话这么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没停过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赌,我赌日本佬飞机被我们打下来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们掷角子,正

面我赢,反面你赢,来不来?"
  罗力不答腔,心里却说,什么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当儿戏了。正那么想着,突然听她大叫一声:"忘儿——停车——!"
  罗力一个急煞车,姑娘一下子又弹入了他的怀抱,然后手一推要开门。可怜这也是个弄堂西施,大概从来没坐车,连车门也不会开,只会大呼小叫——开门,开门!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

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

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

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

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

,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

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

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

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

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

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

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

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
  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

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

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

,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

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








 





第03章

  十一月,杨柳已老,残枝败叶,风中萧瑟,零乱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强颜欢笑的欢场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个儿停着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语,都称之西划船儿。其中六码头陈英士像下不远的一条小瓜皮舟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着不成调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飞机来了,不往隐蔽之处躲,却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着眼睛,面色浅黑。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忆一个人,还有一位,坐在另一边——一位女性,杭忆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忆放下口琴,回答说:"说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轰炸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炸到湖面上来过。你看,那边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黄绍站吗。他一来湖上避空袭,杭州人就跟着上,

黄绍站就成了信号弹了。要不,我小姑妈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来与你见面呢?"
  "那是偶然的罢了。可笑我们杭州人,竟还以为这是湖上多庙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边皱起眉头看看表,一边说。
  杭忆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妈和杭汉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来了一句高谈阔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同胞们还

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们去唤起民众嘛!"
  近月来战事频繁,日寇飞机时常来杭轰炸,上月13日,六架日机扔了十一枚炸弹,报上说是死伤了七人。两天后再来,这回是把火车站全炸了。又过几日,炸了闸口,听说沉了八艘货船,死伤了三

十多人。
  尽管如此,大多数杭州人还是捱在西湖边不走,说是因为杭州乃两浙省会,前头又有苏州自嘉兴的国防工事,自可以比之为法国的马奇诺防线,起码还可以守那么三个月时间。
  话虽那么说,但市政府还是一面动员市民们疏散到后方去,另一面又动员他们各自建筑防空洞。无奈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用。同样是杭州人的杭忆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愿意

离开这温柔富贵乡和花柳繁华地,就连奶奶这样的奇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自己不离开还不去说它,奶奶她还发了一个大兴,拉着父亲、寄客爷爷和小撮着等一干子人,每日在后园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

向由沈绿爱自说自话,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调,说:"挖也是白挖。杭州这个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钱塘江,城里面还有大运河和市河,掘地数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费力

。"
  绿爱听了就不高兴,说:"说来说去还是要我们过了钱塘江去逃难。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们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嘉和不禁为难地看看叶子。倒还是叶子不动声色,卷着裤脚,亲自在那里挖地三尺。水却是已经漫到脚踝了,他们彼此对了个眼色,嘴角便有了一丝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后花园里倒是挖出了一个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没有谁往那里钻过,连忘忧都不往那里钻。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际,杭忆杭汉两兄弟也在进行一种属于自己的秘密活动。他们是在十字街头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时候被人注意上的。接着,便有高年级的同学来与他们接近,不久,他们

就成了《战地生活》杂志的编外记者。听说这个杂志是共产党的人把握的,杭家两兄弟很好奇。因为林生的缘故,他们对这个组织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但是,杭忆很快就感觉到,这些神秘的人,对杭汉

的兴趣,似乎更大于他的。反过来,这种格局就又挑起了杭忆的兴趣。可以说,在最初众多的抗日团体组织中的选择,对杭忆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出发点是相当情绪化的呢。
  没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动,与他接头的竟是一个姑娘。他们的联络方式倒是相当浪漫:杭忆手里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没弄明白,为什么那接头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还皱起了眉头

,不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我叫那楚卿。楚国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忆有些吃惊,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里,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换了刚才那口流利的国语,改用杭州官话。她有一双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块结在里面——冰块朝他偶尔一闪,杭忆的心就紧一紧。他就一下子觉得

她成熟得不得了,经历了许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岸边柳阴丛里散着的那些瓜皮小舟们,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样地直往湖心抛了出去。差不多与此同时,杭忆看见杭汉和寄草一起朝他们这条船扑了过来。杭忆还来得及埋怨一句,

立刻听见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离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忆抱怨说:"怎么搞的,整整迟了一个小时。"
  杭汉一边喘气,一边说:"罗力哥刚从金山卫下来。哎,我说你们真应该去听听,他可是从正面战场上下来的,有最新的战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话了——
  "什么固若马奇诺防线,简直国际玩笑。苏浙边区主任张发奎这一回亲自到嘉善指挥作战,罗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线视察,那可是冒着枪林弹雨的呢。哪里知道,保存工事图表的人员和掌管掩体钥匙的

乡保甲长,竟然都统统逃掉了,部队根本就进不了工事。"
  说起来,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并不闭塞的,月初日军于迷漫大雾之中在杭州湾登陆的噩耗,大家当下就都知道的了,还知道金丝娘桥守兵十数人全部牺牲之事。然而战事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老百

姓还是糊里糊涂,眼下听寄草那么一说,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里去了。
  "现在的战况又怎么样了呢?"众人一听这新到的消息,气透不过来,只闻见天空中警报在一个劲地呜啦呜啦地响。
  "罗力跟我说,上海已经沦陷,嘉兴、湖州也入敌手,眼看着日军正在集中兵力进犯南京。看样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时就都愣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报解除了,一个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声地唱了起来:八一四,西湖滨;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飞腾;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鹰奋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忆突然地就一笑,说:"你看我们杭州人,什么时候也有快乐。"
  空袭警报既已解除,人们就纷纷开始林岸卜杆靠.往国一部的人也待操桨,倒是被楚卿一把拦了,说:"再漂一会儿。"
  "怎么,还担心油以后看不着了?"
  寄草笑着,突然这么一句接口令,说得大家眼一惊,都抬起头来四处环看西湖。看着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不妨到岛上走走吧。"
  杭忆发现,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来了。
  西湖三岛,真正常有人来去的,还是三潭印月。此时人亦不保,谁还顾得上它。岛上原来种的那些个月季、蔷蔽、丁香、玉兰、海棠,从前是国色天香,姹紫嫣红,如今也是蓬头垢面如灶下之婢了

。又,岛上景色素有一绝,池塘中夏日睡莲,有大红,粉红,嫩黄,纯白,-一不等。其时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呢。如今深秋败荷,花亦颓伤,叶也颓伤,也是人无情趣,佛无禅意的

了。又加岛上幽径虽在,青竹却露败象,枝权横生,黄叶枯下,实实的一番伤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绕过小径,便到了御碑亭,见那亭柱上当年康有为的长联依旧还在——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堤老柳,十顷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园林,西湖游遍未尝见;
  霸业锁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零,春煦秋阴,山青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屈指算来,康有为在杭,亦不过十七年前之事。细想中华,庚子年以来,数十年间之风云苦难,怎不叫人扼腕。因此,我们的那位向往革命向往杀敌的青年杭忆,此时到底还是露出杭氏家族血液一

脉中的吁感伤怀,长叹一声,诵诗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寄草女儿心肠,又加战时鸳鸯离乱情思,想那郎君本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如今也只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了。本来没有这湖光山色来提醒,倒是不说也罢,既在此中,不免也是啼嘘的了。被那

侄儿杭忆诵诗一首,竟也触景生情,一时便也长吟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刚刚咏罢,眼角还沾着泪水,她便嚷嚷着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记起姜白石的《扬州慢》来了,什么胡马窥江,废池乔木,没有的事。我应该读辛弃疾的《破阵子》才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

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楚卿沉默地走在他们身边。出身旧贵族的她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可以说是久违了。八个月前,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因在杭养病的蒋介石之邀前来杭州会谈时,那楚卿尚在国民党的狱中。1937

年3月间,蒋、周在西湖南山烟霞岭上的国共会谈,卓有进展;7月全民族抗战始,中共闽浙边临时省委与国民党再度和谈,女共产党人那楚卿出狱;10月,由共产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闽浙边抗日游击总

队",在浙江平阳北港山门改编集中,楚卿是听完政委刘英的报告后,悄然离队,潜往省城杭州的。作为一名资深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此次她的任务是挑选与《战时生活}}期刊一起撤往后方的的编辑记

者。毋庸赘言,楚卿一开始就对抗家人很有兴趣,甚至对他们的那个时代女性小姑妈也很有兴趣。楚卿知道,抗战需要他们,理想与信仰的实现也需要他们——是的,我们需要你们,你们必须和我们在

一起。
  然而,首次见面的震惊却是楚卿始料未及的;走在岛上的小径间,听这些人吟诗长叹,也是楚卿始料未及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杭汉没有吟诗,却卷了卷裤腿,说:"这岛上风紧,我倒是有几分寒意了。"
  话音刚落,杭汉早不在九曲桥板上。大家定睛一看,彼人已经矗立于桥栏杆,然后一下子猴跃似的,嘿嘿咬咬地从这个杆柱跃到那个杆柱,错蜒点水一般,忽西忽东,一瞬间就飞远了。
  楚卿惊叹:"这叫什么功,看不出他有这一手!"杭忆说:"我们才五六岁的时候,寄客爷爷就给我们请了一个南少林寺的游方僧人,说是要深晓少林拳的'易筋经'的内功法,便要养气练气,也就是练

拳先练功。怎么练功,就从这马裆步练起。站桩,曙,就像我现在那样。"杭忆就地做了一个站桩的架势。
  楚卿问:"你也会?"
  "会一点皮毛。不及汉儿百分之一。锁心猿,挂意马,我到底没有他的那份恒心。说起来,今日杭州城里,汉儿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正那么说着呢,杭汉就远远地一点,又飞速地越来越大,转眼间,就轻轻一跳,落在楚卿眼前,双手作了一个揖,便道:"见笑。"
  但见这少年两眼放射光芒,眉毛又粗又浓,正殷切地看着她——她突然想到她所掌握到的情况——杭汉是有一半日本血统的人。
  身后有一人发了话,说:"好身手,好身手。"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手里拿一把扫帚,看上去像是个杂役。见众人对他的出现都不免一愣,那人笑笑说:"我叫周二,你们叫我老周就是

。"
  "你是这岛上的?"寄草问。
  "也是,也不是。"周二指着前面的我心相印亭,"各位请到亭子里喝上一杯茶再走。"
  大家不由得心里称奇。都这种时候,竟还有人存这份雅趣。虽这么想着,说到茶,大家却也立时地口渴了起来,也不推托,使七折八拐,走到那亭中。
  所谓"我心相印"亭,乃"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之意。此亭立于岛之南端外堤,在此驻足晚望,亭亭三塔,便尽收眼底了。
  亭内有桌子一张,配以几把方凳。但见周二变戏法似地取出一把热水壶来,又拎出几只青瓷茶杯,冲了配配的茶放在桌上,说:"少爷小姐,请用茶。"
  就见那楚卿把已经到了唇边的茶杯轻轻移开,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少爷小姐了呢?"
  周二微微一笑,说:"别人我不敢说,这几位我却是知道的。杭家少爷,大公子,二公子,还有小姑奶奶。"
  这边杭忆才喝了一口茶,便道:"这茶不是我们家的。"
  "也不是翁隆盛的。"杭汉补充说。
  见楚卿有些惊奇,寄草说:"那小姐不用太奇怪,实在也就是吃哪一行就精哪一行罢了。像我们家和他们翁家的茶,一到茶季,都是每天收了龙井新茶,然后当夜下锅复炒的,还要筛簸,去掉茶叶末

屑,第二天再加以包装,放入石灰缸。等到卖时,还有一道筛选、拣别与拼合的过程。况且,杭州城里,喝茶的谁不知道,杭家和翁家的龙井茶,一过了立夏,就停止收购的。我们现在喝的茶有股苦味

,况且杯中茶片也不齐整,一看就知道不是春茶了。"
  "那,姑娘你倒不妨说说,此茶是姓什么的呢?"
  寄草就笑了起来,指着东南面湖边,道:"老周你还真要我说啊,你可是我们杭州茶人的生意对头啊。你不是对面上海江裕泰汪家的吗?"
  说得周二也笑了起来,问:"姑娘你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谁不知道啊,"杭忆也笑了起来,指着杯子下面刻的字说:"你看这不是个'汪'字吗?"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楚卿,连忙问:"听说汪庄被日本人飞机炸了,有这样的事吗?"
  周二这才叹了口气说:"要说没炸,其实也和被炸了差了一口气。茶庄生意早就停了下来,汪家人避难回了上海、香港,下人们也都作了鸟兽散。留下我们几个人守着这一摊子。你看那些唐琴来琴的

,从前江老板何等地当作性命,如今晾在那个'今蜡还琴楼'里,也是没有人来过问了。"
   "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一开始也是到湖上来避飞机的。后来想,那么干熬着,还不如重操旧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汪家卖茶,从前最占便宜的便是湖边的那个茶号'试茗室'。买主亦是茶客,三杯过后,茶叶包好了

,就放到了你的眼面前。我呢,就是那个卖茶的。"
  楚卿连连地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到岛上来卖茶的。"
  周二脸就红了,说:"兵荒马乱,什么卖不卖茶的。不过一带两便,也是避飞机,也是煮点茶,有人来喝,能给几个铜板就给几个,没有,不给也无妨。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一颗炸弹下来,尸首就

飘到西湖里去了呢。我们也是做了半世人的老杭州了,倒是真正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周二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赶紧就给在座的各位沏茶,边沏边说:"你们几位也是茶行中人,我今日也是诚心请了你们喝茶,千万不要提个钱字。有缘相会,说不定今生今世也就是这么一遭了

呢。"
  看来这周二果然是个平日里跑堂的,能侃。只是今日说来,都是凄凄惶惶之语了,众人听了,大有不忍之意。首先便是杭汉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真想多给你一点,没了,对不起。"
  "打起仗来,说不定花钱更多,趁现在日本人还没进来,你能赚还是赚几个。实在不行了就赶紧撤,留在城里,也不是个事情啊。谁知道日本人会怎么样呢?"寄草一边往小皮夹里掏钱给那周二,一

边说,"罗力说了,日本兵真正不是人,平湖、嘉善那里一路杀过来,多少老百姓死掉,看了眼睛都要出血,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周二一边感激不尽地收着钱,一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道:"日本矮子,都不是人,没一个是人,一看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什么种操,畜生洞孔里钻出来的。从前拱震桥多少日本人,没一个像人的,

统统都是畜生。你们看我们江庄后面的雷峰塔,都说是孙传芳部队进来的时候倒的,是孙传芳造的孽。哪里是这回事!孙传芳再坏,是我们中国人的种操。中国人再坏也是人生的,日本人再好,娘卖匹

也是畜生生的。雷峰塔就是前朝手里日本倭寇烧掉的。日本人不要落在我们中国人手里,有朝一日落在中国人手里,有他们好吃的果子。要我说,杀得他们再没人能生儿子才好,免得他们三日两头来,

让我们中国人做不成人。"
  那骂人的,固然是无心,也是激愤。可是骂到种操上去,在座的几个,就不可能不往杭汉身上想。要是平日里,谁敢说杭汉半个不字,寄草姑姑也是不客气的。今日却由着那周二骂,一时竟也想不

出来怎么去对话。
  这些年来,杭州人骂日本人,嘴皮子上,也是越来越厉害的了。骂得那么凶,日本人还是长驱直人,进了中国。杭家人围着吃饭时,也骂日本鬼子,但是从来不骂种操。所以杭汉猛不了地听到这些

话,脸就立刻红了起来,装作不经意的,就用茶杯盖住了自己的脸——不知是为自己的那一半血统羞愧了,还是因为有人骂他的母亲的种族而尴尬;掩饰这样的情绪实在不容易,他对着茶杯憋气,憋得

呛,吭吭吭吭,全身就抖起来了。
  周二却全然不知,换了笑脸说:"少爷你慢慢喝。等日本佬赶走了,我周二还要在此专门等着你们来品茶呢,你们可都记住我的话了。"
  几个人都点头道谢。杭忆好像是漫不经心地对周二说:"老周,麻烦你再替我们烧壶水来。"
  老周刚刚走开,杭忆便对楚卿说。"那小姐,你不是有话要对我们说吗?"
  寄草盯着楚卿,轻声说:"我听说你要把我的这两个侄儿都带走。家里其他的人,还没有一个知道的,他们先告诉我了。"
  "我晓得。"楚卿把目光移到了寄草脸上,想了一想,补充道:"不过还得更正一下,不是去两个人,是在两个人当中选择一个。另外,是我建议让他们先告诉你的。"
  "你看,这一来我们俩就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跟他们说了,得让我先和你谈过了,这事才好作数。我这一道关过不了,家里的那道关就更别想过了。"
  楚卿就淡淡地一笑,寄草深知那笑意何在,于是她也淡淡地一笑。这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知道了彼此的分量。
  "我十六岁那年就离开家了,家里人要把我嫁给一家阔少。我一跑,我父母在杭州城里捞了三天三夜的井。"
  "我知道这件事儿。真没想到,事隔多年,你又回来了。听说你爹妈一直不认你。"
  "不,是我不认我爹妈。"楚卿更正道。
  杭忆杭汉两个人坐在旁边,听这两个女人谈闲天一样的唇枪舌战,暗地里就递着眼色。杭忆就插话进来:"虽说编辑部只要一个人,但我和汉儿已经商量好了一起走,总不能让我们跟在老弱病残身后

逃难吧。"
  "谁说要逃难了,至少妈和大哥都不走。"
  "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当亡国奴啊。"杭汉说。
  楚卿看着杭汉,灰眼睛一闪:"我正要通知你,你得留下来!"
  杭汉看看杭忆,嘴都结巴起来:"怎么——我、我、不能走了,不是说我懂日语,用得着吗?怎么……怎么-…·"
  杭汉为难地看着杭忆,心里一急,却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能走。"楚卿把刚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为、为、为什么?"杭汉的浓眉,就几乎在额头连成了一片。
  "这是组织的决定。杭忆跟刊物撤,你留下。"
  杭汉站了起来,两手按着桌面:"因为我、我是日本人?"他觉得这么讲不够准确,连忙强调,"因为我是半个日本人?"
  杭汉是一个不长于表达的人,他急成那样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寄草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说:"你胡说什么,谁把你当日本人了!"
  杭汉很茫然地又坐了下来,他看看杭忆,杭忆又看看楚卿。他和杭汉虽是堂兄弟,却好像跟一个人似的。杭汉话少人憨,一身好功夫,他们平日里分工合作也很好。油印传单,从来就是他刻蜡纸,

汉儿油印,他们是形影相随的一对。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上面会真的不同意杭汉和他一起去抗日。
  楚卿不表达,不表达就意味着她的确是把他当作日本人了,这使杭汉又开始猛烈地打起哆啸来了。一边打着哆噱,一边就朝杭忆说:"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卿看着这几个人的紧张,这才淡淡一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把我也当日本人了?"
  见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松了下来,她才对杭汉说:"你别急,把你留下,是因为以后要派你大用场,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希罕?"
  "难道你要他去当特工?"寄草的脸也白了。
  "不知道。"楚卿看着西湖,"不知道再过一个月,杭州会是怎么样的景象。也许日本人就进来了,这个亭子里,就站着日本兵了。你们看湖上的水鸭,它们现在飞得那么自由自在。也许那时候,它们

就成了侵略者的猎物了,湖上会漂满它们沾血的羽毛……
  "楚卿眼睛一亮,盯着杭汉,"也许那时候需要你杀人,你敢杀人吗?"
  她的声音低沉,几乎不像是从她的瘦削的身体里发出。杭忆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仿佛要去杀人的就是他。
  "敢!"他就替杭汉先低低地叫了出来。
  寄草脸白着,口气却依旧是一向的轻松:"就是,有什么不敢的。日本兵又不是人,都是畜生,杀言生,有什么不敢的?"
  杭忆知道,这句话是小姑妈专门说给杭汉听的。小姑妈被楚卿刚才的神情震惊了,现在她需要掩饰这种震惊。她一边往茶杯里续着热水,一边说:
  "来来来,平日里我们也是从来不喝人家上海汪家的茶的,今日碰上了,我们也不妨牛饮一番。以后想喝,也未必能喝得上了。"
  "怎么会喝不上呢?"杭忆说,"不出三年两载,我们就会把日本佬赶回东洋去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到这里喝汪裕泰。"
  "到那时候,这张桌子前,不知道少的是哪一个呢。"楚卿突然说。
  寄草放下手里的杯子:"我说女革命党,你怎么老说丧气话呢?"
  楚卿就低低地回答:"我说的是丧气话吗?"
  大家就都默默地喝茶,都晓得,这女人说的不是一句丧气话。
  寄草把声音就压得更低,"那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们杭家人?"
  "你们家族,有过林生。"
  "就那么简单?"
  "还有——"楚卿想了想,"我们是最坚决抗日的组织,我们也需要最优秀的青年!"
  寄草显然是想和楚卿拗着来,她大声说:
  "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整个中华民族,无论何党何派,都在真正抗战。所有在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都是最优秀的青年。"
  "我没有说将士们不优秀,但我必须强调,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楚卿斩钉截铁地说。
  "罗力他们,也是抗战最为彻底的。"寄草突然站了起来,她开始不能接受这种谈话方式了。
  楚卿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她也站了起来,说;"需要我从'九一八'开始举出实例,来说明我的观点吗?"
  "不用了,当学生的时候,我也到南京请愿过。我有我的头脑。"
  "你以后会看到我说的事实的。"
  "你这是干什么,是到这里来和我论党争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
  现在,楚卿的灰眼睛,几乎灰无人色,灰得像一块寒铁了。
  寄草想了想,气就粗了起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叫楚卿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力变着法子来贬低罗力他们。罗力是她的心上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罗力的上下左右怎么

样,她只知道,罗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和你争什么是非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我侄儿跟你们走,放不放心。日后我对他们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

非得和我争什么谁最抗日,我真不晓得这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一定要和我争,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罗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让日本人杀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

的。我不能让你说他比你们不抗日。我不能让你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杭忆和杭汉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战争,超过了这两个少年人的人生经验。两个侄儿都很尴尬,只好站了起来,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他们的小姑妈的手说:"小姑妈你别在意,那小姐不是这

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是走的好,要不再听下去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们,你们都大了,请便吧。"
  小姑妈杭寄草站着,想用那最后的一句话暗示侄儿们和她一起行动。可是侄儿们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动弹。小姑妈晓得再站下去也没有用了,头颈一别,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看看在九曲桥上远去的小姑妈,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杭忆灵机一动说:"汉儿,你陪小姑妈去,那小姐这里我负责送到岸上。"
  见杭汉一跳又到了柱上,风一般地飘去了,杭忆才坐到了楚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那小姐,你别在意,我的小姑妈,有时就那么任性,家里的人都让着她。"
  楚卿摇摇头,突然说:"对不起。"
  杭忆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他吓了一大跳,心情激动又不安,只好怔着不说话。然后,他听到她说:"对不起,我刚从里面出来,也许还有点不适应。"
  "里面,里面是什么?"杭忆不解地问。
  "里面,就是许多人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泪花不见了,杭忆几乎怀疑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个人在这里喝过茶,也许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记不住那滋味了。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说话——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朝杭忆笑着,倒退着走向湖边,杭忆担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而她,一边走一边就说:"今天我没有把握好,说得太多了,意气用事了。你不会对任何人重复我说的话吧,这可是我们的纪律。

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就要话少,言多必失,你记住。我今天就违反了,我不该和你的小姑妈讨论这个。她不知道有个人天天盼望出来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来了……"她就退到了湖边,慢慢背过脸

去。
  杭忆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太年轻,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女人。现在他被击中了,他已经完全知道什么是"里面",什么叫"再也回不来了"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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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忘忧茶庄后场仓库里,存放着几十箱上半年积压的平水珠茶,按常规,原本就是要通过上海的洋行才能卖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占了,还谈什么茶不茶。嘉和思忖着就把小撮着叫来,说:"这

几十箱珠茶放在后场,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你看还有什么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着说:"日本人果然打进来,要抢的恐怕也是金银铺子,一个清汤光水的茶庄,还能抢出什么元宝来。"
  嘉和摆摆手:"日本人这一进来,准定见什么都抢,否则,他们还靠什么在中国扎下去?"
  小撮着说:"莫非日本佬还真的要在我们中国住上三年两载了?"
  嘉和摇摇头,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干脆把这些珠茶移到后园假山内的暗室里去,你看怎么样?"
  嘉和点点头说:"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离地隔了两层,多放一点生石灰,箱子外面再多包几层隔潮布。不晓得藏不藏得过去?"
  小撮着跟嘉和那么些年了,越发摸透了嘉和的脾气。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喜欢先听听人家的,看能不能够从人家嘴里说出他的心里话。昨日他就看见东家在假山附近转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

这个主意。
  小撮着立刻就要张罗着找下人去办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说:"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汉杭忆,就我们几个人辛苦一点算了,你看怎么样?"
  "我看就那么办了。"小撮着晓得,凡事最后再加一句"你看怎么样",也是嘉和的风格。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听"你看怎么样",就真的说三道四起来。却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时候,对

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给你一个面子罢了。好在任凭他人怎么说,嘉和也不插嘴,静静听着,有可取之处,也点点头,说的听的都妥帖,过后,却是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跟嘉和干,说轻松,也

就轻松在这里,他是这么样的一个细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还特别为人的脸面着想。可是说不轻松,也就不轻松在这里了。头脑不接翎子的人,听他的话,有时实在就是在打一场哑谜。

常常的,他说东时,意在西,他说西时,却又意在东了。你想,有几个人能像多年跟在身边的小撮着一样,知晓这位艰难时世中硬撑着家业不倒的杭家传人那令人费解的语言艺术呢。
  嘉和关上忘忧茶庄的大门,从后门走出又进入夹墙中的边门时,想像着他的儿子和侄子肯定都已经睡了。此刻,也该是子夜时分了吧,伸手不见五指,抬头看,天上也不见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

去。他都能感觉到心沉下去时的那种黑色,又重又浓,和包围着他的夜一模一样。他的胸口就有些发闷,里面像是压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切肤的不样。他站住了,用他那只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

自己的上半身,心就慌慌起来,沉着而又茫然地想:怎么了,这一次还能抗过去吗?
  他就这样走进院子——当年这里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灯光从窗隙里射出来,把一团团的夜雾切割开了。雾气幽蓝,和从前一样,嘉平就是在那样的雾气里一走了之的。嘉和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

,心生一惊,想,原来他是在等着嘉平呢。
  嘉和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他对嘉平的真正感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兄弟之间那种因为岁月冲洗而逐渐疏离的感情,仿佛别人不知道,这种疏离就不存在一样。可是他心里却再有

数不过,这几年,他不太愿意想到嘉平,有时,突然看到叶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两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讯了,可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当时他收到的是嘉平的怎么样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看后就撕了,信里写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愿意想。尽管他自己认定自己生性多

疑,但他还是不能想像嘉平竟然能够在新加坡另有妻室。嘉和不愿意原谅弟弟,不仅仅因为他这样做对不起叶子,还因为,通过嘉平的这个举动,他突然意识到,当别人为了嘉平彻底改变自己命运轨迹

的时候,嘉平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别人为他的改变——嘉和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的关系。
  当他在暗夜里不慌不忙地泛着他早已熟悉的绝望的心情时,他依旧固执地站着。和以往一样,嘉平并没有在眼前的雾气中显身。也就是说,一切依旧担当在他一个人的肩头——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

这种孤独的担当,这一次他也没有指望谁来帮他。
  这么样想着的时候,嘉和却已经把他的眼睛贴到那间亮着光的厢房的窗外。从窗缝中看去,杭忆还坐在桌前,摊着纸,眉头紧缩时额上就有几条又细又深的抬头纹。他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从一个

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可是瞧他那种不可控制的激动,这可不是我的,我心里的话就放在心里,可是你瞧我的儿子,他心里有话就知道写下来,断断续续的,他说这是诗。
  当杭嘉和这么样地悄悄看着自己的儿子时,心里便有一股生气升上来了。他已经知道儿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来,儿子杭忆,乃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他极度敏感,容易激动甚至盲动。有极其强烈

的正义感而缺乏起码的抵抗力。他属于那种非常容易死去的人——被敌人杀死,或者为自己所害。同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嘉和始终没有时间与儿子细谈一次,也许并不是真的没有时间——

嘉和经历的送别太多了,也许他以为他已经不能够承受送别了。
  夜半三更,杭忆被自己的诗兴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和白天在西湖边的节制有分寸判若两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汉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汉永远是

他的第一听者。他说:"汉儿,你可不能睡觉,你无论如何必须听完我的十四行诗才可以睡。我已经完成了十二行。做一个诗人实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汉白天被有关种操的话题困惑得头昏眼花,他还要为他不能够与他的诗人堂哥同去抗战前线而调整心态,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腾得毫无诗意了。
  好在从小到大,他一向重视他的诗人哥哥,其重视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断地倾听诗人的心声,同时又不时地对诗人进行冷静的质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但依旧能够清醒地问道:"我记

得你已经把你的十四行诗献给你的女同学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别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过去。从今天起,我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我记得你起码向我宣布过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开始了,我记得第一次——"
  "——这一次才是真的!"杭忆低压着嗓音,激动地打断了杭汉的讥讽。他的手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了,"多么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恒的女性你引我向上。"
   杭汉便一下子没有了睡意,他坐了起来,问:"为楚卿写诗了?"
  一你奇怪吗?"杭忆回过头来,"你以为我不会沤歌一位革命女性吗?"杭汉立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这一位哥哥没有沤歌那位女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忆靠在桌边,胡乱地吹着口琴,看上去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高傲慢的长脚鸳鸯一般的苍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尔翻出了一把口琴。"这是你的吗?"他问父亲。父亲点点头,杭忆觉得不可思

议。他原来以为,父亲和口琴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独和有些凄楚同时又那么欢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觉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对父亲说:"给

我好吗?"
  父亲点点头,他抓起口琴一溜烟地跑到正在后园种菜的杭汉身边,胡乱地吹了一阵,挥着口琴问:"这玩意儿怎么样?"
  杭汉打量了人与琴一番,说:"你们俩倒挺般配。"
  从此,杭忆就税上了口琴。家中女性云集的一些节日里,杭忆也总会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呜呜咽咽吹,谁叫也不理睬。他那种故作高深爱理不理的架势,反而得到了众多女眷的嘘

寒问暖,到头来他终于成了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只有目光犀利的小姑妈寄草才敢当面对大侄儿说:"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全世界就你没有妈似的。"
  "我就是想要个妈。"杭忆说。
  "就是离不了大家都宠你。"寄草说。
  杭汉虽然没有附和他的小姑妈,但私下里也以为他的这位哥哥性情的确是轻浮了一些。只是他和杭忆好得很,只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肯一句就击中要害地把抗忆说得哑口无言。只有他才敢问他:"

她又给你写信了吧?"
  他所说的她,乃是杭忆的亲妈方西冷。
  "你怎么知道?"每次杭汉这样问他,他就气急败坏地说,"我的事情,不要你来关心。"
  杭汉早有经验,不用我来关心我就不关心,迟早你还得找我倾吐衷肠。不出所料,没几分钟,杭忆就憋不住了,就问:"我问你啊,你怎么知道她又给我来信了?"
  "你这副吃相,我看看也看出来了。"每当杭忆摆出一副讨着要人关心的架势,杭汉就知道他心里又失去平衡了。果然,杭忆坦白了:
  "她要我去看她,还说要我到湖滨公园大门口去和她接头。"
  "你去吗?"
  杭忆想了想,说:"我倒是想去的,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瞒着爸爸。"
  杭汉说:"你就告诉他好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说?"
  杭忆摇了摇手,这时候,他突然会表现出高出于杭汉的那种把握人的精微情绪的能力,他说:"不要去说,爸爸要为难的。"
  "他不会不肯的,大伯父是多少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杭汉安慰他的小哥哥。
  "正是因为他这个人通情达理,所以才会为难。"杭忆这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她那份人家打交道。我听盼儿说了,她那个继父平日里和她妈也是搞不到一

起的,两个人常常要为从前的事情吵架。她继父说,她妈的魂灵还在杭家窜进窜出呢。我和她接上头,以后她又有麻烦了,你说呢?"
  他好像是征求杭汉的意见,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你看不出来这个貌似风流的哥儿内心里撑着一副怎么样的骨头。这种人是只有到了时候,才说变就会变的——他们会像蛹化为蝴蝶一样,从一个人变

成了另一个人。
  讥讽他的正是他给那个姑娘写的诗: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柳后的寒星,
   怎会如此孤独?怎会如此凄清?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火中的焰苗,
   怎会如此热烈?怎会如此高傲?
   他自己觉得这首诗写得挺不错,但被杭汉一句话就顶回去了:"高傲?高傲个鬼!空袭警报一响,她首先乱窜,尖叫起来,自己也像一只空袭警报了。"
  杭忆很想反驳他的弟弟,可是想到汉儿的这个比方打得实在是好,不禁大笑,从此便给那姑娘正式命名为"空袭警报"。
  此刻,在杭忆的强制性的对话下,汉儿也已经从第一轮的困劲中醒来。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白天他们刚刚认识的名叫楚卿的女子。
  "你注意到她了吗?每当她往远看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好像很困难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眼睛很神秘,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我是说,这样的姑娘的眼睛。"杭忆说。
  杭汉想了一想,说:"她一定是近视眼。"
  杭忆很扫兴,杭汉总会有这样的本事来一语中的。可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近视不近视,我想说的是那种生命里出现的具备着重大意义的人——那些以燃烧方式在夜空中划破黑暗的永恒的星辰。现在我

就要去追随星辰了。想到就要离开家了,去远方,去抗战,和敌人作一死战,我怎么能不心潮澎湃呢!一连串的可以构成诗行的词组从年轻诗人的心里面跳了出来——血,铁,死亡,爱,大地,天空,

太阳,月亮,等等,等等。哦,还有铁血意志组成的钢铁的团体,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够出卖的核心,民族抗日的最坚定的敢死队,能够进入他们本身就是无上的荣光。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懂得小林叔

叔为什么会为了这个理想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昏黄的烛光下火苗在微微地跳动,像她的时隐时现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也有火,她的眼睛——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眯

起来,一串灰色火星就从那里跌落。她是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比拟的女子,她是至高无上的。也就是说你不能喜欢她,喜欢她就是一种亵读。你只能仰望她,就像仰望启明星。行了,我的十四行已经完成

,汉儿,快起来,坐好,你不能够躺着听我歌颂她的诗,你得正襟危坐——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这一片湖畔未曾走过如你这样的女郎,
   你从来不让你的人面与桃花相映,
  你的眼睛也从不荡漾着春水秋波,
  你向我一瞥时目光在另一个世界问击。
  在这铁血时辰你不期而来,
   我却正是对你一见钟情的少年,
   然而我甚至不能直呼你的名字,
   我怕说话时把你的灵魂吐露;
  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
  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
  诗念完了,小小烛光下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汉,一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他没有看着他的好兄弟,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位小哥哥将要进行的,并不是一次远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永别。有一种东西,正在这个不动声色的暗夜

里从他们的身上离去,再不回来。另外还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注入他们的心里。离去的东西虽然一样,注入的却分明是不一样的东西了。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这种离去和到来的片刻。他

们都有些惶恐,被心灵的暗涌激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呼啸呼啸地喘气。然后,杭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推,打开了窗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兄弟把头一起探了出去,他们就都愣了。杭忆半张着嘴,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湿湿的。
  扒儿张,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当场抓住的。
  杭人对小偷有一个专门名词,叫扒儿手。扒儿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如这个张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为扒儿张。杭家的山墙甚高,平日嘉和管理亦严,按理不会有贼进入。无

奈抗战非常时期,一切乱套。比如这个扒儿张,就是从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进来的。
  当时杭家三主一仆,也算是把那几十箱的珠茶,刚刚安顿停当,累得还来不及喘口气,突听脚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嘉和警觉,小声说:"有人,别说话。"
  杭家兄弟和小撮着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在黑夜里呆得时间长了,周围景象,大约摸就能看清楚。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防空洞里那一头,水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见一人,头上顶着个麻袋,从

齐腰深的水里,小心翼翼地瞪了过来。汉儿就要扑过去,被嘉和死死拽住,耳语道:"再等等。"
  见那扒儿手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贼行鼠步地贴着墙根走,竟然就在那间杭家人多日不进去的"花木深房卜了前站住了。此屋乃嘉和先父杭天醉念佛诵经之处,天醉逝后,少有人进出。嘉和突然的就

一个激灵,背上就有冷汗冒了出来——原来此屋虽不住人,却是在佛台上放着一些古董的,其中有明代的观音瓷像,还有几只天目茶盏。那串念珠,还是父亲专门托人从天竺捎来的。最最叫人放不下的

,乃是项圣漠的那幅《琴泉图》,那是父亲当命根子一般爱惜着的,前些日子祭他时才取出来挂在那花木深房中,该死的贼人,竟在这种时候下手。正那么想着,就见门渐呀一声开了,扒儿手溜了进去

,就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头,杭汉哪里还按得住,被嘉和猛一推,就大吼一声,扑了出去。杭汉是武林中人,那扒儿手岂是他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把对方给捂住了。嘉和就连忙再点一根火柴,凑到那扒儿手面前。然后

,小撮着就惊叫了一声:"娘的,是扒儿张,摊到他手里了。"
  嘉和任那火灭了,呆站了一会儿。杭忆在一边问:"'爸,要不要赶紧点点这屋里的东西?"
  嘉和摸黑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等一等,让我想想。"
  扒几张倒比嘉和还性急,跪在地上就磕开了头:"抗老板,放我一码。我实在是今日第一次摸上门来,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偷的。我是见了别人从你家围墙下洞里钻进钻出,拣了不少衣物,才动了心。

我真是第一次进来。你要报案,就去报他们,千万别报我,我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三岁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小撮着扇了两个大耳光过去:
  "——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你扒儿张名声,顶风十里臭。你娘早就被你气死了,哪个女人肯嫁给你生孩子!你就趁早竹筒倒豆子,把肚里这点脏水给我倒干净吐出来。你要不说,我也不把你报了案

,我就把你按在防空洞里喂了那阴沟水,也强似你偷遍杭州城,害了多少人家。"
  这一番话吓得那扒儿张又鸡啄米地磕头,口里只管杭老板抗老板地求个不停。嘉和叹口气,又划亮一根火柴,果然就见那《琴泉图》不见了。心里火要上来,正欲发作,又压了下去。扒手张这种市

井无赖,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那张皮也就是经打,怎么打也改不了贼性。嘉和不止一次在街头看到扒儿张被人吊着往死里揍,有两次他都看不下去,自己掏了钱赎了他的命。有什么用,不是照样偷到

他头上来。一时半刻要在他口里掏出一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挥挥手,让小撮着先把扒儿张带下去再说,末了还添了一句:"别打他,打坏了,还得我们赔。"
  这边扒儿手一下去,嘉和就对两个半大孩子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贼是从防空洞里钻进来的,你们今晚也就别睡了,赶紧趁天没亮把那洞堵上。"
  杭忆杭汉刚要走,又被嘉和挡了说:"这事千万别和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奶奶说,你们看怎么样?"
  杭忆杭汉一边扛着铁锨从后门往外走,一边小声说话。杭汉说:"我才不会和奶奶说,她要晓得那么些宝贝被扒儿手偷了,又不知急成什么样!"'
  杭忆已经走到了围墙外的那个不起眼小洞前,拿蜡烛照了照,就开始干活,一边往下铲土,一边说:"你比那些个小偷还缺乏想像力。你看他们,也都晓得隔着围墙打通里面的防空洞呢。小偷是从防

空洞里进来的,那么防空洞是谁一定要挖的呢?是奶奶,你懂吗!爸是怕奶奶知道了这事心里过意不去,脸上又不肯放下来,爸是替奶奶在担着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杭嘉和已经把这五进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总算发现得及时,嘉和一边庆幸着,一边突然想到,还漏下一处没有去看——他把叶子住的那个小偏院给忘了。他一边轻轻拍了

拍自己的额头,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粗心,一边就匆匆地朝那个种有一棵大柿子树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节,柿子树的红叶几乎掉光了,树梢上还挂着那么一两片,看上去倒像是舞台上的暗示着凄凉的布景。这里是第四进院子边的一个小偏院,从前也是没有人住的,偶尔有客人来才用几天。叶

子说这里清静,就搬了进去。嘉和平时几乎不到这里来,他和叶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嘉和不知道叶子是怎么想的,而在他,却是说也说不清楚的内疚。不管杭家人

对叶子做了什么,嘉和都把那责任担到自己身上,不管谁伤害了叶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她。
  还没到那小门口,嘉和就听到了轻轻的哭声。嘉和的半边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他站住了。门没有锁,嘉和推门进去,叶子正抱着柿子树干,用头撞着树身子,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嘉和冲上

去一把拉住了叶子,见她的额头都已经破了,血从额上流了下来。叶子看是嘉和,就开始往嘉和胸上撞,几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红糊糊的一片,一边便咽地哭叫着:"实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

真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叶子手里捏着一封从新加坡的来信,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费劲地按住了叶子的肩膀,说:"你轻一点,我心口痛得厉害。"
  叶子抬起头来,看到嘉和苍白的脸,她不哭了,扶着嘉和的脸,惊慌地问:"嘉和哥哥,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就要把嘉和往屋里扶。嘉和摇摇头,眼睛湿润着,靠在树干上,笑笑说;"

没事。"
  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两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难题和盘向这个只比他大一天的大哥托出。他早已成为南洋一带具有很高声望的社会活动家之一。而这位富商小姐,则是他所主管的报社里一位出类

拔革的女画家。按照嘉平的原话——是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难,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结合在了一起。然而,这位小姐的父母则是信基督教的,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按照中国人

的某些个惯例行事。嘉平在给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给自己提供一些积极的建议,还希望通过嘉和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子。
  "我晓得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嘉和摇摇头,"可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我……没法跟你说……"
  "我也晓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说……真难受啊,谁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第05章

  国军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就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通知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行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

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大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

,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湘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人如

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

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架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的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

动声色,势不可挡,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梦中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的遗民们。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的生活之中。他们的男人身穿长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

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想着什么。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闷气,在他们遥远的

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

穿长衫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们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

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

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们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

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洼子水,哪有咱们东北大平原一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这里啊,雪到了这里也都软了骨头,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没了形状,成了扯也扯不断的雨丝了。
  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那简直就是女人的手啊。这么棒的东北小伙子,被这样的风吹着,也不免就

缓缓地停了车,头一晕,便靠在了驾驶盘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会儿,他突然地就被惊醒了。宁静的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鸟啼,婉转的,柔肠百结的,少妇夜半闺怨的,因为在无声的时刻,这颤微微的声音格外清晰。况且那声音也

是充满着警觉的呢,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听它的夜半歌声了,它便嗽声不语,人鸟便各个地一番心思。
  然后,鸟儿似乎对这柳浪中的闻写的人儿释然了,它便一声长歌,一气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那可真是撼心惊魂,催人泪下的了。东北小伙子罗力一下子地就扑在了方

向盘上,万干的思乡之情瞬间把胸腔塞满,罗力有了一种心碎了的感觉,那是西湖给他的。然而,此刻他对西湖并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儿,我的南方女人……然后

,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刚才他忘记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从清河坊忘忧茶庄雕花大铜门外泄出的灯光,吸引住了罗力的视线。听寄草说,前方战事吃紧以来,不少茶庄都已关门不做生意了,忘忧茶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怎么这会儿都半夜了,还亮着

光呢。他就上前贴住了脸一窥,见一男子侧身坐着,一个穿长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罗力见过他几面,只知道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对他——罗力能够感觉出来。
  不过此刻想来是没有人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有了一层悲戚的神色。罗力看到他一动不动,偶尔,受惊似地抬起了头,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罗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敲响了门。
  两个男人的说话一开始很隔,那是从嘉和过分的客气中感觉出来的。毕竟还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间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不过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罢了。
  嘉和一看到罗力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里这点事情也来麻烦你。她一直等你,夜里到贫儿院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这种时候,哪一家不出一点事情。你喝点茶吧,喝茶提神

,破睡须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长长的个子,在店堂里面来来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只手举着,数点着茶罐,另一只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余几个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着,仿佛因为一时不知所措,又不愿对方知晓,要

找一点动作来弥补掩饰一样。
  罗力不理解这样的男人,他记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这位大哥是几乎对他不愿意打照面的,点了点头,他就走开了。罗力还知道,杭家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没有太大的热情。寄草曾经流着眼泪

对他说过:"我本来应该是恨你的,可是我现在却那么爱你。这样多么痛苦,我没脸见嘉草姐姐,我母亲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吗?你是他们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来抗日的,我是军人,真可笑,我和谁的人都没关系。现在你还爱我吗?"罗力跺着脚,佯装着生气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个疙瘩。
  寄草生气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说:"罗力你干什么,你想气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亲吻,热情的姑娘,没完没了,直到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然而罗力知道,这两兄妹的热情是不一样的。也许,此刻嘉和的热情,恰恰是一种拒绝。罗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这里的人们,能够把拒绝也做得像接受一样好看。
  因此罗力说:"大哥你别找了,我喝什么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没喝茶的习惯。"
  然后他看到大哥回过头来,昏黄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样子,说:"到这里,怎么能不喝茶呢?"
  罗力立刻明白,不能这样和他们杭州人说话,大哥是要留他坐一会儿呢。他赶紧就换了一个话题,问:"家里少了什么?小偷人呢?损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盏放在罗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说:"我把小偷给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弃守了,这你比我清楚。许多要犯都要转移,听说还有开释的。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都要解散呢,这些个不大不小的偷盗案,就不算是个什么的了,关在那里,到头来也未必有时间

审。还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时间逃出杭州城。否则,锁在监狱里,莫非等着日本人来杀。"
  罗力便想,大哥是个明白人,又问:"那——损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会儿,才说:"主要偷的还是父亲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进院子。别样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只是父亲最看重的那张《琴泉图》也被盗走,倒是让人肉痛的。"
  "很贵重吗?"罗力想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人家,但凡识得几个字,都喜欢收藏字画的,倒有点像农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积粮食一样的呢。
  "贵重二字倒是不敢当。这幅图原本是明人项圣漠所作,也不过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上面画了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只是那一首题诗我父亲在世时十分地喜欢——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算

了,算了,"嘉和突然挥挥手,"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字画。"
  说到这里,嘉和也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喝茶。
  罗力从没买过茶,也从来没进过寄草家的这个大茶庄。第一次来,又是夜里,竟觉得茶庄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柜子里那些各种样子的茶罐,有锡的,也有洋铁的,还有,地上的那些个花砖,看了也

让人新鲜。还有这张大桌子,罗力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木头的,但大理石桌面他还认得出来。他打量着周围,一抬头,却看到嘉和正打量着他。罗力不知就里,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说:"你让我

想起一个人。"
  "谁?"
  "死了。"嘉和看着罗力,当年林生也是坐在这张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忧的父亲林生,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在幽冥处,注视着下一轮另一个登场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

生在那里,潮湿的温厚的地下,能否接受这个北方来的国军军官。
  "我知道他是谁。"罗力啊,到底年轻气盛,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他说:"大哥,你应该知道,不是战争,我不会来到这里,我不会是个军人。我生来本是一个挖煤的,我不是生来就打仗的。"
  这话说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抬起头来,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人喜欢打仗的。"
  话音刚落,电灯灭了。战时的灯火管制,大家都已经不奇怪了。罗力问:一大哥,有蜡烛吗?"
  "有倒是有,不过店堂里向来有规矩,不能够点蜡烛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罗力本不是一个茶人,并不知道茶的那些个讲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释道:"茶行中历来就有这样一说,茶性易染,别样气味不可与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们向来是葱、蒜、替

不进口的。蜡烛气味重,也不能进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灯草,再后来,就用电灯了。"
  两个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着茶盏,口中便各自地发出了咂茶的声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的响亮。罗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什么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圆的,在水里放开而成为长的。

它入了口,竟然是那么样苦涩的,清醒的,罗力永远也不能够忘掉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问:"大哥难道你还准备把店开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没说上一句话,然后问:"照你看来,我是撤,还是不撤?"
  罗力放下茶盏,黑暗中放大了声音:"大哥,我今日来,除了家中偷盗一事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帮助你们撤到后方去。你别看城里面现在又平安无事的样子,沦陷就在眼前了。我

把你们安顿好,我自己也要走了。"
  "走哪里?"
  "上正面战场。"
  嘉和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倒是很想问寄草知不知道罗力的这一打算,但他立刻觉得不能够这样问一个国难当头时的军人。因此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样:"这样好,男人上前线,女人孩子

退到后方去,寄草准备带着忘忧一起去贫儿院。"
  罗力很关心杭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安排。他有一种直觉,以为这个家族的人是经不起战争的,他们不是那种在非常情况下能够生存的人们。
  因此,当他知道除寄草和忘忧之外,唯有杭忆要跟着抗日组织撤到金华去,杭家其余的人都不打算离开杭州时,十分不能理喻。他告诉嘉和,据他所知,杭州城里的有钱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实业到后

方去了,候潮门外那十几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吗?
  嘉和听着黑暗中罗力的略带焦急的劝说,心里想,是的,是的,你的话统统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这一番话应该和绿爱妈妈去说,你知道我们这几天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你想想,和女人

谈战争,这本身便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说撤退的生死意义,她都能找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来。她一会儿说日本人不影响龙井茶的生意,比如这几年,狮峰极品照样卖到十六

块钱一斤,特级龙井照样卖到十二块八角一斤;她一会儿又说日本人不会打进杭州城,哪怕真的打进来他们也不敢杀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哪怕日本人要杀杭州人也不会杀她—

—她有什么好杀的,秤秤没有肉,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老太婆一个了,难道日本人还会看得上!最后一点,她坚信抗战是立刻要胜利的,你看那么多的党,共产党,国民党,都要团结起来要抗日

的。中国多少人,从前是不团结,日本人才打进来,现在团结了,哪里还会任他们横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杀回来。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

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谁知这一说,绿

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地说:"她是日本人。"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抗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的太不讲道理之故,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

看怎么样?"
  只有提到赵寄客,绿爱的脸上才会重新露出年轻时的光彩,一丝温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绿爱已经上了年纪了,依旧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她暗想,是应该听听寄客的意见!但是你们知道什么,

你们知道寄客伯伯已经决定与杭州城共存亡了吗?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见不到寄客了。我已经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如今还要让我见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过这些话,绿爱一句也不会和这些小辈们说的。当她看着嘉和那张隐忍的面容时,她看出了他的命运。哎,她是多么怜悯他,他这一辈子,还要忍受多少事情……多么可惜,嘉和,你身上没有我

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样,没心没肺,浪迹天涯。你就只有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隐忍着过日子了。既然这样,一切就交给你了,杭家的长子,忘忧茶庄属于你,可是你也要一辈子和忧伤过下去了

,你是忘不了忧了……
  杭嘉和想,他们都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前日嘉和还专门到茅家埠都宅访了都锦生。这么大的丝绸老板,也是他嘉和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好友,一起说了多少年的工业救国,如今国却要破了。他给

杭嘉和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上虞人、中国茶业公司的总技师吴觉农先生,自七七事变以后,已经从上海商品检验局停职,并邀请茶界各路英豪集结于绍兴、上虞和峡县的三县交界处——三界,成立浙江

茶叶改良场,并准备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抗日游击活动。这消息一时便使嘉和振奋起来,要不是有这么一大家子拖着,嘉和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吴先生上茶山。如今这个理想虽不能实现,但毕竟是有关茶业

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来吧,留下来,即便是在地狱里,中国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么能不喝茶呢?嘉和突发奇想地把活和茶就这样地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一层意思和罗力说清楚。他们在黑暗中交谈着战事时,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法把他对茶的想法放进去。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去。这种沉默肯定不符合东北人罗力的

性格,他有些窘迫了,便站了起来,说:"大哥,我走了,和寄草我会再谈的。你看你、你、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嘉和没有跟着罗力一起站起来,他多么想多留这个东北小伙子一会儿。也许,就这样在黑暗中,永远地告别了,永别了。嘉和几乎在几分钟里,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多少年来,他已经习

惯了节制,习惯了把一切放在心里,此刻他不想这样。他想,他要还是这样,也许他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因此他轻轻地说:"罗力,你过来。"
  罗力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一种男人的感情——细腻,温润,几乎微乎其微,神秘莫测,甚至带有一些女子的阴柔气,因此显得脉脉深情起来。在黑暗中,罗力还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不知道这是店

堂里固有的茶香,还是他们俩喝的茶散发的茶香,还是从嘉和大哥身上发出的气息——他被嘉和吸引住了。他准确地走到了嘉和的身边。嘉和也站了起来,在南方人中,他也算是一个高个子了,然而比

起罗力,他仍然要略矮一些的,因此他又稍稍地退远了一步,他说:"罗力,要活着啊!"
  罗力被这句话呛着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抗战以来,他们这些当兵的,听到和说到的最多的一个字眼,就是死。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只要能活下去——"
  嘉和把一只右手就搭在了罗力的肩上,几乎耳语似地轻轻密合:"——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里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么活的?一点点的土,一点点的水,要吃没吃

,要喝没喝,根一头扎在薄土里,那一点营养,让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这个分上,都是可怜啊。可是它不死,他把根长长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时候。听明白了吗?"

他的手掌略微用力地在罗力的肩上又压了一下。
  罗力想说他听明白了,但喉口一紧,却说不出来了,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搭在了嘉和肩上。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再一次发愣,彼此明白,再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无话可说了。
  "走吧。"嘉和就推了推罗力的背,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浓弥的夜气,立刻就扑进来了。
  杭城的午夜,还有多少人在战争这只巨大的魔爪还未最后收紧的缝隙中,做着惊恐与祈祷交替进行着的初冬之梦呢。
  我们的新上任的女教师杭寄草刚刚从荷花池头的贫儿院归来。她一个人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呢——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白天家中被盗的一场惊恐,此时已经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寄草从小就经历着动荡,对她来说,非常的事件和离奇的事件,都是最可以理解的。她有着很强的承受能力,显然,这遗传于她的母亲。但她比她的母亲更加开放一些,心胸也更大。她往罗力的军

用车上一坐,满城地转,有人朝她七斜着眼,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对罗力,有着多么热烈而又浮浅的爱情啊,简直就是一根起了火的火柴偶然地就擦到了一根还未受潮的爆竹——湖的一声,上天开花。
  寄草的去贫儿院,也可以说是偶然。她原本是跟着义父在红十字会医院工作的,她所顶替的,正是当年嘉草姐姐的位置。那天因为有事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却碰到了许久不见的侄女杭盼。
  杭忆杭盼这两兄妹很是错位。忆儿的性情,实在是像方西冷的,却跟了嘉和;盼儿呢,倒是有那么几分像着嘉和的,却在了母亲身边。离开杭家之后,她有好几年是和外婆在一起过的,外婆便给她

洗了礼,说是相信上帝才能洗清罪孽。这姑娘在落落寡合中怀着对原罪的虔诚仟悔长大成人。
  这忧郁的少女幸而有了上帝与她同在。她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学英语,参加卫生演讲,不过她永远是听众。妈妈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严格控制,暗地里就是怕这个女儿跑回杭家

去。但去青年会,方西冷却是支持的。方西冷自己的生活也要靠上帝撑着,她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离开社会活动,她的手脚没处放。青年会大厅里有一幅对联,是由当年的浙江私立体育专门学校校长王

卓夫所撰,上写:此杭州最新建筑,是青年第二家庭。方西冷看了心生缺憾,她以为此地不仅是青年的第二家庭,也是中年的第二家庭,更是她方西冷的第二家庭。由于她对基督教青年会各项活动的大

力参与——不管是打老鼠还是灭蚊子,不管是接待教友还是对付官员——她对上帝的事业的满腔热情使她享有了当时的杭州人极少能享到的特权,位于青年路的青年会四层楼的洋房,免费向方西冷开放

淋浴。洗完淋浴,还可到二楼品尝西餐和冰淇淋。方西冷每一次都把女儿也带了去,以后,再大一点,盼儿就自己行动了。
  盼儿永远也成不了母亲这样的人。看上去,她总是有那么一点神情恍馆的样子。方西传受不了这种神态,从中看到了杭家几乎所有人的面容。因此,她对这个女儿表现出来的便是一份淡淡的母爱和

强烈的管束。
  盼儿几乎看不到她的父亲,偶尔看到了,她就头一低侧过身去。她也从来不和父亲说话。只有上帝知道她对父亲怀着怎么样的狂热的思念。因为这种宗教般的发热病似的感情的侵袭,盼儿几乎就恨

他的生父了。杭嘉和能够感觉出这种不正常的女儿的感情,这也是他常常为之痛苦的原因。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不愿意注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眼睛使女儿想到了什么。有一天,在祈祷的时候,盼

儿突然被一种似乎来自上天的力量袭倒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那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目光,使她想起了父亲。
  只有到青年会去的时候,盼儿才会有一种轻松,在那里,她有时会看到她的小姑妈寄草。杭家人中,只有见到了寄草她才不会有一种犯罪感——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父母离异,背十字架的却

是这小姑娘。
  此刻寄草看着盼儿的那张好像营养不足才出现的贫血般的面容、时不时地泛上来的鲜红的玫瑰般的红晕,还有她的瘦扁的少女的胸脯上方脖颈处露出来的十字架项链,心里一酸,橹了橹她的额头,

说:"怎么都冬日里了,你还只流汗,怕不是生了什么病了。你不在我们大院子里住着,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没个说的地方,你自己要十分小心。兵荒马乱的,日本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进来,也不知他们方

家怎么打算的。你呢?"
  "妈妈是不打算走的,说是她后面有美国人,日本人不敢把我家怎么样。再说,我那个弟弟还小,才几岁,可好玩了,我妈也舍不得让他逃难受苦。妈还说了,实在不行,就往美国跑。"
  "那你怎么办呢?"寄草关切地问,"你走不走啊?日本人看到年轻姑娘眼睛都要出血,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盼儿眼睛一亮,这才说到正题:"小姑妈,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事。我本来都已经说好了要和贫儿院一起走的。我这一向一直在贫儿院帮着工作,贫儿院的院长李次九还是爸爸在一师时的老师,妈也认

识的。我跟了他去,妈也放心。没曾想我近日老咳嗽发低烧,怕是得肺病了,我这就走不成了。院长说了,有个人能顶我,我一听名字,那不是小姑妈你吗。我才找你来了,你能替我去吗?"
  寄草几乎没怎么想,就说:"行啊,我跟干爹商量一下怎么和家里人说就是了。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反正是决定离开沦陷区了的。再说我去贫儿院还可把忘忧带上,他是林生的孩子,哪怕我们都死

了,他也得活。要是到了胜利那一天,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就是赚回来了。"
  话说到这里,那大钟楼上的钟敲响。是下午四点了。这姑侄女两个,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钟楼望去。钟楼就在泅水路和从前的杭县路转角,离忘忧茶庄并不远。寄草和盼儿从小就听着钟声长大。

难道这块能够听得到钟声的地方,真的就要让日本人的铁蹄来践踏了?她们相视着,一起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那口熟悉的大钟。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

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严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

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操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

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

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

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

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

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

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

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

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

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

云绍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触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

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

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

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寨寨审案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地级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嗽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

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的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的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地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

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

,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洗过热水澡后似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

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的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

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问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








 





第06章

  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战事逼紧,日军已攻下武康,窥伺富阳,杭州危在旦夕。国军杭州警备司令部作战参谋罗力早已到了桥工部,于钱塘江南岸监督执行炸桥事宜。
  一百多根引线此时已经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桥的命令再一次下达。北岸,仍有无数难民如潮涌来。桥上拥挤不堪,杭州人摩肩接里,络绎不绝,单向行走,全部朝南。远远地从江岸往上看,还不知

这是怎么样的一番奇景呢。
  罗力正手抚栏杆往江岸看,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唤。回过头,他眼睛一亮,扑了过去——"杭忆,忆儿。"他一把抓住了杭忆的肩,"你也走了。你和谁走?寄草呢,她跟贫儿

院撤了吗?我怎么没看她往桥上过?"
  杭忆激动,浮躁,眼花缘乱,语无伦次,回答说:"罗哥,你还没有撤,我们到金华会师好吗?我不知道寄草姑妈怎么样了,她不是带忘忧上电台了吗?"
  罗力大叫一声不好:"真傻,都这个时候了,还上电台,电台早就撤了,政府也撤了,现在大家都乱作了一团,谁还管那些贫儿院。"
  "国民政府要对此负全部责任。"杭忆身边那个长着一双灰眼睛的少女冷冰冰地说了那么一句。"事先不作准备,临时抱佛脚,多少机器都没运出去。"
   罗力没心思听谁负什么责任,他冲着抗忆说了几句话,就挥挥手朝桥头走去,一下子落入人海。
  "这就是你那个未来的小姑夫?"楚卿边走边问。
  "这一下子,我们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杭忆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突然站住了。
  "我想帮着罗哥找找我的小姑妈,行不行?"
  楚卿想了一想,才说:"你考虑好了,还打不打算跟我们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走了?"
  "对你们来说,许多事情都不矛盾,但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把每一次分别都作为永别。"
  杭忆一个踉跄就在桥头上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潮水一样地向南岸扑来。是的,不能够停下,这是什么主意啊,追兵已经到了。他对楚卿说:"我们赶

快走吧。"
  最后的大离难,是杭家白孩子忘忧跟着寄草姨妈上电台录音去时亲身感受到的。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
  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贫儿院的孩子一边唱着,一边就发现路上行人少了,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和自己家的茶庄一样地上了门板,街上只有几辆黄包车还在转,还有几家小食摊。看见小食摊上的茶叶蛋,忘忧突然饿了,就

对拉着他手的小姨妈说:"茶叶蛋真香。"
  "回去吃你外婆烧的茶叶蛋,那才是杭州第一蛋呢!"
  "我不要吃杭州第一蛋,我就要吃这里的。"
  忘忧就站住了,固执地盯着小姨妈。其余所有的孩子,也站住了,盯着寄草。寄草想了想,说:"好吧,小讨债鬼,下不为例。"
  这么说着,寄草就掏出了一个大口袋,把那一锅子早已经冒着凉气的茶叶蛋全部买了下来,她打算唱完了歌,拿茶叶蛋当了孩子们的夜餐。
  那一天,忘忧渴望自己一展歌喉的愿望没有实现,并且从此以后成了再也不会实现的梦想。暮色降临中他们进入了电台,谁也不曾料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演播室里什么也没有了,连寄草熟悉的那

架德国造的钢琴也已被搬走。墙壁上空留着那些个播音设备撤走后的白白的显影,孩子们零乱的身影也被暗淡的天光在地板上斜拉出了东一条西一条的影子。他们顿时就惊惶失措起来,这些孤贫儿们都

知道被人抛弃的可怕,并对被抛弃有着一种几乎天生的本能的嗅觉。他们一声不吭地朝寄草拥了过来,有那几个小的,就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一群影子,就那么憧憧地无声地叠在了一起。
  寄草张大手臂,一只手空着,一只手还提着一大包茶叶蛋,说:"没有人正好,我们唱一首歌回去,老院长还在等着我们呢。来,排好队,一、二、一,我们来唱一首什么歌呢?"寄草带着整整齐齐

排好队从电台里出来的孩子,走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说,"我们要离开杭州了,就唱一首《杭州市市歌》吧。忘忧,你来起头。"
  忘忧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杭州市市歌)}是怎么一回事了。
  "忘了,杭州风景好?"寄草提醒着她的小外甥。
  忘忧吃进去一大嘴的寒气,一个激灵,什么都想了起来。在空旷旷的街道上,他放开了还没有变声的男孩子的童音,用尽力气叫道:"杭州风景好————-二——"
  孩子们便一起唱了起来:
   杭州风景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波摇春水碧,塔映夕阳红。
   出品丝茶著,沤歌庆岁丰。
  天空中又有敌机讨厌的声音嗡嗡而来,在这座美丽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激烈的枪声。从小巷子里窜出了一群流寇,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歪骑在式样各异的自行车上,一看就知道,这些

自行车是他们从店铺里抢来的。他们的身上竟然还背着各式不同的来自敌国的枪支,见了他们不顺眼的人,他们立刻就是那么一枪。寄草一看不好,连忙带着孩子们转进一条小巷,孩子们吓得一头扎进

了寄草的怀里,不敢吭声。直到这群人鬼影憧憧地沿着迎紫街和延龄路、湖滨路鬼哭狼嚎而去,孩子们才探出头来。
  忘忧小心地拉拉小姨妈的衣角,问:"这就是日本佬吗?"
  寄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被当地人骂作破脚梗的地痞流氓,还有汉奸和日本浪人。此刻,他们正沉涂一气,趁火打劫,为非作歹,他们是一群为豺狼打前战的吸血鬼。寄草紧紧地搂住了忘忧,轻

声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一步也不要离开老师,有我在,就有你们在。"
  "不回家了吗?"忘忧突然问寄草。
  "从现在开始,只有大家没有小家了,贫儿院就是我们的家。懂吗?"
  "那我妈的药怎么办?"忘忧突然想到这事,就急了起来。
  "林忘忧!"寄草突然一声轻喝,"你还想不想和小姨妈在一起?"
  忘儿低下了头,一会儿,只要这么一会儿,战争就能把一个孩子变成大人,他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走吧。"寄草说、所有的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她走着,像小大人似地沉默着。寄草说:"来,我们还可以在心里面唱我们的歌——杭州风景好——预备起——"
  孩子们轻轻地急步走着,无声地在心里唱着:
  杭州风光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枪声从南星桥方向传来,天空中敌机猖狂地扑扫,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沦陷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罗力站在钱塘江桥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之时,那声音并非幻觉。寄草在很远的桥下一条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远远看去,罗力在大桥栏杆上趴着,小得几乎看不

清楚。但是寄草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情人之间的那种气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晓得。坐在船上的孤儿们也跟着寄草一起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过的,但见罗力转动了一下身体,

没有朝桥下看,却一头扎到桥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

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

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

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

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

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

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
  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

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

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
  "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

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

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

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
  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

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

心里头便生一惊——怎么——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

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

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

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

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

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枪们一个个饮了那茶楼的最后之茶,凄惶而去,大儿子破脚梗吴有才放声大笑起来,说:"从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说我吴有再破脚梗,也是三个抵不上我老头儿一个,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

心里还一直地不信,今日领教,不得不服了。"
  吴升立刻起身关了门窗,轻声怒斥道:"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你面前长大的,你这一手,我学不来八分,也学得来二分。嘉乔封封信都是到你这里的,你怎么会不晓得,他早已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过几日就要跟着日本兵回杭州城来了呢

!"
  吴升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进出一句话:"你偷看我的信?"
  吴有一看到爹真气了,口气就缓了下来,说:"爹,你别生气,一我这是佩服你呢。你活一辈子了,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你是不用出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了,还有我们当儿女的呢。实话跟你说

了,嘉乔也给我和珠儿写了信,让我组织了一批人,先行一步,杭州城里各到各处标语先贴了起来,欢迎皇军入城呢!"
  吴升听了此话,五雷轰顶一般,半晌才说:"我不是再三告诉了他,千万不要回来吗,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说?"吴有手里晃来晃去地晃着那封嘉乔给他的信,"可是你也不想想,嘉乔那么多年住在我们家,一心一意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夺回他那个五进的杭家大院子。他要不是借了日本人的力

,不当他们的翻译官,他能回来吗?"
  "这是我们吴家门和杭家门自己的事情,和日本佬没有关系。没有日本佬,我照样能帮嘉乔把那五进大院子弄到手里。你快快去想办法,一定不要让嘉乔当了翻译官回来。"
  "爹,你这可就是老糊涂了。从前嘉乔小,你护着他,他翅膀没长硬,那时你就是他头上的天,他不听你听谁的?如今他降个人物了,跟着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他的天,他还要你这个天干什么?"
  "你——你以为嘉乔和你一样,一副坏下水!他当汉奸也是没奈何。"
  吴有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心想,当爹的到底也是老了,背时了。都什么形势,日本佬都打到南星桥了,你还在分什么杭家的吴家的日本佬的?眼见的就是日本佬的天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再

说,当汉奸有什么不好,我若当了汉奸,茶叶生意做得比没当汉奸时还要好。这么想着,就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着:"爹,你这话可不是又说得不当时了。说你话讲早了,是说你没见着嘉乔,你怎么知

道他就是没奈何当的汉奸,或许他还是哭着喊着才当上汉奸的呢!说你话讲晚了呢,是说那明日一早,嘉乔就跟着东洋兵进城了,这会儿正在半路上呢,你还叫我到哪里去找着再给挡回去啊?"
  说完下楼,恍当吮当,骑上自行车,洋枪都打他不着了。
  吴升气得坐在太师椅上,半天不动弹。好一会儿,一半是咬牙切齿,一半是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嘉乔,嘉乔,到底不是我吴家的亲骨肉啊!"这么一路心里且怨且咒地回了家,主意已经打定。他

在吴山圆洞门小院子的那株老柳之下,想了一想,便叫来他那个黄脸老婆说:"吴有他娘,整理上东西,我们回家吧。"
  那黄脸老婆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头儿,这不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搬哪里去啊?"
  "这是吴山圆洞门,是杭家的,嘉乔明日回来,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黄脸老婆到底没什么心计,脑筋一点别不过来,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乔回来了?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看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弄好吃的。"
  话说到此,被吴升大吼一声喝断:"别人家的儿子,要你轧什么忙头!"
  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

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

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

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

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还不晓得?"
  吴有再蠢,也能听出来陈老师这番话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见一浪人拨开了吴有,将陈老师一把从门里拖了出来,冷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会说话,也很会写字。不是说你有一手好颜体

吗?我要你这就给我们写——大日本皇军万万岁——你给我写!"
  陈老师说:"日本佬还没进城呢。"
  "我谅你现在也不肯写,"那浪人突然抽出刀来高举在头,"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渣!"
  但见手起刀落,一声惨叫,陈老师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听陈老师一声惨叫,吓得吴有一跳三丈远。见陈老师家人冲出来哭天抢地地救人,吴有拔腿就跑,跑好远停下来,一头的茶渣只

往下掉,眼前晃动的是那姓陈的手臂上喷出的血。
  这下吴有是够刺激了,他就惊慌不停地吐了起来。这里顶着一头茶渣还没有吐完,那里几个日本浪人已经轻松地笑着过来。他们都是中国通,甚至是老杭州。住在拱定桥下,平日里就交结着青洪帮

横行霸道,今日终于开了杀戒,见了吴有缩成一团,便一手拎了他领子提起来说:"走,走,你以为这就完了,这还没开始呢。等皇军来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坝头附近,有两面青砖大高墙,当中隔了一道台阶高门,这伙人乱纷纷叫道:"这里好,正好一边一条。"便D4吴有上前刷糊糊。吴有愣了一下,说:"这是忘忧茶庄。"那伙人又叫:'"正是忘忧茶

庄,你家老子的死对头。一边写上一条,等着欢迎嘉乔大翻译官衣锦还乡。从此以后,大日本皇军就是你们吴家的铁打靠山了。"
  吴升听了此话,抖掉了头上最后一粒茶渣,劲儿又上来了。刷子满满地沾了糊糊,就往青砖墙上蹭。没蹭几下,啊呀一声叫,手肩就像被砍下来了似地死痛,刷子就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一根手

杖夹头夹脑地劈上来,打得他抱头鼠窜,连声叫着:"快,快抓住他,快!"
  就见那人如黄钟大吕般地一声喝:"我看你们有这个胆!"
  又听那几个人说:"四爷,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动手累着自己。"
  吴有趁着暮色中最后一点亮色,看清楚了,原来正是杭州城里的老英雄独臂四爷赵寄客。吴有一时发增:赵四爷是场面上一条好汉,这谁都知道。可那毕竟是中国人的好汉啊,不是明日就来了日本

人了吗?不是刚才还砍了陈老师的手了吗?怎么见了这四爷就点头哈腰又变成狗了呢?
  吴有正想不通呢,又听赵寄客说:"怎么给我涂上去的,怎么给我擦下来!"
  吴有抱着脑袋走过来,心里面就不服。好歹他吴有"破脚梗"名声在外,杭州城里也是一方霸主,又有弟弟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官。这个赵四爷,活了今日活不了明日的,他吴有还能听他的?
  谁知那投子人竟说:"吴有,听四爷的,擦了。"
  吴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就见自己衣裳被四爷的拐杖齐胸剖膛般地一把挑开了:"就用它擦。"
  吴有没办法,只好脱下他那件九成新的褐色暗花缎夹袄,苦着一张脸,一把一把地擦自己的"屁股"。四爷虎视眈眈地立在背后,他连马虎都不行。
  直到吴有那件夹袄都擦得没法子穿了,赵寄客才用拐杖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脑袋说:"记住,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来了就别怪我赵寄客不客气。"
  正这么说着,就听大门被人很快地打开了,见一年轻女人披头散发冲出来,一边叫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又见几个人跟着冲了出来,抓住那女人的肩劝着:"嘉草,你不要急,忘儿一

顿饭工夫就回来的,有他小姨妈和他在一起呢,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那么劝着,一群人才又回了门,四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等一切恢复了平静,吴有提着他那件被糟蹋坏了的夹袄,"呸"地吐

了一口,叫道:"这是什么事啊,皇军也怕赵四爷!"
  那伙子人吵吵闹闹往前走着,一边说:"你知道个什么!昨日皇军就有令下来特意关照了,杭州城里有几个人物不能动,其中就有这个赵老爷子。说句实话,杀你倒没关系,得罪了他可不行。"
  这一番话,把吴有说得一下子缩回了脖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寄客闯进杭家,正是时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谦谦君子貌,此时也几乎被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弄得咆哮起来了。
  此时的杭州城,东南一角,枪声不断,一支来不及撤退的国军部队正和日军边撤边战。从南星桥至闸口,已是火光冲了天,沿江一带,渐成焦土。还剩下了十万人的杭州城中,妇孺老弱们纷纷四处

逃散。杭州城号称东南佛国,亦是中国基督教重要传播地,而中国伊斯兰教的四大名寺之一凤凰寺也就在忘忧茶庄的附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烧高香,临时更要抱佛脚。那些划十字的就进了由牧师苏达

里、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等;那些祈祷安拉的回民们纷纷避入了凤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过世之后,连释迹牟尼、观世音

也不太去光顾了。如今想暂避一时,想来想去,却还是想到灵隐寺。先父杭天醉在那里还有几个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几日,避过这血腥之灾。
  不料眼前留下的这三个女人,一个因为寻不到儿子,几乎疯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个又几乎一言不发,老僧说定,任人发落。倒是绿爱妈妈抱着一根房柱子说:"我老早就跟你们

说好了的,我是不离开这里的。我要想离开这个家,不好一早就跟着寄草她们走?我嫁到杭家几十年了。从前是想走也没走成的,现在是不想走了。我这一走,以后我们杭家,还怎么在杭州城里吃饭做

人?"
  嘉和劝她说这不过是一时之避,绿爱摇摇头说:"你当我不晓得,嘉乔在上海当汉奸,这一次要跟着日本佬一起回来。他回来就要夺我们的茶庄和院子。我要不在,。让他直是直横是横,这口气哪里

咽得下!"
  嘉和气得直敲桌子:"你那么看重这五进院子,我替你守着行不行?你们去避难,我在这里,好不好?!"
  绿爱也不生气,继续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杭家茶庄。你要不走,嘉草怎么照顾?叶子、汉儿,都要有个大男人在旁边护佑。嘉和你放心,躲过这一关我们杭家总会团圆

,不相信过几日你回来,我保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妈!"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好吧,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吧。"
  汉儿突然开了口:"我本来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以为我是个东洋佬,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日本人见了我会高兴,以为我呆在中国就是为了欢迎他们来——"
  汉儿的话没能够再说下去,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母亲一个巴掌——"你姓什么?你爸爸是谁生的!"
  叶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这庐山的真面目,大家望着这女人,一时就愣了。
  赵寄客此时的驾到无疑是救了嘉和的围,他带来了寄草托人传来的口信:寄草带着忘儿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总算舒出一口长气。赵寄客说:"你们赶快走吧,南星桥都烧死不少人了。嘉草这样神

志不清的样子,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绿爱还是那句话。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辈子,竟变得越来越固执。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会动他杭家。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杭家和日本人,还是有了多少牵扯不清的关

系啊。
  赵寄客在烛光下看看这女人,女人的鬓发在微明下发着白光。寄客就被这白光击中了,挥挥手说:"实在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我也留下来,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在哪里不是一个守字,我就守在这杭

家大院里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赵寄客不走,沈绿爱才不走的。嘉和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赵先生,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第07章

  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

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

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

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扫了一阵,才欠起身体,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么?"绿爱就掩饰似地又去挑毛衣。
  "刚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诗的样子,你就想起天醉来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寄客这副样子,和天醉真是越来越相像了。"
  绿爱飞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寄客,说:"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里过得了这一关。"这么说着,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在。你以为我只会吟那'蝉噪'啊。明日日本佬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这把年纪的人,又少了一只手臂,竟然不失当年的矫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砖地上。一头望发是已经花白了,却依然浓密,连着胡子,飘扬在他的头上。
  自辛亥以来,军阀混战,政客钻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寄客般肝胆相照者,又有几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时代的暴风骤雨,果然就换成了暮年的浅斟低

唱?又有几人偶尔相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沧海横流之时,英雄本色顿生光芒,不减当年豪情。绿爱一个激灵,也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烛光里,当年那个年轻的辛

亥义士又回来了。
  赵寄客就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人。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赵寄客背对绿爱问:"我老了吗?"
  绿爱便觉面颊上有热泪流下来,却是笑着说:"你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曹操来了——老骇伏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赵寄客并不回过头去,背对着绿爱,长啸一声:"那么说,我到底还是老了……"
  "绿爱不是与君同老了吗?"
  寄客叹了一声,道:"美人暮年,依旧是英雄红颜知己。"
  话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阵热烈的温柔摄住,钱江大潮回头而来,再一次把他们埋没其中了。
  但见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说:"可惜不见了三十年前的茶花。"话音刚落,一阵刷刷响,院中一枝腊梅枝权应声落地。
  绿爱连忙跑了过去,捡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腊梅虽小,但香气袭人,绿爱戴在头上,当年茶花插头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感极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来。
  寄客一边扶着绿爱回屋,一边说:"你看你看,好好地笑着,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这张面孔都看熟了,我都当我再也没有当年的五雷轰顶一样初识你的心情了。"
  "你们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的。"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绿爱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这动作也幸亏是作在绿爱身上,才那么自然,换了一个人,就是老来装俏了。
  话音未落,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又来了,火光轰的起来,照彻了半个天,把绿爱从一腔伤感爱意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禁又直起脖子,还踞起脚,仿佛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去看到什么。
  寄客看着这女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说:"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么我去了东洋几年,就把我的媳妇抢去了。"
  绿爱回过头来,又笑,安顿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说:"你又瞎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吓着了,拿话挑我分心啊。说我是你的媳妇,有什么证据?"
  "把你的曼生壶拿出来。"寄客就说。
  绿爱连忙取了壶来。寄客指着壶上的字说:"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吾与尔偕藏,懂得这意思吗?"
  绿爱看着看着,放下壶,抱住寄客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哭着说:"那么多年。你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
  寄客也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本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心里放了一个,也就足矣。这倒不是说赵寄客从此成了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与女子交,必不考虑婚配。凡有女子动此心者,立刻挥

手即去的。他少年时便自取一号,曰"江海湖侠",从此便以浪迹天涯出入无定为活法。不料老了,依旧不改其衷,这一点恰恰也是和绿爱的天性极其相符。绿爱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个

性情中人啊。
  自鸣钟响,午夜已过了,寄客绿爱这两人,却过了困劲,一时又新鲜起来。绿爱看寄客衣服单薄,便说:"我去给你沏一壶滚烫的热茶来,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们这种卖茶人家,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种时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给我取酒来。"
  绿爱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头问:"有梅城严东关的五加皮,还有绍兴东浦的老酒。嘉和招待客人的白兰地、威士忌,这里都还有几瓶,你喜欢喝什么?"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

《吕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

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

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

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

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比起我们这里的龙

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

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

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

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

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

;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

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

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

,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

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

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

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

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

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

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

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今蟋还琴楼'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

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

,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

,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

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

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

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

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

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

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

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

,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

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

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

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

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

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

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

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

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

余年矣。
  杭家的与灵隐结缘,自然是又离不开那个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茶圣陆羽浪迹天下,尽访中华茶事,亦曾到过灵隐山中。故而《茶经·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家上辈在天竺一带,尚有茶园。到了天醉手里,家道中落的那几年,才把那茶园给卖了。虽如此,杭家人仁慈,老东家的那份情谊还在。天醉后来又热衷于"茶禅一味",来来往往地总往这灵隐走

。老家人撮着祖居又住在翻过了天竺后的翁家山,嘉和兄妹们常来常往,灵隐,对他们一家人而言,本来并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圣陆羽,虽为茶中之圣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诗人。写过许多文章诗篇,惜大多失传。既到灵隐,陆子便又撰《灵隐寺记》,所喜的倒是茶人与灵隐真正有缘,那《灵隐寺记》竟然

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晋宋已降,贤能迭居,碑残简文之辞,榜蠢稚川之字。树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授,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名烧,下映垂珠之树。风锋触钧天

之乐,花公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春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毕竟国胜佛胜,国衰佛衰。明末灵隐几毁于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轮藏堂了。此时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宝殿,来到殿前那尊吴越国留下的八角九层石塔前,心绪万端,只有举头望天。但见细

雨蒙蒙,寒气接人,又是一个月黑杀人之夜,风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斗,于国事,也一向认为,兵戈相见,毕竟是权宜之计。即便是出于本国的利益,战争也绝不是可供选择的方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和内心深处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乐观。他总模模

糊糊地认为,再坏的政府,出于自身的权益,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对日本人一点不了解的人那样,把他们看得如洪水猛兽。但他对时事并没有乐观的

估计,这或许和他天生的悲剧性格有关,总是朝严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质的准备。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心存幻想,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或许还会听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可以说,这七八年来的不问国事,只问茶事,果然使得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嘉和于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变得有些僵化和狭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顶梁柱,一旦灾难从天而降,依

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个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张,天崩地裂于眼前而不动一下睫毛。但内心里,他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越来越不能够解释身边的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从血

液里、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离开和谐的人。甚至在经历了小林这样的血腥惨案之后,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他们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能生存至今,实乃人的天性不能离开和

平。然而,就在此刻,灵隐之夜,他开始怀疑——人,真的乃是一种和平的种类吗?如果是,何以连年征战,从无止休;如果不是,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谓和平之饮而心生自慰,

如果人竟都是与禽兽一般的东西,人又怎么配得上饮茶?他事茶,又有什么意思?他若终生以茶为生,岂不是等于要坚持他的和平为人?他若坚持和平为人,岂不是非人了吗?岂不是迟早要被那些禽兽

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吗?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处都是人形的禽兽,他还有什么必要偷生?再说,一个不具备残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道嘉和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来,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轻易是必不可动疑心的,不动则可,一动便移了根本。
  就这样,嘉和摇摇移移,恍兮格兮,魂无所依,大夜弥天之时,幻知幻觉之中,竟来到了那飞来峰下了。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飞来峰,对着灵隐寺,高未超过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满山。有人算过,在这长不过一里有余、宽又不到半里的方圆之间,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龛,四百七十余尊。嘉和自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

过多少次,来来回回地路过飞来峰,那些雕像,数来数去的,也从来没有数清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也不知该在哪尊石峰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那尊南宋造像—

—布袋弥勒。嘉和的脚,不知不觉地就移向了那里。他摸出口袋里刚才点过蜡烛的火柴,划出一点星火,举起来,除了方寸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是的,黑暗太大了。这样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

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着布袋和尚的样子。
  听说这个布袋和尚还有一番来历,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就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萨",对面灵隐大殿里,就供着一尊呢。
  在印象中,飞来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萨,乃是嘉和看到的这里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个了。听人说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却一点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着他那袒胸露腹、欢眉大眼

、喜笑颜开、包容万物的大石脸。嘉和还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灵看到布袋和尚一只手拿着布袋、另一只手拈着一串佛珠的样子。那串佛珠,仿佛正在江南的斜风细雨之中,微微摇晃,

闪着湿光。而两旁十八罗汉,又是各具着什么样的神态,又是怎么样地相互关照,浑然一体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来作为座右铭的一副对联——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

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突然,他被黑暗压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顿时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绞,万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杀进佛地,如果倭寇要抢走布袋和尚手里那串挂着集日月精华

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旧笑嘻嘻地敞开肚子说——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吗?然后,将是由谁来开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肠寸断。他蹲着,忍受着心痛,一声不吭,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怎么啦,是不是受风寒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许久,他觉得好些了,才站了起来。见那说话的人黑影憧憧的,依旧站在他面前,嘉和的声音便变得像这个寒夜一样冰凉了。
  "没事。"他说。
  那人又说:"我是看你从大殿里出来,就跟在你后面,一起出来的了。"
  "你也在这里?"嘉和想平静一些,但声音里却有了探寻。
  那听话的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便道:"她们母女两个都进了基督教青年会,我刚巧是到良山门一带办事,眼看着日本人烧进城里来,跟着一群难民,就撤到了这里。"
  "没烧死人吧?"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家的茶庄有没有被烧?"
  嘉和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声音苦笑一声说:"'厩焚,子朝归,曰:伤人乎?不问马。'杭嘉和虽然做了商人,依旧是儒家本色。读书时习的《论语》,至今还能身体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与李飞黄,要说起来,民国十八年在西湖博览会桥上相遇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为夫人。事实上,自毕业之后,杭嘉和与李飞

黄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当年陈揖怀听到李、方二人的结合时,曾上门来告嘉和,且说:"我从此必定和李飞黄这家伙一刀两断,再不认这个同学。"
  "这又何必。"嘉和说:"我与西冷分手在前,他们结合在后,他们有缘,碍卿底事?"
  陈揖怀连连跺脚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里是为了他和西冷的那点缘分,他是冲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里多少次当着我面叹你愚笨,不会用你那个大舅和你那个岳父,还说他要有

你那份背景,不知会混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分寸。西传与李飞黄结婚,乍一听说他也吃惊。后来一想,此二人虽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个不同,但说到性情,却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里藏着那么许多的

疙疙瘩瘩小块垒,每日只为了要弄平它们,睁开眼就动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飞黄如此聪明一个人,虽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学问,总想走了捷径,跃了龙门才好。原本一个好好的媳妇

,从小对门住着,家里开着酱铺,还是裹了小脚的,娶来做了几年老婆,孩子没生下一个,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都不像一个读书人。陈揖怀嘴损,却说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却

来演一场好戏给谁看。场面上有几个人知道李飞黄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里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恰好拿来骗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学者的了

。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嘉和说:"人以群分,他们走到一起,那是他们同声气投,强似我们。"
  陈揖怀说:"我哪里是为了方西岸?她虽与你夫妻一场,她这个人的聪明心机,我比你看得还要清楚。说实话,你们结婚时我来喝喜酒,就看出你们走不到头的架势来了。她端着酒杯,一副当仁不让

的样子,以为把你操纵得团团转呢。她这就是不懂你了,日后就埋了伏笔。如今她和李飞黄,各自想拳经,倒也是一对。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儿。在这种人手里,只怕以后吃苦头的。"
  听到这个,嘉和心就缩了起来。女儿,他不敢想,他是真舍不得。可就是这么一声声地在心里念叨着舍不得的时候,女儿却就那么舍出去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往前移着,嘉和想了起来,问道:"揖怀也在庙里,你去看了吗?"
  "看是去看了,只是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人了,哪里还认得我?我也是心里闷,没有着落,不知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我们下半世做人的出路还在哪里。出来透透气,就见着了你也在

我前面。我就想起你我三人当年出来建设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锦生这么一家大厂,如今怎么办呢?"
  李飞黄亦叹亦忆的感慨中,仿佛不经意地拉出一个都锦生,旨在回忆当年他们几个人少年意气之时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没有在意他当年并没有真正出来建设什

么新村的事实了。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嘉和并没有表现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样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说:"十多年前,我们都还是有多少志气的人,五四时候,举着标语,上街烧烧日货之时,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

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选择了做学问这条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错了。不要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飞黄那么说着,自己就先被自己说得感动起来。他是最能营造气氛渲染环境的,这一点竟也有些女里女气,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从前心里最不能见的就是他的这点造作。但今日飞来峰下

,听这男人的啼嘘声,突然就使他的心软了下来,横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女人浓郁的影子,一时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从他们身后扔石头,划过身边,飞过涧,碰在什么硬物上,又弹了回来,声音清晰的,就掉进了涧里。嘉和喝了一声:"谁?"俄顷,有一少年应答:"是我。"嘉和听出来了,那是杭汉。便又问

他半夜三更扔什么石头,杭汉说他睡不着,出来看看天,又听人说前面那尊石像是杨连真伽,常有人来扔石头砸他,这才跟在后面如法炮制的。
  "你们这是要学张岱啊,可惜砸错了对象。"李飞黄说,"这是多闻天王,四大金刚之一。夜里你看不出来,他手里拿着宝幢,豹头环眼,许多人不知道,当他杨连真伽来打。上回我来灵隐,还见了庙

里借人用铁蔡黎把它给蒙了起来,你可不要砸错对象了。"
  "那真正的杨连真伽石像呢?"杭汉就问。
  "早就被张岱砸了扔进厕所了。"
  嘉和知道李飞黄专攻晚明史,这段掌故倒也是不会有错的。原来南宋亡后,元世祖忽必烈就任命杨连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集江南教权一身。这个杨连真伽,残害百姓,狐假虎威,这倒也不 去说他

。最最集天人共债的一条,是他竟然挖了南宋皇帝的陵墓, 还建了一座塔,把他们的骨骸压在塔下。这就弄得人神同怒了。
   偏偏这个杨连真伽还想着流芳百世,竟在飞来峰上为自己造像,意欲永垂不朽。等到明末清兵大举人侵之时,人们很清兵,就如前朝恨元兵一般的了。故而,山阴文人张岱来此,对那石像验 明了

正身,当然就不会放过了。砸碎了石像不说,还把石像头扔进了茅坑。谁料想,千劫万难到如今,这杨连真伽,又勾起了人们对日本兵的仇恨,且又阴差阳错地把那多闻天王当了杨连真枷,又为后世留

下了一段轶事。
   嘉和拍拍侄儿的肩膀,说:"这种事情,偶尔为之,倒也不失性情。"
  杭汉自小在嘉和身边长大,把嘉和当了亲爹一样恭敬,他立刻明白嘉和的意思了。这是他们杭家男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不明白的人,断断听不出那话里面的许多的微言大义。比如这一句"偶尔为之倒

也不失性情"的评价,到底是褒是贬呢?恐怕只有汉儿听出来了,这分明还是阻止的意思了。汉儿甚至能够听出来伯父不会说出口的那句话——要杀就杀真正的活强盗,这种动作,到底还是小儿科的。
  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又沮丧,便过溪,沿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拾阶而上。前面不远处有四角亭一座,杭汉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他知道,伯父是肯定会跟上来的。在这样的不祥之夜,这个受了强烈

刺激的少年,有一场根本的对话需要进行。
  果然,不大工夫,杭汉便见嘉和伯父从小径中出现。伯父一向身轻如烟,走路说话都少有响声。有时在家中走廊上,杭汉会见着伯父在前面走着,竹布长衫下摆极轻微地颤动着,配着脚下的不动声

色的青砖,飘飘荡荡地远去了,那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杭汉便时有纳闷,他自己是习了拳术的,知道轻功非一日之劳,可是从未听说过伯父习过轻功啊。在背面看到的是伯父的轻,从正面看到的

是伯父一脸肃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汉是个爱在心里琢磨的少年,时间长了,竟把伯父给琢磨出来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举重若轻啊。
  家里的老人都在私下里说,嘉和不像爹,更像早已过世的那个大管家茶清,不过没有吴茶清的"煞克"罢了。杭人形容人性情厉害,有这么一个专有名词。那么嘉和倒真是和那"煞克"无缘的了。人家

说到嘉和,便说杭家门里大少爷最好商量。如此说来,嘉和却又有天醉的影子了。
  暗中见了伯父上来,后面没有跟着那饶舌的李飞黄,杭汉就松了一口气,突然虎跃而起,就在原地,耍了一套南拳。地方小,杭汉就打得缩手缩脚,嘴里发出的暗吼声却响。满山的石头菩萨,想是

亦都在屏气倾听,城里的火光如映也如晦了,把伯侄两个,时不时地从暗无天日中衬出一个人形来。
  杭汉一套拳术完了,松了形体,依旧站在原地,也不说一句话。嘉和这才说了:"你这套拳配了这个亭子,最好。"
  原来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这亭,原是南宋绍兴十二年间清凉居士韩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岳飞的战友新王韩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战鼓的巾帼英雄梁红玉的,至今杭州城

,尚有一条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时,抗金大势已去,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刚借过了六十六天。故,韩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岁的公子韩彦直刻了题刻一块在此,题曰:绍兴十二年,清凉后土韩世

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

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

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

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

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
  ."说,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了?"嘉和声音就阴沉了下来。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侄儿就说:"说就说,妈在大殿里哭呢,凭什么我要为她守密!"
  听杭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嘉和未曾听下文,就先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还动不动地就说我是谁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嘉和拍了拍杭汉的肩膀,叹了一声才说:"本来是想过了这一阵,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你该为你妈多担待一些才是,哪里还轮得到你发牢骚啊?"说着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汉

给说愣了,说惭愧了。
  其实叶子知道,一旦儿子杭汉发现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儿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几年。叶子缩在天王殿那尊手执降魔材的护法天尊韦驮神像下,心烦意乱地想。
  韦驮面朝大雄宝殿,威武雄壮,英气焕发,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马王子。叶子看着它想:嘉平就是这种样子,这么帅,这么滞洒,这么一心一意地冲着前方,爱起人来把人爱死,忘起人来也把人忘死

。嘉平啊,要说过日子,和嘉和比起来差远了。父亲说得对,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抛下别人往前走。叶子和杭家的两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又作为杭家媳妇,在杭家大院里度

过了青春。叶子比别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两兄弟并不能比出多少高下来。但是嘉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向外传递自己精神的能力,却是嘉和没有的。嘉和正是那种任劳任怨的男人,活着得受人的劳

,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纵然心里有二十分,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们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么果然用山来比较这两兄弟,

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不定期的火山了。当嘉平有十分、并老老实实地向外展示那十分的时候,他却能够让人领略到二十分。他站在那里,把他那赤子的情怀向大家一展,人们便会像中了

魔法一般地集中在他的身边。男人便不由自主地崇拜他,女人则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可以有理由解释的。即便是现在,她杭嘉平的媳妇叶子,于兵荒马乱之中,独自躺在大庙

下,她也不怨嘉平食言。
  此时,叶子躺着,和嘉草一起,盖着一床薄被。嘉草折腾了半宿,这才刚刚安静下来,睡着了,正在梦里母子相见呢。叶子就看着韦驮佛像前的那副对联——立定脚跟,背靠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

,眼前佛面即如来。那年她到灵隐来烧香时,僧人告诉她,整一个灵隐寺,就这个用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驮是最古老的,从南宋传来的,八百年前的神物。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不敢想

也想不通,人的情爱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八百年的佛像那样,生生死死,长长远远。
  现在,另一个男人就夹着寒风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嘴唇奇异地抖动了起来。叶子问他是不是冷了,他摇摇头。烛光下两个中年人的面容,都带着温柔和忧伤,

以及离乱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够离叶子太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么,他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现在,和平消失战争来临之夜,嘉和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种热爱着古老的长久的事物的人。他与叶子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离不开叶子,越觉得叶子天生的、

本来的就是属于他的,叶子就越发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抚摸了几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嘉和就管自己摇了摇手,说:"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叶子的手,就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下意识地挡开嘉和靠近的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有不放心,不是还有汉儿吗?"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却罕见地一时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按照原来的思路、羞愧万分地继续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还有汉儿……"他说不下去了,心一大

片一大片地凉了下来。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后去的尴尬的眼神,顿时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与之

相遇了——她还来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够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泪流出来了,还使劲地摇着头。而嘉和,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

孔红得变了态,死活要抽出手来。就在韦驮像下,两个人推推操揉着,一声也不吭,渐渐生出与刚才初衷不一样的性情来。两人便仿佛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停了下来。香烛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还是叶子先冷静了下来,对着嘉和的耳朵说:"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边便吹到了叶子的口中传来的热气。这热气,给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一残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气息。嘉和骤然地就松弛了下来。他听到了拒绝的声音,但这拒绝是可以接受的,是温情脉脉的

拒绝——你甚至可以说,这是以一种拒绝方式来表达的不拒绝呢。他站了起来,说:"等着,我给你到僧房里去倒茶。"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失态的惊愧中恢复过来。今夜太短也太长,他头昏目眩,弥夜中思路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天边依然时黑时红地泛着火光,杀人的强盗离我们多么近啊,嘉和

举起手来——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在这样的时候,万死一生的时刻,去握住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里,火光冲天的城里,忘忧楼府的五进大院子里,另一则几乎相

同的故事亦在进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爱啊,那是绝对无法并且也不能拒绝的情爱啊……
  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远眺费火之时,嘉和的眼睛猛然间狠狠地跳了一下——怎么?烫火怎么一下子蹿到了眼前。只见伽蓝殿、梵香阁的房上,一下子蹿出了火苗。从那里面顿时就有人跳了出来,

嘶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着火了!"
  顿时狂声大作,一片着火之声,难民大乱。嘉和顾不上想更多,一头扎回了天王殿。但见叶子正在烟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嘉草,嘉草——"见了嘉和,一头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

见了!嘉草不见了!"嘉和拉着叶子,在天王殿里飞快地打了一个转,发现没有嘉草,就赶紧往外跑。一群人还没跑出合洞桥,便有人迎头哭喊着回来,一边叫着:"日本佬杀进来了,二寺门被他们烧了

,我们逃不出去了!"
  嘉和紧紧地搂着叶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后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们死,后面也要我们死——如此长夜,我们往哪里逃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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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杭家女儿杭嘉草,几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长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能够听到儿子在呼唤她——妈妈——妈妈——妈

妈——
  不是因为疯狂,人才无所畏惧的;不是因为神志错乱,杭家女儿嘉草才冲过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后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亲只是本能地朝儿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儿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门的。那么她就平安地穿越了过去——上苍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将她舔伤。
  火门之外便是一片茶园的了。嘉草迷茫地盯着清晨里雨丝下的这一片绿野,她闻到了亲切的家族的气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爱情的气息。那一对在茶蓬下谈情说爱的青春的大胆的恋爱的影

子,甚至在这个飘扬着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国古代那些神秘的传说一样,他们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个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另一个则留下来等待——徘徊在无人采摘的

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样无人理会的茶花之间,迎候命运的到来——强寇与亲人相击的一刹那的到来。
  而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当我们的亲人穿越茶园时,我们的敌人也开始穿越茶园了。
  一面是赤裸着双脚、以肤发趾甲亲吻着那略带着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赐的情怀走过茶园的;另一面是穿着大皮靴,以铁骑的方式,兽一般地践踏着掠过我们的茶园的。他们豺狼

般的行迹的所到之处,我们美丽无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没有一根荆刺的枝权,温柔的叶儿,她那从来也不哗众取宠的小花,她那一头的累累的却又不为人知的果实,生来都是永不防

范地献给人类的——这样无限地爱着人却从来也不戒备着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践踏着了。我们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脚下的土地时的心情——也许,这正是她复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灭顶之灾般的大

苦难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后,在佛国净土灵隐寺被前后大火包围的同时,日寇进入杭州的一路,郊区留泅公路旁,日军点起了二三百团灯火,焚烧着中国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园和被菜

地包围着的茅舍竹篱。
  次日天明,日寇约一个军团,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区。
  北路孤川嘟队自武林门、钱塘门入;
  东路网井部队自清泰门、望江门入;
  西路三林部队自凤山门入;
  北路日军,自京杭国道到小河进至武林门时,杭州通敌第一人、驻杭州日本领事馆翻译董锡林,带着大小汉奸,在武林门外混堂桥边,打躬作揖地夹道欢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板的大儿子吴有,也

举着小旗子,伸着他那伸不长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后面,不时地跪起脚来喊:"欢迎皇军!"
  果然就见了日本兵扛枪进了城。刺刀闪闪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还是滴了雨水。那几个杭州人的败类就喷喷喷起来:"到底他们日本人,这种架势,中国人不败,那就有个鬼了。不服不行!不服

不行哪!"
  "那是。"破脚梗吴有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什么地方也忘不了为自己脸上贴金,连忙接了话茬说:"要不我们家阿乔在上海做生意,怎么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白俄人那么多西洋人都不认,就认准了日

本东洋人做了主子呢?你看看这些日本矮子,一个个多少有杀气,中国人哪里是这些矮子的对手!"
  话刚说到这里,就被那头号汉奸一把捂了嘴轻声说:"破脚梗你还要不要命?那两个字——是你好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叫的吗?"
  董锡林这是在警告吴有,不准按杭州人的俚语,把日本兵称为日本矮子。吴有却没有听见似的,一手掰着董锡林的手,另一只手只往前方指,整一个人就欢欣鼓舞起来的样子,叫道;"阿乔!阿乔!

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骑在马上进城了,我还怕接你不到呢!"
  杭嘉乔穿着一套西装,脚上却登了一双日本军靴,披一件黑色大学,上唇齐齐两撇小胡子。他停下了马;淡淡地侧过头去,用日语与旁边另一匹马上的日本军官说话。
  和嘉乔的略带女性化的清秀面目不同,那日本军官面有虎豹之相,一脸大胡子,双目闪闪发光,虽然戴着军帽,额下还是露出一缕又黑又亮的望发。嘉乔对他说话的时候,吴有一脸仰慕的样于,他

怎么看嘉乔,也看不出他是个中国人。他甚至想不起来从前嘉乔的中国人样子了。
  几句叽里咕喀东洋话之后,嘉乔才回头对吴有说:"有哥,跟爹说,我和小掘大佐先随部队进城,然后再来找你们。"
  吴有就见那小掘大佐用审视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吴有就像是被什么毒虫叮了一口,立刻就是一个寒然。为了掩饰这种骨子里的寒意,吴有又故意欢天喜地地说:"你可快点回家,吴山圆洞门都给你腾

出来了。"
  杭嘉乔的马经一松,马儿又开始往前走,黑大学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动着,从那里面扔过来一句话,比水渗透的黑大学还黑:"我什么时候想往吴山圆洞门了?回去告诉他们,杭嘉乔,要住就住羊坝头

!"
  大日本帝国皇军第十军司令部及第十八军团,就此进驻杭州。次日,日军当局下令放假三天,纵士兵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当日军中的一支尚在钱塘江北岸的南星桥、闸口一带纵火焚烧之时,另一

支日军,一路向西郊而来。
  烧焚二寺门,平添了他们的快意,使他们那从骨髓缝里塞挤得满满的杀戮欲,终于又有了一次喷发的狂乐。这些来自岛国的年轻人,出征前也许还有人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而此刻,他们杀人如麻

,杀中国人如麻。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个有关杀人的真理——杀一个人和杀一万个人,完全是一样的。杀人甚至和抽鸦片一样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游戏一样地能够使人乐此不疲。
  当然,作为肉身凡胎,即便杀人,也会有杀累的时候。他们从二寺门放火出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没有选择周围的村落再去烧杀,而是折转了出来,跨入一片无人理会的荒芜的茶园。
  微雨中杭州龙井的初冬的茶蓬,闪着铁绿的光泽,即使在这样的残暴的敌人面前,她们也没有那种枯木朽株齐努力的剑拔晋张之势。她们的沉默,便也一时有了某种不可判断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军装的年轻的日本兵中,也许恰恰就有那么几个,是从那岛国的茶乡而来的;也许他们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经当过茶农。否则,你何以理解他们看见这片茶园时的惊讶而又愉悦的心情呢

?他们抽下了他们的军刀,搁在茶蓬上。这一片中国茶园,在那些远在异乡的年轻的刽子手看来,又是何等赏心悦目啊——和故乡的茶园真的是一样的郁绿,一样的生机勃勃呢!天空苍白,下着微雨,

那是令人生发怀乡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轻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深情地高歌一曲起来:
  立春过后八八夜,满山遍野发嫩芽;
  这首来自日本本土茶乡的茶曲《摘茶曲》,渗透着日本民歌中那种特有的悠扬的忧郁。而当这个离开本土多日的年轻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两句之后,另外几个士兵竟然立刻就热泪盈眶了——他

们立刻就和他们的同伴一样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放声高唱:
  那边不是采茶吗?红袖双统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静心静气来采茶。
  采啊,采啊,莫停罢!停了日本没有茶。
  一曲唱罢,他们中就有人摘下了几片湿淋淋的老叶,含在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快乐地说:"啊,支那的茶叶,怎么和我家乡佐贺县神崎郡的茶一样啊?"
  那年轻士兵,就同样快乐地把脸抬向中国的多雨的冬日天空,说:"你家乡的茶,怕不就是从支那而去的吧?"
  "胡说!"另一个就立刻吼了起来,"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从我们大和民族自己的土壤里生长的。只有支那人,才会从我们日本人手里偷盗!"
  那么说着,他举起刚刚杀过人的军刀——现在没有人可以杀了,他们就开始劈斩着冷若冰霜的中国杭州西郊的茶蓬——他们要在茶园中劈出一条路来。
  也许那把面孔朝向天空的日本兵,那说着茶是从支那而去日本的日本兵,对他的同伴们的武断,并不很以为然。也许他比那几个正在茶地里乱砍的士兵,更具备一些学识。也许他模模糊糊的有所知

道,佐贺县神崎郡的茶,正是八百年前的日本茶圣荣西,从中国天台山带回去的种子培育而成的呢。
  然而,由于他的视野的局限;他那种岛国人被孤守一处时产生的盲目的夜郎自大;他那来自乡间的有限的教育——关于他对中国人的了解,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他就不可能知道,这里,中国的浙江,中国的东南一隅,中国黄金海岸中的某一段优美曲线的所在,是他们的茶圣荣西两次朝拜的圣地。
  荣西的第一次入来,是中国宋王朝的宋孝宗乾道四年,也就是公元 11 68年,高僧荣西,也就是日本人所尊称的千光国师,自4月从中土的宁波上岸,历时五个月,经四明山、天台山,在参拜了育王

山广利寺、天台山万年寺等名寺之后回国。
  而荣西的第二次入来,则已经是在十九年之后的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了。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七岁,作为一名僧人,亦不可以说是资历不深了。因为什么原因他对中土依然有着这样深

远的依恋呢?仅仅是佛禅吗?就在那一年,荣西经当时的宋王朝京城临安——也就是今天,大日本皇军用军刀杀进的杭州城——入天台山万年寺,拜中国的高僧虚庵、也就是怀敝禅师为师。
  然而,当高僧荣西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拜倒在天台山的罗汉堂前时,即便已经法力高深,也不会预感到八百年后、他的民族进入中国的这样一种铁血方式。因此,他于四年后的1191年回国时

,还因为茶禅一味而带入了世上最温柔的草木——那诞生在中土腹地而又在中国的广差土地生长、包括在天台山茁壮生长的和平之饮——茶的种子,并把它播撒在日本国博多安国山圣福寺及脊振山的灵

仙寺。
  今天,在这些杀人放火的日本军人中,不是恰恰有着从安国山和脊振山而来的年轻的茶农吗?他们中或许还有人亲自读过荣西为推广这种由中国茶叶所制作的饮料而撰写的《吃茶养生记》;他们中

甚至还有人,在穿上军装之前,乃是茶道中人呢!那曾经习练过无数次的一招一式中,有着八百年前的荣西的心血——正是他传播了中国宋代各大寺院中僧侣讲经布道的行茶仪式,从而丰富了日本饮茶

艺术的发展啊。
  那些曾经虔诚地捧着茶碗的日本青年的手——在那些手的灵巧庄严的动作中,依稀还有着中国古代僧人的手的动作的痕迹——恰恰就是这些手,今天却在中国、在荣西高僧屏气静心走过的天堂茶园

,举起了枪和军刀。
  彼时,在中国西郊灵隐寺不远处的接近了茅家埠的茶园中,我们的刚刚从灵隐寺火劫中脱逃而出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幸存者杭嘉草,她什么也不知道地京绕在这片茶园。她是这样的神情恍格,目空一

切。而与此同时,她却能够闻到她的家族中的人们在这里留下的气息——茶蓬下的气息。她轻轻地蹲在地上,一株一株茶蓬地摸索过去。她在想像中笑了,她以为儿子正藏在哪一株的茶蓬之中。她甚至

以为儿子变成了一株茶。因此,她一边轻轻地移动着茶蓬的枝权,一边轻轻地说:"出来,出来,出来……"
  茶蓬的心子中,便有一只因为害怕着那些杀人放火的人类而躲藏着的鸟儿,在经过了嘉草这样温柔的呼唤之后,误以为自己是虚惊一场。因此,这只中国的鸟儿,就因为不好意思和为自己的胆怯而

掩饰,它扑出了茶蓬,朝嘉草还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又例过头去看了看初冬的微雨的苍白的天空。"茶蓬固然是最理想的栖身夜床,但作为一只鸟儿,毕竟还是在天空上自由飞翔最好啊!"它这么想着,

便展开了翅膀,先绕着那几株棕们树飞了几圈,然后,就向着西湖的方向,直冲天空而去了。
  而此时,那名因为支那茶和日本茶被同伴抢白了几句的日本青年士兵,心里正有些无聊。刚刚进行过大烧杀的人,那残存的杀欲平息下去,还得有个过程。因此,那只展翅飞翔的鸟儿便给他提供了

目标。他不假思索地举枪向天,"膨"的就是那么一枪。
  鸟儿显然是被大大地吓了一跳,但它已经飞远了,这是一次极其侥幸的死里逃生。
  枪声却惊动了正蹲在地里寻找亲人的嘉草。她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目光愣愣地看着枪声响起的地方。
  那个扫兴的日本兵,正因为自己的枪法不准而沮丧着,突然见到远处茶蓬里冒出半个身子。再一看,竟然是个年轻女人。他放下枪,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朝嘉草走去。走着走着,他开始疑

惑了。他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看见他们,不但不躲,还朝他们笑。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还那么理直气壮,嘴里还吃喝着什么——出来!出来!
  日本兵不知道什么叫"出来",但中国女人对他毫不害怕的样子,看了让他相当生气。一生气,他就习惯性地端起了枪。由于这个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地下意识了,所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想过,

枪口面对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然而,这个中国女人直到这时候还对大日本皇军的枪口毫无知觉,她依然站着,并且她依然还在笑——突然她不笑了,她显出生气的样子,叫道:"出来

!出来!我同你一道去!"
  日本兵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行为终于不耐烦了。他顺手就是一枪——管她是死是活。只听那女人尖声地叫了起来,然后,远远地倒入了茶蓬。
  日本兵和周围的同伴们,此时都笑了起来。她被枪打中时发出的声音,正是这几个月来,他们在中国土地上对所有的中国平民百姓开枪时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最熟悉不过的惨叫声。
  证明了这一点,那日本兵才解开了刚才和同伴发生的那一点点的小芥蒂。现在,这片茶园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什么兴趣了。既然在这片茶园里,已经有中国人倒下,这就是一片已经被扫荡过的被践

踏过的土地了。因此,这一支小分队,哈喝着,笑着,跳着,唱着,践踏着龙井茶蓬,朝九里松向东、一直向玉泉方向而去了。
  鲜血,正从杭家女儿杭嘉草的左肩上,泊泊地流淌下来。刺骨的疼痛使她骤然清醒,又骤然糊涂。一开始,她像常人受到重大袭击时一样,被鲜血吓了一跳,然后,剧痛便开始使她忍不住地倒地打

起滚来。这江南柔弱女子的鲜血,就东一片西一片地沾 在茶蓬上,沾在那些铁绿的老叶上,甚至,沾在了那些洁白的清 香的茶花上了。
   西湖边长大的女子杭嘉草,她的命,本是像茶花一样平和宁静的,像茶花一样祥和幽雅的。这样的空谷幽兰般的妙人儿,命 运却要注定她来与铁血相拼,让她生离了儿子,死别了丈夫—— 在茶园

中痛苦呻吟辗转。她的声音很快就从惨叫转变成了低吟。几 阵昏厥之后,她坐了起来。她突然清晰地以为,她的儿子,她的 白孩子忘忧,是被刚才那群扛枪的人给带走了。这么一想,她就 急火攻了心

,她就挣扎着站了起来,而她的血,也就立刻沿着臂 膀往下滴。那么歪歪斜斜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两旁蹲着的 茶蓬都心痛地为这茶的女儿掉泪,只恨了没有手去扶她一把。那 些沾了血的茶蓬,

就用她们的枝叶搀扶着她,做了这无依无靠、受 苦受难的女子的临时的依靠。
   这么走了一段路,嘉草想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不能让血再这 么流下去的了,否则我的孩子看见了可就得害怕。这么想着,她 竟也心智清爽了几分,就停住脚步,用那只不曾受伤的手,从裤 子口

袋里掏出了一块毛巾,然后,她靠在茶蓬上,用她的那双已 经迷糊了的睁不开的眼睛,在茶蓬上寻找着嫩叶。这是什么时节 啊。几乎所有的茶叶都是果绿呆绿的,没有一片可以做了包扎茶 人伤口的绷

带。嘉草想了一想,干脆就用嘴去摘下了一朵朵的小茶花,嚼碎了,吐在毛巾上。嘉草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可以拿来作为药的。或许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是想起了当年她曾经用茶水为她的心上人儿林

生洗伤口的往事来了。因此她口中不停地哺哺自语:"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这么想着,她就一边着急地为自己包扎起伤口来,一边往前方看——那边,还能看到那些把我忘儿给带走的人的踪

迹。赶快,赶快,赶快追上他们,向他们要回我的儿子忘忧。再不追上去就来不及了,再不追上去,我的孩子,就要被他们永远地带走了,像我的林生一样,永远也看不见了。
  现在,那一群日本兵也已经注意到,远远的,在他们的身后,跟着那个半死的跌跌撞撞的中国女人。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是疯了。他们一边半倒退地往前走着,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那女人随意

地开枪。子弹落到茶蓬上,把那些老茶枝打得骤然飞扬,僻里啪啦翻在半空中,又重新落下来。那女人却好像对周围的险象环生一无所知,她始终处在一种置若罔闻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就让自己成了一

个人靶子。
  翻上了那一条去玉泉的小山岭。这群日本兵回头看看,女人不见了,想必是死了。日本人就笑了起来,叽叽咕咕一阵,那意思是说,还有打不死的中国人?这倒是让他们开了眼了!这么说着,他们

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靠着初冬的几株大玉兰树,他们美美地抽起了纸烟。
  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有些困了,毕竟又烧又杀地几天几夜了,杀人也是个累活儿嘛。他们就把帽子拉了下来,在微雨的玉兰树下,在玉兰树大叶子的案意李霞的雨打之声中,微微地睡去了。

他们要在这短暂的行军小想中,和远在日本列岛上的亲人们团聚呢。
  还是那个比别人更多一点头脑的年轻的日本士兵,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在那个短暂的梦里,先是除了一片火光,他什么也没有梦见;后来他就梦见他刚才路过的那个茶园,周

围都是火光,都是火光,就这一片绿色,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之绿,烧不焦的绿色。然后,他就看见刚才的那个中国疯女人,她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他朝她吼叫,她置若罔闻,他朝前走一步,那女

人就朝后退一步,他朝后退一步,那女人又朝前走一步。他大怒,一阵连发地开枪,子弹在她的身上开花,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溜溜地往外流淌,甚至于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都在向外涌血。
  然而,这女人尽管已成血人,却依然平静地站着,不倒下。这种要死不死的样子,弄得他火冒三丈,他终于叫了起来:"八格牙鲁,你要于什么?"
  然后他竟然听见了那女人的声音,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伴着一股鲜血,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那来自茶乡的年轻的日本士兵在极度的紧张中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他吓得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的细长的眼睛也吓得惊斜了上去——他看见那女人——她血淋淋的,比梦中看见的还要血淋淋,

她就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冷静而又疯狂。士兵呆呆地轻声地问:"你要干什么?"然后,他听见那中国女人轻轻地张开了嘴,鲜血,立刻就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说了一句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又

一遍。这次,那个士兵突然听明白了她的中国话,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年轻的士兵,有那么一刹那,真的是有一种被恶魔缠身的感觉。年轻人害怕了,这是他登上中国大陆之后,在他杀了许多中国人之后的第一次的手软。但是这种瞬间的手心出汗立刻被他的同伴们的

醒来阻隔了。他敏感的心,一下子就发现他的战友们正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看着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激怒呢?由于这个中国疯女人,这个一身血糊糊的中国疯女人,他的胆怯,竟然有可能被他的同

伴们发现——这是何等的屈辱!年轻的日本士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从半人半兽变成披着人皮的完全的野兽,他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拔出军刀,亮闪闪的,朝那女人的背上砍去。那女人再一次惨叫

起来,又再一次地倒下了。
  这一次,日本士兵不再为这个中国女人的惨叫而欣慰了,他们几乎人人都愤怒了——太过分了,他们想,一粒子弹就应该去死的支那人,竟然打了无数粒子弹也不死——太过分了……
  为了表示他们对他们的年轻同伴的同情,使他尽快地从刚才那个场景中摆脱出来,这群日本兵翻过了青芝坞,来到了玉泉鱼乐国。
  玉泉寺的长老们早就离散逃难去了,这里就没有了一个人。那些日本士兵,一个个地坐在木栏杆前,把他们的半个身子趴了出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大鱼的话。在他们看来,这么巨大的鱼儿,怎

么是可以在支那生长的呢?为什么,他们大和民族却不曾有让他们看到这样美丽大鱼的地方呢?那个年轻士兵就高声地叫了起来:"就是冲着这些大鱼,我们也值得战死在中国。"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一片

喝彩。
  众多的五色大鲤鱼们,发现日本士兵的到来,禁不住欢欣鼓舞。它们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见到人了。要知道它们既然生来就已经是观赏鱼了,它们就离不开和人的和平共处。如果鱼会说话,他们会告

诉人们它们被欣赏时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还有与此同时的物质上的满足——他们总是会被游客们喂得脑满肠肥。它们也早已习惯了人类对它们的这种特殊待遇——他们被杭州人如此宠爱地一代一代地

呵护,至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所以,当日本士兵们也从自己口袋中拿出干馍喂它们时,它们一方面非常高兴,另一方面,也不觉得有什么受宠若惊。它们都算是开过眼界的大鱼儿了,所以此刻它们就显得很有分寸。它们一边忙

不迭地张着大嘴,一边从容不迫地一遍又一遍地从这些它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面前掠过。
  可是你听听那些没心肝的岛国人说的话。如果那些善良的大美鱼儿,能够知道他们一边喂着它们一边说的话,它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善地与他们交往。说起来它们也是被国人给宠坏了,它们每一

代都是善始善终地活着,哪里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得那么惨呢。
  总之,这些日本人一边兴趣盎然地喂着鱼儿,一边同样兴趣盎然地讨论着如何杀了吃掉。战争时期一切从简,什么钩啊,网哪,统统否决。他们中有人还想用刺刀刺,看来不行。杭州的鱼儿虽大,

可毕竟是江南的鱼儿,是灵巧智慧的,刺了几下,没刺着,倒把那刺鱼的强盗累得够呛。最后一致决定用手榴弹炸。那年轻人这一下子就从刚才的血淋淋的中国女人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他高声叫着:"

我来,我来,我来!"然后又热火朝天地把他的同伴们招呼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屏声屏气地跟到鱼池旁,咬着牙根,仿佛那一池的鱼都是中国人。
  但见他一下子拔了引信,然后,手一松,只听水里一声发闷的巨响——可怜那些一向是"花著鱼身鱼喝花"的鱼儿,那些"好向碧波深处去"的鱼儿,一瞬间惊得翻上了水面几尺高,不一会儿。水上污

血翻了起来,就有不少大鱼儿翻起了它们的鱼肚皮。那其余的鱼儿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灭顶之灾,一时惊慌得没有主张,乱作一团,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池子边缘上发疯一样地飞转起来。
  鱼儿的惊慌刺激了这几个日本兵,他们兴高采烈地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一个个地就朝水里扔起手榴弹。水浪和着爆炸声,反弹了回来,一些不太大的鱼儿,竟然像飞梭一样地飞上天,再弹到那些

杀它们的人身上。闲心定水,此刻就像开了锅的血水,一股股地就在池上喷射。鱼乐国,鱼乐国,此时哪里还有一分的乐?一刹那间,这里就成了鱼的地狱国了。
  那些杀手们,就这样轰着,炸着,把玉泉的五色大鲤鱼儿,炸得连一条也不剩,这才心满意足了,一条条地往上捞。那年轻的还性急,嫌太慢,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那些鱼的尸体之中,一条条地

往上扔。鱼重得超过了他的想像,他爬上岸时踉踉跄跄,口里吐着呛到嘴中的血水,又兴奋又疲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么一群士兵,此时是把枪支当了担架,才把鱼儿从玉泉给扛出来的。大鱼儿太大了,嘴巴挂在枪托上,尾巴就拖在地上扫地了。只有那年轻的,一个人扛着枪,刺刀上就挂着一条最大的,那

鱼儿,几乎就和他一般高了。
  这一次他们不唱怀乡的采茶曲了,他们唱着军歌,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跨过大海,尸浮海面,
  跨过高山,尸横遍野,
  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
  他们的极其特殊的战利品,立刻得到了一路上陆陆续续的同部队的士兵的高度青睐。一个随军记者,不失时机地举起照相机,拍下了这个历史镜头,当天就发回了国内,发在了日本的各大报纸上。
  有关这一张照片之外的事件,就在那个随军记者走后不久就发生了。
  先是那几个扛着鱼儿的日本兵,突然用眼神暗示着那独自挑着一条大鱼的年轻士兵,然后,那士兵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他回过头来,这一次可真的是惊得目瞪口呆——那血淋淋的女人,

竟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被他们打得千疮百孔了,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流血,现在却大概因为流尽了而结成血洞。她仿佛是在经历了那样的地狱的煎熬之后,变成了复仇的女厉鬼。是的,现在这

个日本士兵看到的中国女人,的确已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地狱使者。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发出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了。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士兵身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往下滴血,每一滴血都在呼唤

着——忘儿,忘儿——
  士兵惊得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
  然后,他听见她说:"我、同、你、一、道、去!"
  士兵看看周围的同伴,他觉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然后他退后几步,端着刺刀就冲了上去,他甚至来不及取下挂在刺刀上的那条大鱼,便撕心裂肺地狂嚎了一声,把尖

刀刺进了那厉鬼一样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一声不吭地倒下了,但她是抱着那条大鱼儿倒下的。现在,那条大鱼和她一起,被刺刀捅穿在了一块。年轻的日本士兵拔出刺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紧紧抱着那条鱼时,脸上竟露出

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第09章

  昌升茶行老板吴升,现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正好遮住视线,两匹高头大马立在他的面前时,他便只看见那八条马腿了。
  虽然如此,凭着眼睛的余光,他已经知道他那个汉奸干儿子把什么人带到他的吴山圆洞门来了。因此,昨天还有一双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个老眼昏花的人。他的笔挺的头颈,也仿佛老蔫了。

他的撑着伞的手越举越低,嘉乔和他的皇军长官,看不到那张老脸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孙源兴伞铺的油皮纸伞,把这个老谋深算的中国老头暂时遮蔽了。
  这种微妙的格局当然不会长久。杭嘉乔一发现养父吴升并没有那种要把雨伞收起来迎接人的热情,便立刻翻身下马,对父亲作了一躬,说:"爹,这是太君小掘一郎,是梅机关驻杭分机关的我的顶头

上司。"
  吴升这才把雨伞往后移了一移,那叫小掘一郎的日本军官的眼睛,便就和吴升的老眼作了一个最初的较量。小掘那副几乎眉心连在了一起的浓眉和眉下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使吴升心尖子猛烈地一

抖——凭他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相面经验,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吴升知道,他没有能力和这双目光对峙,因此他立刻装聋作哑,把手罩在耳根上,大声叫道:"什么梅,梅菊花,吴山圆洞门没有梅菊花。"
  杭嘉乔朝小掘摊了摊手,说:"老了,几年不见,老了。"
  杭嘉乔不打算向父亲解释什么梅机关。这原本是日本大特务土肥原主持下的军事特务机关之一,代号却取得如中国文人情怀式的清丽——按地区分为梅、兰、竹、菊四个系统组织。江浙东南沿海一

带,都是属梅机关管的,小掘一郎和嘉乔,都是梅机关特工人员。这种事情,杭嘉乔当然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毕竟还是姓杭的人,那种家族特有的敏感也一样遗传在他身上。他感觉出来,养父对他不像

从前那么样钟爱了。
  小掘一郎下了马,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点了点头,一口流利的汉语说;"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先生怎么不请我们喝茶啊?据我所知,客来敬茶一向是贵国迎宾的礼节呀!

"
  吴升这才恍然大悟,说着"请,请",就把他ffl往里面带。在客厅里让他们坐下了,自己却站着,说:"乔儿,你看我人这两年老不死的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昨日我刚刚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我和

你妈搬回去住了,这里留给你,也是物归原主。你亲妈临死前交待的大事,我也就了了。"说着,把那串已经磨得光光的吴山圆洞门的钥匙拎了起来,扔到嘉乔的手里。
  嘉乔接了钥匙,脸就变了,说:"爹,谁让你搬的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住吴山回洞门了。拿回去,吴山圆洞门是你的了,你让谁住就让谁住。"他一下子就把钥匙又扔了回去。
  "那你住哪里?"接了钥匙的吴升没忘记顶了他一句。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要住就住羊坝头。"
  吴升想了想,把钥匙又退了回去,说:"阿乔,我看你还是住在这里,羊坝头那里先不要去动那个脑筋了。"说着去取热水壶,摇了摇,都是空的,使苦笑着说,"忙着搬家,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烧水

。"
  嘉乔问:"下人呢?"
  "逃日本佬,逃得一个不剩了。"
  嘉乔看看小掘,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带他的上司来,原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这下却出了个洋相,便站起来说:"算了,我们还有事,再说,我还想到羊坝头去看看。这两天正搜城呢,我不去打

招呼不放心。那五进的大院子可是我的,烧了怎么办?"
  谁知吴升又说:"阿乔,羊坝头暂时不要去算了。"
  这下嘉乔真的觉得奇怪,他一直记得父亲提起个羊坝头,有多少咬牙切齿。吴升何等一个老奸巨猾之人,怎么能不知道嘉乔是怎么想的,心里却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日本佬都打进来了,我

们自道伙里还打什么仗。真当是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这么想着,一肚皮的懊恼。人一动恼,气就粗了,吴升就摆起了老爷子架子,说:"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了嘛!人家羊坝头那边房子,现在

有他们老大看着呢。"
  杭嘉乔一听说是老大沈绿爱,就淡淡一笑,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谁去死时的那种绝然之笑。吴升便又说:"赵四爷赵寄客也在那里呢。有他在,谅他们日本兵也不敢轻易放火的。"
  杭嘉乔听到赵寄客这个名字,突然想起来了,转过身便对小掘一郎说:"太君,你不是向我打听赵寄客这个人吗?咯,现在,他就在我们杭家大院子里。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见一见?"
  小掘一郎一言不发地从刚刚坐下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掏出了放在左边口袋里的一只老式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就往外走去。
  杭嘉乔一看这副架子,就知道他的这位皇军上司,是要去会一会杭州城里的大人物赵寄客了。
  梅机关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在中国本土物色他们看中的官员,其中有三条标准:一是日本留学生,主张"日中亲善"的;二是日本洋行的买办,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三是中国的失意政客、官僚、军

阀、退职的文武官员及隐居的林泉名宿。
  照杭嘉乔想来,赵寄客赵四爷就是一个典型的第三类人才。不过,凭他杭嘉乔多年来的了解,知道赵寄客是决不会出山为日本人做事的。关于这一点,他也已经用各种婉转的语言向小掘一郎解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皇军大住对赵寄客会发生那么大的兴趣。他调动了他所有的智慧,也还是不太能够吃透像小掘一郎这样的人。
  嘉乔亲眼看到过小掘一郎杀人。他在马上悠闲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枪就朝路边一枪,一个妇女应声倒下,小掘的马连停都未停。嘉乔不明白他何以劳神杀人?小掘笑了笑说:"逃难就逃难吧,背上还

背什么青花瓷瓶呢?"
  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那么平静,真正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眨眼。但嘉乔佩服他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够把人杀得这样不动声色的同时,却又能同时保留着作为平常人的那么多生活的

情趣。即便是在这样戎马俊极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忘记他的许多趣味。比如他杀了那中国妇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级绳,回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弯腰捡起一块碎裂的青花瓷片。那瓷片上沾着

血迹,女人还在血泊中抽搐。小掘伸着手让瓷片淋着雨,冲去了血迹之后,那女人才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乔还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时不时地别过头去。小掘却兴趣盎然地对嘉乔说:"你看,这是什么朝代的?"
  嘉乔看那瓷片上一个小孩子的头,便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小掘说:"你看这孩子的脸,便知道他该是崇油朝的。崇侦朝起,中国工艺品上婴戏图的婴孩们,脸上突生怪疾,然后,一个王朝就灭亡了。你看这个小孩子的脸,不是很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吗?"
  "怪不得那女人就死了。"
  "嘉乔君,你可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小掘斜了他一眼,勒马继续前走。
  "这可真不是我能够回答得了的。"嘉乔一边驾马跟了上去,一边顺嘴就说,"如果做您的翻译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哥嘉和,那么或许你们两个还可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村一番呢!"
  "你可是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起过你的大哥,他是个中国文化通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我知道,拿出任何一张画来,他能够判断真伪;拿出任何一只器皿,他能知道那是什么朝代;他和人下棋,从来没有下输过。"
  "他和我一样,总是赢吗?"
  "不,他总是和。"嘉乔笑了,说:"连和我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他也总是和。"
  "如此说来,你的大哥,倒真的可以说是一个值得我一见的人物了。"小掘收起了青花瓷片,若有所思地回答。
  现在,小掘一郎果然是要动身去杭嘉和居住的地方了。他再一次翻身上马的时候,吴升比刚才的态度热情多了,因此看上去他那种巴不得他们走的表情,也是瞒也瞒不过谁了。小掘看着马下打躬作

揖的吴升,突然,淡淡地用日语对嘉乔说:"我们没有能够喝上你父亲的茶,你看,他因此而多高兴啊!"
  嘉乔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冰凉。他一时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答:"太君,您多疑了吧?"
  小掘就已经策马向前赶去了,脸却往后转着,一边微笑着和吴升告别,一边对嘉乔说:"真有意思。我来中国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而你的养父,则是我看到的最狡猾的中国老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

么?"
  嘉乔沉默了,他不愿意说,这意味着他的养父拒绝承认日本人是他的客人。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这可是他杭嘉乔没有想到的。
  小掘却笑了,说:"没有关系,你的身上,没有他的血。你可以把他看成为一个普通的杭州人,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
  "我是他养大的。"嘉乔企图解释,被小掘打断了——
  "不!没有什么比人种和血缘更为重要的了!"他声音放高了,同时松开了经绳,他好像并不愿意人们看到这时候他的那副淡漠的神情了。
  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来到了杭家大院。
  杭州商会会长谢虎臣,带着救火会会长王五权,急冲冲地走进了杭家大院,在第一进院子的大客厅前花园里,便见着正在花下赏梅的赵寄客。谢虎臣抱着拳,边作揖边说:"赵四爷毕竟英雄,今日杭

州城到哪里还能找得到你这样的闲人。"
  赵寄客见着这两个忙人,也不回礼,一边兀自喝着杯中之酒,一边说:"我是在这里等着与城同归于尽的。大限已近,自然是要活一刻,快活一刻的了。倒是不知你们二位跑到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你of都是党国要人,一城百姓的命都系在你们身上,你们可是不能跟了我一起去的。"
  谢虎臣连连苦笑说:"赵四爷好会挖苦,我们算是什么党国要人,不过生意场中人罢了。前些日子省主席约了我们同去,说是一旦杭州沦陷,要我等担负起维持地方和救济难民的责任,以免地方糜烂

,那日怎么不见赵四爷的面呢?"
  "朱家典什么东西,也要我去见他?我不见他又怎样的,我该干什么还不是照样干什么。再说,我虽不曾与你们同去见那个朱家晔,我也不曾如你们一样,昨日一大早就去武林门迎那些日本人啊!"
  "原来赵四爷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王五权笑着说。
  "我是什么秀才,我是剑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我虽不迎日本人,日本人若找上门来,我倒也有另一种的迎法。只怕这时候我红了眼,连你们也一块儿迎了进去呢!"
  赵寄客这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倒把谢、王二人说得愣住了,半晌也回不出一句话来,悻悻然地就要回头走人,却又被赵寄客喝住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既然来了,自然有话要对我说的,我现在还没开杀戒呢,你们只管道来!"
  那姓谢的只好再回过头来,说:"今日一大早,他们杭家的嘉乔就带着一个叫小掘的日本军官来了,说是杭州眼下正处在无政府的状态,得有人出来主事。日军的供应,也需要地方绅士负责,要我们

立刻成立杭州市治安维持会。我想,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你赵四爷帮着拿个主意的——"
  赵寄客就喝住了他们:"放屁!亏你们想得出,这种事情找我来帮着拿主意!"
  王五权就馅媚地说:"赵四爷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日本人早就发了话呢——杭州城里有一个人是动不得的,那就是你赵四爷啊。"
  赵寄客听了此言,倒还真是心生一悸,想,莫不是心里压着的那事儿,果然来了?眼前恍他一阵,连忙长吐一口气稳住自己,心里喝道:罢罢罢,快刀斩乱麻,今日里,谁杀进杭州城,谁就是我赵

寄客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再见眼前这两个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家伙,知道他们早已有落水之心了,只是欲盖弥彰再来扭。犯作态一番罢了。可恨他们自己要做狗,还要拉了人来垫背,也是瞎了眼睛。心里

这么想着,便故意间:"照你们说来,我倒是交了华盖运了。从前在党国手里,好歹也是辛亥义士,建国元老。如今到了日本人手里,又有他们做了我的保嫖。我是哪朝手里都是吃得开了,就是不知二位

如何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
  王五权是个粗人,立刻就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们也是这么样想的。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也罢,国民党也罢,无论谁在杭州,都要靠我

们这些做事情的人。您老说,哪个屋檐下不是做人?如今日本人既然给我们一个出头挑事的机会,我们为了争口气又生生地扔了,天底下岂不是又多了几个呆木头——"
  谢虎臣毕竟是当了商会会长的,知道做人还要一点遮羞布,不可赤膊上阵,一点幌子也不打,便打断了王五权的话说:"出头挑事,什么时候不好出,偏要挑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还不是为百姓

计,自己来受委屈。搞得不好,人家还要把我们当秦桧来骂呢!"
  "骂就骂好了,秦桧也不见得就被人家骂死了,倒还是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的呢。你看那岳飞,总算流芳百世了吧,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还不是风波亭里当了冤大头!"
  赵寄客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我今日倒也是领教了,没想到当汉奸,竟也能当得这样理直气壮。我也才晓得世上怎么会有秦桧这样的小人。你若不说,我还真以为你们虽然做了狗,还剩一点人性。好

,你们既然来了,一点东西不带走,也委屈你们了。你们过来,看我给你们什么?"
  谢虎臣聪明,知道不好,就往回缩。王五权却往前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赵寄客一口唾沫。王五权要叫,谢虎臣却说:"还不快走,什么事情不好找皇军说!"王五权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回退,却

听见后面有人说:"不用找皇军,皇军已经到了。"那王五权回头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吴升的儿子吴有。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小掘一郎旁边那一位,不是嘉乔,又是何

人!
  空气一时就紧张起来。赵寄客站在花下,一边品着酒,一边绕着那株梅花转,没有要理睬那些不速之客的意思。这边,小掘一郎手握军刀,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谢虎臣和王五权,见这副架势

不妙,倒退着就溜了出去。出得大门,又撞上了也跟着溜出来的吴有。谢虎臣就说:"你回去盯着,我看这个日本人着实奇怪。"吴有苦着脸说:"我可不敢回去,今日这架势,保不定谁得死。"
  "死也死不到你的头上,日本人要我们派大用场呢!"王五权一把把吴有又推进抗家大院,这才溜之大吉。
  小掘一郎和赵寄客的对话很有意思。他盯了半天,才走上前去,问:"你的手臂,怎么会少了一条?"
  赵寄客,见那日本军官还能说中国话,倒也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一番,从脚底板开始就燥热了上来,眼睛也像是起了雾,说:"说来倒也简单。世上总有杀不尽的贼,我却偏想杀尽了他们,故而少去

一臂。"
  赵寄客这样说话,吴有在旁边听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嘉乔见状,转身对小掘用日语说:"太君,您就别理睬这个老糊涂了。走,我带您去看看我家院子,您不是想找一处江南宅院吗,您看这里如何

?"
  小掘沉下脸来,也用日语说:"嘉乔君,免开尊口。"
  "可是太君,他冒犯了您。"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可是太君——"
  "住嘴!"
  赵寄客就大笑,说:"你看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汉奸也不好当啊。"
  原来赵奇客也是会一口日语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正要挑他们动怒呢。
  小倔竟然还笑,说:"倒还真是我想像当中的那个赵寄客。"笑过之后,想必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落场势,·便说:"好吧,嘉乔君,去看看你的这个五进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个"巧"字。这头小掘一行正要往里面撞,却有人未见身影,先闻其声,一路叫了出来:"寄客寄客,怎么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着了凉。"再见那厚门帘子一掀,众人眼睛

一亮,但见里头,就出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沈绿爱手里捧着那只曼生壶,眼睛一扫,见了一院子的人,其中还有嘉乔,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特别是当了那汉奸嘉乔的面。这么想着,绿爱就举着曼生壶走到了寄客身边,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递过壶去,说:"风里站了这多半日,还是喝口热茶,这

是我刚给你沏的。"
  赵寄客就道:"这茶来得好,正有人惹我费口舌呢。"
  "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两人就要往屋里头走呢,嘉乔这一头早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站住!"
  绿爱都把那门帘重又掀起来了,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气,一句话也吃亏不得的女人。也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你既来了我也不客气,就回骂道:"好好一个人住的院子,哪来的狗

叫!"
  杭嘉乔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绿爱,梦里头也不知道给他杀掉多少回了。这种仇恨,先还事出有因,总以为有了绿爱,他妈妈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乔才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以后人事

渐长,也知道凡事不那么简单。虽如此,见了绿爱就没来由地气,甚至绿爱的美貌,也成了他恶心的理由。杭嘉乔这几年跟着日本人,看那些杀人放火,刑讯逼供,也早已不动心肝。虽然还没有亲手杀

过人,但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若有一天开了杀戒,他必得先杀了那杭家大院的女主人沈绿爱,然后立刻就搬进那院子里取而代之,这才解了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呢,这头倒先开始发作了。他火冒三丈,拔出枪来就往前冲,还是被小掘给拦住了,近乎于自言自语地问:"那女人,就是沈绿爱?"
  "我妈就死在她手里。"杭嘉乔且悲且愤地控诉。
  小掘说:"就是那个缠住了赵寄客的女人?"
  "我那糊涂亲爹,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嗅,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倒是个绝色的。"他们开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进一进地走了起来。
  破脚梗吴有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捞上了在皇军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见缝就插针地说:"太君,太君,你还别说,你此刻就是走在一个美人窝里呢。杭州城里的美人,可都是让他们杭家占了。你看那

嘉乔的爹,一个人就占了两个,这个沈绿爱,你是看到了,人都称她龙井西施。还有一个叫小茶的,曙,就是嘉乔的亲娘,当年嘉乔的爹为了她,可是把那龙井西施都冷落了呢。我爹为了这个小茶,把

我和我娘扔在乡下多少年都不间。……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厉害!"
  小掘就停住了脚步,问吴有:"你就不恨嘉乔的母亲?"
  吴有喜笑颜开地回答:"不恨,恨什么呀。没有嘉乔的娘,哪有嘉乔,没有嘉乔,哪有我们今日的风光。你看一城的人,见了皇军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单单我们吴家人,鞍前马后地皇军眼前凑,

那是什么样的光彩?我们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
  小掘看了看吴有,就往前走,嘉乔就在心里头骂这个干哥哥无知无识,胡话连天。小掘看了看嘉乔淡然的脸,拍拍他的肩说:"别在意,这就是血统和种族。"嘉乔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吴有在一边听

不懂他们的话,只干干地傻笑着,嘉乔看了心更烦,头就别了过去。
  "这第二进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小掘突然指着院子说。嘉乔不解地看着小掘,小掘却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画的围棋盘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兰树在冬日里,也是直插云天。
  "这里倒是一应设备都齐全的,太君要是不嫌弃,就住这一进吧。"嘉乔建议。小掘不置可否,嘉乔知道,这就是那么定了。
  他们这么说着话,几乎就要把刚才那一幕剑拔夸张的场面翻过去时,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花瓷片,一边细细地在石桌边打磨着,一边说:"怎么不见你大哥屋子

里那些摆设?"
  嘉乔知道小掘喜欢中国古董,连忙说:"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宝贝,从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爷爷辈抽大烟抽没了。到我大哥手里,实在也没有几件,我留心着给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哈,"嘉乔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
  "算是跟过里千家家元习过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过许多年,前不久才过世呢。"小掘说到这些,脸上分明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小掘显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去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东照到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家龙井西施手里拿的那件紫砂壶,倒是宝贝。"
  嘉乔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还实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那只紫砂壶,倒真是件宝贝,原是赵寄客送给我爹的曼生壶。我爹一死,这件宝贝还不到那女人手里?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

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总算欣赏完了瓷片,放进口袋时,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杀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
  嘉乔想了想,笑笑说:"我可真是给忘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看着不顺眼吧?"
  "正是看着不顺眼。"小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们那么娇小,瘦弱,像绢人一样,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张表情异常丰富的面容,但能够读懂的人并不多。他眯起眼睛时,有一副患得患失缠绵诽侧的痴迷神情,有时还会给你热泪盈眶的感觉。一旦睁圆了却环眉豹眼,杀气腾腾,像头嗜血

猛兽。嘉乔和小掘一起的时间长了,便暗暗以为,此人是一个骨子里狂放不可控制的异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静南辕北辙。与他相处。祸福朝夕,喜怒无常,须得小心才是。
  与此同时,嘉乔心里也一阵阵地激动,手指甲压在石桌上,笃笃笃地发抖,因为他太明白,什么是"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的意思了。
  现在,小掘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发话,他说;"走,他们该告别完了,我们,也该去看看那把曼生壶了。"
  沈绿爱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画睛,赵寄客捧着曼生壶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看着看着,沈绿爱就先笑起来了,说:"你说我想起来什么了?"赵寄客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好事来?"沈绿爱就说

:"你看,这种时候,我竟想起《红楼梦》来了。那宝哥哥可不是常常这样地看着姐姐妹妹梳妆打扮的。只是想到你赵四公子,侠客般的一个人物,怎么能和贾宝玉这样的人连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来

比才相配的呢!"
  赵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壶小心放在桌上才说:"你看这不是说你又没脑子了嘛。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风花雪月之际吗?强虏就在一门之外,而我赵寄客,手无寸铁,孤身一卒,依然谈笑品佳茗,对

镜赏美人,那才叫金戈铁马,英雄本色呢。"
  "我怎么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说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对镜贴花黄的迟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
  "你就是什么时候都要占人一头去。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这样的架势,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男人先到了前面的。我若站在你后面,我还是赵寄客吗?我赵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这上面了

。"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这才把各自想宽慰对方的浮话撇开,越说越近了。沈绿爱就站起来,看着赵寄客说:"你不用再说,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晓得怎么一个死法。"
  赵寄容再沉得住气一个人,还是被沈绿爱这句话说愣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上去突然轻轻地就给了绿爱一个耳光:"我叫你胡说!"
  在他,那是轻的,但落在女人身上,还是打侧了脸。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说:"没想到过了半世,你才还了我这一箭之仇。"
  赵寄客张着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辛亥之夜了。那一夜这女人给他的耳光,像一个深吻,从此刻在了他的心上。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眼泪突然像剑一样地出了鞘。还是女人冷静

,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说:"你看你看,打人也不会打,疼倒是一点也不疼,把我的画眉却是打糊了。来来来,你也学学那古人张敞,来替我画一次眉吧。"
  赵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笔,手都抖了,绿爱又笑:"真是拿惯了剑的侠客,拿这小小眉笔,还会吓得发抖。"
  赵寄客想跟着笑,没笑出来,心定了定,就认认真真地描了起来。男人画女人眉,两道柳眉就画成了两把大刀。绿爱凑到镜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看你把我画成了什么,老都老了,倒成了一个

老妖精。"然后一头扎在寄客怀里,直抵他的胸,先还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赵寄客见绿爱哭了,方说:"我若被他们带走,你可不要发愁,我死不了,他们可是要把我当个人物来对付呢!"
  绿爱却抬起头来说:"我要死了,你只记住给我报仇就是。"
  赵寄客就说:"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说这丧气话可没意思。"
  沈绿爱抬起一双泪眼,仔细看了看赵寄客,说:"好,我不说了,我也足了。再说了,谁先死还不是一个死!不过今日说定了,来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对生死夫妻的,你可答应了我。"
  赵寄客把绿爱紧紧抱在怀里,说:"我们今生就是一对夫妻了,我们此刻难道就不是一对生死夫妻吗?"
  正那么生离死别地诉说着呢,门就被人敲响了。小掘在门外还很有礼貌地问:"怎么样,可以进来吗?"
  赵寄客被日本人带走的时候,虽然也为留下的绿爱担足了心,但就是不会想到从此竟成永诀。当然赵寄客也不是自动就离开那杭家大院的。日本人要赵寄客前往新民路中央银行走一趟,参加维持会

的筹备会议时,赵寄客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的生死弟兄杭天醉正在地下看着我,让我替他守着这杭家大院呢!"
  "赵四爷你只管去,这五进的院子,自然有我姓杭的人守着呢!"嘉乔冷冷地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天醉说起过有那么个姓杭的儿子呢,怕不是野种吧?"
  杭嘉乔气得又要拔枪,被那小掘挡了。小掘看看寄客,又看看绿爱,最后,轻轻笑了起来,说:"赵先生在日本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想不到为一个女人,身家性命都可抛掉。赵先生如此行为,

倒不是我心目中的江海湖侠了。"
  赵寄客不打算与他们多费口舌,就在美人榻上坐下,闭目说:"你们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是决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
  "我们有办法叫你离开这里。"小掘才一动下巴,手下一个日本兵就把绿爱拖了过去,拿枪抵着了她的头。
  赵寄客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单手就一把抓住了小掘的胸,两人目光第一次交锋,如一对刺刀在半空中势均力敌地架住,赵寄客轻声骂道:"吉生,放了她!"
  小掘也不急,说:"你骂我畜生,你会后悔的!"
  "寄客你别管我,你别理这些日本言生!"绿爱就颠着脚叫,"我倒要看看这个姓杭的会不会杀姓杭的人。"
  杭嘉乔就说:"别急,迟早要你的命。"
  赵寄客突然冷静下来,说:"好,我这就跟你们走一趟,不过你们得先放了她。"
  小掘又动了动下巴,抵在绿爱头上的那把枪就松开了。
  赵寄客也就松了手,一时屋里头静了下来,刚才是银瓶乍迸刀枪鸣,眼下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赵寄客和沈绿爱,一对生死情人,恩怨半世,最后相视一眼,从此人天水隔。
  看来,沈绿爱真是死期已至了,她真是比别人更明白自己命运的女人。越是这样,她越发不甘心,她若不是那样一个性情中人,说不定还能逃过这一关呢。因此,当小掘一郎伸出手去欲捧那只曼生

壶时,竟然被沈绿爱一掌拍到了一边,然后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紫砂壶,声嘶力竭地叫道:"谁敢碰它,我就跟他拼了。"
  小掘怒目圆睁,活像庙里塑的那些凶神恶煞。刚才面对赵寄客的那种节制忍耐,荡涤全无。他一下子就抽出了腰里军刀,用日语喊出了一串无法翻译的脏话,最后一句话才是用中国话骂的:"你这死

定了的女人!"
  沈绿爱捧起曼生壶,高高举过头顶:"谁敢抢壶,我就先砸了它。"
  杭嘉乔连忙拦住小掘说:"这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真敢砸壶。"
  小掘铁青着脸,军刀一直横在手里,咆哮着用日语说:"告诉她,我也什么都做得出来!杀她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杭嘉乔就大声对沈绿爱叫道:"太君说了,杀你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绿爱早已经疯了,叫道:"我是一根草,也是中国的一根草,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日本人的狗,你是日本人的狗拉出来的尿。"
  杭嘉乔气得直发抖,要开枪,又怕伤了那壶。又见小掘说:"你若不把这壶给我,我立刻就下令杀了赵寄客;告诉你,为了这把壶,我敢杀任何人。"
  这下才把沈绿爱镇住了。她的手一松,一直站在她身后最近处的吴有,一下子扑上去,就把那曼生壶生生地从绿爱手里抢了下来。
  小掘接过这把壶,一把就抱在胸口,眼睛都闭上了,满脸的庆幸和陶醉,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他一下子就跑到门外,远离沈绿爱的地方,这才敢举起壶,读着那壶上的铭文——内清明,外直方,吾

与尔偕藏…··他再也不理睬那一屋子的人了……
  吴有、嘉乔两个,一点也不理解这样的太君,他们惴惴不安地走了出来,小心地问道:"小掘太君,你看,那女人——"
  "我跟你说过,我讨厌高大健壮的女人……"小掘微笑着说,他的微笑的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过那把壶。
  "您的意思是……"
  杭嘉乔没有能够把他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小掘已经走远了,他翻身上了马,他还要赶到维持会去呢。在那里,他还将见到赵寄客,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可以用这把赵寄客的壶来喝茶了。
  杭嘉乔和吴有两兄弟一开始也顾不上对付沈绿爱。他们把她锁进了一间柴房,就开始忙不迭地在那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在吴有,是想顺手牵羊,能捞点什么就捞点什么。在杭嘉乔,那可就是意义

重大了,那就是收复失地的感觉了。他感慨万千地穿越着一扇又一扇的门,每穿越一扇,就热泪盈眶地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吴有跟在杭嘉乔身后,不停地提醒他:"阿乔,你可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跟我爹说的。你说了,你若回了杭家大院,你要用八抬大轿把我爹抬回去,还要让我爹睡你爹杭天醉的床——你可别忘了你发

的誓啊。"
  杭嘉乔心不在焉地听那些无知无识的陈年烂芝麻,突然想起来了,问吴有:"爹怎么连吴山圆洞门也不愿意住了?"
  "这老狐狸你还不知道,他就是想等着你的八抬大轿,来抬他到这里来呢!"
  吴有的这点心机,嘉乔还能不知。他是巴不得吴升早一天离开吴山圆洞门,他爹前脚搬出,他就后脚搬进。
  "我看爹不是那么想的,连我,他都不愿意让进这杭家大院呢!莫非这些年过去,他和杭家的恩怨都了了?"
  吴有摇着头说:"爹年纪大了,真正叫做想不通了,你当他是为了什么,我晓得的,他是怕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呢。"
  杭嘉乔这才停住了脚,说:"别人这么想倒也罢了,他这么想,我倒是纳闷。爹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连天下大势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若这样糊涂,岂不是成了赵寄客之流?"
  "我也是这么说的,爹老了,也只好随他去,以后不要给我们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杭嘉乔耳边炸雷一般响——"杭嘉乔言生,我跟你拼了——"嘉乔的右肩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大叫一声,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又是那死对头绿爱下的口。
  绿爱被关在柴房里,她挣脱出来,回屋一看,家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拖得一世八界。嘉和的客厅里还挂着一面太阳旗,而她及家人的衣服,已经被人扔到外面照壁下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赶他们走了吗

!绿爱留守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与忘忧楼府共存亡的。如今眼看着要守不住这大院了,她就急火攻了心。换成另一个女子,此时或会想到活命要紧,偏偏碰着一个世间少有的女子沈绿爱。

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物,如今更是死也不怕了。因此抓到了杭嘉乔这杭家的孽种,她就先咬上一口再说。
  正是这一口咬出了人命。杭嘉乔本来就恨着沈绿爱,此刻算是再一次被她提醒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拔出枪来要打了,倒是被吴有一挡,子弹上了天。吴有说:"阿乔,人死不能复生,万一惹出祸水来

。"
  沈绿爱却一下子拉开自己的胸膛吼道:"你打,你打,你当着抗家祖宗的面,把杭家明煤正娶的女人打死啊!"
  杭嘉乔也大吼:"你倒是还有力气叫!赵寄客都被日本人拉出去毙了,我看你还有几分胆狂!"
  绿爱一听,天塌一般地怔住了,她看看手指上的金戒指,再看看细雨蒙蒙的天空,悲惨地嘶叫起来:"寄客啊……"然后,一头就朝嘉乔撞去。
  杭嘉乔气得发疯一样院子里乱窜,一头撞在了家中原有的盛水的大缸上。水缸里只剩下一点天落水,杭嘉乔突然恶向胆边生,他立刻叫了几个人把那水缸倒了水,翻了过来,然后对吴有说:"有哥,

把这女人给我罩到缸里去,看她还能够长了翅膀飞!"
  吴有这一头拖着乱撞乱骂的绿爱,身上被踢了许多脚,也是正不堪其受。见有一个关人的去处,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两下地就把绿爱拖到那缸下。绿爱还在破口大骂呢,只听旬然一声,就如那西湖

边的白娘子被罩到雷峰塔下一般,竟被活活地罩到了那院子里的缸底下了。
  凡在场的人都听见沈绿爱的最后一句话:"杭嘉乔,你要遭报应的!你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周围也安静了,沈绿爱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吴有悄悄对嘉乔说:"不会真把她给闷死吧,万一那头皇军向我们要人呢。"
  嘉乔撇撇嘴说:"放心,我留着一手呢。你看那缸沿上,我叫人垫了一块瓦,能透气的,不过先教训教训她罢了。人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叫她死,她也不能再活;我们要她活着,她也死不了。"
  杭嘉乔这最后的一句话,偏偏就是大错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坐在自己看中的那一进院子中,再差吴有去看看缸里面的动静。没想吴有片刻就失魂落魄地跌爬进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她、她、她

真死了——"
  "谁死了?你说什么,你别弄错,怕不是昏过去了,再去看看——"嘉乔一身冷汗就出来了,他的肩膀上,刚才被绿爱咬过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
  "真死了,人都开始僵了。"
  嘉乔一下子捂住肩头,刚才的伤口,突然冒出血来。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死了?她是他亲手杀死的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绿爱是早已准备好死的,只要寄客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她从来

就不是一个苟活的人儿,一听说寄客被日本人杀了,她就吞了金子。
  杭嘉乔连忙松了自己的手,站起来要走,就发现自己捂着肩头的手指上渗出了血。一开始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指分开,伸到眼前,他的手血糊糊的一片。他一下子就被这血击垮了,从来

没有的恐惧,也像那口罩住了绿爱的大缸一样,罩住了他的本来就很黑暗的灵魂,甚至把他的眼睛也罩住了。他跨出客厅,没走两步,眼前就一黑,一屁股就跌坐在台阶上了。








 





第10章

  杭州城破,难民流离,方西冷大梦初醒。
  在此之前,战事虽吃紧,但方西冷想到小儿尚幼,女儿又有病在身,丈夫李飞黄却不曾随了大学一起撤退,七七八八缘由一堆,她就留了下来。再一个缘由是说不得的,属于家丑不可外扬性质。原

来是这几年,方西冷越和李飞黄过,心就越过不到一起去了。双方都是人精,留一点心隙就变成了大鸿沟。这一次方西冷就是不放心丈夫。她以为李飞黄留下的表面理由是要和妻儿老小在一起,实际上

却是因为一笔生意尚未结账。因此方西冷是准备与耶稣堂的牧师们一起撤到美国去,乘机也就和李飞黄分道扬镜。天长日久,柴米油盐,方西冷到底还是明白了,李飞黄如此聪明、满腹经给的一个人物

,就是过不了小小的利害关。方西冷不敢拿他和嘉和放在一起比,真要一比,方西冷就只好找块石头撞死自己了。
  短短七八年间,西冷也是过了从前大小姐的好光景。父母相继地弃了世,她也再没个娘家可回。方伯平临死前还问过她的日子,方西冷叹一口气,心里怨着父亲,连他要死了也不肯放过女儿,便说

:"他们李家,到底是开小杂货铺子出身的。"方伯平知道,那是女儿暗指前夫杭家的大器,想来女儿的日子是过得不顺心的了。方伯平又不好明说,那李飞黄还不是你找的,说不家环是因为赌了他们杭

家的那口气才特特找的呢。杭家这些年来,虽然惨淡经营,却也平平安安,再无生事。那间祸的坯子杭嘉平也不曾回来。女儿怨他误了她一生,他却再没地方怨去。民国十六年春天的那场动乱之后,方

家虽然因为和杭家断了关系而未受牵连,但那方伯平的仕途也就从此绝了。方伯平想,这或许还是和林生被杀有关。沈绿村虽然口口声声地说要以党国利益为重,该杀就杀,不可手软。但他一向口是心

非,哪里会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到末了,他沈绿村自己倒是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一路青云直上,却在心里防着了方伯平,从此压着他再也没能够往上挪一寸。这也就真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方伯平两头窝气,直逼心口,焉能不折寿?故而,被他独生女儿刺了几句,没几天,人也就呜呼哀哉了。
  没了父母做靠山的方西冷,越发把教会当作了自己的家了。所以牧师苏达立、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难民收容所,来找她商量时,她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车飞黄知道,方西岸所

以那么爽快,还有一个没有告诉他的原因,那就是教会已经答应把她办到美国去,只待手续齐全,便带一双儿女远走高飞。李飞黄心里却想,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两个人就那么暗暗较上劲,看谁

先发制人。谁知谁也没能制了谁,倒叫那日本人给先制上了。
  收容所在各个教堂里设了十几个点,一下子就接收了近两万的难民。方西冷连轴地跑,竟然没发现他们杭家一个人。她心里的着急,倒是被女儿盼儿看出来了,这才告诉她,哥哥杭忆已经随了报社

过了钱塘江了。西冷听了迭叫不已:"怎么也不和我来告个别,就这么走了?"
  盼儿看了看母亲,突然说:"能走,不是更好吗?"
  方西冷这才想到女儿这些天因为生病,哪里也不能去。怕病又传染了弟弟,连几岁的儿子也被乡下奶妈暂时接走了。外面兵荒马乱,她一头扎在难民所,李飞黄却又因催一笔款子,弄得人也不知下

落,谁知女儿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啊。这么想着,心里一酸,这要面子的女人,就掉下泪来,说:"盼儿,妈妈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
  盼儿却是冷静得很,说:"妈,你还是干你的去吧。我想……我想……我还不如回羊坝头奶奶家去呆一段时间。"
  方西冷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个日日与你一起的当妈的,还不如和你分开了十年的当爹的!"
  盼儿的脸本来就因为有病而发红,这一下就更红了,她吭吭吭地呛了起来,就一声不响地回了里屋,躺下了,再不说话。
  方西冷就双手合十,对着墙上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祈祷起来:"主啊,保护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吧;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灾难深重的罪人吧。"
  她听见女儿也在里屋的祈祷声,祈祷使她们平静下来。方西冷突然想,也许,让盼儿到杭家去住一段时间,不失是一个好主意呢。杭家的老三现在不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吗?他和嘉和可是一个亲爹娘

的。听说日本人见了中国姑娘就糟蹋,盼儿有那么一个叔叔,未必不是一顶保护伞啊。
  正那么想着,就听到大门脸膨脸地响了起来,心惊肉跳的方西冷刚刚叫了一声——盼儿,你给我藏起来——门却被钥匙打开了,只见狼狈不堪的李飞黄,东歪西倒地跌了进来,那模样,几乎就让方

西冷认不出来了。
  方西冷嫁给李飞黄,也算是有七八年了,便觉得李飞黄这个人心机很重,说得厉害一点,他是连眼泪水也要划算过值不值得流的,故而,她就几乎没有见过李飞黄哭。但是今日李飞黄刚刚进门,神

色却大怖,一头扎进客厅,张皇坐下,手握拳头,轻轻捷打赛面,嘴角怀一个劲地好喊,"大可怕了.全可怕了.不计和们活下去啦——"
  "——是不是日本人——"
  方西冷还没把这句话说完,李飞黄就弹了起来,一下子死死捂住方西岸的嘴,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轻叫:"你想死啊,盼儿,还不快给我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门给我顶上,锁住,窗帘给我统统

拉上,别开灯,也别点蜡烛。不准说日本人三个字,快去,快去——"
  等盼儿把李飞黄的要求-一完成,检查过了回来,发现屋子里黑如暗夜,父母亲已经不在外面的客厅,而里面卧室里却传来阵阵惊恐的哭声,那是母亲在哭。只听继父压低了声音吼道:"别发那么大

的响声,别让盼儿听到。还有,满街都是日本人,还有汉奸,正在挨家挨户地拉夫呢,别让他们听见了。"
  盼儿就想,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听见呢,就把耳朵凑了上去。只听母亲哭着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这是听人家说的吧。"
  "我听人家说的,我一个大学教授,会随便相信人家说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这几天我从头到尾地和嘉和在一起,我早就——"李飞黄没有再说下去,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就会怎么样了。
  "你亲眼看见嘉草的尸体的?你没认错?"
  "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嘉和,叶子,还有抗汉都和我在一起呢。我都不敢说,不敢闭眼,不敢想,嘉草浑身上下都是血洞,她还死死地抱着一条鱼。"
  "什么,一条鱼?"
  "一条大鱼,有一个孩子那么长呢!杭汉和嘉和把嘉草背起来的时候,还想把那鱼与人掰开。哪里分得开啊?只好一起放在担架上,抬到鸡笼山杭家祖坟,和林生埋在一起了。"
  方西岸听到这里,大哭起来,只有一声,又被李飞黄问了嘴:"叫你别哭别哭,日本人听见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家。"
  方西冷硬咽地问:"嘉草,她可有棺材?这种时候,苦命啊,林生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天哪……"
  "还算小撮着家里有口薄棺材,本来是为他娘备下的,这就给了嘉草。只是,人和鱼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下到棺材里去埋了。"
  "人和鱼?天哪,我受不了,主啊,救救我们吧,我受不了。我要到羊坝头去,我现在就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主啊,我受不了——"
  "我跟你说你不能去——"
  "随你怎么样想,你放开我,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才害死了林生。这一次我不能不去,让日本人打死我好了,我不能不去——"
  "——我不是怕你给日本人打死。我知道这两天市面上已经安定了一些,要不我怎么跑得回来?我也不是怕你和他们杭家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头对杭家的那份孽债。我跟你说,

你是万万不能去杭家的了,你会受不了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杭家发生了什么。我怕我说出来,我自己就先要疯了——"然后,他就放轻了声音,对方西冷耳语。然后,方西冷就尖叫了起来。
  只听门口一阵大咳,有人摔倒在地了。这夫妻两个才想起来盼儿,他们急忙华声打开了卧室的门,见盼儿跪倒在地上,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挂着汗水,嘴角上泛着血沫,地上是一摊血。

看到他们打开了门,盼儿就抱住了母亲的腿,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流,轻轻叫道:"奶奶啊,我的奶奶啊……"
  方西冷李飞黄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全让盼儿听到了,一时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扶起盼儿往床上抬。李飞黄就说:"盼儿这病,不用西药,怕是麻烦。前一向不是好多了吗?"
  "那是用着美国寄来的盘尼西林针剂呢。日本人一进来,什么都乱套了,邮局也关了门,我到哪里去弄药?还是先吃中药吧。可是连中药店也关了门。怎么办呢?主啊,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杭

嘉乔和吴有,竟然用大缸把沈绿爱给闷死了。主啊,我晓得那些缸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哦,我受不了了——"
  方西冷把几乎半昏迷的盼儿放在床上,自己也几乎要半昏迷了。她刚刚把身子靠在了床头,门,又很响地被敲击了起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轻声喝道:"别开门,别理他们。"
  "听这敲门声,肯定不是好人,日本人,是日本人——"李飞黄声音发起抖来,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用杭州话喊:"快开门,皇军有事找你们,开了门没事,不开门,皇军可是要烧房子了。"
  "别开门,别开门,"方西冷阻止着丈夫,"我听出来了,是吴有的声音。天哪,就是他用大缸闷死了我婆婆,你干什么,你别开门——"
  李飞黄已经一把推开了西冷,气急败坏地说:"你没听到他们敲得那么凶,他们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说不定刚才吴有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没听他们喊了,我们开了门就没事,不开门,他们就要烧房

子了——来了,来了,我这就来开门了——"这最后的话是应给外面的人听的。话音刚落,大门已经给他打开了。
  已经走开了的吴有,听到身后大门打开,这才又回了转来,见了李飞黄,冷笑着说:"李教授,你好灵的耳朵哪,不怕皇军烧你的楼?"
  李飞黄心里叫苦,知道自己是不该开这个门的,现在再要缩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好赔笑说:"刚才真是睡着了,不知吴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有却理都不理他,径自就走了进去,见着了方西冷母女,又说:"你01倒是笃坦。这种时光,还会睡着。我敲这半天的门,也不知道开,你们当我吴有是什么人了?"
  方西岸平时见着吴有,心里看不起,脸上就有一种鄙夷。今日看到这破脚梗,却毛骨惊然地发起抖来,说:"我们家盼儿病了,正在料理她呢。"
  "病了也不行,"吴有说,"皇军说了,但凡是个活人,都得到苏堤上去栽树。谁要敢不去,后面有日本兵扫着尾呢,那可就是死是活不晓得了。"
  李飞黄连忙表态:"我们去,我们这就去,盼儿,你快起来,多穿几件衣服——"
  方西岸就抢白:"你看盼儿还能起得来吗?她吐得那一地血。再说,苏堤上原本一株桃花一株柳的,那么些树,还不够,还要去种什么树?"
  吴有喝道:"就你话多!一株桃花一株柳的,在日本人手里,那能叫树吗?皇军正是要你们去砍了它们,换上樱花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李飞黄连忙又来打圆场,"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吴有看看病任怄的盼儿,压低了声音说:"我是看在阿乔的分上才跟你们说的,你们还是把盼儿给带上好。皇军一会儿就挨家挨户搜上门了,他们可是不放过一个黄花闺女的。"
  听到这里,方西冷吓得一把就把盼儿从床上给拎起来了。
  已经是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元月了。
  小掘一郎与杭嘉乔骑着马在苏堤上漫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苏堤上的桃花树,已经被人一株株地挖了出来,横倒在湖边柳树下。那些掘出的窟窿旁,置放着从别处运来的樱花

树。它们都不是树苗了,寒风冻雨中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一圈圈淡灰色的箍纹发着亮光。
  小掘一直就处在一种勃勃兴致的状态之中,他一边环顾着苏堤两岸的湖色,一边合着堤下一些日本士兵正在吟哦的调子,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莫笑,
  然后,不胜感慨地说:"要是在本土,再过几个月,就到岚山赏樱花的季节了。不知今年的天皇,会在赏樱会上请到什么样的贵宾呢?嘉乔君,您可曾访过我们京都的樱花?"
  杭嘉乔的肩自被绿爱咬过一口之后,一直发痛,近日这种疼痛竟然发展到了全身的关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得了痛风,养父吴升看了却说这是被恶梦缠身,邪气侵了骨头所致。此病是要吃素的,不

能见了兵气血光,只能在家中静静地养着。吴升又说,羊坝头杭家大院,死了那么些人,阴气太重,不可住人,要想治他的病,只能搬出这宅院,方有转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嘉乔索性点透了他,说

:"你是要我悬崖勒马吧?"
  吴升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沈绿爱会是这样的一个死法。"
  "你不是和我一样恨着羊坝头杭家人吗?"
  "那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自道伙里的事,再说我也没要谁的命,和日本人恨中国人不一样的。嘉乔,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
  "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却不知道我杭嘉乔早已落入悬崖,抽身已晚了。"
  吴升看着这个他曾经是最钟爱的义子,他老了,驾驭不了他了。他说:"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年还真是不送你去上海洋行好呢。"
  嘉乔说:"可你送了,大把大把的钱你也出了,你就是把我送上了今日这条路。杭家人哪怕在阴曹地府里,也不会只吃住我一个人的。"
  吴升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话的确是嘉乔说的。他就抖抖地笑了起来,说:"乔儿,你放心,你走到哪一步,我总陪你行到哪一步的。"
  说完他端上来一碗中药,这是他专门寻来的偏方,治嘉乔的痛风的。
  嘉乔一口气喝了那药,看看老吴升,说:"爹,你别生我的气,我身上痛,心里烦着,说话没轻重。你只晓得,我心里最敬重的就是你了。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想到要你老脸上光彩啊,没想到你竟觉

得丢脸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了。"
  吴升叹了口长气,说:"说这些话没意思的,天底下哪里来的后悔药。再说我看你也不是真后悔。你若身上不痛,跟着日本人,还不是鲜龙活跳?"
  嘉乔不明白吴升这句话的意思,吃了药,他自己感觉好一些了,方说:"从小你就教我,做人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我真毒了,你又害怕,你要我怎么样呢?"说完就躺下睡去了。
  吴升看着睡下的义子,脸就沉了下去。他的老太婆走了过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气,吓得手里一块抹布都抖在地上,说:"老头儿,你要干什么?"
  吴升说:"我在想着,怎么给嘉乔治病呢。"
  杭嘉乔虽有病,但他是小掘的翻译,这些天来,除了日军日常事务之外,他还得陪着小掘遍游西湖。他骨头痛,对湖光山色也并无多少兴趣,但又推辞不得。夜里睡不好,总有恶梦来缠,白日里又

要小心对付着小掘。此时听了小掘的问话,就露出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来,对付着说:"去过日本几次,倒也赶上过樱花的季节,不过比梅花大一点,也没有桃花那么红,旁边也没有绿叶子衬着的,不是

我听说中那么出奇的东西啊。"
  小掘沉下脸来,一声不吭地信马由缓,一会儿,突然说:"嘉乔君到底还是中国人,对桃花倒是念念不忘啊。"
  嘉乔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又失了言,一时却又找不到用什么话去把刚才的漏洞给补回来。他这么一个华人,西子湖边长大的土著,在小掘面前,中国文化却总是不够用,只好不吭声。
  "你的话,倒是叫我想起昨日上吴山时看到的感花岩了。你从小住在山下,不会不知道它的出处吧?"
  嘉乔尴尬地笑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知道他不回答并不会冒犯小掘,甚至他发现小掘是心里暗暗希望他的下属什么都不懂的呢。
  果然小掘就自问自答起来,说:"贵国的大唐王朝,不是有一位名叫崔护的诗人吗,他不是写过一首有关人面桃花的诗歌吗。传说苏东坡为此在吴山题了'感花岩'三字。你不会连这首诗也背不出来了

吧?"
  "这个倒是从小就记着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杭嘉乔连忙应答说。
  小掘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还使劲地拍着嘉乔的肩膀说:"好,还算有点记性。不过你今日就记住了,从现在开始,此刻开始——就不再是桃花依旧了,应该是樱花依旧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樱花

依旧笑春风。"
  他一勒马级,马儿踩着碎步一路朝前奔去,一气翻过了六吊桥中的第一桥映波桥,留下在身后发呆的杭嘉乔。他一边想着,桃花依旧又怎么样呢?樱花依旧又怎么样呢?一边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

样子,叫着跟了上去:"对对对,对极了,从此以后就是樱花依旧了,是樱花依旧了……"
  人间天堂,湖上双壁,苏白二堤。
  西湖十景中,向有"苏堤春晓"之说。志曰:苏公堤,春时晨光初起,宿雾未散,杂花生树,飞英蘸波,纷披掩映,如列锦铺绣。当年苏东坡守杭,西湖一半被淤,乃叹曰,西湖是杭州的眼睛和眉毛

,保护西湖,就是保护杭州。故而自筹资金,动用二十万民工,从夏到秋,把西湖给治理好了,又用药草和淤泥,修筑了一条自南到北横贯湖面的二点八公里的长堤,在堤上建六桥九亭,又遍植桃柳芙

蓉。八百年过去,谁料到,杭人竟到了在强寇的逼迫下亲手挖去他们最为钟爱的桃花,改种日本国花樱花的地步。
  日本皇军翻译杭嘉乔却没有这种耻辱感。除了他此刻浑身骨头痛之外,见了那残红败柳,他没有一点心痛的感觉。主子策马而去,他也不甘落后,一扬鞭也紧追其后。却见小掘一郎的马停在了映波

桥下,他自己已翻身下马,正走近一群围在一起的中国百姓身边。嘉乔见状,也不由得下马,一边叫着"闪开闪开",一边就拨开人群,走近湖畔一株老柳树下,见了那正坐在湖畔石头上抱成一团的母女

,自己就先抽了一口凉气。这时他也顾不了许多,一下子就蹲在方西冷面前,把手按在昏昏沉沉的盼儿的额头上,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方西冷看了看嘉乔,想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就先哭了出来。倒是方西冷身边的李飞黄见了他们,站起来说:"实在是小女得病太重,刚才又吐了血,你看,这湖上风又紧,是不是-…·啊……"
  李飞黄的举动叫方西冷看着不舒服。她觉得虽然话不得不说,但点头哈腰的,就让人看不下去。她心里不想附和,头就别了过去。
  小掘这时也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盯着盼儿,又拿眼睛审视着嘉乔。杭嘉乔便对他耳语说:"她是我侄女儿。"
  小掘又紧盯着李飞黄看,李飞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不知为什么这日本军官要死死地盯着他,便心虚地笑笑。那笑脸,却是比哭脸还难看的。
  杭嘉乔这才又对着小掘耳语,小掘看样子已经明白了杭家的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轻轻蹲了下来,看着微微睁开了眼睛的盼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了。他刚才那

张凶神般的面孔,也一下子因为目光的柔和而显得富有了人气。一层光泽,从他的刮得铁青的面皮后面渗透了出来。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是得了肺炎了,可怜的姑娘。"
  杭嘉乔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可怜的姑娘,也就是可怜的中国姑娘——这句话是从杀人不眨眼的小掘之口说出来的吗?
  小掘却脱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黑大学,盖在了盼儿身上,然后站起身,对身边的卫兵耳语了几句,杭嘉乔就对方西冷说:"皇军说了,先用他们的车把你们送回去。"
  李飞黄听了,腰便塌了下去,忘形地"哎哎哎",小掘却用刚才的目光盯住他,对杭嘉乔使了个眼色。嘉乔会意,皱着眉头说:"谁说让你走了,要你答什么应?"
  李飞黄暖了声,眼看着方西冷母女二人上了日本佬的车,心火却冒了上来。那副文人的骨头也是在一堆软肉里硬撑了几撑,到底还是像把散架的破洋伞,没能够撑起来,只在心里波涛汹涌地骂道:"

娘煞的,你这狗汉奸,狐假虎威,把我堂堂教授看成什么了?有一日落在我手中,我叫你——"
  这么想着,却又碰到了小掘一郎的目光,一个眼神的回合也没能够打下来,他就如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垂下了眼帘。倒是小掘,冷笑一声,说:"李教授,我知道你是专门研究晚明史的,眼下,怕不

是正在触景生情了吧?"
  李飞黄头皮一硬,借着刚才那股火气尚未散尽,冲口而出道:"先生汉学根底着实不浅,所言极是。我刚才想的正是明朝一段轶事。嘉靖十二年,县令王铁令犯人小罪可有者,得杂植桃柳为赎, 自

是红翠烂盈,灿如锦带矣。"
   "邓大变对得县税.尔等也皆县小罪可宕者了。不付种的却不再是桃柳,却是樱花了。李教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因此伤心不能自持了吧?"
  李飞黄像是被人猛击一掌,大冷的天,背上就流下汗来,连忙抬头大声地说:"不不不,先生有所误解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去桃花种樱花,于我又有什么区分?况农业史上早有记载,世界各地

,凡冬季不十分寒冷而又有足够冬寒之处,皆可栽培。比如美国就有大量的樱桃树,不过没有日本的美丽罢了。日本的樱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观赏樱花,为什么苏堤上就不能种呢?"
  小掘倒是一时地被李飞黄东拉西扯的回答怔住了。李飞黄到底是教授,满腹的经纶,旁征博引,竟能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下子扯到《不列颠百科全书》,而且还能如此巧妙地恭维了樱花,为

自己的行为又寻找到了理由。中国的文人,卑劣如小人者,也是有水平啊。
  小掘就翻身上了马,指着李飞黄说:"我倒还想听一听李教授的高见呢。"
  这样,小掘就骑在马上,让李飞黄在马下背着一把铲子,亦步亦随,竟从长堤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
  嘉乔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说了许多的话,但主要还是说的他们脚下这条战马踏着的古堤。通过他们的交谈,嘉乔才知道,这六吊桥,一名映波,一名锁澜,一名望山,一名压堤,一名东浦,一名

跨虹。从前他来来回回地在这堤上走,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些桥名。他在马上还看到了个子不高的李飞黄一跳一跳地走着,脸上一副教授的庄严,好像身边正围着一群奉辛学子。他时而侧身,时而倒

行,他甚至背着铲子,还大声地诵起了苏东坡的诗章——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劳席卷苍烟空。直到苏堤北山口子上,他方与小城分手。小掘淡淡地朝他挥手,说:"李

教授,你很有学问,皇军会考虑到你的长处的。"
  李飞黄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倒退地向他们告别。一转身,他的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下去,肩膀一滑,那把铲子,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小掘看了看他的翻译官,却突然说:"现在,我对你的那个亲大哥的兴趣,可以说是更加浓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嫂子会嫁给现在的这样一个人?"
  杭嘉乔知道,小掘不喜欢刚才的那个饶舌之人。总体来说,小掘是不喜欢比他懂得更多的人的,如果那个人又表现出卑微来的话,他就更不喜欢了。杭嘉乔自己也不喜欢这个人,毕竟,是这个人取

代了他的大哥。他笑着问:"小掘太君,您看我从前嫂子的这位后任丈夫像什么啊?"
  小掘认真地想了想,说:"汉语中,对这样的人有一个确切的评价——斯文走狗。"
  他突然再一次爆发出大笑来:"对,对对,斯文走狗,只有你们支那人,才会出现斯文走狗,斯文走狗……"他不停地念着这个词儿,突然怔住,说:"可怜的姑娘……"
  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思。
  隔着外西湖,可以看见城里有浓烟骤起,是清河坊一带的方向。不久就看见一匹马从西岸桥那边翻了过来,吴有飞快地滚到了小掘和嘉乔身边,说:"杭家大院,被人放了火了——"
  杭嘉乔眼睛一瞪,还没问话,吴有便接着说:"是、是、是你大哥杭嘉和放的火,是他放的火,是他把自己家点着了——"
  杭嘉乔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还不给我去救火——"然后也顾不得身边的小掘,扬鞭策马,竟直奔杭州城而去了……








 





第11章

  杭州清河坊羊坝头忘忧楼府风高放火之日,杭家小女儿杭寄草全然不知。她有属于她的劫难——带着一群贫儿千辛万苦辗转浙中,却在敌机轰炸之中与众人失散了。
  原来这一路的水陆兼程,忘忧遇着了一老僧,恰是上回在玉泉鱼乐国见到的那一位。忘忧生得异常,老僧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且喜且悲地说:"阿弥陀佛,这下可好了,我也是在路上拾得一个孩

子,正好与你们一路做个伴呢。"
  原来这孩子是随着奶妈回乡下去避难的,谁料半道上奶妈就被飞机炸昏了。孩子也不过三四岁,趴在奶妈身上,哭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浑身上下沾得到处是血。大人们来来去去地从他们身边过,

女人们难过得直掉泪,却没有一人把那孩子抱回来。也许抱不抱回来都一样,终究还是一个死吧。还是佛门中人菩萨心肠,那老僧路过此地,咬一咬牙,就把孩子搂到怀中。又不知这孩子姓甚名谁,家

住何方。正要带着走开,见那女人却睁开了眼睛,用尽了力气才说,这孩子是杭州人,姓李,名叫李越。她是李家的奶妈,本想带着孩子先到乡下避难的——还要往下说,嘴抖着,却再也说不出来,一

歪脖子,过去了。
  忘忧一见了那李越,就越儿、越儿地叫个不停。十岁的孩子背着这三四岁的,倒像是一对亲兄弟。有什么吃的,先就省下来给他。又怕姨妈不肯收了李越,一下子就变得更加乖巧,连夜里起来撒尿

也不要姨妈叫了,背着人的时候就对姨妈说:"你说贫儿院能留下越儿吗?"
  寄草说:"你别想那么多,那不是你想的。"
  忘忧说:"我要越儿,我要和他在一起。"
  寄草叹了口气:"只要能留下他,谁会忍心扔了的,还不知道他父母留在杭州是死是活呢。"
  "那越儿就给我做了弟弟吧。"忘忧又说。
  寄草笑了,道:"你那么喜欢他,倒像是我们家前世跟这孩子有什么缘似的。将来有一日回到杭州,找到他父母,我就说,是我们家忘忧留下你们家的越儿呢,忘忧是越儿的大恩人。"
  那么说着,这一行人就到了钱塘江岸边的一个小城。那老僧法号无果,这些天来与贫儿院的人们也熟了,又见天色向晚,想着要给这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善男信女做点好事,便说:"前面码头不远处有

一座育婴堂,我有个老乡在那里。大家不妨与我一同前去,今天夜里也有个安身之处,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大家都说好,弃了船就一起上岸。行不远处,便见那育婴堂,原是天主教的建筑,水泥的二层楼房,里面还亮着灯。大人孩子们见着灯光,一时就兴奋起来,想着今夜终究可以睡个好觉了。无果师

父又说:"你们先在门口待一会儿,我和寄草姑娘进去,先把事情谈妥了,再叫你们。"众人应了,无果就和寄草走在前面。忘忧正背着越儿,那越儿见无果离他走了,不知何事发生,先就哭了起来,小

脚踢着忘忧的背叫着:"去,去,一道去——"忘忧知道那是越儿弟弟害怕大人又把他扔下了,连忙喊着:"姨妈姨妈,你们等等我——"背着越儿就一起进了那育婴堂。
   日本佬造孽,飞机突然就阵头雨一样地过来了,超低空一阵扫射,半天里就是一阵阵的火光痉挛,正站在夜幕中的大人孩子,顿时便被枪炮罩着。一时人们大呼小叫,哭嚎失声,就作了鸟兽散。还

是李次九先生经得起事情,连连地招呼大家带着孩子,把一群人就撤到了江边船上,单等着寄草他们一撤出来就走。谁知没等到人,却等到了敌机的一片轰炸。远远就见了那育婴堂的尖顶楼在一团红光

中塌了下来,船老大死命地就催:"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我可是要走了,在这里活活地等死啊。"
  那李院长见了满满一船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吓得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把船给挤得东倒西歪。江水泛着红光,也是惊恐万状地发着抖,愈发衬出了这夜幕下的不祥。他知道是再不能够等下去

了,长叹一声——开船吧,便把手掩了自己的脸。一船的孩子便都哭了,大家都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寄草老师他们了。
  寄草一行人,算是经历了一回死里逃生。原来他们进了育婴堂,几乎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敌机就到了头顶,一颗炸弹扔下,恰恰就扎了一个正当中。幸亏育婴堂早有准备,孩子们大多疏散了出

去。但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被压到水泥钢骨架子下的地室中去了。寄草、无果是大人,一下子就窜出了门外,寄草一手又拽出了忘忧。到了空地上,正要往回跑,忘忧突然站住了,指着自己的背,跺脚

叫道:"弟弟呢?弟弟呢?"
  这么正叫着,他们就听到了屋里传来了越儿声嘶力竭的哭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还夹着一声声的叫:"哥哥,哥哥,哥哥快来救我啊,哥哥,哥哥——"
  越儿这孩子也是怪,生死关头,他谁也不叫,就是叫着哥哥。忘忧听着弟弟那么叫着,就发了疯一样地要往屋子里冲,被寄草拦了说:"忘儿你等一等,等大人把火扑灭了,我们再进去。"
  幸亏火倒是不大,人又多,一会儿便扑灭了。敌机也总算是过去了。但孩子们被压在底层,却是想出也出不来。上面的大人,又是想进又进不去,一时急得大人孩子地上地下一起哭。越儿是三四岁

的孩子,还能边哭边叫上几句,那些婴儿们却是声音越哭越小,像猫叫一般地细弱下去了。这声音从铁架缝隙里传出来,惨不忍闻。寄草听不下去,急得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往缝隙里伸伸这只

脚,一会儿往洞眼里伸伸那只手,就是下不去。眼见得夜深沉,骚乱声渐息,那埋在地底下的孩子们的哭声也渐适,像是地狱已决计要收了这些无辜的小灵魂去。越儿的声音也渐渐散了,间或地还能听

到他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哥哥啊……竟比那声嘶力竭的叫声还要凄惨万分。上面大人正急得无可奈何,突然听得忘忧一声叫:"姨妈,我找到一个下去的地方了。"寄草跳起来一看,忘忧半个身子已经

卡在一个洞里。寄草一把拉住忘忧的两只肩膀,歇斯底里地喊道:"忘儿,你可不能下去,你要没命,姨妈可就不活了。"
  此时的忘忧,竟显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镇静。亏他这么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月前还在外婆怀里撒娇的杭家的心肝尖尖,现在说话却像个大人一样。他说他人小,只有他能钻进这个洞里,把下面的

孩子都救出来;他说他不会出事,他人轻,不会压塌了屋梁。他还说在地底下黑暗中,他的眼睛比旁人的要更好使。寄草看了看火把下眯缝着眼睛的白孩子,一咬牙,找了一根绳子,绑在忘忧身上,又

给了忘忧几根蜡烛,几包火柴。也来不及交待什么,这孩子就兴奋地叫道:"越儿,哥哥救你来了。"身子一陷,就消失了。
  寄草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上面等了多久。她透不过气来,仿佛自己正和那些将死未死的孩子一样。她开始发疯一样想着,如果忘忧再不上来,她就要一头撞死在这水泥柱子上。无果师父是有佛来作

为他的最后依托的,因此他就端坐洞口,用阿弥陀佛来慰藉自己普渡众生。真是没娘的孩子天保佑,就在寄草几乎就要神经错乱的当口,她手里的绳子动了,她连忙把绳子往上提,奄奄一息的越儿,被

提了上来。寄草叫着:"忘儿,忘儿,你快上来 吧,姨妈都急死了。"忘忧却在下面喊道:"姨妈,下面还有好几个小孩呢。你等着,我把他们都给弄上来。"
   又不知是等了几朝几劫似的,地底下那些已经发不出哭声的猫一般瘦弱的婴儿们,一个个被忘忧救出来了。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忘忧。他似乎原本就是大地下的孩子,一被火光照着眼睛,立刻就蒙住

自己的脸。寄草扔了火把,扑过去就抱住忘忧。忘忧却几乎没有在寄草的怀里多呆,他一头挣了出来,就叫:"越儿,越儿,越儿——"
  越儿正被无果抱在怀里呢,见了忘忧,一声不响地就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就再也不曾分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已经和集体失散了的寄草一行,终于找到了一辆军用卡车,他们是到大后方去的。司机是个杭州人,常到忘忧茶庄买茶,而且也认识罗力,他答应带了这一行人先去金华。罗力这个

名字让寄草吓了一跳,她已经多少天没有想起他来了?是一夜,还是一百年?
  谁知他们刚刚在卡车上坐稳,敌机又来了,车上的人们纷纷跳下车去四处逃散。寄草一只手抱着越儿,一只手牵着忘忧,跑着躲到路边的小山坡上。却见无果端端地坐在卡车上,手握念珠,口中念

念有词。卡车周围的尘土被雨点般的子弹打得烟雾飞扬,卡车本身也在大地的抽搐中抽搐。在尘土之间,寄草看到,天上鬼哭狼嚎,人间血肉横飞,无果师父却不睁开眼睛,只管自己双手合十,念他的

佛祖。
  一片血光之后,天空又恢复了寂静。寄草看见卡车司机座上,那个刚才还要带他们去金华的杭州人司机,头歪到了车门上,血还在往下流。忘忧要往前走,被寄草拉住了。越儿睡了一觉,又吃了一

点东西,毕竟小孩子,情绪恢复得快,还知道问背着他的寄草:"姨妈,司机叔叔睡着了吗?"
  忘忧严肃地说:"司机叔叔被飞机打死了。"
  他那么快地就接受了死亡,他那么严峻,又那么习以为常地说出了死的字眼,并转授给他的伙伴。寄草不敢看她拉着手的这个白孩子——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神经质的林忘忧了,他不再是十岁了,

他不再是孩子了。
  他们走到卡车后面的大车厢旁时,看到无果师父正从车上下来。他面无惧色,从容如常,他说:"刚才这场功课做得好。"
  寄草发现,一夜过后,他们都变了。
  一切都得重新设计了。寄草决定,先和无果师父回他的天目山小寺院,等安顿好一切,再作打算。
  俄曰: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浙江境内自西南而向东北倾斜的天目山脉,把长江和钱塘江隔开了。这天目山,原有东西二目,寄草他们一行此去的无果出家的小寺院,恰是在东天目尽

头。此一处与安徽毗邻,又在临安与安吉交界之处,崇山峻岭,万木参天,和杭嘉湖平原,完全是另一种气势了。
  从平原上走来的孩子林忘忧,带着他新结识的小弟弟李越,越往山里面走,脸上那孩子们本不该有的忧郁恐惧之色,就越淡化消退了。须知,强寇们入境进入平原的短短几个月内,烫火就几乎成功

地摧毁了孩子们对富庶的鱼米之乡的记忆。他们在从前的平原上日伏夜行,池塘和田埂绝不再有诗情画意;日落日升,映入他们眼帘的则是一幅预兆着死亡的画图。这样的征兆因为来自于大自然,更显

出了其惊心动魄的面目。
  苦难已死死地刻在了孩子们的脸上。他们惊恐万状地跟行在尸体横陈的村庄和城镇,平原已经成了孩子们心灵的地狱。以后许多年,直到平原再一次地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直到他们老了死去,他们

对平原的心情将一直是复杂的。当他们看到一朵鲜花盛开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会突然溅开了一朵血花。
  他们如此特殊的童年,使他们似乎生来变得亲近山林。他们越往深山里走,越发觉得平原是敌意的,山林则充满了人性。山林把枪炮和死亡阻隔在了森林的边缘,山林还给了他们温饱的白天以及可

以安睡的夜晚——在梦中,他们听到了的不知名的鸟儿的啼声——然后,关于平原生活中的某些细微的爱的感受,便又开始了复苏。
  正是在江南年代久远的古老地层和雨水充沛的湿润气候中,他们走过了许多坐落在山拗和山顶间的人家。这些茅草房里的老人和孩子们,几乎个个一贫如洗,同时又个个古道热肠。他们操着奇怪的

土语,和老僧无果交流着。孩子们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叹息和同情。夜间,他们啃着山芋,睡在火塘前,脸上、手上,还有脚上,都是被划割开的一条条的口子。有的正在发烂,有的弥合了,被

他们发痒的小手又重新抓开。从前食不厌精、娇生惯养的忘忧如今蓬头垢面,雪白的头发和皮肤上税和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土,一只手还抓着随便什么可以吃的,睡着时也死死不放,脸上就露出一会

儿心满意足一会儿又惊恐万状的神情,看上去活像奇异的山怪。
  他们的行程非常缓慢,常常是东住十天,西住半个月,为的是避开日本佬的扫荡。然后,他们终于走进真正的大山了。在那里,他们看见了数人合抱的柳杉,他们看见了金钱松和银杏树,山里人还

告诉了他们什么是天目杜鹃、天目紫荆、天目械和天目杉。他们还认识了浙西铁木、杜仲,他们甚至还看到了罕见的连木香。他们穿行在杉木、马尾松、黄山松、香樟、枫榴和紫捕的林海中,不知不觉

的,也就穿行在1938年的春天之中了。
  无果的小寺院,与梁昭明太子的文选楼相去并不算太远,寺边有古泉。寺中人早已散去,这里剩了一个空巢。无果的归来和他带来的同行人,无疑给这荒芜的山寺带来一片生气。两个孩子不顾大人

劝阻,趴在泉边,开始喝起山水。寄草说:"水凉着呢,小心喝了拉肚子,无果师父正烧着水,一会儿就开了。"说着,就把这两个孩子拉开了,自己却蹲在泉边开始洗起脸来。
  忘忧突然说:"要是这会儿能喝上家里的香茶就好了。"
  猛然间提到了久违的家,久违的忘忧茶庄的茶,寄草心一动,泉下那张波动的脸影就渐渐地僵住了。
  无果正在寺边小灶棚里烧着火,听了忘忧的话就说:"要喝茶有什么难的。到了这里,龙井是喝不到了,山里的野茶可是遍地都是,你睁开眼睛看看就是。"
  春天到了,春茶又该下来,杭寄草,直到这时候才想起了他们祖辈赖以生存的季节来到了。她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多提龙井茶,仿佛有些字眼是只能在心里藏着,一张口说就容易吐出去化在空气中

消失了一般。她说:"我们家从前年年都要进这里的天目青顶的,今日倒是有缘,能够亲眼看一看了呢。"
  无果师父本是佛家中人,茶禅一味,他于茶道,并不比杭家人知道的少呢。此时正烧着水,脸上抹着了黑灰,却也兴致勃勃地说:"人都道天目山区三件宝,茶叶、笋干、小核桃。我这个破寺,虽然

如今也是败落成这个样子,倒是个喝茶的好去处。东坑茶叶西坑水,我们离东坑不远,日本佬没有打进来的时候,年年春上,家家茶灶的火就旺了呢。女人们都满山地跑出去了,却又是要在晴天的上午

茶树上露水收干了才准采摘的。我们这里的茶,可是从前进宫的贡茶呢。"
  寄草就笑着说:"晓得,晓得,我晓得你们这里的茶叶好,价格也公道。品茶好不好,最要紧的一条,要看有没有后味。天目青顶,就是回味特别地甜。将来把日本佬赶出中国,不打仗了,我就专门

来收购天目青顶,也不枉这里的山水收留了我们一场。"
  无果就一边合掌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边说:"你看,人就是这样。没进山前,我们还只想着如何活下来保命要紧的,如今刚刚进了山,饭还没吃上一口,倒就又想着要喝茶了。其实要喝茶

也不难的,现摘现炒就是,虽然青草气重了一些,也比没有强啊。"
  忘忧一听,早就雀跃起来,说:"我去采,我去采。"
  小越儿也在一边叫着跳着:"我也去,我也去。"
  寄草一安定,话就多起来了,笑着说:"我比忘忧还小的时候,父亲教我读了许多茶诗,其中有一首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我还能背上那么几句。今日想来,倒是要应了那诗里头的意思了,

你们且听我念来: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你看我们如今可不是都全了,有山僧,有竹有茶,有客,有好水,单等

着我们把那鹰嘴般的茶芽采来,由着无果师父一眨眼工夫给我们炒出好茶来了。啊呀,我都已经闻到了那满室的茶香了,孩子们,快快动手吧——"
  这么叫着,寄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般的,冲到寺外的山坡上去了。
  天目山中野茶,与杭家人从前在龙井山中精心培育的茶,自然风貌各异。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便是山中老袖了。一个是要用"她"来比如的,另一个便是"他"了。这个他,固然还不是那古巴蜀高温

多雨炎热森林中巨无霸般的乔木型,却也不是西子湖畔龙井山中亚热带气候培育出来的殊儒般的半蹲着的灌木型了。他介乎两者之间。山中多寒,茶芽不像山外丘陵之茶那么早早地发芽长大。但毕竟春

意已萌,大地复苏,天道有常,万物欣欣向荣。自然比人类要仁慈万分,自然总是公正的,它不因为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就不让茶树发芽。它让茶树发芽了,它还让天目山边缘这破败到几乎无名的山寺

边的野茶长得芽肥舌壮,仿佛唯有这样,才会慰藉这些流离失所九死一生的茶人的后代。
  寄草是会摘茶叶的,她知道许多摘茶的技艺。比如她知道搞茶叶时应该用指甲而不能用指肚;她知道应该摘那些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的茶芽;她告诉孩子们这些形状的茶叶,有一个很好听的

名字,叫雀舌——瞧,它们不是像鸟儿的舌头一样灵巧细小吗!
  寄草在自己的腰上绑了一个刚刚洗干净的破竹篮,竹篮里还衬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那些呈现出新绿色的雀舌,就一个个地被江南女儿的手投进了篮子。忘忧和越儿手忙脚乱地在一旁,东摘摘,西钻

钻。有时,野茶蓬一阵阵地哗动,他们钻出茶蓬,看着寄草姨妈像鸡啄米一般地双手采茶,他们便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了。他们的眼前,便是一阵阵的绿云飞舞,他们的耳边,只听到那种惬意的刷刷刷

的声音。这时,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向天空望去了。
  几个月来,他们饱受从天空突然降临的恐怖的刺耳的袭击声;他们看到的天空翻着血浪,天空早已是他们心目中的地狱。现在他们再往天空看去,天空在森林的衬托下,只有绿色的曲浪底线和底线

上面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半透明的清醇的蓝色;还有,在绿色与蓝色之间偶尔飘过的优美柔软的烟一般的白云。
  他们听到了两种声音:当鸟儿在天空歌唱的时候,茶树在大地上歌唱。它们一应一合的声音,本来是不会被人类听到的。但是它们此刻慈悲为怀,它们要用自己的声音来告诉孩子们,如果有一天他

们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会拥有它们;它们是永生的,忠诚地尾随着他们的,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孩子们便陶醉了,他们便像着了魔一样的,恍恍溜溜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踏歌而行。他们手搀着手走着走着,越儿就站住了。他个子矮,伸出一只手去,刚好贴住一株树干,他说:"哥哥,

茶树。"
  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件重大的事件就要发生。因此,林忘忧迟迟疑疑地用手遮了额头,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顿时,他便被这株茶树的光芒射得睁不开眼睛——
  这是一株芽叶全白的茶树,它像玉兰花一样在万绿丛中闪着奇异的白光。它毛茸茸的,银子一般高贵,又像仙人显灵似地神秘。在白色的芽叶中,似乎为了显示它的血脉的来历,它们的主脉却是浅

绿色的。忘忧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突然心里面感到难受,眼睛也眩了,因此他一下子就蒙住了自己的脸,跌坐在了地上。越儿不知哥哥是怎么了,就去拉忘忧。但忘忧没有理他,他就慌了,叫了起来

:"姨妈,姨妈,快来,快来——"
  无果和寄草听到了越儿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见忘忧坐在树下,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惊魂甫定地说:"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那么一惊一诧的?我们还怕是你们被刚出洞的蛇咬了呢。"
  忘忧依旧坐在地上,却问无果:"师父,这是什么树?我怎么看着特别熟悉,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常常看到它似的。"
  无果笑了起来:"我说什么呢,原来忘忧是被这株茶树惊着了。也难怪的,忘忧和这株茶树是生来有缘的呢。"
  寄草也走到了树下,摇摇树干,说:"真是奇了,我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长着白芽的茶树。"
  "别说是你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化缘四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样的白茶树,却也是独一无二,只在我们安吉山中这寺院的后面见到这么一株呢。"
  寄草说:"我虽没有见过白茶树,但我们家茶庄倒也是卖着从福建过来的白茶。白茶与常茶不同,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所以特别地奇异呢。"
  坐在树下的忘忧这时才站了起来,抱住树干说:"那不就是我了吗?"
  两个大人听了都吃一惊,看看茶树,看看人,心就紧了起来,无果说:"阿弥陀佛。这株茶树也真是奇了,年年开花,结果却少,也不会再生新茶,故而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石女茶的。这茶也不是一

白到底,也就是在每年这个时候一芽二叶展开时最白,再往下也就是花白转绿了,到了夏秋天,它就是绿色的了。"
  忘忧听到这里,突然来了劲,抱着树身就往上爬,边爬还边叫:"我这就上去把我给摘下来,我们立刻就尝尝我的味道好不好?"
  这一说大家才又笑了,说:"那这株树就是忘忧的魂儿了,忘忧从此就找到魂儿了呢。"
  虽是临时抱的佛脚,现摘现炒茶叶来喝,无果师父却也弄得一本正经。原来这山中寺院,香火稀少,制茶出卖,也是寺里的一条生财之路,所以无果师父倒也是炒得一手的好茶。杀青,揉捻,烘干

都有了,只是因为要现吃,所以少了摊放,摊凉。忘忧和越儿又各到各处去拣了干燥的树枝来做燃料。无果找了一双竹筷,把茶倒入锅中翻炒,算是杀青。等到揉捻了,寄草就拿出一块干净的粗麻布,

但见无果轻轻地搓揉着,小心地不让茶汁给揉出来。这样搓揉了一阵,这才又放进锅里去炒,然后,才是烘干。
  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当白茶已被制成了浅绿金黄色的时候,天却就暗了下来。他们一行四人就移进了厢房,火塘边早已点起了炭火,山芋也早就偎熟了,冒出了特有的香气。他们几个人就嚷嚷地要

喝茶呢,突然发现没有喝茶的碗。
  无果师父一边给孩子们往手里分山芋,一边说:"你们等着,看我给你们取茶盏来。"不一会儿,竟捧着一大叠茶盏过来。
  这些茶盏全都是黑色的,呈笠帽形,看上去古朴得很,也没有一般天目茶盏的免毫丝、油滴和鹤鸽斑,想来是本地的土窑所烧,一问果然。无果说,这窑从前就建在寺院后面,离那株白茶树也并不

远。寄草就一时沉默了下来,她想起了家中那只被二哥带走的铜好的免毫盏。也不知如今这茶盏如何了,那藏着这宝贝的二哥又如何了。
  孩子们和老人,却开始喝起了香喷喷的白茶来了。人汤后的白茶,和龙井茶到底是不一样的。它的叶底三白,主脉呈绿色,即便是在黑釉盏里,也能看出,那茶汤色本是鹅黄色的。忘忧原本就有喝

茶的习惯,此刻像是见了分别多时的老友一般,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还说:"我把我给喝了,我把我给喝了。"小李越看来还小,过去或许是从来也没有喝过茶的呢,只是一边吃着山芋,一边口也就渴

了,他捧着一只大茶盏,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地喝着,也知道不能烫着呢。无果师父就问他茶香不香,越儿说香,然后就清脆地放了一个响屁,一时屋子里就爆发出了大笑。
  孩子们到底是累了,吃饱了喝足了,倒在火塘边的地铺上就睡。寄草一边拨着火炭一边想着心事。山中的春夜依旧是寒气料峭的,无果师父在火塘边坐了一会儿准备起身去睡了,寄草却叫住了他说

:"无果师父,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呢。"
  无果回过头来,说:"不用商量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的。孩子在我这里,大概总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的了。你要走,你就走吧。"
  寄草有些尴尬,一直在火塘里撩拨着火炭的手就停了下来,说:"我想先到金华去看一看,我不能扔下贫儿院的孩子啊!无论找到了什么人,总算是和外面通了音讯,然后我就立刻回来接了孩子出去

。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们不问的。"
  无果都已经走到门口了,才又回过头来说:"你能回来也罢,你回不来了也罢,孩子们会在这里呆下去的。天目山,是活人养人的山,有了山,我就放心了。"
  现在,只有寄草一个人坐在火塘边喝茶了。炭火红红的,映着她的脸。她不知道外面的黑色究竟有多巨大,给孩子们盖了盖衣被",就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辰。它们又大又多,像忧愁打

成的结,闪着凄凉的银光,又像在天上挂不住了要掉下来一样地沉重。寄草跟起了脚,她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像摘葡萄似的摘下那一串串的星星。她还想,现在,罗力是在哪一串的星空下

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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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再往南行数十里地,就是钱塘江的入海口杭州湾了。
  现在是盛夏季节,海滩铺陈得很远,露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龟裂的滩涂。靠近海塘的边缘,扑卧着一排排翻过来的小船,像一只只的大海龟。
  即便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时泛起的白绿相间的光斑,它们就像细腿伶什的独脚鬼在波间跳舞。
  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战争在阳光下藏匿着,人们便难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时候,此地,正是日军登陆于两浙的滩头——这里,离金丝娘桥可并不算太远。
  在辽阔的海域之后,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们错综复杂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温柔而又锐利地分开了浙江北部那些像丰满的江南少妇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

野。
  在河流的两岸,贫火也不能烧毁从土地深处生发出来的活物。现在,收获的季节又要到来了。蔗林,竹园,络麻地,茶坡,稻田...
  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钦乃数声,山水皆绿。与这艘小船平行着的右边堤岸上,是一条较阔的上路,上面行驶着一辆军车。它时开时停,一会儿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会儿又

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上的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那车上的两个男人不时停车下来时的情景。
  比起那军车的忽隐忽现,左边堤岸上那个行走着的年轻女人,在视线中就要显得稳定多了。她几乎就在船的正侧前方,只是左边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

勺。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身体向前倾,风尘仆仆地迈着小碎步。这一左一有的一车一人,加上中间的一条船,便给这正午阳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静的水乡,带来几许平安了。
  政工队队长楚卿坐在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她那本来就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正午阳光下眯缝成了一条线。阳光,把这个城市姑娘几乎晒成了一个乡村女子。有时候她也回头往船舱里看看,她的严

厉的目光,现在对杭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杭忆还是那么苍白,那么风流调优,在楚卿看来,还是那样夸夸其谈,尤其是在女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此刻,他正在与船上年纪最大的陈再良——陈冬烘一搭一档,向船上那些姑娘们天花乱坠地胡

吹着什么,偶尔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口琴往嘴边凑,胡乱地滑出一些调子。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

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

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

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

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

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

,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

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

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

这爱的遗传密码重新组合,也依然不妨碍他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大茶花树下,胆战心惊而又坚定不移地再一次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他对抗了。
  杭忆开始诵念起他最早为她所写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记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颤抖的声音也记住了——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为什么会那么好,仿佛成心要与这狂热的年轻人结成同谋来攻克她一般。甚至连她这样的近视眼,也能够看到年轻人激烈颤抖的嘴角。她不想让这个发着狂热病的青年再读下去

了,她不能知道再读下去究竟该是由谁来心惊了。她生硬地说:"现在由我来向你传达组织的指示——听说过战时政工队吗?"
  杭忆颤抖的声音终止了。他离开了大茶花树,站在了院子当中,灯光的光线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他说:"1938年 1月,兰溪有人上书黄绍站,建议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

得到他的支持。l月20号,黄绍兹亲自到兰溪出席政工队成立大会,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从此之后,政工队在浙地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什么是政工队的性质。它的性质,可以说是一

个抗战的进步的青年干部的组织。你也许还会问我关于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两块,后方的工作队,以动员民众抗日为中心,前方的工作队,以深入敌区,展开对敌斗争为最高之要求。"
  "现在你要考我,政工队到底是什么了一政工队是社会上的发动者,是民众的示范者,它不是以政府权威来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来号召他人,而是将过去的地位和利益抛弃了,用它的人格

,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实践躬行,把抗战的政治工作带到民众中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众,把中国的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吗?"
  她沉默了,她本来还想替他补充一些什么,比如,他所提到的兰溪的有人上书,那人正是我们的组织中人啊。但她只是说:"我要到政工队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忆没有表现出一惊一诧,只是"嗅"了一声。她问:"你呢?"
  杭忆说:"随便。"
  "如果我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忆回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里,他们谈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组织这一支政工队的事务。她口授着,由杭忆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她记得那天杭忆一直忙到半夜

后才入睡。但她不知道,当他把薄薄的被子摊开,从满脑子的政工队重新滑到那个和他谈政工队的女人时,他一阵轻松,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对她不再有战栗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种痛苦

的失恋般的感受,终于远去。现在,当他想到这个女人时,他首先想到了组织,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队了。
  是的,杭忆很快乐。他已经在政工队呆了半年,他喜欢这个工作,接触许多人,说许多话,晚上到哪里躺倒都是家,白天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写标语,演戏,全是出风头的事情。当然也苦,但他年

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关键是那么些女子都称赞他,城市的,乡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龄少女的,她们请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听时则双目发光,个个是知音,使他在战火连天中依然有

一种花团锦簇之感。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唐韵,就是从香港来的大资本家的千金,连她也崇拜他。可惜陈冬烘这个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纪,老树发了新芽,还以为唐韵是冲着他带来的那块大砚台

,才那么亲热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正在砚台之间眉来眼去呢。
  杭忆这么想着,就不免得意地抬头一笑,却与正回头皱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个盯头眼,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一道奇怪的美丽而又遥远

的风景线。每当政工队出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杭忆的眼睛都会为之一亮,他都会发现,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终于出现了。他往往会热火朝天地与她相处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又成了众芳之魁。
  杭忆受不了这种严厉的美,包括她的严厉的目光的美。他慌慌张张地和她对视了一下,立刻就心虚地滑过了眼神,装模作样地重新回到陈再良的"之乎者也"中来了。
  陈再良是政工队队员中的一个例外,他下巴上生着一把山羊胡子,脑后面又拖着一根花白的小辫子,穿着一件破长衫,翻山越岭,是从浙南深拗里赶来报名的。你说他是一个赤贫吧,他背着的口袋

里,还放着一块大砚台,自称其为国宝,沉得比他这把老骨头还重。你说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吧,他偏偏就是知道了抗日。还一口的文言,还特意为了抗日从山里别了那

群娃娃,几乎一路要饭才找到了楚卿他们,然后义正词严地道来:"再良一介书生,耕读山中,岂不知林下之乐乎?然则,投笔从戎,古训有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故不辞千里,投奔抗日,愿做麾

下一卒,虽战死疆场。青山埋骨,终不悔矣。"
  杭忆看着他的那根小辫子,有几分好笑,便不大客气地问:"老先生投奔抗日自然是件大好事,不知有何特长?"
  陈再良这就放下他那个破口袋,从里面恭恭敬敬捧出那方大砚台,道:"再良一生无所藏也,唯有笔妻墨子。此一方砚,产于欧州之龙尾山中,名唤金星漱石云星岳月之砚,为再良祖上传下之宝。再

良于今甲子六十,日日与其朝夕相处,砚墨书习,倒也自在。虽手无缚鸡之力,难与强寇兵戈相见,但鞍前马后,口诛笔伐,老夫力胜也。"。然后,端坐于桌前,取其砚,磨其墨,力适纸背地竟然用颜

体写下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个大字。杭忆见了,不惊失声叫好。
  楚卿原本是想把这位热血老年转引到其他更为合适的部门去的。也不知是被他那一口的之乎者也感动了呢,还是因为杭忆的那一声叫好。她想到杭忆这头日夜地写标语,还有其他的各种杂务,常常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如今来了一个能写一手好字的,莫如留下了,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一大群抗日青年中,从此便有了出了名的冬烘先生陈再良。
  冬烘先生陈再良其他地方都还正常,就是不能与他提那一个'砚'宇。若不小心漏出来了,他追着赶着也要与你理论到一个昏头瞌眈。他还必得从那汉代刘熙的《释名》说起:"砚,研也,研墨使和儒

也。古有石砚,陶砚,铜砚,漆砚。足有圆形三脚,有方形四脚,又有龟形,山形,山形中亦有十二峰,实可谓峰峰各异啊!"
  人家就怕他把那峰峰各异的十二峰-一数列过来,推出最有古文根底的杭忆去对付那老先生,自己便溜之大吉。杭忆一开始倒也还算客气,可惜自己到底也没有父辈的学问,对那些砚啊笔啊的,哪里

有那么多的痴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与他对那关于砚台的话。陈老先生,竟然就在书写传单与标语之间隙,感到了浓浓的失落了。
  总算老天有眼,专门从香港发过来一个抗日小姐唐韵。
  唐韵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女性,但毕竟在香港出生,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刚回内地,事事新鲜,又加对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着头皮成了陈再良的新听众。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这小姐

,上下眼皮打着架,与那陈再良应酬。若不是杭忆时不时地给她挤眉弄眼提神儿,这个炎热的江南的正午,还真是不好打发呢。
  陈再良却是一点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恋着女人肉体一样地迷恋着他手里的那方金星撤石云星岳月砚,一边细细地用手掌磨着,一边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谷理

,金声而王德,此朗石也。领石又有罗纹,眉纹,金星,金晕等等,其中金星金晕,历来称为上品——"
  杭忆看着唐韵听得实在吃力,便接口说:"陈老先生,我们早就听你说过了,你的这方砚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这金星,且又分雨点金星,鱼子金星,金钱金星。来来来,唐小姐,且看老夫这块古砚:金光灿烂,石色却是泛着绿色的,如此金绿相交,堪称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这

砚面,雕星、云、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为砚堂,星月流云,旭日辉煌……"
  楚卿突然在舱外轻轻叫道:"杭忆,你给我出来!"
  唐韵听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忆,还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多情的眼色寓意复杂,杭忆的心弦竟为之一动。不过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就猫着腰走出舱门了,楚卿对他而言,依然有着招之即

来的魁力。
  坐在船头的楚卿,却只是对杭忆淡淡地说:"你看,那边堤岸L的军用车,注意到了吗?"
  杭忆说:"他们一会儿开一会儿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说,你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发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像你的那个未来的小姑夫。"
  杭忆一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可惜杭亿只看到了军用车,看不到那两个人,便有些怅然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罗力哥亲口跟我说,他是要跟着大部队上正面战场的,这会儿,怕不是正在北面

和鬼子交战呢。"
  楚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
  杭忆连忙说:"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这一路上,老以为这边堤岸下走着的那个女人像我小姑妈。真要那样,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却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我们现在这么安静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们就不知道。对面茶蓬里,有没有敌人的埋伏,这也很难说。不

管怎么样,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就没停过你的嘴。"然后,楚卿就放开了声音,对舱里喊道:"陈先生,你也该合合眼了,唐韵是刚从香港来的,你该给她一个适应过程啊。"
  还是楚卿的话灵,里面,立刻就没有了声音。杭忆却在船头上坐着了,说:"还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楚卿说:"我睡不着。"
  "你就不能对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着他,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说:"不放心……"
  国军青年军官罗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了。后来他也曾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诉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样的,从容貌到气质都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罗

力一下子就发现他们杭氏家族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情,但他们的眉梢却又似乎都有一种疑惑,甚至连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这样。
  此刻他们停下了军车,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烟。夏茶的长势很好,只是过了采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着背带裤,胸腰挺拔,他的站势很像罗力曾经看到过的寄草的义父赵寄客。罗力想,大哥

和二哥的区别,恐怕并不在他们的那些不同的阅历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回避着人,而二哥则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气勃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过我总是碰到决定我命运的巧合的事件,这一次也是这样。"嘉平笑着对罗力说,"我回国原本是为了干我的老本行——报纸。可是凑巧,就在武汉碰到了我父亲

的朋友吴觉农先生。他们都是干茶业这一行的,说起来还是大同乡。这一次,中方又派了吴先生作为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和苏联洽谈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叶来换军火的事情。吴先生知道我去过苏联,

懂得俄语,原本只是想让我帮助协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政府其实很糟糕无能,这件事情已经进行得很久了,就是谈不下来。亏得吴先生也去过苏联,还专门调查过苏方的茶叶销售市场,所以

那一次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这项贸易协定签订下来了。"
  "二哥,一定是吴先生觉得你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所以拉着你就上了这条茶船吧。"罗力笑着说,他和嘉平说话的时候相当轻松,没有和嘉和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沉重感。
  "也可以说是缘分吧。我原来以为,该让我干的那份茶叶活儿都让我大哥给干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回来,又干起我父亲的老行当了。"
  嘉平说的情况,正是中国茶业界当时最新的实情。自1936年间皖赣红茶统购统销半途而废以后,至1937年6月官商合营的中国茶叶公司成立,吴先生任总技师,旋即公司便内迁。不久,吴先生便以"

停薪留职"名义离开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港上海,并邀请各地从事茶业产地检验的茶叶工作者集合于浙地三界茶场,一面事茶,一面准备抗日打游击战。然不久各种活动便受到了局势的种种制约,吴先生

和一批青年茶人,只得流亡武汉,以图新的抗日救亡活动。以上嘉平所说的以茶易军火的协议,正是1938年初吴先生在武汉,与苏联方面签订的第一个易货决定。
  协议是签订了,苏联方面的军火也早已整装待发,但炮火连天中的中国大地,何处去收集茶叶交货呢?须知,自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市场上海沦陷之后,原来应有的茶叶生产、收购、销售等流通体

系,已经完全被战争打乱。加以烽火遍地,交通阻塞,组织茶农生产、加工、运输,又谈何容易。当此时、不少人以为,在如此的战争纷繁中,恢复已萎缩的茶区生产,把分散在中国各省农村间的成百

千万担零星茶叶,加工成箱,再集中交货,无疑是天方夜谭。吴觉农先生与杭嘉平等有识之士反复切磋,以为唯有实行全国茶叶的统一收购和运销,方能解决以茶易货的问题。况且,借此抗日之际,正

可实现取消洋行买办、洋庄茶栈的垄断,地主豪绅、商业高利贷者对农民的剥削,从茶业行开始改变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产关系。
  对这一设想,杭嘉平无疑是最为欢欣鼓舞的。他自青年时代立下的世界大同、人类解放的宏愿,恰与此构想不谋而合。在茶界实现这一革命,无非是总体革命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已经是中年人的

杭嘉平,不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地务虚了,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关于茶业革命的具体的操作之中。
  在吴觉农、杭嘉平等茶人的介入下,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以《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的形式,于1938年6月实行了。正是在这个大纲的名义下,吴先生与杭嘉平等

人,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联系,并分别成立了茶叶管理处。
  与此同时,贸易委员会为了办理对外贸易,特意在香港设立机构。当时的港英当局,还不允许中国政府在香港设立官方机构,中国方面只得以富华贸易公司的名义出现。吴先生以贸易委员会专员的

身份兼任了富华公司副总经理,组织全国茶叶运集香港,履行对苏易货和对外推销茶叶。当时的浙江宁波、温州、鳌江和福建的三都沃、沙埋、福州等地,都还可以租用外国的轮船装运茶叶至香港,所

以1938年的华茶外销,竟然超过了往年的许多。杭嘉平作为这项工作中的重要一员,出入奔波在香港、武汉和中国各大茶区之间,直到1938年夏末,才有机会重返故乡。
  如果说,杭嘉平走上了家族茶业一行的老路,尚有血缘亲情的关系在其中的话,那么,罗力的从事茶业,便是巧合中的巧合了。战时物产调整处、茶叶运销处派人专门来找他的时候,他都已经坐上

了去前线的军用卡车。来人说,从中央政府来了一个专门从事茶业收购的官员,建设厅建议部队抽调了他去接待。罗力听了非常吃惊,他说他是专门从事作战的,他和收购茶叶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来人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你们的长官说了,你有一个茶行的未婚妻,又会开车,有这两条就够了。"罗力上前线心切,一个劲地解释有一个未婚妻的茶人和他自己是茶人,完全是两

码事。那人可不听,说他不管这些,有话让他自己找那中央来的大官说。到末了,罗力真正是哭笑不得地下了车,。直到两人见面,交待了身份,才方知无巧不成书,他们竟还有这么一段茶缘。
  现在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已经驾着这辆军用小车,在日军尚未占领的茶区和这些拉锯战的战区,连续跑了一段时间。除了从事当务之急的茶叶统购统销之外,杭嘉平还担负起了一个更长久的任

务,对茶业行在抗战期间实施的技术改造及生产关系的改造进行实地的考察。一路上他不时地站在茶园前,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成片成片的茶园,想的正是这件要事。
  此刻,他一边吸着老刀牌香烟,一边说:"这片茶园,和我们前几天看到的一样,早就应该齐根所新了。我对茶业这一行说不上熟悉,不过从小也就知道,茶树是三十年就该这么所一次的,没有破坏

,哪里来的新生。"
  "你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你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你说抗战也就是建国,抗战的时间越长,建国工作的机会也就越多。"
  "我知道我这话或许不会被你们这样的党国中人接受,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不知道,这个制度下的国家早已奄奄一息了,没有这场战争,国家,或许就已经毁灭了。我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抗战

就是建国的。"
  罗力用手拽过一把茶叶,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来回搓弄了一阵,然后塞进嘴里。夏茶生叶的苦涩,超过了他的想像,但他还是不停地咀嚼着,一会儿,嘴角就泛出了绿色的泡沫。这样咀嚼了很久,他

才小心翼翼地说:"二哥,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过什么建国。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老家东北的地下挖矿,国家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也从来不对国家抱什么希望。我们出来打仗,是因为我们的家被毁了

,我们的父母乡亲兄弟姐妹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们的家被强盗占了,我们要不打回老家去,我们从此就没有家了。要说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不早早地赶走日本人,我和寄草就没法子团圆了。还

有什么能比没法子和自己的女人守在一起更叫人受不了的呢?所以,我希望战争早一天结束。也许那时候,我会想到建国什么的,也许?"他摊摊手,有些不相信自己似的摇摇头。
  嘉平拍了拍罗力的肩膀,他已人届中年,四海为家,开始能够听得进各种善意而不同的说法了。
  "你不要小瞧了这些茶树,他们可都是枪炮炸弹。"
  "可是我更想成为那些使用枪炮炸弹的人。"
  嘉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他们杭家又将进来一位与他们家族气质相当不同的男人。他想松弛一下,换一个话题说:"我知道你正在想着上前线的事情吧?我还知道,仅仅是因为我而不是因为茶

,你才留下来的。"
  罗力也笑了,他喜欢这种男子汉之间的谈话方式。他说:"我在杭州呆了六年,不想再在后方呆下去了,我一直想上正面战场。你说得对,要不是你来了,我可能早已在前方拼杀,说不定也已经战死

疆场了呢。"
  嘉平听到这里,目光突然严峻了。他很想对这位直爽的东北青年说——不要轻易地提到一死"字,我们已经没有林生了。但是他看到了罗力的坦荡的神色,他就没有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抽着

烟。罗力也已经发现了嘉平的这个轻微的神情变化,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看出了寄草这两位长兄的相似之处:他们都不是怕死的人,同时,他们又都把活着看得如此重要。
  嘉平抽完了手头的那根烟,他的烟瘤在多年的熬夜中变得很大,现在他扔掉了烟蒂,大声地说:"我们走吧。你看,旁边那艘船,已经跑得很远了,看看我oJ还赶不赶得上他们。"
  罗力也上了车,一边发动着引擎,一边说:"我们不会再与他们同路了,前面有一个岔道口,我们该朝右边拐弯了。你看,就在那里,不不不,不是在左岸的女人的前面,在她的后面。这女人可真能

走,她一直就没停下来过。瞧,连她也朝左拐了。我告诉你,这条河流并不安全,听说是常有鬼子出来活动的,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知道,无论作为我的二哥,还是中央派来的要员,我对你都负

有特殊责任的。"
  杭寄草是在向左拐的岔道口上站着,眼看着小船从她的眼前漂过去的。她一直没有注意这艘几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驶的篷船。也许正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她总是只听到小船的啦呀声。倒

是对岸那辆时开时停的军用车,时不时地映入眼帘。寄草想,如果不是隔着一条河,她会想办法搭上那辆车的,也许开车的人还会认识罗力呢。
  贫儿院的女教师杭寄草,在金华到底打听到了贫儿院的下落。这些孩子们,已经在金华附近的乡间小山村中安顿了下来。寄草在找到了贫儿院之后,急忙赶回天目山接忘忧他们,她扑了一个空,破

庙里空无一人。她山前山后地寻了一个遍,哪里有他们的影子,最后,她坐在白茶树下抽泣起来,直到片片茶叶落到她头上。她失魂落魄地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要是罗力在身边就好了。路过金华的

时候,有人告诉她说在金华看到过罗力,她就托人带口信给他,等她找到忘忧他们,就来与他会合。她是个既坚强又浪漫的姑娘,异想天开,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碰碰运气:也许哪一天,在一个十

字街头,就会突然遇着了她的心上人呢?她想起了那个让他们相识的胜利的雨天,气就短了起来,眼睛,便也模糊一片了。
  这几个月来,她扑到东,扑到西,到处打听忘忧他们的行踪。听说山里也有鬼子进来扫荡,无果师父带着两个孩子避难去了。寄草松了口大气,不管怎么样,总算人还活着。她在破庙里留下了信物

,又急急往回赶,谁知赶回金华,罗力却刚走。寄草被这些失之交臂的事情弄得发起恨来。她本来可以呆在一个相对可靠的地方等待,可是她不愿意,她是沈绿爱的女儿,身上遗传着一些不可理喻的疯

狂的念头。听说罗力到茶区去了,她便紧赶慢赶地也跟着去了茶区。
  现在她走到了岔路口,看见往左拐的角上有一个凉亭,里边堆着一个草垛子,她走了进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草垛子特别柔软,还热乎乎的,她一阵轻松,取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就

看见了眼前的河流和对岸的军用车。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朝对面喊上一嗓子,但她发现军车却朝右边拐了过去。不甘心的寄草对着军车的背影还是尖声地喊了一句:"罗力——"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被草垛子下面一个蠕动着的东西掀翻了——一张发绿的年轻的脸,从草垛子里探了出来,哆哆佩啸地说;"……别害怕,我也是赶路人,我、我、我打摆子了……别害怕……
  "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倒在草垛子上。
  军用车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远去了。倒是船舱里有人探出头来,是杭忆,他问道:"谁喊了一声,楚队长,你听见了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罗力。"
  楚卿也探出头来了,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连那个女人也不见了。
  天空蓝得出奇,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地间便显出几分空旷与空虚。楚卿隐隐约约地担着心:前方茶院,是他们和大部队接洽的地方。这一路的水行,估计要到前半夜才能到达。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分

队,能够与他们会合吗?








 





第13章

  直到楚卿那张严厉的面容再一次从黑暗中突现出来的时候,杭忆才开始恢复知觉。然后他开始听到人声,他也开始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呻吟。
  像是倒退的潮水突然"轰"的一声又不期而至一样,杭忆想起了一切。他猛然抬起头来,被楚卿狠狠地压了下去,他的张开的嘴一下子就被身下的潮湿的黄泥填满,甚至他的两个鼻孔也塞进了泥。他

就一边蘸着鼻子一边说:"是陈老先生在叫。"
  楚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把声音喷进他的耳朵:"别说话,敌人还没走,正在对岸搜查。"
  "其他的人呢?"杭忆看看周围。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两个正趴在小河边的一片茶地里。幸亏夏茶长得茂盛,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就成了他们的隐蔽处。
  从茶树的底部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行驶了一天一夜的那条河流,楚卿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倾斜在水面上乌篷船的篷面。它似乎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旁边白糊糊的,好像还漂浮着什么,像一条巨大的

肚子朝天的鱼。楚卿接着杭忆刚才的问话回答说:"不知道,也许打散了,也许……你眼睛好,给我看看,前面水里漂着的,是不是我们的那条船?不不,别把头抬起来,天已经亮了,这里的天亮得很快

——"
  杭忆只是稍微地转了一下视角,他就什么都看见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巴张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就发起抖来,他的目光先是发直,后来就开

始发黑,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进了身下的黄泥土中。他没有能够说出他所看到的一切——河水乌红泛黑,猛一看,有点像朝霞倒映在水中。乌篷船半瘫痪地、懒洋洋地斜浸在河中,像是吐出最后的一口

气、终于脱离了苦海的松弛的死人。船舷边上,依偎着半浮半沉的唐韵,她的衣襟散开着,杭忆甚至看到了她那浸泡在血水中的胸乳,它们僵白地半浸在水里,朝向淡蓝色的天空。
  楚卿没有要求杭忆回答他所看到的一切,她对情况已经作了最坏的估计。也许这支小分队,就剩下她和杭忆两人了。直到天快亮时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呻吟声。她猜出了那是陈再良的声音,但听上

去,也已经是奄奄一息的了。
  她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爬过去看看陈先生。"
  杭忆抬起头来,他的嘴角还在抽搐,但整个人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的面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紧皱的眉头使他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的凶相。他说:"你躺着,我去。

"
  楚卿拉住杭忆的衣领,杭忆用力一扯就挣开了,然后,他就朝着陈再良呻吟的方向,轻轻地爬了过去,手里竟然还握着那把口琴。
  小分队是在半夜时分,突然遭到日本人袭击的。
  在此之前,一船的人,除了船老大在单调地划着桨,杭忆一觉醒来,刚刚走出舱门,想吸一会儿水上的空气之外,其余的人都睡着了,甚至楚卿也没有例外。杭忆轻轻地点着一根火柴,刚巧照亮了

楚卿的脸,她睡着时的样子非常幼稚,嘴角还流着口水,眼睛闭着,就显不出张开时的那种灰色的力量了。这样,平时被眼睛压住了的眉毛就显现出来。杭忆喜欢楚卿的眉毛,那里隐藏着一些难以言传

的酸楚,也许还有无法弥补的过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遗憾。杭忆喜欢看到楚卿的弱点,因为发现她的弱点而心情激荡。现在他对她不再有狂热的感情了,白天,有的时候,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别

人都看出来了他对她的明显地带有感情色彩的尴尬,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还年轻,但内心经历很多,感受细腻,是个因为早熟而难免迷失的年轻人了。
  靠在楚卿面前的唐韵,也正睡得香甜,她的睡相,有几分少女的傻乎乎相道。杭忆看着她的几乎要衬出来的双下巴,看着她在梦中像一个发酵的面包一样平和安详的样子,自己也禁不住要笑起来。

然后,连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地跪了出去,他可不想打搅她们难得的好梦。
  他坐在舱头,吸了一根烟。因为还是刚刚学会的,所以不时地发出控制不住的时响时轻的咳嗽声,就像是河两岸灌木丛中那些不知名的怪鸟的啼叫。他看到了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的眼前的一点点的红

火星,两岸不时地有更黑更大的东西压来,也许是一丛竹林,也许是江南村口往往会有的那株巨大的百年古树。河床边不时地响着虫鸣,杭亿分不出那是夏虫还是初秋的虫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

悲哀,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从前就有过的感情方式。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了一下放在口袋里的口琴,刚要把它往嘴边凑,想起嘴上还塞着根烟,他张开双唇,突然,另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

感——一种不知要和什么永诀的恐惧,从后脊梁冰冷地升起,蹿到头上,又一下子落到胸口,继而摄住了他的心。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扔掉了嘴里的火星,投入河中,几乎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右边堤岸

上那些巨大黑色板块中喷吐出来的长长的火舌。
  从那以后发生的一切,事后抗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并不是说杭忆在这一刻成了胆小鬼。不,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楚卿跃入河中再爬向岸边的茶树丛,楚卿很可能就像唐韵一样地被敌人的机枪扫

射死了。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杭忆显得非常下意识。他好像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又一次地死里逃生。他听到了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但这些惨叫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

力。凭着与生俱来的对茶的气息的那种血脉一般的亲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他立刻就闻出了茶丛的特殊的清香之气。在那些竹林、蔗田、水稻和络麻地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茶丛。然后,他就

死死地趴在茶丛中,再也没有挪过一步,直到神志逐渐昏迷。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再良,也没有使他再一次地发抖。他立刻就判断陈老先生要死了,他的胸口挨了致命的数枪。老先生面对苍天,目光越来越浑浊,杭忆几乎趴在

了他的血染的身躯之上,只让自己的胸膛小心地临空,不压着陈老先生的伤口。
  陈再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看出,他认出了杭忆,他为杭忆的到来而欣慰。他费尽了力气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忆这才看到他的右手,连着指甲都是黄泥土。杭忆顺

着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领石云星岳月砚,已经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却还插在土上。
  杭忆连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放心,他已经明白他要他干什么了。然后他就爬到那方砚台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着老茶树下的黄泥土。因为用力过度,他的指甲,一会儿就刨出了

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洞来,把砚台放了进去。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陈再良在微微地点头,目光越来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着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往老

茶树根下填土,一边看着他轻声地说:"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后他终于发现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过

气来,然后他想,陈老先生死了。
  杭忆是从老茶树下往回爬的时候,遇见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双赤脚,脚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开,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好人的脚。他想,他们得救了。
  茶女是一个胖姑娘,细眼睛,嘴唇鲜红饱满,和杭忆从前交往过的城里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个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则,打了这半夜的乱枪,她怎么还会自顾自地往河边的茶园子里走。

不过,水乡女儿的那份机灵到底还是在的,她一看到杭忆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示意着让他们都不要动,然后飞快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回来了。给杭忆带来一顶笠帽,一身农装和一把铁耙。

给楚卿的头上扎了一块毛蓝布头巾,还给她披了一件大襟的旧花衫,又顺手把自己腰间的茶篓系到楚卿身上。然后才让他们站起来,一边采着茶往回走,一边说:"万一碰到人,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哥和表

嫂,来我这里走亲戚,一早出来帮我采茶的。"
  楚卿没忘记问她:"和家里的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吗?"
  "我家现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带着孩子走娘家,被封在敌占区了。我一个人已经过了个把月了呢。你们是什么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还是陈新民的沪杭游击队?听说他已经被日本佬打

死了,现在是他的爹在当大队长呢!你们怎么湿淋淋的跑到我们的茶地里来了,你们碰到日本佬了吗?"
  看来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么也没听见,难怪一大早她还敢出来采茶。听了杭忆的简单述说,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村里只有她一个人走来走去。好在她实在就是一个乐开的姑娘,吃

了一会儿惊也就过去了,很快就把他们领回了村东头的家,安顿他们吃了一点香薯泡饭,擦干了头发和身子,就让他们到楼上放稻谷的小仓房里呆着。这时天已大亮,听得出来,对面隔着竹林子,已经

有人声和牛声在走动了,茶女说:"我出去看看,回来好告诉你们,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仓房很小,再挤进杭忆他们两个人,也就差不多不能够转身了。好在靠南边的墙上还有一扇一尺见方的窗子。窗外是路,路对面是竹林,竹林过去是一片菜地,菜地过去是稻田,稻田过去是茶坡,

茶坡过去就是河堤了。从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微微起伏的茶坡,再往下便看不见了。但是他们却听见了从茶坡那边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撞锣声。然后,他们看见村子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他们

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有的走着,有的半跑着。还有小孩子跟在妈妈后面的,跑了一半,却又被大人赶了回去,他们只得三五成群地站在村口,等待着小河那边的消息。
  "有可能会来搜查这个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紧张吗?"
  "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呢?"杭忆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着窗外,"我们从这扇窗子是无法逃出去的。这一带是敌我双方进进出出的地方,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

看我们还是到楼下去等。刚才我进门时发现楼下有后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一个退路。"
  楚卿听着这口气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时的口气。好像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杭忆身上产生了。她同意了杭忆的看法,悄悄地

下了楼。
  不一会儿,茶女带着一个老人回来。老人姓韩,说他是这里的族长。杭忆看着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老人挖烟袋的手一直在烟袋里掏来掏去,就是不点烟。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知道一定是有最

坏的消息在等待着他们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
  楚卿告诉他们,连他们一共有十个。老人这才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河边躺着八个。"
  也就是说,楚卿带着的这支小分队,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的全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杭忆一直是蹲在那里听的,这时站了起来,说:"我能不能去河边看看?"
  茶女跳了起来,用身体护住大门,说:"你们哪里也不能去的,就躲在这里。刚才就是日本佬的维持会把村里人都召了去河边,指着那些尸首说,日本佬发了话,谁也不准去收尸,谁去,就打死谁。

这会儿,他们还派了岗哨,在河边等着呢。你们去了,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韩老伯说:"可怜这些死了的人,一半还浸在水里,尸体都浸涨了。这么热的天,苍蝇蚊子一会儿就爬满了,里头还有一个老头,穿件长衫。还有一位城里姑娘,衣衫都扯开了,肚皮都露了出来。作

孽啊,韩发贵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咬碎了吃掉的心思也有啊……"
  杭忆红着眼睛问:"韩发贵是谁?是他向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吗?"
  "这个不要好的东西,癫皮狗一样,哪里是人生父母养的!日本惜来之前,就是乡里的一个祸害。偷抢,强奸妇女,盗人家的祖坟,哪样坏事没给他做绝。爹娘是活活给他气死了,族里也早就除了他

的名。他就住在破庙里,没人理他,只等着老天有眼早早收了他去地狱阴曹。哪里晓得日本佬来了,他就靠日本佬做了人上人,如今是我们这一带的顶顶臭的汉奸。他替日本佬做事,日本佬就像养一条

狗一样地养他。他抢了好几个黄花闺女来做大小老婆,青砖大瓦房盖了好几进。前一阵子国军反攻,他逃掉了,没想到刚才我又看到了他。暗,铝锣就是他派人敲的,刚才的话,也是他在河堤上亲口说

的。我敢肯定,八九不离十,你们这支政工队要往这里过的事情,是他去告的密。我们这一带,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丧天害理,人心喂了狗呢!"
  茶女把楚卿和杭忆安置在她哥嫂的房间里。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亲眼目睹的惨情惊呆了呢,还是生性的憨直,竟然没问一问楚卿和杭忆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夜里,楚卿睡在床上,杭忆就睡

在床下的一张竹榻上。他没有睡着,但也不敢翻身。竹榻声音响,他怕吵着了楚卿。楚卿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头,像是得了病了,也许是穿着湿衣服在茶地里趴的时间太久了。他耳边时不时的还有蚊子在

嗡嗡,然后就叮在他的身上吸血,又痛又痒,但是他不想去赶跑蚊子。他想到了白天韩老伯给他形容的情景——一共八个,一动不动,已经被水浸得发肿发涨了。蚊子叮满了他们的未被水浸泡的上半身

,而他们的下半身,又簇拥着许多尖嘴的小鱼。他们半张着眼睛的面孔,对着南方的夜空。悬置在死者的面容上的,有一些巨大钻石一般的大星星,以及无数萤火虫一般飞扬在天穹的小星星。杭忆想像

着他们此刻已经变得平静坦然的面容。现在,他们已经超越了苦难与恐惧,为什么我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呢?
  杭忆突然坐了起来,自己被自己的罪孽吓昏了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夜他是怎么样坐到船头上去抽烟的。这火星,不正是敌人的目标吗?他吓得冷汗直冒,完全不再能够想到小船在万籁俱静

中发出的格外清晰的摇橹声也会招来敌人的了。
  他顿时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他对这个正义和复仇的人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的了。难道不正是因为他的轻浮的品行导致了战友们的牺牲吗?现在

,即使他走到河边,和他们一样,半躺在河水中,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了。他们会无言地对他说——起来,你不配和我们一样地去死——用你的生命去洗刷你的罪过吧;替我们去复仇吧;替我们去杀那些

杀了我们的人吧;替我们去恢复这平原和丘陵上的和平吧;然后,替我们去还一切的夙愿,替我们去度过未来的本该属于我们的所有的岁月吧。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发现楚卿已经站在他的身边。这个女人,在黑夜中俯看着他,还用手轻轻抚摸他的不停抽搐的面容。女人的眼泪,就像夏季南方的雨水一样,大而有力的,一粒一

粒的,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直到第三天下午,韩发贵的人才撤离了河堤,杭忆和楚卿也才有机会重新来到河边。他们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们的战友们了。八条尸体躺在河边,一个个都肿胀得面目全非,上半身竟都发出了绿毛,

下半身也已经被鱼吃得千疮百孔,露出了白骨。他们站在远远的河堤上,能够闻到一阵阵的尸体的腐烂气息。韩老伯不让他们在光天白日之下收尸,怕被汉奸发现。因此,这些尸体,都是半夜里被埋掉

的。为了不被人发现,尸体都被埋到了三天前杭忆和楚卿隐蔽过的茶地。先把茶树连根挖出来,腾了一块黄土地,然后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没有棺材,韩老伯背了八条自己打的芦席,把尸体一个个包了

起来,置入坑里。
  都放整齐了,一群人站在坑边,突然没有声音了。坑下那些永远沉默的灵魂,再过一会儿,就将被黄土掩埋。用不了多久,就将化为同样的土地,永远消失了。他们除了永生在活着的人们心里之外

,还永生在什么地方呢?这么想着,杭忆开始和别人一样地动手铲起了黄泥土。他感到自己的脚背被什么东西路了一下,蹲下身子去摸,就触到了一件他非常熟悉的东西。没有看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一下子无力站起来,抱着那方砚石蹲了好长时间。
  一会儿工夫,坑就被重新埋了起来。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们在这片平整的土地上重新种上刚才移开的茶树,完全按照以往的方式原样植好。这样,明天早上,当不明真相的人们走过这里的时候,

谁也不会发现这茶树下面埋着什么。有一天,快乐年轻的村姑们,还会到这里来唱着茶歌,采着茶;而遥远的城市里,某一位正人君子在灯下夜读时,也会喝下从这些茶树上采下的茶叶。那么地下的灵

魂,也就以这样的方式来达到永恒了。杭忆这样想着,穿过了茶地,回到茶女的家中去。他的心情,比出来时要平静得多了。他想,这是他为这些灵魂所做的第一件事情。让他们托生为茶,他们会满意

的吧。
  从茶树地掩埋了战友们回来,楚卿就倒在了床上,第二天她也没有能够起来,第三天她开始发起了高烧。整整一个星期,杭忆没有离开过她的床头。韩老伯和茶女出去采了不少的草药,回来煎成汤

药给楚卿喝。他就坐在床头,不断地用茶水给楚卿擦脸,擦手,这是记忆中奶奶给他治病时的良方,除此之外他束手无策。有那么三四天的时间,楚卿的神志好像出了一点问题,她不断地呻吟着,哭泣

着,有时还有哺哺自语般的祈祷。她一点也不像那个健康时的楚卿了,这是杭忆始料未及的事情。
  又一天早晨,他刚刚从一个提心吊胆的小吃中醒来,便感觉到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楚卿已经从床头上坐起来了,在初秋的晨风里,她的灰眼睛重新有了以往的那种审视的色泽,除此之外

,还增添了一些什么。杭忆一下子就从她身边弹了开去,他心跳,靠近楚卿身边的那只耳朵发麻,他的头脑有点发昏。他想,这是我太疲劳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灶间,一头扎进了盛满了水的铁锅。
  正在灶下塞柴火的茶女吃惊地叫道:"杭忆哥,你这是干什么,我正要烧水呢,你也病了?"
  杭忆水淋淋地抬起头来说:"那队长醒了。"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到了仓房,脚一软,倒下就睡着了。
  一种越来越深的不安开始在楚卿的灰眼睛里闪现。逐渐痊愈的她发现,杭忆给了她一种在此住下去乐此不疲的感觉。现在,甚至白天,他也开始往外出走了。他已经开始半生不熟地运用起当地的方

言来,再加上茶女像一个女保嫖一样地跟到东跟到西,他们倒真是像一对表兄妹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几乎每一个晚上,杭忆和茶女都不在家。常常是直到半夜时分,他们才一起回来。他们还总在一起卿卿咕咕地商量着什么,可是他们从来也不向她汇报。每当她用相当明显的目光

要求他们回答的时候,杭忆就说:"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安心地养病。"
  这话伤害了她的尊严,她不能接受杭忆越来越用她的口气说话的神情。她把他们之间发生的某一种力量上的重新调整,归结为他们离组织的时间太长久了。尽管她的腿还在发颤,连坐久了都要冒虚

汗,但是,她再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她说:"我是队长。现在我决定,我们必须在三天之内动身离开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必须向组织汇报,牺牲的人,日本鬼子兵力的情况,还有汉奸的出卖,以及这

一带的抗日的群众基础。我们应该立刻找到组织,然后决定下一步的抗日行动。"
  杭忆冷静地坐到她的对面,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已经派人去做了。韩老伯已经动身去找组织了。至于抗日,我们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抗。而且,日本人越多汉奸越猖狂的地方,就越值得我

们留下来抗日。"
  "你倒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不错。"
  "你有什么权力作这个决定!你甚至还不是组织的人!"
  "正因为我还不是组织的人,所以我想怎么抗日,就怎么抗日。"
  楚卿用严厉得不能再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她发现目光不再起作用了。她甚至发现,在短短的一年间,杭忆已经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成年人了。他的肩膀,仿佛在一夜间宽了出去,他的胸膛厚重起

来,他的个子一下了就蹿了上去,他的嗓音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以往那种不安的颤抖的神经质的声调,变成了不可质疑的、因为经过洗礼而胸有成竹、因为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带有横蛮的铁血男儿的声

音了。
  那么说,他再也不会是她的骑士了。他是她的战友,她的对手,甚至她的冤家了。
  楚卿冷笑着说:"照你看来,我该何去何从呢?"
  杭忆突然热切地坐到她身边,刹那间,那个热情的诗人的影子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楚卿,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留下来,就在这里抗日吧。你还是我的那队长,我会永远听

你的,就像你会永远听你的组织一样。"
  楚卿的脸腾的一下热了起来,手就因为心慌意乱而用力地抽了回去。但杭忆误解了这个动作,他还以为楚卿是因为他的冒昧而生气了。他一下子回到了尴尬的境地,但他又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尴尬

,所以他的尴尬立刻就转变成了刚才的那种生硬。他再一次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规则,但我也有我的规则,我们的规则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凭你自己的意愿去作决定吧。"
  这么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在客堂间里,茶女拦住了他,说:"杭忆哥,把我们的行动计划告诉那队长吧,她老是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向她隐瞒什么。但是我现在真的不能告诉她。你不知道,她和我是不一样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事先向上面请示的,她在一个十分严密的组织当中。让她知道了我们所要干

的事情,她是支持我们好呢,还是阻拦我们好呢?她会为难的,也许还会为此受到处分。"
  "那么我们就等一等吧,等韩老伯回来,带回上面的指示,我们再干不行吗?"茶女又说。
  "怎么能等呢?一天也不能等。"杭忆不耐烦地回答。
  茶女愣了一会儿,把那双赤裸的双脚来回搓弄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总觉得不向那队长说实情,会很麻烦的。你懂吗,会很麻烦的。"
  杭忆觉得茶女的神情今天很怪,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他没心思和茶女深究。
  茶女见杭忆要走,这才急了,说:"刚才你们两人在吵架,当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那队长在生我的气呢。"
  杭忆没有看茶女的眼睛,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不想去面对,就含含糊糊地说:"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茶女怨慎地说:"我跟你进进出出的,每天半夜才回家,把她一个人撒在家里,她生我的气呢。你以为那队长就是那队长啊,那队长也是人啊。"
  杭忆把脸放了下来,他明白茶女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想让茶女再往下说了:"开玩笑,你把那队长当成什么人?想到哪里去了,再别往下说了。"
  茶女哭了,跺着赤脚说:"我怎么是开玩笑,我怎么是开玩笑?我夜里想到这件事情,我是睡也睡不着。你以为只有那队长在生我的气啊,我还生那队长的气呢。"
  杭忆不高兴了,低声喝道:"住嘴,你怎么能生她的气?"
  "我知道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可是我还是生气,我还是生气,我管不住我自己,我还是生气,呜呜呜-…·"
  茶女就这么哭着跑出去了。
  杭忆站着发愣,然后便听见背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惹麻烦了,是不是?"
  正在里屋休息的楚卿,刚才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茶女的哭声,和她要表达的大致的意思。一开始她感到又气又好笑,这个傻丫头,竟然吃起她的醋来。可是听到后来,她自己也开始有点生气了。她是

什么人?经过多少磨难考验,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人,赴汤蹈火,生离死别,她怎么也会……她不愿往下再想,等韩大伯回来,她立刻就离开这里,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她都要离开这里。这简直是大

荒唐了,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隔着门缝,楚卿看到杭忆取出了那方陈老先生的遗物砚石,她看到茶女就在烛光下磨起墨来。这丫头,毫无疑问是爱上杭忆了,你看她灯下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又看到杭忆取出毛笔,在一张布告大

的纸上写着什么。半个时辰后,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们来了。楚卿看到茶女开了门,和杭忆一起走了出去。在门口,杭忆还说了一句,你就别去了,茶女理都没理他,一闪腰,融入了乡村深秋

雨夜。趁着那门板的一开,楚卿看到了,这显然是由当地农民组成的一支队伍。他们中,有人拎着麻绳,有人夹着麻袋,还有人握着种菜苗时用的小锄头。他们悄无声响地出发了,冒着细雨,走在村里

的泥泞的小路上,一会儿,就拐出了村头,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更大的村庄走去。
  隔着他们约摸半里路,楚卿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她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半夜时分,杭忆回来了,他脚步重重地推开了楚卿虚掩的房门,大声地喘着气,又莽撞地重手重脚地擦着了火柴,点着了油灯。他端起油灯回过身来的时候,看见楚卿正靠床坐着,看着他。他说:"

你一直在等我回来。"
  "先把你手里的枪放下。"楚卿说。
  "这是我们水乡游击队的第一枝枪。"杭忆把枪放在了桌上,"我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楚卿用目光告诉了他——她知道了一切。
  "我杀了人,你知道吗!我不是说我们杀了人,而是说我杀了人,我亲手杀了人!"
  杭忆走到了楚卿面前,依旧是一只手提着油灯,另一只手便摊开在楚卿的面前,说:"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他绑起来的——"
  "我本来以为你们会用麻袋把他闷死,我没想到你们把他拖到了河边。"
  "那么说你已经全看见了,是我亲手把他扔到河里去的,就在两个月前我们遭到伏击的地方。"
  "你早就想好了,要让这个汉奸落得这样一个死法。"
  "所有的必死的敌人,只要落到我手里,都得这样死。"
  他们两个人,此时都心情激动,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楚卿才站了起来,接过杭忆手里的油灯,重新放在桌上,说:"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已经知道了。其实,我们没有出发前韩老伯就已经回来了,他带来了组织的指示。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楚卿把目光逼近了杭忆,"不过组织已经明确指示了,是让我们两人一起回去。先把你这段时间组织水乡游击队的情况作一个详细的汇报,然后再来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以避免不必

要的牺牲。要知道,我们已经牺牲了八个同志。"
  杭忆坐在桌子旁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才杀了一个敌人,而他们,一次就杀了我们八个。你替我回去汇报吧。假如你们相信我,有一天我会重新看到你的

。"
  楚卿看着他,他知道他刚才一直在发抖——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哪怕杀的是一个本应千刀万剐的恶魔。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没有杀过一只鸡。他在发抖,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他绝

对不会承认这个。他故作若无其事,他说:"我要睡觉了,你也睡吧,明天上午就要动身了,抓紧时间,你还可以睡上一觉呢。"
  他就拎起放在桌上的枪,准备出门。自打楚卿的病好转以后,杭忆就被安排到楼上的小仓房里去打地铺了。可是他看见楚卿轻轻地伸出手来,把房门的门栓闩住了。然后,她轻轻地接过了杭忆手里

的那支枪,下了保险,放到了床席底下。然后,她轻轻地拉住杭忆的手,把他引到床前,放倒在枕头上。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忘记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吹灭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然后,在黑暗中,她

把她的脸轻轻地抚贴在他的年轻的冰凉的脸上。
  甚至在一秒钟前,楚卿也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当她现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仿佛这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
  而他,他对她是多么不了解啊。而越是对她不了解,他就越迷恋她。只有她才能化解他的一切,甚至在这样一个杀人之夜,她化解了他的杀人后的不安。她用她的亲吻鼓励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

切都是正义的,是大地和苍天都赞许的,因此他获得了爱情。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她的眼睛,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全部。她的细细的灵巧的脖颈;她的像成熟的果实一样跳动的胸乳;她的富有弹性的

腰身,他用两只手一合,竟然把它给合了起来;她的腿是长而瘦的,但非常结实,就是在大病一场以后,她的腿还是那么有力;至于进入那最辉煌的圣殿——就是在他苦苦思恋着她的最狂热的日子里,

他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的神遇。他总是在云层里想着她,现在,她把他带回到了大地上。他是多么迷恋她的全部啊,从此以后,她就是她,她再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她非常狂热,有着杭忆想都不敢想的狂热,她的力量甚至足以和他的杀人的力量抗衡。她重新唤起他从前的生活,在无边的雨夜里,她让他的胸腔重新注满温柔。她的头发抚摸着他的面颊,使他想

流泪。
  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当然知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我也是。"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是我从来也没有领略过的姑娘……你呢?"
  她静静的像一只小猫偎在他的身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然后说:"不告诉你。"
  "我迟早会知道的。"
  她迟疑了一下,身体略为移开了。他们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突然,她重新狂热地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我喜欢你吹口琴的样子。"
  他就伸出手去,把放在床头的口琴拿过来放在唇边。想了一想,又移到她的唇边,说:"你亲一亲它。"
  她接过口琴,黑暗中就发出了一声迟疑而又小心的颤抖的琴音。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要我吹起它,就是在亲吻你了……"
  她突然一下子哭了出来,只有一声,就控制住了,把头埋进了杭中,说:"我想让你吹给我听-…"
  第二天早上,杭忆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伸出了手去——他先是摸到了枕下的那枝枪,然后,他的手往上摸去,枕上,放着那把口琴——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楚卿走了,他把琴塞到嘴边。他轻轻

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口琴就发出了近乎哺前自语的说话的声音,双耳却被眼角流下的泪水打湿了……








 





第14章

  一大早杭汉就起来了,他惦记着后院那块烧焦的空地——原是爷爷种植名花异草的地方,荒芜很久了,杭汉准备用来种点蔬菜,菜秧也已经专门从人家那里要来了,是杭州人喜欢吃的瓢儿菜。
  天是湿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呢,热得个要命,冬天,又冻得要死。杭汉从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锈的锄头,先到井边上磨了起来。干这些活,他从小喜欢,也得心应手。天下着

小雨,打在他的小平头上,但没有影响他干活的热情。他知道,现在,家中这些男人所干的事情,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专心致志地劳作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着,皱起眉头看着他呢。
  他有些喜悦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么早?"
  杭嘉和缓缓地回答:"早吗?"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习性,那就是够晚的了。可是自从逃难回来后,杭嘉和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没日没夜地睡觉,人也睡得虚肿起来了。杭汉怕和伯父对话,放下锄头就说:"伯父,我得

到储备银行去跑一趟,你歇着啊。"
  说完,放下锄头就走,仿佛在伯父面前还有心思种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要走出院子了,回头看看,伯父已经在抡起他刚才放下的锄头了,杭汉的心就热了起来。正巧碰见捧着一脚盆衣服要到井台

边去洗的母亲叶子,他就说:"妈妈,伯父在干活了。"
  叶子放下那一脚盆衣服——她早就开始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了——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嘴角也抽搐起来了。
  忘忧茶庄,从沦陷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开过门。但年把过去了,杭氏家族的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却依然没有搬出这个绝顶伤心伤肝的地方。他们依旧住在羊坝头的这五进院子里,只

是墙门经了烟熏火燎,山墙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颓败的残砖破瓦上发出了蓬蒿,倒越发显出了欲盖弥彰的荒凉。那些缺口处,用了几根竹子编着歪歪斜斜的篱笆,路边走来走去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烧黑

的房子和荒芜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让那些从前走过这里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细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烧的,幸亏救得早,没大烧起来。奇的事情也就在这里,杭家大院四处漏风,谁

都可以进来顺手牵羊,可是偏偏就没有人再来偷东西了。说是杭家人阴极阳来,自家都敢烧自家的房子,这样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轰的。你看,日本佬,那个小掘一郎那么凶,不是照

样搬出去了吗?连带那个杭家门里的逆子日本翻译也只好跟着搬了出去。
  还有人路过从前的孔庙,常常会指指那个在孔庙门前摆烟摊和茶水摊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瞧,就是他,从前忘忧茶庄的老板,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烧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们还想问一个

端详,有人便又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人的母亲和这个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到,这头尸体前脚抬出,那人后脚就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两个到苏堤上种樱花去的日本佬

和翻译官,人没烧着,东西倒是烧得滑脱精光。听说那个日本佬也是个奇人,放了那么些东西他不去救,单单抱了一把紫砂壶出来。"
  听的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那个小掘,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没有杀了那放火的?幸许是看在他这个弟弟当着他的翻译官吧?"
  说的人就摊摊手说:"谁知道,日本佬六亲不认的,还会在乎一个翻译官?听说是看中了这个人的女儿了呢。"
  听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这个中国人生的女儿,听说还是一个生肺病的,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头打量这个衣衫褴楼长发披肩的男人,见他长衫领口

,无论风中雨中都是那么敞开着,好像因为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烧,便永不会知道什么叫冷一样。他总是斜坐着,侧着脸,眉头紧皱,那双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渐渐的,目光就燃烧起来,再

慢慢地归于平和。然后,再一次重新开始。这种周而复始的燃烧,几乎一刻也没有停过。看见过他这样目光的人就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在鸡笼山埋葬他的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妹妹嘉草之前,杭嘉和哪里会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小撮着和汉儿在挖开林生的坟头时,他几乎丧失了神志。他坐在一株大棕桐树下,一直抱着嘉草——嘉草

则抱着那条玉泉的大鱼——她们一起僵硬在十二月的阴雨泥泞之中。
  谁也没有在意嘉和究竟抱着她们有多久。雨很大,先是集聚在大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盈满了就砸到嘉和的头上,顺着头发梢往下滴,倒像是头发也哭出了眼泪,大朵大朵的,再落到嘉草终于妥帖了

的不再痛苦的面容上。看上去,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只是她的脸过于果白,有点像茶花的颜色,和她身上那一片片紫红色的血花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雨也落在她的没有知觉了的身上,化开了已经

凝固住的血水,淡红的深红的血蚯蚓一般地涸爬了开去,染红了她怀里的那条大鱼的白肚皮,也染红了紧紧抱着她的大哥那双已经僵如死尸般的薄掌。然后,再落下来,终于流入了杭家的茶蓬租坟上,

一直流到老茶树的根部,把墨绿的老茶叶子都染红了,这才渗入了茶蓬下的熟土地中。
  棺材已经抬来了,是小撮着从翁家山把她母亲的寿材抬来先用的了。因为怎么也掰不开嘉草手里的鱼,所以无法将她落材。叶子和李飞黄,一人一头,扯着一条被单,在棕桐树和嘉和的之间拉起了

一条布慢,雨就落在了布慢上。叶子的面色也是几乎和嘉草一样苍白的了,她的眼睛仿佛被眼泪洗得褪了色。她看了看嘉和,可是嘉和不但不把她的妹妹往棺材里放,反而又紧紧地往怀里搂。直到这时

,他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然后他就把头深深地埋到了妹妹的创伤上,再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睛就成了两个血窟窿。
  李飞黄吞吞吐吐地问:"鱼……要不要……"
  嘉和没有听见,他抱着人和鱼一起站了起来,走到棺材边。杭汉这时候刚刚从掘开的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就伸到了嘉和的眼前。雨水已经把那东西冲干净了,杭汉又用衣角擦了擦,大家

都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白瓷的小人儿,跪坐着,手里还举着一卷书。嘉和看到了,两个血窟窿一缩,就涌出了血水——他看到了当年陪林生下葬的茶圣瓷像小人儿。
  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回羊坝头的时候,天已经放晴。街上走过一队队荷枪的日本人,偶尔走在街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几乎止住了脚步。嘉和却好像没有听见看见,他横冲直闯,有一次还干脆从一支

队伍中间穿了过去。
  那时候叶子就发现嘉和有点不对头了,她自己也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但还是没有忘记上去扶住嘉和。就在这时候,杭嘉和开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甚至站住不动了。
  再拐过一个弯,就看得见忘忧茶庄那青砖的围墙了。李飞黄和杭嘉和恰恰相反,他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飞到房子里躲起来。看见青砖高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小跑起来,从

那虚掩的门里滑了进去。片刻,他又跌了出来,刚刚还过来的一点血色又褪了回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进去,你们先不要进去——"
  叶子一听,全身一软,就放开嘉和坐在了地上。嘉和却奇怪地用手把自己的眼睛速了起来,像一个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没冲几步,大门里就撞出一个人来,正是吴升。这个七老八十的杭家

死对头,见了嘉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捶胸顿足地叫道:"作——孽——啊——"
  嘉和摇晃了一下,就站住了。他没有往门里冲,也没有搭理老吴升,他别过脸去,一只手始终遮住眼睛,很久很久也没有放下来……
  现在,你能说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有时,甚至连最了解嘉和的叶子,也以为他近乎疯狂了。从埋葬了绿爱和嘉草回来,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的大院子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现在

,他和叶子、杭汉一起住在叶子从前住的小偏院里,家里的衣食住行,他再也没有操过心。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叫他吃,他就几天不吃。家里的东西在一件一件地变卖着,他们开始过上杭氏家

族自发迹以来的最贫困的日子。从前那些足够让杭嘉和操碎心的家事,现在他置若罔闻。他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衫,浑身污垢;但他精神亢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么一声不吭地死睡,要么

比任何时候都喜欢在杭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瞎转。甚至后来到了孔庙门口摆茶摊时,这种神情也没有改变。杭汉惊异地发现,大伯从前那种在水上漂着一样的轻盈的步伐,再也看不见了。现在,他脚步

重重,一个人走路时就像是一支军队在呐喊着前进。当你企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目光雪亮,像匕首一样妄图穿过你的胸膛,但他就是一言不发——你能说杭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
  杭汉这么想着,低着头,走过了1939年早春杭州多雨而忧愁的里弄和坊巷,有许多事情现在是全靠他在做了。日本人自占了杭州城后,立刻就在杭州成立了一系列银行和工商业机构,什么"阿部市洋

行"、"白木公司",都是杭汉从来未听到过的。因为日本人作了规定,凡是向洋行各厂购买货物,都必须使用日本军用票,绝对拒收国民政府原有的法币。这样一来,市场上就很快出现了买卖军票的贩子

。吴升的那个破脚梗儿子吴有就成了一个买卖军票的活跃分子,听说因此还大发了一笔横财。再以后,日本人又规定了法币的规定使用期限,限日以二比一的比例兑换,过期作废。忘忧茶庄可以不做生

意,但杭家人不能不活下去,叶子只得拿出现有的法币来,让儿子杭汉去做这件事情。
  杭汉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换什么储备券,他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屈辱,不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他应该去做的。但是现在的这个家,除了他之外,还能依靠谁呢?母亲是不能出门的,她早已被日本特

务机关给盯上了。日本人在杭州建立了不少日语学校,他们已经知道了母亲是日本人,几次打发人来让母亲到日语学校当老师。有一天上门的竟然是盼儿的后爹李飞黄。杭汉想到他的那副左右为难又委

屈又馅媚的吃相,不由得朝湿滴滴的石板地上"呸"了一声。
  有人就朝他喝道:"小死尸,你给我站住,不想活了,头低下来寻什么?地上有元宝啊!"
  杭汉这才抬头看到,原来小巷已经被一群汉奸拦住了。杭汉之所以选了这条路走,并不是因为这条路近,恰恰相反,这条路倒是远出了一倍。但它的好处是绕过了迎紫路口上的日本宪兵的岗哨。杭

汉不止一次地看到,杭人路过那里,凡经过岗哨,每一个人都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腰弯得稍微高一点的,劈头盖脑就是一耳光。杭汉宁愿走远路,也不愿意给日本宪兵鞠躬。没想到从银行换了券证回

来,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站在巷口的这一头,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一头,一群人正在用长绳套着民房的门窗,其中有吴升的那个汉奸大儿子吴有。他正在起劲地当着啦啦队员,一呀二呀三呀地喊着,然后,就听得轰的一声,

尘土飞扬,眼见的那排民房就倒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用这样的办法拆民房,脱口问道:"这是干什么?"
  旁边就有人冷冷地说:"他们这是在挖自己屋里的祖坟呢,老天爷是要报应的啊,畜生!"
  骂的人是痛快,听的人也痛快,但听完了就赶紧往那人身边撤,生怕惹祸水。杭汉却是不撤的,他往前凑了上去,这才看到了,骂的那一位,不是吴有的爹吴升,又是哪一个?他撑着一把油纸伞,

呆呆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的那个大儿子正热火朝天在塌倒的门板窗框间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汉问:"干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权同吴有合伙开了一家棺材店,说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这些棺材的。杭州城里弄不到那么些棺木,就用绳子拉了这些逃难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里面的木头来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

,一辈子做人,总以为什么都见识过了,却犯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们茶楼的老茶客,下次他们回来索命一般寻着我,我怎么去向他们交待。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

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
  吴升看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个敢听他的话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个是一个,只管自己呢叨着。杭汉看看他的周围,人们就像避瘟神一样地避着他。自打嘉乔进了城,吴

有当了汉奸,连带着吴升都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吴升一向是个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爬到老对手杭天醉当年在杭州城里的地位,日本佬一来,眼嘟当一声,又跌到了底。虽说他

一天到晚给这对不孝儿子擦屁股,无奈活臭倒脓,哪里还擦得干净?包括给绿爱料理后事他都尽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脸,一张老脸还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楼,除了吴有和嘉乔的那批狐群

狗党,再也没有从前的规规矩矩的老茶客来喝茶了。晚年的绝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对头,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现在他知道,闹了半天,还是杭天醉赢了,他把他的那个畜生儿子扔给

他的对头,要他吴升亲自下地狱去付一笔笔的血债了。
  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

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

,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

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

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鞠了一躬,却通不过。那宪兵不由分说地给他一个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后面有一个妇女赶紧

说:"你快让孩子鞠躬,你快让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这条规矩,被打了好几个耳光呢!你快让孩子鞠躬,要不他会把孩子给扣下来的。"
  老人一听要扣孩子,可吓坏了,赶紧按着惊哭不止的孩子的头皮往地上磕,孩子被按得站不住,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那日本兵禁不住大笑起来,顺手拎起了孩子,还往他嘴里硬塞了一粒糖。孩

子被噎得哭不出来,老人吓得赶紧就抱着孩子走,这日本兵这才哈哈大笑地放过了他们。
  看上去日本宪兵情绪很好,杭汉就想,也许他不会在乎后面人的表现了。他往前站了一步,想就此打个滑脱,突然就走了过去。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没走两步,被那日本兵喝住。他大声地用日语的

脏话骂着抗汉,意思是该死的支那狗,还不给我低头,然后就伸出手去按杭汉的头皮。
  杭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小,母亲就常常用日语和他对话,母亲总是告诉他说,他们是从遥远的岛国漂过来的,那里还住着她的父亲,他们总有一天要回去看他,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话。有一

天,他看见母亲在痛哭,因为外祖父死了。在为外公遥祭的时候,杭汉第一次看到母亲穿起了那个岛国女人穿着的宽袍子,母亲说这叫和服。母亲又告诉他说,别忘了那个地方,他们要回去祭拜外公的

。杭汉的日语说得非常好,可现在他痛恨自己懂得这样一种语言了,他痛恨那张吐出了这种语言的嘴巴。他回过头来,仇恨地看着这张脸,他为这张脸耻辱,因为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印记。

在目间,在眉梢,他能品味到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相像,他比任何时候都仇恨这种相像。他的仇恨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排着队伍过关卡的杭人,不由得都捏出了一把冷汗。那日本宪兵自然不明白

这种仇恨的更深一层的意思,但他还是被激怒了。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一个支那人竟敢拿眼睛直直地盯他。他挥起手来,不由分说地就给了杭汉一个耳光。可是,还没等他放下手来,他的脸上,已经

重重地被回挨了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简直可以说是把那宪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该宪兵的记忆里,除了那宪兵的上司可以任意地抽打他的耳光之外,还有谁,谁竟敢倒过来回打他的耳光?支那人,支那人,这个支

那人神经错乱了吗?他不要命了吗?宪兵因为气傻了,傻得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枪。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发直,像是被杭汉的这两耳光打成了白痴。而就在这宪兵处于白痴状态的片刻

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跑!
  顿时,那本来排着队的杭人一声哄叫,就作了鸟兽散。其中杭汉跑得像箭一般地快,唤的一下,就笔直向前飞去。他听得身后"砰"的一枪,那被打傻了的日本宪兵终于半清醒了过来,却糊里糊涂朝

天开了一枪。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救命的空当,杭汉已经跑到了青年路口青年会的那个钟楼下面,鬼使神差似的顺脚一拐,进了青年会的大门,和正要从里面出来的方西冷撞了一个满怀。方西冷见杭

汉的这副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便问:"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问,后面有日本人追我,快把我藏起来。"杭汉二话不说,只管往里面跑。方西冷一时也来不及想更多的,急急跑到大门口,一看日本兵一排排地追了过来,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力气,

拉了大铁门就关上,在里面就上了拳头般大的锁。那些日本兵的刺刀,刚刚赶到,只来得及把刺刀尖顶在了大铁门上,把大门刺得随随随地直响,可就是进不去。青年会是基督教组织,日本人还没想好

,究竟拿它该怎么办,故而,它还有一点小小的独立。大门一旦关上了,日本人也不敢随便开枪,只好就回去请示,这里,一阵骚乱之后,局面就暂时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会儿的工夫,早已有牧师苏达里等人出来打探消息。方西冷也不知道杭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把杭汉带到四楼,杭汉靠墙站着,墙上还挂着一些标语——非为役人,乃役于人;尔识真理

,真理识尔……牧师们相继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回答着,牧师们就不断地划着十字。
  方西冷喜欢这个小伙子,也许因为她生来喜欢这些非同凡响的人物;也许仅仅因为他是杭嘉平的儿子;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这个中国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了日本鬼子两耳光。她不断地央求着

牧师:"牧师,是上帝让你们救这位中国小伙子的,况且他还是我的侄儿。牧师,我们的在天之父会看到这一切的,决不能让他落入撒旦的手中,你们已经知道他们是多么地惨无人道了。"
  牧师们商量了一下,他们愿意尽一切可能保护杭汉。杭汉并没有旁人的那种恐惧,他生性务实,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让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他让方西冷赶快去通知他的母亲和大伯。青年

会后墙有一道边门,此时虽已被日本人封锁起来,但教会中人还可以从中出出进进,方西冷就从这里出来,在街上绕来绕去走了几圈,见无人跟踪,就径直向杭家大院走去。
  叶子和方西岸虽然居住在一座城市里,但她们几乎很少照面,偶然见面,也是尽量避开。但是,他们两家的情况,彼此却都心里明白。尤其是李飞黄自灵隐大火以后,就和叶子套上了关系。昨日他

又愁眉苦脸地来了,他是奉了小掘的命令来的,还是为了日语学校的老师问题,叶子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一方面,他非常害怕和日本人交往,他也打心眼里不想到那个日语学校去工作;另一方面,他

又日日在为这件事情奔波,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脸冒黄汗地说:"叶子嫂,你还是给日本人一个交待吧。"
  叶子摇摇头,她不想告诉李飞黄,多年前,当小掘还是她父亲羽田的学生时,她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专心于茶道的美少年呢。
  正在篱笆下用细绳子修补缺口的叶子,想着心事,突然看见方西冷出现在缺口那一头,着实地吓了一跳。还没有问个究竟,方西冷已经从缺口钻了进来,两个女人也顾不得从前的那么些恩恩怨怨,

在细雨露集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刚刚发生的危急情况。叶子生性内向,又加上出事的是她的儿子,一下子就被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摇摇晃晃地就有些站不住。倒还是方西冷头脑清醒一些,说:"

我看你要不要去找找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这个建议,你觉得找嘉乔会有什么用处吗?不不不,我真该死,我不该提这个畜生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找谁?想一想,你不要着急,你想一

想,你还可以找谁?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日本人。不不,你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已经入了中国籍,而且是在七七事变之后入的中国籍。对不起,请原谅,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我毕竟还有一

个亲生的儿子在这个院子里长大,我自己也是在这里度过年轻时光的……天哪,我扯哪里去了……我是说,不管怎么,你是有全部日本血统的人,汉儿也有一半日本血统。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小掘,

真可怕,他常到我家来,给盼儿送药,听说你父亲曾经是他的茶道老师……怎么,你打算到哪里去?"
  叶子已经稍微清醒了一点,她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湿头发,一边说:"谢谢你,嫂子,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你问我到哪里去,当然,到我儿子那里去,他活我也活,他死我也死。对不起,我还要

为难你一件事情,麻烦你到孔庙门口去一趟,你晓得我要让你找谁——"
  "哪里说得上是为难,我本来就想去找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听飞黄说,他好像有点,有点——"
  "你怎么也会相信人家说的话?你想一想,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我们家的遭遇,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十个也活不了了。你想一想,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到孔庙门口去摆茶摊?不是因为赵先生被

小掘关到孔庙里去了,他会到那里去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心里面还有别人。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你说,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
  两个女人突然在雨中愣住了。现在,她们各自都已洞悉了各自的内心世界的那一层最后的隐秘,然后她们各自又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来不及再道一声别,就分头匆匆地尽自己的那份心去了。
  到孔庙去,是要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方西岸想到女儿盼儿一个人在家中,不知今天的病有没有起色。自从那个小掘不断地差人送来盘尼西林给盼儿治疗肺病之后,不管盼儿自己怎么不愿意,她的病

还是在渐渐地好转之中。李飞黄一家,对这件事情所抱的恐惧和欣慰,分量几乎可以说是一样重的。特别是李飞黄,方西冷感到非常奇怪,他完全变了,战争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得神经非常活

跃,只要出去一趟,回来他就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了,一会儿又以为日本人乃蛮夷,哪里领会得了中国五千年古国文明,跟他们相处,无疑是和吃人生番相处。

不管李飞黄怎么样地上天入地,。方西传已经彻底看清楚了,她的这个第二任丈夫的天花乱坠的学问,都遮蔽不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好死不如赖活。方西冷明白这些老话,她自己活到今天,也几乎

成了这样一个赖活着的人。但她毕竟对这种活法深恶痛绝,她时时地都在寻找摆脱这种活法的机会。不像这个李飞黄,不但苟且偷生,还为这种苟且寻找种种原因。
  在雨中,方西岸想起刚才叶子脱口对她说的关于嘉和的话。方西岸承认,叶子对嘉和的评价是正确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路过孔庙,看到过嘉和坐在雨中的荣骛不驯的神情。她也曾经为他的神情流

下过眼泪。以往她从未想到,杭嘉和竟然亲手点火烧了他们杭家的大院,她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只可能发生在嘉平身上的。她现在才知道他们毕竟是一脉相连的兄弟,他们骨子里还是有很一样的

胆气,只是表现的方式很不一样罢了。然而,知道这一切毕竟已经太晚了——她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的透彻的认识,不是从她的口中说出——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子——而却从另一个不

是他妻子的女人口中说出呢……
  这么想着,她就进了自己的家门,她想看一看盼儿,顺便给嘉和带一把伞去。可是她刚关上大门,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盼儿,她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如果说

早上杭汉挨的耳光还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话,那么方西岸挨的这一掌实在是晴天霹雳。她抚着脸,半张着嘴,摇晃了半天,直到女儿冲出来一把把她给扶住。她定睛看去,才明白,扇了她一掌的,的

确是她的丈夫李飞黄。然后,她也才开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
  来不及细想什么,方西冷那贵族小姐的架子也顾不上拿了,就一头撞了上去,一下把李飞黄撞得一个仰八叉。李飞黄也不站起来,抱住那八仙桌就声泪俱下地骂道:"方西冷,你把我的儿子给赔出来

,你把李越给我还回来。方西冷,你伤天害理啊,你只顾自己的女儿,你就不顾我的儿子啊——"
  方西冷头皮一阵阵发麻,儿子——她一想到儿子有什么意外时,自己也站不住了。还是盼儿扶着她,边哭边说:"奶妈家的人带信来说,奶妈根本没回家,在路上就给日本飞机炸死了。妈,妈,你别

急,弟弟没死,人家打听到了,弟弟让一个老和尚抱走了,听说后来还一起进了贫儿院,就是寄草姑妈在的那个贫儿院。妈,你别急,你别急,弟弟不会有事的——"
  "——放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是一个爹生的,你只管站着说话不腰痛好了——"
  "李飞黄,你疯了!李越是你的儿子,难道就不是我的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亏你还是一个堂堂教授,你这副吃相,和裹脚的骂街泼妇还有什么区别
  "——是啊是啊,我这副吃相难看,你去吃回头草啊!杭嘉和日日孔庙门口坐着,你去寻他,你们两人重新做夫妻啊——"
  "——啊呀,你还不给我闭嘴,差点把大事情都给你搅了!"
  方西岸一下子跳了起来,要去寻雨伞。李飞黄一看妻子连架也顾不上吵了,知道肯定是有大事,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什么大事情?我刚才听说了李越的事情,心里头发急,到处寻你不到,想

想你可能又是在你的上帝那里,杭州城里的教堂寻了一个遍,也没寻到你,这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回来的路上,经过青年会,看见日本佬里三层外三层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又担心你会不

会也犯到那里面去了。你自己犯进去,还要连带我们。盼儿刚好一点,李越又找不到了,日本人要我办学校,我连个教师都凑不齐,真正是干愁万愁愁到了一起。好不容易你回了家,现在又要生出什么

新花样来?"
  方西岸因为急着要去找嘉和,也就顾不得刚才的那一巴掌,三言两语地把杭汉的事情说了一遍,拎起雨伞要走,还说:"我不跟你多华佩,还是救人要紧。等我回来,你要离婚你要杀人放火,都随你

的便好了。"
  李飞黄倒是一个会算计的人,这时候哪里还会再跟方西岸胡搅蛮缠,拦住了西冷就说:"有你那么笨的人吗?要找人,也不是我杭嘉和这种疯子。你还不去找杭嘉乔!他好歹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啊!不

管怎么说,和杭汉一个姓,他出面讲几句好话,不是都在了吗?"
  "你有没有吃错药,"方西岸就嚷了起来,"是哪一个弄死了绿爱,杭汉又是绿爱的什么人?你走开,我不管告诉嘉和有没有用,我得立刻就会通知他。"
  "你想干什么,你还嫌我们家里的麻烦事情不够多啊?这个小掘,一天到晚盯住盼儿,叫我日日提心吊胆。我在为谁提心吊胆?为他们杭家人啊。盼儿是谁的种,要我那么操心干什么?今日里你还要

给我生出这些是非来。"
  这么说着,李飞黄一把就把西冷推进了卧室,反手一把大锁就把西冷锁在了里面,自己在客堂间里,一头困兽似地转了几圈,指着盼儿说:"你也不准出去!你要迈出这大门一步,别看你不是我生的

,别看你现在生着病,我照样敢打断你的腿。我倒不相信,这个日本佬小掘敢把我怎么样!"这么狂吼乱叫了一阵,他就一把开了大门,又不知哪里钻营去了。
  李飞黄这头刚走,盼儿就扑在卧室门口说:"妈,你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找钥匙。"
  方西岸就在屋里哭着说:"李飞黄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那几把钥匙,藏得和命根子似的,就怕我会发现他的什么宝贝。他今日是怎么啦?怎么下贱到这种地步!盼儿,妈是肚肠都悔青了,

怎么会搭着这样的人过日子……"
  盼儿见她妈又要哭,连忙止住她说:"妈,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啊!你既出不来,就让我去跑一趟吧。"
  方西冷又惦记着女儿的身体,说:"这么一个倒春寒,你往外面跑,我实在是不放心啊。你这身体刚刚见一点好,最不能够受风寒的,万一回来又病倒了怎么办?再说你刚才也看见了,李飞黄如今哪

里还有一点人味儿?要是他回来见不着你,以后你的日子还怎么过?"
  盼儿听母亲说着这样的辛酸话,倒也没有掉泪,只是说:"妈,你放心,我记着多穿一点衣裳就是了。再说,我这次既去找了我亲爹,我也就不回这个家了,我回我的杭家大院了。"
  方西岸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悲从中来,隔着门板要寻一条缝隙看看自己的女儿,却又看不到。心里想想,那么多年没把这个女儿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女儿真是要回他亲爹那里去了,也是

没有办法的事情。李家,真是不能呆下去了,连她方西冷自己也想走了,为什么又要强留着女儿呢?这么想着,呜咽着说:"我是早就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了,只是你的身体那么不好,我心里舍你不下。可

是李飞黄在这里,如今越儿又没了下落,他还不把你当个出气筒使唤。你就先走一步吧,等妈把教会的事安排好了,带着你到美国去,我们就算是逃出这个虎狼窝了。上帝护信你,快去吧,再晚,你杭

汉哥就麻烦了。"
  这么说着,方西冷就耳听着盼儿的脚步声远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别忘了雨伞!"
  回答她的,是大门重重的眼当声……








 





第15章

  杭家与孔庙,一向素无瓜葛,如今,却被一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此人,杭州城里大名鼎鼎,正是赵四爷赵寄客。
  赵寄客,自打日军进驻杭州,小掘一郎亲自面见之后,就被软禁在了孔庙。一般杭人都不理解,何以刚正直言、大义凛然如赵寄客者,竟然未被日本人送了命。听说他在维持会成立的大会上,拍案

怒骂,掀翻了桌子,茶杯都砸在了小掘一郎的脸上。小脑也不生气,擦了脸上的茶水,捧着曼生壶说:"没想到你这么一把年纪了,火气还那么大!看样子,得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消消气了。"这就把赵寄

客弄到了孔庙。
  中国孔庙向有三大作用:一为祭孔;二为校舍——科举制度以来,县有县学,州有府学,朝廷有太学,多以孔庙为学子聚地;三为瞻仰游览之地——如山东曲阜孔氏家庙,南京夫子庙等。又,历朝

历代,看一地方是否繁华,亦常以孔庙规模大小为标志。杭州作为东南都会,地广人殷,山灵水秀,学校兴贤育才,教育倒也发达,孔庙自然也就辉煌。
  杭州府学,北宋时在今天的凤凰山一带,南宋时到了城中运司河下,自闹市口通上城直至吴山脚下。清时,筑了那湖上阮公墩的大学问家、浙江巡抚阮元又修了一次孔庙,还拟过一篇《修杭州孔子

庙碑》。彼时大道两旁,皆为巨室,堂构十分宽宏。抗战之前的国民政府,曾利用公务员义务劳动,将运司河填平,改筑大道为马路,由此纪念,此路命名为劳动路。
  杭嘉和当年曾经和他的兄弟杭嘉平一起闹"一师风潮",起因正是因为校长经亨颐拒绝春秋二季带着学生到孔庙来进行传统的祭孔。到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孔庙自然就此式微,直至民国十

六年,南京政府终于下令废止把孔。杭州城里一班硕儒不能甘心,乃自行组设了孔圣纪念会。这种民间的祭把活动,直到九一八以后,又与官方合流,政府自此又开始恢复了祭孔,且规定了每年8月27日

孔子诞辰为祭孔日。
  抗战军兴,杭州沦陷,孔圣纪念会的一应账册款单,均由一个叫何竞明的先生带回了东阳老家,毫无损失。同时,随着杭州的沦陷,祭孔,这种企图以复古方式进行中华民族凝聚力教育的传统,自

然而然地由此而再告中断了。
  忘忧茶庄的人,以往几乎不参加任何与孔庙有关系的活动。从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开始,对孔老夫子就一直感冒着。直到赵先生被软禁在孔庙了,杭家与它的关系才突然紧密起来。先是小撮着到孔庙

里做了杂役,而后不久嘉和也到孔庙门口摆起茶摊来了。
  孔庙不小,赵寄客在里面也还自由,可以会客,就是不能出大门。杭家凡在杭州的人,都来看过寄客了。嘉和呢,不用说,几乎是天天都要到里面去报一报到的。只是从第一次见赵寄客开始,他就

不怎么开口了。
  寄客问过一次绿爱和嘉草的消息,嘉和简单地说:"没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有抬。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见赵寄客也没有反应,这才抬起头来,一看,自打日本人进了杭州城之后,赵寄

客就没有再剃过胡须,此刻,他的长胡子已经全被打湿了。
  嘉和就又说:"我把自家院子一把火烧了。"
  赵寄客还是一句话不说,脸上湿流流的一大片。嘉和从来也没有见过赵先生的这种样子。在他的记忆中,赵先生是一个不会流泪的人。他就补充说:"可惜只烧了日本人的东西,没把人烧了。"
  赵寄客就站了起来,到大成殿门口空地上练他发明的单手拳,一套拳完了,呼了一口气,说:"烧得好。"
  他的胡须依然是湿的,眼睛却干得像是刚刚被火烧焦过。
  没有人知道,甚至杭嘉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寄客没有像以往那样采取激烈的行动。他被关押在孔庙里,仿佛就在等待着什么,印证着什么。
  时常的,小掘一郎也会到孔庙里来。但他并不和赵寄客照面,他总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银须飘然的赵寄客练武习拳。有时候,他的脸上,会流露出着迷的神情,然后,慢慢地阴沉下去,阴沉下去,

直到最后,拂袖而走。
  这天上午,当杭汉正反手给了那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时候,嘉和被小撮着请到孔庙,说是赵四爷有要事与他商量。在通往大成殿的长廊上,小撮着见四周没有敌人耳目跟着,这才说:"东家,你知赵

四爷这次要和你商量什么事情?"
  嘉和正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听小撮着问他,站住了,看着一天的淫雨,说:"是王五权和吴有他们要来拆大成殿的事情吧。"
  "说是修理大成殿,其实就是拆祖庙,听说不几日就要来动手了。"
  嘉和就抬头看了那大成殿在雨中的檐角,眼睛眯了起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孔孟之徒,对大成殿是不了解的。赵寄客软禁在此之后,他才知道这大成殿原是南宋时所建,其中雕梁画栋,均为辅木。

自抗战以来,浙东已封锁了木材下运,因此杭州城一时就十分缺乏了燃料和棺木制材。王五权等人欲拆了这大成殿,毫无疑问,又是为了他们的那个棺材铺子。
  这么想着,他和小撮着已经来到了大成殿门口。赵寄客已经在殿里那排南宋石经前站着迎候他了。见了嘉和,他只是指了指殿内深处,说:"嘉和,你看,我还给你请了一个什么人来?"话音刚落,

那石碑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杭嘉和的少年朋友、在灵隐寺照过一面的陈揖怀。
  陈揖怀见了老朋友,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左手伸了出去。嘉和倒是微微一愣,顿时就明白,陈揖怀的右手已经被日本浪人砍废了。他也就默默地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了,陈揖怀要松,一时也松不开

  小撮着到了门口放哨,大成殿里,此刻除了他们三人,便没有其余游客了。赵寄客这才跟他们二位说:"本想请你们到我后面厢房谋事,只是那里白日骚扰甚多,只恐隔墙有耳,所以还是把二位请到

这里经碑下来了。"
  陈揖怀说:"赵先生想得周到。再说,我也实在是多日没见这'石经'了,从前习书法,可是三日两头来这里揣摩的。"
  "大成殿一拆,不知这些石碑又有什么样的劫难了。"嘉和突然说。
  "找你们来,正是为了商量这些事情。"
  原来,杭州城孔庙的祭孔渐渐式微之后,它那珍存石经石碑的功能,却是渐渐显露出来了。其中,最使它自豪的,便是此间藏有的这部南宋石经——石头版本的四书五经。石经在中国倒是不少,但

皇帝亲笔书写后勒石的却只有两部:一部是藏之于西安碑林的唐玄宗书之的《孝经》,一部便是宋高宗赵构及皇后吴氏写的这部南宋石经了。
  说到这部石经,经历着这几朝几劫,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了。从前皇家出身,何等显贵,尊之于太学,比如金屋藏娇。然大树一倒,身世飘零。那个挖了宋陵祖坟的番僧杨涟真伽,在从前南宋皇

城中造了镇南塔,要将石经搬去为塔基,后经人据理力争,才免全毁。可怜这石经年深月久,沦入荒莽,竟也无人理会,龟跌璃首,十缺其半。直至明代,石经方与其他一些珍贵石刻移至孔庙,幸存至

今。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如此九九八十一难的石经,今日又逢一劫。
  嘉和细细品味着这石经上刻着的经文,好半天才说:"实在留不住了,莫若落得一个同归于尽也好。"
  陈揖怀回答:"嘉和兄你正是这么想着的呢,才……"他突然缄口,倒是嘉和自己接了下去,"才一把火烧了自家的院子。"
  赵寄客却说:"家自可以烧得,国不可烧得。"
  杭、陈二人,多少都带有一点疑惑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赵先生的那份从前没有的耐心是从哪里来的。
  赵寄客与他们转至大殿深角处,这才与他们耳语道,这次他请他01来,还并不专门为这部石经。石经太重太大,要保住它,不可能不让日本人知道,那就要通过另一种办法了。什么办法是不用他们

来考虑的了,他赵寄客自有主张。现在他要和他们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情。
  原来孔庙里是素有一批祭祖乐器的,国民政府撤退时,谁也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带走。前些日子,小掘派人却来点查,发现这批祭祖乐器通通不见了。当时还以为有杭人趁日本入杭混乱之时浑水摸

鱼,其实不然。赵寄客捻着胡子说:"我进孔庙之后,就发现这批东西还搁在庙堂里,一时无人想到。没想到小撮着前些日子就来找我了,原来他们一起在孔庙做杂役的,唯恐日后日本人会来掠取,一时

也没有一个万全之计,只得夜深人静在庙内墙角下挖一大洞,把那些宝贝统统埋了进去,如今也有一年多了。原来想着终有一日可以原物取出,没想到汉奸竟要来拆孔庙。这批祭器,岂不是又要落在了

日本鬼子手里?所以特意找到我商量,看看除了同归于尽之外,还有什么好主意。"
  杭嘉和一边听着赵寄客说话,一边思忖:他心目中的赵先生,是个剑气冲天的快客,却不是一个萧心幽然的文人。他从未把这些诗书礼仪之类的充满庙堂之气的东西,和不拘一格的江湖侠士赵寄客

联系在一起。这种事情,恐怕父亲活着的时候,倒是做得出来的,小撮着是把赵寄客也当作杭天醉了呢。
  杭嘉和对赵寄客说:"赵先生,我和揖怀会想出办法来的。"
  赵寄客微微地笑了,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是只对那些东西放心,我是说,对你放心了。"
  行尽吴山见越山,白云犹是几重关。嘉和上吴山,是被陈揖怀硬拖去的。他说他年来没有和世人照面,为的是做一件大事。"若不是为这事,我哪里能够活到今日?今日要了此心愿了,却还少不了你

的参谋呢。"
  吴山不高,也就一百多米,就在杭州城中。传说吴王夫差屈杀了伍子管,吴人怜之,在此建饲纪念,故此山又被唤为背山,伍山。到得吴越国时代,钱俊在此修建了城隍庙,从此杭人便多称此山为

城隍山了。杭城又多火,"城隍山上看火烧",就成了一句著名的杭谚。
  嘉和对吴山,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吴山圆洞门,是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家。但自少年时母亲在此上吊而死,吴升一家鸠占鹊巢,嘉和就再不愿意往这里走过,万不得已要上山,也总是绕道而行。

陈揖怀知道他的这位朋友的心里的哑痛,所以一路登山,一路上不断说着什么来活跃气氛。
  "你看吴山今日也就冷落到这种地步了,一路上走来,一个人也见不着,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我记得小时候读吴敬样的《儒林外史》,其中讲到那个马二先生上吴山,那是何等的热闹……"
  这会儿,杭、陈二人走过那些年过五百的宋樟,也已经路过了从前的药王庙。经过雨的石阶不免滑溜,杭嘉和一边慢慢地行着,一边顺口背着:"……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

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 有两进。后面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看,隐隐望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要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

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摆的都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的,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说话间,他们已站在了吴山顶。此刻,风雨侵衣,天风浩荡,江湖迷茫。嘉和回过头来,说:"你

把我叫到这里,总不至于让我专门来背这马二先生如何上吴山的吧。"
  陈揖怀说:"今日吴山,早已非数百年前之吴山,你杭嘉和,也非昔日之马二先生。我今日的你出来,也绝非游山玩水。此处无人,你不妨与我摊底,赵老先生的这番嘱托,你有什么妙法可解?"
  杭嘉和放眼望断西湖的山色空檬之处,俄顷,方说:"这些东西,藏在原地,是万万不安全的了。即便带出孔庙,只要藏于城中,早晚都是一桩心事。想来,只有带出城外,才是上上之策。"
  陈揖怀这就知道,杭嘉和心里已经有了主张,不由心里一阵欣慰——他和赵寄客一样,担心着嘉和被家里从天而降的巨大悲剧压垮了。他连忙催着嘉和快说。嘉和就盯着西湖的西南一角龙井山中,

慢慢地说:"清明就要到来了。我们杭家,今年的清明,是旧坟新坟一起哭的了。只有趁这个时候,把那批东西带出城去,埋在我家祖坟的老茶树底下,才是最最保险的。揖怀,你看呢?"
  杭嘉和这里话还没有说完,陈揖怀已经热泪盈眶。他知道,要让嘉和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比杀了他还要难过的了。真想扑上去抱住嘉和痛哭一场——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活在今日,难道还未

到绝顶的伤心之处吗?只是看了嘉和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他的神色,陈揖怀知道,即便是到了此刻,嘉和也不愿意显露他的痛苦,或者说,他不愿意看到彼此的痛苦相互渲染。这么想着,陈揖怀眼中的

泪水也咽进了肚里,那只完好的手掌就紧握了起来,说:"你晓得我这一年多来都在干什么?说出来没几个人相信——我在练字。他们以为砍了我的右手我就写不成字了。可是右手废了,还有左手;两只

手都废了,我还有两只脚;若有一日,我两脚两手都被他们跺了,我还有一张嘴。我倒是要让他们这帮强盗看看,我陈揖怀还能不能够写字?"
  这么说着,就急急地拖了杭嘉和朝大井巷方向的山坡下山,一边走一边说:"嘉和兄,不瞒你说,我早已看中了一块石壁,也早已悄悄地磨平了,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石碑。我这一年多来的工夫

,也是没有白花的,如今左手写的颜体,也能够差强人意了。只是在那石碑上究竟写什么,我还没想好。今日上山,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帮我一把。看样子,这主意是非由你来给我拿不可了。"
  如此说着,飞也似地就把嘉和拽到了山脚处大井巷通往山的路口。这大井巷,本是江南药王胡雪岩的胡庆余堂的所在地,对门有一口大井,分成四个井口,杭人呼之为大井,巷也因此而闻名。从前

何等的一个繁华之地,如今也是人烟稀少,冤鬼出没的了。陈揖怀说的那块山石壁,正在此间山脚下。
  杭嘉和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磨平的山石,果然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字。他没有在这块山石前久站,而是来来回回地挟着陈揖怀山上山下地走,几个来回也没说话,最后,才边走边说:"要我看,就

写'火牛劫'三个大字吧。"
  陈揖怀差一点要叫起来:"火牛劫,真正是太好,太确切了。火属丁,牛属五,火牛即为了丑,丁丑年即为民国二十六年,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是年冬,日本军队侵入杭州,杭人从此又遭大劫

大难。刻这样一块石碑,那些狗汉奸、狗B本鬼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嘉和,还是你啊,当年的高才生,这点古文根底,现在到底派用场了。"
  他们两人,再一次路过这块山石,然后,就朝涌金门方向走去。杭嘉和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刚才在庙里和赵先生一起谈那批祭器时,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明白,何以赵先生对这么一件事情那么上

心,要拿了命去相许。现在和陈揖怀上了一趟吴山,突然就悟出来了——此时此刻,哪怕从日本强盗手里夺回我们中国人的一根针,也是重于泰山的了。想到此,便对陈揖怀耳语着:"刻字的时候,不要

留款识,也不要留年月。记住,字要用大红的朱砂填满,要让中国人走过,个个都会停下来,直到琢磨出什么意思,才会离开,记住了吗?"
  陈揖怀发现,杭嘉和一点也没有错乱。他品性中那种认真、细致的东西,再一次体现出来了。
  杭嘉和与陈揖怀都没有带雨伞,他们冒着淫而远远地从涌金门路口过来的时候,便被站在昌升茶楼门口的老吴升给看到了。
  老吴升是为了避那刚才喝了点酒这会儿到茶楼来喝茶的李飞黄,才从楼上下来的。茶楼生意不好,今日又下雨,弄得楼上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飞黄,手里还拎着个酒瓶。虽说吴

升对他也无大好感,但好歹人家是个大学的教授,所以一开始吴升还有几分热情,亲自叫了茶博士,用那上好的青瓷杯,替他冲了一杯龙井。新茶还没有下来,吴升做了一辈子茶叶生意,那旧年的茶竟

也保藏得如新茶一般,飘着奶香气,端上来,吴升是指望着茶客叫一声好的。
  那李教授却偏不叫好,他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了,酒醉糊涂地说:"吴老板,你这里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怎么就闹得我一个孤家寡人来喝茶呢?"
  吴升一看,就知道这李飞黄是喝得有六七分醉了。这时候的人最好饶舌,听话的人也不能当真。吴升老皮蛋一个,这点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倒也不和李飞黄较劲。他也实在是寂寞怕了,有

个人说话,总比谁都瘟神一样避着他好嘛。
  "怎么是你一个孤家寡人的呢?不是还有我吴升吴老板嘛,来来来,我来与你喝茶谈天,满意吧。"
  吴升还以为自己什么档次?还和日本佬没来之前那样的神气,挪着步子就坐在了李飞黄对面。谁知那李飞黄今日窝了心又喝了酒,平日里那点装着门面的斯文也就顾不上了,一口茶下去,没赞一个

字,却指着吴升的鼻子,笑着说:"你来与我喝茶?你坐在我对面,有什么味道呢?暗暗暗,你女儿吴珠在长康里西首大墙门'六三亭俱乐部'旁边开了一家茶坊,那才叫味道好呢。"
  就这一句话,触着了吴升的痛处,气得他直翻白眼。原来这"六三亭俱乐部",在杭人眼里,就是一个专给日本人卖淫的婊子窝。它是由杭州日寇宪兵队探长汉奸余祥贞的小老婆六千娘开设的,后来

那余祥贞终于被人刺死了,那六干娘连带着她的俱乐部,就一起被杭州城里另外一个流氓汉奸陈春辉接收了过去。吴升的女儿吴珠和六干娘是拜了小姐妹的,有没有一并被陈春辉接收了,谁说得清。儿

子已经当了汉奸,女儿还要再贴上去当婊子,那茶坊,谁不知道是个娼窝,不过没有人在吴升面前讲就是了。不料这个李大教授,今日却冲口而出。吴升想发火骂人,又没个可以下口之处,这么一个强

梁般的人物,竟然也被这书生的一句话憋死了,想了半天,才回口:"你说有味道,你怎么不到那里喝茶去啊?"
  李飞黄就大笑起来,指着这茶楼说:"吴老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咯,我不说别的来打比方,就说你这茶楼,原本姓的是杭,来来回回的,也就已经卖过两回了。第二次我就不说了,那第一次却

是为了什么才卖了的?吴老板,你不响了吧。我晓得你没话说——那第一次,就是因为他们杭家父子两个抽鸦片拍穷了家当,没奈何才卖的茶楼啊。嗅,你想叫我堂堂一个教授也落到这种地步啊。我又

没茶楼好卖,只好卖儿卖女。我们家的这点底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女儿,原本就不是亲生的,我想卖人家也不愿意;我那儿子,如今又找不着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呢,我,我,我哪里还有钞票去

嫖娼抽大烟啊……呜呜呜……"他就竟然哭了起来。
  吴升一看李飞黄这副吃相,知道他是喝多了,要到这里来发酒疯呢。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当了教授的,该丑态百出的时候,也照样丑态百出。这么想着,叹了口气,也就不和他计较,顾自就下了楼

  楼下惨淡经营,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吴升站在那些茶桌之间,东摸摸,西看看,开了窗,又关了窗。人少,那七星的灶头,就封了好几个。墙角那副围棋,白子也和那黑子颜色所差无几了,老吴

升就伤感起来。想起从前人五人六的岁月,走到哪里,也是奉承话听到哪里的。刚把这忘忧茶楼改成昌升茶楼之时,虽也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过,人到底大多是势利的,没过多久,老茶客就又纷纷地回

了头,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那时,他吴升是何等的风光,谁曾想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吴升还知道,楼上那酒鬼虽说话不中听,讲的却是实情。杭州人喝茶,喝到今天,竟然又和那鸦片争起生意来了。
  原来杭州城一经沦陷,鸦片、海洛因、白粉和吗啡等毒品,就在市面上流行起来。日本人,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就在城里专门设立了戒烟局。这戒烟局,管得三件事情:一是批发鸦片

生土和其他毒品;二是办理全市贩毒零售点的登记;三是垄断毒品买卖;戒烟局下面的戒烟所最盛时竟达到一百多个。这些戒烟所其实就都是大烟窟,烟土的价格,也已经卖到了和黄金等价的地步。吴

有吴珠见钱眼开,转过头去,就和他老爹的茶楼作了对。世道如此,非人力所逮,吴升真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这茶,原本也是太平盛世的吉祥之物,如今豺狼当道,茶楼能让它继续开下去,就是

万幸了,还有什么更多的话好讲呢?
  吴升站在茶楼门口,一边那么呆呆地想着,一边就看见了他从前的老对头杭天醉的大儿子杭嘉和,与另一位从前的老茶客陈揖怀一起从雨中走了过来。这二人均未带伞,浑身上下淋得湿湿,一声不

响地走过他的身边。吴升看看他们,突然说:"到茶楼里来避避雨吧。"
  杭、陈二人小小地吃了一惊,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看老吴升。然后,脸上就露出牌限的神色,一起就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听到后面有人说:"赏脸,到茶楼去喝口热茶吧,赏脸了……"
  这杭、陈二人就再一次站住了。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有些吃惊了。他们再一次地回过头来,看见那张乞求的老脸。他也站在雨中,背也驼了,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他的后面也没有人,这老头就露

出了彻头彻尾的下世的凄凉。这种凄凉,真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在早春的寒意中,就渗入了人世的苍凉了。陈揖怀拉拉嘉和的袖口,对他耳语说:"别理他,我们走我们的。"
  杭嘉和站了一会儿,突然看看茶楼,说:"我有多少年没进这茶楼。"
  这么说着,就朝茶楼的大门内走了进去。陈揖怀连忙跟在嘉和的后面,也一起上了茶楼。
  陈揖怀上楼之后才发现楼上还坐着一人,恰恰是他们的老同学李飞黄。他一时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飞黄却笑了,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边倒酒,一边说:"真是三岁小儿看到老。当年我就说过

,你陈揖怀才气不在杭嘉和之下,胸胆之气却在杭嘉和之下了。你看,嘉和上了楼,明明看到我李飞黄坐在他眼面前,他就敢从我身边走过,眼皮都不扫,就坐到一窗之隔去了。这才叫大将风度,高!

佩眼,佩服!"
  陈揖怀这才回过神来了,一边也坐到窗外木长廊上的茶桌上去,一边说:"这个倒也自然,古训向有所言——道不同,不相与谋。"
  李飞黄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酒杯,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怎么我们就这样白白地同学了一场?何以见得你我间道就一定不同,就一定不能相与谋了呢

?我倒是要移桌就盏,洗耳恭听一番了呢。"
  杭、陈二人也看出来了,李飞黄今日酒壮人胆了,否则,他倒也没有这样一张脸皮,再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的。只是这李飞黄自从灵隐寺逃难回来,种种媚态,杭、陈二人,时有所闻,心里就

讨厌这斯文走狗,连面都不愿意和他见的,不要说和他对什么话了。因此,二人要了茶来,只管看了烟雨苍茫的西湖,一口一口地品起哑茶来了。
  李飞黄却不管他们怎么样地沉默,只管自己坐在他们对面联噪不已:"风雨如磐,鸡鸣如晦,二位今日怎么得闲小坐茶楼啊?莫不是与李某人一样,我有心事说不得,却又不知,何日才会雄鸡一唱天

下白呢?"
  陈揖怀怕他七讲人讲地猜出疑惑,便要堵住他的嘴,这才说:"你不要胡说,我们只是上了一趟吴山,顺便路过这里,要知你在,我们还不上来了呢。"
  李飞黄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谈性大发:"啊呀呀,二位学兄怎么也有如此气魄,是不是也想来一番'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感慨啊?"
  杭嘉和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这个和他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况且李飞黄的卖弄也实在是不妥当。这两句诗本源于金完颜亮,说的是当年北宋词人柳永曾为杭州城作过

一首《望海潮》,其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誉,引得完颜亮从此对杭州垂涎,密遣了画工施宜生潜入杭城,画了一幅西湖图,又让画工在画中的吴山之上加添了自己策马立于绝顶的图像,还题了一

首七绝,其中就有刚才李飞黄引用的那两句。
  这么想着,杭嘉和说:"揖怀,对面这个人坐这里与我们饮酒作乐,也是对牛弹琴,他自可以把这两句诗校了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嘛。"
  陈揖怀也故意说:"是啊,人家现在要办什么日本人的学校,忙也忙不过来的,何苦坐在这里讨人嫌呢?"
  李飞黄自饮一口酒,说:"总算开口了。嘉和兄,你也不要对我太过分了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揖怀不明白,你不应该不明白。再怎么说,灵隐那场大火,生生死死的,我们还不是在一起嘛;

嘉草下葬,我也捧过一把黄土嘛!我的心情,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也不明白了呢?"
  杭嘉和冷笑数声,这才正面对李飞黄说:"李飞黄,你不要以为我杭嘉和因为念着你这点旧谊,才愿与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我们多年恩怨,早可了结。我所以还和你对面对坐着舌枪唇战,是念你虽

然想做奴才,毕竟还未做成。或者天良未混,尚有悬崖勒马的可能。我虽并不怜你,但我怜着我的女儿,日后她有一个汉奸的继父,也是世世代代的奇耻大辱。我这番真言,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十之一二

?你若听得进,也是我们三人的造化,你若听不进,将来有一日死到临头,也会想到我们今日茶楼所言。只是你那么一个最要活命的人,再想到我们的这番话,也是悔之晚矣。你说吧,你是想听,还是

不听?"
  李飞黄脸色顿时就变了,看来这醉酒之人,也不过佯狂罢了。老吴升靠在楼梯口,看着这教授手里捏着那酒杯,欲坐不能,欲站也不能的尴尬,赶快就喝了一声:"给李先生再上一杯茶。"说话间,

热腾腾的龙井茶就上来了。
  李飞黄不敢面对嘉和,实在也是事出有因的。他当了多年教授,本来出任一所学校的校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李飞黄如今正在张罗的那所学校,却是一般中国人都绝对不会去的。
  原来杭城沦陷之时,两浙著名大学中学,都已内迁,杭州城小学也几乎全部停办,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在日本人控制下,才开始恢复了几所中学。然有了学校不等于有了学生,像建在葵巷的希甫中

学,招了一百零八个学生,没几个月,逃得精光,学校也只好从此关门。
  学生之所以不肯读书,乃是因为日本人在中国人的学校全面实行了日化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日语就成了必修课。中学的日语教师,被称之为"大东亚省派遣教师",他们实际上都是小掘一郎领

导下的杭州特务机关专门派遣的,有些是日本军官,有些是日本顾问的家人,还有直接从南满铁路调来的浪人。此辈一旦跨入中国人的学校,自然横行霸道,太上皇居之。省立模范中学曾发现一张用毛

笔写的大字传单——中日亲善是伪善,东亚共荣是骗人,同文同种是杂种,奸淫掳掠是大和魂。日本教师立刻报告了小掘,两个学生不久就失踪,校长老师也立刻招了传讯。
  杭人大多知道这件事情,却没几个人知道,那被传讯的老师中,有一个,恰恰就是今日坐在杭嘉和对面坐着的那个李飞黄;更不知道,那李飞黄被小掘叫去一顿传讯之后,出得门来,已经是杭州大

东亚日语学校的常务副校长了。校长的头衔,却是落在了小掘一郎本人头上。
  这一类学校的目的十分明确——专门培养汉奸。日寇的翻译、特务、伪政权的公务人员,都是从这等学校出来的。杭州城里,这样的学校已经有了几个,小掘像是还嫌不够,又让李飞黄筹备着办新

的。这些日子,李飞黄屁颠屁颠跑到东跑到西,拉这个扯那个。那小掘一郎又专门点了名,要车飞黄把杭家门里的媳妇叶子请出来任教,这是李飞黄最为犯难的事情了。去找叶子,自然就瞒不过杭嘉和

。杭氏家族和日寇不共戴天,叶子怎么会和敌人同流合污?杭嘉和今日要告诫李飞黄的,正是这件事情。学校正在筹办,这也就是嘉和所说的想当奴才还没有当成的意思。可是你不想当奴才,你就可以

不当吗?你要不当,你就可能去死。李飞黄想到嘉和要他为这些气节之类的玄虚的东西去死,竟觉得古往今来天底下最傻的就是这种行径了。好死不如赖活,这句大白话,平时听听也是俗的,今日想起

来,实在是人生的最大真理。李飞黄喝了一点酒,又喝了一口茶,思维就异常地敏捷起来。随着思维的敏捷,气壮也就如牛起来。他就手握成拳头,朝桌子上一捶,茶盏酒盏统统跳了起来,移了一次位

,然后大声喝道:"杭嘉和,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一番,看你能说出什么千古箴言来?"
  杭嘉和此时的口气,倒是没有刚才的那份尖刻了,他轻轻一笑,说:"我又不是上帝,哪里来的千古箴言。不过你李飞黄,平素里一向是以晚明史专家自居的,我便只在你的圈子里较量。况且你刚才

又和我提你我灵隐避难之事,我也曾记得你当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这倒叫我想起一个晚明人物来了。揖怀,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读《甲申传信录》时,里面有一个名叫王孙意的贰臣吗?"
  陈揖怀顿时明白过来了,心领神会地说:"怎么不记得?这个王孙意,涕泅横流地在崇板面前发誓,要作为忠臣自杀殉国。可是没出三天,李自成进京,王家妇人一片哭声,他就拿一根竹竿挑一幅黄

布,上面写着'大顺永昌皇帝万万岁',挂出去了。"
  "这个王孙惠,原在礼部任职,也许是嫌崇输给他的官还不够大吧,此时还有脸对人说:'方今开国之初,吾辈须争先著。'李飞黄,你每次来找叶子,我就想起那个王孙意。可惜这个姓王的下场并不

妙,眼看着大顺王朝并不信任他,也没给他大官做,便扮成个乞丐,逃出京城,最后,却被土匪抓住杀掉了。"
  李飞黄面孔刚才煞白,现在铁青了,他饮了一大口酒才说:"嘉和兄,你若是举别的例子,我李飞黄信许就低头听你的了,你偏要来拿我吃饭的行当说话,就怨不得我驳你了。从前我做晚明的学问,

最做不通的,便是如钱谦益、吴梅村、侯方域一班的盖世文人,何以最后都剃了头,归了大清朝?现在眼看着北京城里那周作人先生都出来做事,才明白了。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

叫民为贵,就是民的命为贵。都如史可法一般,忠臣死节,他自己倒是落得一个青史流芳永垂不朽的美名,扬州城里数十万百姓却是生灵涂炭,灰飞烟灭了。二位不必动怒,且静下心来一想,究竟是一

个人的名节重要,还是天下百姓的性命重要呢?"
  陈揖怀生性要比嘉和易激动,此时恨不得挥手就给李飞黄一个耳光,左手就握着拳头直打那座椅的扶手,喝道:"李飞黄,亏你还晓得提那孔孟圣贤,还晓得民为贵,社稷次之!你怎么偏就不晓得世

间士大夫文人,绝非单单钱、吴、侯等几个无行文人?不说别人,单说我们两浙人晚明重臣倪元路,自杀前,还面北而说:臣为社稷重臣,而未能保江山,臣之罪也。更不要说就葬之于数里路外南山脚

下的抗清明将张苍水先生。从前我等同学少年,每到苍水墓前,必效仿先生临难前之状语,面对西湖,大声喝道——好山色!我还记得你李飞黄每念至此,便涕泅横流,大有恨不生逢彼时之感。如今果

然就到了苍水先生所吟的'国亡家破欲何之'的关头了,你怎么再不曾有'西子湖头有我师'的豪气了呢?你怎么就只知道搬出那些钱、吴、侯之流的软骨头了呢?你难道不知,这等文人曾活活羞煞了江南

名妓?你今日坐在这里搬出他们,难道就不怕活活羞煞我们这些多年前的老同学吗?"
  陈揖怀这番话虽重,却是触着了李飞黄的心了。他颤着手一大口一大口地饮酒,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突然手捶胸脯嚎了一声:"你们,你们,你们就晓得指着鼻头骂我,你们哪里晓得我的难处啊

!"
  杭嘉和这才站了起来,说:"李飞黄,你这就说了真话了。你是有你的自己的难处,与什么社稷、民众、君主等等,原无干系,抬出它们来,也无非拉大旗作虎皮罢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钱谦益,清兵

入侵时也曾被他爱妻柳如是拉着跳过池塘,没死成,他说是水太浅了。柳如是还要与他一起再赴死,他就说以后会有死的机会的。你看,虚伪文人就是这样,他不说他自己的难处,他就说水太浅了。揖

怀,我们走吧,李飞黄这么一个明史专家,做学问做得把史可法都否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可与他再说,走吧。"
  老吴升就看着杭、陈二人往楼梯口走来,正待要下楼,杭嘉和突然站住了,说:"飞黄,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即使你真的卖身投靠了,日子也不会好过。有个关于钱谦益的典故,记得当年还是

你亲口告诉我的。说的是钱谦益穿着一件小领大袖的外套在苏州游玩,遇见一位江南士人,问他何以穿这样一件衣裳,他说,小领示我尊重当朝之制,大袖则是不忘前朝之意。那士人说,大人确为两朝'

领袖'!如今你李飞黄为日本人这样卖命,却是休想再成为两朝领袖的。不要说钱谦益第二,钱谦益第十你也当不上。你这点难处倒是和钱谦益一样,不过怕死二字而已。不过我也实在不相信,你不当汉

奸就一定只有死路一条了吗?你若还信得过我们,你来找我,我杭嘉和不怕死,我保你活命又不当汉奸,我帮你逃走,怎么样?"
  嘉和紧盯着李飞黄,他的目光又奇异地燃烧了起来。李飞黄也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老吴升站在角落里看着李飞黄,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他看见李飞黄摇了摇头,又

坐下了。再回过头去看,杭、陈二人,已经消失在茶楼上了。
  吴升走上前去,重新坐到了那李飞黄的对面。李飞黄却是真的醉了,正在边饮边哼着一首吴升从前并没有听过的曲子:……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达造。青衫偎倚,今
  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萧,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
  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他就又饮了一口酒,这才看清对面的吴升,指着他鼻子问:"你知我刚才唱的是什么?"
  老吴升摇摇头,李飞黄一字一句地说:"《桃花扇》。"
  老吴升点点头,《桃花扇》他是知道的,茶楼里评弹也常点这出戏。就这么想着,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突然拿起李飞黄眼前那杯满满的凉茶,一使劲,就全部没在他脸上。李飞黄吓了一跳,站起来

喝道:"你要干什么?"
  吴升看着那一张沾着茶叶末子的脸说:"我要你醒醒酒,赶快追你的救命恩人去。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店了,快去,快去!"
  说完,连推带拉,把李飞黄拽下了茶楼。
  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这头李飞黄醉眼障陇赶出茶楼,那头,在茶楼下,病体虚虚的盼儿,恰恰就找到了已经走到了茶楼外的杭、陈二人。盼儿见了亲生父亲,不由悲从中来,扑到父亲怀里就哭

开了,边哭边打开方西岸让她带来的伞,边就把抗汉之事对他们说了。正站着述说呢,李飞黄从后面过来,见盼儿在她亲生父亲怀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上去一把就拉开了盼儿,大吼一声说:"你死到

这里来干什么,还不给我回家去!"
  陈揖怀气得也一手把李飞黄推得丈把远,骂道:"你这不通人性的东西,汉儿遭了那么大的难,你明明晓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李飞黄冷笑说:"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不都是不怕死的忠臣良相吗?你们不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自己的命都不惜,还会惜人家的命!好,杭嘉和,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侄儿这

次怕是命要难保了,不过你若让叶子出面到小掘那里去一趟,一切就烟消云散,你发不发这个话?你不发,你侄儿就得死;你发了,你刚才在茶楼里和我理论的那些道理,就是吃屎道理,就是放屁!"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杭嘉和重重一掌。这一掌之重,一点也不亚于杭汉之打日本兵,他李飞黄之打方西岸。这是今日与杭家有关的第三个耳光了,一下子,就把李飞黄打倒在茶楼旁的泥泞里

  杭嘉和搂着女儿的肩,就飞也似地走,李飞黄躺在地上叫道:"盼儿,你敢走,你敢走,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盼儿回过头来,也叫道:"我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飞黄爬了起来,醉得又倒了下去,吴升听到声音赶下楼去时,只听到他口里还在哼:"……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吴升蹲下来,听了那么几句,就管自己上楼了。店里的小二要出来扶李飞黄,吴升轻轻喝道:"随他去!"








 





第16章

  向晚时分,杭州城内,钟声乱敲起来了。这不合时宜又不分钟点的钟声,优恍嗡嗡地回素在了春日江南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知是要报告不祥之讯,还是在呼号着反叛。暮色里的行人,不由自主地

停住了脚步,正窝在家中门头吃饭的市民,也大着胆子打开了窗子。人们又慌乱又兴奋,又怕灾难降临又渴望出一件大事——自打191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地方人士捐款一万元建造了这座钟楼,它还从

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乱撞过呢。
  站在钟楼大铁门外的杭家人,挤在人群中,听到钟声这样激愤而混乱地响着,知道大事不好了。叶子和盼儿就冲动地往前扑去,被嘉和一手一只肩膀,死死地抠住了,他对着她们耳语道:"不要慌,

不要慌,日本佬轻易不会开枪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就抬起头来,朝不远处日本兵的包围圈中两个骑着马儿的人望去。他的目光就和日本特务翻译杭嘉乔的目光对视了。兄弟俩互相厌恶与仇视地逼看了一会儿,嘉乔就回过了头去

,对着小掘不知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嘉和看见小掘也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盼儿身上。嘉和能够感觉到女儿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消瘦的肩膀,女儿的头别开了。
  前面挤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不认识他们杭家的,对着嘉和耳语道:"日本佬儿说了,如果教会不把里面的人交出来,他们就要炸钟楼呢。这么'别'了一天,教会'别'不过日本佬了,他们已经答

应把人交出来了。这会儿,那人就在钟楼里敲钟呢。喷喷喷,真正是吃了豹子胆了,早上甩了日本兵两个耳光,晚上还敢不停地敲这大钟】"
  旁边便另有人问:"听说了是什么人了吗,这么大的胆?"
  "说是羊坝头忘忧茶庄杭家的二少爷呢!"
  问的人恍然大悟,说:"这份人家啊,难怪,杀人放火都敢的!好汉也出在他们家里,强盗也出在他们家里,杭州城里也算是一块牌子了。"
  "轻一点,你不要命了,有没有看到那骑在马上的人,那也是杭家的呢!"
  两人那么说着就缩了回去。叶子听到这里,手就揪到了胸口上,嘉和的右手就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对着她再一次地耳语说:"不要慌,出来也好,出来也好,不要慌,不会出人命的。"
  正那么说着,就眼看着青年会的大铁门打开了,日本人持枪嗷嗷地叫着,脚步声咋咋地响着,惊心动魄地朝里面冲,而钟楼顶上,那钟声也更为大作起来。钟楼下几乎所有的杭人都啊啊地叫了起来

,人群一阵阵地骚乱着,盼儿突然尖叫了一声哭了出来,却立刻被父亲一把搂过,把她的脸埋到他的又宽又大的胸膛上了。
  这时,一个穿着牧师衣服的洋人走到了大门口,仰望着钟楼,边划十字边高声地祈祷起来——我们在天的父啊,请饶恕我们的罪孽吧;主啊,你已经以十字架上的鲜血告知我们了:弥赛亚必须受难

,并在三天以后起死回生,仟悔和赦罪的将传遍世界,看见这一切的你们将为此作证,人子将亲自实现天父对你们的承诺,但你们必须等待,自上天而来的权能终将会降临在你们身上——阿门……
  所有站在大铁门前的杭人——无论信教的还是不信教的,都划着十字,跟着那牧师祈祷着——阿门,然后,低下他们的头来,甚至盼儿和叶子也划起了十字,低下了头。只有嘉和一个人昂着头,他

要看着汉儿从里面完好地出来,他要汉儿也看到他。
  果然,钟声突然就停了,一阵嚎叫之后,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然后,嘉和看见几个日本兵拖着杭汉从大铁门里出来。杭汉一开始还半低着头,和那些日本兵挣打拉扯着,突然,叶子尖声地叫了一

声,在场的杭州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杭汉却突然抬起头来,他听懂了,他的母亲脱口用母语叫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在杭汉抬起头来朝母亲叫他的地方看去时,嘉和突然跟起脚来,高高地举

起手来,频频地向他挥着。杭汉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嘉和两只手举过头顶,以作揖的方式,不断地和他的侄儿打着招呼,仿佛是说:汉儿,你是好样的;又好像说:汉儿,拜托你了;还好像说;汉儿

,一路平安。这种本来应该是下辈才能对长辈所做的礼仪动作,一直延续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杭汉的背影为止。骑在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杭嘉和,轻轻地对杭嘉乔耳语说:"这个人

,就是你的大哥吧。"
  小掘上午就知道,亲手打了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又是他们杭家人,而且,还是那已经死了的女人沈绿爱的亲孙子。一开始接到嘉乔报告的时候,因为嘉乔没说那层关系,小掘挥挥手就说:"通知宪

兵队,立刻搜寻钟楼,把那人弄出来,什么地方打的耳光,就让那宪兵在什么地方回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打够了,就地正法,枪毙。"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记住了,要暴尸

十天的,这也是中国人的老刑法,我们也不妨入乡随俗嘛。"
  嘉乔迟疑了一下,没走,却说:"刚才孔庙来人报告,赵寄客急着要见你。"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
  嘉乔这才说:"我看八成是和钟楼上的人有关。"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头去说:"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那个逃入钟楼的人,正是我二哥杭嘉平的儿子,名字叫杭汉。"
  小掘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茶道老师羽田先生的外孙,也是明天就要来杭和我们日方接洽的南京政府的代表沈绿村的亲甥孙,还是你杭嘉乔的亲侄儿。你们

杭家很有趣,先是烧了我住的院子,然后是给我的士兵吃耳光。你们抗家,的确很有趣。"
  "我和我二哥不是一个娘生的——"杭嘉乔急忙抬起头来要申辩,被小崛一个手势就挡住了,轻轻笑着说:"哎,不要这样没有人情味嘛。我已经想起来了,这个杭汉,不是日本女人生的吗?"
  "那你看……还要不要……枪毙?"
  "我说过要枪毙日本人了吗?"小掘回过头来朝嘉乔一瞪,嘉乔立刻就缄了口。小掘就一边戴着他的白手套一边往外走,嘉乔也没有跟他——这也已经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凡到赵寄客处去,

杭嘉乔都不用跟着。小掘走到门口,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住了,问:"你全身的骨头还痛吗?"
  嘉乔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是的,他全身的骨头痛,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时节;特别是当他听到打那日本宪兵耳光的,竟然是他的侄儿杭汉的时候;他是一个从来也不相信报

应的人,但是他的骨头,确实是痛得厉害啊。
  日本人给赵寄客的软禁之处安排了两间平房,相互间有一个小门打通,外面一间做了会客间,里面是卧室。
  小脑一进屋子,见赵寄客昂首坐着不理睬他,他也不尴尬,只管自己桌上柜上地眼睛扫了一圈,然后才说:"赵先生和茶人交了一辈子朋友,怎么客人来了,连杯茶也不给,要不要我给你送一点来?

"
  赵寄客摇摇手说:"我只喝白开水。"
  小掘一郎也不在意,叫人冲了两杯茶上来,一杯亲手端了捧到了赵寄客面前,一杯放到自己身边。赵寄客说:"你倒是有胆量,不怕我再用茶杯砸破你的脑袋?"
  赵寄客上一回大闹维持会,茶杯砸过去,把小掘的头都砸破了。这件事情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掘没有和赵寄客算总账。
  小掘摇摇头,凝视着眼前的青花茶杯,片刻,突然说:"跟羽田先生习茶道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会怎么样端着茶碗跪在你面前——"
  赵寄客很吃惊,小掘的话的确超过了他的想像。他的第一反应是阻止他再说下去,便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低声咆哮道:"你给我住嘴!"
  然后他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不能自己,这是他一生中很少有的事情。他全身发抖地在斗室中来回地走着,不停地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他一下子拎起刚刚小掘给他冲的热

茶,狠狠地设在地上,然后又冲到小掘一郎身边,咬牙切齿地威胁着小掘说:"你要是再敢提……"
  小掘看着赵寄客疯狂的样子,就把军刀做了手杖拄在手里,半低着头。他知道,他这一次是触到赵寄客的痛处了,但这也是拿他自己的痛处与他的痛处碰撞而得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他杀过许多人

,可他也会伤感,会动情,还会有痛处——隐痛。他曾悄悄地观察过他的许多同僚,包括他在军校的同学。所有那些日本人,和他都是不一样的。一开始他为自己羞愧,后来他仇视自己,然后他学会忘

却。最后,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时候,他来到了中国。所有忘却的一切飞快地复活,他知道他的血液里藏着恶魔。
  这个恶魔现在甚至接捺不住自己,要从血液里跑出来,跳到他的眼神里去了。所以这一刹那他不能够抬起头来。为了掩饰自己,他的口气变得像地狱一样冰凉。
  "别忘了,这一次,是你把我请来的。"
  赵寄客也冷冰冰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叫你过来?"
  小掘没想到赵寄客会这样回答,这就是那种在生活中一贯要掌握主动权的人的思路,也是他小掘一郎的思路。
  他说:"你能这样与我交流,我很高兴。"
  "我不高兴。"
  "你这是在成心找我的茬子啊,"小掘笑了起来,"我倒是很愿意没事情找你多聊聊,这才显得正常嘛,特别是你我二人之间。"
  "不要提你我,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你我。"赵寄客就又急躁起来了。
  小憾的声音却突然高了起来,透着他自己从来也不向别人透露的那份委屈:"你还是直说吧,你要我对那个钟楼里的人怎么样?"
  赵寄客说:"我要你怎么样,还用我来说?"
  小掘恢复了他冰冷的口气:"那个钟楼上的人应该去死。"
  "可我要他活,还要他自由自在地活。"赵寄客盯着了小掘,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接地长久地盯着他。他们就用目光那么较量了一会儿,小掘把目光就别开了。他和赵寄客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压不

住没来由的委屈,倒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了。为了不让这种伤感的情绪泛滥成灾,他换上了那种他已经习惯使用的嘲讽的口气说:"、…··我很羡慕钟楼上的那个无法无天的暴徒啊,他不是快二十岁了吗

?我还没动他一个指头呢,就有那么多人来为他的生命担忧了。一个支那人,低贱的人种,却享受了幸福。这种幸福,我小掘一郎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小掘抬起头来,他现在有底气目光直逼着赵寄客了

,他说,"赵先生,你真不该当他们杭家人的说客,你挑起了我个人对他们杭家的仇恨。如果这个杂种现在就站在我眼前,我会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赵寄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咆哮,他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好半天,他才说:"别忘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好吃好喝,还不杀我,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你自己,你也是一个杂种。小掘一

郎先生,你给我记住,杂种两个字,别人骂得,你骂不得!"
  小掘一郎脸色骤变,眼露凶光,右手就一下子地按在了军刀上,肩膀一挺,好像就要动杀机了。然后,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就僵持在椅子上,慢慢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说

:"赵先生,我也真没想到,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把我看成是杂种的呢!"
  赵寄客想了一想,轻声说:"我也没法接受你是一个杂种的事实。可是没办法。杂种就是杂种。"
  小掘一郎此时已不再动怒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杀那个竟敢殴打大日本皇军士兵的家伙。哪怕你来替他说情也没有用,一切都得看我的心绪,而心

绪是不可知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杂种的心绪。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也不会再改变了。过段时间,维持会的人,就要来修复这里的大成殿了。我可不想隐瞒你,所谓修复,不过是幌子而已,他们

是要拿你们大梁上的榆木做棺材板呢。真可惜,那可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孔圣人庙的棺木啊。当然,我是有权力阻止他们这样做的。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你们的这个民族应该像棺木一样地被葬掉

!你们腐朽了,你们糜烂了,你们只有依附在我们大和民族身上,还可苟延残喘活下去……等一等,你别激动,其实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没办法,和你一样,我们得承认现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忍不住回过头来,却看到赵寄客的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背影,他就对着那个背影说:"赵先生,在支那大陆上,像你这样的不多了,当然像王五权、吴有——哦,包括杭嘉乔

这样的人,他们也不多。好吧,也许我不会杀杭汉,因为杀他和不杀他,都无损于我们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明天,你从前的辛亥义举时的战友沈绿村就要来杭了,他是作为合作者的特使来打前站的,

我将在天香楼专门替他接风。他可不会想到,当他正在和我们日本政府洽谈共荣事业的时候,他的亲甥孙却在钟楼上乱窜一气呢。多么可笑的钟楼上的堂吉河德啊……我还会来看你的,你还有什么话要

对我吩咐吗?"
  赵寄客背着他挥了挥手说:"我们中国人都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刚才却提到了一群狗。所以我还要补充一句话,杂种并不丢脸,狗杂种才叫丢脸呢。" .小掘任了一下,轻声地咆哮起来

:"你想要我真的杀了那家伙!"
  赵寄客说:"你要是真的敢杀他,你就杀他吧。"
  小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还是咽下去了,转身就走。他杀气腾腾的脚步声,在孔庙里震响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
  小撮着眼看着小掘从大门走了出去,赶紧往庙里跑,见着赵寄客就问:"赵先生,赵先生……"他都不敢往下问。
  赵寄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撮着,你赶快去告诉嘉和,汉儿不会死,他要活下去的,叫他们不要担心。"
  小撮着惊喜地问:"是小掘亲口跟你说的吗?"
  赵寄客突然提高了声音:"快去啊,问那么多干什么!"
  小撮着惊了一下,一时就愣在那里,赵寄客这才缓下口气来说:"快去快回,我这里还有要紧事情和你商量。再过几天,王五权他们就要来拆孔庙了。"
  照杭人的说法,真正是差了一刨花儿,杭汉就要死在小掘一郎的手里了。
   夜色降临之际,杭嘉乔亲自把杭汉从拘留室押到小掘处去。小掘的机关和住处连在一起,是杭州城从前大户人家的一个院落。这户人家姓陈,人称陈家花园。陈家几代在京城为官,书香门第人家,

那院子便自然多了几分儒雅,也有几进花园天井。小掘喜欢这种中国式的居住环境。不过,一般的人走进这样窗明几净的花草疏林间,是很难想像地狱就在后院的。最后一进院子的厢房,从前下人们居

住的地方,现在成了刑讯室和临时拘留所。杭汉就被关在这里。
  此刻,杭嘉乔一边架着杭汉在夜色的花园小径中走着,一边对着他耳语:"你不要再犟了,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应着,你再犟命要犟掉了。"
  杭汉"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杭嘉乔脸上。他对他恨之入骨,却不仅仅因为他是汉奸——还因为他们全家都把杭嘉乔当作杀害绿爱的直接凶手。他们对杭嘉乔的仇恨,是国仇家恨都占全的了。

杭嘉乔却不明白,他抹了一把脸,架着杭汉的手就放了下来,说:"你不识好歹,我反正仁至义尽了。"
  其实,那天夜里,小掘对杭汉本来并没有动杀机,他没有在刑讯室里审讯杭汉,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与杭汉见面的。接待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用一把牛刀来杀鸡,小掘感到好笑。他不想

再在这件事情上大动干戈了。明天只要打个报告,说明一下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是两个日本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就可以了。当然,不能那么炔放出去,至少得拿这件事情换出叶子来。羽田先生的女儿和外

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或许是在中国呆的时间太长了吧。必要的时候,应该把他们送回国内,让他们感受一下战争的气氛。他们毕竟是有着我们岛国的血统的嘛,他们会很快明白过来的。
  这么想着,看见年轻的杭汉进来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亲切的、略带伤感的认同感。台灯的明暗光线下,他努力地想寻出老师羽田在这位隔代的后人身上的印记。他发现了这个小伙子下巴——

略略兜起的发育的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着的若有若无的凹沟——毫无疑问,这是老师羽田家族的下巴。单单冲着这样的下巴,小掘都差一点要说出"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之类的话。但是就在他这样感

情冲动的刹那间,他也没有忘记从下巴往上的观察,结果,他看见了一双纯粹的中国人的眼睛,中国人的目光。这种杭氏家族特有的目光,顿时就把羽田家族的下巴的特征掩埋了。就在那一刻,小掘想

起了沈绿爱,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着一双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完了,现在,格局又恢复到从前小掘千篇一律在做着的,一个日本专政机关的官员对中国人的审讯。一切都是老样子的了,年龄,姓名,家庭地址,本人身份等等,只是多问了一道国籍。杭汉平静

地回答"中国",小掘就站了起来,绕着杭汉走了好几圈,然后,劈面就是几个耳光,杭汉嘴角就被打出血来了。小掘突然就用日本话吼叫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
  杭汉只管自己低头用袖口擦自己嘴角的血,没有理睬小掘。说实话,他回答国籍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想到要专门因此而激怒小掘,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下意识激怒了小掘,他想用

两个耳光唤醒杭汉的大和民族的自尊心。然而这两个耳光和接下去的日语反而激起了杭汉的中国心,他不再理睬小掘。当小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再一次用日语叫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的时

候,杭汉摇摇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一次小掘知道杭汉不是下意识对抗他的了,他竟然不肯承认自己祖国的语言了。他眼前开始出现老师年迈的背影。作为京 都著名的茶道师,他死后没有一个亲人来替他送葬——他们都在 遥远的

中国江南,消息不通,路途不便。小掘从墙上取下挂着的 鞭子,有时候,他喜欢用鞭子把犯人的身体抽出花纹。可是今天 他没有这个雅趣,他一边拉着鞭子一边说:"你说什么,你说你听 不懂,我现

在以你外公的名义用另一种语言教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听得懂了。"
  他没想狠狠地揍杭汉。举起鞭子之前,还只想抽几鞭子教训一下。他经常以折磨犯人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并且从中得出了许多技巧性的操作程序,比如先声夺人把犯人的威势先打掉,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在实践中他却不能完全服从于他自己发明的程序。他不能真的拿起鞭子而不狠狠抽,就像他不能真的举起枪来而不射子弹。他一举起鞭子,就成了另一个不能自控的人,他血液冲头,感觉中脑袋

就涨得像个磨盘那么大。他浑身发抖,见了血就像抽了鸦片一样兴奋,甚至有一种浑身抽搐的痛苦的快感。此刻他也未能超越自己,他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叫着:"说,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

人?"杭汉却一声也不吭。这样,等小掘气喘吁吁清醒过来时,杭汉已经被他抽得昏死过去了。
  这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小掘的同情。相反,因为疲劳,他感到空虚。自从到了杭州,常常会有这种过去不曾有过的空虚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扔了鞭子,一个人坐到台灯下去沉思默想了

  一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浓郁的黑暗中有人显现,他知道那必定是杭嘉乔。这个人同样让他讨厌,他便头也不愿意回一回,只是说:"把他押下去!他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什么时候放他。

"
  第二天小掘没有再提审杭汉。中午嘉乔亲自给杭汉送了一碗面条过去。杭汉躺在拘留室的烂草堆里,头朝里,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手脚都动不得。嘉乔想,这一次小掘倒是真打狠了,要照这个打

法,再提审两次,杭汉这条小命也就算完了。这么想着,他就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出去,然后才说:"不就是让你说你是日本人嘛。说一声日本人又怎么了,你本来就有一半是日本人。说了,也没多什么

,也没少什么,你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吃现在这种苦头?犯不着。"
  杭汉的脑袋就移了移,同样肿得像个喇叭一样的嘴唇动了动,嘉乔连忙移过耳朵去听,他听到一声气息一样的字眼——你滚……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杭汉毕竟还是杭嘉平的儿子,节骨眼上他们多么相像。行了,当他们都死过了吧,夜里也不要睡不着了,杭嘉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肩膀,被绿爱咬过的地方,这

会儿又突然痛起来了。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

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南京维新政府特派员沈绿村,此次来杭,乃是专门为了配合日方调查杭州市长何措被刺一案。自1938年5月维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过一月,至6月22日,维新政府的浙江省政府与杭州市政府,也就同

时成立了。市长何措,乃是沈绿村的老相识。这个福建闽侯人曾在日本帝国大学学医,后来又出任国民政府驻日本和朝鲜等国的总领事及外交部参事。沈绿村与他经历相似,政治见解也惊人地一致,到

末了,绕来绕去,还就是绕到一条道上来了。两人都以老资格的国民政府要员而理直气壮地做了大汉奸,自然引以为知己,唱诗祝贺,送往迎来,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没想到这市长当了还只有半年,

1939年1月22日,竟让抗日的地下组织给杀了。沈绿村这次来杭,一是调查此案,二也是免死狐悲,凭吊一番。
  他是从火车站直接赶到陈家花园的,准备与小脑紧急会晤之后,一起去吃饭。听说这次饭局又被安排在天香楼,他好像不经意地说:"南京政府方面接到的报告说,正是天香楼一个小跑堂的,在何市

长的饭桌上拣了同桌遗下的名片,又取了这名片敲开了何市长的门,结果竟然在何市长家中把他给当场打死了。"
  小掘笑笑说:"所以才特意请了沈特派员再到天香楼吃饭,也算是考察现场,也算是身临其境嘛。"
  两句话一谈,沈绿村立刻就掂出这个小憾的分量来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度人心机,也是早就有了一套识人的本领。他看出来了,这个小掘一郎,乃是一个多疑和难以捉摸之人。这么

想着,他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果然就见嘉乔尾随而来。
  沈绿村和嘉乔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是够微妙的。按理说,沈绿村没有理由不仇恨他——他妹妹绿爱的一条命是送在嘉乔手里的。可是沈绿村就有这种本事,私人恩怨,哪怕比天还大,还是大不过他

的权力欲和从政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人,只不过把他家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经商热情转化为从政热情罢了。当官,当大官,当最大的官,是他的人生目的,也是他的人生过程。把人都

聚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分化他们,瓦解他们,再把他们团结起来,然后,再在其中制造新的派别,让他们再打混仗,弄得不可收拾,然后再由他来收拾残局,乐莫乐于其中矣。说实话,他本来完全没

有必要投靠维新政府,他在国民政府里,日子过得也不坏。问题是他以为日子虽然不坏,却不能够再发展了。而一个另起炉灶的政府,还将有多少官职在虚席以待啊。就像他当年押宝押在辛亥革命、后

来行情又看好蒋家王朝一样,他现在是吃准了日本人将得未来中国之天下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开罪于日本人的亲信嘉乔呢?再说绿爱也已经死了,你再找仇人算账,死人还是不能复生了。沈绿村

当然也为妹妹的惨死难过,这种难过,越离杭州近,越明显起来。但他能够把难过埋在心里,他知道他能够过得去。当年四一二事变,杭家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他作为不可推卸责任者,不是照样

平平安安过来了吗?
  所以从镜子里看到嘉乔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绿村不由得暗自心中一笑,想,还是嫩啊。嘉乔见沈绿村笑了,连忙说:"特派员,如果小掘让你会见赵寄客,你最好推掉。"
  "我见他干什么?一个背时鬼,国民政府手里我都没想见他,这会儿我去见?得让小掘知道,这人早就过时了,没用了。"
  "可小掘不那么看,我是说,他和他之间,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仇恨,谁也想不出有多深。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不让我们知道的东西。这件事情我不想多说了,

小掘要是知道了会要我的命。我现在急于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就凑近了沈绿村的耳朵,把杭汉的事情告诉了沈绿村。
  沈绿村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讲话就更加天衣无缝了。他发现小掘一郎也显得彬彬有礼,他们两人各自的戒备都显得旗鼓相当。到天香楼去时他们没有走前门,走的是后花园的一扇小门。他们路过

厢房时嘉乔朝沈绿村看了一眼,可是他没弄清沈绿村有没有朝那拘留杭汉的屋子里看。那天晚上天香楼的饭局,中日双方吃得其乐融融。沈绿村用日语讲了许多他在日本留学时的故事,还有日本民族的

风情地理。小掘很有礼貌地听着,偶尔便用汉话做一些询问。沈绿村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也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结果沈、杭二人席间的日语说得比小掘还多,不知底里的人,也许会把他

们之间的国籍换一个个呢。
  令沈绿村放心的是小掘绝口未提赵寄客这三个字,这说明小掘未必想让他们这两位老战友见面。沈绿村生性厚颜无耻,一般对人都少有发怵的时候,记忆中细细搜来,赵寄客算是头一个让他发怵的

人了。他很难和这样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人对话,彼此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到末了也总是赵寄客强人一头。赵寄客也是沈绿村少见的奇人,一般人聪明和力量,往往只占一头,赵寄客这个人,两头都

占了,且老而弥坚,硬得越发像块花岗岩。碰到这样的角色,沈绿村是连半句话也不能和他对的,他也不想在小掘面前出这种洋相。
  小掘一郎,从骨子里鄙视像沈绿村和李飞黄这样的人。相比之下,他反而觉得吴有之流更容易接受一些。小掘下意识地以为,有文化的人是不能够弯下脊梁骨来的,他们只有一种命运,像赵寄客和

杭嘉和一样地去面对死亡。他知道,总有一天,不是他会置他OJ于死地,便是他们会置他于死地。正因为在死亡这个根本问题上,小掘和赵寄客这两大阵营不共戴天的人们反而有着共识,而投靠着小掘

这个阵营里的沈绿村之流,在他的眼里,虽然道貌岸然,却都不过是一些苟活的怕死鬼,小脑从心底里就深深地鄙视他什1。无论他对他01怎么样地彬彬有礼,这种鄙视的目光都无法做到完全掩饰起来。
  那天深夜,沈绿村回珠宝巷自己家的时候,没有忘记让一个十分可靠的家人,带着一张条子到羊坝头杭家大院去一趟。条子是给叶子的,是用日语写成的。看了这张条子之后,叶子就敲开了嘉和卧

室的门。
  他们的对话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和叶子住在一起的杭盼,隔着墙板,几乎全都听到了。显然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数次讨论,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就是建立在以往对话基础上的——
  "我不是不叫你去,关键是你去了起不起作用。你想好了吗,你愿意到李飞黄的学校去任教了吗?"
  "我只是想看我的儿子,我要把他救出来。我没说过要到日语学校去,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那种地方去。"
  "你看,这不是我对你说的,你晓得这是嘉乔带来的口信,而他的口信又是小掘亲口转述的。事情就是这么样的简单,你去学校,换汉儿的命。现在事情更复杂了,汉儿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这条

子肯定是沈绿材写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有汉儿承认,才能被放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汉儿让步,让他承认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是让他承认了,还是不让他承认。你知道,他相信你胜似相信我。"
  "你坐下来,你不要这样激动。叶子,你喝口茶,听我说,还是让我去跟他们交涉好不好?"
  "可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冷静一些。汉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个选择应该是他杭汉自己的。我是说,其实承认自己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但国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小掘,他不会

让汉儿轻易地送命,可是他也不轻易地放他。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他好像对我们杭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你是说那个和嘉乔靠在一起的骑在马上的人,他披着一件黑大威,累头发的,他和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和父亲在一起习茶道的时候我见过这个人。我父亲说,这个人的身世和汉儿一样

,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中国人的父亲……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发现他像一个人……"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晓得为什么他要把赵先生软禁起来,他为什么不杀他了……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再不能透露给第三个人的。"
  "我现在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让汉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是不是非得去会会他才行呢?你看,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在家里等了两天了,再让我等下去我会死的。汉儿也会死的……"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你身边,你会自然多的。要紧的是不能够让他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也许他那么盯着你和汉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

你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这么哭下去,明天还怎么去见汉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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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清晨,小掘一郎打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刹那降临了。
  昨夜他并不快乐,恶梦缠身,仿佛当年东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现了。漆黑的大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丑陋的口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深处,朝天空喷射着火焰。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在龟裂的大地上东跳

西蹦,为的是逃避着那些仿佛跟踪着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裂口都像毒蛇一样地跟他窜到哪里。天空浓云密布,也像大地一样地裂开了口子,闪电的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钟声,那是报应

的钟声。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将永坠地狱之中。在梦中,他是怯弱而恐惧着的,这种感觉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从来也没有让它膨胀起来控制住他的头脑。然而梦比他的意志强大,在梦中,还来不

及叫出声,他就飞快地朝地狱下坠而去——然后,他就醒了。
  直到打开窗子,看见了窗外那株紫荆花挂满着露珠,在初阳下灿烂地开放着了,院子的鹅卵石小径被昨夜的大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才知道,多日阴雨的江南杭城终于放晴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喜悦突然袭入了他的阴暗的内心,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久不开仓的地窖,霉气散发出来了,立刻就被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吞没稀释掉了。
  这是久违了的少年时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企盼,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时,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门下习茶,他还不曾有

资格成为一个候补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然后特意叫来嘉乔,吩咐说,他今天另有公务,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他准备外出一趟。
  嘉乔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能否告诉他小掘太君准备到哪里去,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下级,在这特别的战时必须知道的。
  小掘一边高兴地刮着胡子,一边说:"我早就想去一趟径山,不,你不要说带卫队什么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看,这是刚刚送来的你们中国人的长衫。要不要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来的兴致不但未使嘉乔放松,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当小掘套上了这件灰色哗叽夹布长衫时,嘉乔简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平时他很注意理发剃须,最近几天也许

是忙了,一直顾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个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头发反而就显现了出来。嘉乔看着这个突然穿上了中国长衫的日本太君,他说不出话了,一阵恍然大悟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目光

里透露出来。
  为了掩饰这种突然发现了的恐惧,嘉乔说:"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还不能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是一定不能见的,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特别紧急的事务。比如说现在就有一个人

正站在门口要求您的接见。我让她等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对自己这件中国长衫的欣赏,皱起眉头等待着嘉乔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乔不会这样暗示他。
  "——是这样的。你已经知道盼儿回到了羊坝头杭家大院,我昨天听到李飞黄对你这样说的。可是你还不会想到,现在她就站在门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们家族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吗?……"
  "……也许你想见见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关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荆花开得真好啊,雨过天晴,万象更新,春意盎然。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会有一种企盼,有一种暗暗涌动的对于青春的渴望,还有一种对自己纯洁的

少年时代的回想。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来中国数年之后,第一次发现了中国的太阳。
  杭嘉和的女儿杭盼亲自来找小掘一郎,并不是来祈求撒旦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个装腔作势的人会散发出真正的人的热气。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从地狱来的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冷酷得犹如一方大

冰块。当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对她叹息地说着可怜的姑娘时,杭盼看到他那两个大冰窟一样的眼睛深处雾腾腾地冒着不可告人的寒气。
  杭盼与别人对小掘唯一认识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性别——当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员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时候,在盼儿的眼里,他是一个男性的魔鬼。尽管上帝主张宽恕一切,但杭盼从来也没有想过宽

恕像小掘一郎那样的强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以上帝的名义去谴责他们,谴责不是往往和宽恕连在一起吗?
  然而此刻,当杭盼站在小掘一郎这富有十足的中国人情调的书房兼会客室里的时候,她不是怀着某一种强烈的谴责的欲望吗?是不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当她和她的父亲几乎同时知道了那个可怕的秘

密的时候开始,这个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获得了某一种被谴责的资格了?
  杭盼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除了《圣经》,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她的身体始终不怎么好,即便是在吃了许多的西药之后,即便是在别人发现她一天天地在好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好

起来。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样,已经留好了自己死去时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绣着一只冥枕,那也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时所必须用的。
  和他的父亲一样,杭盼,是一个对死亡有着准备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这样的一个中国姑娘吗?看上去,她是那么样的弱不禁风,长得就像中国小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连她生的病也和林黛玉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这姑娘是高傲的,内心深处有着

不少的小性情,这也是和林黛玉一样的吧。看到她这样的姑娘,小掘会想起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的那些宫廷女子,他对这样有着浓郁古典情调的女子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认同感。
  小脑还知道这个姑娘已经回到了生身父亲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感到欣慰。他从来也没有和杭嘉和有过一次真正的正面交锋,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应该和这样的父亲在一起生活。
  现在他请她坐,他还亲手为她冲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龙泉窑的。小掘一边用曼生壶为自己也沏了一壶茶,一边说:"您看,我本来应该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寻找南宋官窑的秘色瓷器,如

果能找到这样的一只茶器,我会高兴得发疯的。听说玉皇山脚下有着宋时的窑址呢,我希望什么时候能与您一起去寻访寻访。怎么,您为什么不坐?我的茶不会比您家的差。您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一个

标准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来。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壶,他已经发现杭盼一直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曼生壶了。可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紫荆花开放的早晨,让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姑娘联想起战争。姑

娘站着,突然轻轻地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小倔想,这正是一个毫无力量的羊羔一样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种仿佛命里注定一定将香消玉殒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笔下的那些宽衣长袍的悲伤的影

子。现在他将眼看着这样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伤感,甚至因为这种伤感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掩饰这种樱花树下才会生发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开了曼生壶,又顺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装饰品的茶石臼,一边摩拿着一边说:"我很高兴您能来拜访我,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您。

看上去您气色不错。按照我们日本人待客的规矩,我应该请您喝末茶的。您看,我还特地从本土带来一只唐物茶日,您过来看看啊,这上面刻着梅花,您见过吗?"
  他走到杭盼身边,茶臼伸到盼儿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说:"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让我看中国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这样一个力不胜衣的弱女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国主义的对话,非常可笑,非常可爱。她越一本正经,就越可笑可爱。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现在知道了

这姑娘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来,边笑边说:"您真是一个聪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谈茶呢,你却和我谈支那人的爱国热情。当然,你一点也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中国的梅花。连这样的茶

臼子,也是宋代的时候从贵国传到我们岛国去的嘛。啊……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臣中翠涛起……记得那是谁的诗吗?不记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样,对自己本国的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么,就请原

谅我在您面前卖弄我的汉学了。我刚才念的,正是中国宋代范仲淹的诗,他描写的,不正是末茶的制作过程吗?正是宋代出现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后才传播到了我们日本。呵,可惜我没

法让你亲口尝一尝今天我们的末茶的真香,呵,我们的浓茶'云鹤',我们的淡茶'又玄'
  小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仿佛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韵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继续说:"虽然,从制作工艺上说,它和贵国的蒸青茶——比如说恩施玉露茶,就有着一脉

相承的渊源关系,可谁能说,'云鹤'与'又玄'是中国的呢?就像这只茶臼,上面刻着中国的梅花,我们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谁敢说它就是中国的茶臼呢?喀,您敢吗?"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长眼睛,一时睁得很大,她几乎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欲壑难平,却又厌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这位中国少女面前得到了说不出来的心灵的满足。他对这位病病歪歪的中国少女

毫无防范心理,此刻突然爆发了没来由的人到中年的虚荣心。他兴奋地站了起来,高谈阔论道:"我记得你是在您继父家中长大的,您母亲又是一个热衷于基督教的信徒,您不会有机会读到荣西《吃茶养

生记》这样的作品。他在其中记录的中国宋代的末茶冲饮法,也就是我们日本茶道今天所继承的饮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机会到日本去,我可以带您领略这种制茶的全部过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

后熔于。您以为焙干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不不,聪明的傻姑娘,焙干是复杂的。焙架上要铺上纸,火候要不急不慢,您还要终夜地看守着,直到东方既白,把焙干的茶盛入瓶中,难道这不是学问?要

用竹叶压紧封口,这才能做到经年不损。至于饮茶的过程,这也是精妙无比的啊。要用一文钱大小的勺子,把已经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后再冲入开水,用茶宪来快速地搅动,您知道什么

是茶宪吗?您可以回去问问您的婶婶,她的父亲羽田先生,能够点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
  现在我的眼前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碗茶,苦中带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厚末……"
  小掘一郎轻轻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头来,闭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贪婪地面对着虚空。又过了一会儿,他 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 盼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

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

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

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

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

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丰臣秀吉之后的德Jll家康(1542-1616)时代,统一日本全国的伟业终于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户幕府,从此,继室时、镰仓后第三个由武士集团为最高统治者的幕府时代开始了。直到1868

年的明治维新,江户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们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别开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团。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纪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贺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

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则侍奉着赞州的高松藩。武士与茶人之间的这种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关系,不能不说是日本茶道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并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独秀的境况下放射光彩,我们现在将与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
  继承利体茶道的,应该还有他的七个大弟子——利体七哲——他们分别是蒲生氏乡、细J!D三斋、獭田扫部、芝山监物、高山右近、牧村具部和古田织部。其中,古田织部(1544-1615)的命运与成

就,与他的老师千利体最为接近。
  首先,正是在利体死后,织部接替了老师的职务来侍奉秀吉。秀吉命令他把利休的平民式茶法改造成为武士式茶法,这难道不是很对同样作为武士出身的茶人织部的胃口吗?这位地道的武士茶人对

老师的茶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切都开始变得热火朝天起来——色彩鲜明的美;动中的美;雄健的阳刚的豪放的美;明亮华丽的美;自由奔放的豁达的美。织部是不是太奔放了,在侍奉了秀吉之

后,他又侍奉了秀忠,和他的老师一样,他获得了天下第一的大茶人的美誉,同时,他的死期也就这样来到了。
  神秘的是同样的死。织布七十一岁那年,被疑为有通敌行为,同样,也是在秀忠的逼迫下,织部剖腹自杀,他比他的老师,只多活了一岁。
  古田织部最出色的弟子小掘运洲,就这样登场了。
  和他的老师织部一样,小掘远洲也是武士出身,他们都是同样有着受封一万石以上的待遇的大名头衔的武士。不同的仅仅在于织部的武士头衔来自他无数次的冲锋陷阵,而远洲的武士头衔则来自于

父辈的继承。二十六岁的远洲没有太多的战场拼杀,他性情稳健温和,织部死后,他做了秀光的茶道老师。
  这位多才多艺的的大茶人看上去健康,典雅,优美而平凡,在诸多的艺术领域里却都有着非凡的创造。他是陶艺家,建筑家,园艺家,美术鉴定家,文艺家和书法家。同时,在茶道这个领域里,他

又引入了日本和歌学的优雅的美感。他把和歌中的典故、诗词取来,为东山时代以后的著名的茶道之具命名,因此,这些名道具就被后世称之为"本歌"。小掘远洲对日本茶道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则是他

的茶室设计,其中包括大德寺龙光院的密庵、忘签,南禅寺金地院的八窗茶室等。这些明亮的茶室具有书院式茶室风格,似乎也暗合了远洲那谐和明朗的心境。
  对日本民族来说,小掘远洲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日本庭院艺术的最高代表作桂离宫。这里面,茶人利休的素淡和王朝武士的华美,被奇绝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不能够知道,小掘一郎对艺术的诸多领域的偏爱,是否有着这样一种血缘的暗自的左右。但数百年之后的小掘一郎,其实只能从书本和母亲的口中了解到他的这样一位先祖了。在某一种暧昧的

气息中长大的小掘一郎生性倔强残忍,同时又多愁善感,对政治和艺术都有与生俱来的狂热。很小的时候,他曾听他的做了艺伎的母亲说起过他的中国父亲。在她的叙述中,这位早已远隔重洋杏无音信

的男子,乃是一个雄赳赳的中国武士。小掘一郎后来自己也成为一名军校的士官生了。进入陆军部以后,他娶了一名将军的女儿做妻子。然而,即便是在以一名真正的军人而自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

忘记过四百年前的那位先祖的茶人的荣誉。他常常到桂离宫去,想像着他的优雅的祖先穿着和服拖着木展从织部灯笼前走过的身影。他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进入中国大陆之后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中国人的鲜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是在这里——同样是这样一双残暴的手,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想像着手捧一碗真正的和平的茶——不管是日本式的末茶,还是中国杭州龙井

山中的扁炒青茶…..
  自入中国大陆以来,小掘一郎第一次有机会滔滔不绝地与另一个人畅谈茶道。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只能说是一个人在独谈,而且听他独谈的,还是一个支那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恨他,

无时无刻地希望能够消灭他。但他还是不能克制自己地认同了他们中的一些东西,这正是他不能对自己作出解释更不能面对自己的重要原因。不过今天他不想这些,这位多病的忧郁的杭州姑娘使他想起

了中国春秋时代的美人儿西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眼前这一位,因为生着肺病,面孔潮红,忧伤满面,满腹心事,斜斜地站着,也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的啊。小掘相信她到这里

来只有一个目的,求他放了她的哥哥。她是多么的无力啊,她是来求他的。而他,也已经想在心里放他们杭家一码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羽田先生的亲外孙嘛。
  就像一只猫生来就要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小掘也不能克制自己把玩别人心灵焦灼时的那种快感。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偏不给她机会,他要欣赏这种焦灼的过程。当然他不会彻底伤害她——可

怜的姑娘,聪明的傻姑娘,谁叫你竟敢在大日本皇军军官面前提什么中国梅花的呢。
  他再一次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叫人备车,他打算和这位中国茶人的后代一起去往山。他的口气轻快武断:"您得多穿一点衣服,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借给您。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清明

节不是就要到了吗?您看今天的天气,出去走一走,您就不会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杭盼同样保留着吃惊的表情,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掘走到她面前,他有些不忍心了,说:"我知道,您不就是来求我放了你哥哥吗?"
  杭盼低下头去了,她的小脸因为红得厉害,看上去甚至都大了一圈,小掘因此却以为她是面生愧意了。对这样的大家国秀不可过分,她和他那个本土的刁蛮的将军女儿可不是一回事情。她也是唐物

女子啊,和名贵的茶臼一样需要珍爱的。这么想着,小掘放缓了口气,说:"这不是一件不可以商量的事情。我不是让您的小叔通知你们了吗?只要杭汉承认了自己和大日本帝国之间的血缘关系,这桩案

子就会局限在日本本国之间,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多了。你明白吗?"
  他把他的手小心地放到了杭盼的肩上。杭盼激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要抖掉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一样。小掘陶醉在自己的征服感里,他把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恶误当作是少女的惊羞了。这种

和异国女子调情的滋味使他十分新鲜,甚至也使他生出一丝小小的生涩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正是这样的笑声,把弱小忧郁的杭盼逼到了绝路上。她本是一个油言的姑娘,此时抬起头来,长眼睛内饱含着泪水。她的声音很低,因为长期的咳嗽,甚至有些沙哑,听上去便像是一个成熟女子发

出的富有磁性的声音了。她说话的声调也很慢,还不时地要咽下暗涌上来的泪水,所以时断时续,她越往下说,小掘一郎就越惊讶了。
  "小拥先生,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当然,我也不是来求你放了我哥哥的。上帝晓得,你这样的……怎么会做出什么仁慈公正之举呢——"
  "等等,您说什么,您说您不是来向我恳求放回你的哥哥的?您说上帝知道我这样的——我这样的什么?你是想说上帝也知道我这样的撒旦是吗?你想说,我在你眼里就是魔鬼,你是这个意思吗?"
  杭盼看着他,他的开始变色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孔开始扭曲了,鼻翼开始一窝一身,喷起粗气,从温柔到野蛮不过刹那间。她没有再低下头来,她眼中的泪水开始消失,她说:
  "是的,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撒旦。你穿着中国人的长衫,你说着一口标准的汉语,你住在我们中国人的庭院中,还喝着从我们中国传过去的茶,还和我谈了那么多有关茶的最最美好的事情。刚才你的

翻译官告诉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所以你的兴致也很好。可是今天的太阳是我们中国的太阳,是中国的太阳让你高兴了,所以你想到了清明节,想到径山去。但是,清明节是中国的节日,径山是中国的

径山。…··小掘一郎先生,你晓得吗,你比我们中国的一些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至少,比我的继父和你的翻译官这样的中国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可是与此同时,你却杀中国人。人们告诉我,

你在乡间行军地时候,就像射鸟一样地枪杀中国人。你的刑讯室里,关满了中国人。每当我路过众安桥的时候,我和许多人一起都能听到你们的宪兵队在拷打我们中国人的声音。他们进去了,就几乎别

想再出来。上帝晓得,你们是地狱里来的魔鬼,可是你和所有的魔鬼都不一样,因为你是喝茶的习茶道的魔鬼。从小我的父亲就告诉我,茶乃和平之饮,喝茶之人乃良善之辈。父亲告诉我。要善待茶人

。可是我……我不晓得如何善待你这样的人。你又品茶,你又杀人,只有撒旦才会这样和我们的上天之父如此抗衡。但撒旦从不喝茶……"杭盼突然停止了喷涌而出的话,慢慢地说:"我到这里来,不是

来求你放回我的哥哥的,我只是来与你做交换的。把我留下,让我的哥哥回去吧。我想,我现在对你的冒犯,应该大大超过我哥哥的那两个耳光了。"
  小掘一郎先是目光严峻地听着杭盼的痛斥,最后,却被那幼稚的结尾引笑了。虽然这是冷笑,但杭盼还是有些急了,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再一次说:"小脑先生,请把我留下吧,我是一个纯种的中国

人,我这样的人在你们手里死去,就像我的奶奶、我的姑姑在你们手里死去一样。而我的哥哥杭汉,他是有理由不死的。我的父亲说了,他是入了中国籍的中国人,但他依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承认不

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呢?在上帝面前,一切众生不都是平等的吗?"
  小掘一郎再一次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他突然发现,他再也不会拥有那个想像中的可怜的姑娘了,他完完全全地看错她了。此刻她浑身发抖,仿佛发梢都通了电;她的目光平时借得懂懂,突然间却发

出了狂热的光芒。在本土日本,掘一郎曾经见到过那些有着狂热宗教信仰的信徒,他们的眼中,往往会闪烁出和这位中国姑娘一样的神色。这么想着,他的声音阴冷,果然如撒旦一样的了:
  "你是想让我送您上十字架吗?"
  杭盼却开始因为过度的激动而迷乱起来。她摇摇晃晃,一边划着十字,一边自言自语:
  "上帝,我的在天之父,我不知道这个要把我送上十字架的人,究竟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①。上帝,请收我到你的身边,请允许我不再吃魔鬼送来的药,请给我勇气,让我的肉体消亡,灵魂升天,免

我在罪孽中苟活,上帝啊……"
  这些东一句西一句的祈祷,换一个审讯官,真的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还是像小掘这样博览过群书的人,能通晓一二。看样子,这姑娘已经被罪孽感折磨很久了啊。
  小掘猜想得没有错。住在继父家中时,在李飞黄和方西冷的劝迫下,杭盼一直在使用小掘一郎派嘉乔定时送来的西药盘尼西林。一开始她就为此而经受折磨,奶奶和姑姑悲惨地死去了,你却在刽子

手眼皮下苟活。可是李飞黄不那么想,他说:"你管这药是谁给你送来的,只要用了它,你的病能好起来,这药就是好东西。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要,简单得很,一副臭皮囊最重要。有了它才有什么灵魂

啊信仰啊真理啊,没有它,通通都是空的。"
  是的,杭盼所有的亲人都想让她活下去,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自己太想活了。她一边为自己准备着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行装,一边想着,当她死去的时候,人们怎么为她哭泣;为她收殓时怎

么赞美她的精细的女红;教堂的钟声将怎么样为她敲响。而有一天,日本佬终于被赶回去了的时候,四面八方流散在外地的杭家人都回来了。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明时节,他们将怎么样地聚集在龙井鸡

笼山杭家的祖坟上,为她的那一座新坟旁的新茶添上一杯黄土。她想像着,属于她的那株茶树在春风中应该是怎么样秀丽清新的啊……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要死了,她将什么也看不到了,只

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死亡啊……
  盼儿无法拒绝那救命的盘尼西林,正是这种针剂有效地控制了她的肺病的发展。在许多人因为肺病而死的时候,她却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她本来应该感谢那个送药给她的人,然而她却因此 而感到耻

辱,她竟然因此而在经受罪孽的煎熬。现在好了,她要清算自己,她要一了百了了——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死迟死,怎么样的死都一样,为什么不拿我的命来换哥哥的命呢?
  ①大祭司:耶路撒冷大祭司,杀害基督的主要坚持者。
  彼拉多:耶路撒冷总督,并不真正想处死基督,最终在各方力量的坚持下同意处 死基督。
   小掘注视着这个突然歇斯底里起来的姑娘,冷冷地问道:"你是想说,如果我不拿你换你的哥哥,你就不再吃我送来的药 了?"
  盼儿睁大了眼睛,一边哺哺自语,一边迅速地往右手拎着的口袋里掏东西,针剂盒子立刻就在小掘的眼前堆了起来:"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我让你看看,我让

你亲眼看看我怕不怕死,我让你亲眼看看——"
  小掘的大手挥了起来,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在几乎就要挨到了杭盼的面颊的时候,收了回来,变成了一个拳头,猛烈地击在了桌子上。只听"膨"的一声,那唐物茶日跳了起来,滚到了地上,碰坏

了一只角。盼儿此刻却是面容惨白的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摇晃着,然后,嘴角流出血来,一声不吭地,就滑倒在地上——她昏过去了。
  杭嘉乔几乎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游到了小掘身边。他的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两只眼睛好像不够用,只好分开了,一只对付小掘,一只观察着倒在地上的盼儿。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动作,是赶快把

盼儿扶起来呢,还是一脚再把她踢得更远,踢到汉儿关押的拘室隔壁去,那里有的是阴暗的牢房。
  小掘比任何时候都鄙视这个人,这只向他点头哈腰的狗。他的亲侄女昏倒在地上,他却连扶都不敢扶。杭嘉乔刚刚把脸凑近他,他就用日语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嘉乔好像被这句粗话骂醒了,

他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不再点头哈腰,蹲下来扶起杭盼,问:"您吩咐吧,如何处置?"
  小掘依然一声不吭,眼露凶光。嘉乔一边给盼儿擦嘴角的血,一边继续说:"我大哥和二嫂都在门口,我让人挡住了。你是见,还是不见?"
  小掘这才说:"好哇,一家人——除了你——都送上门来找死了!来得好,来得好!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你去告诉他们——不见!"
  嘉乔松了口气,他了解他的大哥,没有万死不辞之心,他不会送上门来。他又看了看杭盼,壮起胆子,依旧半蹲着,说:"放她也回家吧……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求过你……"
  小掘一郎突然大笑起来,说:"嗅,没想到你也有这个胆量了……"他挥了挥手,"送走吧,送走吧,送走吧……"
  嘉乔知道,盼儿算是虎口余生了。他背起盼儿就往门口走,刚刚跨过门槛,就被小掘叫住了:"嘉乔君,没有胆量把你的要求再提得高一些吗?"
  嘉乔回过头来,他已经预感到小掘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接这个口。他一时还不相信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是不是心血来潮了?
  小脑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有这个胆量,你还不如你背上的这个姑娘。来,把这些针剂都给我拿去,记住,我不要她死。还有,把你的那个侄儿也一起背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否则,我会

把他杀了的。"
  嘉乔愣住了,一只手捧着那些针剂,一只手扶着盼儿,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的骨头不痛了吗?"小掘走到他身边,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嘉乔又开始点头哈腰。盼儿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她多少已经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现在,这个撒旦目光忧郁,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道:"你说,我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

呢?"
  盼儿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你什么也不是……"她的头又垂了下来,嘴角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可是她在微笑,她在微笑,她把他的哥哥救出来了……








 





第18章

  1939年的春天,杭家虽再遭大难,偷偷来看他们的亲朋好友 还是络绎不绝。只是白天不敢来,悄悄地晚上来;大门不敢走,悄 悄地从后门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后院本来是挨着一条小河的,桃 红柳

绿,河下院纱女款款而行,一手竹篮,一手木杆,自是一番 风韵。日本人一来,如今也是垃圾遍地,河道淤塞,臭气熏天的 了。这条垃圾小道,就成了人们到杭家来的必经之地。
   被伯父亲自背回来的杭汉在自家后院的小厢房楼上躺过三天 之后,便能下床了。毕竟年轻,又是习过内功的武林中人,杭汉 的皮肉受苦,筋骨倒未伤透,只是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卖相难看。 那

一日大白天,杭汉站在后窗口,就见着一个女人一跳一跳地在 那些垃圾山上绕来绕去,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看看身影,像是 方西冷,连忙下楼,叫了正在屋里喂着抗盼吃药的母亲到后门去 候着。叶

子奇怪,说:"盼儿,你妈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谁不知 道我们家大院门口白日里都有人监视着呢,她怎么敢这时候来?"
   杭盼喘着气说:"婶婶,你哪里晓得我妈现在的处境。不要说 晚上,白天能出来都不错了。那个人,常常就把她锁在家里,只 怕她跑了。上回我妈来看我,连衣服袖子也不敢撩,就怕我看到 那些

伤。那个人真是疯了。"
   杭汉说:"干脆让你妈也来我们家大院算了。一来也好照顾你,二来也算是摘了汉奸老婆的罪名。妈,你说呢?"
  杭盼看看叶子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十年前她可是自己从这里跑出去的。我妈还有没有脸回来?那人让不让她回来?还有,我爸还要不要她回来……"她又看看叶子。叶子就明白了,说:"盼儿

,你爸那里,我去说,不能让你妈吃这个苦啊。日本人迟早是要走的,你妈以后还怎么过呢?"看看盼儿又要哭,半碗药也不喝了,连忙说:"我这就去找你爸,他正和你小撮着伯在后场里商量事情呢。

你妈来了,我们大家劝劝她。"
  正说着呢,就见方西岸挎着一个包进来了,脸上还堆着笑,接口说:"我来了,你们倒是要劝我什么啊?"
  "劝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苦呢,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啊?"细心的叶子一下子就发现了方西岸脸上的强颜欢笑,连忙接口说。
  "只怕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个福气回杭家大院了。"方西冷还是笑嘻嘻地说着,就坐在了盼儿的床边,一边往那包里取着药品盒子,都是治肺病的西药针剂和片剂。盼儿一见,头就朝了里床,说:"你

怎么还给我拿这些东西。跟你说了,喂狗吃我也不服这些了。还有这些针剂,我都扔还给那个日本佬了,怎么你又给拿回来了?"
  方西冷说:"你且回过头来看一看,这药是那日本人送来的吗?"
  盼儿这才回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包装盒,笑了,边划着十字边说:"主啊,主赐福予我了。婶婶,你快快告诉爸爸,就说教会给我从美国寄药来了,他不用发愁了。妈,你不知道,爸他愁着我的病,

头发都愁白了一半了。"
  叶子就拉着方西岸站起来说:"嫂子,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盼儿的事情,我们还得坐下来谈,有个从长打算才好啊。"
  这么说着,两人就走了出去。盼儿看着母亲和婶婶的背影,轻轻划着十字,叹道:"上帝啊……"杭汉看得好笑,说:"真有意思,我们家兄妹中,还会有人信上帝。忆儿要是在,肯定会和你争一个三

天三夜,把你的上帝一直争得无影无踪才罢休呢。"
  "上帝无所不在。汉儿哥哥,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在天之父才是,是上帝救了你。祈祷吧,刚才你已经冒犯他了……"
  "我不会向任何神明祈祷的,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会去专门攻读科学,我相信一切被科学证明了的东西。其余的,对不起,我都持怀疑态度。"
  "你不认为你能活着回来,是因为神保护着你吗?"
  "要说神灵,那么你就是神灵了,不是你让小掘放我回来的吗?"
  "可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掘一郎这样的恶魔,怎么会听从我的意愿?你不晓得,他把那大巴掌都伸到我眼面前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动一个指头,就把我和你一起放了。难道这不是神谕突然降

临到了他的身上吗?上帝的旨意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呀!"
  杭汉激动地走到了盼儿的床边,瞪圆着两只大眼睛,手势的幅度很大,说:"你怎么啦,盼儿,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你是真的不明白这家伙在你身上费的心思吗?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放了

我,怎么会呢?"
  杭盼也激动起来,她一直心平气和地躺着,这会儿她就坐了起来,面颊重新开始潮红。她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怎么会是因为我呢?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好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不

过你得向上帝起誓不得泄露,你起誓啊……"
  杭盼凑着杭汉的耳朵说着。眼见着杭汉的面色就变了,眼睛和嘴巴一起,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也许是碰到伤口了,他一边嘶嘶地抽着

凉气,一边说:"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他和我一样……怪不得他非要我承认我是日本人。这个胆小鬼,懦夫,他就是不敢承认,他也可以是一个,是一个……"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寄客爷爷晓得吗?"
  盼儿这才又躺下了,说:"我不敢想这件事情,可是我又回避不了。我看着他穿着中国长衫,跟我大谈日本茶道,我心里就想,你不要掩饰了,你是……的儿子,是他的儿子……"
  杭汉一声不吭地坐着,很久才说:"那么说,你是在怜悯他了..t…"
  "不知道……上帝说要怜悯一切……你呢?你怜悯他了吗?"
  "我怎么会怜悯他呢?就像我怎么会怜悯沈绿村和杭嘉乔这样的人呢?可是我怜悯他的父亲。他现在活着,比死去要难受得多。不要让他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了,永远也不要让他晓得。"他走到盼儿的

床头,把手放在她的额上,轻轻地耳语般地说:"……还有,我的小妹妹,我还怜悯你。你谈过恋爱吗?……没有。你看,我也没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真是盲人摸象。这事儿杭忆在就好办了

,他会给你讲很多道理,让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怜悯他了。小心,魔鬼会从怜悯这道缝隙里钻进来的,你的上帝会因此而惩罚你的。……你不要和我争辩,这几天我躺在牢里

想过很多,我想这场战争会把我变成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我不会让你怜悯他的,你要和我一样地恨他,恨他。……你说什么,你说你现在也是恨他的。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也是恨他的,但你的恨不单

纯了。你对他只应该具备一种感情——仇恨的感情。明白吗?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正在打算把你藏到一个地方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去,这样,你就真正摆脱掉他了……你去吗?"
  "……去……"盼儿点点头。她一边流泪一边咳嗽着,心里却明白,堂哥杭汉的话,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的。
  叶子带着方西冷,来到了院中的那株大白玉兰树下。西冷仰起头来看了看这株半面乌焦的树,深深地叹了口气。前年冬天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杭家大院多少熟悉的东西啊,其中也包括了这株白玉兰

树。只是都以为它是要死了的,谁知来年春天,它的一半树权上,零零星星地又发出了灿烂的玉兰花。今年春天,它的长势就更好了,衬在蓝天下,蓬蓬勃勃,热火朝天,把那一半的树枝都要压弯了似

的。走过杭家破败大院的那些善良的人们,看见了破围墙内挺立着的白玉兰树,就说:"瞧,他们杭家的玉兰花,开得真好。"
  玉兰树下,原本有一口井,一地名花异草,一副石桌石鼓凳,石桌上用碎瓷镶嵌出一副围棋格子。旁边,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书房。现在,除了一株树、一口井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玉

兰树下却开辟出一片茶地来,长着一些新栽下的茶苗。方西冷说:"这院子怎么种了这些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摘?再说这一小片的茶,即使能摘,又有几两?还不如种些菜呢,也好抗抗饥荒。"
  叶子说:"汉儿说这里的地肥,还有一株大树,应了'阳崖阴林'之说。这些茶苗,都是战前嘉和收了来的茶树的好种籽。说是人家国外茶叶发展得快,就是品种好,我们也自己来试试,培育出新品种

来。都打算在龙井买一块地做试验了,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仗就打起来了。汉儿说了要在家里继续干,嘉和也同意了。他这人,你也是知道的,干什么,都痴迷到个顶。别人是干一行怨一行的,

他呢,干了茶业,就打算死在茶业上了。别看眼下家破人亡,他自己落得一个在庙门口卖茶的地步。喘过一口气来,他的心,还在茶上呢。"
  方西岸瞅了瞅叶子,说:"难怪你留得住,我留不住呢。真明白嘉和的,还是你啊。"
  叶子一边往井里吊水,一边说:"坐一会儿吧,就坐那张倒下的石鼓凳上,我可是真有话要和你说。来,洗洗脸,杭州的春天就是短,太阳一出,一下子就从冬天到了初夏了。"眼看着方西冷洗了把

脸,精神一些了,叶子才说:"怎么,我刚才看你眼皮又肿了,没睡好,还是又哭过了?还是那姓李的又怎么你了?别人这里不好说,你还不能对我说吗?"
  方西冷一下子又红了眼圈,抖着嘴角半天才说:"都不是……瘾
  叶子自己也用水洗了脸,然后坐到方西岸身边来,说:"刚才大家都在商量让你回我们杭家大院住呢。"
  方西冷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回了你们的好意吗,只怕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了。"
  "你是不是担心嘉和会有什么想法?那你就把他给看扁了。像你现在那么活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才急得要命呢。你先回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回来,也好照顾盼儿,也好脱了那汉奸老婆的名

分,毕竟以后的路长着呢。"
  方西冷细细地打量着叶子,她的中国式的发髯,中国式的大襟格子外套,中国式的圆口布鞋,还有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国杭州方言,说:"唉,叶子,我真是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你竟然是个日本人

。"
  "怎么你也说我是日本人呢?"叶子有些吃不住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入了中国籍的,我是中国人。以后再那么说,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看你急的。我是说,你想着我以后的路还长。你自己也不是还长着吗?你也别瞒我了,嘉平的事情我已经听盼儿和我说了。"方西岸突然心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你为他才远隔重洋来到中国,可

他这个人,兵荒马乱的岁月,自己跑到哪里去不说,还在外面又娶了一房。你说你,唉,你我的命,都有什么差别啊!"
  叶子没想到,西岸会这样直地把她的隐痛说出来。她没有心理准备,眼泪一下子地涌出来了。但是她不想让方西冷看见,就把自己的整张脸浸到了刚打上来的那桶水中。再抬起来时,就看不清什么

是井水,什么是泪水的了。
  叶子冷静了一下自己,才说:"嫂子,你总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你不能说这样的就是不好,那样的就是好。比如我和你,我们就是生来不一样的人。我是那种认了一条路就走到黑

的人。你呢,总还想寻着那亮处走。这没错,只是别把那黑出反光来的路看成了亮这就行了。唉,看我们扯哪里去了,还是把话说回来,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吧。等过了这一关,你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
  方西俭用手罩住自己的眼睛,不这样她说不出下面的那段话:"我不能回来,叶子,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我回来,也拾不起嘉和那颗心了。他这人,不显山露水,和一杯茶一样,细细地

天长地久地品着,这才品出真味来。那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真味啊!可惜了我年轻时心太浅,如今要吃回头草,也是不能够的了。想想他这十多年来,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对不起他,还有什

么险再回来呢……"方西冷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叶子也没想到方西冷会对她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你有这番心,还有什么不好去说的呢?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从前的缘分还是在的嘛。你不方便,我去给你

说就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怎么知道嘉和就不念你这份旧情呢?别难过了,我去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样的情分,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去说好不好?"
  方西岸突然拿开了手,张大了一双泪眼,说:"叶子你这是怎么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他的这份心就在你身上呀。他这人和嘉平生来就不一样,嘉平是越新的越好,他

可是越旧的越念情。你说你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难道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吗?你也不想一想,都十多年了,他怎么还不另娶呢?他不就是在等着你吗?"
  叶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去吊水了。吊了一桶,想想,又倒回井中,这么吊了三桶,都倒回井中了,突然松了绳子,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别过脸去,肩膀抽搐起来。
  方西冷这会儿倒是不哭了,说:"叶子,我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谁的眼泪多啊?我不哭了,你也别哭。说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哭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和你们商量呢。我今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今

生今世最后一趟回杭家大院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就要和基督教会的那几个牧师一起去上海,然后转道去美国了。"
  这一说可是非同小可,把个叶子惊得一下子就没了眼泪,连忙跑到方西冷身边,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护照都办好了吗?盼儿怎么办?"
  "我也是才晓得的。本想求美国方面再拖一拖,或者把盼儿的护照也办了。牧师说了,这一次不走,下一次就难说走不走得了。虽说现在美国还没有和德国方面宣战,但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也难说是

不是明天早上就打起来了。只要一交战,再去美国,就比登天还难了。我这次也是沾了教会的光才办成的。美国方面又有我父亲这头的老关系,说是帮我把工作也找了。我是存心想带着盼儿走,可偏偏

护照批不下来。她的身体那么不好,如今又是死也不肯用那日本人的药了,我若不能常常地从美国寄回药来,盼儿的这条命就没了。再说,我要是这次不走,顶着个汉奸老婆的名分,什么时候才是一个

头啊。我要和他离,他就会为难你们,说实话,我这次去美国,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若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得成?叶子,求你们替我照顾好盼儿了,这是一。还有那二,求你照顾好嘉和了,你晓得我

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早就该在一起过了。你不晓得嘉和这个人,你不走上前一步,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往上走的。你们两人这么煎熬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日本佬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说不定

什么时候说遣送回本土就什么时候遣送回本土。叶子,叶子,别走我的老路,我是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你可不要眼睁睁地把世上最爱你的人晾起来啊。你这一晾,恐怕就再也得不到了,你听懂我的意

思了吗?"
  叶子站了起来,说:"你等等,我立刻就去通知嘉和,你们赶快好好地谈一次,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了。"
  这对从前的冤家夫妻,十年离散,今日重又坐在一起了。
  刚才嘉和一直和小撮着在茶庄的后场工具房里商量着那批祭器如何送出去的事情。这些天,小撮着每日从孔庙回来,都在外套衣裳里藏着掖着几件祭器,陆陆续续的竟也取得差不多了。这些祭器,

眼下都埋在了忘忧茶庄的后场墙角下。嘉和前年放的那把大火,因为是从自家居住的卧室开始的,又加扑灭得及时,忘忧茶庄与杭家大院又隔着两堵封火墙,当中还有一条深巷,故而没有被殃及。茶庄

自杭州沦陷之日就关了门,再不曾开过。也许是因为嘉乔毕竟姓杭,日后还要来接收这茶庄,故而,汉奸日军倒还不曾有人来骚扰过。孔庙礼器埋在这里,总比定时炸弹一样藏埋在大成殿墙角下安全。

刚才这主仆两个也已经商量定了,清明那天,借着上坟的机会,全部搬运出去,就埋在杭家祖坟的那片茶地里。
  西冷从后场的小门进来之后,叶子就把她给引到前店去了。数年不曾开启的店门,从前何等地一尘不染,如今也是蓬灰满地满梁的了。进入店堂的花砖之地,三个人,齐齐的,就留下了三串重重叠

叠的脚印。
  店堂关着门窗,一片幽暗,叶子左手举着一根蜡烛,右手提着一把水壶,小指上还勾着两只小茶杯。店堂里几乎已经搬光了东西,看上去就比从前高畅出了一截。柜台和柜橱上尘埃细细密密地铺着

,像一块块岁月精织的灰呢布,只是从前放着茶坛的地方,还能看出一个个圆圆的浅色的印子。
  店堂的大门,自打杭州沦陷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连细木格子的大窗子也被砖块堵了起来,从那砖隙之中,射出了针一般细而亮的光线,星星点点地刺在店堂的各个角落里。
  那副对联——精行俭德是为君子、涤烦疗渴所谓茶奔——也还依然如故,只是从前一直挂在茶庄的大门两旁,如今却被放置在店堂的一角了。以往无论茶庄生意兴淡,这副对联却是每日都被擦得担

光瓦亮的,眼下自然也是蓬头垢面了。嘉和见了这对联,下意识地就捧起了一块放在大茶台上。
  这张有三张八仙桌大小的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茶台,是杭家祖上传下来的,也是嘉和最心爱的东西之一。当初封了茶庄之门的时候,嘉和曾想把这张茶台搬出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料横抬

竖抬怎么也出不去,只好作罢。此刻,叶子把蜡烛放在大茶台的一角,一大片台面上的尘埃就被烛光幽幽然地温和地笼罩着,又与那对联上的尘埃漠然相视,与那富隙射人的光明相映。这二女一男的身

影也就明明灭灭、若有若无地显现在其中,衬出了怎么样的前尘往事啊。此时境况,真可谓是"二十四桥犹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了。
  嘉和从前这样一个有着洁痛的江南男子,此时见了那尘埃,竟也顾不了那许多,抓起他的袖口就去擦对联上的尘。方西冷见了,连忙也去捧了那另一块,又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大手帕,一撕两半,一

块扔给嘉和,另一块自己拿着,便也细细地擦了起来。
  虽是只做了半路少年夫妻的这对中年男女,十年冤家不聚头,如今却也是留下一双儿女,从此才是真正的劳燕分飞了,想必也不会到了一句话也没有的地步吧。那两人,却除了默默擦那对联之外,

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子悄悄地走了,方西岸就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她想把茶台也细细地擦一擦。这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嘉和这就看到了方西冷胳膊上的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自打那一日李飞黄打了方面冷

一耳光、而自己又反挨了杭嘉和一耳光之后,李飞黄就算是开了杀戒了。原来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可他却只有一个人可打——打老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常常酒醉糊涂满巷子地

追着老婆孩子往死里打了,原来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啊。他李飞黄虽乃一饱学之士,但学问从来没有解决过他的任何心灵问题和现实问题,现在他只好靠打老婆解决问题了。这样的时间虽然不长,方西冷

却已经尝够了皮肉之苦。想从前青春年少,她也算是一个五四女青年,反帝反封建的一名女战士,还跟着嘉平他们到了北京,还开过工读主义的茶馆呢。后来进了杭家大院,也是心高气傲。嘉和温温和

和的一个人,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何曾动过她一个指头,哪里想到过有一天会落到这步境地。这么想下去,只有眼泪一滴滴地掉在那"精行俭德是为君子"上了。
  嘉和的目光,从方西冷手上的那些伤痕看起,一直看到她的头上,他想起她年轻时的一头乌发来了。方西冷至今在人们眼里还是一个不老的美人儿,只有嘉和看出岁月在她脸上发上留下的痕迹。前

不久她还没有什么白发,而今,她也是一角鬓发如霜了,烛光下冷冷地无语地话着凄凉。
  嘉和一直在擦抚牌子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是爱着她的话,他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吗?是的,他相信,他是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的——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努力,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没有去做这样的努力,乃是因为他从骨子里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是的,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为他是不爱着她的。然而,不可理解的悻论也就由此产生——如果他不曾爱着她,那么

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为什么要和她生下一双儿女呢?难道他真的一点点也不曾喜欢过她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风和日丽的龙井山中,当水草欢快地在小溪下舞蹈的时候,当她毫不犹豫把耳环取

下来献给他们的理想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曾为她动过心吗?
  他知道自己一向严于律己,其中动机也包含着苛求于人。他只是看上去仁慈宽厚,很少指摘别人,其实他骨子里与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愿意走近他们的心灵,他不相信他们。现在他想起来了

,他几乎从来也没有和方西冷认认真真地交过心。当他发现方西冷的心东摇西摆总靠着嘉平的时候,他就不战而退,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方西冷的心真正夺过来——这种内心的交战本身就是他的自尊

心所不允许的。他是在放弃,但并不意味着失败,他是以放弃来获得胜利的。然而他胜利了吗?
  他知道,他对她手上的伤痕,对她头上的白发,是负有责任的。他不知道此刻所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一切都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这一次是真正地生离死别了…

  家族中的人一个个死去,并不仅仅使嘉和坚强,每一次生命的消亡也使他软弱。这是多么无法理解啊,他越坚强,同时也就越软弱,他越软弱,同时也就越坚强——他不能够再那么默默无语地抚擦

下去了——他摊开灰尘沾满了的手,无望地看着方西传,他没有办法不让他女儿的母亲走,他没有办法让他女儿的母亲留下来。他就这样茫茫然地走上前去,把他从前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终于

把自己还原到杭氏家族的血缘上去了,在这一刹那,他是多么地像他的父亲,他毕竟是杭天醉的儿子啊……
  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无疑,他们说了许多,有仟悔,有解释,有嘱托,还有许诺。谁也不在乎这些话的可实现性,要紧的是说这些话的过程。这其中肯定还是方西冷说得更多。她提到许多人的名字

,其中有她的一双儿女,有汉儿,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两个人是她专门提到的,一个是叶子,一个是李越。杭嘉和几乎只能应接不暇地点着头,"嗯嗯"地应着,对必须解释的他也不作
  解释,没有时间作解释了。他不断地在她的话语的空隙中夹进简短的词眼——"你放心";"会找到的";"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带大的";"是的,当然,当然不能让那个日本佬欺侮我们的女儿,会

有办法的";"当然,当然,离婚手续一定要办,一到美国就办";"说哪里去了,你会回来的,盼儿还等着你的药呢";"说什么,我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等等,等等。
  他们各自对分手的时候的仪式都很慰藉。按照这个茶人家族的惯例,他们以茶代酒,饮尽而别。茶是新的,小撮着刚从翁家山送来的明前龙井,不到半斤,嘉和还分给了陈揖怀和赵寄客一些,眼下

不多的一点点,就又分了一半给西冷。"到美国去吃吧,以后我们会给你寄的……"嘉和说。
  他们捏出一小撮来,冲了两杯新茶。西岸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里面有四朵制成合欢花形的蜜饯。她把它们分成两半,两朵放到了嘉和的杯里,两朵放到自己的杯里。她郑重地说:"是成

双成对的。"
  "我看见了。"嘉和说。
  "是我今日特意带来的。"
  "我晓得的了。"
  "我们结婚时我让你喝了单数,那不是故意的……"
  "我晓得了……"嘉和端起了杯子,"你看,我把它们全吃了。"
   "我也把它们都吃了。"方西沙甚至笑了起来,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那天深夜,杭汉睡不着觉。他再一次起床,踱到厢房阁楼的后窗,看着后院之外的那条垃圾河。不,现在它已经是垃圾山了。
  不过,从前河边拉起的电线杆子倒还在,零零落落地亮着几盏鸡蛋黄一样的灯。杭汉看见有两个人,隐隐约约地朝他们家的方向走来。看上去他们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开有光亮的地方。这两个人胆

子不小,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了,被日本巡逻队撞上就麻烦了。这么想着,杭汉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半小时之后,他听见有一个人轻轻上楼的声音。他连忙点燃了油灯,几乎与此同时,他的未被锁上的门打开了,一个贵夫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杭汉几乎要轻声地惊呼起来;"真没想到,会是你……"
  贵夫人淡然一笑:"和我同来的那个人,你更不会想到呢。"








 





第19章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时节却是风和日丽。杭汉一早起来,就到院中那玉兰树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伤还没有好利索,但浑身的筋骨却在咯咯咯地响着,好像春风

已经吹到他的骨头缝里去了。春风也趴在他的耳边哺哺说着:年轻人,动一动吧,动一动吧,快作好准备,有许多事情要等着你去做。试试看,你的手掌还能握成拳头吗,试试看!
  杭汉小心翼翼地打着拳,注意不再伤害自己。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杭汉了,他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义愤去劈日本宪兵的耳光了。
  昨晚虽然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还是令他好一会儿也回不过神来。她烫了一头的长波浪发,描了眉毛,还涂了口红,还不合时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长大衣,脚上嘛,当然是黑色高

跟皮鞋了。看见杭汉惊异的样子,楚卿敞开了大衣襟,露出里面的缎子旗袍,脖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就与闪闪的宝石耳环相映成辉。楚卿用她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地问:"怎么,认不出我来了,看上去我

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吗?"
  "你把你弄得真够俗气的,"杭汉说,"我刚才在路灯下看到你们了,和你一起来的人是谁?你们怎么想到这会儿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家都被鬼子监视起来了吗?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从

日本佬手里放回来,刚刚半个月。你从哪里来?你还和亿儿在一起吗?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给了一个阔佬——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快说吧——"
  楚卿一边脱了那件貉皮大衣,一边就坐到床对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灯如豆,衬出了她的分外苗条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还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汉的被打肿的眼睛终于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

觉得恍恍饱饱——几乎两年了,他们没有关于杭忆他们的一点消息。
  楚卿却好像是他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的沉着,她只是淡淡地说:"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准备了那么一套行头,没想到天气说热就热,除了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样——-你说

的那种俗气了。这一次我是装成一个大商人的贵夫人回来的。你不会想到,我是和你的父亲一起回来的,你刚才也没把你父亲认出来吗?"
  杭汉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好半天也没有再说话。也许觉出了冷场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说:"……嗅,父亲,倒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也认不出来的。怎么样,他老了吧?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

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见一见?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我还专门有事找你,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杭汉连忙摆着手说:"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么回来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为了同样的事情回来的吗?"
  "不完全是。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现在和吴觉农先生在重庆政府的贸易委员会。而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隐瞒过我是属于什么的。"
  杭汉从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杭忆沤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体欠了过来,她嘴里喷出的热气甚至都呼到了杭汉的脸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

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组织正是因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对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从未沦陷区赶来的。下面我要说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过,事先我得告诉你,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

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须说实话,我们没有时间等着你变卦,明白吗?"
  杭汉定了定神才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谈话吗?那一次我们说到了对你的安排,我们说到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去……"
  楚卿他们这一次暗杀的对象是维新政府的重要官员沈绿村。他和汪精卫的亲日集团已筹备多日,准备成立以江为首的南京政府。在这个政府中,沈绿村将出任政府级的重要官员,而且他的政治野心

还远不止这一步。所以,刺杀这类的大汉奸就成为当务之急。而目前看来,能够接近沈绿村又能够暗杀他的人中,他的亲甥孙杭汉是最佳人选了。
  杭汉的身体突然凉了起来,他明显地感到两只肩膀上的压力。像是两只大手,使劲地把他的身体往下压,为了抵抗这种压力,他就暗暗地使劲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汉把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动

声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变化,她只听到他说:"我明白了,你们要我去杀一个人。"
  "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在他去年种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浅绿色的叶子是多么生机盎然啊……杭汉用手摸捏着土地,他心里有些遗憾。

伯父曾经告诉他,最好的土质,应该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质。龙井山中的土质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现在不正在山中与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处吗?杭汉打心眼里喜欢过这样的和土地与植物

相处的日子。他细捏着手里的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了昨夜梦里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着背带西裤。其实昨天夜里他还是上楼来过了,是嘉和亲自陪着上来的。也许是因为楚卿跟杭汉所谈事情过于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离别后的重逢。总之,杭汉没有表

现出应该有的那种激动和慌乱,看上去他甚至还有一些麻木。父亲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这点和照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着西服,留起了小胡子罢了。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了几句话,父亲好像

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养伤,然后就下了楼。杭汉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亲给忘了。他不可能不接着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杀一个人,是在家里,还是在野外;是用手枪

,还是炸弹——而这两样他全不会,那么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亲看上去就真实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里捏着牙刷,朝着儿子热情地望着,杭汉的血就涌上来了。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

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

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

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

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

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

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

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

,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

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汉想到了什么,只见杭汉重新蹲了下来,说:"还是让伯父陪你去吧,我刚去过那里。而且,我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不过我还不晓得你进出那里方不方便?你的各种证件齐全吗?楚卿说

什么问题也没有。进出孔庙倒是不要鞠躬的,不过也难说。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儿,你怎么办呢?"
  嘉平笑笑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给他钱,给他烟,或者给他酒。可是我不会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鞠躬的。"
  杭汉仰起脸来,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来,儿子很谨慎,对他敬而远之。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也许,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他杭嘉平当作他的父亲了。
  拿什么颜面去见妻儿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里就越犯嚼咕了。在欧亚大陆上来回奔跑的日子里,他见过许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谁有一个像嘉和这样的大哥、像叶

子这样的夫人呢?他想像着回家之后的抱头痛哭,埋怨,眼泪,训斥,解释,也许还会有宽恕?只有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能有前提与大哥谈他们的关于民族存亡的大事,还有与叶子的未来……
  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里,都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值得信赖的男子,唯有在个人生活中,他无法把握自己。换言之,他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他命运中的那些巨大的变化是

怎么发生的。他有过许多与之交往的女性——无论是在与叶子结婚以后,还是和后来的妻子组成新家庭以来。他十分忠诚于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抱负,他也忠诚于朋友,忠诚于他的事业。但是,他从来

也没有真正忠诚于某一个女子——为此他曾吃过许多不必要的苦头。有时,他们心自问,自以为他杭嘉平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问题就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地向他射来,她们都是

可爱的,具有灵性的,善良的,美丽的,忧伤而缠绵的。他不能不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女子面前败下阵来——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样,说到头来,他们到底还是本世纪初杭州城里头号多情种子杭天醉的

儿子。
  与父亲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为接受了先辈的教训,决不会为情所累。以往他总能做到适可而止,每当他发现一段情缘会妨碍他的浪迹他的抱负时,他就会效仿他的偶像赵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

同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们都知道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并且,她们都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儿。即使是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忘记拿出那只锯好的

兔毫盏,他对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细细描述那发生在中国江南美丽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儿女的青梅竹马的往事。对某些异国的姑娘,光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成语,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个晚上。他从

来也没有对她们中的任何人撒过谎,他的撤退也总是颇具男子汉的风度,他给她们尽可能多的钱——因此,他不可能不永远是一个穷人。不,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要说,他

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叶子,组建新的家庭。他没有想过,但事情已经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突然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有教养的女子,有共同语言的共同事业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

的新妻子。他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位高贵的女子的画室里,他甚至没好意思重提兔毫盏的故事。唉,怎么办呢?教堂的钟声响了,虽然他并不信教,但他还是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周围所有

的人都显得神色庄严,仿佛上帝正在分吃他们的喜糖。他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情爱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情爱是用来辅佐那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然而,情爱终于使他处于

两难了。那就归结于战争吧,归结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吧。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为什么,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了:在重庆,并没有他的作为南洋巨商独女的画家

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他依旧了然一身,四海为家——而遥远的中国江南,依旧有着他的永远在依门等待着的亲人。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为手续十分齐全,又有楚卿做着掩护,他们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种经历过生活的有着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

还非常年轻,话也不多。罗力不能够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请上前线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告诉他,听说这位女子与杭忆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

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相通之处。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礼,还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本来就乔装成夫妻,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使他想起了当年的林生。当他向她提到了杭忆的时候

,她的灰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她说:"是的,我们在一起战斗过。他现在很自由,不是吗?"
  杭嘉平没有问她,在这里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他发现她不太愿意提及杭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发生在杭州城里的杭家大院中的人们的生离死别。因此,家中的破败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并没有使

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经都听楚卿事先叙述过了,包括母亲和妹妹的死,包括儿子的被捕与突然的释放,甚至包括赵寄客的被软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回家来收拾旧山河。他依旧相信

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相当危险,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即便是远道而归的游子,也没有破坏它的一贯的情感的节制。来开后门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大弟,抚着门,只

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我当是谁呢,那么晚了来敲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路上遇到巡逻队了吗?现在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

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

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

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

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

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

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

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

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

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
  他不想让这盘螺助成为今晚的主题,摇摇手说:"唉,真是难为你了,还亲自下厨房。叫个下人,随便弄点吃吃就好了。"
  叶子找来了几根牙签,用开水烫了,放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来,说:"当心,我不晓得刚才有没有炒过头。炒过头就啪不出来,用牙签帮帮忙。我记得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田螺肉,先在

水里煮一下,把肉挑出来,然后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这牙签把肉一点点挑到螺软壳里去蒸。不过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发胃病。大哥,你们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东西

放着,明天我会来收拾的。"
  她一边往外走着,嘉平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明天叫他们下人再来收拾好了。"
  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嘉和一边往床底下使劲地掏出了一小坛老酒,一边说:"来,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呢,启封吧。还有,你别再提下人的事情,我们早就没有下人了,从沦陷的那一天开始,我们

就没有一个下人了。小撮着是硬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也马上就要走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来,干吧。"
  嘉和就举起了杯子,自己先就饮了一口。嘉平想了想,说:"等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就拿出了那盏保存完好的免毫盏。嘉和看见这件久违的旧物,眼睛微微地一亮,伸手接了

过来,烛光下照着,兔毫盏黝黑的外壁上就跳出一团无声地抖动着的火苗,隐隐约约地映亮着周边的几个形如兔毫银丝状花纹。那火苗是抖动得多么深远啊,仿佛这只兔毫盏是一柄阿拉伯的魔镜一般,

它把以往的生活都重新映照出来了……
  "你还留着它啊!"嘉和叹息着,这正是嘉平熟悉的大哥酒后才会出现的声调,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充满着诗意的感慨的声调啊,大哥终于回来了。
  "虽是茶盏,这么多年,、我喝酒,一直就用的是它。来,现在让你用。我是御,你是供,这只茶盏,有你的一半嘛。"
  "好,那么大哥我就当仁不让了。"嘉和端起了茶盏,盛满了黄酒,一饮而尽,苍白的面孔就一下子红了起来,"战争啊,是战争把你给匆匆忙忙地送回来了,这一次你能在家里住多久呢?"
  嘉平告诉大哥,此一次来,是借扫墓为名,有重任在肩的,一过清明就得走:"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会常来常往了,这场战争不会就很快结束的。"
  从嘉和的问话中嘉平知道,留在沦陷区的杭家人,对时局多少已经有些隔膜。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格局又重新回来了——时光仿佛又倒退了近二十年,五四青年杭嘉平从北京火烧了赵家楼南下杭

州,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从陈独秀、鲁迅、胡适之到陆宗舆、章宗祥及情妇,以及英国飞机轰炸故宫,以及俄国过激党,以及抵制东洋日货,以及"二十一条"和"还我青岛"等等等等,统统倒给了在家

中日夜渴望投入新文化运动的只长他一日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杭嘉和。三岁看到老,如今杭嘉平尽管换了一个妻子,但本性依然没有换——天下大事,依旧照收眼底,五洲风云,依然激荡胸怀。提及英法

美如数家珍,讨论战局,又大有运筹帷幄之文韬武略。加之喝了一点酒,见了他最亲的亲人,他的知己大哥,好为人师的脾气又发作了,杭嘉和便又成了一个忠实听众,仔细掩了门窗,只由他的大弟口

若悬河,滔滔而来——
  "若知其一,必先知其二,若知这场战争的未来,必先知这场战争的发端。日本和中国,早已进入世界经济的总格局中。所以,战争看上去只在中日双方进行,实际上却是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

部分。首先,我们可以看到,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并没有影响中国经济,作为一个农业国,它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场全球性的灾难,加之国内貌似统一的趋势,使得我们的邻国日本大为紧张。当此时

,日本正在无望地摸索走出国内困境的道路。您晓得日本一次大战之后有个名叫鹤见的人吗?他曾断言,美国时代即将到来,美国的价值观、观念以及商品,将成为全世界的模式。这种观点被称为国际

主义。然而,这个观点在那个年代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九一八事变的真正的设计者们——包括石原完尔、板垣征四郎等日本军方主战派人士,他们的观点和鹤见完全相反。首先,他们认为应当排斥这种

所谓国际主义的理论作为国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础;其次,应当摒除中国足以威胁日本权力和利益的统一强国出现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还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中国置于日本的彻底控

制之下——"
  嘉平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盯着了大哥,他知道现在关于家事,他什么都不能谈,所以他只好大谈国际形势。谈着谈着,看着大哥,突然止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他的心事从他

一进门嘉和就看出来了,只是他知道今夜突然归来的嘉平对没有思想准备的叶子刺激太大了,得给她一点时间,给她一点时间。但嘉平却等不及了,瞧他喝了多少酒啊,他东拉西扯,国际国内,他不就

是想摆脱这种苦恼吗?嘉和叹了一口气,又替大弟找了一个话题:"你的这个同伴,我可是见到过的,亿儿就是她带走的呢。"
  "你也知道她是共产党?"
  "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亿儿的消息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和共产党时常来往吗?"
  嘉平把两只手摊开,又合拢,说:"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我还是国民党左派;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我已经和你一样,君子不党了。话虽那么说,抗战胜利后,我看中国的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
  "嗅,你就那么了解共产党?"
  "了解共产党,是从了解林生开始的;了解国民党,却是从沈绿村开始的。"
  想到他们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大汉奸的舅舅,兄弟二人都不再吭声了,好一会儿,嘉平才说:"那小姐肯定会找你的。我们这次虽然一起回来,但其实她还有她的任务。共产党已经不是1927年的架势

了,他们里面有不少这样的人材。怎么样,她现在就在杭汉那里吧?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说。我的儿子长成什么样了,有你那么高了吗?"
  嘉和明白嘉平其实是在说些什么了。他站了起来,放下兔毫盏,抚着嘉平的背,推着他往门外走,说:"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汉儿,再去看看盼儿,他们都在家里呢。先看看儿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么地汹涌澎湃啊,与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女的相见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饥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彻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里就问及母亲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

这样的问题无疑于再扒他那活着的亲人们的一层皮。可是为什么不让他再见见他的妻子叶子呢?难道他们如今只落得一盘炒螺蜘的缘分?和大哥路过叶子的房间时,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没有声音,他又

敲敲门,还叫了她几声,也没有声音。他多少有些尴尬,摊摊手,对同样也站在门外的大哥说:"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气了……"
  这句话说得失之于轻浮,杭嘉和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知道屋里的叶子一定也听见了。要是换了别人,他会用很厉害的话对付过去的,然而,现在是刚刚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说:"走吧,她

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里见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发出夜空的气息,那是从天宇而来的凌厉清醇的生气。与之相反的一股气息也从后墙外传来,那是腐烂的、发霉的、从从前的小河里发出来的死气。嘉平喝多了,脚步便有些踉跄,

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难了。他和嘉和在从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烧得东倒西塌,有的地方还荒草没膝,一只什么动物峻的一下,从他脚下穿过,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听楚卿说是你烧的房子,还说杭州人听了都不相信,说房子由杭家那个老二来烧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也会烧房子呢?你看,我离家那么多年了,他们也没忘记我

。"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没笑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绿爱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种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现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否则他决不会说刚

才这些话。他永远也不想让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痛苦着的人。怎么办呢,他只好敷衍着说:"其实我逃难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烧房子,只是看到嘉乔带着他的那个日本

鬼子居然住进了我们家,而且那个日本佬就占了我的房子,在我书房里还贴了一面膏药旗——"他不想说了,他不能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想起发现死去的绿爱时的惨状——他无法说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经心走着的嘉平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他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劝劝叶子,起码她得听我解释一次啊,难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比什么时候都难受,起

码她还是得听我解释一次啊。大哥,她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回来了吗?战争啊,这是战争啊-…·"
  他们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的大天井。其实,自从绿爱惨死之后,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过大门了,他们无法天天走过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这第一进院

子,几乎就被封了起来一般。杭人还演绎出杭家大院闹女怨鬼的恐怖传说,这也是汉奸、鬼子不敢进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这些,见大哥突然停住脚步,一声不吭,便也停了下来,感慨

地说:"这些大缸还摆在这里,和从前一模一样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他痛哭了起来,声音在夜里,又问在缸中,真如夜鬼啼号。嘉平大吃一惊,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这是怎么啦?是见了弟弟回来,乐极生悲了吗?他走过去

想劝他,但自己的鼻子也发酸了。然后,他听见嘉和这样对他说:"谁不在战争中呢?难道我们就不在战争中吗!"
  "我知道,我们都在战争中,我是说——"嘉平有些吃惊,他企图解释,但嘉和却没让他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在只有六只了……"
  "真的,的确是只有六只了……"嘉平继续响咕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大加深究的。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还有一只缸,已经陪着他的母亲,永远埋在鸡笼山杭家祖坟里

了……








 





第20章

  清明节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样,骑马早早来到清波门守军关卡。他一身戎装,居高临下,目光严厉,神情淡漠,注视着身下一批批杭人出城——今天是中国人扫墓的日子,和本土的盂兰盆节一

样热闹。尽管战争还在极其残酷地进行着,对逝者的悲悼和对春天的拥抱,这生死的各个极端,依然在中国人的节日和他们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来了。
  也许是出城的人多了,众志成城吧,杭人从宪兵的铁蹄下经过之时,竟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惊恐,鞠躬不鞠躬的,也就敷衍了事起来。有些胆大的,竟就在宪兵面前头颈不弯地过去了。小掘仔细地看

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有清明团子,还有用枣泥制成的云饼和用姜鼓制成的猪肉冻。因为出城人多,宪兵们也对付不过来。也许还因为今日毕竟是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吧,宪兵们看着他们的上司没有下

马发难,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了。
  前不久,小掘一郎专门让人给他调了有关江南习俗的书来漫读,其中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面记载了有关中国江南清明扫墓踏青的传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专

门在这一段文字下划了杠杠: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成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岗,斗鸡激鞠;茂林清海,劈阮弹筝。浪子相朴,童稚纸鸯,老僧因果,持者说书。立者林林,蹲

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腾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小掘一郎凶神恶煞地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蛮横的目光盯着这群所谓的支那残民之时,他心里却在想像着晚明中国江南的这幅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这种暗藏着的精神享受是

不可告人的,和他的身世一样不能反思又充满诱惑。它又像爱琴海上女妖的歌声,但小掘却并不想如那个希腊英雄一般,把自己绑在船桅上。
  此刻,小掘在这一张张和他们岛国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的脸上仔细分辨着,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够把汉人和旗人给区别开来。杭谚曰:一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市里看姣姣。他让李飞

黄给他拿来一些杭州的志书,其中倒是讲到杭人清明扫墓的习俗。到了此时节,小户人家往往担盒提壶步行去墓地。富家墓地常常是较远的,就泛舟具撰前往,至于新妇扫墓,浓妆艳裹,厚人薄鬼,竟

就被人称之为上花坟了。志书上还记载着杭人跑到城墙上站着,专门观赏旗妇们出城上坟,故而有"清明看形二奶奶"的俚语。小掘暗暗地对旗人很感兴趣,有时,在不自觉中,他会把几百年前这支游牧

民族对汉人的征服和今天他们大和民族对支那的征服联系起来。
  现在,他看到沈绿村的小车开过去了。经过他面前时,还不忘记停下来,伸出带白手套的手,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掘知道,他这一次是专门去扫他妹妹沈绿爱的墓的。这个由小掘深深痛恨着

的女人,竟然被他们杭家人自己弄死了。沈绿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动声色,想装着不知道他小掘在其中的作用。老狐狸,没有当过一天兵、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的文职官僚,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

,总有这样的家伙!小掘一郎一边也微笑着和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轻慢地骂着他。
  李飞黄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崛一郎的这种心态,他在小掘眼里,常常不过是一个又博学又背时的小男人。但小掘一郎那种对在杭旗人的微妙的感兴趣的发问,却使晚明史学家李飞黄兴奋不已。他以为

他们终究是有共同语言的了,或者说得更透一点,他以为小掘一郎认同了他。这种认同增强了他的安全感,因此他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小掘太君果然对汉学有更深入的研究。旗人入关,进我杭州城,凡数百年来,也是大起大落,一幅风云画卷啊。自清顺治五年以来,旗人入杭,便有满、蒙、汉三族。这里许多人不知,原来也有汉

人入旗的,不过都是长江以北早就归顺了满人的汉人才有入旗资格。旗人在杭又分为三等,一为王公贵戚,"二为中下级军校文员,三为一般兵丁。说到这些旗人,倒也是英勇无畏,有那么一点如今贵国

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呢。"
  李飞黄偷眼看看小掘,发现他面有愉色,便放心大胆说了下去:"旗人生子,会用冷水沐头;还爱吃生蝎子,认为这是一种勇决之气。万国公报主办人、英人李提摩太,说到我们杭州的旗人,倒有十

大总结,太君不妨听听,曰:忠君、爱国、合群、保种、不怕死、不要钱、不欺软怕硬、不趋炎附势、好善、信道。"
  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

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

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

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

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

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

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

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

。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

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啊。暮色里他走出

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偏不爱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负他呢?
  现在他对嘉乔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种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种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总能茁壮成长,

开花结果。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

,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走过,看得见羊坝头的杭家大院。"嘉乔说。这几日他吃了吴升给他特配的中药,感觉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只跟你讲杭家大院吗?"吴升口气有些不高兴。嘉乔一愣,想了想,说:"你总是考我的记性,要我背中河上桥的名字——六部桥、上仓桥、稽接骨桥,暗,这里,望仙桥……"
  "望仙桥哪……"吴升长叹一口气,暮色在这一声叹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啊——"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

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

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回来了。他和吴有一样,不在乎人家心里头的地位。他们都是没有领略过吴茶清这样的心气的人啊。他回过头,在暗夜中面对嘉乔,他仔细地摸捏着嘉乔的越来越瘦的

骨头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后问:"是不是好一点了?"
  嘉乔痛苦地点点头,说:"一日好,一日坏,中医西医都说不出个名堂,只说是痛风,是关节炎,还不如吃爹您抓的药呢!"
  吴升的认识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解释很简单——报应。他一边摸着嘉乔的骨头架子一边说:"听说你们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乱挑全身戳得筛子一样死的。"
  嘉乔一听到这里,浑身就针扎一般痛起来了,连忙叫着:"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边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样痛
  "是啊,"吴升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是双胞胎啊。"
  嘉乔听得毛骨惊然,他过去听说过的有关双胞胎之间的那些神秘的联系,此时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眼前。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硬着嘴巴说:"她是她,我是我,生出来就是两个人,我和她有什么关

系?"
  "哎,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轻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你们在娘胎里,心肝肚肠原本都是一个的,后来才一分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筛子,你能不痛吗?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

开始骨头痛的?"
  这一吓不得了,嘉乔眼冒金星,如坠地狱,他自己也就开始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全身发起抖来。他从小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被吴升一家宠坏之人。又兼在吴升这样的暴发户一样的人家家里长大,和同

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样,是个没有多少教养和学识的人。虽说学了一口日语,也懂得做茶叶生意,都不过是皮毛。他感情冲动,城府不深,正是那种专门给人拿来当枪使的角色。如今晓得大事不

好了,性命关天了,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一把扯住吴升袖子:"爹,我这病,还有药治吗?"
  "试试看吧。"吴升就长叹一口气,心里这口气却松了下来。
  "试试看"其中一条,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坟上去烧香。这一次不仅要烧小茶和天醉的,还要烧绿爱、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吴升的说法,他杭嘉乔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还没开始做呢,还是命要紧

啊。嘉乔心里开始接受养父的建议,以养病为名,渐渐摆脱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他的翻译官了。今天守在城门口,看见脱了形的杭嘉乔坐在马车上,面色苍白地朝城外而去,旁边坐着他那个老皮蛋式的养父,便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嘉乔让马

车就停在小掘的高头大马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坟地扫墓去,看他们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来。"
  小掘一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翻译官,他怀疑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杭嘉乔。看样子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不过身边的吴升让他讨厌。小掘进入杭州城以后,也学了当地一些俚语,其中

形容人奸猾,谓之"油煎批粑核儿"。眼下这个老头儿,就像一颗虽然已经皱缩了的、但依旧是谁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儿。小掘客气地点着头说:"哎,扫墓嘛,忠孝节梯,人伦之大情嘛,这个俗是免不

得的,去吧。身体不好就在家中好好养着,不用挂心我这头。你看,我的这口汉语,恐怕比你说得还地道呢。"
  可是车马刚过,他的目光又阴冷下来——他看见那老头儿的脸上一丝谁也发现不了但偏偏就被他小掘一郎发现了的笑意——他又开始怀疑,杭嘉乔果然病得那么重,还是这老头儿为了不让他义子出

来替日本人做事故意耍的诡计?支那人啊,居心叵测的支那人啊,我了解你们,你们比我们许多人想像的要难以征服得多。几千年来,有多少异族人以为自己征服了你们啊,到头来他们却都消融在眼下

的这些青公众生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清明、端午、重阳和冬至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油煎批把核儿"般的不可捉摸的笑意之中了;支那人啊,要防着你们,今天会出什么事吗?今天……
  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扫墓队伍终于也过来了,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扫墓大军。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报,说是杭家的二老爷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十分年轻的夫人。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续齐

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与大日本进行着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位老爷是他小掘一郎动弹不得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动弹他的强烈欲望。他早就听杭嘉乔说过,嘉平是赵寄

客的义子,是赵寄客最喜爱的杭家后代人。他对杭嘉平在强烈的忌妒的同时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这群扫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带头的。他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老家人小撮着,后面便是一辆马车。和刚才杭嘉乔的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座轿被轿帘遮挡了起来。马车旁有一个人扶着车辕而行,

正是那个劈了日本宪兵两耳光的胆大妄为之徒杭汉。小掘一郎手里的马鞭微微一举,两个宪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个X形,人流一下子就静止了。
  小撮着这就往前走了几步,从衣兜里取出几包烟来,对那几个宪兵先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后就递上了烟,另一只手还点着了火。那几个宪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们接了烟肯

定就放行了。现在他们不敢,他们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发现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们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横了过来支在胯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然后,小掘冷漠的目光就开始注视在车辕旁边站立着的杭汉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这目光就是一种强梁式的语言。杭汉完全明白这种语言在此时此刻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

不是那个在钟楼上单枪匹马抗争着的热血少年了,他已经不怕在众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他轻轻地走上前去,接过小撮着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朝那两个宪兵深深地鞠躬,一点也不比刚才

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后,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递过烟去。他那种明显的奴颜婢膝的样子使那几个宪兵更为困惑,他们都是当时亲自到钟楼上去捉拿杭汉过的,他们都能认出他的面目来。他们一时还不

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后的一百八十度的对皇军态度的大转变。
  他们只得再一次看看他们的小掘一郎大佐,他们发现他的马鞭子垂了下来,他们的刺刀也就垂下来了。小掘的确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效果,他就是要让杭

州人尝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厉害。在杭汉低下头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对了,虽然当时他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戏。你不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

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

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轿帘轻轻地在清

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

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

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

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

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

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你等着,下一秒钟

,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

,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

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

,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

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

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

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

,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啊……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

;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

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

,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

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

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啊。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啊…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

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

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

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

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

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株坟前的新老茶树下点了香。他想尽可能地虔诚一些,可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功利,他的虔诚看上去就有几分做作和虚伪——他虔诚的主要目的

就是为了他的全身的骨头别再痛,为了他能够健康长久地活下去。他还年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会儿他在祖宗的坟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将躺在这里,一株茶树下。况且,谁知道人

家让不让他躺在这里呢?想到死他就吓得心尖发抖,他就禁不住大声地痛哭——他的声音又尖锐又慌张,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捞稻草。俄顷,他突然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鹅,一下子伸长了脖子,

盯着这满山的茶蓬。茶树平静温情,哺哺私语,却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甚至和他的哭声形成了绝不和谐的声画对立。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又猛然跳了起来——二哥嘉平已经站在他面前

,一把拎着了他的领口·"""""
  杭嘉平,还没到鸡笼山就开始下轿而行。他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和后面那支队伍,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到底还是通过自己的儿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了。当他知道妹妹是抱着一条

玉泉的大鱼血窟窿一般埋在这里、而自己美丽的母亲竟然是和一口大缸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时就丧失理智了。一开始他拿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吴山圆洞门冲,他听说杭嘉乔还住在那里。无论他的大哥、

他的儿子,还是乔装成他妻子的楚卿来劝拉都没有用。他的血性一上来,他就不再是那个成熟的、有政治热情、有周密思考的中年男人了。他是沈绿爱的儿子,冲动的血气方刚的有冤必报的复仇者了。

他披头散发,一条西装裤带也挂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烧得血红,喉腔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号叫。现在他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烧自己家的大院,他才知道为什么大哥会对着那些大缸失声痛哭。可是他心碎

得糊涂了,大哥去拉他夺他的刀时,他不但不理会,反过来还咬了大哥一口,他此时的行为真的是比自己的儿子都幼稚了,他挥着刀叫道:"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你们为什么让妈这样死!

为什么让妈这样死——"
  大哥杭嘉和一下子就被嘉平的话问得愣住了。是啊,为什么他会让妈这样死——为什么当初不把妈一起带出去——为什么?因为她不是他的亲妈、他不敢太过分地要求她?还是因为他看出来沈绿爱

和赵寄客太想单独呆在一起了呢?他杭嘉和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战争。他大温和了,总想万事谐调,面面俱到。温和的代价,却是送亲人去死!他愣住了,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他垂下双手,被咬

伤的指头往地下滴着血。正在这时,一直也没有出面的叶子突然冲了上来,她没有去拉杭嘉平一个指头,却一把拉住了杭汉,母子俩突然跪倒在嘉和脚下。叶子飞快地说:"请原谅这孩子的父亲刚才说的

话,请尽可能地忘记他说的话。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请相信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请原谅……"
  杭嘉和一开始也大吃一惊,但很快地就镇静了,他蹲了下来,对汉儿说:"把你妈扶到屋里去。"叶子不肯站起来,固执地问:"你原谅他吗?你原谅这孩子的父亲了吗?我仅仅为这孩子而求你了——

"
  嘉和说:"我没有生气,也无所谓原谅。"
  待他们母子两个回了屋,杭嘉和才对红着眼愣在一边的嘉平说:"你等着,我去拿件东西来。"
  一会儿工夫,杭嘉和一手拎着一把大柳头出来,对嘉平说:"就等着你回来,和我一起砸了这些缸呢。"
  弟兄两个,就惊天动地地挥着锄头砸了起来,没过多久,这些大缸就全砸得个粉碎。来来去去的行人,从杭家大院破围墙外走过的,一时就围着了一圈。他们一声不吭地停住脚步,从围墙和篱笆的

缝隙中射去目光——不用解释,这个有关大缸闷死人的恐怖的真实的传说,早已经在杭州城里家喻户晓的了。
  杭嘉平几乎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他起来了,他的嗓子嘶哑了,其余的一切却像是恢复了正常。他又开始外出活动了,首先去了孔庙,后来又去了昌升茶楼,还是嘉和亲自陪着一起去的呢。

可是他并没有像狂怒时那样拎着菜刀上吴山圆洞门,现在,他和嘉乔在祖坟前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走在后面的叶子有点担心,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在山路上奔着,像是前面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倒是楚卿冷静多了,悄悄地拉住叶子,对她耳语着说:"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你放心。"
  她们路起脚来,目光穿过了茶蓬顶梢的那些个嫩叶枝,看见了嘉平来到坟前,他弯下腰去,再直起腰来,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呼声,杭嘉平的手里拎着杭嘉乔的衣襟——她们没想到

在这里会碰到杭嘉乔——这个人眼里还会有祖宗?然后他们又看到杭嘉和出现在他们中间,三兄弟仿佛是对峙了一阵,然后嘉平就松开了手。等后面的女眷们赶到,杭嘉平已经把自己的手深深地插到母

亲新坟的黄土堆里去了。
  三跪六叩的传统礼节之后,茶山中嚎陶声渐渐地消止了。三路祭扫者们依然维护着各自的阵营,与他人不理不睬,但又各自不相让,仿佛大家都知道这次机会的千载难逢,谁也不敢顾自己第一个离

开。
  在杭家祖坟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看上去,仿佛还是杭嘉和最沉得住气了,他悄悄地和坐在身边的杭汉耳语了几句,杭汉就站了起来,到母亲身边拿了几个茶叶蛋。他看到了坐在母亲身边

的楚卿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来,我帮你挑几个大的。"这是他们商定好的联络暗号,说明他们的行动从现在开始了。不同的只是除了杭汉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任务竟然是双重的——他既要开始对

沈绿村实施行刺计划,又要在杭家祖坟上引开沈绿村,以保证那批孔庙的祭器能够不为人知地埋在他家的祖坟前。这么想着,他捧着茶叶蛋就走到了正站在茶园前观景的沈绿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

舅公,你吃茶叶蛋,伯父让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这倒是有点出乎沈绿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甥孙这会儿倒讲起道理来了。还是嘉和,比亲外甥嘉平要明事理得多。为了表示他的态度,他一边接了茶叶蛋,一边说:"是汉儿吧。很小的

时候舅公倒是见过你的,一眨眼工夫,那么大了。我正在看你们杭家祖坟的风水呢。你们家的祖坟风水真正是好啊,你看,背靠积庆山,面对五老峰,东距西湖只有二里路,满山的茶蓬,福地,福地啊-

…·我倒是触景生情起来。哪一日我死了,有那么一块风水宝地睡睡,倒也蛮不错的呢——啊哈……"
  沈绿村的悲伤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突然想到,这个杭汉有一半日本血统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又见杭汉垂下双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啊,家里的人都说了,要不是祖上的风水好,我

这一次哪里能够大难不死呢!"
  沈绿村拍拍汉儿的肩膀,说;"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祖上风水虽好,这一次也难保你的命。也不是大舅公在这里为自己评功摆好,要不是我这次来得巧,怕你这条小命也要睡在这里

了呢。"
  "那是,那是,我早就惦记着要上门拜谢大舅公呢,可巧今日就碰到了。"杭汉就好像不知不觉地引着沈绿村走开了,一直走到山脚下的溪河边。他们蹲了下来洗手,但见天色淡蓝,山峦旧绿新绿层

出不穷,如波如云。空气香喷喷的,眼前游动着一些肉眼看不清的游丝,水草在溪边温柔地卧下身,真正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鹏深处鸣的意境了。沈绿村虽是个寡趣的人,此时也不免受点感染,

说:"你要来我这里,那还不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来的,我倒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呢。"
  杭汉装作洗脚的样子,突然叫道:"舅公,你看溪坑里在冒泡,有黄鳝呢。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抓一条上来。"说着就裤脚管一橹,双脚一蹦,跳到溪里去了。
  沈绿村明日就要回南京了。本来是想回到坟前去和几个外甥寒暄几句就走,没想到汉儿要为他抓黄鳝了,他只好站在溪边说:"这是何必呢?你的伤口怕是还没有好吧,浸了水要伤骨头的。再说要吃

黄鳍还不简单,市场上买去就是。再说三天两头有饭局,想吃黄鳝还不是一句话,快上来,快上来——"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大舅公有所不知,本地黄鳝和外地黄鳝可是大不一样的呢。江西黄鳝泥土气重,江苏的要稍好一些,最入味的要算是宁波和绍兴的,我们杭州的也不错。——别

动,别动,我抓住一条了,我抓住一条了——"汉儿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来,朝岸上就扔过去一条黄鳝,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拎着那条扭动着的鳝鱼说:"大舅公,你看,本地黄鳝的花纹要比江西黄鳝

淡,但肚子这一块却要比江西黄鳝黄,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等等,又在冒泡了,我再给你抓几条上来\',
  那么说着,汉儿又扑通一声,跳入溪中了。沈绿村站在岸上直摇头,现在他终于明白小掘一郎是过于的草木皆兵了。这个抗汉,哪里有多少斗志血气,明明就是一个杭天醉再世嘛!谁知道是哪一根

筋绊牢了,竟然会给日本宪兵两耳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对汉儿负有教育责任,便站在溪边,文明棍捅捅,语重心长地说:"汉儿,不是大舅公见了你就嘱咐你。你可不能像你的那个爷爷一样,就晓

得玩,到头来还玩出祸水。要有一点政治意识啊!看你木知木党的,什么都不晓得。懂得三民主义吧?"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舅公你怎么还讲三民主义,不是日本佬都来了吗?日本佬是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啊!"
  "你看你看,你是不是就没有政治意识了!谁说日本佬一来就不讲三民主义了?你舅公我就天天在讲三民主义。什么是今天三民主义的核心?它的核心,就是唤起全中国人民反抗欧美压迫,争取中国

独立。日本明治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则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二步。两者的目的都在打破东亚的旧秩序,建设东亚的新秩序。所以东亚联盟的四大原则就是:政治独立,军事同盟,经济合

作,文化沟通。这也是东亚民族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基本原则——听懂了吗?"
  汉儿瞪着一双酷似绿爱的大眼说:"没听说过,挺新鲜的。舅公你再给我好好讲讲,让我的脑子也开开窍。"
  沈绿村终于叹了口气,说:"明天我就去南京了。你今夜就到珠宝巷来吧,我给你带几本书看看。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就晓得摸黄鳝?天晓得你怎么会去劈人家巴掌的,日本人差点把你当共产

党打呢!你们杭家人啊,没一个不糊涂的,没一个不糊涂的!"
  汉儿笑了,沈绿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笑的呢。他回过头去看看鸡笼山,他看见老吴升、嘉乔和嘉平几个人一起下了山,边走边谈着。沈绿村松了一口气,他想,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你

看,这些死对头们,不是走到一起了吗?
  现在的杭家祖坟上,只有嘉和、叶子、杭盼和小撮着了。他们正在干的事情,可是沈绿村死也不会想得到的呢。








 





第21章

  孔庙里剑拔晋张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小崛一郎的到来有所缓解。王五权等人倒是如见了救星似的扑了上去,刚要说话,就被小掘拦住了。却见赵寄客握发如雪,长须过胸,堆在预下,恰如一只烈士

暮年的老狮子,正守在大成殿门口,咆哮着:"我倒是要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哪一个乌龟王八蛋敢到此地来偷梁换柱!"
  王五权看着小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赵四爷,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是奉命修理大成殿,是敬祖供祖,以圣人为先之举,赵四爷你真是误会我们了。"
  赵寄客挥挥手说:"少在这里华瞒了,你们晓得什么是圣人!孔老二地下活转来看见你们这批乱臣贼子,眼睛都要瞎掉了呢!"
  王五权不甘心,又说:"赵四爷你也不要如此强横霸道,好像天底下就您老一个人尊孔敬孔。倒退二十年,我记得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你也是数一数二挂头块牌子的。"
  赵寄客一点也没有被他的话说倒,他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倒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杭州城里头块牌子要打倒孔家店的;再往后十年八载,若我赵寄客还活在世上,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的头块牌

子还是我;哎——我就是不前不后的现在,偏偏要做一个孔庙的守护神。我就是不准你们来动孔庙的一根毫毛,你怎么说?"
  王五权气得面孔发青,对着小掘就叫冤:"太君,太君,你可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们没有执行你的命令,实在是这个人太难弄,碰又碰不得。"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小掘的耳边,"太君,前日清乡

时被游击队打死的那几个贵国士兵,下葬时棺材板都寻不到。您也晓得,如今杭州城不比从前,那时城南柴垛桥大小材行二十多家,眼下浙东封锁了木材下运,城里头连烧饭的柴木头都困难,不要说棺

木了。就看着这里的桶木还可为为国捐躯的皇军派点用场,这个赵寄客偏要拿性命来拼。您看看,您看看,都僵了三天了。那边皇军的遗体,听说,听说……"王五权看看小掘的脸色,没敢往下再说。小

倔瞪了他一眼,他才说:"听说已经有些味儿了呢。"
  小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知道,同是日军的军事特务机构,王五权投靠的却不是他的梅机关,而是日军在杭州的最高政治权力机关"杭州特务机关"。派系不同,自然便生出间隙。比如有关方面

便已经对他与赵寄客的关系有了微言,以为若不是他小掘一郎的姑息,十个赵寄客也早就做了日军的刀下之鬼了。
  小掘对拆孔庙大成殿梁木做棺材一事,的确也是不甚热心。他上一代的亲人之中,大多是从汉学的《论语》《孟子》《蒙求》开始启蒙的。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因此见了大成殿中的这部刻着"四书

""五经"的石经,他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他以为一旦大和民族征服了中国,中国的一切就成了日本的了,那么中国的孔子也不就是成了日本的孔子了?中国的孔庙不也就成了日本的孔庙了?至于死难兵士

,一旦成为军人,便当以死为第一要义,死后尸骨何处不可抛,拘泥一副棺木,这哪里还有一点大和魂和武士道精神?这些话当然不能和王五权这样的小人说,等日本人有一天坐稳了中国的江山,再收

拾他们也不迟。
  小掘一郎了解像王五权这样的人,远远超过了了解像赵寄客这样的人。赵寄客的目光使他感到了陌生。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嫌弃超过了愤怒。一时,某种恐慌袭了上来。他使

了个眼色,王五权乖巧,立刻接了翎子,带着手下的一批人就退了下去。
  小掘一郎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作了一个中国人的手揖,说:"今日清明,老先生何必动怒?大家都去扫墓了,你我也不妨随了大流,一起去祭奠一番,先生意下如何?"
  赵寄客见那一群蟑螂灶瘪鸡总算走了,倒也松了口气,坐在大成殿的门槛上,说:"你我二人,如径渭分明,如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扫同祭一个人?我看你也还算是读过几本书,也还算得上是一

个高明的强盗,怎么一与我较量,就总是说些最最愚蠢不过的呆话呢?"
  小掘一郎愣了一下,低声说:"我在支那,果然连一个可以祭扫之人都不曾有过吗?"
  赵寄客也愣了一下,然后一挥独臂:"自然是不曾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
  两人就在大成殿的门槛前问住了。又过了一刻,小掘一郎面色恢复了正常,又笑容可掬地说道:"有一个人我道出名来,不怕你不去。"
  赵寄客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说:"嗅,我倒是要听听,还有什么人竟然能让你我走到一起去为他掬一把英雄泪的了。"
  小掘一郎吐出三个字来——苏曼殊。
  这一下倒是真让小掘一郎给说准了。赵寄客想不到小掘竟然还会记得这样一个人,转念却又一想,小掘一郎记得西子湖畔竟还长眠着这么一个人,这倒也是最不奇怪的呢。他仰天长叹一声,说:"你

怎么配去扫他的墓呢?你这样的东西,怎么还配提他的名字呢?"
  赵寄客骂小掘"东西",也没有激起小掘的怒火。他知道,无论赵寄客怎么骂他东西都不要紧,赵寄客还是被他请动了,他将和他一起去祭扫同一个人了。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小掘很喜欢孤山脚下据说还是孙中山先生特批的这座苏墓。他常常到这里来,这个身世与他极为相似的墓中人对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知道苏曼殊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倒是不少,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却并不多。诗僧苏曼殊本人也是这样一种奇妙文化的结合——父亲是中国的商人,母亲是日本的下女。原名玄被,小字三郎,十二岁看

破红尘出家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其号曼殊。工诗善画,精通西文、梵文。及长,周游各地,广交朋友,入南社,写许多断肠文章,虽然守身不娶,其文却赢得多少红粉女儿泪。赵寄客当年与他交好

,倒不全是因为那些《断鸿零雁记》和那些《天涯红泪记》,却是因为那场实实在在的辛亥革命。他曾和赵寄客一起参加过义勇队,寓居于白云庵时,有时一言不发,激昂起来,又每每与同居于庵中的

赵寄客一起讨论革命,也是热泪谤沦不能自已的呢。死时才三十四岁,葬于孤山脚下。赵寄客作为杭州人,和柳亚子、陈去病等人,一起操办了那场葬礼,屈指算来,也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
  赵寄客与小崛一郎虽然都与苏曼殊有缘,但一路而来,却一路无语。到了墓前,正是繁花似锦、波光如统之际,隔着里西湖望去,苏堤上的樱花也早已是朝生暮死地开放着与凋零着了。两人站着,

谁也不说话。许久,还是小掘打破僵局,说:"苏曼殊这样一个人,死后埋在这里,倒也还算是死得其所的了。"
  赵寄客说:"江山须得伟人扶嘛。你看,对面是秋谨的秋雨秋风亭,一边是俞曲园的俞楼,上坡是西冷印社,旁边是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林处士墓,还有徐锡群和陶成章等辛亥义士的墓,他们生前可都

是我赵寄客的好友啊!再远一点,过了西冷桥,也不过百把米远近,便是岳王庙了。人生之死,能有这么一块葬身之地,曼殊也算是与自己的同胞知己英雄豪杰共享湖山了。"
  小掘一郎还从来没有和赵寄客这样平心静气交谈过什么的了。虽然他还是听出了赵寄客话中的弦外之音,但这毕竟还是一种对话。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他想了一想回答说:"我倒是想到曼殊僧在日本

所写的那首《忆西湖》的诗来:'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首诗中却可看出中国和日本同在互衬了。尺八是日本的乐器,浙江潮是中国的;芒鞋破钵是

从中国传习过去的,而樱花便可以说是日本的象征了。听说这个人很有个性,常常是白天睡觉,夜里披着短褂,赤足拖着木展到苏堤和白堤上去散步。可惜苏曼殊是死得太早了。算起来,即便活到今天

,他也不过是五十五岁吧。他要是还活着,说不定今日游湖的就是我们三人了。说不定,夜里我还能够常常听到他的踏过苏白二堤时的清脆的木展声呢……"
  赵寄客听到这里,忍不住地大笑起来。赵寄客的笑声是很有力度、很有魁力的,但也是很锋利无情的,小掘对这样的笑声又欣赏又反感。他知道,这样笑过之后,总有令人难堪的话锋出鞘。果然如

此,赵寄客一笑完就说:"小掘一郎先生,你明明是一个手提刀把的赳赳武士,刀尖上还滴着我们中国人的血,你又何必突然伤感起来,变成一个风花雪月的诗人呢?你说曼殊若还活着,你还能够常常听

到他踏过苏白二堤时的清脆的木展声,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呢——清脆的木展声之后,就是清脆的枪声了。不是你们亲自下的命令,在我们中国人的西湖上,实行你们日本人的宵禁吗?从你们踏入我们

的国土之后,有几个中国人还能够在夜里经过苏白二堤呢?苏曼殊若活着,怕是走不过这条苏堤了。"
  小掘面色铁青,低声说:"别忘了,苏曼殊和你们支那人是不一样的。"
  "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说苏曼殊是一个日本女人生的吗?我有幸与他交往一场,从来没听说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中国人。倒是眼前有些人,明明有着中国人的血,却要去做日本强盗的狗!"
  小掘几乎跳了起来,直逼着赵寄客就压低着声音叫:"你胡说,像李飞黄、吴有这样的人才是日本人的狗。我小掘一郎,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将士,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我

是日本人!"
  真正是打蛇要打七寸,赵寄客的话是触到他最痛处最隐秘处了,他便像搭错了神经一样地歇斯底里起来,端正的五官一下子就扭曲得乱七八糟。他越是歇斯底里,赵寄客就越看轻他,话就说得越毒

。他声音不大,鼻尖对着对方的鼻尖,轻轻地说:"你嚷嚷什么,谁说你不是日本人了?谁说你有中国人的血了?你配有中国人的血吗?"
  两人就在苏曼殊的墓前僵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一方面他们是这样的不共戴天;另一方面,他们又是那样地相像。他们的身高,需曲的头发,鼻梁,下巴,甚至他们今天都穿着同

样款式的同样色泽的中国长衫;他们暴怒时的神态也像极了——都把一口白牙咬得咯咯咯响,眉头皱得连成了一条线,手掌握成了一个死死的大拳头,也在咯咯咯地响着。不同的只在于小掘一郎有两只

拳头,而赵寄客却只有一只了。
  渐渐地小掘一郎的双拳就举了起来,一直举到了胸前,赵寄客的手掌却松开了。小掘一郎就勉强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没有理由恨我,就像中国人今天的下场不能怪日本人一样。在你应该

教导我的日子里,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你的教导,这不能怪我。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我喜欢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情,许多人,比如成吉思汗。我的岳父是武士出身,他也喜欢中国的许多事情,来支

那前,他让我记住成吉思汗的这段话:人生最大的快慰在于战胜,在于克服敌人,在于追逐他们,在于夺取他们的资产,使他们所爱者哭泣,骑他们的马,搂抱他们的妻女。您听说过这段强者的语录吗

?"
  "我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并不重要。不管谁说了这样的话,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听了都恶心。我来问你,你照这话做了吗?做了!你没有一样落下过。那么你快慰吗?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你杀我们中国人,夺他们的财产,骑他们的马,使他们的所爱者哭泣,强暴他们的妻女,你快乐吗?"
  小掘一郎面色苍白,连胡子都白了起来,说:"我不快乐,不是因为做了这些而不快乐!"他突然咬牙切齿地挥着拳头叫道,"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快乐!从小人们就骂我杂种,谁都可以这样驾我。你

别以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成年人不再会回忆往事!我有权力恨你——"
  "你也可以杀我。"赵寄客从来不说伤感话,此时倒有几分感慨,"如果我死了能够消解你的恨,从此你放下屠刀不再杀中国人,我倒也是死得其所的了。"
  小掘放下手来,说:"我和你不一样。尽管我是你的……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让你死。而你……你倒是和这个城里的每一个杭州人一样,都在盼着我的死期呢!"
  "一个人活到世上来,可以什么也没做,但不应该再给世上留下一个畜生。你叫我赵寄客耻辱丢脸了!"
  "你不要忘了这是战争,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效忠天皇是我们军人的天职。"小掘的话多少带有些辩解的味道了。
  "你不是一个军人!军人只在战争中杀人,他们从来也不杀女人和儿童。"
  小掘一郎从赵寄客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他声辩着:"这不能怪我,我并没有下令杀她——"
  "你住嘴!"赵寄客的独臂一拳头砸在了坟上,"你一张嘴,牙齿缝里都嵌着我们中国人的血。"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两个腮帮都咬得鼓了起来。他是直到嘉平来看他,才知道了绿爱和嘉草是怎么死的。他不能接受女人们这样死去,他不能接受她们死了而他还活着的事实。他曾经想过要活

下去,以此来保护更多还活着的人,现在他不再那么想了。
  小掘一郎别过脸去,看着西湖边随风扬起的杨柳条,他的心里充满绝望。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得到站在眼面前的这个只有一个臂膀的人的心了。可是他又何必一定要得到呢?就像他何以非得喜欢那个

生肺病的中国姑娘呢?还有什么力量要大于效忠天皇的力量呢?天空很亮,但反衬着他的心一片昏暗。他被赵寄客说中要害了。他参与着杀人放火,抢劫强暴,可是他越来越不快慰,越来越陷入迷乱了

  小掘一郎恍然一笑,坐到了曼殊墓道旁的石阶上,说:"好了,我们不谈别人的事情,我倒是真想听听你对我怎么看。你说,像我小掘一郎这样的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
  赵寄客也坐到他对面的一条石阶上去了。小掘的这个问题倒是使他感到意外的了,他没想到这个人也会想到死。他对他充满警惕,宁愿把这样的问话当作陷队或者伎俩。因此,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嘲

讽的口气,他的话一直把小掘赶到了情感的死胡同里。
  "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想,首先,你是回不了你的日本了,你会死在这里,死在中国;其次便是怎么样一个死法的问题。当然,你是不会颐享天年的了,你将死于非命——在

战场上被打死,或者穷途末路,自己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就是这样,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赵寄客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巧太阳从一片云彩中钻了出来,照耀着墓地上的一丛丛新发的梅树叶子。它们的倒影贴在墓丘上,衬出一片花底,发亮的阳光斑点就在墓地上跳起了舞。小掘一郎忧郁地

站了起来,说:"我们还是有缘的。你看你说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模一样。只是我还不知道我将是怎样消灭自己——按照我 们日本人的传统,剖腹自杀?"他笑了,虚拟地拿着一把刀,朝自 己的肚子

一刀刺去。
   赵寄客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种东西,这是小掘一郎从小到大从未领略过的神色。他就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说:"如果说我们还算是有点缘的话,你就不会拿把刀剖自己的肚子了

。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他突然指指西湖水说,"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你也还不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小掘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曼殊墓,他想,这大概就是我只配得到的父爱吧。
  快到车旁的时候,小掘一郎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我母亲说,你曾经到日本去接过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把我们接走?"
  赵寄客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显出了他松去盔甲时的神情,他说:"这话你应该去问你的母亲。"
  "东京大地震那年她就死了,埋在倒塌的大楼底下了。"
  "她没有告诉你不愿意离开艺伎生涯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日本的传统艺伎是不结婚的,但她们有时会有阔绰的主顾。你母亲也一样,她不愿意离开那种生活,至少那时候她不愿意——"
  冷场了片刻,小掘一郎已经走到了车前,打开车门的一霎间,他突然回过头来,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赵寄客。见赵寄客不接,才说:"我女儿的照片,昨天

刚刚收到的。"
  赵寄客就接过来看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穿着和眼,但大眼睛和一头望发不变,一看就是他赵家的种。小掘说:"她叫小合,在女子大学读书。"
  赵寄客看了一会儿,要把照片还他,小掘正在发动车子,不知道是没有看见呢还是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赵寄客就把照片放回自己的口袋中去。接下去他们就一直沉默,小崛一郎把发动机重新关掉,

两人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内。车外柳树上,春天的鸟儿在欢乐地啼鸣,小掘的嘴角颤动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会……到那湖里去……你会对我……对我……好一些吗?"
  赵寄客紧紧地抿着嘴,当他再一次面对他时,惊讶地挑起了浓眉——他看见他流泪了。他痛恨他流泪,因为他的泪水使他赵寄客的喉咙便咽。他的双眼开始迷蒙,他咬牙切齿地用自己的独臂一把抓

住小掘一郎的肩膀,轻声吼道:"你!你不要再杀中国人了!不准你再杀中国人了……"
  小掘一郎的两只手猛然压住赵寄客的独手,两手推读了许久,才渐渐松开。
  此刻,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
  沿西子湖,过茅家埠,龙井鸡笼山杭家祖坟前,沈绿村的车已经沿着土道开去,他还能从窗口看到甥孙与他依依惜别时招手的情景。在招手者的背景上乃是一片深绿浅绿的茶坡。茶坡又是被一条条

细黄绳一般的小道隔开,其中有一条绳子上又密密地挂着几个人,他看到杭嘉平正走在嘉乔与吴升之间。到底还是一个爹养的,沈绿村不满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之间成为死对头,但也不

想看见他们突然之间握手言和——毕竟,妹妹绿爱是死在杭嘉乔手里的啊——没良心的子孙!
  他不知道,数天前嘉和陪着嘉平,就已经到过昌升茶楼了。他们和吴升已经有过一次秘密的接触。吴升见了杭家兄弟二人的突然造访,先是做出一副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情,又是点茶又是寒暄。直至

杭嘉平说明了来意之后,吴升这老皮蛋才又突然摆出一副死样怪气的相道,苦着脸说:"二位少爷如今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了。你以为还是前两年日本佬没来的时候,有生意没生意的,开了几十年茶

庄,总还有口茶叶饭吃。日本佬一来,你倒去龙井山里去看看,茶地都荒掉了,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好做!你没听说吗?从前龙井茶卖到十六块钱一斤,如今两角钱一斤也没人要了。说得难听一些,饭都

吃不饱,人都活不成,哪里还有人喝茶?你看看我这个茶楼,如今落魄到什么地步。二位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怎么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有心思做茶叶生意?"
  嘉平耐心地等着吴升诉完苦,才缓缓道来:"吴老板你这就是过谦了。茶叶生意虽然如今不比从前好做了,但也不是没有人做。您老也不是不晓得,我们中国对外的输出品,向来就是以生丝、桐油和

茶叶为主的。抗战以来,虽说茶业凋零,但还是有人在做茶叶生意,有些茶商还发国难财,乘机把茶价压得很低。还有不少商人收得茶叶就运到上海黑市上去,日本人乘机吃下再转售外人,从中牟利,

以战养战。你的大儿子吴有干的不正是这个买卖吗?他可是把你辛辛苦苦收来的茶叶都卖给日本人了。日本人再用这些钱来换了枪炮打中国人,这件事情你莫非一点也不知情?"
  吴升听了可是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吴有把茶叶运到上海去,这我倒是晓得的,不过把茶叶卖给日本佬,我可是真不晓得,真不晓得呢。"
  "你不晓得,嘉乔可是晓得的。吴有卖茶叶给日本人,还是他暗中牵的线。"嘉和淡淡地插了那么一句。
  吴升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吴有这段时间那么忙,还跑到山里去收茶叶。我是在想,收那么些茶叶怎么卖出去呢?我老了,我是插不上他们的手了。可我还有这点良心,哪怕饿死,我也总不会

把我们中国人的茶叶卖给日本佬去换他们的枪炮,再掉过头来打我们中国人。我吴升早年也是打过日本人的,日后也不想让人家来挖我的坟,一把老骨头抛尸荒野——"
  嘉和一看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晓得又搭住他的筋了。他就是千方百计地要在他们抗家人面前洗刷他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吴有和日本人有生意来往,他隐约知道,可是他不赞成。他认识的人当中

,有好几个做此种生意的人被暗杀了。况且日本人杀价也厉害,挣不到几个钱,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吴升觉得不上算。
  嘉和不想让他再那么洗刷下去,便轻轻摇摇头说:"晓得你不知情,才来找你的嘛。晓得你仓库里还有批珠茶没出手,我们想接过来替你做,至少不会卖到日本人手里去嘛。"
  "这个嘛,这个嘛。让我再想想,如今吃茶叶饭,实在也是风险大,性命都要搭进去的……"
  嘉平就有点沉不住气。他到底不是做生意出身的人,一点也没听出来老吴升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倒是嘉和卖了十几年茶,什么样的生意人没有领教过,一下子就明白吴升是在思付着价格。要赚钱呢

,怎么能不卖卖关子呢?这种人嘉和是有数的,有钢钢,老虎头上也敢拔毛。嘉和轻轻地敲敲桌子,说:"吴老板,你放心,这批茶叶你就吃给我。我这里也还藏着一批珠茶,正好一次出手。价格嘛,高

出你原来的一成,不吃亏了吧。真有什么事情来了,我担当就是。"
  "这个嘛,这个嘛……"吴升还在搓他的手,假模假样地犹豫着。嘉平看看嘉和,不知道吴升到底什么意思,大哥嘉和却已经站了起来,说:"我们走了,一会儿我就给你送定金来。你库房里的货,我

会差人通知送到哪里去的。"
  路上,嘉平还在犹疑问着嘉和,他总不相信这就算是谈完了一笔生意。嘉和说:"做生意和做人也是一样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你以为吴升这老头真的不晓得吴有在做茶业生意啊。他非但晓得,

或许还是在他指导下做的呢,只是他不晓得他儿子会把茶叶卖给日本人罢了。如今我们替他做了,钱却比从前还赚,风险却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怎么会不高兴!"
  "那么价格——"
  "这你放心,不会叫我们吃亏的。我已打听了吴有的生意经,这个人实在不是东西,自家老头儿这里也是打了'绿豆儿'①的,扣下了一成的钢钻呢,我们不赚这个昧心钱就是了嘛。"
  嘉平听了大哥的话,半晌才说:"跟着吴觉农先生做助手的,真应该是你,不是我啊。"
  原来此番嘉平回杭州来,虽假以扫墓,却是有重任在肩的。当此烽火连天,战烫遍野之际,中国茶业亦正在此间发生着摧枯拉朽、涤污振兴大变化。自旧年初与苏俄签定第一个以茶易货(军火)的

协议之后,成交得以完全成功。6月中,《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颁布,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出台。正是在此背景下,吴觉农先生和他的志同道合的中国茶人同仁,代表

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各个地成立了茶叶管理处。上月,嘉平正是在浙江永康参与了油茶棉丝管理处,并和茶叶部主要负责人讨论了管理职责之后,才回故乡来售购茶叶的。
  茶叶管理的职权主要有四条:
  其一,办理茶叶加工登记及茶叶贷款;
  其二,加强技术指导,改进茶叶品质;
  其三,派员驻厂检验,发放成品合格出厂许可证;
  其四,协办当地箱茶收购评价。
  嘉平虽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此项重振中国茶业雄风的大规模的茶人大行动中去,但他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茶业行中人,他更合适的还是办报搞宣传搞教育。故此,对吴觉农先生的诸多茶事大行动中,

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正在洽谈中的复旦茶学专业的设置。他已经暗暗决定,这一次回重庆,就把汉儿带上,让他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代茶学专业大学生。
  ①即"打埋伏"。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越来越鲜明的想法,动员大哥离开沦陷区,到吴觉农先生身边去,替代他的位置。他相信,像大哥这样的人才,才是中国茶业界中货真价实的伎使者,是无法取代的有真才实

学又有实践经验的中国茶人。他曾为此暗暗试探了嘉和,但看上去大哥对此却不接翎子,反而要他在扫墓那一天帮他做一件事情——若在坟地上碰到了嘉乔,要他帮助他支开这些人,他和小撮着要把那

批祭器埋到祖坟前的茶地里去。
  杭嘉平对祭器之类的事情倒是真的没觉出有多么重大意义的,他并不觉得为此冒生命危险有什么值得。杭州城太局限他的大哥的眼界了。他把这层意思也毫不客气地对大哥说了。杭嘉和听了,好一

阵才说:"你不是已经去过赵先生那里了吗?"
  嘉平立刻就缄口了。这是另一种语言的责备——整个行动都是赵先生安排的。赵先生现在是笼中的困兽,他能做的,也就是这样的事情了。杭嘉平和赵寄客多年不见,可是见面后除了通报了一些必

要的情况之外,几乎都成了嘉平劝他放弃在孔庙坚持下去的会谈了。他希望他能够从孔庙里脱身出来。"只要你能够回家,我就有办法把你救出杭州城。虽说这个小掘对你看上去还客气,到现在还没有动

你一指头,不过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你在这里太危险了。我知道你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你也该知道,抗日的中国人,活一个是一个,何必去作无谓的牺牲呢?"
  "你怎么知道我这是在作无谓的牺牲?"赵寄容回答,"我赵寄客,身在孔庙中,一举一动,杭州人都看在眼里。我在日本人眼面前抬一天头,杭州人心里头就长一天志气。你还以为我人老力衰,英雄

气短,早就没有三十年前头辛亥义举时的风光了?告诉你,我赵寄客不吹牛皮,今日照样是杭州城里头一条好汉。不信你走出去问问,你走出去问问!"
  杭嘉平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怎么赵先生活到今天这把年纪,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反而看重起别人怎么评价起他来。他记得赵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正是为了说服他,他才把母亲和妹妹的惨死

真相告诉了赵寄客。他对赵寄客说:"你就听我一次,我把你送到重庆去,那里有你那么多的老同仁,你就到那里去抗日吧!我不能让你再像我母亲和妹妹那样去死了。"
  赵寄客却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娘是这样走的,我赵寄客这辈子有这样的情缘,活得值了。"
  嘉平明白,赵先生是决意一死了。这么想着,刚才没有流出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赵寄客却说:"你不要哭我,还是哭哭你的大哥吧。你哪里晓得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你把他带走倒是正经。还有叶子——对女人不上心,你要后悔的,肠子悔青也没用了。你啊你,你不要总学我

……我也有心事啊,要带到地底下和你妈说去了……"
  这以后,赵先生就神情恍格起来,他就再也没有和嘉平说上一句话,甚至在嘉平走的时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而已。嘉平最后看着他那蓬松的白发白须时,心想: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

甚至把赵先生这样的人也改变了。
  此刻,杭嘉平和吴升、嘉乔一起从山上下来。杭嘉乔心里怕着二哥嘉平的发难,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一口就答应下义父和嘉平要他做的事情。原来他们是要他开一张通行证,允许杭家忘忧茶庄

的茶船从钱塘江封锁线上通过。他嘴里支支吾吾,没敢说出来,从杭嘉平一回家,小掘的秘密特务就出动了,到处打听情报,摸他们这两个回来的杭家人的真正底牌。从别的地方回来的消息倒是都对嘉

平有利的,只是国统区的耳目还没有回来,小掘的心放不下来。嘉乔虽然有意回避着这件事情,但小掘的话已经放了过来,要他小心一些,不要一脚踩到汪塘里。在此种情况下,他杭嘉乔又怎么敢给他

们开通行证呢?
  吴升看嘉乔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急了,说:"你又不是没做过这件事情。前两口吴有的生意,不是你给他胜的路子?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晓得,我不过是装作不晓得罢了。"
  杭嘉乔为难地看看义父,才说:"二哥现在的状况,真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还想和二哥打招呼,让二哥能走就快走呢,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是非来。"
  杭嘉平沉吟了片刻,才说:"嘉乔,你要赎罪哪……你再不赎罪,你的死期就近了——"
  他就不再说第二句话了,扔下了瞠目结舌的杭嘉乔,转过身,就重新上了山。嘉乔盯着嘉平的后背,突然大叫一声:"二哥!"见嘉平回过头来,他又叫:"母亲真的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
  杭嘉平手都抖了起来,他盯着嘉乔的那根细脖子,他真想一把卡死他!
  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杭嘉平叫一声"还我青岛",杭嘉和就应一声"还我主权"。如今的大哥却是大相径庭了。也许大哥从来就是和他杭嘉平大相径庭的,只是他不愿意

在嘉平面前有所流露罢了。嘉平曾经在许多次的万人集会上发表抗日的演讲,每一次演讲完,再小心眼的女人也会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献给前方抗日将士,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则会跟着他一直走到家里,

然后再随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向炮火连天的最前方。
  然而这一切在大哥面前都不灵了。大哥并不为抗日和中国茶业的起死回生的契机而跃跃欲试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大哥也和赵先生一样了呢?继续住在杭州城里,与小掘一郎这样的豺狼为邻

,这是多么的危险啊。早晨你还活着,晚上你的尸骨可能就不知道荒抛何处了呢!
  这两兄弟,现在终于有时间坐在祖宗坟前的茶树蓬中细细地讨论今后的安排了。
  杭嘉平说了许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他一向就有这种以排比句般的方式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来征服别人的本事,这一次他也不例外。他说:"大哥你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世界的形势。你或许并不

晓得,战争初起之时,我国大部分原有的经济机构便有所破坏,至于全国茶业,亦一并陷入停滞之中。直到去年春才着手改进茶业,当时所预期的目标就有四项,一为争取物质;二为增强金融;三为安

定农村;四为改造茶业。这四项工作中前两项我倒还尚可勉强为之,后两项却是离不开如大哥你这样的人才。我特意在吴觉农先生面前举荐了你,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早作了决定,与我同行吧。"
  太阳升得老高,茶地也热腾腾地冒着暖气,嘉平的脸上就冒出了汗。他等着大哥能说上几句,大哥却嘴里嚼着生茶叶,一言不发。他的手指缝里都是黄土,正细细地用老茶叶揉出了绿汁来,一个一

个手指缝地擦过去呢。一直到他把十个手指都那么细细地擦完了,他才说:"觉农先生到底是真正懂茶叶的啊。"又见大弟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期待着他,才说:"大哥我或许就是你说的那种拘于东南一隅

,不知中国乃至世界之大局的井底之蛙。不过也不像你那样天马行空,走马观花,仿佛一切都在眼中,其实大而无当——"嘉和停了下来,看看大弟的表情,又说:"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哪里,大哥一向是忍无可忍才后发制人的,我就等着大哥教导我呢。大哥若是不理睬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嘉平笑着说。
  嘉和也淡淡地笑了,说:"就是,你倒是把我当成什么样的鼠目寸光式的人物了。我岂不晓得吴先生等人的一片苦心?战前我做了十来年的茶业生意,就晓得中国人的茶叶饭,是越吃就越吃不下去了

。战争来也好,不来也好,迟早这样下去,茶业这一行是要彻底破产了的。"
  "此话怎讲,何以见得?"
  "曙,你听我讲来:一是茶叶生产的落后。你放开眼睛看看我们龙井山中的这片茶地就晓得了。我们中国人种茶,是贫困小农以副业的形态种植,绝无印度、锡兰的大规模的茶场经营。再者,采得青

茶,粗制滥作一番,为之毛茶,就拿出去卖了,价格连成本都不保。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举。茶农穷苦,每年秋冬粮食不继,只得告贷于当地殷户商贩,愿以明年毛茶出抵换粮钱,价格可低于市场

的三分之一;再则,当地的茶商,因为人地关系,早已控制了产地商场,茶农也没法因为一点点小批量的茶去远道跋涉,推销茶叶,常常不得不以二分之一的市价,低价出售;三者,茶厂茶商来产地购

茶,往往只给茶农先付一部分钱,其余的,都要等到茶厂茶商卖了那箱茶,才给予清算。万一茶厂倒闭,茶商破产,茶农的茶款便再无着落,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呢。说起来你或许不知,

前四五年,茶厂茶商多有破产的,连带着茶农活不下去,自杀的也时有所闻。我们家从前在绍兴平水识得一个茶农,就是因为如此活不下去了,举家自杀。你想想,茶农过着这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改

良技术,扩大生产呢?而中国茶业的运作方式如此落后,又怎么能不在国际市场上败北呢?"
  杭嘉平听到这里,插话说:"我一直听说我们忘忧茶庄的口碑好,好就好在不给茶农压价,也不给茶农打白条。"
  杭嘉和真正叫作是仰天长叹一声,说:"口碑再也好不下去了,独木岂可成林?我们杭家既不嫁祸于人,自己家又是寅年吃着卯粮的了。祖上留着的一点点底子,在我杭嘉和手里,也差不多已经蚀尽

。说句绝话,这杭家五进的大院,不是日本佬进来惹得我一把火烧了,如今也恐怕是要被我一进进地卖出去了。"
  杭嘉平心中暗惊,想,这么多年,家里的情况,原来竟已破败至此了。
  杭嘉和打开了话匣子,便也不顾嘉平听不听,只顾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了:
  "刚才我只说了茶业这一行第一关的弊病,这第二关就是毛茶的加工了。毛茶加工之厂,大多为手工作坊,时开时歇,哪里有什么长远之计?所集资金,大多到沪上洋庄茶栈合贷,这就是最最残酷之

高利贷剥削。因为一旦向这些洋庄茶栈告贷,除了还之以高利之外,还规定了制成的箱茶,必须由这些茶栈洋庄来代售,他们又可以拿百分之二十的佣金。故而,茶厂总少有盈利甚至亏本。一旦亏本,

自然又转嫁茶农,到头来,茶农与这些小茶厂,往往落得一个同死入棺材的下场。
  "再说那些洋庄茶栈。他们都是一些买办商人,与上海的华茶出口洋行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些买办既然只是代办茶事,本身不负盈亏之责,自然就是有奶便为娘的。他们先从洋行那里贷得款来,

然后再放高利贷给内地茶厂,从中就大赚一笔。再给洋行做生意代售箱茶时,又加上许多陋规名目,比如吃磅等等,不下二三十种——"
  "何为吃磅?"嘉平不由插话问道。
  "这些名堂说起来你听得都要吃力死,什么吃磅,贴息,过磅费,打样,修箱打样,回扣,避重就轻,等等。你问我什么叫吃磅,简单地说,一箱茶叶六十磅,到了洋行手里,就得扣去二磅半,也没

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这么一个规定。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手法,内地茶厂只得落一个永劫不复的境地了。"
  "无怪吴觉农先生提到洋行,如此深恶痛绝呢。"
  "我这就要说到洋行了。你虽从不沾茶事,但生在茶人家里,想必也晓得,我们这些茶商与海外做生意,从来也不曾直接与他国消费市场交易。不通过洋庄茶楼,不通过洋行,我们中华茶叶就无法进

行对外贸易。这百多年来,洋行垄断华茶贸易,也已经成了惯例,华茶的市价,就控制在这批外国商人手里。他们说东,我们不敢说西,他们说南,我们不敢说北。中国如此一个堂堂的产茶古国,茶叶

生产的生杀大权,就捏在这等洋人手里。如此,华茶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嘉平听得实在入迷,不由再问:"大哥,如你所说,华茶已到了这种地步,那怎样才能从这山穷水尽之中,求得一条柳暗花明之路呢?"
  "这还用我来指什么路吗?吴觉农先生与你们这些人所干的事情,正是中国茶业的生路。我虽不如你眼界开阔,但从古到今的茶政倒还略通一二。以我之见,茶业一行,统则兴,不统则散。自己国家

不管,别国就要来捣乱——"
  "大哥此言实在精辟!"嘉平不由拍着大腿叫绝。
  "这也不是我的发明。由国家统管茶叶专利,那是从唐代就开始了的,宋代就实行了榷茶制。朱元津开国时,他的一个女婿因为走私贩茶,还被杀了头的呢!虽说管得过严也是物极必反,历代茶民造

反也是常事,比如我们淳安县的方腊。不过弄到如今这步田地,国家一点主权也没有,茶事的兴旺又从何说起呢?"
  "正是要从我们这一代手里做起啊,"嘉平觉得说话的契机又到了,便又动员起来说,"大哥道理比我懂得还多,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你只给我一句话——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个虎狼之窝呢?"
  嘉和站了起来,慢慢地在茶园里的小径间走着。不经修剪的茶技东拉西扯地,时不时地挡住他的脸,有时,干脆就从他的面颊上划过,他的心多少也被搅动了。短短的几天当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劝

他走了。其中有嘉平,还有假冒嘉平妻子的女共产党员那楚卿,一个劝他去重庆,另一个则希望跟她一起去浙西南。
  和楚卿的谈话,是昨天夜里进行的。他和杭汉、嘉平等人把藏在后院中的珠茶搬出来装车时,楚卿也来了。她瘦削,看上去单薄,但筋骨却好,干活很利索,也不多说话。嘉和暗暗有些吃惊。他了

解她,要比别人想像的多得多。那家,也是杭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和前清皇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他想不到,那家门里还会有这样的后代。
  把茶装好后,嘉和主动地叫住了楚卿。在暗夜中呆得时间长了,眼睛已经适应,彼此在天光下,能够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嘉和迟疑了片刻,才说:"那小姐,如果允许的话,您能否告诉我,您还见

得到杭忆吗?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即便是在暗夜中,嘉和还是能感觉到楚卿的不安。那姑娘又仿佛是在为杭忆辩解:"伯父,杭忆做的事情,都是对得起您的,不辜负您的。他只是担心牵连你……"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嘉和沉默了一会儿。
  楚卿就脱口而出:"伯父,跟我走。"
  "跟你走?"嘉和真是吃了一惊,黑夜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放得很响,又连忙压低,"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抗日根据地。党让我们帮助您脱离险境,跟我上根据地吧。"姑娘热切地动员他。她的真诚感动

了他。他却没有正面回答,为了掩饰汹涌而上的情感波涛,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轻声地说:"我的儿子杭忆,在我看来,一直就是个前途难卜的孩子。他从小就极度敏感,我一直把他看成那种

非常容易夭折的青年。他表面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他一往情深。他像他的爷爷,也像我,你们帮我……爱护他吧……"他说不下去了,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是不应该落泪的。
  此刻,在山上,在亲人中间,他愿意谈得更深入些。这两兄弟走出了一段路,嘉和才说:"盼儿的事情,你都晓得了。从今天出城开始,她就不会回我们那个羊坝头杭家大院了。可是她总还是要回来

的。西冷临走前托我一定照顾好这个女儿,你想,我管不着她已经有十来年了,现在她最是离不开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离开她呢?"
  嘉平也回过头去看看,他看到了茶技的疏条中的盼儿,她坐在茶坡上,正在和小撮着细细地说着什么。再过一会儿,等往来行人更少的时候,小撮着就要把她给带走了,带到那个小掘一郎发现不了

的地方。嘉平想说有人照顾着你女儿呢,你就不用担心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嘉和仿佛晓得嘉平是怎么样想的一样,又说:"就算盼儿有人照顾吧,那么叶子呢?你不是已经告诉我,叶子不愿意与你一起去重庆吗?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觉得你还可以说动她吗?如果需要,我可

以再帮你去和她谈一次。你看,她就在那里,她正在和儿子说话呢。他们母子俩可真是从来也没有分开过一天的,她同意你把汉儿带到重庆去深造吗?"
  嘉平皱着眉头说:"她不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叶子了,从前她对我言听计从。这不能怪她,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再说,我也是有负于她的。只是我想弥补,她却不给我机会。在重庆方面,我倒

可以说服。事实上,这一次回家,事先我和她都达成一个共识,除非她能够接受这个现状为前提。你晓得,我从心里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叶子,从来也没有——"
  嘉平一会儿她一会儿她的,这两个"她"像绕口令似的把自己都给说糊涂了,最后他只好沉默不语。两兄弟就这么在祖坟前愣了一会儿,嘉和苦笑了一下,突然说:"从前家里的人都说我像父亲,你看

,闹了半天,谁更像?"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祖坟。那里,父亲的坟,他们各自的母亲分别安息在自己的坟去之中。他们在绿爱的坟前站了很长时间,嘉和才说:"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要的情分,也都是独一

无二的。妈比爹要死得惨多了,可是细细想来,妈倒是有那么一份守了一辈子的情,爹却没有。他喜欢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却都不能领受这分情。爹到临死之前就悟出这个理来了,所以他要一个人躺在

这里。"
  "大哥,你这不是说我吗?"
  "我很少说你,甚至可以说,我几乎从来也没有说过你——"
  "可我比谁都了解你。"嘉平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了,"有许多话我本来以为不用我说出来的,我们两个应该心领神会。比如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我在决定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的时候,我想到过你。我

想-…·我知道-…·"他有些犹疑,看了看大哥,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我想,也许我这样做就成全了你们,我知道你其实——"
  嘉和突然面孔通红,他一下子打断了嘉平的话,气急起来,说:"我一直就喜欢她,在你远远还没有喜欢她的时候,我就喜欢她;在我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不,不不,不是我有多么

高尚,只是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包括和你分享。"
  嘉平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叶子到现在还爱着我?"
  "不知道,你应该去问她。"
  "可是她说,你走到哪里,她就跟你到哪里。"嘉平的气也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他现在见到了叶子,就突然认为叶子依旧应该还是他的,他突然不能接受他自己的以往的放弃。他盯着大哥,胃里往上

冒着酸气,说:"因为你,她才不愿意离开杭州,是吗?因为她,你也才不愿意离开杭州城,是吗?"
  嘉和的声音明显地透露出了烦躁:"你了解我吗?不了解我!如果我想离开杭州城,我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她离开?像你从前完全可以做到的那样。行了,别打断我的话,现在是我在说话,你不是总有

插话的分的。你刚才说的话,之所以惹我那么大的反感,并不是因为你提到的那个女人和我们俩有关系。我生气,是因为你始终没有和我提起过赵先生。你明明晓得他被软禁在孔庙,你还亲自去看过他

。你应该晓得,他在一天,我就不可能离开他一天。这样的话,我本来是等着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可是这一天你跟我说了多少大事,你就是没有和我说一说关于一个具体的个人的事情。大而无当的事情

我听得太多了,我已经不想晓得欧洲什么时候才开辟第二战场了。我只想晓得,今天夜里,那个弱女人怎么熬过长夜,那个老人怎么撑着性命活下去?我恨不得生出一万双手来,扶他们,拉他们,在地

上四脚四手地爬,爬出这个人间地狱去。可是你却只想叫我飞——难道你没有看到,因为你在天上飞,我们这些人才命里注定在地上爬吗?闭嘴!我不是跟你说了,没你插话的分,我要告诉你最后一句

话——我愿意在地上扎根。我的命就是茶的命,一年年地让别人来采,一年年地发。我愿意在地上,你不要再给我插什么翅膀了——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你替我去飞吧……"
  嘉平在他的大哥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的时候,一直想插嘴。现在大哥说完了,等他说了,他却突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是的,他不了解他的大哥,他也不了解叶子,甚至他也不了解彼此看上去性

情很契合的赵先生。他们生活在太不同的世界里了,当他在外部世界里越走越远的时候,他与在杭州的亲人们,在内心世界里也越走越远了。除了不停地宣传抗日,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他看着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大哥,听着他神经质般的责难,自己也有了一种想要暴跳如雷的冲动,然而不能。他一个转身就扑回到了母亲的坟上——他的拳头,把坟上的黄土砸得几乎尘土飞扬……
  嘉和一直站在旁边等待着嘉平不再冲动了,才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头,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她能够回去当然更好,她不回去也可以,经济上要处理好,不要让人家为难。这头叶子的事情

我来做,我是大哥,只要你回过头来,我想她还是会想通的。"
  嘉平已经平静下来了,说:"大哥,你是故意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叶子已经说了,你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再说,我也不可能把那头休了。人家是千里迢迢跟我回来的,我也

不可能再给她安个吴山圆洞门。哪怕我再安个吴山圆洞门,叶子也不是沈绿爱。好了,这件事情我们就说到这里。还是说说你跟我走的事情吧。赵先生还要我劝你走。我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跟你

说,你也不是生来就一定在地上爬的人。没有人生来就一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的,你和我一起去飞吧。我们全家都走,叶子在杭州,我也不放心啊。"
  嘉和看着年年都要来祭扫的祖坟,满坡的茶树都在风中点头。一阵风吹来,突然他的心亮了起来,那些久违的青春的骚动在心的深处微微地动弹了一下,他说:"好吧,我再和赵先生商量商量,试试

看行不行……"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当时日本军事特务梅机关在杭头目小掘一郎,正在"六三亭俱乐部"用皮带抽打着吴升的女儿吴珠,以此满足着自己变态的性欲。白天与赵寄客的一番游历使他内

心不能平衡。每当这样的白天度过,夜晚来临,只要有时间,他就拿着皮鞭来到妓院。妓女们看到他一个个都吓得浑身发抖,东躲西藏。这一次他抓不到别人,干脆抓住了老鸨吴珠。正当他挥舞着皮鞭

眼看着这支那肥女人连哭带叫、背上暴出了一条条绳子的血痕时,一份秘密情报塞进了他的门缝。他一边不停地鞭打着女人,一边读着那份迟到的情报,然后,放下皮鞭就套上了军装,带着手下的宪兵

直扑羊坝头杭家大院。根据这份情报,小城一郎最没有上心的那个跟着杭嘉平一起回来的阔太太,乃是共产党的一名重要地下人员。他们扑了一个空。杭家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他一直放在

心里的那位病西施杭盼。还没等着他开始气急败坏,又一份十万火急的报告到手——南京方面特派员沈绿村突然失踪。小掘一郎来不及处置杭家人,急忙就往沈绿村的珠宝巷赶。黑暗的途中,他被破脚

梗吴有拦住了,他破着嗓子叫道:"大君,太君,报告,报告,赵寄客,赵四爷他、他、他死了——"
  小掘一郎几乎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吴有结结巴巴地报告说,赵寄客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已经把孔庙大成殿拆了。他在那石经前就坐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想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就一头撞在

石经上,好久才被人发现,血淌了一地,就那么死了。
  "是你拆的大成殿?"小掘问。
  "是、是、是王五权他、他、他让我拆的,说是你、你、你太君的意思,把赵老头支出去——"
  小掘一郎根本没让他再往下说,拔出枪来,黑夜里,杭州人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会儿,住在附近的陈揖怀探出头去,发现汉奸吴有已经被人送上了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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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现在,久违的杭寄草将很快见到她的亲人了,但这种重逢却是从一个陌生人开始的。1938年夏的那个下午,寄草最早看到的杨真,从草堆里钻出来的时候,完全就像是一个叫花子。穿一件破衬衣,

却系着根领带,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却套一双牛皮皮鞋。他面如土色,哆咦得像一只摇个不停的筛子。寄草是学医的,她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落难书生是在打摆子呢。
  尽管如此,这家伙看上去还是很乐开,挥着手说:"……别、别、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就是、冷,冷冷……你可以给我弄点水、水、水吗……"他在裤子口袋里摸来摸去,竟然摸出了一

张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对不起,就剩这、这、这一张票子了……"
  寄草扑陈一声就笑了出来,那人也跟着笑了。然后,就艰难地倒在了草堆上,寄草身边还带着一些奎宁呢,正好派上了用场。
  可以说他们搭伴而行,一开始完全是因为寄草发了善心。据这个倒霉的家伙自称,他叫杨真,是从上海大学里跑出来的。他们一群学生说好了在这里附近的一个地点集合,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结果刚出了上海他就发起了寒热病,已经在这乡间流落了好几天,随身带的东西也被人抢走,连西装都被人剥去了。他指指草堆里做了枕头的一本厚书,说:"就这、这本书,没人要……正好,我也是除

了这本书……什么都、都可以不要……"
  寄草好奇地看了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英文版的《资本论》。寄草听说过这本书,就一本正经地说:"都说这本书是专门给共产党看的。"
  杨真听了,那双因为生病而无精打采的眼睛就发起亮来。他躺着,又吃了药,感觉好多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教导:"严肃地科学地说,这是一本写给马克思主义者的书。"
  "我不管你是一个什么主义者,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打算的吧。"
  "我也不知道。"杨真垂头丧气地说,"我要找的人,你也不可能了解。"
  "不就是共产党吗,谁不知道?"
  "你、你、你知道共产党?你……也知道-…·共产党?"杨真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盯着她。
  "我怎么不知道u 我们家,共产党一抓一大把。"寄草开起了玩笑。
  谁知那书呆子经不起玩笑,他两眼发直,一头抬起,双手握住寄草的手,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同志,找到你们,可真……是不容……易啊……"
  寄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啊哟喂,她哪里担当得起做共产党啊,楚卿这样的人当当还差不多。一定是她这副不严肃的样子让杨真明白过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心情沉

重地又躺到草堆中去了。他的样子让人同情,寄草停止了笑声,说:"你也不用担忧,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金华准能找到。"
  "你、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们?你们……家,真有人……是共产党?"
  "我就是从金华出来的嘛。金华眼下文化人最多,都在办报纸办刊物呢。《战时生活》《浙江潮》《东南战线》《文化战士》,什么都有。我有个侄儿也在跟共产党干呢。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共

产党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到处都是,还怕找不到?"
  杨真这才哆哆咦佩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原来他祖上是台湾人,从他父亲一辈才到大陆来发展。在上海把生意给做大了,就把妻儿从台湾接过来。他在沪上上的高中和大学,对浙江的情况还不太熟悉

  "共产党都是人精,你这个样子,人家要不要还是个问题呢!"寄草弄出一副很老练的样子,说,"跟我走吧,我包你找到共产党。"
  杨真很没有逃难的经验,好几次要不是寄草呵护着,他就得被日本佬的飞机炸死。他们还得不时地爬山渡河,有时与逃难者挤成了堆,寄草被那本厚厚的《资本论》路得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乌青。

有一次他俩一起几乎脸贴着脸被塞在一辆破车里,他们之间就隔着这本又厚又大的书。杨真的寒热刚刚发过,这会儿又精神起来,就不停地跟她说起什么亚当·斯密,什么李嘉图,从他们的这一本书说

到那一本书。寄草听得出来,他是在攻击他们。他旁若无人,口若悬河地说着:"你真该知道马克思的理论批判贡献,他什么都敢和李嘉图作对。李嘉图一再说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可马克思却说财产

即是盗窃;李嘉图说关于地租、利润和工资的自然进程前人语焉不详,马克思却说最初资本的产生就是由于征服、奴役、抢劫和谋杀,简言之,以武力行之——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我的书!我的

书!我的书!"
  原来,寄草的胸口,被那本大厚书略得生疼,耳边又被杨真的话说得心烦。她与人交往,从来就是她说别人听,这会儿算是碰到了一个对手,要由他说,她来听了,她不习惯。再加她本来就是一个

很心血来潮的人,突然性起,顺手就抽出藏在杨真胸口的书扔到窗外去了。杨真,突见他的宝贝性命书被扔到窗外去,一时就愣了。他不假思索,纵身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然就从那扇窗里跳了出

去。幸亏车开得比老牛破车还慢,寄草眼见得他落地翻了几个跟头还能爬起来。她自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侵犯行为惊呆了,在车上就狂呼大叫起停、停停。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一车子的人也凶狠

地骂着他们这两个疯子。原来战时的车,发动机"老爷",一旦停下就不易重新启动。寄草也顾不上和众人舌枪唇战,挤下了车就疯狂地往回跑,老远看见那杨真却高兴地挥着手叫:"别着急,书找到了,

别着急,书找到了……"
  寄草跑到他面前,想说一声"对不起",看他这副样子,却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是读书读出毛病来了。"
  杨真却认真地说:"我不怪你,你和我从前一样。可这样的书都是真理,它会让你成为新人。"
  寄草不再取笑这个落难书生了。她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傻。他们就这样地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不再是寄草一个人说的了。有很多时候,寄草是在聆听中度过

的。她长那么大,第一次领略到了聆听的享受。每当杨真发病的时候,寄草就开始说她自己的事情,说她家里的人,当然,主要是说罗力。她什么都和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说,包括最隐秘的事

情。杨真有一双纯正的眼睛,热情,开朗,明亮,大脑里藏着的知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特别让寄草感到惊奇的是,杨真是她第一个遇见过的公开宣称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的那种奇特的人。
  当寄草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罗力的时候,他严肃地听着,有时候,他会插话问道:"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吗?你的心就像星

空一样浩瀚,像明月一样洁净了吗?"
  "你在说什么?"寄草吃惊地问。这时的杨真像一个牧师。
  "我在说爱情的感觉。"
  "你经历过?"
  杨真摇摇头,说:"可我知道接近真理时的感觉,就像我读《资本论》时突然明白什么是剩余价值理论时的感觉一样。难道爱情不是真理?"
  "你可真是一个真理狂。"寄草评价说。
  对寄草给他的这个头衔杨真很赞许。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某个小客栈的一堆破布里,一边微微地发着抖,一边望着夜空——客栈的屋顶常常是漏洞百出的,这给了杨真遇想的绝好环境。在炮火连天的

大地上,依然有着深透的星空。杨真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比如说,爱情就是你的真理,复仇就是罗力的真理,茶,就是你大哥的真理……"
  "现在大家都在想着赶走日本佬——"
  "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真理。"
  "也是你的真理吗?"
  "当然也是。"杨真望着这个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的女郎。她很美,很勇敢,又很纯洁,很善良,热爱她也是热爱真理。杨真觉得不该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就说:"不过,仅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

的,还有国家的建设,还有人类的解放。为什么马克思要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什么《国际歌》要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你是一个穷人,受苦的人?"寄草打量着那个从破布堆里钻出来的脑袋。他看上去落魄到家,可并没有受苦人的神色。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穷人。可我从前是一个受苦的人——"
  "因为没有找到真理?"寄草更加吃惊地问,她几乎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玄而又玄的问题。
  "现在我是一个新人。我不但要去解释世界,还要去改造世界。所以我选择了经济学。我要了解很多事情,比如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你知道广田三原则吗?"
  "不知道。"
  "你那位罗力也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你知道他是一个军人——"
  "军人正是为这而战的。抗战前夕,日本人广田弘毅提出了中国必须接受的三原则:一为经济提携,二为共同防共,三为承认满洲国。这里面不是渗透着浓重的经济目的吗?在人类社会中,一直存在

着不合理的现象,比如可以是一个人压迫另一个人,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也可以是一个国家压迫另一个国家——"
  "可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想那么多,日本人的飞机照样在头上飞,坏人照样把你的西装都抢了去。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照样躺在破布堆里。"
  "我想找到消灭这种不合理制度的途径,我还想亲自参与到这种消灭的过程中去。我想使我的生命具有最大的意义,哪怕像流星一样短暂地燃烧,划过夜空。请你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我们这样的人

散落在人群中好像很少,一旦集中起来却很多很多。现在他们都开始集中起来了,他们从全国各地动身,都开始往一个叫延安的地方而去了。"
  "你也要到那里去?"
  "你呢?"
  "那地方听上去挺不错。"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杨真就从破布堆里坐了起来。
  "——罗——力——"寄草就摇摇头,拖长声音说。
  连寄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她爱罗力爱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初恋并没有太大的基础——时光是那么的短暂,交往也并不多,回忆起来,真正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月亮圆圆的故乡的茶园之夜了。因

为出现了杨真,寄草觉得她更爱罗力了。她必须爱罗力,否则,她每天和杨真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真理,那是什么意思呢?
  一到金华,寄草就陪杨真去了《战时生活》编辑部,她以为她会在那里找到他的侄儿杭忆,还有那位女共产党那楚卿。她扑了一个空,侄儿杭忆,已经跟着女共产党人那楚卿走了。好在杨真却和他

们的人接上了关系,暂时留在了编辑部。第二天,寄草准备回乡间她所在的保育院去,杨真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给她联系了工作,就留在几个月前成立的金华保育会里。他说:"你不是还在急着找你

的侄儿吗?你在保育会里,消息灵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碰上了。"
  这主意不坏,寄草一口就答应了。她暂时还不知道,浙江省保育会自成立以后,共产党就在这里面成立了党小组。共产党对于她,寄予着很高的希望呢。
  转过年去,寄草有许多日子不见杨真。他时常这样神秘地失踪,寄草也就不奇怪了。谁知有一天寄草却突然接到杨真的电话,要她到酒坛巷8号台湾义勇队去见他。寄草叫道:"杨真你忘恩负义啊!

你,怎么这么些天见不到你的影子,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杨真说:"我真有事情,大事情。你快来,我这里还有台胞带来的冻顶乌龙呢,你喝不喝?"
  寄草撒撇嘴说:"你别拿冻顶乌龙诱惑我,不就是包种茶吗?从前我们忘忧茶庄,什么茶没有!"
  原来这包种茶,乃是台湾名茶一种,说起来也是从大陆过去的。一百多年前,由福建安溪县专做茶叶生意的王义程氏所创制。因为成茶是用方纸包成长方形的四方包,因此得名。到得1881年,福建

同安县茶商吴福源在台北设源隆号,专事制造包种茶,安溪商人王安定与张古魁又合伙设建成号经营包种,这就是台湾包种茶的起源。这包种茶也分为几个品种,有文山包种,有冻顶乌龙,还有台湾铁

观音。寄草说得没错,天下茶品,大哥杭嘉和凡知道的,没有一样不收,况且是像冻顶乌龙这样名冠天下的好茶呢。
  杨真这才真着急了,叫着:"你快来吧,我见到你那位罗力了。他托我带来信,你到底还要不要?"
  寄草一听,就像心里埋着的一颗定时炸弹突然引爆,把她炸得心花怒放,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真一到金华,就和台湾义勇队接上了关系。作为台胞,也作为共产党打入义勇队的一分子,杨真在这支队伍里负责宣传。寄草赶往酒坛巷8号时,杨真正在教台湾义勇队少年团的孩子们唱歌,喷亮

的歌声一直传出巷口——
  台湾是我们的家乡,那儿有花千万朵,吐芬芳。
  我们会痛恨,不会哭泣;我们要生存,不要灭亡。
   在压迫下斗争,在斗争里学习,
  在学习中成长,要收回我们的家乡。
  杨真在做指挥,长头发,学生装和围在脖子上的花格子围巾全都随着手臂的挥动而跳动。他的伤寒症已经好了,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寄草急着想看罗力的信,一个劲地向杨真挥手,杨真视而不见

。直到那首歌全部排练完,才跑到寄草身边,把寄草拉到园子里一条石凳上坐下,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问:"听说过周恩来吗?"
  寄草瞥了一眼杨真,说:"贵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上个月18日到金华,我们保育会还出面去参加迎接的呢!现在是全民族抗日,共产党抛头露面,金华街上

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声音,你还拿这来考我,笑话!"
  "你不知道,周副部长又回来了。明天下午要到义勇队来看望,我正在排练欢迎他到来的抗日歌曲呢!"
  "不是听说从金华往天目山浙西行署去了吗?莫非这消息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周副部长去浙西行署,我还是打前站的成员之一呢!"
  原来周恩来此次东南之行,在浙江跑了不少地方。先在皖南新四军总部呆了二十天,又到金华,浙西,宿分水,达桐庐,抵绍兴,再回金华。杨真作为前往浙西的打前站人员,一直追随在周恩来左

右。没想到,竟然就意外地在浙西之行中,遇见了杭寄草的亲人。
  "信呢,信呢,你快把信交给我啊!"寄草一边跺着脚要看信,一边又不相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罗力?你又不认识他!"
  信在桌子抽屉里,杨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跟追在旁边急得直跳的寄草说:"要不是你跟我说过你家的那个白孩子,就是罗力对面对过来,我也不认识啊。"
  寄草心跳地一把抓住杨真的衣袖,叫道:"你还见着了我们家的忘忧?"
  "还有李越。"
  寄草走不动了,她靠在杨真的肩膀上突然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又复然而止,说:"我不相信,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碰到忘忧?我找他们可是把腿都跑断了,我不相信……"
  杨真怕别人看到寄草哭哭笑笑的样子,一边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这你就得感谢周副主席了。他在浙西临时中学开学典礼上演讲,来了一千多听众。我在下面担任保卫,走来走去的,突然在一株

大树上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浑身上下雪白。我就想起你说过的那个忘忧。他不也是在天目山避难吗?我想世上也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就在那树下绕来绕去的,想等着那孩子下树后问一问名字。谁知孩

子还没下树呢,就走过来一位国军军官。我又想,这一回周副主席去浙西,是由国民党省主席黄绍站陪同的,这些军官,很可能就是黄绍站的守卫,我也就没在意。谁知他过来就问我,在树下绕来绕去

地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说了忘忧两个字。你看,全对上了,原来他们的保护人无果师父把他们带到西天目山的禅源寺来了。可巧他们又在那里遇见了罗力——"
  寄草坐了下来,她又哭了,说:"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杨真小心翼翼地说:"他走了……"
  寄草却不哭了,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说:"快把信交给我吧。"
  杨真取出一封薄薄的信来,拎着热水瓶就走了出去。寄草的神态让他吃惊,他在天目山看到的那个东北汉子,好像并没有寄草那样地狂热,看上去他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冷漠。他们彼此之间,多少还

有那么一点戒备。这是因为他们各自隶属的阵营决定的呢,还是因为寄草?
  等杨真拎着热水瓶回来的时候,寄草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气洋洋,春光明媚,浑身上下充满着爱意。她热烈地伸了一个懒腰,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拥抱。她用无比喜悦的声音,拖长着声音,带着少

女的刻意的嗲气说:"冻顶乌龙呢?冻顶乌龙呢?你不是让我喝你们台湾人的最好最好的茶吗?拿出来呀!拿出来呀!"
  杨真默默地看着她,他羡慕罗力,也喜欢眼前的这位姑娘。他觉得这同时产生的感情,一点也不矛盾。他微笑着说:"多么伟大的情书啊,它让你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寄草笑了起来,把罗力的信摊到杨真面前,说:"你看啊,这算什么情书啊。"
  罗力的信,真的不能算是一封标准的情书,只是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页,大大的字,写了正反两页:
   寄草:
  知道了你的近况,我没法给你写长信。一是没有时间,二是写不惯。总之告诉你,忘忧他们在禅源寺是很安全的,请放心。我很想念你,但没法来看你,我已经编入前线部队,马上就要动身,先去

重庆,再接受具体调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每时每刻都可能为国捐躯,不打败日本鬼子,我誓不还乡。寄草,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一切都凭你的心。至于我的想法,不用多说了,黄主席

昨日与周副部长登天目山,做诗一首,我抄给你,就作为我的心吧。
  反面便是黄绍站的那首《满江红》了——
   天目重登,东望尽,之江造这。
   依稀是,六桥疏柳,微波西子。
   寂寞三潭深夜月,岳坟遥下精忠泪。
   忖年来守上负初心,生犹死。
  这真的不像是一封常规的情书,但写得很真实,很朴实,是一封好信。杨真没有对这封信作任何评价,他为寄草沏了一杯配配的冻顶乌龙茶。这道茶,未冲泡前茶条索卷皱曲而稍粗长,外观呈深绿

色,还带有青蛙皮般的灰白点,冲泡后,茶香芬芳,汤色黄绿。寄草慢慢地吸着茶,眼泪,又慢慢地从眼睛里沁出来了。
  杨真关上了门,坐在寄草对面,两只手捧着茶杯,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的。"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你可以和我同行一段。"
  "保育会要把一批孩子送到内地,懊,也就是重庆去。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你可以掩护我的真实行动,我可以与你同行,一直到成都……"
  寄草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我立刻就会保育会——"
  她已经冲到了门口,才听到杨真说:"我们已经和保育会商量过了……"
  寄草对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为了护送保育会的儿童去大后方,才踏上这条西行之路的。只有同行者杨真真正知道,寄草此行的另一个重大原因。
  分手的那天,是个很早很潮的川中的早晨,浓雾把空气搅成了一锅白粥。他们坐在成都一家小茶楼上,杨真的脸放着奇特的光芒,寄草觉得杨真就像是浓雾里时遮时显的一缕阳光。她说:"好了,我

的同路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去的路,该你自己走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故意轻松的做作。
  杨真看上去却有些闷闷不乐,他甚至有些生气地说:"是啊,一开始就说好的嘛,是假冒的未婚妻嘛。"
  饶舌的寄草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出发前他们就说好了,同行到成都,然后分道扬镰,一个去重庆,一个去延安。可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仿佛杨真成了一尊佛,既然送佛,就应

该送到西天啊。
  杨真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快乐而又自信的天性。他认真地盯着寄草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如果你有一天想去那里,只要说我的名字,我会为你担保的。"他的手指神秘地朝那个方向指指,寄

草知道,"那里"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为了急于要表白自己的心境,同时又急于要划清某一条界线,寄草的两只手搭在胸口,喘着气,发誓一般地说:"只要 我找到了罗力,就和他一起上你们'那里'去。我们一定去!"
   杨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一些平时没有的腼腆。他略微有些用力地握了下寄草的手,说:"罗力真会听你的吗?我可是在天目山和他交谈过,他不像是个对信仰很感兴趣的人。再说你也不能把

握很快找到他。你若实在找不到他,你也可以一个人来嘛。"
  突然心血来潮,寄草冲口而出说:"既然已经到了成都,你就干脆把我送到重庆,等找到罗力,等找到罗力再作打算好不好?"
  杨真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为难地说:"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得走了。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主义和真理比我更重要。"寄草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想掩饰自己的轻率和即兴。可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更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补充说:"当然,我不能

这样要求你,你到底不是罗力。"
  "我知道,罗力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杨真就若有所思地回答着,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寄草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杨真,他的面带病容的鼻翼四周微微地红了起来,鼻梁上放出了小小的光亮,他的端着茶碗的手抖动着。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脸红起来,然后就低下头去刮盖碗茶的茶末子。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寄草非常伤感,现在她确信,除了罗力,杨真也是她喜欢的男子了。当她这样问他的时候,她相信他一定会说:"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充满

了理想的、热情的、单纯的人。他要说的话,往往是寄草预料到的,他总能说出她想说的话。
  然后他果然就这样说了:"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寄草也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憧憬:"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可以到西湖上去,一边品茶一边讨论随便什么主义。反正到那时,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我们那么多人,有的念诗,有的唱歌,有的品茶——"
  "有的读《资本论》——"杨真接口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杨真就站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川中的小巷。寄草眼看着他被大团的浓雾吞没了。她不明白她

心里发生的那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她和罗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们的爱情过于匆忙了;而她和这位年轻人呆的时间又太长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走的恰恰就是江浙茶源自古

巴蜀而来的道路啊……他们的确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再走下去,她对此行的目标,几乎都要模糊起来了……








 





第23章

  十二月的雾都重庆,和江南一样寒冷。今天是复旦大学的校庆纪念日,刚才系主任吴觉农先生专门作了《复旦茶人的使命》的报告。散会后,杭汉特意要了一份先生报告的文字打印稿,向学校门口

的一家茶馆走去,他还有个重要的约会要在那里进行。杭汉现在的身份,是迁徙在重庆的复旦大学首届茶叶系的一名即将毕业的正规的大学生。他和大学里的许多同学一样,保留着战前喜欢泡茶馆的习

惯。
  远在江南的杭家亲人们,如今若是看到杭汉,恐怕是要认不出来了。杭汉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他的父亲一样,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眉心很重,几乎连在一起。皮肤粗糙黝黑,下巴方方正

正,像是水泥钢筋浇的。他的性格却是越来越像母亲,沉默寡言,非常内向。
  温暖潮湿的江南,像梦一样地留在了长江的下游了。杭氏家族忘忧茶庄的下一代年轻的茶人杭汉,跟着他的父亲溯水而上,来到了长江的上游——抗战的大后方陪都重庆,亦已二年有余。
  杭汉过去是从来也没有到过中国腹地的,他对川中的了解非常模糊。但从寄客先生酒后的畅谈中,他知道古巴蜀是全世界真正的茶的诞生的温床,可是他还真没想到,重庆的茶馆会是如此之多。这

个与杭州城完全不同的出门就要爬地的防市体前伤脑筋。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听懂了他们的发音拐弯抹角的川中方言。但杭汉很喜欢这里的茶馆,茶馆的老板们似乎也很知道大学生们对茶馆的偏爱,沙

坪坝中央大学和北磅复旦大学的大门之外,茶馆多得严然成市。
  杭汉第一次随着他的同学们上茶馆,看着这些成片的一排排的躺椅和夹在当中的茶几,如此壮观的场景,"啊哟啊哟"地就叫了起来,说:"我那开茶庄的杭州伯父若看到这里的茶馆,才叫开心呢。"
  同寝室一个成都籍的同学不以为然地说:"杭同学,这你就是少见多怪了。四川!茶馆甲天下,成都茶馆甲四,我们成都的茶馆才值得你如此啊哟啊哟地叫呢!你若在街上行走,没几步就是一家矮桌

子小竹椅的茶馆,旁边还配一个公厕。前些日子我回家专门数了一次,数到近一千个公厕,那么茶馆少说也有近一千个了吧。当然,重庆这几年来茶馆也是暴长的,比起你们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是不

是我们这里的茶馆更加豪放大气了?"
  杭汉淡淡一笑说:"各有风采吧。"他到底还是有一点故乡情结的,不愿意因为四川茶馆而贬低杭州的茶楼。
  他常常一个人到大学门口的一家大茶馆来喝露天茶。他也学会了躺在那些再舒服不过的竹椅上,对着那些此地称之为么师的茶博士们叫一声:"玻璃——"
  杭汉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茶馆里还可以卖玻璃,而且这玻璃竟然还可以吃。成都同学看出他的困惑,当场就叫了一杯盖碗玻璃,杭汉打开茶盖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玻璃茶就是

白开水啊,杭汉算是领教了一番】!冲人的特殊的幽默了。
  杭汉虽然习惯了常来茶馆喝玻璃茶,但他显然没有他的堂哥杭忆的语言天才。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够讲出一句完整的)11中语言。这种方言,在他看来,几乎就是一种歌唱。他常常听着躺在他身

边的抽烟的老茶客们突然一声高叫——么师,拿葛红来——杭汉费了老大的劲,才知道这是点个火的意思。就这一声叫,那声调也是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可以用四二拍人谱的。杭汉

曾"",""""""④①"EF了:]u-J V M-;他准备有朝一日与杭忆重逢的时候,再把它唱给他听,他相信他会为了这一句"拿葛红来"笑破肚子。
  除此之外,这里的茶馆还有多少可以让人口味之处啊。就说门口的那副对联吧,在杭汉的故乡沦陷区的杭州城里,怎么还会看到这样的牌子呢——空袭无常贵客茶资先付,官方有令国防秘密休谈。

有时候空袭真的来了,杭汉一边跑着,一边就听有人唱了起来: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
  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
  一群学生一边跑进了防空洞,一边就和着声音唱道:
   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
  杭汉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
  抗战期间,全中国四面八方的许多人都跑到陪都来了。一年到头,不管什么时候,茶馆里的人都挤得满满,且入乡随俗,不管你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进了茶馆,一律坐在竹椅上,或者躺在竹

躺椅上。不一会儿,茶房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般,大步流星地出得场来。只听得一声唱略,但见他右手握着一把握亮的紫铜色茶壶,照杭汉的估摸,那茶壶的细如笔杆的嘴足有一米来长,在人群中折来

折去的,竟然如扈了解牛一般地进出如人无人之境。那左手卡住一棵银色的锡托垫和白瓷碗,又宛如夹着一大把荷花。还没走到那茶桌旁,只见左手一扬,又听"哗"的一声,一串茶垫就如飞碟似地脱手

而出,再听那茶垫在桌子上"咯咯咯咯"一阵快乐的呻吟,飞转了一下,就在每个茶客的身边停下。然后便轮到茶碗们发出"咋咋咋……"的声音了,丁零眼嘟一阵,眨眼间茶碗已坐落在茶垫上。人们还没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突见茶房站在一米开外,着实的大将风度,一注银河落九天,远远地,细长壶嘴里的茶水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笔直地就扑向了茶杯,茶末就飞旋地从杯底冲了上来。还没等人看清

那是什么茶呢,那茶房一步上前,挑起小拇指,把茶盖一抖,一只只茶盖活了似地跳了起来,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似的飞到了茶碗上。再一回神,那冲茶的人儿,早已融入了更深更远的茶椅阵营中了。
  杭汉欣赏着这种与江南人闲适的风情完全不一致的热烈火暴的冲茶法。杭州茶楼里的人们,一般喝茶,用的是茶壶,也有茶杯,虽也有用盖碗茶的,到底不如这里的人喝起来正宗。原来古代之人有

茶碗却是没有茶垫的。那茶垫,正是唐朝成都一个官员名叫崔宁的人的女儿发明,原本是为了防烫手,到了清代,又加上了盖子,这才一套三件真正齐全。
  杭汉平日里倒也入乡随俗,喝着盖碗茶也很自在。今日却没有先叫茶,他要等的人们还没有来呢,他就开始认真地读起吴先生的讲话来了。
   本校经吴南轩校长及复旦校友的努力,已从私立而改为国立,我们全体师生都感到非常的欣慰。因为过去真是风雨飘摇、艰苦度日,我们大家看到校长这几年来的头上额上的风霜,不论哪位同学,

都是很明了很同情的。
  中国的茶业,过去是由知识低浅的贫苦小农和专以剥削度日的商人所经营,把几千年来祖宗辛苦经营的一份产业,几 乎弄得奄奄一息,不可终日。自从抗战以后,已从私人的经 营变而为国营的事

业之一了。我们自然也该用复旦从私立而 为国立,同样地信仰他的前途,同样地来一次欢欣鼓舞的庆 祝罢。
   茶业在中国,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不要说全世界的茶叶,我们是唯一的母国,而我们生产地域之阔、茶叶种类之多、行销各国之广,以及特殊的品质之佳,是各产茶国所望尘莫及的。然而我们

有最大的两个缺点,第一就是缺少科学,第二则是缺少人材。
  过去茶叶一年年衰落,因为别的产茶国家,如印度、锡兰由英国人任研究、改良和指导的任务;爪哇和日本,则由荷兰人和日本人自己努力地从事于改造的工作。我什1则由勤苦度日、不知科学为何

事的老百姓在负责经营,正如大刀队的抵御坦克,用鸟枪防御近代的飞机,无论你如何地勇敢,如何地是神枪手,能抵得过他的火网的利害和炸弹的威胁么?
  本校茶业系科同学,人数达七八十人,有的长于生物学或化学,有的精于会计和贸易,有的从事于栽培,更有的致力于制造。还有其他毕业和未毕业的千万同学们,各本其所长,各尽其所用,将来

出而担负茶业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罢,中国的茶叶科学,不但在实用上有飞跃的进步,甚至对各国茶业的生产和消费者,必有无穷的贡献。至于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发展,以

及内销数量因战后文化的提高,品质的改善,消费量的增进,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目前为了日寇的封锁海口,以及交通困难之故,茶销势较黯淡,若干机构本身欠健全,人事须调整等等,这是战时以及过渡时代的必然的现象。将来各位同学都能到社会去出膺艰巨,整个的社

会都可予以改造,区区恶劣的环境是不旋度就可予以廓清的,何况我们不是有一件法宝"复旦精神" 么?一切都待同学们的努力。
  杭汉正看到这里,觉得身边有些动静。抬起头来,却见走过来一个衣衫褴楼的川中男子,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头上包一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啪子",腋下夹着几杯七八尺长的水烟袋,正在竹椅间凄

凄惶惶地张望着。杭汉初到此地时,不知道这也是一碗不得已的饭,和叫花子的区别其实也是不大的了。原来这些人见了有人想抽烟,就急忙地递过这长杆子水烟袋,然后就蹲在地上不停地给那抽烟的

装烟点火,以此赚些蝇头微利。也许此人看到了杭汉同情的目光,以为他会是他的一个主顾吧,果断地就朝杭汉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杭汉身下,把那长烟袋就塞了过来。
  杭汉吓了一跳,连忙就站了起来,摇着手说:"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
  他越对不起,那人就越发坐在杭汉脚下不动,用一种近乎麻木反而更显无比哀怨的神情看着杭汉,仿佛无声地责备着杭汉的"对不起"。杭汉正不知所措呢,身边就有了银铃摇动一般的笑声了:"看把

你吓的,不就是不会抽烟吗?"
  杭汉喜出望外地叫道:"小姑妈,我真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
  站在杭汉面前的,正是杭家女儿杭寄草。她还是那么神采飞扬,战争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容颜和精神。她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角子,扔给杭汉,又对着那坐在地上的可怜人儿努努嘴。杭汉明白

了,连忙说:"我有,我有。"就又掏出几个角子,加在一起,给了那人,那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夹着烟袋走了。寄草看着那人的背影说:"汉儿,你可千万不能吸这种烟袋,听人说那些烟里可是掺着鸦片的

,一上病可就不得了。"
  杭汉笑笑,就坐下了。几年没见小姑妈了,但小姑妈还是小姑妈,教导她的侄儿们,依旧是她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职啊……
   在雾都重庆的大排档一般的大茶馆里,姑侄俩平静地坐着说 话。
   "你可真会挑地方,你离学校那么近,离我那个保育院可就远 了。"
   "这可不是我挑的,是父亲通知我的。他那个家,其实离我们复旦就是不远的,只是我从来没去过罢了。"杭汉解释道。。。一
   人说话的地方啊。哎,我告诉你,我可是我不管什么空袭啊,官方啊……"
  杭汉笑了,他知道小姑妈指的是门口那副对联。
  寄草可不笑,一脸的认真,说:"真的,你爸爸怎么不约我们到嘉陵江边的茶馆去——"她轻轻地唱了起来: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
  她唱的是著名的抗日歌曲《嘉陵江上》,大家都还熟悉。问题是她旁若无人的突如其来的即兴发挥,总让杭汉吃惊。
  寄草又说:"嘉陵江边茶楼有一副对联,那才叫棒——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枝笔画不出,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全七碗茶引出来。"
  "!"
  "好在哪里?"
  "这得由你说。"
  "面对茶楼外滔滔不息、绵延数百里的嘉陵江,谁不唱叹当年吴道子一日而毕五百里嘉陵江水的气魄,谁能不想到这逝者如斯 夫的历史长河呢?"寄草像一个男人一样地赞叹着。她依然饶舌。 每一

次和杭汉见面,她都说个没完,杭汉却学会了倾听。他守口 如瓶,他不能告诉她,她的嘉草姐姐是怎么死的,她的绿爱妈妈 是怎么死的。他和父亲嘉平,早已和远在江南的伯父嘉和商定,不 再把这一

切的真相告诉家里的其他人,直到今天,寄草还以为姐 姐和妈妈还活着呢。
   每一次见到寄草姑姑都会使杭汉心里泛起某种复杂的情绪。 当小姑妈带着那样一种执拗的神情滔滔不绝地和他说个没完的时 候,他常常会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两年前清明节之夜,当杭汉和楚卿成功地把沈绿村从珠宝巷 的私宅里骗出来塞上汽车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他们没 有给沈绿村嘴里塞上东西的时候,他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汉儿, 我

是你亲舅公啊!"
   他没有怀疑过他的亲舅公应不应该去死——他当然应该去死·——如果他今日还活着,无疑会是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一名举足轻 重的要员,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死。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全世 界都

卷入了战争,一切法西斯和他们的走狗都将必死无疑。在这 一点上,杭汉与许多激进的年轻人一样。杭汉惶恐的是,当沈绿 村说完那句最后的遗言时,他的脸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 面容,突然

变得像他的妹妹沈绿爱起来。黑夜里抗汉别过了头去, 他不想看到他的变了形状的扭曲的面容。他知道沈绿村无论如何 也躲不过今天夜里。尽管刚才这位舅公几乎花了整整两个钟头,耐 心和气地向他

宣讲了他们的三民主义理论,还给他冲了好几次茶, 又把他亲自送到门口——问题就严重在这里,他们不但卖国,还 有卖国理论——他们比吴有这样的人更应去死。
   杭汉并不真正知道沈绿村是以怎么样的一种方式被处死的。 在黑夜中他们到了一个地方,然后楚卿和他的同志们下了车。他本来也想下的,被楚卿拦住了,说:"你还是留在车上吧。"没过多久,

他们就又上了车。杭汉曾经在梦中设想过的种种暴力手段一样也没有用上。然后,他们就被车子送上了一艘货船。在船上,他几乎可以说是意外地发现了他的父亲,他正押着这满满的一船茶箱,从钱塘

江出去,再经陆路到宁波。这些茶叶将从宁波起运到香港,再由富华公司用以货易货的方式,换口外币和军火。
  在宁波与楚卿告别的时候,这灰眼睛的姑娘带着一丝惋惜的口气说:"我本来是很想带你走的。你看,这里离我们的根据地真的不远了,可是你的伯父和你的父亲都更希望你能够到重庆去攻读茶学。

你的伯父对我说——让我的儿子去杀人吧,留下我的侄儿去建设。现在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杭汉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伯父真是那么说的吗?"
  楚卿点点头说:"你的伯父,倒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
  杭汉犹豫地再一次抬起头来,问:"…··他晓得那件事情吗?"
  楚卿严肃地说:"你怎么啦。我不是告诉过你,刺杀行动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参与行动的人之外,谁也不许向外透露,这是组织的纪律。怎么,你怀疑我们的严密性吗?"
  杭汉低下了头去,他和杭忆不一样的地方正是在这里。恰恰是他这样一个看上去比杭忆更规矩的人,却更不能适应这种组织的严密性。他甚至不能适应刚才楚卿说话的那种口气,她那本来很柔和的

少女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总像是蒙上了一层铁甲,仿佛因为经历了过多的血火而显得不再有少女的光泽了。
  楚卿一定是意识到她口气的生硬了,抱歉似地笑笑,说:"我真希望你们能和我们在一起。"
  杭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杭汉还是相信自己的主张。
  "科学救国,和共产主义可以是一样的吗?"杭汉小心翼翼地打听着,他对什么主义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也一样,也不一样。"楚卿沉思着,说:"真奇怪,杭忆也和你一样,他总说自由、平等、博爱和共产主义是差不多的。但共产主义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比的!"
  杭汉看看楚卿,突然昏头昏脑地问:"你喜欢杭忆吗?"
  楚卿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地一笑,铁甲就从她的脸上落了下来。她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伸出手去,拍拍杭汉的面颊,说:"我啊,我喜欢你们两个人。"
  杭汉也笑了起来,这是他自那天夜里行动以来第一次舒心地笑,他说:"我晓得你喜欢他,我会告诉他的。我到重庆之后,会给他写信的。我决定和我的父亲一起去重庆。"
  杭汉一行,最初到的是武汉,以后才转道重庆。当时复旦大学还没有成立茶学系,杭汉就在吴觉农先生和父亲杭嘉平所在的贸易委员会手下工作,参与对出口的茶叶进行检验。他常常作为助手,陪

着吴觉农先生和父亲走南闯北。他们日夜奔波在重庆、香港和各个的主要茶区之间。其间,由于战时的公路路况不好,他们还有过几次车祸。最险的一次是跟着吴觉农先生等人去贵阳,结果在一条名叫"

吊死岩"的盘山道上翻了车,幸亏被一块大岩石挡住,才没坠下深渊。
  杭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甚至父亲知道后追问他时,他也没有详说。他还不免有些奇怪,过去他们一家经历过多少痛苦,多少九死一生啊,那时没有父亲,他也已经习惯了。如今突然冒出

来一个大喊大叫的爹,他的气质是与伯父完全不一样的。他才华横溢,四处张扬,任何事情都能上升到国际国内、世界大战之上。听说杭汉遇险之事后,他打长途电话给儿子,在电话那一头火烧火燎,

再三再四地问及杭汉有没有受伤,并且一定要抗汉到他的家里去养伤。杭汉很不习惯这种张牙舞爪的热情,说不清因为什么,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终于聚在了一起而成功地调整过来。
  给远在江南家中的人写信时他一点也没有提这些事情。这本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信,杭汉却在信中着重地谈了许多的茶事。他记住了伯父的话,以为建设是他的天职。突然打开的天地和全民族的抗战

热情,使杭汉成了一个有着热烈理想的年轻人,在信中他说:
  亲爱的伯父,亲爱的母亲: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如期到达你们的身边,因为我不能直接把信寄给你们,而得靠一路辗转,也许信到了你们手里.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首先想告诉你什么是我的工作。现在要说的是我

所知道的茶事,我相信这是伯父十分关心的事情。据我所知,尽管举步维艰,我们的工作还是有了巨大的突破性的进展。比如1938年的茶叶收购,光是浙皖两省,我们便增加了十万箱以上,在如此残酷

的战争中,我们的茶业收购竟然突破了历史的最高纪录。从这个角度说,我还是同意父亲的抗战即是建设的观点,这也是被事实证明了的。1939年,我们又乘胜前进,各项指标都超过了定额要求。
  在这两年间,即超额履行了对苏的易货合同,又外销了不少红绿茶给英、法、美、荷等国,不但为抗日争得了不少的武器弹药和外汇,还大大提高了华茶的国际信誉,茶农茶商也因此获得了比战前

更大的利益。
  家中陆续收到他的信,但几乎是半年之后。而他接到家中的来信也一样,这便是战时的邮路。信是伯父写的,直接写给了嘉平,其中夹着给杭汉的回信,此时,复旦茶学系已经处在十月怀胎一朝分

娩之中了。
  复旦茶学系的建立,乃是中国茶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
  此事酝酿已久,吴觉农先生曾经多次和他的弟子朋友商量说起,杭嘉平还为此帮他具体操作过许多事务。1939年,吴觉农先生在香港时遇见了复旦大学教授、教务长兼法学院院长孙寒冰先生,他们

商议之后很快达成了共识,认为要振兴茶业,必须造就大量的专业科技人才。孙寒冰先生立刻就向当时的复旦大学校长吴南轩作了汇报,吴先生又向当时的贸易委员会和中茶公司征得同意,组成了由吴

南轩、孙寒冰、中国茶业公司总经理寿景伟和当时任贸易委员会茶叶处处长兼中国茶叶公司协理、总技师的吴觉农先生为成员的茶叶教育委员会,并商定在复旦大学合办茶叶系、茶叶专修科,吴觉农先

生兼任主任,于1940年秋季开始在各产茶省招生。可以说,这是中国高等院校中最早创建的茶叶专业系科,对发展中国茶叶专业的高等教育、培养造就积蓄人才和恢复振兴茶叶事业,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在五月间,杭汉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这些青年茶人学子中的一员了。他和父亲的好友孙寒冰先生也很熟悉,所以从多种渠道就率先知道了这些招生的消息。没料想半个月后,孙寒

冰先生竟然会在日军飞机对北涪复旦大学的狂轰滥炸中不幸遇难,时年仅三十七岁。最先提议建立中国高等院校茶学系科的人,自己却没有能够看到茶叶系真正建立起来的那一天。
  正是在孙寒冰先生的葬礼上,父亲遇见了儿子杭汉,此时已经是1940年秋天,杭汉即将成为复旦首届茶叶系刚入学的大学生了。葬礼结束后,他递给儿子从杭州寄来的信。伯父的信并不长,但杭汉

相信,只有他能够完全看懂。信上说:
  本来以为不久以后我们会在某个地方重逢,看来还得等待一段时问。好在我的半生都花在等待上了,倒也不觉得意外。唯望子侄辈如愿以偿。潜心茶学十分可我心意,望汉儿 善始善终,万勿半途而

废。家中诸事,总以不变应万变,你在时如何度日,如今也无大变化。你母亲因你的前途有望,处境踏实,嘱我再三告诉你,安心读书工作,不要挂心。数年前夜半灵隐山中翠微亭上所虑所言,今日终

有结果。千山万水之外,伯侄当问心无愧。又,接忆儿消息,得知你们有过 一次意外相逢,且阴差阳错,险些铸成千古之恨,知后不免心惊。在外行事,处处小心,我什]等着合家团聚之日。切切!
  嘉平没等杭汉细细回味来信,就急着问:"上次回浙江遇见了杭忆的事情,你怎么没跟我提?"
  "我不是告诉你我见到他了吗?"
  嘉平皱着眉头说:"这能算提吗?你伯父来信告诉我,说你差一点被杭忆给活埋了,有这件事情吗?"
  杭汉愣了一下,说:"这纯粹是个误会,他们手下的人,把我给当成日本汉奸了。怎么,他们怎么也晓得这件事情了?"
  "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人说了。"
  杭汉就不再解释了。他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兄弟之间,是谁也不能够再提起的。
  差一点被杭忆活埋的事情,的确就如杭汉自己所说的那样,纯粹是一种误会。他曾经押着一条装有茶箱的茶船,在经过杭嘉湖平原的某一条河流的时候,半夜里被人截了。黑灯瞎火的,一开始他还

以为对方是汉奸强盗来拦路剪径的呢。没想到一句话不说,这伙人就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锨,让他们在河边挖坑,等坑挖好了,又命令他们往下跳。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潮湿的泥土就往他们身上扔了。

杭汉这才急忙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这还不明白,要你们这些狗汉奸的命!"其中一个人喝道,还是个女的呢。
  杭汉听了松了一口气,连忙说:"误会了,我们可不是汉奸,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跟你说什么话?说日本话啊。你这家伙,头一个就是汉奸。一路上哇啦哇啦,中国人的茶叶,偷到上海去卖给日本佬,当我们不晓得?我们队长说了,你们这种卖国贼,统统弄死,一个

也不能留!"
  此时土已到了腰间,杭汉开始感到气透不过来,一面他又感到哭笑不得。这些茶叶都是通过伯父收集来的。一路上,为了蒙骗日本人的关卡才冒充汉奸船,而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冒充日本翻译了。

谁知不但蒙了敌人,也蒙了自己人。
  眼看着土往上堆,他们这一行几个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杭汉突然急中生智,他想到刚才那女人说到了他们队长,也不知哪来的灵感,他突然想到了杭忆。杭忆不也是当了游击队队长了吗,或

许提到他的名字,他们会听说过,因此解除误会也未可知呢。他就喘着气再叫道:"等一等,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们不是汉奸。杭忆这个人你们听说过吗?水乡游击队的队长。"
  有人拿小提灯照了照他的脸,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不认识?"
  填土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杭汉看见他们围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办。那个女人,他们都叫她茶女,说是可以把队长叫来认一认,真是个骗子,再杀了也不迟。杭汉听了一阵狂喜,他忘记自

己险些丢了性命,一下子就沉浸到兄弟重逢的喜悦中去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杭忆就过来了。用马灯一照被土埋了半截的杭汉,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杭汉那还没入土的半身,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埋个汉奸,结果把我兄弟给埋进去了。茶女,还

不快点把他给挖出来!"
  那叫茶女的惊叫道:"真是队长你的兄弟啊,怎么我一路上也看不出来你们哪一点像啊?他还一路的日本话。对不起,我这就叫人挖你出来。"
  杭汉抖着土往上爬的时候,不禁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啊,幸亏我想到了你,要不然我可就成了一个冤鬼了。你们怎么也不弄弄清楚再下手,再说,真是汉奸,也不见得就活埋嘛。"
  "抗日,又不是写诗,哪里来的那么些微妙之处,吃误伤的事情总还是有的,谁叫你一路上日本人装得那么像。我们盯你们,可是已经盯了两天了。你要是真死在我手里,那也是为抗日牺牲,也是没

办法的事情了。"杭忆大踏步地往前走着,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内疚,惊吓。
  那天夜里,他们畅谈通宵。杭忆介绍了他的那支抗日部队,叙述了他是怎么样走上这条路的,他一点也没有回避他的第一次杀人。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伸出一双手,欣赏似地说:"你看,现在我

的这双手,可是血淋淋的了,全是法西斯的血!"
  杭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杀过人!"
  "这也没什么奇怪!"
  杭汉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是楚卿告诉你的?"
  黑暗中他看不到杭忆的表情,只听到他的不一样的口气:"她会告诉我,她还会是她?不过我知道她去了一趟杭州,你们对谁下了手?"
  "不能说。"
  "我知道是谁了。"
  "你不要说!"刚刚躺下去的杭汉又跳了起来。
  "好的,我不说,不过你看上去还是杀人太少了。"
  "伯父说了,让你去杀人,我去建设。"
  杭忆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想不到父亲这样的温良君子也会这样说话了。"
  杭汉侧过脸去看看躺在对面床铺上的杭忆,烛光下他的这位久违的堂哥的面部侧影和神态,和身陷杭州羊坝头大院的伯父惊人地相像。他吃了一惊,手就揪在了胸口上。
  "我听说赵先生蒙难了……"杭忆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抛扔着手枪,若有所思地说。
  "本来伯父和我妈都要出来的,他们留下来操办赵先生的丧事了,然后就被软禁起来,不准出杭州城了。"
  "我知道。"杭忆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汉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妈,他想要是杭汉知道了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提奶奶和大姑妈?"
  杭汉的气都屏住了!真的,杭州发生的事情,杭忆都知道了。正这么怔着,杭忆就跳了起来,冲出门外。杭汉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冲了出去。门前是一条河流,草腥气和鱼腥气弥漫在河畔。偶

尔,水波一亮,便有鱼儿跳动的声音响起。草丛中,不知什么野禽在咕咕咕地叫着。杭忆蹲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水。杭汉站着,不知说什么。很久,杭忆才问:"汉儿,你在河里看到了什么?"杭汉仔

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天太黑了。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血。"杭忆回答。
  他们各自的双眼都湿润了,但都不想让对方知道。
  他们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他们都没有睡意。也许是为了寻找轻松一些的话题,杭汉提到了楚卿:
  "她常来吗?"
  "常来。"
  "你归她领导?"
  "不,我归我自己领导。"
  "那她还常来?"
  "她来说服我,说服我归她领导。"
  "那你怎么办?"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轻笑,说:"我嘛,有时听听,有时不想听了,就不听……"
  "她曾经动员我和她一起上根据地。"
  "她也动员我,她还动员我去陕北呢!"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还没杀够日本佬啊。"黑暗中杭忆就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懒洋洋的口气听上去非常残忍。
  "那她还来找你?"杭汉迟疑地问。
  "来啊,她是代表组织来的,我是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的力量中的一支力量啊。她的组织,把团结我的任务交给她了。"
  "那你们俩就吵个没完了。"
  "可不是吵个没完了!"
  "她跟你讨论共产主义吗?"
  "怎么不讨论,来一次讨论一次。不过这和抗日还不是完全一码事,这是信仰。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
  "没有。"
  "这是他们的《圣经》,我不想在没有搞明白之前就进去,我不想因为喜欢她就进去。明白吗?"
  "我可真没想到你一下子成了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欠了人家的命。"杭忆声音发闷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谈这些了,谈些别的吧,你有女朋友了吗?"
  "哪里的话。你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怎么不知道。她每次来,我都和她睡觉。"
  杭汉的脊梁骨一下子抽直了,他盯着发黑的河水,半天才说:"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和她、和她——"他牙齿打了半天架,也说不出那"睡觉"二字。
  "那你叫我怎么办,像从前那样给她写诗?"
  杭汉好久也没有再说话,杭忆站了起来,说:"老弟,是不是不习惯我的变化了?我让你吃惊了。你晓得这里的人们叫我什么——冷面杀手!可是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一个黄毛小儿。"
  杭汉这才说:"我晓得她喜欢你,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你的手指白白的蘸着墨水写诗,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你,可是……"杭汉叹了口气,"你不要随便和她……"他还是没能够把"睡觉"两

字说出来,"她这个人,心重得很。"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说:"汉儿,你可是一点也没有变。有些东西你还没经历。你不晓得,我做不到不和她在一起;你不晓得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她像一片春风里的新茶嫩叶,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你不懂,小孩子,你不懂……"
  "你爱她?"
  "我爱她,爱她,爱得有时恨不得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搂着杭汉的肩膀,离开了河边。天快亮了,他们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那一次从江浙回来,杭汉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江南了。不过他还是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种种事情,其中包括意外地与小姑妈寄草在重庆的相逢。
  自从寄草出现之后,亲情就开始热闹和错综复杂起来,比如今天的约会,就是寄草特意安排的。杭汉拉开竹椅,让小姑妈坐下了,对面几张椅子还没有拉开,寄草就皱起眉头说:"我在保育院值班,

还担心着迟到不礼貌呢!怎么,我们倒是先到了,他们却是迟到一步的,什么礼数?二哥这个人也真是的。是不是那女人使的鬼?"
  杭汉摇摇头,小姑妈的想法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之外。从前在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亲戚间对小姑妈的一种评价——林藕初加沈绿爱,等于杭寄草。杭汉想,刚才他坐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想到什么女人

搞不搞鬼。
  杭汉到现在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不太了解女人们,更不了解他的那位后妈。虽然他已经在重庆呆了两年了,但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南洋富商的画家女儿,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到过父亲

在重庆的家中。他只看到过那母女两个的照片。寄草不停地问他,那女人到底漂不漂亮?到底是她漂亮还是他母亲叶子漂亮?还是她杭寄草漂亮?杭汉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差别——他从小就在

美人窝子里长大,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再说他天性和杭忆不一样,他们两个,在女人问题上,可以说是一个早熟一个晚熟,他实在没法回答这问题,只好说:"我看,还是那个小女儿漂亮。"
  其实这话也是随便说的,从照片上看,那女孩子还没长成一个人呢,睁着一双木不愣登的大眼睛。如果说这也算是个美人儿,那么,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小木美人儿吧,和杭家那些一个个人精儿似

的女人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寄草一听到这话就笑了,说:"你啊,大傻瓜一个。那孩子才多大?我听说,她可不是你爸爸生的,是那女人结婚时带过来的呢。"
  "谁管谁生的,反正现在她叫我父亲爸爸。哎,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喝茶吧。他们来了,你自己看到了就知道。爸爸不是说了,今天把她们母女两个都带来吗?"
  "什么你爸爸说的,还不是我说的!"寄草就很得意地说,"你爸爸才怪呢,老想着让我到他的新家去见他的那个新女人。我可不去她那里。她呢,当然也不会去我那里。最后我才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

——茶馆,中立地带。"
  杭汉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这个大茶馆。他们是坐在半露天的走廊上,隔着走廊可以看到茶馆里面的戏台子上,有一个人正在说着评话。说的是杭汉在江南茶楼里时常听到的那种根据话本改编的故事

。一听这说书人的口气,就知道这也是从他们江南一带流落到此地来的艺人,说的是一段元代《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的片段。只见那艺人捏着小嗓说: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
   两个拿着慢慢走,泡着手时哭喳喳。
   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
   两个初偎黄栗子,半两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祖。
   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两个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久违的乡音啊,难为能在这里听到。寄草心里好像很高兴,捂着嘴笑个不停,还说:"我记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哥常常要出我的洋相,叫我快嘴李翠莲的

,那时倒也不觉得李翠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反倒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再听了这个段子,才知道她的趣处来。"
  杭汉见小姑妈高兴,才说:"你们想见就你们见吧,何必又一定要拉上我呢?我自己的那一摊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前日检验茶,在码头,又差点和他们孔家的人打起来,这帮青皮!"
  "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你的那摊子烦心事儿,我才约着他们一家出来喝茶,你以为我小姑妈那么吃得空啊。"寄草突然说,"我就想看看这女人靠不靠得住,对你好不好?你爸爸从来就是一个没脚佬,

天涯海角到处在飞的人。我这一走,你在重庆连个依靠的人也没有,小姑妈我不放心。"
  杭汉很吃惊,说;"怎么你又要走?你不是在保育院好好地当着你的老师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才没过多久,你怎么又要走了?你说我爸爸是个没脚佬,只晓得飞,你自己可不也是一个没脚佬了

吗?"
  寄草摊摊手,苦笑了一声,说:"你可别把你爸和我扯一块儿啊。我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你爸爸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
  杭汉愣了一会儿,才问:"有罗力哥哥的消息了吗?"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称呼,杭忆、杭汉都叫寄草姑妈,但是却叫比寄草还大的她的未婚夫罗力为哥哥。也许潜意识里,寄草就是他们的姐姐,他们就是同一代的人吧。
  提到罗力,寄草就来了劲。原来她已经打听到了,太平洋战争一爆发,罗力就上了中缅边境,这一次消息确实,有人正从那里回来,说他们亲眼看见了罗力。他本来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参谋,

可是因为他会开车,现在却成了一支车队的队长,日夜在前线拉运战备军需物资。
  从J;冲到中缅边境,那是什么样的距离啊?杭汉也不顾辈分大小了,就几乎气急败坏地说:"你疯了,跑那么远去!我听说日军正在那里大规模调兵,英军和印度军队还有缅甸军队,再加上我们中

国军队,都在那里准备打大仗。你去了,未必找得到他。再说,你即便找到他,他一个军人,看到你这么一个女人去了,又能帮他做什么,你不就是给他添乱去吗?"
  寄草倒是一点也无所谓,一副横是横拆牛棚的架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我们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嘉草姐姐不是疯了吗?你们却不晓得,她疯的那会儿,我也就疯了。你不

要对我再说那些不让我去找罗力的话了。我找不到他,我就得死,我找到了他,也可能是一个死。两死相比,我还是选择了找到了他死的路。……你啊,小毛头孩子哪,你晓得什么叫疯狂啊!我能跟你

说什么呢?你这个毛头孩子,有一天,到依洛瓦底江去收我的疯狂的尸骨吧……行了,我们来喝茶吧,记得西晋文学家张载的《登成都白茹楼》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士聊可

娱……来,我们也学一点古人的洒脱。此地不是江南,此地惜别,无柳可折,我们入乡随俗,还是点一道茶吧——"
  不远处的茶房看到她举起了手,走了两步,又看到对面坐着的小伙子把那年轻女子的手又按了下去。他认识这个南方人大学生,他常常是心事重重的——不要去打搅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吧,他就知

趣地又退了回去。然后,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地跑进了茶馆,东张西望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跺着脚。茶房又看到那大学生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和那女孩子说了几

句话。然后,急急地走到刚才那女子身边,那女子听了没几句,就尖叫了起来,一茶馆的人几乎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行三人,已经消失在茶馆里了。立刻就有人凑

过来打听那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摇着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谁出事了。也许,就是那小女孩子的亲人,没听清楚,这年月,不是每天都在出事吗……"








 





第24章

  杭嘉平亲自驾着一辆吉普从川西雅安往回赶,车后坐着他那个画家妻子黄娜。一路奔波,妻子早已连画夹子也拿不动了,头就不时地垂下来,打着瞌睡。嘉平自己也因得不行。最难的一段路已经过

去了,昨日他和黄娜整个儿就在蜀道中盘旋,今天,他们已经进入了四J!D盆地的丘陵地带。
  从车窗往外看,嘉平可以看到无数紫红色砂页岩层构成的平顶山丘,重重梯田一直就修到山顶。去雅安的路上,黄娜对这样的由亿万年流水切割而成的壮观的山丘还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画了不少的

速写。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完全没有这个热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一片片平原和丘陵间的光秃秃的桑树条以及尚未收割的蔗林。就少了一个为之欢呼雀跃的女人。嘉平走南闯北,见什么都不新奇,心

里又惦记着重庆茶馆里那对姑侄,还有被他们这对夫妻丢在寄宿学校里的女儿蕉风,也就不顾昨夜没有休息好,一边赶着路,一边就往自己头上额上擦着清凉油,还不时地喝着刚才从路边要的茶水。茶

水早就凉了,杭嘉平不讲究,咕哈哈嘻地就灌一大口,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散去好多了。
  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古道热肠,赤胆忠心,天下事皆为己任。放眼望去,凡世上不平之事若不锄去便死不甘心。因此,他们永远扮演弄潮儿的角色,在哪里都是斗士。杭家兄妹中,嘉平就是这样

的头号种子。
  杭嘉平一进入茶界就陷进去了。像他这种人,不管走到哪里,首先看到的,肯定是人。然后,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团结,或者斗争。
  有的人,为了事情不得不去与人斗争;嘉平不一样,他生来喜欢斗争。他一进入吴觉农先生的事业就发现了必须斗争的人和必须斗争的事情,斗争的目标是中央信托局。但这还不是根本的目标,根

本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什么局,而是一个家族,这个家族有一个了不起的姓:孔!四大家族中的孔祥熙家族。正是这个家族,牢牢控制了中央信托局。当然,仅仅控制中央信托局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够的。

当茶叶统购统销作出了一定的成绩,换来了大量外汇之后,茶叶便成为当时一些部门争夺的对象了,中央信托局只是这其中最强有力的一个对手罢了。
  嘉平深感这群茶人们的过于纯洁,他们几乎都是不懂政治的,或者说是因为讨厌政治而更愿意超脱政治的。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政治就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而茶,也不仅仅是可以换来枪弹的植物吗

?难道茶也不可以是权力,不可以是能够买到权力的金钱?嘉平每次参加一些文人的雅集,听到他们一边小口小口地品着茶,一边评论着《红楼梦》里的宝玉啊妙玉啊的一杯为饮二杯为品三杯为什么牛

饮时,他就心里不以为然。在他眼里,茶主要不是这样小儿女情调的。茶的主流是严酷的,严肃的,是重大的,在这些小绿叶子后面,有光明磊落的真理,也有龌龊卑鄙的阴谋。他感到,因为那些喜欢

风花雪月的文人,中国茶叶的分量被一代代人理解轻了。
  他曾经把这个道理不止一次地讲给那些他所发自肺腑去尊重的茶人先辈们。他们认真地听着,由衷地共鸣着,有时还和嘉平一道拍案怒起。但是再往下就不行了——沧浪之水清时他们高兴地灌着他

们的缨,沧浪之水一旦浊时,他们却谁也不肯谬他们的足了。
  嘉平正是在这种局面里越陷越深的。他原本只是想帮助吴先生一把,等一切都上了轨道,他就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结果他却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顺利地就可以上了轨道的,而他,也就越来越

不得不代表那些君子们,去为茶的事业大声疾呼。
  嘉平已经看出来了,由中央信托局支持的中国茶叶公司,已经一步步地控制了战时的茶叶购销业务。从名义上看,中国茶叶公司是归属于贸易委员会领导的,其实,连香港贸易公司的茶叶易货和外

销业务,也被划归到中国茶叶公司的业务经营中去了。在重庆的中央贸易委员会,吴觉农先生作为茶叶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而吴觉农先生兼职的中国茶叶公司协理、总技师及技术处长,都不过是一

个虚名而已了。
  正面斗争的使命,就留给了斗争性最强的杭嘉平。具有着儒家风范的大茶人吴觉农先生,却带着他中国茶叶总公司技术处的大批同仁弟子们,干里迢迢,又回到两浙故乡——征州万川,筹建了中国

茶叶研究所的前身——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主要的人员有后来都几乎成为茶界中流批柱的人们,他们包括朱刚夫、庄晚芳、钱梁、庄任、许裕析、陈观沧、方君强、余小宋和林熙修等人。在浙西的这个

美丽的小山庄里,在橘林与河流间,吴先生和亲自送他前来的嘉平谈了许久:律己要严,责人要宽。自奉唯俭,对人不能太薄……
  嘉平在听着吴先生这样教导的时候,不断地想起上一次的故乡之行。在他几乎成功地说服大哥跟他一起走的时候,晴空霹雳一般的消息突然传来,赵先生触碑自尽了。他甚至连去为他料理后事的时

间也没有,楚卿紧急通知他,小掘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正派人来搜捕他们。情急中大哥对他说:"你快走!现在还来得及。"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后门拉。这样的时候嘉平倒竟然想起当年出走

的情景,他拽住了门拉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说了半句——赵先生的后事——就被叶子一边往外推一边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叶子的手推揉着嘉平,嘉平猛然间心潮澎

湃,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跟我走吧!"在暗中他也能感觉出叶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还能感觉出她是怎么朝身边的嘉和看了看,然后放低声音说:"不是说了吗?大哥不走我也不走。"刹那间天

地都变得很静,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为绝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种一刀两断的彻底的痛楚和愧疚,痉挛一般经过全身。这样的时候他还竟然有时间说:"天目盏在我房间桌上。"他本来想再说些别的,一张

口却是一句俗话:"这东西能护佑人逢凶化吉!"连这句话也没有能够说完整,就被来接的人推上了车。
  脱险之后杭嘉平并没有和家中断绝关系,嘉和被监控了起来,不准出城,但他依然有办法一直在秘密地通过各种渠道替他们征收茶叶。嘉平可以想像得出这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他一直想着要赶快再

把大哥接出来。他曾经带口信给大哥,让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弃到浙西去寻找吴先生的建议。他知道,为吴先生的茶业梦真正会去身体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这样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许生来

就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茶人吧。虽然,他深深地被这些中国的栋梁之材感动,但反过来也就愈发要为保卫这些书生们的良知而去冲锋陷阵。他要回到重庆去斗争,和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斗争,也和那些贪

官污吏、只知道发国难财的混账王八蛋作斗争。他原本是一个喜酒的人,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温良恭俭让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逻辑,沧海横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围,腹背受敌。
  杭汉,本来是要跟着吴觉农先生同去万川的,倒是吴觉农先生劝住了他,希望他能够不要错过复旦大学茶学专业。另外,中国茶叶研究所也正在积极的申报当中,一旦正式批准组建,像杭汉这样的

年轻人将是重要的后备力量。目前嘛,杭汉还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继续干着他的茶叶出口检验这一行,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锻炼过程嘛。
  说到茶叶出口检验,它的第一部《标准》,还是吴觉农先生于1931年入上海商品检验局之后,针对当时出口茶叶在品质、水分、着色和包装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在邹秉文和蔡无忌先生支持下亲自制

订的。
  过去茶叶出口检验,一般都是在装船外运之前才报请检验的,而在进行检验之时,往往因为茶叶不合标准,不得不临时停运,以致出口商损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烦言。吴先生对此情况进行改良,

茶叶在进行出口检验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进行产地检验不可。
  杭汉在重庆码头打工,做的已经是第二道检验了。前面产区有一道关,后面到宁波出口还有第三道关。他这第二道关,有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说来惭愧,古巴蜀虽是全

世界茶的发祥地,但自中唐以后,川茶已经逐渐衰落了。从中国有海关记录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6年,中国出口的182万担至268万担红绿茶,没有四川的一片茶叶。直到抗战期间,四川

主要城市的饮用茶,反而还要到附近的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等省去运。有些商人,也就是借此机会,把这些茶、主要是云南茶,通过重庆的长江码头,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汉要

检验的,也就是这批茶叶。
  战乱年代,干什么都有弹性。只是杭汉这个人实心眼,叫他干什么,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虑这么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对茶叶的包装和品质,杭汉是已经有这个眼力了。至

于茶叶的水分,因为外销茶经过长途运输,日晒雨淋,最易霉变,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十分注意把关。好在这一关其实也用不着再让机汉来把,在茶叶产地,就由各省市的茶叶专家先检验把关去了。
  那么,杭汉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绿茶的着色问题了。
  原来中国的茶商中,也是有那么几个歪聪明的,为了出口的茶叶看上去色泽好,在报请检验之前,就在那绿茶上着了色。这些有色物质,有的无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为此,1932年,法国就颁

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检验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叶出口。如今杭汉做的主要检验,也就是这件事了。亏了他的那份认真执著,这个关卡,也才就越来越不像是聋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雾迷漫,码头上来了一船箱从滇川边界运来的滇红茶。按常规,杭汉准备开箱检验。那押船的倒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就递上一支烟说:"我这是新试制成功的滇红工夫茶,红茶,也不着

色,小师傅你就放心吧。"
  听说是滇红工夫茶,杭汉的眼睛就亮起来了。说起来,这茶的历史才不过两年,可名气已经大得像杭汉这样的年轻茶人也都如雷贯耳了。1938年,云南茶叶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就派人分别到顺宁、

佛海试制大叶种的工夫红茶。这种红茶,外形肥硕紧实,金毫显露,香高味浓,首批产了五百担,通过吴觉农先生所负责的香港富华公司转销伦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价格一举成名。听说英国女王

还把这种茶叶放在玻璃器物之中,专作了观赏。杭汉一向是只喝绿茶的,但是他也喝过父亲亲自送他的滇红茶,这滇红茶,又是吴觉农先生亲送的。吴先生平时从来不喝公家的茶,这一次破例,也是因

为新茶试制成功,作为样茶要检验品级,难得有那么一小撮,就拿来送人。嘉平也不过得了小半信封罢了,又被他转送给了儿子。杭汉喝了,只觉得好,从此竟然就爱上了喝红茶。只是滇红太难得喝上

了,都运到国外换外汇了呢,所以今日杭汉见了这一船的滇红,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么平 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红,这会儿一下子来了一大船。又见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开箱的样

子,当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说:"我就上船去检验吧,你们带我去开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过来,杭汉的口袋一动,低下头,就见袋子微微鼓了出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一叠钱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说:"只要货真,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汉的肩说:"小兄弟,看得出来,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以后的交道还长着呢,大哥记着你了。"
  杭汉又要上船,押船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非得走这一关?"
  杭汉笑笑,那人的手还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运了运气,那人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分量,放下手,展开,说:"那就请吧。"
  杭汉上船,打开了一箱,一看一闻,他就知道不对。明显的,这就不是滇红,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红。又取了样来泡开了一杯,汤色发问,杭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说:"

你们老板呢?"
  那押船的说:"我就是。"
  "先生这趟生意吃亏了。"
  "此话怎讲?"
  "明摆着,这就不是滇红。"
  老板就冷笑起来:"这话是你嘴上没毛的外乡人说的吗?你识得几多茶品?跑过几趟马帮?"
  杭汉看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说:"马帮倒是一趟也不曾跑过的,不过天下茶叶却是已经识得八九不离十。别的不说,就说这滇红。此茶虽是新品,见识的人少,却也好把握,你只记得那关节处便

可。滇红的品质,特点就在于它的茸毫。这茸毫还是淡黄、金黄、菊黄色的,冲开了看汤色,又是一番风光。那汤色是艳亮的,香气高长,且带有花香,叶底红匀嫩亮。你看,你这茶叶,颜色发问发黑

,且无茸毫,要来充滇红,也太离谱了一点。就这几条,你去对一对吧,对上了一条,我把头砍下来给你!"
  那人见这江浙佬,小小的年纪,倒也能把茶识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觑,又换了一张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至于把头砍下来吧?我也不是专做茶叶这一行的。实话跟你说了,我就是个

押船的,有人给我作了担保,说是这批茶已经被检验过了,放心出口,这才托得我,还事先付了我佣金。如今若被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还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让你放心的人,让他给你负一切责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话绕到这上面,见这黄口小儿果然自己就绕上去了,心里暗喜,说:"小兄弟,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我可是不敢说的。你道那茶的担保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他就凑着抗汉的耳朵

,说了一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杭汉也是听说过的,人也许还在某些场合见过。此人本是茶叶公司的一个什么处长,听说还是孔家的亲信。不过杭汉对这些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也没把这些人往

心里放过。见这押船的那么一本正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说:"什么处长担保也不行啊,他算什么?又没有权力在我的填单上签字。在这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连孔祥熙的账都不买的人。怕不是嫌刚才的钱给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数出一沓票子。连同刚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汉的手里,说:"咯,我们明人也

就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整数,你看怎么样?我也是跑过多少码头的人了,这个价码,算是顶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让路,你也就太黑了!"
  这一番话,可就真把杭汉给惹急了,他拉下脸来,一把把钱扔了过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一分钱,我就不配在这个码头上站一分钟。"
  押船的也把脸黑了下来,说:"那你说你要什么?爷们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这不明摆着显出青洪帮的架势来了吗?殊不知这套流氓腔吓不倒杭汉,日本佬的鬼门关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地痞青皮。杭汉说:"我要什么了?我可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红。你

有货,我放行,你没货,我不填单,你就趁早处理了,或者拉回去,随你的便。"
  "我这个就是真正的滇红,这里有检验单。你以为没你我们就干不成事情,笑话!我刚才是出门在外让你三分呢,你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押船的刷的一下抖过来一张单子。杭汉拿眼睛一扫,还真是暗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张单子和他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这些人早就防了一脚,事先把该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汉再一看签名人

,不是那孔家的亲信处长,又是何人!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捏着那单子想把他揉成了团,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贸易委员会中供职的父亲,吴觉农先生把许多事情托

给他了,何不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于是便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请示上峰,看这事情怎么处理了才得当。"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处长来码头了,心想:什么上峰,再上能上过蒋委员长去?孔家和蒋家什么关系,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襟)呢!你这毛孩子,以为知道那滇红的茸毫是金黄、菊黄、淡黄的

就行了?孔家人说行,白的黑的都行——我这就等着你乖乖地给我放行吧。
  杭汉给嘉平打电话,本来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了解一些背景,二来也是向他讨个主意。谁知杭嘉平一听大为激愤,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你等着,我这就到。"
  果然不多一会儿,嘉平就坐着车先到了。见了儿子,也不多说,把他拉到一边就问:"汉儿,你可吃准了,那茶叶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滇红,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杭汉跺着脚说:"你不信自己看去!滇红什么样子,这茶叶什么样子?外行都能看出来真假了。"
  嘉平兴奋地搓着手,在码头上走来走去,边踱边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下可给我们逮住机会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运了一船劣质茶,父亲还会那么高兴地连声叫好。他心痛地说:"这一船要真是滇红就好了,能给国家换多少外汇啊。"
  嘉平拍拍儿子的肩,说:"哎,眼睛可不能光盯在钱上,这一船茶叶后面,名堂可就多得很呢,就看我们怎么做了。"
  正那么说着,杭汉就看见了一批搬运工奔了过来,嘉平指着那一船茶,说:"统统给我搬到岸上去,一箱也不能留下。"
  杭汉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嘉平又说:"假冒滇红,还抬出大员来,抗战期间,以权谋私,发国难财,怎么处罚都不为过。先把这些茶扣下了,这还是第一步,然后再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做手脚?

"
  那些搬运工们早就上了船,七上八下地搬了起来。急得那押船的左拦右拦拦不住。他又不知道杭嘉平到底是个什么官,看他那副颐指气使、除了皇帝就是他的样子,又不敢得罪。只好跟到东,跟到

西,一支香烟举在手上,嘴里就长官长长官短地叫个不停。杭嘉平看都不看他,只当他是个白日里的影子在说梦话。香烟递过去,手一挡,就滚到地上去了。押船的连忙再到烟盒里去抽一支,正要再递

过去,突然就如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般定住了,然后脸上露出了救兵到来的笑容,大声叫道:"给我停住,都给我停住,看谁敢动我们的茶叶。碰一片,我都不会饶过他!"然后举着那支原本是要给嘉平

的香烟,转了个弯,就朝另一个人走去。杭汉一看就知道了,那人正是茶叶公司的什么处长。
  两下里这就僵住了。这边要搬的,和那边不让搬的,各自都看着他们的头头。那处长也是个狗仗人势惯了的,见了嘉平,好比没有见着,只对着那押船的吼:"不是把什么手续都办齐了吗?还跟人嚼

什么舌头根子——搬回去!"
  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见对方人也不少,迟疑着不敢动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夺一只已经放在码头上的茶箱。这边嘉平就给杭汉递了个眼色,杭汉就上前一把拦了,说:"你要敢碰一碰这箱子,

事情就不好办了!"
  押船的又不敢动了,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救兵处长。处长看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赤膊上阵,走上前去,指着杭汉的鼻子训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干扰国家大事。派你在这里检验,不是

派你在这里刁难的,走开!"
  杭汉这下可真是气得面孔通红,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杭嘉平气势汹汹也赤膊上阵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你是条什么狗,也配在这里乱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这一手,即见他的性格,也见他的招数。他和嘉和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嘉和做事情,最讲形式,最讲得体,凡事能不走极端就不走极端。嘉平却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万

人大会上慷慨陈词,也能在街巷码头上呼爹骂娘。况且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够打起来,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开口就骂那人是狗。这一招果然灵。虽说那亲信处长的确是孔

家的狗,但当面如此骂他的人倒还真是没有。这一声村夫的粗骂,就如五雷击顶,把他轰得一下子就丧失了理智。冲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却被杭汉一下子挡了,只抓了那做儿子的衣襟,口里气不成句

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句口——把你撤了——你当下就得给我滚!"
  上阵父子兵。杭家父子本来就都是习武的,只是平时真人不露相罢了。这下那人抓了杭汉的衣襟,杭汉也不还手,只把膝盖轻轻一屈。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处长就倒退着摔出去丈把远,差一

点就掉进了嘉陵江。再爬起来时,也顾不得体面了,跺着脚叫:"给我冲上去打啊,把他们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哟……"
  这两拨子人就在码头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人多,自己也会动手。对方不一样,根本没想到还会在这里摔跟头。可怜他们为了这一船的假滇红,也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条条关节

都疏通了,就是没想到这重庆码头上还有一个叫杭汉的小人物,弄得他们不但几乎前功尽弃,而且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凭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最后,那些人实在是打不过杭嘉平他们,只好往回撤了。那处长边捂着鼻血边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跟共产党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着坐大牢吧。"
  嘉平大声地笑道:"我还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里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就等着吃枪毙吧!"
  这么相互骂着,那群人就终于退去了。
  这里,杭汉见了他父亲领带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头依然漆黑的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见了儿子瞅着他笑,也笑了,说;"这下让你尝到了斯文扫地的快活了吧。"
  杭汉说:"我可没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会打呢!到哪个国家也没少打架,多年没再动拳头,手生了。"
  杭汉看了看这些箱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嘉平却比他放心得多,只说:"派个人负责把这些条都收在库房锁好,日后都是我们的炮弹呢。"
  说着,一把搂过了儿子,朝码头外的一家小酒楼走去。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汉儿虽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儿子的,就觉得当父亲的很隔。今日这么联手和人打了一

架,倒是打掉了许多的隔膜。嘉平虽是父亲,但人长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轻,反而是那当儿子的,一脸络腮胡子,也不知道刮,两人搂肩搭背,神气活现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着,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亲

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难得会有这么巧出精来的。杭嘉平父子两个,这里刚刚在临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几个菜,还没端上来,杭汉眼见得父亲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来,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连忙把头

抬起来,用一张纸堵了鼻孔,犯着声音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让他们擦了一下。幸亏没让那些工八蛋看到。"
  汉儿一边料理着父亲,一边想,父亲都四十多了,可说话做事,还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谁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往外一扫,就发现了小酒楼对面

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汉儿就说:"爸爸,对面是家保育院,肯定会有医疗药品,要不要到那里去看看?"
  嘉平连连摇手,说:"看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呢。"
  杭汉只好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酒楼上,他想到保育院要点药棉什么的,暂时先对付一下再说。
  嘉平仰着脸,只能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咽陋咽地往楼梯下奔——儿子啊,只有儿子才会有这样略带惊慌的充满感情的脚步声。来重庆以后,他一直想把儿子带到家中去,见一见他的新夫人。他本来以

为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却不能够成功。妻子并没有表现出他企盼的应有的热情,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他想像的顺从。
  从杭州回来之后,他和黄娜之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本来一直以为黄娜留学英国,受的是文明教育,对他家中有妻儿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回国的时候,他和黄娜也曾经谈过一次。黄娜说:"亲

爱的,这是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的。"
  这是黄娜的风格。也就是说,黄娜不打算接受这件事情,也不打算听这件事情。实际上嘉平一直想和她谈一谈叶子。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的女友中,和黄娜谈叶子是谈得最少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

她才最终成功地成了他的妻子的吧。婚后嘉平也是一直想和她谈叶子、谈汉儿,还有他的大哥。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那种谈的氛围。他们在一起,能够谈很多大事大人物,比如罗斯福和丘吉尔什么的

;也能够谈人生,谈信仰,谈基督教和佛教;还能够谈殖民地和种族压迫;甚至还能够谈色彩和光,谈凡高和毕加索。只要和他嘉平的实际个人生活并不发生决定性的事物,他们都能够谈得津津有味。

然而他们就是不能够谈到杭州,谈到羊坝头,谈到忘忧茶庄。有的时候,嘉平不知不觉地往怀乡的话题上靠,黄娜就会宽容地一笑,递给他一杯咖啡,慢悠悠地说:"亲爱的,有的时候你的确不像是一个

叛逆者。"嘉平想起来就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甚至还没有和黄娜真正谈过茶。
  嘉平看出来了,黄娜是绝不会接受叶子的了,甚至不能接受他对叶子的仅仅放在心灵深处的怀想。黄娜不能接受他热爱他的童年、他的故乡、他故乡的人和事。所以黄娜热烈地支持他的抗战,却不

赞成他一脚踩进茶叶堆里。她并不和他吵架,每次谈话开头都从来也不会忘记叫一声"亲爱的"。听说杭汉到了重庆,她也没有面露温色,她只是笑眯眯地说:"亲爱的,我父亲从伦敦给我来了电报,他希

望我能回英国帮他处理一些商务。他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能不能把蕉风也一起带走?那里的女于寄宿学校比这里肯定要强多了。"
  嘉平知道,这就是黄娜的回答。他说不上黄娜还有什么地方不合他心意的。黄娜一到重庆,就发起了外籍人员抗战同盟会。她画画义卖,把耳环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她精力充沛,千姿百

态,每天晚上都是一道名菜。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嘉平离不开她,她那无时无刻紊绕着他的热带女性的热情和西方教育的文明,肯定压倒那个遥远的中国南方习东方茶道的日本女人的含蓄温和。要

知道,温和毕竟只是一种近距离才能享受到的感情啊。
  杭嘉平不怕冲锋陷阵和敌人斗争,可是想到他的家事他就不免头痛。今日这一架是打到节骨眼上了,他一定要充分地利用这一架,一方面,把中茶公司那些贪官污吏的行径,狠狠地暴露在光天化日

之下;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拉回家中。他知道,一旦杭汉出现在黄娜面前,黄娜肯定会做得很出色的。
  楼梯口又响起了一阵充满了亲情的脚步声,不过可以听出来,这一次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的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带着哭腔在问什么。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很熟悉,一时却又回忆不起来。嘉

平想:连流点鼻血也有女人为我掉眼泪啊,我杭嘉平就是和女人脱不了干系的人。这么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一阵热气已经扑面而来,他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一双女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女人就哭了起来,眼泪又多又快,下雨一般地落在嘉平的脸上:"二哥啊,我的二哥啊,你可不能死啊,我多少年没见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嘉平睁开了眼睛,难得的眼泪也随着眼角流了下来,他一边仰着脖子一边说:"谁说我死了,不就是流点鼻血嘛。哈!真是巧了,在这里碰上寄草?你别哭,你一哭我的鼻血就往下流——"
  "我带着棉花呢。我还带着药水,红药水紫药水全带着呢。还有碘酒。二哥,二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哪,我走了多少路啊,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今天总算让我一下子碰到两个了,天哪…

…"寄草一面往嘉平的鼻孔里塞棉花,一边哭哭啼啼地喂嚷着,突然感情冲动,就放开了二哥,一个人坐到旁边椅子上,蒙着脸哭开了。
  嘉平把头竖了起来,立刻就看到汉儿含泪的眼睛向他使劲一眨,嘉平鼻子一酸,连忙又捂住鼻孔。他知道这眨眼背后的全部意思,儿子是暗示他,千万不要把杭州家中的惨剧告诉给她。嘉平点了点

头,故意把话扯开去说:"你们这是怎么碰上的,是在保育院里碰上的吗?多亏了我们的这一架,多亏了我流鼻血——"
  "我也没想到。我进了办公室,见一人头低着正在整理着包,我刚问了一句,她抬起头来,我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小姑妈——"
  "差一刨花儿我就走了,差一刨花儿我就下班了。"寄草突然放下手,用纯正杭州话说了起来。她依旧满脸泪水,但并不妨碍她说话。如此戏剧般的重逢,也没有改变她的饶舌的天性。她一边打着嗝

一边飞快地翻动着红唇,"本来今天就不是我值班,我是临时和人家换的。好像就是专门等着你们找上门来一样。我一听有人叫我,声音带着家乡的江浙味儿,低着头就想,要是杭州人就好了,说不定还

能打听到家里的消息呢。我出来几年了,一点家里的消息也没有。这就一抬头——天哪,我都差点眼睛发直了——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你、你、你、你是谁啊?你怎么和我的侄

儿活脱活像啊?谁知他就看着我,愣了半天,说,爸爸就在对面楼上。我说谁啊,谁在楼上啊?他说,爸爸在楼上,被人家打出鼻血来了。小姑妈,你这里有药棉吧,他叫我一声小姑妈,我都要昏过去

了,我立都立不牢了。我说,你再叫一声小姑妈,不要弄错了。他说,小姑妈你这是怎么啦,我是杭汉,汉儿啊。我说,汉儿你怎么长成这么一副样子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说,爸爸在对面楼上

流鼻血呢,你快去看看吧。我说,哪个爸爸,是新加坡那个鬼影儿也寻不着的二哥吗?他说是的是的,就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现在不就是你坐在我的眼前吗?还流着鼻血。你等等,我会给你换

棉花的。你不要动,我来,我来,我来-…·"
  她长得几乎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嘉平的眼眶一次一次地潮了上来,他的塞在鼻孔里的药棉很快就被刚刚涌上来的新鲜的血水打湿了。
  他们三人在这样的一个离乱年代抱头痛哭一番以后,还远远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呢,嘉平乘机建议回家。三人走在山城的大街上,夜里人少了,他01就为所欲为地横横竖竖地走。嘉平左手搂一个

,右手搂一个,虽然没能喝上酒,但比喝了酒还酣畅。寄草七问八问地问了许多,自己又说了许多,嘉平父子由此而知道了寄草来到);D中的原因,也由此知道了忘忧的下落,并因为他的活着而感到巨

大的欣慰。当寄草说到被他们救出来的那个男孩子越儿时,杭汉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如果确实是那么一回事的话,他很可能就是方西岸后来生的那个儿子。"寄草很惊讶,不是为越儿的命运,而是为

忘忧。她为忘忧本能地对李越的那种特殊的亲近感到不可思议,她说:"你们真应该看看忘忧这个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能预感什么。你们晓得吗,在天目山中,他寻到了他的魂儿,一株白

色的茶树。"
  "这很有意思,去年我在安徽,还看到过粉红色的茶花呢。"杭汉对切切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茶,有着更浓厚的兴趣。但寄草却是意识流型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昏黄的路灯下二哥的那两只塞住的鼻

孔,突然就问:"二哥,你怎么还打架啊?你都几岁了,有四十多了吧。我怎么越看你就越陌生呢?我叶子嫂嫂还能认出你来吗?"
  嘉平那么听着,就捂着鼻孔笑,边笑边把今天在码头上演出的这一幕讲给妹妹听。寄草就说:"真是奇怪,重庆运出去的茶,还要冒充云南的滇红,可见重庆这个地方本身就没什么好茶。说来也是怪

的,这里有那么多茶馆,那茶馆里的茶,可是离我们杭州的差远了。从前听寄客伯伯说起来,好像四川的茶有多么了不起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还老让我们背《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那时还想,不定哪一天,我要到这天府之国去看一看那两人合抱的大茶树。谁知到了这里,可真是没喝到什么好茶,老青叶子,离我们龙井

可就是差远了。"
  杭汉就为四川的茶叫起屈来,说:"小姑妈,你这么说四川的茶,四川人听了可就委屈死了。不要说茶的历史最数川中悠久,小时候你还常教我们什么'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就是今天,还有许多

名茶的产区啊。我数了数,光是陆羽《茶经》中提到的川中名茶产区就有八个:彭州、绵州、蜀州、邓州、眉州、雅州、汉州和沪州,都是古来剑南道的有名产茶区。至于说到名茶,你没喝到,可不能

说这里就没有啊。比如蒙山蒙顶茶,峨眉白芽茶,灌县的青城茶和沙坪茶,荣经观音茶和太湖寺茶,还有邓州茶,乐山凌云山茶、昌明茶、兽目茶和神泉茶——"
  "哎哟哟,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们汉儿不亏是吴下阿蒙了。你说的那些茶我虽然一口也不曾喝的,听你那么一说,倒也是长见识了。不过我们久别重逢,我又是你的长辈,我就等着你把这些

茶给我-一地请过来了。"寄草笑道。
  真是什么树开什么花,杭汉从茶里面看到的是茶树品种,杭汉的父亲杭嘉平从茶里面看到的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捂着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面,也没有忘记谆谆教导他的多年不见的"左邻右舍"

。他说:"有关川茶的衰落,我是有两首民谣为证的:辛苦种茶不值钱,苦度岁月到哪年,丢掉茶园谋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还有一首我也唱给你们听:茶叶本是宝,而今贱如草,粮价天天涨,生

活怎得了。你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茶农的穷苦,是不是?是——也不是。这里面有穷苦的原因,还有剥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们一顿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样。"
  "你在学习马克思?"寄草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杨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现在是嘉平夸她了。
  "马克思当然知道了,还有《资本论》,剩余价值什么的。"
  "连《资本论》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广田三原则呢。世界上总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剥削一个人,有时是一个阶级剥削压迫一个阶级,有时,就是一个国家剥削压迫一个国家。比如现在,就是日本国压迫剥削我们中

国嘛。"
  "当然,这种剥削和压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补充说道,"中唐以来,朝廷就开始收茶税,且税收越来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贩青城人王小波、李顺为首的农民起义。

后来的明清二代,对茶农的压迫有增无减。到得民国,大小军阀割据四川,茶叶生产也跟着吃亏。弄到今天,川茶日趋萎缩,不但无力外销,连供应边销和内销也不足了。"他正高谈着从吴觉农先生那里

学来的有关茶的认识,突然站住了,说:"哦,到了,你看,这就是我的家,黄娜,黄娜,有人来了!"
  寄草莫名其妙,问杭汉说:"什么黄娜,哪里冒出来的黄娜,黄娜是谁?"
  杭汉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们进去坐吧,我回学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家,黄娜是谁?是你的媳妇?"
  杭汉有些气恼了,说:"不是我的媳妇。"
  "那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着嘉平开玩笑说,"那我叶子嫂嫂可怎么办?"
  嘉平想洒脱一下,到底也没洒脱成,表情更尴尬,说:"见一见吧,都进去见一见吧,总是要见的嘛。"
  "真是你的媳妇?"寄草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整张脸就好像只剩一双眼了。
  "你急什么,你嫂子都不急——"
  "哪个嫂子?啊!哪个嫂子?"寄草就跺起脚来了。也只有寄草这样的人才会做得出来这种动作。那么多年不见,刚才还在说马克思和《资本论》呢,一会儿工夫,说翻脸就翻脸。
  杭汉不喜欢见到这种场面,他回身走了,头也不回。寄草一见侄儿走了,叫着追过去:"等等我,汉儿,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黄娜,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娜!"
  这一头,黄娜倒是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位丰满性感的南洋女画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说:"我和你结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黄娜跟在后面说:"你到现在还没和你的原妻离婚哪,上帝可不允许重婚的。"
  嘉平突然从楼梯口转了回来,厉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他说不下去了,头又仰了起来,黄娜就惊声地叫了起来:"嘉平,嘉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流血啦?"
  现在,黄娜想见汉儿他们,也不太可能了,她几乎一直就处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运,他翻车的时候,没能够像吴觉农先生那样有一块大石头保护。他们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边茶的情况,黄

娜本来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义上是采风,实际上是对嘉平这些天来对她的冷漠态度的反应。她爱他,希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岁月中代替那个若隐若现的叶子——她现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

分量。
  昨天夜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躺在一起。黄娜不明白为什么嘉平非得赶回去,并且要她见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欢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说:"亲爱的,我们本来不用那么着

急。我们还应该有时间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瞧,连我这一点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个汉代的吴理真,那个甘露禅师,他的遗迹不也是在蒙山顶上吗?为什

么人们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种茶人呢?就因为他种了七株仙茶吗?听说这七株仙茶旁还有白虎守着,这些神话真有意思。"
  "这是抗战,不是旅游。"嘉平一边刮脸一边说。
  "亲爱的,可这并不比见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OJ非得赶回去。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听到来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别忘了,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那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帮你来做这件事情。我们过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吗?"
  "不,不成功,否则我就不会回国了。"嘉平对着镜子里那张刮了一半胡子的脸,若有所思地回答。
  黄娜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开战,我真不该和你一起回中国。我把我的幸福毁灭了。"
  嘉平过去橹橹黄娜的肩,说:"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娜却站了起来说:"晚安。"她没有再说亲爱的,就走到另一间客舍中去睡觉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可是夜里没睡好,路又艰险,翻了车,他失去了这个沟通的机会。好在他的生命要顽强得多,虽然遍体受伤,却大多是皮肉之苦。他们很快被当地人送到了重庆医院

,躺在床上,他开玩笑似地告诉前来探访的汉儿,那些狗娘养的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红给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晓得那里的人敢不敢跟他们再打一架。狼狈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认输,不肯承认自

己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有本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心平气和地对寄草说:"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父亲、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躺在这里突然明白了,我到底还是姓杭人家的儿子,我和他们骨子里

还是一样……"
  寄草握着他的手说:"谁说你和父亲大哥不一样了?你讨两个老婆,父亲不也是讨两个老婆?将来大哥若是结婚了,他也不是讨两个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们好起来,我们就到你家去,请新嫂子泡

茶给我们喝……"
  嘉平笑笑,心里想,寄草这是与他和解呢,却王顾左右而言它——连握手言和也那么杭氏家风。他的眼睛就张来张去地望,杭汉明白了父亲是在找他,连忙凑上前去。父亲看看他,眼睛又寻,杭汉

知道,这是找那小蕉风,就把蕉风拉了过来。嘉平便问:"你妈好些了吗?"
  黄娜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她的伤比丈夫的严重多了,医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嘉平已经去看过她,她能认出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亲爱的,现在我们不会再吵嘴了。

"
  她的话使嘉平内疚。真的,杭州太遥远了,而眼前,要处理的事情和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了。
  此刻,蕉风回答着他的继父:"妈已经醒来了,刚才小姑妈还和她说话呢。"
  "都说了一些什么?"嘉平问。
  寄草回答说:"她说学茶挺好的呢。还说让蕉风跟着汉儿学茶呢。"
  "没说跟你去保育院学医?"
  "我啊……"寄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把我吓死了。总算都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瞧你们把我耽误的,不知罗力现在又到了哪里了呢……"








 





第25章

  黄娜的女儿蕉风,和杭嘉平没有血缘关系,随了母亲姓黄。黄蕉风是在热带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大雪。在重庆呆了两三年,被中国腹地的冬天冻得手脚都是冻疮,面颊肿了起来,哪里还有小

木美人儿的影子,倒像煞一个臃肿的乡下丫头。在1942年1月的寒气里,她随着刚刚认识的哥哥杭汉和姑妈寄草,在飞机场送别了回英国养伤的母亲。不出几天,又告别了要随团去陕北参观的继父,就拉

着杭汉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庆码头的轮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汉哥哥说,要带她到遥远的江的下游去,那里是父亲的故乡。那里也有山,不过没有四川的山高;那里还有成片成片的茶园,比这里

的茶要细嫩。那里有一个名叫万J;D的小村庄,被竹林、橘林和茶园包围着,村口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吴觉农先生带信来,让他们一起到那里去,和吴先生一起事茶。
  隔着远去的码头,他们和小姑妈寄草挥手告别。寄草背过身去,将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云南,要到滇缅边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寻找她的情人。临行前她也没有忘记嘱咐二哥,到了陕北,别忘记打听

一个叫杨真的年轻人。"你只说找一个把《资本论》当性命的人,别人肯定能把他从万人丛里拎出来的。"
  "找个人倒不难,只要他还活着,只是找到他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把这几瓶奎宁交给他。他会记起我来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额头,说:"怪不得你也能说马克思。"
  "学着点马克思也好,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么感兴趣,我想个办法,和我一起去那里。"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来。
  "真的。"嘉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样子麻烦了。
  "不,罗力等着我呢。"寄草摇摇头,眼睛里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说:"如果没有罗力,你会跟我去吗?"
  寄草什么也不回答,反过来问嘉平:"你还记着嫂子吗?"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叶子。他问了一会儿,才心情忧郁地说:"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们说这些话时,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蕉风听见。
  蕉风才十一二岁,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姑娘,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件并不十分敏感,总是乐乐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经过去了的童年时代里。因此,虽然长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总像是一个形如少

女的儿童。这一次父母的受伤事件,一开始几乎把她吓麻木了,可是一见他们能和她说话了,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原状。这个小姑娘从前一直在奶娘家里寄养着,后来跟着母亲来到中国,又住在了寄宿学

校里。现在,母亲要回英国了,又把她交给了继父。而继父呢,又把她交给了汉哥哥。她被别人这样交来交去的倒也是惯了,也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这一次母亲不把她带回英国外公外婆家。倒还是寄

草看出来了,对杭汉说:"这孩子的妈是真的不肯离开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来作抵押。"。这话倒叫杭汉吃了一惊,他永远也没有那么些层出不穷的心机。再看看蕉风憨憨的样子,倒生出了骨肉间

才有的怜惜之情。把蕉风带走的主意,还是他出的。他看出父亲拿这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安排好——他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

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他们杭氏家族接受她们母女的重大举措。他对儿子说:"很好,这很好,国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茶业建设,蕉风能够跟着你一起做茶叶学问,将来是会有前途的

。"
  杭汉知道父亲肯定会高兴的。现在父亲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了,而且还为国家输送了茶业人才,为将来抗战胜利之后的建设作了考虑。他渐渐了解了他的父亲,并开始明白父亲和

伯父之间的差别。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伯父是沉重的,而父亲却总是那么轻盈的了。
  小姑娘黄蕉风俗惜懂懂的,她不能够体会这样的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开始意识到杭汉对她的重大意义,她也开始领略到手足的亲情,这是她以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崭新的感情。她对这种

感情的回报方式,就是死死地尾随。汉哥哥走到哪里,她的手就紧紧地拽住他走到哪里,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小手指,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衣角。在船上,甚至杭汉上厕所她也要跟着走到门口。夜里入

睡是她最恐惧的,因为这时她不得不和杭汉分开了。但是她一定要汉哥哥陪着她坐在床头,拍着她的肩膀,和她说着有关故乡的事情,哄她入睡,她才肯闭上眼睛。在梦中她哺哺自语着"万川,万川"—

—万)M究竟是茶人的怎么样的乐园呢?
  浙江西部的万川,就在四省通征的行州。一入行州城,蕉风在江南的大雪之中惊奇地发现了那么多扛着木头和竹子的男人女人一路哼暗地小跑着,成千上万的劳工和堆积如山的材料都顶着白雪。人

夜,工地灯火通明,杭汉告诉她,这里正在建造飞机场呢,需要三百六十万根木头和九十万根竹子呢。这些木头,北边来自于临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边来自武义、永康和给云;南边的来自遂昌、

松阳,至于附近的县区,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万J;哟竹子吗?"蕉风问。
  "肯定有。万川离这里已经不算远了,我们得走路去那里。走得动吗?"杭汉问。
  蕉风却若有所思地问:"干嘛要在这里建飞机场呢?难道这里也要打仗吗?"
  杭汉告诉她,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美国已经正式参战,法西斯的日子不长了。美国方面准备派飞机来中国作战,而我们浙江的行州,就是轰炸日本本岛的最好空军基地,这个飞机场,要半年之

内建起来呢。
  "那么说,这里还是要打仗的了。"蕉风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我们的茶叶怎么办呢?"
  杭汉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也记挂茶?"
  "不是爸爸交待了你的吗,让我跟着你学茶。"蕉风说,"爸爸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么我呢,我叫你干什么,你干不干呢?"
  "你叫我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蕉风断然地说。
  "为什么?"杭汉看着这小丫头眼睫毛上沾的雪花,他老想用手去帮她抚掉,但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把手握了起来。
  "你们不是都姓杭吗?"蕉风反问杭汉。杭汉笑了,还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小丫头的眼睛。这姑娘和杭家的那些人精儿不一样,她那一双大眼睛木乎乎的,她说的话也是傻乎乎的,人也长得胖乎乎的,

她是一个热带雨林里成长起来的憨憨的小姑娘,杭汉很喜欢她。
  1942年一二月间,当中国浙江西部的行州城几十万民工正在挑灯夜战建造飞机场,而杭汉带着他的新妹妹蕉风正徒步走向万川的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之时,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空军却正在制定一个绝密

的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计划。一支由杜利特尔中校为队长的轰炸机队每日都在进行着秘密的训练。经过反复研究,美军决定利用航空母舰,开到距离日本海岸较近但又不在日本雷达哨艇之内的海域,

然后飞机再从航空母舰上出动,轰炸东京等大城市。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刻飞到伤州机场降落。
  1942年 4月 2日,在珍珠港事件一百多天之后,美国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载着机组人员和16架BK-25型轰炸机从旧金山启程,18日清晨,大黄蜂号已经在距离东京约650多英里的海面上了。8时左右飞

机起飞,4小时之后到达日本,对东京、名古屋、神户等大城市进行轰炸,而后照计划返回中国行州机场。
  不料由于气候恶劣,机场刚建成,缺乏导航仪器,飞机油尽,只得弃机迫降。那天黄昏,暮色苍茫之际,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黄绍兹正在临海巡视,突然听到了空袭警报声,很快他就接到报告,说在

浙西上空和临海三门沿海各地,都有一些飞机在乱飞。是夜,黄又接到报告,原来是盟军的飞行员在三门、遂安和天目山区一带跳伞,大部分都被浙江军民救送到了后方。
  第二天,4月19日清晨,天目山又从春天中醒来了。我们那已经久违的十五岁的少年忘忧,穿着一件和尚的皂衣,正在寺庙内的院子里扫地。一年前,日机轰炸禅源寺,无果师父在那场劫难中丧生。

忘忧穿上了师父留下的僧衣,重新回到了东天目山深处。这个破败的佛门小院,从此就由忘忧来支撑了。他在山门后面种了一片番薯地,前面开了一片玉米地,房前屋后的,点了一些豆种。春天,他照

着无果师父的手势采来山茶,自制自烘,收齐了,偶尔也拿到集市上去卖。东西天目山,虽也时有敌人骚扰,总的来说还是要比平原上安全。忘忧带着越儿逃过几次难,还好,寺院太破败了,敌人也懒

得点火去烧它,只是敲破了一大叠无果活着时和孩子们一起烧制的黑陶天目盏。
  越儿逃难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盏片,就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原来这两个孩子自从人了山,就分别有了自己的爱好。忘忧大一些,又是一个洋白人,眼睛见不得日头和火,除了在地里干活,

就常常到森林里去。在天目山丛林中无数绿叶的遮蔽下,他能够享受到漫射的阳光。渐渐的,他爱上了森林,离开这湿润的绿色,他甚至会感到呼吸困难。一来到那株白茶树下,他就会感到神奇的妥帖

。越儿年纪小,喜欢玩泥巴,正好寺庙后面有一口破窑,烧着黑釉瓷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有一天会死,这些瓷碗,等着把日本人赶走了,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就算是他活着的时候为他

们留下的遗物。越儿在旁边,就取了那泥巴来做,小人小鸟小动物什么的。他也做碗,大大小小的碟子,甚至还做过一把七歪八倒的茶壶,统统拿到窑中烧了,出来的东西竟然使他大为兴奋,宝贝一样

地放在他的破床底下。
  小哥俩相依为命,支撑到了今天。一开始他们还幻想着会有人来接他们,渐渐的,他们失望了,尤其是忘忧。他从小就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终于应验了。想到不会再有人提起他

们时,他就站在庙门口,眺望着远处的白茶树尖,他就想,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的已经七岁的弟弟越儿七冲八颠地跑了进来,一脸紧张的样子,一把就抱住了忘忧,把头扎到哥哥怀里,对着忘忧就直喘气。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边,白茶树,它、它、它显灵了。"
  越儿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无果师父的不断灌输的佛理的熏陶,什么轮回啊,因果报应啊,忘忧可不一样,他入山那年已经十岁,已经到了不轻信别人的年龄。忘忧茶庄的杭家人,由于天性敏感

,大多有怀疑主义者的倾向,什么白茶显灵,忘忧可不相信。他放下扫把,说:"不要乱讲,除了我,谁敢冒充白茶树显灵!"
  "白茶树真的显灵了,我亲眼看见的。"小越儿跺着脚说,"他可白了,脸上还有白毫、和白茶树茶叶的白毫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倒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跟猫眼一样。他不说人话,说的全都是咒语。

他就坐在白茶树下呢,茶树上还罩了一块大罩子,有很多很多的绳子,"小越儿突然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他还扔给我这样一块东西,他让我吃呢。这白茶精还会笑,穿着绿衣服…

…哦,我可不敢吃,这是什么东西?"
  忘忧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巧克力,外国人喜欢吃它。忘忧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这东西了,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才说:"这是外国人的糖,你吃,你吃。"
  小越儿小心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太苦,太苦!"
  忘忧却已经扔了扫把,说:"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个白茶精。"
  白茶树下的"白茶精"却是睡着了,见了这两个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过来。忘忧一见这个怪物的大鼻子黄头发和长满金毫的面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转过头来,轻轻地对越儿说:"他不是白茶

精,是外国人,洋人。"
  原来他小的时候偶尔出门,也时常有人看他浑身雪白,就当他是西洋人。这样听得多了,忘忧就暗中去注意什么是西洋人。在杭州街头和西湖边,也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长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张

,一直咧到耳根,浑身上下又生得五颜六色,讲的话谁也听不懂。他们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忘忧对他们颇有认同感,因为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天

目山的深山老林里面还会碰到。
  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听了哥哥的解释

,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我还没

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

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

,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

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

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
  这几个字里那西洋人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但他大为兴奋,说:"美国,美国,美国-…·"
  美国这两个字,忘忧也是晓得的。啊,原来这大家伙是美国人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越儿浑身挂得七上八下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壶。美国人看见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孩

子,十分高兴,就对他们指着自己的胸说:"埃特,埃特,埃特。"
  忘忧明白了,这大家伙美国人名字叫作埃特。忘忧就指着自己说:"忘忧。"又指指越儿,说:"越儿,越儿。"
  埃特费力地说:"旺,旺旺;月,月。"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了。
  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里面,漂着一层白茶叶。埃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饮料,他惊奇地指着这些叶子,看着孩子们。两

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对他说着什么,又指指他们身后的白茶树。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过茶碗,一口气,连茶叶带水喝得个精光。越儿看得发呆,说:"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么都给喝下去

了,他把第一开的茶叶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说不出来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军飞行员埃特,从来也没有见过散茶的模样,可是第一次喝茶,就达到了茶圣陆羽《茶经》中所言境界: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

不舒,聊四五蹑,与醒酸甘露抗衡也。
  浑身上下那说不出来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忧顿时明白了,这个西洋佬还要喝呢。两个孩子连忙又给他冲了一大碗,不过这一次越儿可不让他这样喝了,他连比带划地告诉埃特,

茶叶不是这样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须把它给泡开了,喝它的茶汁。这样一连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叶。埃特明白了,一连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时候,他见那碗底的茶叶,犹豫地看看忘忧,

忘忧摊摊手说:"吃吧,你喜欢吃茶叶,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兴,他的确喜欢吃这样的茶叶。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捞,茶叶就到了他的嘴里,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后呼了一大口气,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嗅——妈高得——"
  两孩子也听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们也没听说过上帝。他们只是看到埃特喝了他们的茶,发出那么心满意足的喊声,知道他是高兴了。这时越儿才想起了口袋里的洋人的糖,拿出来再啃,竟发现没

像刚才那么样难吃了。埃特见他吃了巧克力,也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越儿明白了,外国人的糖,就叫巧克力。为了投之以机,报之以李,他也不停地对着身后的大茶树叫道:"茶!茶!茶】"
  见埃特还是没弄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忘忧就对越儿说:"越儿,你上去采几片叶子给他看,他从来没见过中国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地上两只脚一蹭,一双破鞋子就蹭掉了。然后往后一退再往前一冲,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地就上了树。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茶叶下来,伸到了埃特

的眼前。埃特终于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后的那株树的叶子。他张开大嘴,一把把那鲜嫩的绿茶叶就抛进了口中。可是这一回他没能够饱尝口福。他像一头牛一样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叶特有

的涩味苦得咧开嘴,一口吐了出来,又"妈高得、妈高得"地叫了起来。
  忘忧和越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塞过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画了许多架飞机,又在飞机下面画了一些日本鬼子,飞机上有炸弹往日本鬼子头上扔。两孩子刚刚看到

这里,就兴奋地扑了过去,把埃特扑得个人仰马翻。埃特的脚受着伤呢,被他们这一扑,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乱叫,他们这才想起了这位轰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还在流血呢。连忙又找了干净的布来,

脱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伤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后,忘忧扶着埃特往破庙里走。小越儿,背上背着埃特的大皮靴,唱着山歌,兴奋不已地就跟在后面。埃特一路拐着脚,一路还捏着刚才吃茶的那只

黑色的天目盏碗。路过破窑址的时候,越儿七冲八颠地往前跑,那只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乱跳,他也顾不上。他一边拉着埃特的手,一边指着那口破窑,叫道:"埃特,埃特,你手里那只大茶碗,是我捏出

来的,是我和我无果师父一起在这只窑里烧出来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东天目山休养生息了没多久,就和这两个中国孩子混得极热了。大的忘忧性格内向一些,越儿很顽皮,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彼此之间心灵沟通。已经有人来联系了,要把埃特带到西天目山

浙西行署去。越儿一听就哭了,说:"埃特是我们的,我们不让他到西天目去。"忘忧到底大一点,说:"埃特是美国的飞行员,他着找不到了,他家里的人该多着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国,下一回,他还

可以开着飞机炸日本佬。将来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开飞机来接你就是了嘛。说不定你还可以到美国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忘忧笑笑说:"这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你大了,你可就不那么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会去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去美国。别说美国,我连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这里,我看这

个破庙比哪里都强。日后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坝头把我妈妈接了来,一起住在这里。"
  "那我也把我妈接了来住在这里."越儿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这样表态,然而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过我还不晓得我妈是谁呢,她会和我一起来吗?她会同意让我们两人一起做和尚吗?"
  "我也没说做和尚啊。"忘忧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种菜啊,摘茶叶啊,挑水啊,空下来读读书啊——"
  "那我也喜欢种菜啊,摘茶叶啊,还有烧窑,我最喜欢烧窑了。"
  "你和我可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围观你。我不行,我是一个废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里,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里的。你还记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他还让你看着

我,别让我跑到山外去。他说我浑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枪,把我打死了,你可怎么办。没人养你,你不是也得饿死吗?"
  越儿一听就吓哭了,边哭边说:"忘忧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让日本佬一枪打死。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还有埃特。埃特的脚还没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月就哭了起来。他拉拉月,月就比划着形容了忘忧刚才说的话。埃特明白了,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忘忧,伸出自己的胳膊,又橹起忘忧的衣服袖子,两个肘子碰

了碰,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忘忧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说:别难过,我们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忘忧开始采摘野茶,他发现埃特非常喜欢喝中国人的茶,他还发现越儿也非常喜欢吃外国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经没有了,越儿曾经到埃特的行囊里去翻过,一边翻着一边喊着:"巧克力,巧克

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摊手,耸肩,不停地说:"扫雷,扫雷。"越儿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对不起、没有的意思。然后埃特就开始到处找茶。他可真是会吃茶,没过多久,就把忘忧他们新制的

茶叶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着空空的茶叶土罐子,叫道。越儿也学着埃特的样,一边摊手一边耸肩,叫着:"扫雷,扫雷,扫雷。"忘忧就生气了,一下子打掉越儿的手,冲着埃特喊道:"不扫雷,

不扫雷,不扫雷。"
  忘忧决定给埃特带上许多他制的茶,一直让他吃到美国也吃不完。李越不晓得美国有多远,他问忘忧,美国比杭州还远吗?忘忧说,听说美国远极了,和中国之间还隔着太平洋呢。李越又问,太平

洋有你常说的那个西湖大吗?忘忧也没见过太平洋,不过他想,无论如何,太平洋已经挨着一个洋字了,所以不会小到哪里去。他就果断地说:"肯定不会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么大,比西湖

都还大呢,埃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忘忧哥哥倒是已经想好了送他茶叶,那他送埃特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决定送一把从前和无果师父一起制作的茶壶。
  上帝看到这样一把壶,也会发笑的。这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啊:像一张好好的脸被人狠揍了一拳,别的都四进去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只有一个鼻孔的鼻子却凸了出来。这样的脑袋上,居然还会有一顶

和脑袋一样风格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勉强能扣在头上,有时就死活扣不上去了。虽然如此,埃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忧站在树枝权上,随风飘来一种声音,是久违的琴声,摇曳的口琴声,他不禁瑟瑟地抖动起来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声,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调:
  苏武,入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饮血,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透过大白茶嫩绿的茶树叶丛,他看到了一名白衣秀士,飘然而来到大茶树下。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靠在大茶树下,吹着口琴。忘忧听着听着,眼泪噗噗噗噗地掉了下来。又见那白衣秀士神清气

朗地站了起来,问:"你还打算在树上呆多久啊?"
  忘忧手一松,满把的茶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泛着银光,飘然而落,披在了这白衣秀士的身上。然后,忘忧一个踉跄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白衣秀士伸手一接,把个忘忧稳稳地接在手中。只听忘忧

大叫一声:"忆儿哥哥!"就把亲自来接埃特去西天目山的杭忆,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看上去,天目山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忘忧他们几个远在深山,消息闭塞,哪知一场由盟军飞机轰炸而引起的血腥战役,已经在浙赣大地上爆发。从4月19日开始的一个月内,日机轰炸行州机场,共达

59次,投弹1341枚。整个浙赣边境,几成火海。而早在几个月前的1941年10月,中国茶业研究所已经被宣布批准成立,吴觉农先生择定了福建武夷山崇安赤石的示范茶场为所址。在炮火声中,杭家的下

一代传人杭汉,在三个多月之后,带着妹妹黄蕉风,与东南茶场的全体人员以及设施,由祖州万I!D迁往福建武夷山崇安。
  临行前,依旧是糟憎懂懂的黄蕉风拉着杭汉的手问:"汉哥哥,我们不要万川了吗?"
  "怎么不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回来。"蕉风高兴地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茶,也喜欢这里的柑橘,她还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有在这里结识的中国最优秀的茶人。
  1942年 6月,福建武夷山中,中国茶叶研究所正式开始工作——中国茶业史上重大的一笔,就在这样血火交锋间,被写入了中华文明的数千年茶史中了。








 





第26章

  一个星期之后,杭忆从西天目回到了平原。
  杭亿平时出动,往往只带二三个贴身的保嫖,神出鬼没,声东击西。这一次也不例外。腰里一枝枪,一把口琴,也算是剑气萧心了。只是此行往返于平原,他不像平日里那么样从容。
  在西天目,杭忆连半天也没有呆,把埃特交给国民政府的浙西行署官员,他就赶回了平原。听说这一次行动的最高长官杜利特尔也被营救到了天目山,正巧出去活动了。行署的官员倒是都热情地留

他住上几天,和杜利特尔见上一面,可是杭忆没有答应。
  这平原上的白衣秀士,冷面杀手,一直是天目山和四明山的争夺对象。人们拭目以待,总以为不管他是怎样清酒,自由,他反正是肯定要上一座山的。这种留在平原上的草莽行动,迟早是要结束的

  正是浙赣战役进行得最激烈之际,金华、兰溪、行州一带,都打得难解难分,听说日军酒井直次郎中将被打死在兰溪,他还是自日本建立新式陆军后第一个被打死在中国战场的现任陆军师团长呢。
  杭忆部队活动的杭嘉湖平原在浙东一带,相对而言是要宁静一些,忘忧和越儿避难的东天日深山也还算安全。这次兄弟相逢,对忘忧来说是从天而降的意外,对杭忆,却是已经事先知道的情况了。

接头人让他去天目山中找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年人时,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忘忧。尽管如此,他吹着口琴试探时,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少年还是令他百感交集。
  忘忧无疑是大变了,比他久别的堂弟杭汉和二叔嘉平变化都要来得大。从前他是家中的宠儿,小心捧着的心肝,人们见着他,脸上就会露出无限怜悯的神色,所有对他上一代人的同情就都倾注在这

个小小的人儿身上。而他则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苍白的脸上还时不时地露出不满足的神情。
  现在他的脸上神色依然,但那已经是一种严峻的早熟了,甚至还带有着一种幽闭的悯思。那是因为在山里住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杭忆发现,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已经不会完整地说上一句杭州官话

了。
  杭州家中的情况,杭忆是早就通过楚卿知道的了。如果忘忧问他,他不会对他撒谎。在这一点上他和杭汉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刀刀见血的战争生活。他的心已经被战争的炮火炸得粉碎,像铁

屑那样又流遍全身的血管,一直渗透到所有的血液之中。
  如果不是天真的美国大兵埃特不时地插话,也许这对兄弟的相逢不会像看上去那样不动声色。埃特想必在太平洋彼岸学过一些中国的时事和三两句华语,所以见到一个大人,他非常兴奋,比比划划

地要了解对方的身份。越儿就给他翻译:"游击队!游击队!"
  埃特居然很了解中国的政局,他小心地问道:"游击队?共产党?国民党?"
  杭忆大笑了起来,用简短的英语告诉他,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就是游击队。
  埃特明白了,伸出大拇指说:"共产党,高的!(GOOd)国民党,高的!(GOOd)游击队,高的!(GOOd)日本人,败的!(Bad)"
  越儿就很得意地告诉杭忆:"埃特说,共产党好!国民党好! 游击队好!日本人最最坏,统统把他们杀了!"
   几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忘忧也笑了,但杭忆立刻就看出来了, 忘忧只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才露出笑容的。
  在他们兄弟相逢的极短的日子里,忘忧从头到尾也不向大表哥打听母亲的下落,杭忆也不主动地提及。送他们一行人下山的 时候,忘忧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沿着山道走在前面,茅草尖刷刷刷地擦

着他的破成条的裤腿,一会儿就把这不成样的裤腿也打湿了。草边割着了他的永远也晒不黑的雪白的皮肤,又割出了一条条的血痕。杭忆看到了这样一双腿脚,就搂住忘忧的肩,说:"等过了这段时间,

时局安定一下,我就到山里来接你们。"
  越儿喜出望外地叫:"大表哥,我要你带我去美国埃特家。"
  忘忧推了一把越儿:"再胡说,不让你下山送埃特了。" 回过头来才对杭忆说:"没关系,我和越儿已经在山里住惯了。"
  杭忆叹了口气,说:"是啊,和大表哥在一起,脑袋是要挂在裤腰带上的。"
  忘忧悄悄地问:"你杀日本佬了吗?"
  "杀!日本鬼子,汉奸,统统杀!"
  "什么时候可以回杭州?"
  杭忆心里咯噎了一下,气就屏住了。他等着忘忧往下问,等着血与泪冒出来。一只山中的大花蝴蝶从他们眼前翩然飞过,这是那种童年时杭忆经常带着忘忧到郊外去扑打做成标本的花蝴蝶,他们叫

它"梁山伯祝英台"。杭忆没有朝忘忧看,他知道那个斗笠下会有一双怎么样眯起来的眼睛,他熟悉那双眼睛上的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的长长的银白色的睫毛。身边的这个骨肉兄弟使他心疼,他舍不得离

开他,仿佛这一次就是永诀。
  忘忧却说:"大表哥,你还欠我一次玉泉看鱼呢,你是这个。"
  他伸出了小指头,比划了一下。
  杭忆拍拍忘忧的肩,说:"抗战迟早是要胜利的,到时候,我派你到玉泉专门养大鱼去。"
  "阿弥陀佛,可惜就不是从前我和妈看到的鱼了。"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到妈。杭忆感觉到了,他提高了嗓子,看着对面山上已经从树梢上升起来的太阳,快活地说:"你念起阿弥陀佛,倒也有几分像呢。好,你既不肯与我一起去平原,就在这里替我

多念几声佛吧。从前你爷爷总爱说一期一会的,这也不过是茶道中人所言,把每一次相聚都作为永别,作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看你倒是能够领略这'一期一会'的境界的了。再见了,我的小表弟,我

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你相不相信?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再见了!"
  他一下子抱住忘忧,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放开,忘忧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口琴。埃特跟着杭忆,倒退着和他的中国小朋友再见,他不停地叫着:"旺旺,旺旺,月,月,……"然后他用多毛的

大手捂住自己的脸,这么大的大个子也哭了。忘忧突然想起了什么,催着越儿:"越儿,我们送埃特的茶呢?"
  越儿拎着那小包白茶,正在告别中发愣呢,被忘忧一提醒拔腿就跑去追。忘忧站着目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大白茶树下。他爬了上去,想看看与他告别的人们的身影。没

有了,天目山林涛阵阵,把发生的一切又都掩去了。他有些茫然,仿佛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梦,他看看自己的手,手里有一把口琴,他茫然地把它贴近了他的干裂的唇,一首曲子不假思索

地就从大白茶树顶上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杭州,羊坝头,忘忧茶庄,鸡笼山祖坟……
  他把脸埋到大白茶树的枝叶丛中去了,于是便听到了树下的哭声——那是越儿,他在哭他和埃特之间的短暂的被战争阻隔的友谊。大白茶树的叶子也被泪水打湿了,它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树上树

下,两个中国孩子都在哭泣:一个在哭异国的盟军将士,而另一个则在哭他的母亲——现在他彻底明白,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杭忆对浙西行署的人说他有急事,并非推托,他急急地往回赶,眼前时不时地就掠过楚卿生气的面容。
  杭忆越和楚卿交往,越爱楚卿,就越觉得楚卿这个人,有时真正是不可理喻。比如这一次送埃特到西天目去,对杭忆来说,实在是并没有什么山头之分的。埃特既然落在了东天目,自然是送到西天

目去最方便。杭忆的水上游击队常在湖州、安吉这一带活动,把护送埃特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巧楚卿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了他的身边。杭忆一见到楚卿就浑身激动。他文质彬彬地把

楚卿让进里屋,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就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拿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楚卿气得一边捶他一边喘着气说:"你放开,你放开我,你这坏蛋……"
  杭忆拥抱着她说:"我才不放开呢,我一放开你又得给我说上半天道理,你那些道理我不听心里也明白,不用你一遍两遍来教..…色"
  楚卿瘦削,而杭忆这几年却飞快地长成了一个宽肩膀的强悍的小伙子。他精力充沛,敢想敢干,说到做到,每次见到楚卿,眼里就冒出狼一样的神情。正如他曾经对杭汉说过的那样,他爱楚卿,爱

得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他从来也不放过楚卿任何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他总能找到机会,与楚卿大做其爱。而每一次也总都是从楚卿的拼命反抗开始而到温柔接受结束的,这一次也不例

外。
  热烈的温存缠绵之后,便是突然而来的不可遏止的伤感,楚卿便总会斜倚在什么地方,用手一边持着杭忆的长长的顾不上理的头发,叹息地说着:"你啊,你啊,你啊,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

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走吧……"
  而杭忆在这样的时候,也总是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头斜靠在楚卿的大腿上,一边取出他的口琴来,磨蹭着楚卿的脸,问:"喂,你想听我吹个什么?"
  楚卿的头发都被杭忆摇曳下来了,披得一脸,就像西湖边的垂柳。此时她哈气如兰,往往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掠,头一仰,说:"随便……"
  杭忆最喜欢看她这时候头一仰的滞洒动作。在杭忆看来,楚卿的每一笑每一还都是大有深意的,他不能够全部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又为自己不能全部拥有而忧伤。"随便……"他长叹一口气,就开始

吹起了她心爱的曲子《苏武牧羊》。他们常常在《苏武牧羊》中默默地分手,彼此知道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可这一次他们的吵架声终于压倒了《苏武牧羊》。楚卿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斜倚在什么地方,杭忆也没有了可以依偎的女人的大腿。楚卿在一阵热烈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指着抗忆说:"听说你要上西天

目?"
  "是啊,我还从来也没有去过西天目呢!看样子是要为那个美国佬走上一趟了。"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四明山去,我早就想和你一起去四明山了,我们四明山上也救下了几个美国飞行员。我有一条秘密通道,保证你们一路上安全到达。"
  杭忆觉得好笑,说:"怎么,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上了西天目就下不来了?我只是顺便去护送一个美国人而已,我可不是把我自己送到什么山门上去。"
  楚卿生气地说:"你晓得西天目是什么地方?他OJ一直在争取你,你要是不听他们的,万一他们把你扣下来怎么办?"
  杭忆刮了一下楚卿的鼻子,说:"瞧你说的什么,你们也不是一直在争取我吗?万一我不听你们的,你们把我扣下来怎么办?"
  "不许你污蔑我们!"楚卿厉声喝道。杭忆知道,现在,他们的舌枪唇战又要开始了。
  杭忆从来也不反对楚卿的任何抗日主张,他不是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自己。任何纪律的约束都能把他给憋死,尤其是来自于楚卿给他的纪律约束。一个女人,代表了一

个组织来收编他,他想起来就不能接受。也许他还害怕因此而失去了楚卿。在他看来,与他温存的楚卿和那个要领导他的楚卿根本就是两个女人。他越迷恋那个神秘性感的女气十足的楚卿,就越不能接

受那个庄严神圣的总给他讲大道理的铁血女人楚卿——他们一直在控制和反控制中紧张地相爱着。
  楚卿从一开始不把这杭氏家族的后人当回事,到认起真来发起狠来对付这茶人后代,说明她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吧。也许换一个人来与杭忆打交道,杭忆早就战斗在四明山上了。可是楚卿不——她

自己也不知道,她把女人的颐指气使的意气带进了她与杭忆的关系之中。每当杭忆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油腔滑调的滞洒与她对话时,她就气得眼冒金星。她以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也就随着她的大发

雷霆而烟消云散。她会跺着脚喝道:"杭忆,你这天底下的头号糊涂虫、你会因为你的立场付代价的!"
  杭忆就耸耸肩说:"我怎么了,我的好姐姐,我怎么啦又得罪了你?难道我当了汉奸,难道我成了怕死鬼,难道我成天琢磨着扩大自己的地盘,难道我发国难财了,我成亡国奴了?不,我什么也没有

做。我一直在杀鬼子,杀汉奸,我一直在做一个中国人的英雄。你看,我甚至连一首诗也不写了,我的手上没有笔了,我拿它换了枪。可你还要我归到某一面大旗下来。你也是杭州人,你应该晓得我们

抗家人的性情。辛亥革命,打倒你们祖宗的那一回,我爷爷本也可以是个元老的,可是他没像寄客爷爷那样活着。我们杭家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能要求我改变,明白吗?我的好楚卿,我最爱最爱的女人

,你可不能要求我改变,我独往独来自由散漫惯了,你让我保留一点人的弱点吧。"
  楚卿看着这个懒洋洋说着话的年轻人,愣了半天,才说:"你要明白,你如果不能和我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那么我们迟早有一天是会分手的。"
  聪明过人的杭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楚卿,吻着她的脸说;"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们的组织绝对不会这么狭隘,绝对不会因为

我没有上山就把我打人另册的。你以为我真是一个政治文盲,一个水大王,只晓得暗杀,其他什么也不懂。难道你没有跟我讲过贵党的种种抗日主张?难道我自己没有读过了解过贵党的种种精神?我晓

得贵党是欣赏我的,不欣赏我的只是你。我的那队长哪,你这可就是假公济私了。我相信你们的组织并没有非要把我拉上山的企图。这个企图,也许仅仅来自于您楚卿女士吧。狠心的女人,你就这样对

待我折磨我啊……"他哈哈哈地大笑着,突然脚上就被楚卿狠狠踢了一下,痛得他不得不一下子放开了她,抱着脚就在原地打转,"哎哟哎哟"地叫着,再也说不出那些油腔滑调的话来了。
  看样子这话是真说到楚卿的要害了,她气得灰眼睛上亮晶晶的一层,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有被气哭的时候!杭忆害怕了,他想用他的吻去吸干楚卿眼中的泪水,但是没有能够成

功。楚卿别过了头去,一使劲就挣脱了杭忆,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杭忆在林子里追着她,拐着脚边叫边威吓:"楚卿,你敢走,小心我让人把你绑起来,你还得回到我身边。你回不回来,你给我站住!"
  楚卿倒没有站住,杭忆自己却不得不站住了。茶女一声不吭地拦在了他的前面,她阴沉着脸说:"队长,该我提醒你了吗——出发的时间早就过了。"
  杭忆这就靠在树上,把两只手插在腋下,看着天,出了一会儿神。那张刚才还充满孩子气的面容,刹那间又回到了冷面杀手的冷峻中去了。
  茶女太熟悉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了。刚才她一直躲在林子后面哭泣——她什么都看到了,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一起男欢女爱时发出的呻吟。为此她曾经把自己的前额在树上

撞出了血。有一次她甚至就这样鲜血淋淋地出现在这对男女面前。楚卿惊讶地说:"茶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一块手帕就给了茶女。可是楚卿刚刚转过身去走了,她就一下子

把手帕扔到地上,她就当着杭忆的面痛哭起来。杭忆呢,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弯下腰捡起手帕,轻柔地擦着茶女额上的血,他甚至不问一问她脸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她每一次都想控制自己的,但没有一次成功过,这一次也不例外,这就是杭忆不得不对她的爱情保持冷漠的根本原因。她说:"她又来劝你上山了吗?"
  杭忆开始往回走,一声也不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茶女在他的身边,只得一溜地小跑。边跑,边气急败坏地说:"我都听到了,她又来劝你上山了。她就是怕我在你身边,她就是要把你完完全全

地拉到她一个人的身边去,她骨子里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情!"
  你看,世界在她茶女的眼里,只存在两件事情:一是打日本鬼子,二是谈恋爱。杭忆站住了,笑笑,皱着眉说:"行了,闹够了吧?"
  茶女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谁跟你闹啊,不是还有行动吗?"
  "这次你就别跟我行动了,留下等我回来。"
  "为什么?"茶女吃惊地问。以往每一次乔装打扮的行动,茶女是常常扮作杭忆的妻子的,她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不为什么,我想快去快回。西边打得那么厉害,说不定就要波及我们这里,一定要小心。"杭忆走了几步,才又说:"立刻派个人护送那队长回去。这一次非同寻常,路上要是出点差错,有什么事情

发生了,我可是要拿你是问的乡
  茶女知道"拿你是问"这句话的分量,她就再也不敢冒酸气了。水上游击队的纪律严明是每一个队员心里都有数的,杭忆的翻脸不认人,也是每一个队员心里都有数的。
  这一次茶女真正领略到了"拿你是问"的恐惧,当派出去护送楚卿的人回来,报告茶女说楚卿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时候,茶女的脸都吓青了。正张罗着商量如何通知山里,又策划着如何营救的时候,杭

忆回来了。看着茶女那双心慌的眼睛和发白的面孔,杭忆就知道大事不好,立刻就问:"是那队长出事了吗?"
  一屋子几个人都吓得不敢喘大气,谁也不敢回答杭忆。杭忆就把手伸向腰里。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去掏枪,掏出来的却是那块被茶女扔了的手帕。他一边细心地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坐下来平静地问

:"慢慢说,别着急。现在她被押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已经打听清楚。这次鬼子发动浙赣战役,本身就是为了破坏证州机场。听说有七千多个被俘的人都被押到那里去破坏机场。那队长也一起被押去了。"
  杭忆这次从路上回来时就听说了,衡州城已经被攻下,日本人准备把江水引入机场,还准备在周围埋上大批地雷。已经有大批中国军民被押到机场,他们饥不得食,病不得休,稍有疏忽就被杀死,

机场内外已经是血流遍地了。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我就先走一趟吧。"
  许多人都以为杭忆是那种冷静的很难动感情的人,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杭忆骨子里的冲动和盲目,茶女就是其中之一。她叫了起来:"你一个人单独行动,这怎么行?"
  "我也没说是我一个人行动。我只是先行一步,侦察一下。茶女,你上一趟山吧,四明山,楚卿是他们的人,要尽快地告诉他们那队长的下落。"
  他站了起来,谁也没再看一眼,就走了出去。茶女在后面叫道:"快,快找几个人跟着队长,快!"
  接近战俘营很不容易,杭忆的小分队花了不少工夫,总算制定好了营救方案。正要行动,得到的最新情报却说,楚卿和几千战俘,被日本人挑了出来,专门关到一个地方去了。杭忆一开始以为,他

们要对这些人下毒手。第二天夜里传来的消息却使人大惑不解——日本人竟然把这批人统统都放了。
  在修建机场的被俘军民中,被释放的并不是楚卿一个人。不过,这种释放的概率也并非一定会降到楚卿身上,楚卿的被释放,完全是因为被小掘一郎认出了之故。当时,一个日本军医模样的人正在

人群中挑选着他所满意的人,战俘们并不知道这次挑选意味着什么,只发现他们对男人比对女人更感兴趣。那日本军医好几次都从楚卿面前走过,直到站在他们这一群人不远处的小崛用马鞭指着楚卿说

:"您不觉得,在您的工作中,女人和男人一样地重要吗?"
  那个日本军医这才站在了楚卿面前,盯住了楚卿,然后伸出手去,捏捏她的肩,她的手臂,又端起她的下巴,看看她的牙,满意地叫了一声,对小掘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赞同。然后,一个日本鬼子

就把楚卿给拖了出去。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人,都被集中在另外一块空地上。他们大多数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把他们挑出来是干什么的,莫非是准备枪毙他们了?楚卿很年轻的时候就几乎经历过死亡,她

想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小掘却好像已经看出她的心思了,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的马鞭一下一下地随意地抽打着地面,说:"那小姐别来无恙?"
  楚卿看着这个杭州城里忘忧茶庄的死对头,她想,这一次她恐怕是不可能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再有什么顾忌,倒是神清气爽地说:"是啊,从杭州城这个被强盗侵占的地

方出来,走到自由的天地里,自然是别来无恙的了。"
  "可惜那小姐到底还是没有能够逃出我们的手掌啊。"
  "鹿死谁手,要看最后的结局。"
  "那小姐说到死倒也坦然,但我们不会让你们这样死的。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们支那人就这样去死的。喂,你们说是不是?"小掘一郎就对着那些穿白大褂的日军军医们说,他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早在两年前的1940年10月至11月,日军就对浙江进行了细菌战。他们分别在宁波、杨州和金华用飞机投放了许多鼠疫病菌,两年之后的浙赣战役中,日军的731细菌部队部队长石井又亲率远征队从哈

尔滨来到这里的征州城,再一次对这里的军民投放了鼠疫、霍乱、伤寒和炭疽热等细菌。楚卿所关押的战俘营中,就有三千战俘成了细菌战的牺牲者,楚卿也包括在了其中。日军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三千

多个特制的烧饼,并用药针在烧饼中注入了细菌,然后,再把这些烧饼分发给了这三千战俘,同时释放了他们,让他们作为带菌者,再把细菌传染到民间去。
  楚卿也分到了一个这样的烧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小掘一郎派来的人带走。他们专门给她检查了一次身体,然后,便又被带去见小掘了。
  这一次,小掘是在机场的边门上见楚卿的。七月的骄阳虽然已经开始下山,但浙西大地依然被烤得如火烫。机场周围被挖得横七竖八,沟壕中的死水掺和着血水,散发着阵阵臭气。小掘一郎却穿着

整齐,一身军装,见着楚卿,笑笑说:"怎么样,那小姐,我们还是言而有信的吧。我不是说过了吗,不会让你们这些支那人就这么死去的。我们不是把你们都放了吗?"
  他手里拿着的马鞭就指了指那边不远处,机场的大门口,中国战俘们正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朝机场外的旷野走去。
  楚卿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很久,才说:"这样的自由,还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的呢。"
  小掘睁大了眼睛,赞叹着说:"凡和杭家人打交道的女子,从来就是聪明过人,你也不例外。我们当然不会白白地放过你们。你还没有吃那个烧饼吧,我希望我能在你没有吃那个烧饼之前把你叫出来

,你吃了吗?"
  楚卿摇摇头,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为什么把这样的罪恶泄露给了我,不怕战后有一天,我作为证人到军事法庭去告你们吗?"
  小掘大笑起来,说:"那小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特意救你,你只是碰巧没有吃下那块有细菌的烧饼罢了。这是你的幸运,和我无关。"
  "那你和我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小掘一郎看着远山,一只手无聊地用皮鞭甩打着地面,一蓬蓬的灰尘就扬了起来。一会儿,他突然轻声地说:"我只是厌倦了这场战争……厌倦了。"
  楚卿看着远方,她还是不能够明白,这个她并不熟悉的日本军人特务,为什么要对她——他的敌人说这样一些话。住在杭家的日子里,她曾经模模糊糊地听到过一些有关这个人的出身,但他们并不

开诚布公地对她说这些。他nJ杭家人,对小掘这样一个恶魔,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保留。
  黄昏降临,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味,群山开始变暗了。天空失去白日的光泽,惨白和紫红混和成庄严的深灰,原野便在暮色中辽阔起来。远山在天边折划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浓线,上面是不可捉摸

的耀眼的白光,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那些三三两两走向大山的人们的背影,那些注定要去赴死的活着的亡灵的背影,在地平线上跌跌撞撞地远去,有的在尚未融入郁黑狰狞的山峦之时,就已消失在大

地上;有的蠕动着,在几乎消失时重又出现,终于投入大山的怀抱。楚卿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她觉得,她必定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消失在这样的大地和群山之中,也许就是她的归宿了。
  小掘指着其中的一座山说:"看到了吗……烂柯山。那是有关大虚无的故事啊,竟然就来自于这块土地,你听过这个迷人的传说吗?"
  楚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关心任何有关虚无的故事,不管它来自于哪块土地。"
  "可是我要说,虚无是在任何信仰之上的东西哪。一个樵夫进了山,见一对仙人下棋,他放下手里的斧头,不过看了一局,再回头望,斧头的柄已经烂光了。回到山下的家中,谁也不认识他,山中方

数日,世上已千年。你看,时光就有这样的力量,时光的力量比战争的力量大多了。无论是我们大和民族战胜你们支那人,还是有一天你{(支那人重新赶走我们日本人。在时光面前不都是渺小的、无

意义的吗?……我对这场战争已经厌倦了……"
  "你的厌倦,是在这里产生的,在中国产生的。难道不是一种必将失败的预感使你觉得虚无吗?"楚卿尖刻地说。
  小掘一郎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楚卿,说:"有信仰的人总像一个传教士,到处散发自己的福音,甚至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他们也不放过这种机会。不过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再动杀机。楚卿小姐,我该

祝贺你——也许你自己也未必清楚吧,你已经怀孕了。"
  楚卿低下了头,她好像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动也不动。
  "你不感到吃惊吗?"
  "我吃惊——因为这消息竟然是你告诉我的。"
  暮色越来越浓了,夜几乎就在刹那间跃入,小崛的脸也几乎看不清楚了,楚卿只听到了他的马鞭敲打在空气中的不耐烦的声音——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既不是厌倦了战争放了你,也不是因为怀孕放了你。我放了你,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楚卿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你现在还没改变主意,那我就走了……"
  "走吧,走吧,你们这些该死的支那人,我讨厌看到你们的脸。到棋盘山顶去找你们的那一群吧,也许你的男人就在里面。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你们鬼鬼祟祟地出没在这些山间,别以为我不知

道石u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小掘恶毒而依旧厌烦地挥挥手,说,"现在我祝你走运,比那些注定要死的人走运,祝你不死,战后的某一天到军事法庭上去控告我们,我会在那里缺席受审的,再见……"
  他拖着马鞭,慢吞吞地走了,在暮色中,果然就像是一个正上法庭的受审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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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942年的第一天就是充满着战时气氛的。罗力在开往前线的那一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中、美、苏、英等二十六国宣布向轴心国作战的消息。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名将士,罗力此时就在重庆。他在

中缅边境和内地之间穿梭往返多次了,也许和寄草就在同一条江边走过——但他们命中注定失之交臂。嘉陵江上大雾弥漫,杭氏家族在)!冲的一支再次因战争而生离死别——其中杭嘉平的第二任妻子

黄娜已经乘飞机去英国她的父母家;她的丈夫杭嘉平拐着一条腿与她分道,兴致勃勃地随团进入陕甘宁边区,前往红星照耀的地方参观考察;他们的一双儿女杭汉和黄蕉风则尾随吴觉农先生共赴浙西万

川茶乡。当杭寄草正站在嘉陵江边和杭汉、蕉风在码头告别之时,罗力已经随"国军"远征军进入了中缅边境。而再晚些时候,当罗力与他的战友们已在中国西南边境枕戈待旦之际,借里增懂的女人寄草

,跟着一支马队,几乎就是踩着罗力他们的足迹,正一无所知地在战火中寻找着她的爱情呢。
  寄草是七转八转到了昆明以后,才与一支马队接上关系,前往滇缅边境的。马队年轻的马锅头,是个布朗族人,老家就在滇缅边境的渤海大黑山原始森林,人们都叫他小邦成。
  说起和小邦成这支马队的认识,也是偶然。原来寄草在昆明街头无亲无故,正一人瞎转悠的时候,七折八折地法进了一条巷子。昆明的巷子街道,大多都很狭窄,石板铺的路,被磨得光溜溜的,就

像一面面打碎的镜子。那一日又正逢下雨,寄草小心走着,就听见后面有人唱着山歌呢:
  一二三月雪封山,四五六月雨涟涟,
  七八九月正好走,十冬腊月学狗窜-…·
  寄草回头一看,那唱歌的却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马,后面是一队马帮。马铃声叮当叮当地响,寄草就被那从未见过的马儿吸引住了。
  这些马儿的个头都是特别地小,但背上背着货物行走倒也十分地精神卖力,不像是力所不支的样子。寄草这茶人家族中出来的后代,一看就知道,马背上那一袋袋的东西肯定是大叶种的茶 了。只p

这马,寄草却从来也没有见过,看着新鲜,就脱口而出;
  "哎,这马儿怎么和日本矮子一样的啊?"
  就见那年轻人又唱:
   驾马专在山上跑,花椒极品大红袍,
   瓜菜四季少不了……
  唱完了才开腔道:"这位姑娘问得不好,怎么能把我们顶刮刮的羁康马和日本鬼子相提并论呢!这可是咱们中国汉源县古黎州出的好马啊。马虽是矮了一点,却是打日本鬼子的马,一路上不知道运过

多少抗日的物资了呢!"
  寄草叫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羁康马啊?"
  小伙子道:"听姑娘口音,是从江南一带来的,莫非那里的人也知道羁康马?"
  寄草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因出生在事茶人家,方才知道这马的来历。"
  "姑娘这一说就是行话了,这里西南联大的不少学生,却是不知道这茶与马之间的关系的呢。"
  小伙子年轻,说话却老三老四,不愧是一个马锅头子。
  原来这历朝历代,从边茶换回的马匹,历来就分两种,一种是战马,那另一种就是这羁康马了。战马来自青藏高原和甘肃的河西走廊,而这羁宽马,则来自于云贵川一带。此马虽不能战,却是十分

吃苦耐劳的,走高山险路更是十分灵便,故而,这一带的马帮队都喜欢用这种马。
  寄草是个自来熟,又兼那年轻的马锅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两人就没了陌生感。说话间马驮子就卸在了街前马店旁,一时人呼马叫的,就立刻热闹了起来。
  马店隔壁是一家老茶馆,长圆形的大铁壶放在灶火上烧着,寄草见有人喝着茶呢,就不客气地伸过头去看,盖碗茶中漂的可是又宽又长的云南大叶种茶叶。那小邦成豪爽地请寄草喝茶,寄草一拍手

说:"行啊,这一回我要一路喝进缅甸了。"
  小邦我笑笑说:"你要进缅甸,那就是和我一路的了,我正可以送你一程呢。"
  "就你这一小队马帮,不怕路上有人劫了我去?"
  "姑娘你这就小看我,也小看我们云南的马帮了。你当我们就这么一点队伍,那是现在抗战非常时期。我十七岁就当马脚子,十九岁就当马锅头,一眨眼也有七八年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你没有见

过从前的马帮吧。那可都是百来匹马,甚至三四百匹马组成的。出发时,又有三四队马帮一起走,背着枪,赶着马,还带着我们喜欢的女人,就这么上了路。那上千匹的马,过山穿街,一路铃挡摇得山

响,是什么样的架势啊!"
  寄草吐了吐舌头:"哎呀我的妈,那得驮出多少茶,多少马啊!"
  "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啊。"
  寄草心里想,见了罗力,她一定可以告诉他,什么叫茶马古道,什么叫茶马交易了。她已经打下主意,和这个名叫小邦成的马锅头一起同行。
  杭寄草千里单骑,和战争密不可分。在昆明巧遇马帮,不知这马帮的来历,当初也是和战争不可分的呢。
  原来那最初的茶马交易,竟是从唐代开始中央政府的一项茶业政策,也可以说是一项治边政策吧。公元八世纪的唐代中叶的安史之乱中,边民回绝,因唐王朝之请,派兵攻打了叛军,因此有史书留

名——唐肃宗时,回绝有功于唐,许其入贡以马易茶。
  然,用马易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就是一种规格,一种中央政府的青睐了。况且一开始,回给用马换的主要也不是茶,而是绢帛。一匹马,可以换得四十匹绢。看来回给人是很喜欢绢这种美丽的

丝织品的,故而每年驱来的马,动辄就是上万匹。久而久之,唐王朝发现于己不利起来,故而,逐渐地用茶代替了绢帛。而这初期的茶马交易,也不纯粹是为了商业性交易,主要是对边民所纳贡物的一

种回报吧。直到后来,才相袭成一种制度。公元九世纪初,中央政府才正式实行了茶马交易。
  但是,即便在那时候,也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官员来掌管这件大事。直到宋代,边疆战事频繁,需要大量的战马,马政这才成了宋王朝的一项重要的商务活动。起初,还是以钱买马,或者用老办法,

以绢易马。公元*世纪初,宋王朝和边境交战,打了一些胜仗。其中有一个叫王韶的将军,收复了河州,发现这里的人爱喝茶,就上奏书:西人颇以善马至边,其所嗜惟茶,乞茶于市。皇帝得了这么一

个信息,这才开始大规模地以茶换起马来。
  河州这一带地区是缺乏茶的,所以,当时的皇帝宋神宗便派一个叫李花的官员人了川,专门措置茶叶。而这个名叫李相的官员,也肯定是有一些商业头脑的,当年就成立了买茶司,专门负责产茶地

的茶叶收购业务,并上奏说:"卖茶博马,乃是一事"——卖了茶来换取马匹,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啊。
  从此以后,以茶易马不仅成了正式的制度,还有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开始有了法律,谓之茶马法。
  长话短说,就不提那历代历朝的茶马是如何交换的,只说那寄草第一次见到的羁康马的称呼来历。原来这羁康二字,竟然有着国家大政方针在这里头呢。宋王朝对来自于西边的战马并不特别优待,

一匹马只换得名山之茶一百二十斤。而这些来自于黎州的小矮个子马,一匹却可以换得名山之茶三百五十斤。这里就体现了两种政策:对西部的战马,买来就是为了打仗;对云、贵、J;0一带的小个子

马,买来,主要是体现一种民族政策。羁磨这个词儿的意思,就带有笼络的含义。宋王朝正是要通过这样一种经济政策,获得边境的安宁。
  看来这种政策还是行之有效的。宋王朝每年到黎州一带买羁康马二千至四千匹,使黎州地区"边民不识兵革垂二百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二四页)。茶,的确可以说是和平之饮啊。
  元朝,马上治天下,自己有马,就不想用什么茶去换马了,所以茶马交易到元代也就中止了。明代,又是汉人治天下了,少不得马,茶马交易便又重新开始,而且严格地控制在官方手里,商人不得

介入,谁要是走私茶叶,格杀勿论。太祖朱元津的女婿欧阳伦,不知岳父大人的厉害,向地方官员要了五十辆茶车,私自贩到运州去,结果怎么样——斩!
  死了驸马,也还是不能解决官商带来的弊病,所以明代的茶马制度是五花八门的,其中有官茶商运、商茶商运等等。这样的茶马交易,到了清代,依旧保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康熙年间,政权巩固,

战马之源也十分丰富,而边民们也可以通过许多途径得到他们想要的茶,不需要再用马去换了。故而康熙时就停了西宁等处的易马。到了公元1735年,又停止了甘肃的以茶易马。这样,在中国历史上推

行了将近千年的茶马互易制度,终于宣告结束了。
  茶马交易形成的茶,人们称之为边销茶。西路边茶是以陕西为主要集散地的,茶叶销往蒙古、新疆和中亚等地。南路边茶是从四川雅安、云南西双版纳一带,最终通向西藏的。那些由茶而联结着青

藏高原与滇茶区的险峻的小道,就成了人们心目中和口中代代相传的茶马古道。
  寄草现在要走的,正是一条由茶开辟的民间的自由小道。数千年来,无论王朝如何更替,茶马交易如何变化,山间的马帮声却从来也未断过。寄草凭着她的直觉,她的血液里的对茶的与生俱来的认

同,开始出发。她将从云南的昆明开始,一直走到茶叶的故乡——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去。而穿过西双版纳,就是缅甸了,她相信,在那些她从未看见过的大茶树下,一定会有她的情郎。
  小邦我没有按原计划,经过昆明再上无量山,他从羁康马上卸下了普洱茶,又装上了棉纱、药材、卷烟,还有英国生产的烟和从西部运来的盐巴。寄草从来也没有骑过马,小邦威想办法弄来一辆小

马车,小得最多只能挤两个人。小邦成说山路狭窄,马车再宽一些就要掉到山下去了。寄草奇怪,她记得刚见到小邦威时,他身边是有着一个女人的,怎么这一会儿女人不见了。小邦励一听,笑了,说

:"她跟别的马锅头走了。"
  寄草吓了一跳,说:"那怎么行,你怎么不把她追回来?"
  小邦就说:"她自己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你们汉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你了吗?"
  寄草就急了,跺着脚说:"我可不是你的女人,我是到前线找我男人去的,你没跟她说吗?"
  "怎么不说?说了她也不信。瞧,他把我的脸也抓破了,她吃醋了。她是个缅甸女人,可爱吃醋了,你呢?"
  寄草笑了起来,说:"小邦威,小邦成,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是不爱吃醋的,再大的战争也不能改变她们的这个天性——我们走吧。"
  坐在小邦成的马车上一路至昆明南下,寄草一点也没有感到生疏,她甚至觉得云南此地的风光,比重庆更接近于故乡江南。不过这里的什么植物都仿佛是巨无霸似的:箭兰开得一人多高,美人蕉大

得如小脸盆。一丛杜鹃,长得就如一片小森林,寄草得仰起头来看,有十多米高。再看那天空,也高出了我们江南的天空好大一截。白云悠悠的,也不知要悠到哪里去。山啊,连绵着,又大又美,奇奇

怪怪地生在这高原上,寄草就"哎呀哎呀"地不停地叫。
  小邦裁说:"这才开始呢,你就叫个不停。不是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你是天堂来的人啊,什么没见过,还值得那么样大惊小怪!"
  寄草说:"我们杭州自然是天堂,不过比起云南来,到底少了瑰丽奇崛神秘。还有,你们这里什么东西都那么大,我再想起我们江南,就觉得如小人国似的了。"
  "你还没见过我们邦成的大茶树呢,那才叫大,一生就生到云里头去了,粗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呢。"
  "这就是陆羽的'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11有两人合抱者'哪。"寄草就念起《茶经》来了。
  小邦箴虽然见多识广,但到底不是读书人,不曾听说过《茶经》的,又不想在这杭州姑娘面前露破绽,就说:"听说你们那里的茶树却是矮得蹲在那里,只长到人的腰上那么点高,跟我们这里的包菜

一般的,有那么一回事吗?"
  寄草指着前面的羁宽马说:"哎,就是和你们的羁宽马一样的啊,虽然小,却是珍贵着呢!"
  小邦裁说不过寄草了,只好再转移话题说:"你们江南人,个个都是三寸不烂之舌。走,我这就带你过曲陀关,这里可是当年忽必烈带着十万大军犯云南的地方。你看这里的人,许多都是当年元军的

后代呢,他们可是踩着我们马帮的马蹄窝子,沿着这茶马古道才进来的。"
  "小邦缴,你可是懂得真多。"寄草看看这年轻的马锅头,不由感叹说。
  小邦成扬了扬鞭子,得意洋洋地说:"谁叫我十九岁就当了马锅头呢!实话跟你说,跟我相好过的女人,我都记不清有多多少少了。"
  寄草摇摇头,这小邦我,什么话都不忌讳!
  通海城很美,尤其是那座秀山,听说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古木森森之中,还有茶楼中闲坐的老者,仿佛战争从未来到过人间。小街上走着各种各样穿着哈尼服装的女人,大襟的上衣,裤子短到

膝下三寸处,脚上裹着黑绑带,腰带上的花绣得漂亮极了,让寄草看得一步三回头。
  "你要喜欢,我让人给你弄一套来穿。"小邦成说。
  寄草说:"要说喜欢,我是都喜欢。要说最喜欢的,还是你们傣家女子的筒裙短衫。不过,现在哪里有心思穿呢,你没听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哪!"
  "什么女为悦己者容?"
  "就是一个女人,只为她的心上人打扮啊,你不是有过数都数不清的相好吗,连这也不知道?"
  小邦威听到这里,一声不吭,抽着烟,一心一意地赶起路来。
  寄草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见小邦箴半天不说话,就喊:"小邦鼓,你怎么啦,我刚才得罪你了?"
  小邦威说:"不,你没有得罪我,是我把我自己得罪了。我这是在回想我的那些个相好呢,她们有几个是为我打扮的?"
  "有几个?"
  "谁知道啊!她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跟在我后头,然后一个个又神气活现地离开了我,跟着别的马锅头走了。哎——我搞不清这些女人的心思啊……"
  "准是后面的那些女人,把前面的女人气走的吧!"寄草大笑起来。
  小邦我也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啊,不怨她们,都怨我。我这个哥哥,心太花了。"
  这么说着,小邦成就又唱了起来:
   四月里来绕三灵,一绕绕到大理城。
   绕到东门唱一调,绕到西门停一停。
   绕到湾桥歇一歇,绕到喜州谈谈情。
   绕到庙头才住下,一夜唱到大天明。
  小邦成带着寄草所走的这条茶马道,从昆明下来,经玉溪、通海、峨山、新平、元江、墨江、磨黑到达普洱,人称上路。另有一道后路则是从小邦威刚才所唱的大理城开始的,一路经过巍山、南洞

、景东、镇院、景谷到达普洱,与上路会合。寄草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也是一个能吃得起苦的人。前面那些路段,虽然也险峻,因为有着小邦嵌悉心照顾,倒也挺过来了。一直到了磨黑,他们也没有停

下来,又一直往前走,就这么走到深山里去。寄草担心着有强人出没,小邦原就说:"别着急,前面有两株大青树,树下有个大茶马店,可以歇脚。"
  寄草说:"那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小邦威听不懂寄草的文人语言,但听懂了一个村字,便说:"村倒也不能算是一个村,不过你再往前走走就知道了,今夜这里的人不会少。"
  果然话音刚落,前面就见有灯火在山拗里闪闪烁烁。又有人声马嘶,走近了看,呵,大茶店外面,堆堆贸火顶顶帐篷,好不热闹!
  小邦成一行,这就也把马给卸了驮子。茶马店老板喂了马去,老板娘又上前为寄草专门弄了一间干净点的小屋休息,又问这汉族姑娘要吃什么。寄草想了想说:"都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好吃,你们这里

可有?"
  "怎么没有,我这就给你端去。"
  老板娘刚走,小邦威他们就在屋外找了一块地方,生起了髯火。他们围着火,有的抽烟,有的喝酒,最多的,还是拿出烤壶老鸦罐,煮起普洱茶来。
  这里是弥天的大夜,山的黑海洋,星星大粒大粒地就嵌在火堆旁,旅人就坐在天上。在火堆与火堆之间,是一群群火蛾一般飞舞的火星,它们踊跃着发出轻微的碑噗碑噗的声音,越发衬得天风浩荡

,群山汹涌,森林呼啸却又万籁俱静。老板娘送来了热腾腾的云南米线,寄草捧着那只吓死人的大碗,突然想起了同样的热腾腾的山芋,火塘,同样的山与森林,还有低矮得赔起脚可以摘下的天星。天

目山啊,天目山的亲人啊,西子湖,西子湖的亲人啊,我和你们相隔得太远太远了,远得想一想就要恐惧,想一想眼睛就要发黑了。我还能回家吗?我还找得到罗力吗?前面看看也没有人,后面看看也

没有人——我会一个人死在漫漫长路和漫漫长夜之间吗?如果杨真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他会鼓励我,他的一往无前的心无旁骛的勇气会让我重整旗鼓。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我害怕,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了……
  寄草流下的眼泪,一串串掉到了手里的大碗中。她叹了一口长气,、一边抽泣着,一边开始吃起过桥米线。鲜美的食物很快转移了她的思绪,她东张西望看着小邦我这个薄火走走,那个黄火走走,

还听到有人跟他打趣:"小邦巅,这一次你可是走运了,怎么弄到手一个洋学生?小心哪一天我再把她也给拐跑了。"
  小邦勒说:"这一次我们可谁也拐不跑她。她男人正在前面打仗呢,她可是千里寻夫寻过来的。"
  有人就高声说了:"听说缅甸那边,战事吃紧得很呢。我这一趟,跑的就是给盟军的慰问品啊。"
  一阵热闹之后,脚夫们就开始沉寂下来,默默地喝着他们的茶。寄草发现一队藏民服装的马队,正在挤着马奶。小邦象过来了,寄草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刚才哭过,便找了个话题问:"小邦缴,你看

他们藏民的马还真有意思,白天当脚力,夜里还要挤奶,藏民非吃马奶不可吗?"
  "这是他们煮酥油茶用的奶,这些从雪山上下来的古宗马夫,他们一天也离不开酥油茶的。"
  "什么叫古宗马夫?"
  小邦成怨了:"照你这么问下去,我肚里这点货色过三天就全给你掏光了。"话虽那么说,小邦成还是把古宗马夫的来历告诉了寄草。
  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中原的茶叶作为嫁妆从此进入了西藏。其实,在此前的两百年,藏人就在一次战争中缴获过这样一种东西,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后来视为性命一

般的茶。是文成公主教会了他们喝茶,以至于这个民族到了一日不可无茶的地步。
  对茶的渴望和雪山之颠的本身无茶,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藏民们不能再过那种无茶的日子了。他们走下了高原,穿过那高高的横断山脉,来到了四川和云南,这里的茶叶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心甘

情愿地拿出他们的马匹、药材和皮毛,换回他们的宝贝茶叶。
  这古宗马帮即是西藏马帮,也是云南有名的二十多个大马帮队之一,以丽江为起点的进藏货物,一半是由他们驮运的。往往有五十多个赶马人组成一支马队,他们的首领包括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

。由于路途艰辛,他们除了能够得到较为丰厚的报酬之外,每人还可以得到四十二团茶。
  小邦成热心地指点着告诉寄草说:"你看,这是来自滇池的你们汉族的商帮。那边一拨子人,那是从版纳上来的傣族、哈尼族,曙,还有我们布朗族赶马人。这边一群是从大理白族、巍山回族和南洞

彝族下来的客商和马队……都是古道上的人,见了面,彼此都客客气气。只是言语不太听得懂,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只能各自围着各自的黄火转了。"
  此刻,这些神秘高大的古宗马夫们一边给马匹喂着草,一边还不忘记给马喂一些酥油茶。随着酥油茶的一杯杯进肚,他们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终于,他们开始拉起弦子跳起锅庄来。他们被等火照

亮的古铜色的面容,时不时地被吞人黑暗中又从里面跳出来。高原也仿佛参与到这些赶马人的快乐之中了,连森林板结的黑脸也绽开了笑容,周围还有许多异族的马帮们微笑地看着他们,各自忙着各自

的事情。他们旁若无人的快乐的神情终于感染了寄草,她的忧郁的心情终于渐渐散去了。
  山风紧了,筹火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了起来。那边,古宗马帮的汉子们也卸下了他们的驮子,架成了一个天架,就在这下面,悄悄地睡了。
  只有寄草和小邦成还没有睡意。他frl喝着烧得浓浓的普洱茶,那又苦又香的茶,寄草觉得过瘤。
  "明日我们就要翻茶庵鸟道了。这段路不好走,要小心。"小邦我说。
  寄草听了紧张,问:"有强盗吗?"
  小邦成大笑说:"什么强盗,要说强盗,我们这些马锅子,人人都可以是强盗。要说不是强盗,我们可就都是正正经经的赶脚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寄草难为情地解释,"我是说,这个茶庵鸟道,听上去好像高得只有鸟儿才飞得过去似的,想必人烟稀少得很吧?"
  "明天你走一走就知道了。这条路也是人多时多,人少时少。听说这几日天天有中国的草鞋兵过呢。"
  寄草一听就跳了起来,叫道:"什么草鞋兵,是不是罗力他们的大部队往这里过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追还能追得上吗?"
  她拖着一双鞋子就要往外冲,被小邦威一把拉住了喝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头脑!现在你人在山里头,能找到什么。不如休息好了,明天赶到普洱。普洱是个大地方,听说住着不少国军将士呢,

你明日只管去打听,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你的马帮不是要回你的拉枯去了吗?"
  小邦感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摊上你了呢!不帮你把你那个宝贝男人找到,你不死心,我也不死心啊。话说回来,我这一路上也已经想定了。若是你那男人再也找不到了,变心了,死了,我就把你带

上回家了。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要说我是强盗也可以,我就是这么一个强盗。从前我的相好多得数也数不清,从你以后,天底下就你一个相好了,谁也别想再来挤走你了!"
  寄草听着听着,浑身颤抖起来,她知道小邦成说的都是真话。她站了起来,慢慢离开了黄火,她看见在火光的辉映下,那些在黑暗中因为潮气而生出青苔的大石头在神秘地闪着光芒。她摸摸胸口,

那边贴身口袋里,藏着罗力给她的信。他抄给她的诗,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收失地,从兹始,越勾践,应师事。愿勿忘训聚,胆薪滋味。逸豫有伤家国远,辛劳勤把我行治。枕长戈,午夜惊鸡鸣,扶桑指……她心里默念着诗行,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样不规则的大石头上,还

是被石头箭了一下脚。小邦勒跳了起来,说:"小心这些石头,那上面还都有着马蹄子踏出来的窝呢。"
  寄草跪了下来,用手摸着那些窝,果然,每一个都有二寸来深呢。我的爱人啊,你走过这里的茶马古道吗?你知道我为了寻你,走遍了多少地方吗?前面的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有两个马夫正在下

棋。寄草走了过去,看见了那块刻在石头上的棋盘。寄草蹲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两个马夫下着棋,那棋子儿也是石头的呢,在大山之中的黑暗间凭着一豆星光闪着灵气。突然,寄草的眼睛一亮,就哭

了起来。下棋的老人道:"姑娘,你哭什么啊,说出来,大爷我给你解下。"
  寄草指着那老人身边的一只草鞋,哭道:"大爷啊,大爷啊,草鞋兵从这里过的吧?你看这是谁掉下的草鞋,这怕不是我的罗力的草鞋吧?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罗力哪罗力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

到你啊……"
  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把那只草鞋抱到自己的怀里去了……








 





第28章

  翻过了茶庵鸟道,寄草跟着小邦我一行进入普洱,这杭州女子的心情,也就几乎和普洱茶一样地浓烈发酵起来了。
  还没到普洱,她就来煞不及地从傣家人那里买了一套裙衫套上。白纱短衫,水红色筒裙,穿上走来走去的,她自以为罗力很快就会看到的了。小邦成瞧得眼花,又不敢给她泼冷水,只好说:"到了普

洱城,还得有一番好好的打听呢!你别把这么漂亮的裙子弄脏了。"
  寄草说:"不是说罗力的车队就在这一带开吗?"
  小邦成就心里暗暗叫苦。这一路上的问讯都是由小邦象担任的,寄草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异语。可是小邦我打听来打听去也都没有一个准星。战事已紧,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此时前不巴村后不巴店

,也没法把寄草再送回昆明。小邦成只好拣好听的给寄草说,这几乎是一路连蒙带骗地把寄草送进了普洱城。
  寄草从小就知道普洱,她家忘忧茶庄的柜台上,长年累月放着普洱茶。每次听伙计向卖茶的人介绍普洱茶,人们都要说:"老话说茶要喝新的,龙井茶是越新越好,偏这普洱茶不一样。那可就是如陈

年老酒一般的,非得是时间越久越香的呢。"
  然而要是问及何以普洱茶越陈越好,即便是老伙计,也不一定能够说个透彻的了。寄草也是这一路上跟着马帮,才知道普洱茶的陈,竟也是和马帮有关系的呢。
  原来普洱茶,并非就是产在普洱这个地方的。它的真正的产区,就在小邦嵌的家乡西双版纳与思茅一带,和茶叶集散地普洱还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茶叶往普洱府集中的时候,马帮就得穿过热带

雨林。那湿润的空气使茶叶发酵,竟发出了一阵阵人们始料未及的浓香。人们一旦喝到了这种自然发酵的茶叶,就渐渐地被这种香味吸引了,由此,一种新型的发酵茶诞生了。
  这就有点像寄草对罗力的爱情。他们之间原本的感情并非天长地久。火花一爆,还来不及熊熊燃烧就两情相别了。要不是寄草如热带雨林中发酵普洱茶似地发酵着这场爱情,也许这也就是古往今来

无数年轻人之间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萍水相逢的故事一样,到头来不过一场尘缘孽债罢了。也就是像杭寄草这样藤吊百韧的人,才会把这场爱情之火一直从西子湖燃烧到普洱城了。
  恰如杭寄草与罗力的爱情到底打动了小邦励一样,普洱茶的香气也到底是给官方嗅到了。万历年间,朝廷就在普洱设立官员从事茶叶贸易;到了清代,又设立了官商局,凡茶人经营茶,都须领"茶引

"。那些年,光从普洱运往西藏的茶叶就有三万驮之多。思茅地区,可谓商旅云集,每年都有千余藏族茶商到此,印度商贩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呢。
  皇上看了也眼热,每年便都有贡茶送进宫去。那负责送贡茶的茶农得先把收来的茶送到县府打包,选茶尖。每尖得用红丝线连着,再用黄缎子打包,还得盖上大印,这才能送到普洱府。再加印,又

送到透南道台府,再加印,这才威风凛凛地上了马驮。那马帮上是得插杏黄旗的,靠着皇上牌头一路地北上,也就没有人敢为难他们的了。
  这就和寄草寻访罗力大不一样了。普洱城说大也不大,驻扎着不少中国军队,只是经常急急慌慌地调防,打听来打听去也弄不出一个结果。寄草对军事知识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罗力本是一个

作战参谋,现在领导着一支车队。好不容易在一个防区找到一个浙江籍的青年军官,一打听,还是萧山人氏。此人见是杭州老乡,倒也热心,翻过来覆过去地问了好多,越问寄草就越茫然。最后那萧山

人没奈何了,突然想起了问她知不知道她的那个罗力的上司姓什么。这下寄草想起来了,姓戴!萧山军官一拍大腿说:"那不是2000师吗?师长戴安澜。那是远征军的第五军的机械化师,前几日听说老蒋

在腊戌一日召见他三次,命令他火速将部队开拔到同古——"
  "同古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什么远不远,根本就不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上。那是在人家缅甸的领地上了呢,离仰光倒是不远了。"
  "那不是人家缅甸的首都吗?听说日本人用飞机炸过他们了?可有这回事情?"
  "你啊你啊,你一个女人什么都弄不明白,这会儿跑到这里来,你就简直是盲人摸象了。"萧山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这里的战局粗粗地说了一遍。
  原来,自1941年12月23日日军飞机轰炸仰光之后,仰光就一直处在告急之中了。到得2月16日,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就从这时候开进了缅甸。估计罗力也就是这时候随大部队入了缅。而同

古,恰恰是位于仰光与曼德勒铁路线上的第一大城,西联普罗美,东接毛奇,是阻止日军北侵的重镇,派2000师去守住同古,就是为了不让仰光陷落。
  "我要赶到同古去!"没想到寄草一跺脚,居然那么说。
  那萧山人也一跺脚说:"你别再想这些云里雾里的事情了。我告诉你,今日3月8日,我们接到电报,就在刚才,仰光已经沦陷了,同古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呢!我看你还是往回撤才是正经。"
  萧山人这么说着就走了,小邦威看着寄草,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这个已经披头散发,脑子好像有了毛病的美人儿。只见那寄草眼睛发直,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愣,一跺脚说:"我要去同古!"
  小邦成只好说:"我和你一起去。"
  所有的这一切,罗力都不知道。这个军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抗日的第一线。他是一个真正的东北大汉,充满了阳刚之气。他当然是很爱他的女人的,但他和杭氏家族里出来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打死他都不会想到他的情人会有这样的劲头,从杭州一直找到缅甸。此刻,他所在的部队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第200O师机械化师,在戴安澜率领下,孤军深入,日夜兼程,于3月8日,刚刚抵达同古,仰光

就已于同日陷落。
  战况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决定,由第2000师在同古及其以南地区阻止日军北犯,掩护主力部队于平满纳附近集结,并在英军协助下实施会战,击破当面之敌,收复南缅甸。师长戴安澜把罗力叫了

去,指着军用地图上同古以南三十多公里的皮尤河问:"看见那上面的皮尤河大桥吗?"
  罗力点点头。
  "这一仗就看你的了。"戴师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炸过钱塘江大桥,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把这座桥也给我炸了!"
  十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罗力带着他的炸桥小分队,已经埋伏在皮尤河边的茶树丛中。用电器作为引爆的炸药包就安放在皮尤河大桥的桥墩之下,小分队则隐蔽在皮尤河畔的茶丛地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战来临前的夜晚十分安宁,在异国他乡,罗力却没有一丝陌生感。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孔里钻来钻去,他顺手一捞,是一缕缅甸的茶技。刚刚下过雨,茶蓬在夜间就刷刷地抽起校来。缅甸

的土质与中国江南的不一样,罗力所看到的茶叶叶片细长,肉质也比较薄。罗力含了一片在嘴里,倒下身去,就看见了异国的月亮。他还闻到了茶花的香气,他的眼睛一眯,月亮光白花花地撒落了一地

,变成了一地的茶花——寄草!他惊坐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几个战士也都吓了一跳,跟着跳了起来,问:"有情况吗?"
  罗力吐了口中的茶末,说:"没事。"然后就又躺下了,心里惊讶:怎么那么多天都没想起这个姑娘,这会儿却又浮现在眼前了?
  说实话,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不再像寄草想他那样地想着她了。不是他没心肝,也不是没有时间,是他自己以为,一旦离开了寄草,他就没有资格想她了。有许多次,他都想像自己是已经牺牲,战

死沙场了;或者,他想像寄草也早已在这离乱年代嫁为人妻,甚至也可能早为人母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在天目山上给他带信的那个叫杨真的共产党。不知为什么,一旦想到这里,他就有点想不下去,

他就宁愿不去想她了……
  可是这会儿,躺在一片片竹子般生长的茶林里,嘴里嚼着茶叶,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突然有一种寄草近在飓尺的感觉。他激动起来,这东北汉子从来也不知道感伤的,此刻却从鼻孔里冲上来一股从

未有过的深深的对女人的眷恋之情……
  有夜鸟在叫,他想起了那个他准备接受任务去炸钱江大桥的夜晚,那个大难临头前的西子湖的夜晚了。他从来也没有读过"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的夜营会啼

叫得如寡妇夜嚎一般的了。寄草啊,我的女人,你如今在哪里啊!我还能见到你吗?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遗书。那是从师长戴安澜开始写下的。戴师长已经带头宣布了自己阵亡后

的代理人名单。然后,从团长开始,营、连、排、班长,都层层地预立了遗嘱,指定了代理人。作为这次炸桥任务的别动队长,罗力也不例外。他是带着必死的信念等待明天的,可是,茶地的香气却叫

他想起了爱情与亲情。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好像大哥嘉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再一次听到了大哥的柔和的沉静的声音:……要活下去啊……要像茶一样地活下去啊……
  第二天清晨,当日军第五十五团搜索部队约五百人来到皮尤河南岸,其摩托车队快速地急驶上皮尤河大桥时,隐蔽在茶丛中的罗力轻轻地一挥手,引爆员顿时就按下了电钮。并没有天崩地裂般的震

撼,茶地只是一阵紧张的痉挛,而桥就轰然地倒塌了。罗力端起了身边的机关枪,就带头冲出茶园扫射起来。日军措手不及,顿时作鸟兽散,向公路两旁的茶园里跑,不知那密密的茶蓬,早就做了中国

将士的天然屏障,这会儿,他们正可以从茶丛中向敌人扫射呢。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戴师长派人清点了一下,连河里的和茶丛里被打死的日本鬼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吧。
  看着那些倒翻在茶丛中的鬼子尸体,罗力不免有些惊讶。葱绿的茶叶,在阳光照耀下依然泛着悠闲的和平的光芒,可是在它的根部,流着人血,鲜红的发着腥气的人血。绿茶与鲜血,这样尖锐地刺

激着他的眼睛,他无法把眼前的一切调和起来。
  凯旋的罗力,亲自开着他的军用大卡车,沿着公路,直奔六十里外的同古。阳光灿烂,美人蕉怒放,公路两旁的芒果园一片苍翠。一道道的大椰子树枝像江南的大风车在风中转动,汽车一开,它们

往后倒去,又像是一群群奔跑的大鸵鸟。罗力的车开得很慢,因为一路上马路两旁都堆积着饼干、牛肉、鲜奶罐头和香烟,还有茶叶包。在这些慰问品的后面,踊跃着各种肤色的平民,他们中有中国人

、英国人、马来人,还有中英混血儿,甚至还有专门从美洲赶来的华侨们。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说中国话都不熟练,所以不时地夹杂着英语和马来语,连声地叫着——同胞,胜利!祖国,胜利!战斗中

没有流泪的战士们,此刻却流下了热泪,连一向不爱动情的罗力的目光也模糊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歌声,用汉语演唱的《梅娘曲》:
  哥哥,你别忘记我啊,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床前,嚼着那鲜红的核榔……
  车子缓缓移动着,他看见前面一间茶亭,上面斜插一面茶旗,正在风中飞扬,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唐人茶饮——
  茶旗下面站着一个身穿傣家族姑娘服装的女子,一边唱着歌,一边为路过的战士们沏着香茶。她的嘴唇连着牙齿一片血红,一看就是被摈榔汁染的。罗力一边开着车,一边向那姑娘微笑,一边想,

要不是那满嘴的鲜红,这傣家姑娘,还真是有点儿像她的心上人儿寄草——想当年,他不也是在车上发现了路旁的这个杭州姑娘吗?
  就这么又开了几米远,他突然像是被一个惊雷炸醒了。他一下子煞了车,把那一车子的士兵也一个个地摇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地下了车,摇摇晃晃地做梦一样地往回走去。
  他看见那个满嘴鲜红的傣家姑娘,几乎也用和他一样的神情向他走来,向他走来,两人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几乎要碰到鼻子了才站住。
  那姑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用杭州话叫了一声:"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你的!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你的!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你的……"
  罗力看看四周的人们,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擦那姑娘嘴角的摈榔汁,一边擦一边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他就一把抱住了寄草,杭州姑娘嘴角上的鲜红的横榔汁,就沾到他的脸上来了……
  2000师师长戴安澜竟然能在这样的时刻,给了罗力有半个晚上的假,与那个孟姜女般千里寻夫的杭州姑娘相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此时的20Q0师已进至同古以南前沿阵地鄂克温,而日军也已经尾

追于此,双方都做好了决战准备。罗力犹豫地看着师长,说:"等这次战斗结束了我再去见她吧,我已经把她安顿在附近的中国老乡家里了,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
  戴师长摇摇头,看着桌上他正给妻子王荷馨写了一半的信,想了想,也不再说什么,只把这信交给了他心爱的下属,说:"你先看看这个。"
  他指着信上的这一段话: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计未定,其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罗力把信放在桌子上,低着头,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戴师长问道:"明白了吗?"
  罗力点点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倒是戴师长拍拍罗力的肩膀说:"为这样的姑娘做半夜新郎,死也值了!去吧!"
  寄草安置的那户人家,还是从前小邦威赶马帮时认识的一位中国人,说起来,还是罗力的东北老乡呢。老汉姓王,儿子在东北抗日联军打仗牺牲了,老汉带着女儿老伴一路南下躲避战乱,竟然跑到

了缅中深山里开起荒来。没想到跑得那么远,也没避过日本鬼子,眼见得敌人又打过来了。王老汉几乎可以说是从地球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这一次他是决定死也不跑了,就和日本人在这里拼个你死

我活了。没想到2000师在这里打了一个大胜仗。这是侵缅日军第一次受到中国远征军的沉重打击呢I 身在缅甸的中国人无一不欣喜若狂,许多人听说王老汉竟然还在这样的时候接待了一个中国杭州来的

姑娘,夜里要和她的情人在这里成婚,竟不顾战事纷乱,傍晚时分就纷纷地赶过来了。
  王老汉家的茅棚,搭在一处瀑布飞流的深山。热带雨林的风光,使得群山披绿,到处是野山茶、野菊花、野桑,还有野橄榄和摈榔树。香蕉树和芒果树一群群的,椰树突兀而起,像一只只长颈鹿,

在山中巡视。真是插根筷子也发芽的好地方啊!涧水间又有一座座的独木桥,傣家姑娘唱着歌,挑着担子,一路袅袅嫔停地过来,穿过那红花绿树丛,真像仙女下凡一般。要是没有战争,这里不是桃花

源又是什么?
  王老汉的家是用竹子搭起来的,仿着那傣家的竹楼,门前种了不少蔬菜瓜果,还有一丛丛长得简直就如竹丛似的茶叶丛。寄草看着这样的茶蓬不免惊奇,说:"大爷,你的茶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
  "哎,你不知道,缅甸这个地方没有冬天,一年四季的茶都可以长。可能是长得快了,听说倒没有了我们中国茶的香。又加整天地打仗,没有心思用水去浇它,也没心情修剪,只好让它随便乱长了,

权当作了篱笆吧。"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此时,一天的酷暑已经在晚风中渐渐吹散,茶地里渐渐溢出了淡淡的香。股脑的上弦月升起来了,不知什么虫儿,也在鸣叫起来,一直坐在寄草身边一声也不吭的罗力突然一把搂住了寄草的肩膀,

说:"走,到茶地里去走一走。"
  寄草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他们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杭州的龙井之夜了。
  杭州家中的情况,其实罗力比寄草知道得还要清楚,可是他已经看出来了,寄草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手拉着手,默默地穿过茶园。罗力想像从前一样地听寄草的饶舌,可是寄草却一声

也不吭了。她走着走着,突然一下子坐在了茶地里,她说:"罗力,罗力,我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像世间一切热恋的男女青年一样,拥抱,亲吻和做爱。即便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结局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寄草看着蓝天,罗力看着寄草,然后寄草就哭了。她想起了杨真曾经告诉她的

感觉——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了吗?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样浩瀚、像明月一样洁净了吗……
  远远的,几个傣家姑娘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串串用茉莉花串成的花环,蹦蹦跳跳地来到他们的身边,把茉莉花就套到了他们的脖子上,一边用生疏的汉语说道:"替你们举办的婚礼都已经准备好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啊?快跟我们过去吧,宾客们都等急了!"
  王老汉家的火塘前,小邦成蹲着,烤着他爱吃的竹筒香茶,见了罗力和寄草,说:"快进去看看吧,我用中国丝绸给你们布置了一间新房,还用了你们杭州的杭纺呢。"
  寄草惊奇地说:"这会儿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宝贝哪?"
  "怎么是这会儿弄的呢?都是这一路上准备好的,还有一尊观音像。我想好了,要是新郎还活在世上,这些东西就是我的贺礼。要是新郎不在了,这些东西,就是给我自己当新郎预备下的了。"
  罗力刚才已经听过寄草说了小邦成的事情,这会儿不但不吃醋,反而还被他的豪爽感动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邦成兄弟,进去吧,咱们一起喝茶!"
  小邦岚做了个鬼脸,看着正在竹筒上咕喀咕嘻滚着的香茶,忧郁地说:"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会儿吧,我看着你们举行婚礼,心里就难受,我吃醋了!"
  寄草惊异地笑,说:"小邦成,你也会吃醋了,真想不到。这下你该知道从前你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女人是怎么离开你的吧?"
  小邦成站了起来,捂着心口,边走边说:"是这样捂着一颗流血的心离开我的,我现在知道她们为什么吃醋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地透露着真情,走下竹楼,朝山拗间去了。
  罗力看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直到寄草问他在想什么的时候,罗力才说:"有多少好男人啊,你却让我摊上了。"
  像闪电一样快,寄草的眼前就出现了杨真,用那么纯洁的目光看着她,她仿佛听到他说:"跟我一起去那里吧。"
  然后,罗力就听到寄草提了一个与爱情无关的奇怪的建议:
  "罗力,这次仗打完,你跟我一起去延安吧!"
  "什么?"
  "我是说,那里…··可以找到真理……"
  罗力心疼地看着他的姑娘。他想,她是多么害怕他会死啊,她都害怕得神经有些不正常了,瞧她都说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真理不真理啊……
  王老汉选择了用白族人的三道茶来进行婚礼宴会的样式。火塘边先将一只砂罐烤热了,再放入一撮茶,等那茶啪啪地作响了,发出焦香之味,才向那罐里注入热水。俄顷,水沸了,又把茶水注入一

种叫牛眼睛的小茶盅中。老汉用木盘子亲自端了两杯,敬到这对新人面前,说:"洒满敬人,茶满欺人,这浅浅的两杯茶,是第一道。清茶再苦,也苦不过寄草姑娘千万里寻夫,也苦不过日本人侵犯我们

中国人。今日虽是新婚大喜之日,我们也切切不会忘记这样的苦。从今往后,你们的日子长着呢,再甜的日子,也不可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苦日子啊——喝!"
  姑娘们唱了起来,连窗外的虫儿也跟着一起鸣唱,寄草和罗力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喝下了这一杯人生的苦茶。
  第二杯茶却是甜的了。不知王老汉哪里来的本事,竟弄到了一些核桃肉和一小瓶红糖。姑娘们就哄起来了,叫着:"苦尽甜来!苦尽甜来!"寄草和罗力喝了,果然,茶香兼着茶甜,味道好极了。
  王老汉说:"人生在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有像寄草姑娘这样吃得起苦,才会有甜香跟着来啊,喝吧,孩子们。"
  第三杯茶真是千般的回味,里面有蜂蜜,有花椒,有乳扇,趁热喝下,甜酸苦辣,千姿百态,什么味儿都在其中了。王老汉说:"孩子们啊,好好过了今夜吧,今夜不比往夜,良宵一刻,一辈子都在

里头了,姑娘,你可懂得老汉我的意思?"
  寄草点点头,老汉却伤感起来,流着泪说:"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是娶媳妇的年纪了。孩子啊,你可是在替多少好小伙儿娶媳妇啊,入洞房吧,入洞房吧……"
  姑娘们又唱起来了,她们把茉莉花撒得一地都是。多么奇特的夜晚哪,寄草恍恍溜溜地进了竹楼,今夜,她要做新娘了,她现在知道了,她的婚礼,一点也不比嘉草姐姐的逊色啊……
  半夜时分,罗力离开了熟睡的寄草,轻手轻脚地起来了。他用几乎可以说是诀别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被月光照亮的姑娘的面容,没有再说一句话,就悄悄地下了楼。
  小邦成正在独木桥边等着他,他们说好了这时候在这里碰头的。
  罗力用力地挽住了小邦成的肩膀,说:"布朗兄弟,我把我的新娘子交付给你了。等抗战胜利了,我会来找你们的。那时候,她要是还等着我,我就领着她回家。要是我不回来,只有一个原因——我

死了。到那时,你得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她要回家,你就送她回家;她愿意和你过,你就跟她好好地过。……要是,要是,我们有了孩子——随你的便——你们愿意告诉他,就告诉他,他爹是打鬼子死

在异国他乡的;你们不愿意说,就什么伽.不面说了也许到那时候,什么仗也没有了,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了……"
  小邦成拔出马刀来,对着月光二话不说,就向着自己的胳膊问了一刀,血就流了下来。他高举着手臂说:"月亮有眼,她看到了我起的誓:叭岩冷是我们的英雄,叭岩冷是我们的祖先,是他给我们留

下了竹棚和茶树,是他给我们留下了活下去的命根子-…·罗力兄弟,你记住,西双版纳的澜沧江边,有个拉袖族人集居的地方,我们布朗人也住在那一带。那里有一个名叫邦巅村的地方,长着一株参天

的大茶树。我不知道他的年龄有多大了,也许一万年前他就在这里。树下搭着一个草棚子,草棚子里住着我赶马人小邦成。赶走了日本人,你就到大茶树下来吧,我会把你的新娘子完完整整地交给你。

大茶树会保佑你们平安回到自己的家乡。大茶树是会显灵的,他是我们布朗人的神明呢,相信我吧,你会回来的,我们会等着你的……"
  第二天清晨,就在小邦成带着寄草,穿过异国的茶坡,向着北方,朝自己祖国的大茶树下进发的时候,南边,炮声响起来了,震惊中外的同古保卫战,终于打响了……








 





第29章

  小掘一郎是在收到了国内来信,告知医学博士诸同存在中国国内搜集到了陆羽《茶经》的二十三种版本,特别是两年前在陆羽故乡天门收集到《湖北竟陵西塔寺刊本》之后,突然又产生了迫不及待

地想上径山的念头。然后,他就想到了依然居住在羊坝头的忘忧茶庄主人杭嘉和。
  根据国内茶道中人来信的告知,诸冈存博士是于昭和十五年七月到中国的。那本西塔寺刊本,还是民国二十二年时由西塔寺住持僧新明禅师书跋重刻,以后,才由那个名叫胡雁桥的天门县长亲自送

给请同存氏的。
  听说回国之后,诸同存就于昭和十六年开始撰写《茶经评释》。
  小掘一郎私下里还是羡慕这个叫诸同存的博士。当他们作为帝国的军人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这家伙竟然钻着战争的空子,跑到中国来研究他的茶道。其实,寻访陆羽故地这个念头,小掘一郎在战

争来临之时,并不是没有产生过。他千方百计地来到了中国的杭州,不是没有许多个人目的的。
  他热爱日本茶道,从血液里热爱。但和许多人在茶的袅袅香气间修炼正果、渴望得到更高的境界不一样,小掘在茶道中得到的仅仅是慰藉。他的近乎于疯狂焦灼的撕破裂开的灵魂,只有在这样的片

刻,才能得到瞬间的清凉。
  即便是在以"和、清、静、寂"为宗旨的日本茶道精神笼罩下,小掘一郎依然有着自己的强烈的好胜心。在得知诸冈存的研究成果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本土的陆羽研究,特别是在《茶经》的版本

学研究方面是走在前面的。诸同存的消息使他明白了他在茶中的位置。他突然发现了,即使在本土,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渴望上战场的。在茶界学界,还会有诸冈存这样的人。
  也许是机遇不好,他比十二世纪镰仓时代的莱西禅师差远了。荣西禅师在异国的土地上遇到了本土的重源禅师,他们可以同登天台山的万年寺,他们可以纵谈陆羽的《茶经》,并对这里的罗汉供茶

作详细记录。而在荣西禅师再度来华之后,回国时不但在宁波天童寺领走了佛衣和祖印,还带回了陆羽的《茶经》手抄本.说起来,这还是陆羽《茶经》第一次传之日本呢。而他小掘一郎,甚至没有可

能去一趟天台山国清寺。宁波倒是去过的了,但那是作为宁绍战役的一名参战的军人上前线拼杀而去的。他甚至记不得在那场战役中,他有没有闲心喝上一杯茶了。
  此时,已经是1943年的秋天了,战争依旧在中国土地上进行,持续时间之长,超过了许多人的想像,也超过了他小掘一郎的想像。其间他回过几次国,也曾经到过浙西等战场,但不久又回到了杭州

。这里的湖光山色,令他心烦意乱,曾几次下决心想永远地离开它,又总觉得还有一些后事没有料理好。直到听到诸冈存的消息,他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又喝茶又打仗的了。这种隐秘的希望两全其美

的念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梦。中国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小掘一郎已经过了四十,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惑。悟出了这一关,他倒反而轻松了,一边套上了中式长衫,一边叫来翻译杭嘉乔。杭嘉乔

瘦得简直就如一具行尸走向,歪歪斜斜地过来,喘着气问太君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办。小崛看着他。说不上是鄙视还是同情,问道:"我去了一趟浙西,怎么你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失眠,吃不下饭,别的倒没有什么。"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小掘不知不觉地念起了荣西的《吃茶养生记》开篇之语,"嘉乔君吃不下饭,多喝一点乌龙茶如何?"
  员乔看着小崛一郎的这一身中国打扮,一边自嘲地说:"茶这个东西,茶圣说,精行俭德之人,为饮最宜。像我这样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天打五雷轰的人,。什么灵丹妙药怕也是没有用的了。"
  "此话怎讲?"小掘一郎沉下脸来。他一直就不大相信杭嘉乔的病,总以为其中有诈,有事没事地就抓住他不放.况且近日他发现,奴颜如嘉乔这样的人,对他也有些不那么恭敬了。
  嘉乔想了想,才说:"不知太君夜里做不做梦?近日,我常常梦到那沈绿爱从大缸里升起来,张着嘴咬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冤死鬼来索命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时,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似的、这神情倒叫小掘佩服起来。小掘便说:"把梦境就作为梦境吧,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坏。不像是一个被索命的人啊。"
  "那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连我爹都对我那么直说了,他说:嘉乔啊,赎罪吧……"
  小脑抖了抖长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嘉乔君,军部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我要上前线去了。"
  "不回杭州了?"嘉乔吃惊地问。一
  小掘摇摇头,说:"准备战死在沙场了。"一
  嘉乔看出了小脑一郎说话神情里的矫情。他越来越了解这个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家伙,这个不肯说真话的日本佬.这个来历不明的杂种。可是他也已经学会了装腔作势,便作大惊小怪状,说:"小掘太

君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了?本土不是还有你的女儿等着你凯旋吗?"
  小掘盯着嘉乔,想,真是不要脸,嘴里却说:"真是多愁的支那人。你还是给我去一趟羊坝头吧。"
  见嘉乔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才说:"我要他亲自陪我上一趟径山。"
  "太君一定要上径山,我还是可以陪你走一趟的啊。"
  小掘一郎从上到下地看了看嘉乔,说:"你怕他不肯跟我上山?"
  嘉乔不吭声,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你就跟他说,径山,原本是我定了和他的女儿杭盼一起上的,既然他把他的女儿藏到了梅家坞,就让她父亲代了女儿跑一趟吧。"
  嘉乔吃惊地问:"什么,盼儿没有去美国?"
  小掘一郎冷笑起来,说:"你们杭家人是不是都忘了我小掘一郎是干什么出身的!"
  "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们早就不把你当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说,他不想再给这个人留什么面子了。
  嘉乔来到羊坝头的这五进破大院子的时候,没有从前门进去,他不愿意见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绿爱的气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进这个门,可是他又不

得不来。他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还能弥补一些什么。他全身的骨头并非一天到晚地痛,这是一种令人溪跷的病,让他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他并不像说的那样,对死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口

口声声地说他要死了,实际上是口口声声说他不想死。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边吊水,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阴沉了下来,拎着一桶水,往里屋走去。
  嘉乔就自己来到井边坐下。他探头看看井底,井里就映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脱了形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家庭纠纷,他想起了父亲是怎么先劈了二哥一个巴掌,后劈了母亲一

个耳光,而母亲又是怎么一把夹起了他就往井旁冲,要跳井寻死的场景。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些细节几乎构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与他如今亲身卷入的这一场战争比,这些回忆中的纠纷不但不

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层温馨。对着井底下的那个人,他想,他杭嘉乔,究竟因为什么,失去了本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那么狭隘,为什么要那么凶狠?是什么样的命运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

天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死自己亲人的人;井下他的头影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人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寒然,猛地躲开了头。直起身来,

他就看见大哥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放绳子吊水,嘉乔便要去帮忙拉那绳子,被嘉和闪开了。
  嘉乔想了想,就放开了说:"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着,嘉和也不去拉,他说:"你才想到有这一天啊。"
  嘉乔若有所思地说:"我做梦梦到我入祖坟了。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是隔着一条小溪,在茶园的那一边,是我一个人的孤零零的小坟。也没有墓碑,也没有人知道。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大堆人从我坟

边热热闹闹地走过,我都看见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回来的路上,总还有个人在我坟前停一下脚的。"嘉乔看着低下了头的大哥,眼泪就涌出来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大哥,只有你-…·

"他就跪了下来,"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着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井底下眼当一声,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死命敲着井台,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

地说:"你给我一句一句说清楚,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天夜里,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来到叶子的卧室前。他是来告诉叶子,关于白天嘉乔来通知他明天上径山的事情的,却看见叶子正在灯下流泪。他踌躇了一下,想推门进去,又站住了。他知道

,叶子流泪,是因为中断消息一年多的汉儿终于通过秘密渠道来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写得很长,因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们这才知道了外界的许多事情——
  去年五六月间,我们的茶叶研究所就已经全部搬迁完毕。
  从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环境,基本上是达到理想要求的了。据吴觉农先生说,我们所目前的人虽然不多,但比之于远东各国的印度、锡兰、日本等国,他们的改良机构,还不及我们的呢。人事

方面我们也是极有优势的,研究员,副研究员,大多都是国内的茶学界权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员和助理员,也大多是大学毕业生。有的在茶业界已经呆了十多年,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说,在这里从

事茶业工作,应该是很有前景的。
  吴觉农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茶人上了课,提出要求:工作的态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动静兼顾;三是要即知即行;
  四是要替人着想;五是我们必须时时训练自己。吴觉农先生还举了日本茶人田边贡的例子。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因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学界很有地位……
  除了本职工作,我也随吴觉农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前不久陪着吴先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从崇安到建阳徐市镇国民党的集中营,担保出了一个名叫吴大馄的青年。
  据说他是CP,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样的人。这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国事——尽管政府口口声声说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他们的监狱里依旧关着许多CP。徐市的集中营就是从上饶集中营过过来的,里面

关着不少皖南事变中的新四军。那个吴大银,就是在慰问新四军的途中被捕的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什1有忆儿的音讯吗?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和我刚才提到的人属于一个阵营的了,上

了四明山,不过还领导着他的那支游击队。你们不会想到吧,楚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寄养在茶区一户人家。伯父做爷爷了,我也因此做了叔叔。这场战争虽然使我们杭家人生离死别,但是依然有新的

生命在诞生。就像茶叶一样年年采掉,年年照发。这么旺盛的生命力,这么倔强的精神,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业。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个名叫黄蕉风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亲日前这个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说到父亲和他的妻子的车祸,也许你们已

经知道了吧-…·
  自从嘉平回内地以后,嘉和就夜夜来到叶子的房中。他们一起苦度长夜,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他们两人都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们的结合更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手势,还有那种妙不可言的一个暗示。他们越熟悉对方,越被对方的天长地久的美好感动。许多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这样从嘉和的口中泊

旧地流淌出来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些多年来的克制和空白,他们几乎天天夜里在一起。即便在他们十分疲劳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分开。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地依偎着。有时,嘉和在半夜里醒来,看见叶子翻身朝着

另一边睡去,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他就会轻轻地叫道:"叶子,叶子.快把你的手给我。"而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又会焦虑地拥抱着叶子说:"天哪,又是一个夜里没有能够见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

在梦中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吓坏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梦里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虚无中抓了一下——仿佛什么失去了,永远失去,一股锥心剜肉似的剧痛杀进了他的胸口。他惊慌失措得连

手脚都无处放了,头就轻轻地触在了窗报上。他不敢想,是谁?是哪一个亲人又要离他而去?是谁又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里?
  在那边,不算太遥远的浙东的水乡,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双儿女几乎在同一阵枪声中倒下了。刚刚从四明山下来的杭忆和楚卿带着他们的游击队,与日军几乎对峙了一天,向晚时分

,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到他们的身边,他们的同志得以安全地脱险了。
  现在,浙北一带,无论敌人,还是老百姓,都知道杭忆部队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楚卿脱险回来的第一天,就在棋盘山见到了杭忆。然后,由杭忆亲自护送了上四明山。七个月之后,楚卿生下了一

个儿子。而此时,作为父亲的杭忆,正在平原上作战。他连一次也没有见过孩子呢,年轻的夫妻却在这次遭遇战中身陷重围。
  杭忆本来是可以完全避免这种结局的。他们遭到袭击的时候,受伤的只有楚卿一个人,是他亲自背着转移的。楚卿伤得很重,她趴在杭忆的背上,也许比杭忆更能看到眼前的局面,喘息着就叫杭忆

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轻声急促地说:"你带着队伍撤,我在这里掩护你们。"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天的早晨,茶蓬在早晨的露水中亮晶晶地摇曳着。楚卿的面色苍白,就像淡蓝的天空上丝絮一般的若有若无的云片。血正从她的嘴里不时地涌出来,杭忆摘下了几片秋茶芽,使劲

地揉着,然后它们带着露水,就含进了楚卿的带血的口中。也许情急中的杭忆以为用茶可以来止血吧。楚卿无力地含着它们,苍白的嘴唇就被茶汁染成了浅绿色。然后,她说:"快走吧,别管我了。"
  杭忆一边给她擦着流到面颊的下巴上的血,一边说:"为什么要我先走,就因为你是共产党的人,牺牲必须在前。别忘了现在我也是了,现在我得和你生死在一起了。"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话依然轻松俏皮。他数了数自己枪中的子弹,便命令他的部下从他们身边离开。
  楚卿发怒了,无力地用手扒着黄土,说:"……服从命令,你快走吧……"
  杭忆一边整理着身边的子弹,一边观察着敌情。再低首看楚卿时,发了一下怔,突然一把抱住了楚卿,一大股空气塞住了他的喉口,有一个锥子一般的东西猛烈地扎进了他的胸膛——他知道楚卿真

的是要死了……
  楚卿已经没有力气和杭忆吵架了,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把我留下……孩子需要爸爸……"
  通过茶蓬朝山坡下望去,敌人正在搜索。杭忆贴着楚卿的脸说:"孩子已经交给茶女,现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正说到这里,那边山下,传来一声枪响,空气就仿佛被这一枪吓呆了,凝固在了山

坡上。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风中颤抖的茶叶枝儿也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杭忆观察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就轻轻地躺了下来,抱住楚卿,说:"我们两人说好了一起上路的,我可不让你一个人走。"
  楚卿的脸上,不再有刚才的愤怒了。她的面容,变得非常平静。她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以免血从身上嘴上涌出来。她问:"同志们都转移了吗?"
  "转移了!"
  "你真不听话啊……"楚卿叹息着。
  杭忆紧紧地盯着楚卿的眼睛,他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也许他回想的正是他的诗——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

起来了,他只是望着楚卿宣誓一般地说:"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看着楚卿灰色的眼睛迷离黯淡下去,仿佛连眼前的他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女的羞涩,她断断续续地说:"忆儿,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也是真的爱你啊……"他觉得他说的话就像没说一样,他禁不住呻吟起来:"楚卿啊……楚卿啊……"
  "你像我……死去的那……个亲人,你……长得太像他了……他和……你-……样,会吹口琴……我一直想,如果你上了山……你就和他……一模一样了,他……就重新……活过来了……原谅我说这

些……"
  杭忆把头埋在楚卿带血的胸膛上,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世界依旧屏息静气,他听见楚卿胸腔里发出的漏风似的声音——她要死了,她正在死去,我的爱人,她正在死去……
  山下茶蓬中,开始有了人搜索的动静,敌人上来了。杭忆感觉到楚卿的喘息声越来越轻,终于无声无息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长吐了一口气,把楚卿放平在茶蓬下的黄土地上。他的枪膛里还有

两粒子弹,其中有一粒是为楚卿准备着的,现在不需要的了。他屏着气,从茶蓬的根部的缝隙中往下看,他看到了一双穿着皮靴的脚。他屏了一下气,突然就跳了起来,朝那名伪军放了一枪,那人倒下

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
  后面的队伍连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动弹。最后发现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冲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山头的茶蓬中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具是那名伪军,另两具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扑在女的身上,

血正从他的太阳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睁开着,神色非常安详。一阵秋风吹过,满山的茶蓬叶子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吹落的几片,就盖在了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上了……
  而现在已是夜里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灿烂,河水闪闪如碎银,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两岸的茶园此起彼伏,散发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当敌人认出茶坡上的那对

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忆和楚卿时,他们已经没法照他们事先宣扬的那样加害他们了。他们只得把这对死去的平原的儿女放在一块门板上,顺水而下,他们说这就是示众——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河水却并没有鸣咽,她温柔地托着她的儿女,静悄悄地流着。星群又从天而降,簇拥着这一对飘摇的灵魂。护佑着他们,路过小石桥,路过茅草房,路过那一个个的复仇的村庄。两岸的灌木丛中有

夜驾在歌唱。再过去,伸展着的丘陵和田野间,一队队同样矫健而年轻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龙活虎地跳跃着——天就要亮了…·。·
  也许,就在这同一个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终于推门走进叶子的房间。而此时的叶子已经读完了信,正开始在灯下洗脚。
  嘉和喜欢她的清洁;喜欢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来临前的那种依旧如常的沉着的、美好的、整洁的容颜;喜欢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和脚。嘉和知道,他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

上他们将一起去死,他们依然会在今天晚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嘉和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这个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爱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隐秘的快乐,还有那种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满足,

还有那种在无边的地狱般的绝望中的希望的星光——
  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了半浸在温D水中的叶子的那双秀脚,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星烛光,照得房间里人影儿摇摇曳曳,如梦如痴……我的爱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

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块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欢你穿的和服发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嘉和脱了自己的鞋,坐在叶子的对面,把脚也同样浸到了脚盆中,两

只又长又薄的脚板夹住叶子的小小的脚……
  桌上的烛光闪闪烁烁,照着了那只被锯好了的兔毫盏的侧面。碗口在黑暗中就显得很深,上面却放着一个小白瓷人儿,闪闪地发着银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儿。瓷人儿背上穿着根绳子,嘉和

就轻轻地把它套在了叶子颈上。这正是祖上传下的那只茶神陆鸿渐,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现在又回到地面来陪杭家的落难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种最喜欢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欢那个足够让我终生去爱的天长地久的女人:喜欢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年老时的眼角的皱纹;我喜欢她从前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

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我的-…·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我就会——"嘉和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他的心情,就开始激动,紧紧地搂住坐在他对面

的叶子,说:"我就会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他们两人的脚依旧还叠在脚盆里呢,嘉和的激情甚至使晕晕然的叶子惊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小掘一郎,在许多支那人面前都有一种居高临下感,甚至在赵寄客面前都有。唯其在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面前,优越感消失了。
  他从来也没有和嘉和正面较量过,那是因为他吃不准他能不能够在精神上打败他——他很在乎这一点——征服,在他看来,从来就是灵魂的征服。而杭嘉和这个人,是他很少见过的那种具有判断力

的支那人。他从前一直以为,在中国大陆上生活着的支那人,很少有创造力,更说不上判断力。
  细细想来,好像就是从赵寄客血溅石碑开始起,他觉得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使他的灵魂起一点火花,那么,就是和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的对峙了。小掘一郎能够感觉到从嘉和

身上传导过来的逼人的寒气。可是他误解了这种冷漠,他以为这种冷漠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敌视引起的,是因为战争引起的。他不知道,即使是在和平的年代里,遇到一个如小掘一郎这样的人,嘉和也依

旧会天然地保持他的冷漠——他和这样的灵魂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他们没有坐日本人的军车,小掘一郎只叫了一个马夫,替他们赶着马车,径直就往杭州西北的径山奔去。
  径山禅寺,位于杭州西北,天目山东南余脉的径山。寺庙初创于唐天宝年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该寺始兴牛头禅法,由法钦开山,宗果全盛,两浙名僧威集径山,临济宗匠,如蒙庵

元聪,无准师范,虚堂智愚等,先后在此住持弘法,为海内外佛徒奉为祖庭。历代的帝王显贵,诗人墨客,求法僧人纷至沓来。南宋时,江南各寺以径山寺香火独盛,被列为禅宗"五山十刹"之首,为全

国著名古刹之一。
  不过,径山寺自法钦开山以来至民国时期,已经共历了八次毁建,两次大修。到得小掘一郎和嘉和上山的这一次,寺庙只剩下大雄宝殿、韦驮殿以及不多的斋房、老客房、库房和僧房,还有妙喜、

梅谷和松流三房。那少数几个僧人苦守着破庙,靠一点山林的收入度日,见了小掘一郎和嘉和,看他们都穿着中国人的长衫,小掘说的又是一口流利的汉语,便以为他们是难得还有兴致到此一游的过客

。住持连忙叫人端出今年刚收的径山野茶,配配地冲了两碗送上来。
  但见这径山野茶,条索纤细苗秀,芽峰显露,色泽绿翠,香气清幽,滋味鲜醇,汤色嫩绿莹亮,叶底嫩舞明亮。小掘一郎喝了一口,不仅赞叹起来,说:"当年皇甫冉写诗选陆羽自天目山采茶,曾经

这样说道:千峰待通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个香茗,该就是此茶吧。到底是径山茶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给嘉和听的,也是一个话头,希望嘉和能够答腔罢了。谁知嘉和细细地喝着茶,却是一言也不发。这股架势,从他上车时就摆成这样了。这半天了,他都没有和小掘说过一句话。
  那住持却不知小掘这话什么意思,接过话头,不免得意,说:"径山的野茶和别的地方自是不同,你们喝茶到这里来也算是有慧眼的。"
  "此话怎讲?"
  那住持二话不说,折过身子回到堂后,片刻取出一本《余杭县志》,翻到某页,说:"二位客官请看这一段——"
  原来那余杭县志上果然记着:径山寺僧采谷雨茶者,以小击贮送,钦师曾手植茶数棵,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他产,今径山茶是也。……产茶之地有径山、四壁坞与里山坞,出

产者多传,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出自往山四壁坞者色淡而味长,出自里山坞者色青而味薄。
  小掘看着这志书,便躬身笑问杭嘉和:"杭老板是杭州城里的大茶商了,你们忘忧茶庄怕也是年年在进这径山之茶的吧。照杭先生看来,此刻我们所喝之茶,要算是径山四壁坞的呢,还是里山坞的呢

?"
  小掘这一提醒,倒是让住持想起来了,怪不得那么面熟,不禁合掌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僧真正是糊涂了,怎么连忘忧茶庄的杭大老板也记不清了呢?要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还时常

带你到这里来的。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那是十分地淘气,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这人世间又多了几道的劫难。难为你们还想着来看看我这老僧。你看看这战乱时分,连僧人也无心念佛,这个径山寺

,当年何等兴盛,如今也就破败到这个地步了。"
  嘉和放下茶碗,这才慢悠悠地说:"方丈不必多虑。我本不是佛界中人,对释家也向无求禅之心,这一点倒是与我的父亲各异的。但即便如此,到底还是知道佛家一些禅理。比如轮回之说,我是向来

不信的,如今倒是宁愿信其有的了。那些在人间做了猪狗不如之事的人,自是有报应的,将来无不要下地狱。至于这世间的劫难,来来去去,总有否极泰来,善恶各各有报之日。这么想来,这佛理到底

还是有一点实用的呢。"
  小掘不失机会,乘机问道:"那么杭先生又是如何解说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的呢?"
  杭嘉和正色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我对释家向无求禅之心,只不过取了一些理来实用罢了。至于说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事,我倒是至今还不大相信。即便那执刀的真正放下了屠刀,也不过是

一个放下了屠刀的屠夫罢了,怎么就立地成了佛了呢?若说杀人如麻者,立地便可成佛,那被杀的多多少少冤鬼,他们便只能在地狱里做着鬼,如何有出头之日?即便有一日熬出头去,也不过投胎一户

好人家去罢了,比那成佛成仙的到底差远了。如来公正,想必也不会那么颠倒黑白。况且,那些活着的还未被屠夫所杀之人,也不见得就会相信屠夫放下了屠刀,就是为了成佛。说不定那屠夫只是担心

自己有一日也下了地狱,被那些冤鬼捉了下油钢呢。要说成佛,怕也不过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呢。方丈,你说我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听着杭嘉和这么说着话,又见他的眼神,那方丈看出蹑跷来了。可是他又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劝他们喝茶,边说:"杭老板对佛理虽然不如我们出家人在行,倒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识,只是

见仁见智,老僧在此不敢说三道四。不过于茶理,杭老板却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不知能否吃出此茶的真正产地来,倒也让我老僧见识一回。"
  杭嘉和斜视了一眼小掘,一反他平时待人接物的风格,大笑起来,说:"如此说来,径山寺的老师父真正是孤陋寡闻了。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自打日本人进城,杭家人就烧了自家的五进大院,封了忘

忧茶庄。偌大一户人家,也算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活下去就是天保佑了,哪里还有什么茶事这一说啊!"
  那径山老僧睁大眼睛,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才对着小掘问:"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阿弥陀佛-…·"
  杭嘉和这才又说:"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这位先生,你别看他华语长衫,却是道地的日本军官呢,我们杭家的底细,别人不晓得,他是最最晓得,桩桩件件看在眼里的。"
  径山老僧看看杭嘉和,又看看小掘一郎,来回倒了那么几眼,手就抖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发起抖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僧眼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这位太君,看上去,实在是和我们中国

人一模一样的呢。阿弥陀佛……"这么念着,老僧就一步步地往后退了下去——却被小掘一郎一声喝住道:"和尚且慢,这一碗茶,才刚刚喝了一个头呢,你怎么就退了下去?莫不是听说日本人在此,就

吓破了胆?"
  老僧一时怔住,看着杭嘉和,说不出话来。倒还是杭嘉和从容,说:"老师父,这里不是还有我吗?不是新知也是旧友了,我倒是想喝一喝贵寺往山的二道茶呢。"
   径山老憎回过神来,方说:"十方香客,竟为佛徒。想当初,八百年前,贵国多少高僧还专门东渡来此学习佛法,何曾有过害怕一事。来,上茶!"
  小掘一郎的脸沉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门外。
  他没有想到,这个杭嘉和,除了冷漠,性情还如此刻薄。小掘一郎在中国呆的时间不算短了,还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声调和他说话。他固然不能忍受李飞黄的奴颜,但也不能忍受杭嘉和的傲慢。

他能够听得懂杭嘉和每一句话里面的夹枪带棒,这就是他多少天来等待着的智慧的较量吗?他看着四周的群山,想: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么想着,他把他的那张阴沉的脸收拾干净,重新戴上那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假面具,走进僧房,说:"还是这位径山老师父说得有理啊,今日我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圈,其实八百年前在此地径

山就已经实现了。想当初,我们本土的圣一法师和南浦法师,早在南宋年间就来到此地山中,拜虚堂和尚为师,学习佛经,一住就是五年。归国时不但把往山茶和径山茶宴以及斗茶之低一并带入本土,

还把贵国的茶台子和茶道具也一起带了回去。那些茶盏,就是今日的稀世珍品天目盏。听说在你们杭家,还保留着一只,还是我的茶道老师羽田先生亲自送给你杭先生令尊的呢,有这么一回事吗?"
  杭嘉和欠了欠身子,高声说:"有啊,怎么没有呢?说起来这只茶盏还是宋王朝的官窑所烧。也是因为我父亲当年救得羽田先生一命,先生无以回报,故而才物归原主的。后来父亲和羽田因为茶事不

和,当着羽田先生的面,愤而砸了。那条盏一分为二,羽田先生倒也不曾因此而拔出刀来杀了我父。那茶盏倒是被我据好的了。不瞒你说,我今日还一直后悔锅了那茶盏呢。"
  "你杭嘉和也有后悔之事,听来倒叫人新鲜。"
  "普天之下没有人,哪有物?再无有比人最为珍贵的。如今一些人,说起来也是知书达理之辈,却是杀人如麻,心如虎狼,只不过多披了一张人皮罢了。我听说有一个号称汉学家茶道学家的日本军人

,为了一只崇越年代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可以一枪打死一个逃难的中国孕妇。如此说来,这只天目茶盏,保不定有一天会把人害死在哪里?物既伤人,要物何用,还不如当初父亲一下子砸了时大家干净

呢。"
  此时僧房中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余人了,小掘一郎也顾不得再循序渐近了,涨红着脸,逼进了嘉和,说:"杭嘉和,你给我想明白了,你在做什么?"
  小掘一郎以为这一下子杭嘉和会拍案而起,与他大吵,这样倒也好,先发泄了怒气再说。谁知他一挨近嘉和,嘉和突然愣住了,盯了小掘一眼,别过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脸就明显地发白,嘴角也

抽搐了起来。好一会儿,他端起了身边的茶碗,一饮而尽,就走了出去。
  小掘一下子就明白,嘉和是想起谁来了。
  他惊慌失措又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了嘉和的肩,问:"他跟你说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嘉和生气地用力一弹,挣脱了小掘的手,喝道:"这是我们的事情。"
  小掘愣了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拍拍手,自我解嘲地说:"是啊,你of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这么说着,悻悻然地踱开了脚步,走出庙门,突然一股愤怒袭来,转过身大声喝道:"杭嘉和,你

出来!"
  他本来是想说——杭嘉和,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可一出口,变成了——杭嘉和你出来!
  但杭嘉和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他看不见杭嘉和的单薄的身影,只得咽了一口怒气。山林的气势一时化解了他刚才的块垒,他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像中的径山啊……
  站在往山高峰,眼见天目山自浙西境蜒而东下,一直驻于余杭长乐镇西,山势宛如骏马奔突而下,在此骤然勒马挽组,东西两径又如马组盘折扶摇而上,直升天目主峰,径山之名,故由此而来。此

景怎不叫人想起苏东坡的金戈铁马般的《径山诗》——
   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
   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鞍玉蹬相回旋。
   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万古蚊龙渊。
   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颠。
  放眼望去,但见径山五峰——凌霄、鹏搏、朝阳、大人与宴坐-一屏立。五峰之前又有御爱峰,在此,上可仰观峻峭群峰,下可俯视江河海湾。史称宋高宗赵构在此赏景,一声叹曰:此峰可爱!从此

山名御爱。
  往细处观此径山,却又见山径两侧,松重蔽天,浓翠沾衣,人面皆绿;又听泉声偏偏,如怨如诉,如筝如琴,如铃如磐。站在此地,嘉和却不可抑止地想起了父亲和赵先生。他想到赵先生若能在此

望山,父亲若能在此听泉,但闻山中传梵呗,林间扬钟声,而寿木亦不知春秋。如此见山见水,见仁见智,那是何等的心旷神治啊……
  小掘一郎也被这径山之气低住了,许久才说:"我在日本时读过许多关于径山的书籍,都说'百万松裙双径杏,Z千楼阁五峰寒'。如今三千楼台倒是不复存在了,这参天的大树却风采依旧啊。"
  嘉和沉默了一会儿,方说:"当年赵构上得山去,曾召僧人问道:'何者为王?'僧人答曰:'大者为王。'赵构不以为然,说:'直者为王';从此,此地的古柏便被封为树王了。你刚才说了一大堆的茶

台子茶道具,我倒觉得,还不如这一句'直者为王'来得痛快呢。"
  小掘一郎气得直咬自己的下嘴唇,一根根的络腮胡就针一样扎了出去。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在赵寄客身上曾是那么的可爱……嘉和就别过了脸。他想起了他和赵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嘉平

已经回来了,他以为赵先生是想看看他们兄弟俩,但小撮着却强调说,赵先生只想见他一个人,他就又以为赵先生会有什么重要的机密和他谈。但是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却都是一些家常话,一些已经商

定了的决议的重复。直到最后,赵先生要把他送出去了,站起来盖茶杯盖的时候,才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嘉和啊,我要是有你那么一个儿子,就死也瞑目了。"
  嘉和听到这话时,正背对着赵先生。但这句话像是一棒击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响,喉咙就便咽住了。他知道,赵先生今天叫他来,就是为了要说这句话,而这句话下面的无数心事

,也只有嘉和听得懂。因为他的视线已一片模糊,因为不想让这位父亲般的老人看到他的热泪,他背对着赵先生,也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谁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我从来就是你的儿子……"
  这是一对真正的父子之间的对话,为什么要让这个人知道!现在,嘉和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小掘一郎,想:这个人什么都想占领,这个人入侵了一切,还想入侵我们的隐秘的痛苦的心灵!
  小脑终于发话了,他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不把我看做是一个——一个纯粹的大和民族的子孙。就算是因为'他'吧,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嘉和回过头来,第一次正面注视着他,半晌才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晓得寄客先生为何而死?难道你还不晓得,除了汉奸,谁也不会和你对话!你是日本人也罢,你是中国人也罢,这对我们来说

又有什么意义?你早就没有资格来奢谈什么茶道了;你也早就没有资格上中国的径山、早就没有资格喝茶——无论中国茶、还是日本茶,你都早就没有资格去碰一碰了。你们手上沾的血实在是太多了,

你们再也洗不干净了,用什么样的水,哪怕是用茶水来冲洗,也无济于事了……"
  小掘一郎手里的拳头,握紧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样子,你的确是不打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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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在小掘一郎看来,杭州的四季中,要算是秋季最合他的口胃的了,尤其是深秋的有着小雨的夜晚。
  春夜和冬夜,他有时也会到六三亭俱乐部去胡闹。但秋夜他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客厅中,他喜欢穿上中国式的长衫,用曼生壶品茗。
  有时候,他也会取下挂在墙上的古琴。可是他弹不好,拨弄几下就只好停下来。往往这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绿爱。他曾听说,那个死去的女人,弹得一手好古琴。他想,赵寄客会不会就是因为

这个而喜欢上她的呢?
  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女人。尽管她已经死去多年,但在与她有关的人当中,她仿佛一直活着。他想像不出,这个一直活到死里头去的女人,凭什么,竟然还能弹得出一手好琴。这样的琴声,原本应

该是发自那个叫盼儿的女子的纤细的手指下才合适的呀,他想。
  幽暗的灯下,他就仿佛看到那个姑娘了。她穿着一身洁白的中式大襟衣衫,梳着一根长长的中国式的辫子。她在博山炉的一缕清香下,半跪在地上,低头挑抚着琴弦。琴声是悠远而恰然的,其中又

有深意。而他,他也是半靠在地板上的。他心痴神迷,恍兮愧兮,他的手里,始终捧着那只曼生壶。
  姑娘在一缕茶烟中消失了,小掘一郎摇摇头,他知道这都是他的梦境——不可告人的梦境。
  有好几次,他都已经整装待发,要到西郊的梅家坞一走。他知道,杭家的那个家人小撮着把这个姑娘藏在了什么地方。不就是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吗?笑话,如果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查不出来

,他小掘一郎还凭什么入梅机关?
  梅家坞是一个产茶的好地方。龙井茶的本山产区狮、龙、梅、虎、云,其中的梅,就是梅家坞。小撮着本是翁家山人,娶得一个女人却是梅家坞人。梅家坞离杭州城不远,只是在山中,感觉好像是

可以有了什么屏障似的。想起来,小掘一郎也是可以理解他们杭家的。他OJ怎么能把这么一个生着肺病的女孩子送到十万八千里路之外去呢?虽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正式宣战,但美国还是常常有药

品,通过上海,秘密送到杭州羊坝头。他小掘一郎只要小手指动一动,就能断了这条通道。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想,她和他一样,都是不能够假以天年的人——还是让她

死在他后面吧。
  明天晚上,是他告别杭城之夜。没有任何宴请,他把这场告别安排在昌升茶楼。他要和杭嘉和来一场对养,他开玩笑地说,这场对养,输赢只赌一只手指。他认为他有信心赢他。
  此刻,他轻轻地蹑了一口龙井茶。中国的散茶,喝起来就是这样自由散淡。在这块土地上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感到了这种散淡之风的舒适之处。他这么想着,就斜斜地躺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随手拿过一个枕头。就在这时讷J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女人,也如茶烟一般地袅袅而来。
  这是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日本女人。和服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绸的,和这秋日的天气正好吻合。至于那花纹,在蓝白底色里配上秋草,连那系在腰间的双层筒状的带子也是恰到好处

地显现出了秋草的图案。她的头发,完全按照日本传统女性的发誓式样盘了起来,脚上登着白布袜子,然后,再套上一双木展。
  唯一和日本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进来时没有脱去术展,鞋底就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动静。尽管如此,小掘一郎还是仿佛听见了女人走动时那和服下摆发出的微妙的沙沙沙的衣料摩擦的声

音——久违的故园的声音啊……
  那女人走到了离小掘一郎不远的地方。她依旧是站着的,甚至连腰杆也没有弯下去,她的膝盖也没有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始终弯曲着。她的手始终双握在胸前,看得出来,她是在护卫着一个挂件

。这么一来,她和小掘一郎之间的位置格局,就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显得居高临下的了。小倔便遗憾地想,到底是在支那的日子太久了,即便穿上本国的和服,她也不再像是一个纯粹的日本女人了

  虽然是那么想着,小掘还是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坐到茶几后面去,说:"你到底还是来了。"
  女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认同也没有愤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一丝怜悯。这双洞悉底细的目光使他难受。她和他记忆中的老师的女儿已经很不一样了——老了,灯光下的皮肤依然很白,但

细细的纹路刻上了额角。小掘明白,并不是因为她老了才和从前不一样了,而是因为她的神情不再像日本女人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你穿和服了。在中国的时间呆得太久,也许,你已经忘了自己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统了吧?……你为什么不坐,你坐啊。"
  "身体发肤,父母所赐,和你一样,我怎么会忘了血统呢?"她的声音虽然沉静,但不免沙哑了。
  小掘把手里的曼生壶往茶几上一放,他的心顿时就烦躁了起来:怪不得传闻说叶子和杭家的大儿子更为般配,果然,连说话的口气也那么相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指着她的和服说:"可是你连自己民族 的服装都已经不会穿了。我还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像你那样和服 的右襟压在了左襟之上的女人。羽田先生要是还活着的话,会为你的

这身打扮羞耻的吧。"
   叶子皱了皱眉,说:"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和你一起听过父亲的茶道课,那一节课专门讲的和服。父亲说,中国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枉矣。当时我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父亲还请你来讲解

。你告诉我说,孔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管仲,我们这些人大概就是披散着头发,穿衣服也要左边开襟了。我还是不理解其中的深意,父亲这才告诉我们说,左右大襟的风格起源于中国的右祆和左祆

。右枉为君子,故而,和服是右边的大襟贴身;左征是夷狄,也就是未开化的臣民,他们的风俗是把左襟贴身穿的。父亲还告诉我们,古代我们日本民族,还未开化的时候,衣祆就是左边在里面的。我

们的很多文明开化,来自于中国。我记得,当时的你,听了父亲的解释,非常高兴。"叶子突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而吃了一惊似地说:"那时候你不像现在,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有中国血统。那时候

,你还是以自己有一个中国父亲而高兴的。那时候你也不叫小掘一郎,你叫赵一郎。"
  小掘一郎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叶子说。说完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用曼生壶喝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大和民族如今又回到未开化的古代去了吗?

"
  "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
  小掘一郎饮了一口茶,心中的烦乱还是压不下去。他发现他自己怕见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他只好重复一遍。
  叶子突然歇斯底里叫了起来:"难道你就不为你自己感到羞耻吗?难道赵先生一头撞死在石碑前的时候,你就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
  小掘一郎大吃一惊,这样的爆发力,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战争初起时他在本上的大型集会上看到过许多这样的大声喊叫的女人,可她们喊着的口号是天皇万岁和皇军万岁,与这个女人恰恰背道而

驰。
  小掘一郎从茶几后面慢慢地站了起来,现在他明白,这个女人是绝不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的了。从现在开始,他应该放弃她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念头,她不是他的同胞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支那人

  他说:"看样子,你和你的那位杭嘉和一样,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既然已经来了,必然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叶子傲慢地回答。她的酷似老师羽田先生的神情,使他既痛恨又欣赏。他想缓解一下他们之间的那种剑拔易张的空气,便重新坐回到茶几后面,调

整了一下语气,才说:
  "你太紧张了,我并没有要扣留杭嘉和的意思,我只是请他明天夜里到茶楼去与我下一场棋。我一直听说他有着很高的棋艺,还没有领教过呢。过不了几天,我就要上前线了,我得把在杭州该干的事

情都干完了,否则我会遗憾的。"
  "——你不是想和他下棋,你是想让他死——"
  "我就是想让他死,又怎么样呢!"小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那么你也会死的!"
  "你以为我会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不想回日本去,你想死在中国。我知道,你想死在中国!"
  "我想死在战场!"
  "不,你是想死在中国!你曾经伪造身世,才进入陆军大学,才娶了你现在的妻子。你的底细我早已告诉国内密友。你要杀了嘉和,这封信立刻就会公开,军事法庭立刻就会把你召回国内。我列举的

你的许多罪状,是足够处你以极刑的!"
  小崛一郎气得浑身发抖。他唯一还能在中国实现的这点愿望——死在中国这秘密,被这女人一语说破。他恨她!他恨这个同胞,恨这个茶道老师的女儿,甚至超过恨支那人。茶几上放着那只唐物石

茶臼,他一把抓过来想朝那女人劈头盖脸扔去,结果却大吼一声,猛力朝茶几砸去。只听哗啦啦猛响一阵,茶几竟被生生地砸成两半。茶几上的茶杯蹦跳到了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叶子紧紧地闭住双眼,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全身也开始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向她发出低吼:"现在,你还以为我是要死在中国吗?"
  叶子颤抖地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手,茶神陆鸿渐像泛着白光,静静地靠在主人胸前。叶子的嘴唇哆噱着,缓缓地点点头。
  小掘一郎似乎因为那猛烈的发泄而丧失了元气。一股巨大的疲倦骤然向他袭来,他就一屁股地坐在了那破茶几的后面,冷漠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早地就告发了我呢?"
  叶子看看他,不再回答。
  "是因为他?"
  他们两个都知道"他"是谁,但他们都不愿意把那个名字从心里吐出来。
  "知道我会怎样处置你吗?"小掘这1次是自问自答,"我要把你送回国内去,就像你们把那个女孩子送到了梅家坞一样。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可望而不可即……"
  百年茶楼,今夜一片肃穆,楼上楼下一片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一个人。
  人还没有开始来呢,只有老吴升悄悄地坐在楼上临湖的栏杆旁。
  湖上,浙浙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听得出它们打在残荷上的声音。老楼在风雨中飘摇,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不祥的预兆——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又要发生。
  今夜,小扼要在这里与嘉和对奕。小场还专门派李飞黄去找一批观棋的中国人。躺在床上犯病的嘉乔,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下棋还要弄一批人观战。老吴升说:"那都是人质啊,小掘要是下输了

,他会把我们都给杀了的。"
  嘉乔听到这里,浑身上下就又痛了起来。刚才他又喝了一些老吴升熬的中药,这一次不但不止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在这样的下雨的夜里,他难受得几乎就不想活了。他说:"爹,你给我一些鸦片

吧,吃了止痛。"
  吴升摇摇头,说:"我不给。"
  嘉乔突然就朝他干爹拔出枪来,他的声音鬼哭狼嚎,叫得十里路外都能听见:"妈的我恨你!都是你害的我!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分明是毒药嘛!"
  老吴升照样一声也不吭,嘉乔就继续叫着:"你给我鸦片,现在就给,你给不给?你给不给?说,你给不给!"
  老吴升突然说:"你痛了还能叫,吴有被日本佬打死,连最后一声叫我都没听见,你跟他一命抵一命才划算!"
  嘉乔早已被宠养成的骄横,在犯病时已经发作成另一种病态。听了吴升的话,他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举着枪上前,用那只没有举枪的手,对着吴升的脸一阵乱抽,一边抽一边叫道:"你再敢说一

遍!你再敢说一遍!"
  吴升的老太婆从里屋出来,看到嘉乔这副样子,吓得也是一声狂叫:"嘉乔你疯了,你抽的是谁?他是你爹啊!"说着就上去一把抱住嘉乔。
  谁知嘉乔浑身痛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了那老太婆,发了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叫道:"谁他妈的是你们的儿子,谁他妈的是我的爹!我的爹姓杭,早被你们吴家逼死了!"
  老太婆听了此言,真正可以说是如被天打五雷轰一般,一把扑过去抓住老吴升的领口,哭叫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你看看我们养了一条什么样的恶狗啊!"
  吴升嘴角流着血,被员乔打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还能连连无力地点着头,断断续续地说:"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啊
  嘉乔像一条狂犬,在他的吴山圆洞门里翻箱倒柜起来。他曾经记得,父亲有过一包雷公藤,那是著名的毒药,人称断肠草。吃一点点,人就要中毒,多吃一点,那可就要当场毙命的了。
  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气得他眼冒金星,出来一把抓住吴升老婆,吼道:"说,断肠草到哪里去了?"
  老太婆哪里晓得什么断肠草,她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嘉乔竟然露出这副吃相,一时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吴升说:"你问你爹,你问你爹吧。"
  吴升这才站了起来,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说:"早就被人家用完了……"
  "用完了……"嘉升凄惨地重复了一句,"就是说,我连死都死不成了——"
  "人要死,还怕死不成?西湖里又没有加盖!"老吴升突然说。
  嘉乔变了形的脸一步步地朝吴升通来,枪就一直逼到了吴升的脑门子上。吴升的眼睛就闭上了,心里想:报应啊,报应到底还是来了……
  吴升老婆却一下子跪在了嘉乔脚下,边磕头,边哭着说:"乔儿,乔儿,看在我们养你那么大的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响,老太婆吓得一声华住,哭都哭不出来。怔了不知多少时候,才大叫一声:"老头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但见那老头儿却也不曾就地倒了下去,直直地站着,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痴呆相。这才晓得,嘉乔到底还是没朝吴升的脑门子上打,那一枪是打到天花板上去了。
  嘉乔看着半痴半呆的老太婆,吼了一声:"滚!"
  老太婆连忙说:"就滚!就滚!"拉着老头儿朝里屋走。老吴升却停住了看着嘉乔,说:"乔儿,你吃了我的中药吧,这可是解毒的,爹不骗你!爹还想让你活啊!"
  嘉乔突然大笑起来,他找到鸦片了,他可以止痛了。一次一次地被吴升哄着吃药,他已经不相信有什么作用。他挥着枪说:"快走吧,该上哪里就上哪里去,别在我眼前晃,我再发起火来可就顾不得

了。"
  吴升拿手遮着自己的眼睛,哭了起来,叫道:"乔儿,爹是真的想让你活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老太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雨巷中走着的吴升后面,哭着说:"老头儿啊,

我们走到哪里去啊,吴有也被日本佬打死了,吴珠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婊子。活了这把年纪,杭州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们总不好让婊子养我们吧,你叫我们去哪里啊……"
  吴升半推着老太婆,往秋雨中走去,边走边说:"走吧,走吧,天无绝人之路啊——"
  在苍茫的夜色中走出好远,老太婆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看看她的吴山圆洞门,一边说:"造孽啊,活了这把年纪,还要被做儿女的赶出来,造孽啊——"
  吴升却说:"没有被他打死就是福气了!"
  "这个汉奸,还是人吗?连自己娘都敢杀。活一天,好人的命就在他手里摸一天,不如早早死掉才好呢。"
  吴升听到这里,突然站住,捶胸顿足起来:"乔儿啊,我心痛你啊,乔儿啊,我、我、我——"他拔腿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好像神志又清醒了一些,轻声对着老太婆的耳朵说:"你知那断

肠草到哪里去了吗?实话告诉你,都让我给他下到茶里面去了。"
  这一句话,吓得老太婆脚底打滑,浑身上下就软了下去。
  "你,你你你你——你给他下了毒——"
  "也不是这一日了。"吴升叹了口气说,"从他弄死沈绿爱开始,我就开始给他往茶里头下毒。原本只想放一点点,只让他吃了身子虚了,没法出去做坏事便可。没想到他执迷不悟,你没见他时好时坏

的,我也下不了这个手啊。直到那个小掘打死了吴有,我才发了狠心,给他往茶里多放了一点。吴有是我的亲骨肉,他再坏,也是被嘉乔这个坏种带坏的。如今他被日本佬打死了,嘉乔却还照样当日本

佬的狗,我气不过。可我没想要他死,只想让他少动弹少造孽啊!"这么说着,老头子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太婆也哭了,说:"老头儿我今日才算识得你-…·"
  突然他们似乎听到了闷闷的一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枪声,嘉乔会不会……许久没有动静,吴升便又顿着脚朝吴山圆洞门哭,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乔儿你可不能死啊,乔儿你可不能死

啊……"
  这么哭着,却又倒走着,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到他的昌升茶楼,作最后的告别去了……
  被李飞黄持持刮刮弄到茶楼来的观战者,真正可以说是杂七杂八。比如当年曾在三潭印月岛上给杭家少爷姑奶奶泡茶的周二就被拖来了。当然也有主动来给嘉和助威的,比如陈揖怀,那就算是质量

高的了。说到质量差的,比如竟还有那当年偷了杭家衣物的扒儿张。见了杭嘉和就磕头,边磕头边说:"杭老板抗老板,你今日里可要给我们中国人争口气啊,你赢了,我就把那张《琴泉图》还给你——

"
  杭嘉和想,《琴泉图》到底还是在他手里啊,却说:"我若输了呢?"
  "输了我就不管你了,谁叫你输的!谁叫你不给我们杭州人争面子的!"
  李飞黄听了生气,指着扒儿张,挥手说:"走,走,走,你到这里凑什么热闹?你当是从前喜雨台杭州人下棋打擂台赛啊。嘉和你可不要听这贼骨头胡说,他这是要你出人命呢。"
  "不要给我搅五搅六了,不过是下棋,莫非道谁输了谁赔一条人命?"扒儿张是个混混,说话一向没大没小的。
  陈揖怀在旁边,看嘉和一声不响,就对扒儿张说:"今天夜里这局棋,你们只管看着,千万不要添乱。虽说不是一条人命,也是跟人命差不多。谁输了,谁要斩一根小手指头。"
  李飞黄也说:"嘉和,老同学,今夜这场棋,你是万万不可赢的。你若真赢了,那小掘岂不是得断手指头?他哪里会真正断手指头,说不定他的手指头没断,我们这些观棋的倒要先断了人头,你若输

了,小掘倒不见得会要你的手指头。他不过是争日闲气罢了,你也不用当真——"
  "——煞屁!"李飞黄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扒儿张拦腰斩断,点着李飞黄的脸就拍手打快板——
   煞屁臭,抓来灸,
   灸灸灸不好,肚里吃青草,
   青草好喂牛,牛皮好绷鼓,
   鼓里鼓,洞里洞,哪个煞屁烂洞孔。
  茶楼里等着日本人来下棋的所有的中国人,甚至包括李飞黄,包括杭嘉和自己,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亏得这个扒儿张,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那么一段杭谚来挖苦李飞黄。杭嘉和指着

扒儿张说:"好哇,果然我的图就在你那里,你倒是有本事,藏到今天才说出来。"
  扒儿张指天咒地地说:"老早就想还你的了,只是担心你烧了一回自家的大院,会不会又烧了我送回去的画。那就太不划算了,还不如留着给我自己救急好呢。"
  "既然这样,怎么这会儿你倒说出来了?"陈揖怀问。
  扒儿张伸出大拇指,一直晃到杭嘉和眼前,高声说:"你不晓得还是假痴假呆?人家杭老板,今天有胆量到这里来和日本人对棋,他就是杭州人里的这个!我怎么还好偷人家的东西,你们说是不是?

"
  大家又都笑了,第一次发现了扒儿张也有可爱的时候。嘉和就说:"扒儿张,你记牢,我若日后不能跟你回去拿我的图,你得亲自给我送回杭家去,说话要算数。"
  他是带着笑说这话的,但听的人大多都一下子湿了眼眶。只有执儿张开心地回答:"杭老板你放心,我一定送到你手里。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今天夜里你可是一定要赢了那日本佬儿东洋鬼子的——"
  这么说着说着他就停住了,发现大家的脸都绷得紧紧,回头一看,面孔也微微有些发白了,他的身后,站着的正是神情淡漠的小掘一郎。
  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夜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与这样的一个人对奔?小掘一郎看着一屋子的穿长衫的套短褂的中国人,自己问自己。他看到那个人——他的对手,正坐在那边窗口的茶桌下,他的半

被暗色遮蔽的面孔的神情令他难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想体面地离开。
  他使了一个眼色,有人就搬上了棋盘——纵横19条平行线,构成361个交叉点,360枚棋子,分黑白二色,安安静静地躺在茶楼的灯光之下。他站了一会儿,看上去从容不迫,心里却有些不安。那个

男人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是的,他已经习惯了被迎接,他一时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主动地去和支那人对话。
  他终于走上前去了,站到了杭嘉和面前,面带和气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一步。"
  围坐在这个人身边的人,一个个神色肃穆地离开了茶桌。现在,他看清了,其实这个人一无所有,除了眼前的一杯茶,茶烟在昏黄中极慢地维绕着。这个人沉默不语,慢慢的,端起茶杯来,饮了一

口,又饮了一口。
  这个人的态度令人焦虑。他解下军刀,放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坐在他对面。有人送上来一杯茶,现在他们两人就慢慢地品起了茶。
  茶楼里灯火通明,听得到外面浙浙沥沥的雨声,时间过得很慢了。小掘感到了无趣,他又挥挥手,棋盘就移到了他们坐的桌面上。
  他终于说:"怎么样,来上一局?"
  嘉和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u4了一声:"吴老板……,,
  吴升亲自拎着大铜茶壶上来,为他兑了水。嘉和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浅茶满酒,够了。"
  小掘的怒气开始升上来了。他是打定主意,今夜不再放出心里的魔鬼,但他控制不住。他说:"杭先生,请问谁执白?"
  杭嘉和摇摇头说:"我不执白。"
  "你是让我执白,你执黑?"
  "我也不执黑。"
  小掘微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轻轻抖了起来。他说:"请问…··杭先生的微言大义?"
  "我没有微言大义。我不会下棋。"
  闻言小掘的脸都歪了,却很快仰身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下棋,你竟会当着你的那么些同胞面前说自己不会下棋,难道你也怕斩手指头?你放心,我不会——"他突然止住了大笑,指着周围的人问

:"你们呢,你们呢,你们都不会下围棋吗?都不会下你们中国人发明的围棋吗?"
  他的目光就逼住了李飞黄。李飞黄拱着手说:"不是不会下,是在你太君面前怯了场,不敢下了。"
  小掘是想下台的,从杭嘉和的目光里他已经明白,这个人,今天是不打算回去的了。可是他并没有想要他死的意思,他不想见到他,但是他并不讨厌他,他恨这个人,但他看得起他。
  他的话锋就这样移到了车飞黄身上,微笑着说:"李教授,杭老板是真的不会下,你可是怯场,你替杭老板上吧。"
  李飞黄一边勉强笑着,一边摇手说:"我是真的不行,多年不下了,抱歉抱歉。"
  小掘突然抬高声音,用日语叫道:"李飞黄,你好不识抬举!"
  李飞黄面孔一下子煞白,张皇地回顾着,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我的确是不会下的了,不信你问问各位,我真的是多年不下了。"他顺手就拉住了扒儿张,求救似地摇着,脸上几粒浅浅的

麻子也涨红了。
  扒儿张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飞黄,然后大概是从他的恳求的目光里悟出了什么,张口就说:"太君他真的不会下棋。"
  "你知道他不会什么,他会什么?"小掘冷笑地问,他已面露杀机,但扒儿张却不会察言观色。
  "他会——他会弹琵琶!"扒儿张一拍脑袋,指着李飞黄的脸说,"太君你看,他脸上有麻子,有麻子的人会弹琵琶。"
  他就拍着手又认哈队唯念了起来:
  麻子麻,弹琵琶,
  琵琶弹到天,做神仙;
  弹到地,做土地;
  土地娘娘轰的一个屁,麻皮弹到毛坑底!
  他一边念着,一边用手指将一个个人点过去,念到"毛坑底"时,正好指到小掘一郎的脸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然后,是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大笑。小掘不太能听懂杭州话,但他感觉到这些支那人在取笑他。他侧过脸来,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的对手,他仿佛稳坐钓鱼台似的,正在微笑。

他的微笑,像利刃一般穿透了他寒冷的心。在这个热闹的中国茶馆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愤怒地抓起一个茶杯就往地上摔,一下子就止住了所有的笑声。但扒儿张却慢了半拍,刚才大家笑的时

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人家不笑了,他却突然真正感到了好笑。他就哈哈哈地独笑出了声,第二串笑声还没煞尾,只听闷闷的一声,他的胸口好像被人拍了一下。他还想回头看看,突然觉得心口

剧痛,低下头,他吓坏了,血像什么似的渗了出来,再一抬头,他看见小掘一郎手中的枪还冒着热气,他就一下子叫了起来:"杭老板,日本佬打我——"他就瘫了下去。
  谁也不会想到,包括小掘一郎自己也没有想过他要开枪。大家都被这突然发生的惨剧震住了,小掘几乎和嘉和同时冲了上去,嘉和一把抱住了倒在地上的扒儿张,只听到扒几张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日本佬打我——图……在……你……枕头下……"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小掘一郎半跪在地,抬起头,面对嘉和,竟面色仓皇,结巴了起来:"我-…·没想……打死他!没想……"
  然后,他看见那双发烧发怒的眼睛,他听到那人咬牙切齿地朝他轻声吼了一声:"杀人犯!"小掘迅速而绝望地冷静下来,傲慢地离开了这一摊中国人的血,他知道他又欠下了一笔血债。然后他说:"

继续下棋。"
  等杭嘉和抬起头来的时候,被枪声招来的宪兵们,已经里里外外地包围了昌升茶楼。小掘的目光,从刚才的犹疑变成了现在的残忍——那种豁出去的准备开杀戒的冷酷。
  所有在茶楼里的中国人,都被日本宪兵们团团围住,动弹不得。杭嘉和挺直了腰,说:"把他们都给我放了,我和你下这盘棋。"
  现在,茶楼里只有三个人了。他们是杭嘉和、小掘一郎、茶楼的主人老吴升。
  老吴升看着这两个人对峙在这一盘棋旁,他们的身下是一摊摊的血水和茶水,老吴升的眼睛也在出血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掘一郎非得要和嘉和下棋,但他晓得杭嘉和为什么说他不会下棋——

他很懂他们杭家人说话的风格,杭嘉和是在对这个日本鬼子说——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我绝不和你下棋!
  他看见他们两人在一支烛光下的对峙,他听见那个日本佬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现在你就不怕断了你的手指头?"
  然后,他看见杭嘉和轻轻用他的长衫的袖口一抹,三百六十粒黑白棋子就哗啦啦地落下了地。有一粒白子,划了一个很长很美的弧线,一直滚到了他脚下的血泊中。
  然后,他就看到他们两人对峙得更近了,他听见那日本佬举起放在桌上的军刀,几乎是意味深长地说:"你输了……"
  然后,他就看见嘉和接过那把军刀,一声轻吼,刀起刀落,血光飞溅,他竟生生地劈下了自己左手的一只小手指。吴升看到一股血喷了出来,一直射到了刚才扒几张流淌的那摊血上。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在深秋的西子湖畔发起抖来,血在他们之间喷涌着。小掘一郎面无人色地站着,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内心被震撼的程度,在场的人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映在茶楼墙壁上的身

影,这个身影在颤抖中低矮了下去,融化在黑暗中,终于消失了……
  另一个因为痛楚而挺直高拔的身躯,咬紧牙关,默默无言,也在颤抖中倒了下去,就倒在脚下的那摊血水和茶水之间了……
  那个见到了这一切的老头儿,半张着嘴,扑过去背起了倒下的人,也扑倒了那支燃烧的烛台……
  那天夜里,杭州城沿西湖一圈住着的居民们,有许多人都看到了涌金门外的那场大火,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这百年茶楼在黑夜里化为灰烬——火焰冲天,又倒映在西湖水中,悲惨而又壮美极了。
尾 声
  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下旬,浙江天目山中那佛门破寺,依旧一片安宁。狂欢的日子刚过去,十二岁的越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和烧窑师傅耐心地等待着一炉即将开启的天目盏窑。
  这些天目盏与平日的碗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在每一只碗的足圈底部烧上了"抗战胜利"四个小字。这四个字还是越儿请阿哥忘忧写的。越儿虽然在忘忧的教导下也能识得一些字,但他

几乎不能写。哥哥忘忧告诉他,日本人到底投降了,他们可以回杭州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越儿立刻兴奋起来,他年少单纯,和忘忧那"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忘忧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是那个吹口琴的杭忆哥哥吗?"
  忘忧不想让李越看到他内心的担忧。他惴惴不安,夜里恶梦不断,他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份对死亡的预感。仿佛为了赶走这种钻进了心里的不祥,他就爬到大白茶树身上去摘夏茶了。夏天的大白茶树

,长得和一般的茶树一模一样了,郁郁葱葱的一片。他天天靠在大枝权上,一手握着口琴,朝另外一只手心敲打着。他的在天光下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直望着向山外去的小道,目光很久不

转动一下。
  有时候,越儿从窑口回来,站在大茶树下,就拍着树干问:"大茶树,大茶树,吹口琴的哥哥会来接我们吗?"
  当他第十次这样问讯的时候,远处山道上,终于有几个人向他们走来了。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忘忧的心狂跳了起来,绝望和希望,把他的喉头塞得喘不过气,苍白的手也

控制不住地发抖。然后,他把口琴贴到了唇边,耳边,颤巍巍地就响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曲子:
  苏武人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
  苦熬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来到了大茶树下,对着树喊:"是忘忧吗?"
  忘忧从树上就溜了下来,面对那女人站着。他听到大茶树飒飒地抖动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女人却把背上的小男孩放下,推上前去,说:"这是你的忘忧表叔。"
  忘忧蹲了下来,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犹疑了片刻,轻轻地说:"得茶。"
  "得茶?"
  "就是得茶而解的茶嘛。"小男孩老三老四地解释,却眼馋地盯着忘忧手里那把奇怪的会发出声音的东西,对背他的女人说:"茶女阿姨,我要……"
  忘忧就把口琴放到了他的小手里。小男孩急不可待地胡乱吹了起来,一边吹一边奇怪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突然都流出了眼泪。
  从天目山中白茶树下开始出发,向着千山万水之外中国的大西南而去,一直走到云贵高原,一直走入热带丛林,走入古代茶圣陆羽所说的古巴蜀的阳崖阴林中去——你发现茶的身躯,正在随着故乡

的接近而越长越威风,它们向着高高的蓝天伸展大枝,像巨无霸,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神怪。
  他们是生长得多么遥远的大茶树啊,远得就好像长在地平线之外了。
  那一天,就在那株西双版纳的大茶树下,同样是三岁的小男孩小布朗,正在树下玩耍。有一片大茶叶子飘下来了,像蝴蝶在飞。他在树下跳跳蹦蹦地抓它,一抓,抓到了一个大怪物。
  这是一个多么高大的破破烂烂的大怪物啊。浑身上下漆黑,只有眼球是白的。那个怪物还会说话呢,他说:"孩子,你妈呢?"
  小布朗听不懂他的话,他吓哭了,叫着:"邦原伯伯,邦成伯伯——"
  然后,一个穿着布朗族服饰的年轻女人,从树下的茅棚中出来了。她盯着那个怪物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叫爸爸吧,爸爸回来了-…·"
  日本在华作战军人小掘一郎却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陪着他的上司、日军第133师团长野地嘉平从战场上回到杭州的。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在停泊

于东京湾的美国旗舰米苏里号上举行。今天,9月6日,小掘一郎要参加眈一却是中国战区十五个受降区中的第六受降区的受降仪式了。
  宋殿,出杭州城不过几十公里,离它的辖区富阳县城不远,曾是日军144师团在杭州地区的特工据点之一,可谓碉堡林立,战壕纵横,特务如蚁,军犬成群,还有专门丢中国人尸体的千人坑。没想到

,这一日却成了日军伏首举手投降的日子。士兵们对天皇宣布的无条件投降的诏令反应激烈,剖腹自杀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些渴望早日回家的士兵们,虽然已经放下了武器,但两手空空的他们依然站

得笔挺,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支平日里训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以表达他们败军之兵的最后的气概。
  这些情状,在同僚眼里,或许还有几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小掘看来,却只是一场无聊荒诞之举。甚至那场使日本人丢尽脸面的受降过程,也不曾使小掘内心泛起什么感情的浪花。
  作为日军败将一员,他一直跟在受降人员后面,同车到达宋殿的地主未作梅家门前的空地上。他看见了那个临时搭起的受降台,上面所设的圆桌,为中方的受降席,台下所设的菜桌则为日方的投降

席。他还看见台上悬挂着的中、美、英、法等盟国战旗,他也看见了半降着的日本国旗。他看见那些从降旗下走过的一张张阴沉的脸——野地嘉平、施泽一治、达国雄、大谷之一、道佛正红、大下久良

、江藤茂榆……这些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面孔,一个个,曾经是何等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哪!而今,却真正是羽扇给巾一挥间,强虏灰飞烟灭了。
  从宋殿回来,他就去了梅家坞,他知道,那个姑娘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越来越健康了。而他,却是注定要消亡的了。他一点也不惧怕这种消亡,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东西要交给那姑娘罢了。
  初秋并不是植树的季节,但苏堤上人声鼎沸,许多杭州人都背着铁锨锄头来了,他们是来挖那年日本人逼着他们砍去桃花后种下的樱花树的。八年的樱花,也已经长得很美丽很繁华了,却经不起迁

怒于它们的杭人的砍伐。一些人在齐根处砍了之后,另有一些不解气的人过来,使劲地挖那些已经扎得很深的根。
  在这其中,又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长衫,一边喊叫着劳动号子,一边窜来窜去地指导别人如何才能把树根全部挖出来,看上去他就和那些樱花有着特别的深仇

大恨似的。
  他的目光执著,有一种明显的痴呆。别人一边推开他的热心指导,一边说着:"去去去,那年种樱花也是你最积极,如今砍樱花又是你最积极了。怪不得家里没人再跟你过呢,谁知你是真痴真果还是

假痴假呆?!"
  杭嘉和与陈揖怀,两人加起来也只有一双好手,此时,倒也安安静静地掘着一株樱花树。挖着挖着,陈揖怀感叹起来,说:"桃又何辜,樱又何辜,都是人的作恶啊……"
  正那么说着,就见痴呆者跑了过来,盯着他们直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听见了没有,不是樱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哈哈哈

哈……是桃花依旧……"他就那么嚷着叫着,手舞足蹈,在苏堤上一路癫狂而去了……
  陈揖怀说:"日本佬投降那天,我还看他在门口放鞭炮,神志清爽着呢,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不会是怕别人把他当了汉奸处置,装疯的吧?"
  杭嘉和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说:"这一回李飞黄可是真疯了。你还不晓得吧,他的儿子李越跟着忘忧从山里出来,听说父亲跟过日本佬,死活不认。前日西岸从美国来信,把儿子的姓都玫了,如

今李越也不叫李越,叫方越了,吃住都在我家,倒把我叫起爸爸来。你看,李飞黄这个人,要说学问,他和小掘也都算是学富五车了吧,可是打起仗来,学问到底做什么用场呢?"
  陈揖怀却手搭凉篷说。"你说起小掘,倒叫我想起来了。你看那边湖上小舟里,只坐了一男一女。我看那女的像盼儿,那男的倒是像那个小掘呢。"
   嘉和也朝那边湖上望了一望,说:"就是他们。小掘要见盼儿,说是要把那只曼生壶和一块表托给她。"
  陈揖怀吃惊地连手中的锄头柄都松掉了,用他那只好手指点着嘉和的脸,说:"你、你、你,你怎么敢让他们两个坐到一起?那个魔鬼,枪毙十回也不够。他不是战犯,谁是战犯!"
  嘉和仰起脸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湖面。平静的湖水间,有一只鸟儿擦着水面而过……他说:"已经做了魔鬼,最后才想到要做人……"
  "想做人!想做人也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嘉和朝陈揖怀看看。揖怀突然大悟,说:"赵先生若能活到今天——"
  "——揖怀!"嘉和拯了一下锄头柄,陈揖怀立刻就收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了。
  好半天,才听嘉和说:"……不可说啊……"
  他们两人说完了这番话,就呆呆地坐在了西湖边,望着里西湖孤山脚下那一片初秋的荷花。陈揖怀怕嘉和触景生情,想到已经牺牲三年的杭忆,便把话题绕到叶子的儿子杭汉身上,说:"杭汉有消息

吗?他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提到汉儿,嘉和面色疏朗了许多,说:"刚刚收到他的信,这次是要回来一趟了,说是还要带着他的那个妹妹一起回来呢。你看,抗战刚刚胜利,他们的那个茶叶研究所就被当局撤了移交给了地方。

还是吴觉农先生,说是要把他们这两兄妹一起接到上海去,搞个茶叶公司,自己来干。这趟汉儿回杭,是要与我们商量此事呢。"
  一不是说寄草和罗力也一起回来了吗?"
  "正在路上呢。想不到吧,寄草也有一个儿子了,和得茶差不多大,这下两个孩子可以作伴了。"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因为嘉平和茶业沾了那么一点关系,这次随了庄晚芳先生一起到台湾接受日本人投降时交出的茶业行了,一时还回不了杭州呢……"
  陈揖怀听了不由大为振奋,说:"再过几巳叶子也能到杭州了,真是喜讯频传啊。看样子,忘忧茶庄劫后余生,又可以开始振兴。你们抗家虽说曾经家破人亡,到底撑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整,就见湖上一阵大乱;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里去了——喂,喂,那边船上的女人,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来人啊——"
  所有岸上挖樱花树的人们都纷纷放下锄头,冲到湖畔。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就要往水里跳。
  再听湖上有人叫:"别下来,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儿,到西湖来自寻死路的!"
  偌大一个西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震惊了。西湖和西湖边所有的人一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见湖中心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怀里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壶,壶

里一只怀表,还在孤零零地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这条船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当杭盼抬起头来时,她会与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杭盼,想着心事。直到刚才,小掘看

着前方,突然说:"那是苏曼殊的墓。"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两蛇正在融化的冰块。
  "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有些笨拙地说道。
  "我父亲说,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亲……你父亲……"小观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两人又复归于沉寂。"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够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静地对杭盼说。
  杭盼抬起头看看他,把曼生壶往怀里揣了揣,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小拥有些吃惊,"你知道什么?"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也创造了爱。可是你想毁灭爱。你毁灭不了。你连你自己心里的爱也毁灭不了——"
  "所以我只好与爱同归于尽了。"小掘仿佛谈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套着那件他喜欢穿的中国长衫。
  杭盼突然问:"这把壶是我家的,这只挂表是你的。你要我转交给谁?"
  小掘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挥挥手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也许有一天我女儿也会来杭州……"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儿再一次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会和另一个亲爱的人那么相像。她的胸口还贴着一张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樱花树下微笑,那是赵先生的遗物。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缓缓地

摇摇头。
  他看到她低垂下头,他听到她的哺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来地响起了一个疯癫者的尖厉的声音:"不是樱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啊——哈哈哈哈……"
  她终于听到了他落水时的声音。他在水里挣扎,但又渴望永坠湖底,她能够听出这种心情。但她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曼生壶。……只能这样了,愿主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救我们

脱离凶恶……阿门……
  西子湖三岛葱笼,站在孤山顶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蓬莱三山的意境格局。虽然三岛历经劫难,尚未恢复花容月貌,但迫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经一船船地朝湖上拥去

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着许多边喝茶边饱览湖光山色的游客。有人正在向他们介绍着三潭印月的来历,甚至一个日本佬儿的投湖自杀也不能打断他们对良辰美景的欣赏——终于回来了,湖边品

茶的日子……
  只有一张茶桌是空着的,每当有游客想往上坐的时候,茶博士周二就认真地说:"客人,对不起,这张茶桌是预定好的,我天天在等着他们来喝茶呢。"
  "什么时候定的,怎么天天都空着啊?"
  "这句话说来长了——八年前预定的。"
  "啊哟,那还说得好吗?"
  周二叹了口气,望望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四只青瓷杯,早已铺好了忘忧茶庄上好的软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热水瓶,挨个儿冲了四杯热茶。干茶浮了上来,热气腾腾,一股豆奶香扑鼻,一会儿香

气散了开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气中。周二望着湖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准,那些年轻人还会不会来喝茶。他还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正走向湖边,而有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

来了……
1997年5月30日12时20分 初稿完成
1997年10月7日17时零5分 二稿完成
1997年11月26日18时45分 三稿完成
1997年12月18日18时20分 四稿完成
1998年3月14日13时50分 五稿完成




筑草为城

第01章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阳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贫农小撮着的孙女翁采茶依旧坐在窗口伤感。天光从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发光的刘海上,她的眼睛经过三代人的优化组合,已经不再那

么鼓暴,凝视春天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曾祖父的些许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结实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从祖先的外壳中彻底弹出,她就会像窗外蓬勃的一团新茶,四处飞溅活力。况且她既不是刚暴出

来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绿枝成阴的老叶,她就是那种清明前后一芽一叶状如雀舌的优质龙井,闻一闻,喷喷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门背后,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里捧着石灰袋,一边怨她:"发什么呆?也不晓得帮我一把。"
  采茶把手衬在方方的额下,很不敬地说:"你自己晓得!"
  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龙井坛一推,生气地盯着孙女,这时候祖孙两个的表情便因为血缘关系而奇异地相像。采茶是在他身边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刚刚到了城里湖滨路招待所烧锅炉冲开水,户口还在

乡下呢,就开始人五人六了。小撮着很不满,威严地咳了一声,说:"人都要到了,你心思还没有收回来。"
  "还说他们怎么好,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孙女回过头来,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鸣钟。土改后杭家送给小撮着的这口台钟,此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但杭家人说好十点就要到的。小撮着懊恼地看看一

桌凉菜,又盯着孙女,他越来越说不过她了,虽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亲,杭家不该迟到。
  "给你留点时间还不好?来装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释杭家的这一重大失误,只好转移话题。采茶懒洋洋地走到爷爷的身边,开始帮着干活。
  活儿并不多,一只龙井坛,高不过半米,胖着肚子,贮十三斤的茶,还得夹四斤生石灰。小撮着家多年都没有那么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几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还不敢让队里发现

。国家规定得严,邮寄不得超过一斤,送人不得超过两斤,每个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着虽是老革命,却是脱了党的;虽是老贫农,却是和城里资本家牵丝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门背后,不想

让队里发现他的能装十三斤茶的龙井坛——他千方百计弄来的茶,也只能装满一半,但左邻右舍连这半坛都装不满呢,有些干脆把茶坛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没有,还要什么茶坛?
  小撮着的这只茶坛,就是从院后捡回来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坛。这活儿小撮着在忘忧茶庄做了几十年。"解甲归田"后,给队里干活,大锅饭,手艺粗了。今日便技痒,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给重新"

细" 回来。
  他让采茶往纸袋里装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叶事先已用两层的牛皮纸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边矮桌上。然后,他开始了第三遍烘坛。
  龙井茶的烘坛,先得两样东西,一只铅丝吊篮,盛了烧红的炭,用了三根铅丝挂到坛底,烘十来分钟,取出;然后冷却,再来一次,凡三遍。小撮着为了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

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坛留给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带着侄甥孙辈来,就想创造一个热烈的怀旧的氛围,在七手八脚和七嘴八舌中,把儿孙们的事情给定了。
  现在茶坛已冷过两遍,人影未见。眼见茶坛火气已尽,再不烘坛,就要前功尽弃了。他只得重新拨亮炭火,心里纳闷:东家杭嘉和一向就是个守时之人,他常用茶圣陆羽的人品来作例证,说:与人

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想也。这个"惩"字,东家是专门作了解释,就是耽误的意思。今日却"惩" 了,想来必是有原因吧。
  祖孙两个,各想各的。那个已经在城里招待所当临时工的采茶,对爷爷的举动不那么以为然——烘坛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恼:一是想有城市户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爷爷不但不同意,还要把城里寄草姑婆的儿子杭布朗配给她。这个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们

,从小就熟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只晓得这个人一直在云南少数民族干爹那里的大森林里生活,二十出头才回杭州,工作也没有的。现在暂时在煤球店里铲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烧锅炉冲开水有什

么区别?爷爷把他说得千好万好,又有城市户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样。总之配给他,天造地设。
  她就赶到梅家坞,奶奶本来就是那里人,父亲又是那里的招赘女婿,一家人都在那里落户,只把她留给了翁家山的爷爷。现在是要办终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当然是管的,他们听了这门亲事

,倒也轻松,说:"寄草姑婆家有个小院子,嫁到城里去,那有多少好!你爷爷错就错在土改前头回了家,贫农倒是变了个贫农,到底弄得我们都成了农村户口。虽说你现在当个临时工,哪年哪月能转正

?"
  翁采茶激动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寄草姑婆的老公还在牢里呢!"父母听了,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说:"不是说冤枉的吗?人家死不认账,只说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里呆了两个月,领导常到那里开会的,茶都替他们倒过七八十来回了呢,也算见过世面了。她说:"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没用的,告来告去,还不是十五年?"
  采茶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已经到了,就说:"阿囵,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紧的,反正你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
  翁采茶很委屈,说:"为什么让人家嫁好人,让我给劳改犯做媳妇?"
  父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六①年你们兄妹要饿死了,全部在羊坝头度的饥荒,杭家救过我们的命,你忘记掉了?"
  "那姐妹好几个,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说:"采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们要挑你去,是你爷爷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这次能到城里去做工,还不是靠爷爷的牌头?他对你的好处,你自己想想去。"
  翁采茶就闷声不响地回来了。父母对她不怎么亲,她是知道的。家里女儿生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给浙南山里人家的,爷爷要下了,三日两头去城里杭家讨奶粉炼乳,把这条小命养大了,现在要

回报了。
  正是梅雨季节,她愁肠百结地答应了爷爷,但心里很不平衡。肚里有事,手脚就乱,小撮着小心翼翼把六包茶叶贴着坛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谁知还没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着跟

嘉和几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见不得做事情马虎。此时他一下子护住茶坛,盯着孙女就叫:"绍兴佬有什么好?要你这副吃相放不下!"
  孙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人家是解放军!"
  原来小姐妹给采茶介绍的对象是个绍兴人,在省军区当着干事呢。
  小撮着又呵斥:"脱了军装,还不是老百姓!"
  "人家会越升越大的!"翁采茶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喊了起来。
  "喊!"爷爷惊奇又鄙视地问,"你怎么晓得他会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领导?"
  "看得出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爷爷放下茶坛,乌珠突出,活像一只生气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过的。"
  小撮着伸出巴掌:"给我看看。"
  翁采茶本能地护住了贴身小背心的口袋,说:"就不给你看!"
  爷爷见状便说:"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你反动,你敢说解放军好不到哪里去!"
  小撮着吓了一跳,连忙"呸" 了一口,以表明他刚才的话已经被他"呸"掉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里去!"
  这话才是触到了采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实际上,如果那张两寸照片上的解放军叔叔不是那么英姿勃发的话,她翁采茶才不会动心呢。她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这个绍兴当兵的小伙子的帅。从小到大

,她就在这么一群牙齿龈出、乌珠外鼓的黑脸父老乡亲间长大,一下子看到这张穿军装的英俊的脸,她心头叹当一声巨响,从此太阳就从天上落下,一头砸进她的心里,所以她决不能允许爷爷贬低他,

便厉声叫道:"我告诉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时想不出她的意中人应该像谁,突然眼睛一亮,说:"他生得像周总理。"
  爷爷小撮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清醒过来,生气地说:"收回,收回,你给我收回!周总理什么人,啊,周总理什么人?你晓得什么,你见过周总理吗?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坞见到他两回,周总理

一站,旁边还有什么人看得见?光都罩住了,我看来看去,就是他一个人了。"
  采茶就被爷爷镇住了。她在招待所里,常听人家说周总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还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总理和采茶能手沈顺招谈话的照片她是看到过的。她承认周总理是美男子,但她认为

她贴身小背心里的解放军也是美男子。
  "他就是生得像周总理嘛。"她招架着,口气却软了很多。
  "谁像周总理啊,谁像周总理啊?"一个小姑娘跳了进来,边跳边说,"撮着爷爷,快点给我们吃饭,我们都饿了!"
  话音刚落,两个小伙子陪着一位老者进屋。老者抱拳说:"来迟了,来迟了……"
  左边那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就说:"怪我,怪我,学校里有点事,耽误了。"
  采茶认识他,嘉和爷爷的孙子杭得茶。那么右边的那一位,就是"他" 了。翁采茶有些失措,有些无奈,有些紧张,还有些害羞,牙齿一咬,抬起头来。那人笑了起来,指着她说:"就是你啊!"
  翁采茶只听得耳边又是一声"呕当",另一个太阳就掉了下来,一瞬间,就把前一个太阳砸得个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杭布朗,在遥远的西南大森林里长大成人,小邦成一手把他拉扯成会追姑娘的小伙子。正在大茶树下把情歌唱得方圆几十里山林有名,母亲要他回杭州了。他不能够老在森林里呆下去,他的户口在

杭州。
  一回家,他就神奇火速般地交结了一班酒肉朋友,寄草悄悄养的几只母鸡统统被他杀光,不年不节地大吃大喝三天。居民区的小脚老太婆们就轮流来侦察——布朗一视同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每人递上一块鸡肉。最后肉吃光了,就搬出一个大盆子,说是鸡汤,凑到老太婆们的皱嘴边。那段时间正在放一些边疆片:《五朵金花》《景颇姑娘》《山间铃响马帮来卜》布朗又有异族情调,虽是大

森林里出来的小伙子,却是在城里读过初中的,比《五朵金花》里的阿鹏还帅呢,老太婆们简直觉得他是从放电影那块白布上复下来的。她们抹着油光光的嘴唇回家时,决定对这种违反社会主义生活的

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把布朗放在西双版纳,实属权宜之计。一来是小邦威太想念这个义子,二是罗力突然进了监狱,布朗的出身就成了大问题。为此全家人议过此事,谁也没叫寄草离婚,因为谁也不曾想到罗力这

一去就没有再回家。
  罗力是抗战胜利之后加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淮海战役中,他在他所属的那支国民党军队里成功地进行了策反工作,被收编之后,罗力一度春风得意,打进杭州城时,他也是接收者之一。没想肃反

时他找不到他的人党介绍人——他说他牺牲了,他们是单线联系的。本来这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坐十五年牢。问题是这东北人脾气大,受不得委屈,审他的人不过是诈诈他罢了,他却听不得,暴跳起来,

结果把上头查他的人得罪了,铐进去再说。谁知一铐进去,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了。罗力又死不认账,监外的杭家人跟着着急,有人建议不妨先认下来再说,或者刑还可往轻里判。寄草说:"他真

是地下党啊,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地下党啊。"那时候,寄草的老朋友杨真也已经从延安到杭州了,正春风得意地要上北京,他懂外语,又是老革命,国家要把他往国外放,当外交官去呢。他和罗力的

遭遇可真是天壤之别。他很关心老朋友的问题,便问寄草:"你有罗力是共产党员的证据吗?他告诉过你吗?你参加过他的组织活动吗?"寄草就傻眼了,指着心说:"我凭我的心证明他是革命的,他是共

产党。"杨真叹着气摇头说:"凭你的心怎么能够说明问题呢?"寄草火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杨真你忘恩负义,你们共产党人做人不凭良心,我们还跟你们见什么鬼?"大哥嘉和连忙喝住寄草,说:"

不是杨真,罗力现在还不知怎样呢。"这话也不假,那时候镇压反革命,没人拦着,说枪毙也就枪毙了,罗力的命,真还是杨真说过话才保下来的呢。
  杨真临走时还去看过一次寄草,寄草"拎"不清,也不想想杨真这种时候还来看她,那是什么样的情谊。话就很重地甩过去,说,你怎么还来啊,我可是反革命家属了呢。杨真摇摇头苦笑,想告诉她

什么是延安时期的整风和肃反,又想跟寄草哪里说得清这个。两人面对面看着,寄草眼泪就被看了出来,她想,杨真再也不是那个躺在烂被窝里仰望夜空憧憬共产主义的年轻人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股股

陇陇的感觉,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杨真不懂女人那种物是人非的复杂感受,以为寄草是在哭罗力,就安慰她,说这么大的革命,天翻地覆,泥沙俱下,难免有吃误伤的,有些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比如

他杨真从上海跑了来后的那一段,在延安时也查过,要不是这次保育会和寄草出证明,他说不定也得挂起来,不是也和罗力差不多了。罗力就是脾气太大,这样不好,对组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组织

,积极配合,把事情真正查清楚。这些话寄草听得耳朵起老茧,就反唇相讥,说你要是碰到这种倒霉事情怎么办?杨真听了,突然笑笑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恐怕也只有你那样的人会来看我。"他这么

说一句,倒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也是罗力晦气,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明。越找不到越火冒三丈,在监狱里一点也不老实,那刑却也就往重里判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杭家人才全部傻了眼。二哥杭嘉平最清醒最务实,首先看

到了监狱外的母子该如何活下去,于是便提议,先把小布朗的姓由罗改为杭。"这是一个实际问题," 已经是省政协委员的杭嘉平说,"他姓罗,就会有许多人问他,姓罗的父亲在哪里?所以不如让他姓

杭。新社会,男女平等,姓母亲的姓,也是很正常的。"
  对改姓问题大家都没有异议。方西传的儿子越儿就改了两回姓了。原本随父姓李,李飞黄当了汉奸,方西传离开他去了美国,把儿子托给了前夫杭嘉和,越儿改姓了方。共产党执政,重新登记户口

,被收为嘉和义子的方越就正式姓了杭,杭方越,听的叫的都顺口。
  布朗姓了杭,但依旧有个罗姓的父亲问题。所以寄草干脆一咬牙,让小邦成带走。江南与云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别人都说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他说:"不是还有寒暑假吗?眼睛一眨的

工夫就好回来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让他留在劳改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

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灰,还算是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们不

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惯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

井茶一样地隽永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

跟缠过小脚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读报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

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

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
  白熊、鹿。
  爱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
  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营公司的茶叶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誉。
   茶叶成色
   你请沏出来一试,
   整个房间,
   会香得如花喷放
   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儿去。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

,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

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这

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

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知了。

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

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客遗嘱中就

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

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

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

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
   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发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

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 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

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

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

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

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火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火熏得活像一只黑老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里,然后就拿着那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个东

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听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

,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

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

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
   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
   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
   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

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

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锦缎衫,
   美丽的茶团绣上面,
   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
   挤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

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

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

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第02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

。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

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

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

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

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

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

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

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

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

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

,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

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

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 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

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

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

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

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

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

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

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

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

,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

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几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

!"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楚卿

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和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

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的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说:"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

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分,落后分子,连护士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着,

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
  叶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杭家人也早就习惯了只要嘉平在场她就不说一句话的态度。可这会儿她伸出她那双已经干瘪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发出了一声:"嘘——"寄草这才住了

嘴。
  另一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杭盼,刚才一直陪着小姑走过羊坝头,路过青年路口的那座钟楼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钟。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

直站回到从前,她强打起着精神做人那么多年,现在有一种要垮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儿那样呢?你看她独身一人,在龙井山中教书,倒过得安静,连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为她有她的上

帝啊。她羡慕她,也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杨真那样相信共产主义,也不能像盼儿那样相信上帝。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们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讨信心讨希望的人。可是生活

却不买她的账,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难为她,越势利。她看看杭盼,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有点熬不下去了。"
  盼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习惯地哺哺地祈祷了一声:"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来,暮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敲响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对小布朗说破这件事情很难。杭嘉和用他一贯举重若轻的作风处理此事。他不让寄草对儿子说什么,他只让任孙女迎霜来通知布朗。他也不说过几天相亲,他说过几天踏青。
  迎霜十二岁,和妈妈一起住在大爷爷嘉和家,哥哥得放则住在爷爷嘉平处。父亲杭汉援非好几年了,母亲黄蕉风常常下乡,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关系倒比自己的亲爷爷嘉平还要亲。她的

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亲的憨。平时她就爱上寄草姑婆家去,他们两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别好。此刻她鬼头鬼脑地探身人院,见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边笑边说:"大爷爷说……嘻嘻……过两天,

哈哈哈……我们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布朗已经从煤球店里下班,正在给他的小中药园浇水,一回杭州,他就在自己家的鸡窝的废墟上种上了草药,可别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鲜花:凤仙花、紫藤、芍药、石榴,还有菊花,甚至还有鸡冠

花。他能够把鸡冠花种得大如小脸盆,寄草说这是她这一族系的遗传基因,如果布朗的外公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朝夕切磋技艺。听了迎霜的话,他连头都不回,说:"实际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干

什么呢——也许是相亲吧?"
  迎霜就大吃一惊,问:"谁告诉你的,布朗叔叔?你怎么知道是去相亲,我没跟你说啊?"
  小布朗回过头来,笑出了一口白牙,说:"她漂亮吗?"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脸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着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说:"就这样!"
  小布朗认真地说:"与小撮着伯伯一样?"
  迎霜说:"我不知道,大爷爷说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着呢。"
  小布朗就弯下腰来,笑嘻嘻地盯着迎霜那张嫩脸,问:"迎霜,你说呢?"
  "你多少日子也没带我们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话做了回答。
  小布朗就果断地站了起来,拍拍手说:"去!起码我可以为她校正牙齿。实话告诉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没我做不到的事情2"
  迎霜知道她的这个表叔爱吹牛,奇怪的是大爷爷却不烦他说大话。大爷爷平常是最看不惯说大话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说什么,大爷爷也不生气。
  杭嘉和为这次行动做了精细的物质准备:吴山酥油饼,颐香斋香糕,知味观幸福双,叶子昨夜煮的茶叶蛋,他还专门到杭州酒家订了一只叫花鸡。寄草到十里坪去了,错过这个日子,又不知什么时

候见得上罗力。这是表面上说得过去的一个理由,另一层理由,他们两兄妹心照不宣:寄草是没有把握,她是担心人家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过多少拒绝了,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样一来,相亲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实在了杭嘉和头上。
  两天前寄草到大哥家来时,匆匆忙忙,什么也没有带,要往口袋里掏钱,被大哥两只薄手一把按住了,生气地说:"你做什么?我有。退休工资也够用了/'
  忘忧茶庄公私合营后,嘉和就谢绝了拿定息,只拿他的那份工资用于一大家人开销,叶子没有工作。得茶是烈士子弟,国家养到十八岁,上大学后也由杭家人自己负担了,祖孙两个都觉得自己掏钱

读书,感觉气顺。蕉风、迎霜母女两个,加上出国前的杭汉,都住在羊坝头。至于寄草一家,这些年来是已经把大哥家的钱袋当作自己家的钱袋了。杭嘉和的生活担子,实在是不轻啊。
  寄草临走前递给大哥一个小包,说;"这是我在云南和罗力成亲时,证婚的大爷送我压箱底的,你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们布朗,就送她压箱底。"
  嘉和打开一看,是两块已经发了黑的沦茶,形状如碗,天长日久,硬如石头。原来用茶来作聘礼,一向就是老规矩。中国人,东南西北,都是有这个同样习俗的。在江南,这种仪式被称为下茶。那

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个信物,这门亲事,也就算是那么定了。无怪《红楼梦》里的凤姐要对林黛玉说: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就不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嘉和想到这里,心就热了起来

,把那沦茶在手里托了一会儿,才说:"妹,我有数了。"
  小布朗却全无母亲那番拳拳心意,一大早他就赶到了大舅家,一口气吞了四只茶叶蛋。见外甥杭得茶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又靠在他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正不知身在何处呢,恰

好杭州酒家就送来了叫花鸡,他立刻就扒拉开包着鸡的荷叶,闻着香就用手钳了一块。迎霜看看大爷爷,见这种反常行动并没有遭到谴责,也学着要去钳一块,就被叶子奶奶轻轻地一抹。布朗没看见,

吃着舔着,又扯一块塞到迎霜嘴里,手指头油乎乎,要往干净衬衣上蹭,吓得叶子赶快递过一块毛巾。布朗也不难为情,叫道:"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烤鸡啊!"
  嘉和告诉他,这就是叫花鸡,叫花子发明的制作法,偏叫皇帝看中了。皇帝吃了,却不叫皇帝鸡。
  布朗一拍胸膛:"今日我们吃了,我们就是皇帝!"
  迎霜吃惊地指着他:"你,封建主义!"
  布朗大笑,一只手拍自己胸膛,一只手点她的额头:"小脚老太婆!"
  迎霜看看自己的脚,疑惑地问:"大爷爷,我的脚不小,我也不是老太婆。"
  杭嘉和知道布朗的意思,是说迎霜也像居民区的老太太那样爱管闲事呢。他很想告诉布朗,这么说话,别人听见了,又要吃苦头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讲,却问:"叶子,九芝斋的椒桃片买了吗?"
  叶子慌慌张张地回答:"还没有。刚要走,居民区把我叫去,查特务呢。"
  嘉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就成了这么一个胆小琐碎的女人。
  布朗摇着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不一样?"
  嘉和郑重其事地摇摇手,说。"可是不一样的。九芝斋的椒桃片,做工那才叫讲究。先把糕蒸熟了,再裹上山核桃肉,然后人模子,一压,就成了长方条。然后呢,再把它切成极薄的片,再烘干,白

里透黄,用梅红纸包好。这个好东西,是要就着茶,才能吃出品味来的,布朗你倒是不妨一试。吃一口糕,下一口茶,喷香!那才叫如人太古呢。"
  "什么叫如人太古?"迎霜听傻了,她也不是没吃过那椒桃片,但吃出如人太古来,这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清。
  倒还是布朗心有灵犀,说:"我知道什么叫如人太古。我在大茶树下吹着那萧的时候,常常如人太古哩。"
  舅甥两个会意,淡淡一笑,嘉和拍拍小布朗的肩,说:"把你那萧带上!"
  小布朗立刻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后背,原来萧就插在腰间衣服里呢,这一次,杭家老小就都笑起来了。嘉和看着布朗年轻快乐的脸,想,这个头开得不错。现在,就差孙子得茶没有到了。得茶是

个守时的人,怕不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吧。正那么想着呢,只听街口管公用电话亭的来彩一声尖叫:"杭家门里——一电话
  来彩不用人家评价,一目了然,斜眼瞄去,就是个风骚娘们。她高个细腰,肥臀粉脸,削尖下巴,越发衬得唇红齿白,柳眉杏眼。头发盘一个著,穿件阴丹士林蓝大襟衫。她的嗓音也是独具风采的

,又尖又细,拎高八度。她又喜欢手里夹着一块手帕,倚门那么一靠,身体就呈S形,整个儿就弯出了一个旧社会的妓女相。
  事实上来彩的确也是技院里出来的,被她养父卖来卖去的不知道卖了多少次,竟然卖到了香港。前几年,正是蒋介石反攻大陆,这个来彩好来不来,这时候突然回来了,说是探亲,也就是探她那个

把她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养父。别人说,哪有这样的人,养父把她卖了她还不知道记恨,还回来看他,必有美蒋特务嫌疑。这就扣下了不让她回港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养父熬不过这

段时光,一命呜呼,把她扔在了新社会的街道里弄。居民区一时也不知把这个尤物怎么处理,最后总算废物利用,塞给一个瞎子做老婆去了。来彩倒也没怎么反抗,嫁给谁不是一个嫁,在香港的那个男

人因她不会生孩子,早就外面娶了二房,她回去也没好日子过,这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瞎子老婆。瞎子的一个八竿子刚刚能打到的远房表姐在清河坊居民区管着一块天,见自家人有了活路,便动了侧隐之

心,让正在监督劳动拉煤车的来彩回到人民内部矛盾中来,专门去管羊坝头巷口的公用电话。来彩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她那扭动着的水蛇腰和大肥臀,从此就伴着她尖而骚的声音,出人在清河坊的大街

小巷之中。
  一听是来彩的声音,叶子就拦着嘉和说:"我去接,我去接。"
  嘉和侧过脸,扳一下叶子的肩头,微乎其微地一笑,说:"哎,还是我去吧。"
  布朗一抬头,突然看到舅妈的目光——他就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如人太古嘛,一瞬间,竟让他想起遥远的大茶树。
  电话是得茶打来的,说他是被同寝室的吴坤的事情耽搁了,现在马上就来。嘉和听了,突然心里一咯瞪,脱口就问:"他怎么还没有搬走?"
  电话那头的孙子得茶沉默了一下,才说:"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经来和他登记了。"
  嘉和这才不追问,只说:"别忘了买九芝斋的椒桃片。"
  搁了电话,他还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却听来彩叫道:"杭先生,你怎么就那么走了?"杭嘉和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了,却伸出手,说:"暗,拿来。"杭嘉和这

才想起自己没有付电话费,连忙口里说着对不起,把零钱就交给了来彩。来彩一边数着一边说:"真是儿子像老子,上回方越来打电话,也不付钱。"嘉和一听连忙又说:"我付,我付,我替他付。"来彩

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谁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山里头改造,也是可怜。"嘉和连忙也挥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下去。这个来彩,一点也不接令子,反而还问:"你们家方越怎么还在龙泉烧窑,他的右

派帽子什么时候能摘?"
  嘉和真是怕听到"右派"这二字,摇着头对付着逃一般地退了去。转过巷子的弯,才松了口气,一件心事刚放下,另一件又被捡了起来。
  这件心事,正是和得茶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吴坤有关。
  1945年抗战胜利,杭、吴二姓的冤家对头就此结束。两个家族,一在浙,一回皖;一在城,一在乡,互不交往,更无音讯,半个世纪的纠缠,似乎已经被时光顺手抹去。谁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

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自称吴坤,和杭家的老相识吴升是亲戚,算起来应该是吴升的侄孙。信里说他从小就不止一遍地听老人说过杭家与吴家的生死之交。老吴升虽然早已死了,

但吴家人都知道,当年他是如何背着那忘忧茶庄断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这个名叫吴坤的年轻人,自称刚读完北京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因为女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

分。但是在浙江他没有一个熟人,想来想去,只好与久无交往的杭家联系。他还说,他已经打听了,听说您抗老先生的孙子杭得茶就在江南大学留校任教,和他一个专业,都是修史学的,能否请他帮忙

打听一下。
  杭嘉和抚着那根断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专门从学校叫回得茶看信。信是黄表纸,印着红色竖格子,字是毛笔小楷,透着才气和功夫,这样的行书拿去,哪个老先生看着都舒服。得茶倒是高兴,

说:"我们系里,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强项。这个吴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块,再接着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我先到系里问一问。"
  嘉和心里一阵暖,看了看孙子,除了戴着眼镜之外,他和儿子杭忆长得真是像。得茶三岁以后就回到爷爷身边,他连一天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在许多地方,却惊人地继承了他那位年轻诗人烈

士父亲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种潜在的浪漫和无私。所以1958年大跃进,少年杭得茶带着一群人来拆他们忘忧茶庄的那扇楼花铸铁门时,杭嘉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事先这个宝贝孙子已经把叶子厨

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收去大炼钢铁了。不过,当得茶把茶庄那张有乒乓球桌那么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时候,嘉和还是真正心疼了。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一张单纯的桌子啊。再说,他们要桌子干什么呢,

桌子又不能大炼钢铁。
  他心里想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叶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说了。叶子拉着孙子,小心翼翼地问:"茶茶,你们要茶桌干什么?"他们的宝贝茶茶奇怪地看着他们问:"爷爷奶奶,我们要茶桌干什么?"
  这一句话就把两位老人全问傻了。他们面面相觑,回答不出。他们的茶庄早已公私合营了,来卖茶的人早已没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习惯了。至于一起在茶桌前斗斗茶、看看字画的雅兴,那根本就

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罢,若提,自己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茶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当然不能仅仅归于他的吃不饱。他是在这期间进人大学,并开始和杨真这样的人真正开始接触的,杨真的思想、学说和遭遇很深

地影响了他,甚至影响了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事,直至影响到了他对学业的选择。
  此刻,孙子的热情感染了爷爷。杭嘉和可以说是很久没见过得茶眼里燃烧起来的这种热情了,这是一种既为之担忧,又为之欣慰的热情。这份热情也多少消解了因为这封信给他带来的忧虑。杭嘉和

已经老了,从他饱览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释的箴训,比如过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发生前的征兆。在这封年轻人的信中,虽没有看出过于巧合的机缘,但想起吴家,杭嘉和的感情

依然是十分复杂的。
  杭嘉和的预感没有错,得茶在得到系里的肯定答复之后,写信给北方的吴坤。果然第二封信里,就出现了年轻人火热的倾吐。得茶看信的时候,激动得信纸都发出了嚷嚷的声音,像饥饿的蚕正在吞

吃着桑叶。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处处设置机缘,原来吴坤的行动里有着这么强大的内在的逻辑;原来他的那位名叫白夜的女朋友、那位名义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女儿,实际上却是杭家

的老朋友杨真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来她自愿从北方分到这江南小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离她的生父近一点,杨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长兴的顾清山下劳动改造吗;原来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女友,她是他的

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运,总之没有她他是无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弃北京的更广阔的学业天地,宁愿到这东南一隅来重新开始两个人的新生命。他说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们杭家,

尤其是他杭得茶了。因为他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杨真之间的关系——也许这会影响他顺利地分配到这里。这封信倒是用蓝墨水钢笔横写的,办公信纸。这个尚未见过面的年轻人的钢笔字一开始也很

漂亮、微洒,是那种专门进行过书法训练的人才具有的笔力。但这种笔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时就开始潦草,很快就转化为一种天马行空般的充满激情的喷涌。急不可耐的倾吐,毫无设防的渴望,简捷而十

分有力、子弹一般地击中了得茶的心。最后那一张纸得茶是连猜带蒙读出来的,看得出这位爱情的信徒,此刻已经处在白热化阶段。得茶只把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又往家跑。岂料爷爷

连他一半的激情都没有,爷爷杭嘉和把两封信同时取了出来,反复比较,这让杭得茶站在一边暗自不解,在他看来,有些东西是不好拿来作比较的,比如说有关涉及到爱情的东西。爷爷仿佛看出了他的

心思,把信收了起来,只说了一句话:"这两封信倒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得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爷爷还是很关键的。嘉和却只挥挥手让他吃饭。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

核实一些关键的问题,还要尊重老友的意见,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时候。他与杨真之间的通信以及他后来与嘉平在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茶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半年以后,吴坤就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杭

州城。
  吴坤刚来时没有房子,得茶就让出自己宿舍房间的那一半,两个助教合住。他们相处得很好,学术上也能互补。吴坤长于表述,得茶长于思考与实证,年轻而不泥古,有独立见解,但发乎心止于言

,轻易不下定论。吴坤却很有冲劲,一到学校,就发表了好几篇在学术圈子里很有锐意的文章,这其中的不少见解,来自于得茶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所用,得茶却完全不在乎,不但不

在乎,他还为自己的思考能为他人所用而高兴。他们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系里一时就成了一对才子。吴坤长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头发浓黑粗硬,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

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一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

伙子,大家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实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

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得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对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到

的。他只能从事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佛无可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

。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

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

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

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

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

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

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

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

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产为相" 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汤"和"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

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敢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中少有的一个

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重器,用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等上

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

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都被他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吉的茶道老师,结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
  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辩中甘拜下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的。"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们。"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快。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茶,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

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他说:"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
  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在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陆'和'氏茶',分刻在炉壁的三个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炉脚上。坎主水

,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体均五行去百疾'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据金木水火土

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运用生克乘悔的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过陆羽

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个方面去,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号,还有象征风

兽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虫的'鱼',这些,都是根据《周易》上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子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关系。"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说,但他的心里充

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一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会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

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怎么引起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的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书中横横

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民生活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点明冲泡,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

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历史观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的茶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

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我们要用曼生壶。"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手脚

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到很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

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

训练的才子,在外省,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碗,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还很好啊,怎么我看这个年轻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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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一种遭遇被另一种遭遇阻隔,小撮着迟迟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误了。
  那年梅雨季节中的某个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她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的版画插图:黑白分明的俄罗斯姑娘侧面头像,激情飞扬的大裙子和有

着美丽花边的女帽。因为吴坤对他几乎无话不说,他开始了解到有关这个姑娘的种种。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杨真先生在他眼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当下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革命的

。但是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完全和杨真先生对不上号,也许她像她的母亲吧,听说她那姓自的母亲是天津买办家的大小姐,当年和杨真先生差不多时候上的延安。经过这几十年的交叉组合,他们这一家的

关系也已经搞得错综复杂,谜上加谜。杭得茶对这种家族间的不正常关系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对吴坤和杨真之间的低调处理并无异议。倒是吴坤常常要寻找机会解释

,说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杨真接触,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愿意他们接触。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来:倘要避嫌,她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来到亲生父亲的身边呢?
  昨天下午,吴坤把他从图书馆里拉出来,告诉他,白夜今晚要来了。这一次他们下决心结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记。得茶兴奋地握着他的手,热烈祝贺,他们这一久拖不决的好事经过反复锤炼,终将

修成正果。吴坤一脸灿烂,但依旧露出谨慎的担忧,他说他只认历史结果,不认历史动机。现在还只有动机,结婚证书拿到手了,史实方能确立。得茶不以为然地说:"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

嘛,我可是从来都把动机和结果看做史实的。"这一次吴坤笑了笑,没有和以往那样,与得茶舌剑唇枪,却说:"好吧,为了支持你的史学观,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间全部让给我。"
  尽管吴坤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得茶还是愣住了,他的脸,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吴坤有些误解了,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来,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尴尬了

。得茶一把拉住了吴坤的手,他用力过猛,甚至把吴坤手里的一卷杂志报纸也夺了过来,然后说:"这太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结婚啊。"吴坤真的有点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拖着?都一年了,

是谁拖着。"得茶回头就走,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来看你们,我来做你最后的说客。"一直走回图书馆,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杂志是去年12月的《红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戚本禹的文章《为革命而

研究历史》;报纸则是《人民日报》,尹达发表的《把史学革命进行到底》。这两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吴坤都认真地画了红线呢。
  二十五岁的杭得茶与女性缺乏交往,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还没有哪一位少女打动过他的心。得茶从小由爷爷一手带大,也许某些老气横秋的潜质妨碍了他和姑娘们交流,特殊的出身又无形隔

开了他与同龄人之间情感的对应,史学专业则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穿长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谁知道呢,对得茶而言,关于白夜的印象,一开始都是从她的热恋者吴坤那里来的。吴坤搬进他的单人宿

舍时,带来了白夜的照片。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女子,刘海碧曲,微笑着,面颊上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头往上侧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长。她的衬衣的领子摊得很开,她的神态,像

一个电影明星。她长得真是不怎么像她的父亲,除了那双略显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岭南人特有的眼睛。吴坤得意地告诉得茶,白夜绝对是他们学校的枝花,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茶看来,吴坤虽然从来不肯错过与女大学生们的调情,但对白夜的那片深情,也着实是让得茶感动的。有时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与白夜之间的感情不顺,才弄得他心烦意乱,和他人过过嘴痛

吧。得茶一点也没有这种爱好,他们杭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对女性就近乎有一种特殊的敬重。他们杭家风流与风情都有的是,就是没有调情。尽管如此,杭得茶还是能够理解吴坤。
  吴坤是几乎一到单位报到之后,就张罗着去湖州的。当时得茶还想,吴坤一定会带着他的明星新娘而来,他们会很快地从他的小屋里搬出,共建爱巢的。谁知三天后吴坤一个人回来了,面色苍白,

拉着得茶在宿舍里喝酒。得茶第一次领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强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茶震惊地听着吴坤的倾诉,这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感情大战。原来白夜的青春少年都随父母

在苏联度过;回国深造,读的是外文系。原来这个女孩曾经有那样光辉的前程,她是外交部点名培养的高才生,似乎等着她一毕业出任外交官呢,但却在学校里掀起了一股爱情旋风。是的,是的,像她

那样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年少包围,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她的光荣,而他们追不上她,则是他们活该倒霉。是的,我说的活该倒霉也包括我。没关系,我认了。问题是一个不配爱她的人竟敢纠缠她

——一个正在图书馆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当然她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语和她讨论苏联文学,还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吗?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连

老婆都离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说话吗?配看她一眼吗?配和她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日复一日成为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被那个人拉人了堕落的泥坑。所有的办法似乎都用尽

了,家庭、学校、朋友、同学,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你已经知道她的继父是谁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这个继父怎么能够允许有这样的家庭关系存在呢?她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请求我拯救

她的女儿,也拯救这个新建的家庭。我那时候血气上来,还和几个朋友联合揍过那右派几次,但我们后来不敢再那么做了,因为我们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们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迷人了

,让我不可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对不起,我说把她弄到手,这个词很霸道粗鲁,也不文明,但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然后,我的一个机会来了。组织终于出面了,决定把这个勾引女大学生的

右派分子送到劳改农场去。你知道,这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让时间和空间出场,在这场较量中担任重要的角色。时空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看来那个堕落的家伙也意识到了时空的力量,他毕竟

从前还是中文系的大才子。这一次他明白他走人了绝境,他只有撒手悬崖这一条路了。他只好如此,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他们在台灯下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只飞蛾停在灯罩上。好一会儿,得茶才问:"你是说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纵身一跃,就那么简单。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他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较量。他在那个世界勾引她,诱惑她,她是无罪的。他诱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狱。她服毒自尽,但我救了她。毕业后

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将永远与那些辉煌的挂着国徽的大门无缘。她的继父一家虽然没有与她断绝关系,但她显然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吧,她才被千里迢迢地

发配到江南的这个小镇上来。直到这时候,簇拥在她周围的我的其他几个对手才死了心。"
  "可是据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并无来往。"
  "这并不影响她真正地爱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赞许的口吻评价她父亲的右倾。她身上有着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们常常处在尖锐的火并状态。我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说法来形容呢?我可以

说那是一个旋涡,或者一个陷饼,一碗迷魂汤,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个好词儿。不过如果用诱惑,或者蛊惑,也许更准确吧。"
  "那么她现在开始忘却从前了吗?"
  吴坤摇摇头:"这是一场长期的较量,她要求在那个名叫南行的小镇中学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你看,她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那个已经自寻灭亡的家伙同在。"
  "你是说,她还没有同意和你结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结婚,她非常乐意和我结婚,但她不爱我。"
  杭得茶吃惊地盯着已经进人醉意的吴坤,他现在开始明白什么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时无话,眼睁睁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长吁短叹,痛哭流涕,他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他可真是没有

什么忠告可以说。但他结结巴巴起来,反倒说了很多,全是大路货,书上看来的。吴坤终于停止了眼泪,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杭得茶,你应该去恋爱,品尝书本以外的爱情。"他向他挤了挤眼睛,他

的眼睛是混浊的,而这个动作在杭得茶看来,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书本以外的爱情指的是什么。尽管吴坤很痛苦,并且已经喝醉,但得条依旧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品位。

他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正看着白夜的相片,用手摸着相片上她的脸,甚至把他酒气冲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厌恶感,他想推开他,结果他站起来推开了窗,然后对

他说:"你醉了,睡觉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台灯看书,他听到了吴坤的鼾声,酒气混浊,使得茶感到窒息。他梦里不设防的睡相有些丑陋,和他白天的样子看上去大相径庭。得茶已经不习惯与人同室相处了,他睡

不着,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夹里的姑娘。台灯的余光下,她有着腰股陇脑的面容,脖子长仰着,如受难后垂死的天鹅。他就这样凝视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清陌生

地向他袭来,他就背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对新人准备进人围城的当夜,助教杭得茶在系资料室里度过。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彻夜翻查资料,资料员就给他开了绿灯。今夜,他带足了浓茶,准备通宵读书,但心不在焉,只好把新到

的《文物》杂志放到一边,顺手乱翻白天放到包里的杂志和报纸。其中有一篇是吴坤的署名文章:《鼓吹历史主义的真相是什么)。文章主要批判六十年代以来史学界有人对1958年史学革命的批评。这

是一篇反对历史主义、主张阶级观点的讨伐檄文,有许多问号和感叹号。文章认为,历史主义是反历史上的农民战争的,而我们新中国的天下难道不就是靠农民战争打下的吗?吴坤甚至说,谁否定历史

上的农民和农民战争,谁就是反动派。得茶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决不能同意吴坤这种虚张声势、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做法,他认为他过线了,他怎么可以用政治批判来代替学术争论呢?
  他们相处刚刚一年有余,但彼此的史学观点,已经从一开始的完全契合到现在的越来越大相径庭了。吴坤一方面认为算伯赞的历史学观没有问题;一方面又对强势方面采取不加分析的认可,仿佛谁

声音大口气横谁就占了真理,对此得茶绝不能够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么客观规律,戈培尔谎言千遍,也就真的成为真理了?没想到吴坤对此也没有否认,他眯起眼睛说:这正是我多日来思考

的一个问题。抗得茶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烈士子弟,特权阶层,你有许多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而我,我是从什么地方奋斗上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实和真理是两回事,而我们应该服从的是真理

,哪怕它只不过是重复了千遍的谎言。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上的重大分歧,它大得甚至使得茶不得不怀疑他们当初曾经推心置腹的真实性月p些在灯下大醉后的独白,是真实的吗?符合真理吗?爱情应该属于真理的范畴吧,那么他的爱情是

不是也属于重复了千遍的谎言呢?
  尽管如此,在得茶看来,吴坤还是他的好朋友,是他少有几个可以对话的年轻助教之一。没有他的激发,他的许多思想火花也不能迸发。所以他准备立刻赶回宿舍,与他辩论一场。走到门口时,正

要熄灯,突然心生一惊,想起今夜吴坤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白光一闪,一段优美的脖子和敞开的胸襟瞬息即逝。他回到桌边,掩了书卷,闭上眼睛。
  多日晴晦到今夜,狂风暴雨作了最后的冲刺,雨注如筷,调调晰晰,砸在地上,响如雷鼓。得茶躺在资料室凳子拼成的临时床板上,难以人眠,便想起明人罗摩所言: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

味独甘。但那应是杜甫的春雨啊——随风潜人夜,润物细无声才是,如此狂轰滥炸,何以如膏?况且罗摩究竟是不是那样说的呢?应该查一查……烦躁的年轻人起身开灯,冲向书架,翻开胡山源的《古

今茶事》。没错,罗凛的《茶解》就是这样说的:烹茶须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梅后不堪饮……
  现在是凌晨二时,窗外大雨滂沦,得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面也在下着大雨,他听到了雨在身体里敲击的声音。他关上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这个天人合一的夜晚,季

节和他都在疯长着什么?
  次日清晨,大雨惬旗息鼓,晨光明亮,万物清新,像广播体操一样朝气蓬勃。得茶晨练跑出校门外,回来时到开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吴坤。他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如愿以偿,胜券在握。他不知道,

这些算不算一个男人的幸福的神情。
  吴坤看到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得茶你快回去,白夜正等着,她有信要转交给你,快去。"
  他走了过去,在吴坤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坤会意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源于底事。
  他几乎没有和白夜寒暄什么,他们甚至连通常的握手也没有,得茶慌慌张张地半斜着脸,问:信呢?是谁给我的信?这么说着的时候,一只女人的手就从桌上推了过来,手指下按着一封信,得茶看

到了粉红色的贝壳一般光滑的手指甲,和手指甲下面的信封上的杨真的字迹。信是杨真写来的,很长,里面还夹着一批照片。原来前不久杨真去顾港山中采茶,发现了几组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信上说

  前些天接到了你的信,说有志于收集有关茶事的实物,以便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将来或许可以自成一家。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没有考虑成熟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提出来的。你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我什1的一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为人类的永久的幸福生活奋斗的一生。我现在的处境,用范仲淹的说法,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这个君,不是君王,而是人民。你选

择的治学方向,也是为人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加直接地为人民。我们的目标既然如此一致,我怎么会不举双手赞同你呢?
  而且,说到茶事,我目前的处境,反倒是对你会有些直接的帮助呢。
   关于我下放劳动的茶区顾诸山,尽管你已经知道地名,《茶经·八之出》中专门点到了它。但是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亲临现场看一看,所以根据我手头的资料,仅供你参考。写到这里我想扯开去

再说几句,我在这里除了茶园劳动,没有别的精神活动,所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听说沙文汉活着的时候,也在专门从事奴隶制社会的研究。不过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从事革命活动,以后又搞了很长

一段时间的外事,再教书,重新拣起学业,研究经济学,没搞几年,现在又来从事世界观的改造劳动。因此,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是自己也已经无法判断我有没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干的事情。如果不能

,做一架人梯,让你们这样的有为青年从我的肩上踏过去,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相信,真理会在历史进程中显现它的真理性,但这显现的过程,是要靠我们大家的努力,尤其是你们这些青年的努力

的。
  好吧,让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顾塔山。陆羽在《茶经》中曾说,浙西的茶,以湖州的为上品,而湖州的诸茶中,他首推的就是生在长兴县顾诸山的茶。我记得陆羽好像是写过《顾请山记》的。《吴

兴志》里提到顾诸时曾说它"今崖谷之中,多生茶茗,以充岁贡"。《吴兴志》里提到的顾请山明月峡,还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我现在全部抄下来给你:
  明月峡,在长兴顾诸侧,二山相对,壁立峻峭,大涧中巨石飞走,断崖乱石之间,茶茗丛生,最为绝品。张文规诗日:明月峡中茶始生。
  关于明月峡,明代的布衣许次纤在他的《茶疏》中也有记载,说:姚伯道云:明月之峡,厥有佳茗,是名上乘。这个姚伯道为何许人也,我这个半瓶子醋就不知道了,请你查出后再写信告诉我。
   又,明月峡所产的茶,明代人有把它叫做芥茶的。长兴这个地方叫界的不少,比如罗岑,悬臼岑,应该算是一个方言词吧,老乡说这个字发"卡" 音,我猜想,也就是小山谷的意思吧。手头没有工

具书,方便的话也请你帮我一并查阅。
  至于这个地方何以某事如此之盛,大约总是与山形及太湖水有关的吧,我所知仅为皮毛,此事你可访你爷爷,他才是这方面的真正专家。长兴是茶圣陆羽久居之地,你家世代事茶,想必是知道的。

陆羽为湖北天门人氏,安史之乱后来浙江,他对浙江的经济也是有贡献的。因为陆羽在长兴,故而有了推荐顾淆紫笋茶给皇家的可能。又因唐大历五年紫笋茶被定为贡茶,才有许多官员包括杨汉、杜牧

等人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这些珍贵的石刻此次被我发现,高兴的心情,不知道用什么才可以传递。我觉得,无论搞经济研究还是治史,都离不开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的精神之一就是说话立论要有证

据。这批摩崖石刻与唐代贡茶关系密切,是研究古代浙江经济的重要史料。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发现和利用过这批石刻的史料,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次摩崖石刻的发现,无疑是为我提供了一个

为党为人民继续工作的机会。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大女儿白夜在南访工作,这次她专门带着照相机过来,利用星期天来此山中帮我拍摄,现在,照片已冲洗印好,还算清楚。我让白夜与信一并送来。当然,你若有可能来顾诸实

地考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顾诸茶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千多年前的盛况,我想给你寄点来,请你爷爷和姑婆尝一尝。但是某事的情况你不应该比我知道得少,真正好茶,都作为出口物资换取外汇了。白夜带了半信封,说是让你

们尝一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我目前的状态,过多地与她接触是不利的,她不是还年轻吗?她应该有更通畅的生活。这次我们在明月峡间谈了很久,我还是有点为她担心。你们都是同龄人,在

可能的情况下,帮助她,与她共同进步吧。
  这封信写得长了,就此打住,问你爷爷和姑婆好,听说小布朗已经从云南回来了,也向他问好。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可能回到学校重新工作,想念杭州的一切。即颁
  夏棋
杨真1966年5月 28日
  这是一封多么好的信,杭得茶心急慌忙地想,一定要好好地从头再读几遍。然而,即便信写得那么好,那么情真意切,得茶还是没有心思立刻再读。他手忙脚乱头不敢抬,便只好抓起那叠照片来看

  照片的每一张背面都有解说,一看就是白夜的字迹。得茶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反正他觉得白夜的字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的字。得茶喜出望外的神情显然带动了站在一旁的白夜,她指着照片

告诉得茶,这里共有八张,分三组,其中金山外岗村白羊山那一组,就有唐代诗人杜牧的题字:"……刺史樊);I杜牧,奉贡(茶)事 春"。
  白夜说:"我查了一下史料,这一组石刻时间跨度是七十多年,正是顾港紫笋茶作贡的盛期,最高年贡额是一万八千四百斤。"
  "这里讲的唐兴元甲子年——"得茶疑问。
  白夜立刻接口:"公元784年——"得茶还没有点完头,白夜又继续解释,"唐兴元甲子年是袁高的题词……您看——大唐州刺史巨袁高,奉诏修贡茶……赋茶山诗……岁在三春十日。接下去这一张是

贞元八年于邮的题字——贞元八年就是公元792年——肯定不会错,这些年代,我都已经查过了。"
  另外两组石刻,一组在悬臼界霸王潭,另一组在折射齐老鸦窝。白夜指着那些落款,说:"这个杨汉公,做过湖州刺史,为了推迟贡茶时间,还给皇帝上过奏折,皇帝也还真的批了,也就是说,得到

了诏从。那是为老百姓说话,不容易。还有这个张文规,写过著名的茶诗,你记得吗?"
  得茶吃了一惊,说实话他的功夫还没有到这一步。白夜并不让他尴尬下去,旋即背道:"牡丹花笑金钢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得茶看了看白夜,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她,他说:"没想到你对茶也有兴趣。"
  她站了起来,两只手撑住了桌面,上身朝得茶倾斜,她的脸离得茶的脸很近,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摇着头,仿佛很认真,仿佛在撒娇,仿佛因为什么而陶醉了,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股从

昨夜挟裹而来的男欢女爱的强烈的气息就扑面喷出,得茶便看到了她着碎花衣裙的胸部——一松开两粒衣扣而不是一粒的胸部。她的略黄的浓发盘在头上,被阳光照出了一圈光环。
  她突然呈现出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风貌,用一种仿佛有些做作的声气回答:"我对什么都有兴趣。"
  这些话和动作,可都是当着吴坤的面的。得茶看到了她的眼_睛,他被她目光中的神色吓出了冷汗,手指甲叩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喀嘻嘻的响声。他发窘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想起了那个"芥"

字,立刻就去翻书,一边翻辞典一边说:"那个茶字,你父亲还等着要呢。"
  他听到了她的笑声,略带沙哑,很响亮。她说:"不用翻,辞典里没有这个字。"
  得茶困惑地看着她,她又说:"两峰相阻,介就夷旷者人呼为岑,你要出处吗?"
  得条任着,看看吴坤,吴坤一边翻抽屉,一边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对他说:"吴坤,你看,杭得茶他脸红了!"
  吴坤关上抽屉,有些发窘地说:"白夜,你别吓唬得茶,他还没有女朋友呢。"说完这句话,拿着手里的一叠证明,朝得茶挤挤眼睛:"得茶你别怕她,她这是外强中干,你们谈,我去系里跑一趟,很

快就回来。"
  杭得茶见吴坤走了,呼吸都紧张起来。想了想站起来也要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那个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资料,我去找找,你坐一会儿,失陪。"他走到门口,想想有点不礼貌,才又加了

一句:"祝你们幸福。"
  对方没有一点声音。他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的,她让他走不成。
  她说:"吴坤到系里去开结婚证明了。"
  "你们会很好的。"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请你帮助我一件事情,"她严肃地说,"我请你陪我等他回来。"
  他想说,他上午要出去,他要办的一件家事,也和婚姻有关。但是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他却摊摊手说:"这太容易了。"
  她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头往后微微仰去,仿佛因为感激而陶醉。她的这个神情,往往在她想要特别强调什么的时候,重复出现,就像电影中那些重复播放的经典镜头,

永远地刻在了杭得茶年轻的心里。
  他还记住了她的许多可以反复回味的表情和话语,比如她用纯正的普通话、用她那略带沙哑的女中音说:"我知道你会陪我的,我从我父亲那里已经深刻地了解了你。"
  她的单刀直人般的话实在让得茶吃惊。但白夜懂得用什么样的方式为他压惊。她说:"看见了吗,我有茶,顾清紫笋茶。"
  "你有顾诸紫笋茶!"杭得茶终于可以为茶而欢呼,但他的脸更红了,他觉得自己的欢呼很做作。
  她没有呼应他的欢呼,却从身边那只漂亮的小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两只手指如兰初绽,轻轻一弹,撑开信封,把手臂伸向得茶,她说:"请看,请闻。"但实际上得茶根本没来得及看和闻。他只看到

了她的手,他看到她取过来一只茶杯,她说:"只有一只茶杯。"
  她冲了一杯茶,顾清茶是长炒青,细弯如眉,略呈紫色,浮在杯面,看上去没有龙井茶那么漂亮。得茶说:"是山中野茶。"
  "你喜欢吗?"
  "很难搞到这种茶了。"得茶回答,他心里有些乱,羞涩使他两眼不定,东张西望,有失常态。
  "你喝,"她把茶杯推到他眼前,"早上我洗干净了,这是你的茶杯。"
  "是我的,你喝吧,我们家有茶。"
  "我爸爸让你喝的。"她的话有点撒娇,她是一个女人气十足的女人。
  邢瓷类银,越瓷类玉,茶汤泡在龙泉梅子青色的杯中,衬托出来的一片野绿色和喷散出来的一片扑鼻香,把得茶四下里不知往哪看的目光定住了。他端起杯子,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好茶。"
  "怎么好?"
  "说不出来,也许……是那种不成规矩的香吧。"
  她伸出手去,眼睛看着他,拉过得茶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杯子,端到嘴边。她看着他,芳唇一点,含住杯沿,在他的嘴刚才碰过的地方吸了一口,得茶的气就短了起来,他说:"你坐你坐,你喝茶

,我看书。"他取过那本昨夜没有心思看的《文物》,翻来翻去,他能感觉到她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会儿看看杯子,一会儿看看他,他的心就又慢慢地平了下去,重新抬起头来,说:"我真

的为杨真先生高兴。"
  "因为我去看了他吗?"
  "你早就应该去看他的。你知道他不敢来看你的原因,是怕他牵连了你,我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他发现白夜根本不和他处在一种状态下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泛滥的情感世界里,她几乎可以说是多情地看着他,声音充满着磁性,她问他:"问你一件事情,知道马是怎么变成骆驼的吗?"
  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发蓝,波光都嫌。得茶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结婚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却很清醒,缓缓地深沉地说:"马,背上驮着太多的东西,

它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再往我身上压东西了。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马背上。只听咕隆随一声,马背

压塌了,马就这样成了骆驼,懂吗?"她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她挤出了泪水,她接着说:"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
  "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得茶傻乎乎地重复了一句。
  "可是因为这样,它背的东西就更多了,而且还没有水喝。"
  她突然被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就仰着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茶就这样走近了她,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对他说谢谢,泪眼汪汪的,不再有刚才那种失态;得茶摇摇头,他看着她时不再害怕了。就这样他以为他是了

解她的了,他认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什,无所适从,迷乱仿惶,她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寻求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来结婚的,事实上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结婚。那么谁是那根

羽毛呢?
  吴坤好久才从系里回来,满头大汗地骂着人:"今天倒是节日,六一儿童节,可是关办公室的大人什么事情?都跑到哪里去了,说是学校有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精神,怎么不早说!这半个月,系里就

那么乱糟糟的,找谁谁就不在,还让不让人结婚了?"
  杭得茶和白夜都紧张地站了起来,问:"证明开出来了吗?"
   吴坤这才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那只信封,说:"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那两个刚才留在屋里的青年男女对视了一下,长嘘了一口气,从此他们有了他们的隐私。杭得茶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地被笼罩了,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的确是有事,的

确是有事。"他边说边退,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望她一眼了。
  与得茶同岁、在辈分上高出一代的杭布朗,在与异性交往的过程中,完全呈现出另一种风采。没几句话他就和翁采茶打得火热了。杭得茶一开始甚至为他表叔的过于坦诚没遮没拦的行为感到难为情

。比如他们刚刚吃罢了饭,布朗就拉着采茶到门口稻场上。开门见山,山上有茶,茶间有姑娘采茶。布朗见了姑娘,就激情澎湃了,他就对采茶说:"姑娘,唱个歌好吗?"
  采茶吃惊而着迷地看着他,问:"唱歌,什么歌?在这里唱?"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做派与众不同,令人慌乱。
  杭布朗不慌不忙地抽出别在身后的萧来,他要高歌一曲,而且真正做到人乡随俗,广播里不是也在播这首曲子吗?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上皈下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秧插来密又快
   摘得某来满屋香
   多快好省来采茶
   好换机器好换钢
  他到底已经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到底能够听出一个大概意思了。在他想来,这首江南的采茶歌,不就是一首情歌吗?这里面不是有一个插秧的哥哥和一个采茶的妹妹吗?他不知道眼前那么多

妹妹中,哪一个是他的。他只是快乐地吹着萧,边吹边在她们对面摇头晃脑。那些姑娘都惊讶地停下手来,手里还拎着一片新叶呢,她们又禁不住窃窃私语,然后掩嘴而笑。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喜欢勇敢的小伙子,英俊的小伙子,快乐的小伙子。慷慨的杭布朗觉得不能只顾自己出风头,他还得顾及他的表侄杭得茶呢。他就一边吹着萧一边用脚钩着、用肩膀撞着走出门来听他吹萧的杭得

茶,想把他也推到前面去。他的举动让采茶的姑娘们大笑起来,被布朗撞得跌跌绊绊的杭得茶面孔都红了起来。
  比杭得茶脸更红的当然要数翁采茶。她兴奋地走到门口场地上,和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妹们高声对话,露出那一口结实的白牙。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表露出这位帅小伙子属于谁的神情。姑娘的心,夏

天的云,一顿饭工夫,她已经唯恐小布朗不是她的了。
  小布朗听到眼前姑娘的让他几乎听不懂的郊区方言上语,就想起此行重大使命。把洞萧往后腰一插,他飞快进屋,从大舅包里掏出母亲交代过的普洱茶,一手托着一个,又奔到门口的采茶面前,问

:"美丽的姑娘,这是给你的,你要吗?"
  采茶大吃一惊,她活到二十岁,从没听过人家赞她是"美丽的",实事求是说,她离"美丽的"毕竟还是有一段差距。但她不懂这个,还以为小布朗第一个发现了她的美。她激动,要哭了,但依旧指着

对方手里那两个黑沦子,问:"这是什么?"
  得茶用杭州话来作解释,他告诉她,这是他们云南的茶,你要收了它,你就接受了这个小伙子的求婚,你要不同意,不接就是了。
  小布朗从他们说话的表情中猜出了意思。仿佛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上前一步,两手一伸,把两块沦茶直直地展到采茶姑娘的眼皮子底下。
  翁采茶万分激动,看看对面山坡,姑娘们又惊又乐,尖叫起来,有人高声问,那小伙子要送她什么?金子吗?不接受看来是万万不行了。她一把抓过那两块论茶,只听对面山上"哄" 的一声,她又羞

又乐,就一头扎回房中,把正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迎霜撞了一个满怀。她也顾不上解释,飞快冲进闺房,打开梳妆匣,那里藏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乱七八糟的宝贝:玻璃丝、毛线、小镜子、明星剧照,现

在加上了那两块沦茶。迎霜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两寸照片,问:"采茶姐姐,这个解放军叔叔是你认识的吗?"
  原来刚才她们撞了一下,采茶藏在胸口的那张照片掉了出来,正好让迎霜捡了。此刻,翁采茶陌生地盯着那张照片,想,那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可不认识他。她摇摇头,迎霜说:"不管是

谁的,扔在地上让人家踩,多不礼貌啊。"她就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去了。
  布朗放下了萧,愉快地看着茶山,说:"工作实在难找,那我到这里来采茶也行啊。"
  "这么快就决定了?"得茶到底还是有点吃惊。
  小布朗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一个姑娘是不好的,我喜欢她们每一个人。"
  得茶想说,这是不对的,这说明你不爱她。可是他没有说,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叫白夜的女人。他想,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能就此进行深人的探讨,他知道,这些青年男女们,都在做

一些超越爱情的事情。比如他们今天一天的努力,就是要小布朗喜欢上杭州。因为要他喜欢杭州,才给他一个杭州郊区的姑娘。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另一个姑娘的长长的脖子,还有关于马与骆驼的故事。

这是一些多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啊,而我,竟然也参与在其中了。
  那天夜里,天已完全黑了,八点多钟,他们才疲倦而轻松地回到羊坝头。叶子慌慌张张地来开门,说:"得放等了你们好几个钟头了。"
  一听说堂弟来了,得茶赶紧往厨房里走,奶奶却说他在屋里听广播呢。
  得放在客堂问,趴在桌上,盯着正在播新闻的收音机。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眉间一病,被皱起的双眉挤得鼓了出来。见了得茶,也不站起来,却问:"茶哥,什么叫牛鬼蛇神?"
  得茶一边咕嗜咕嗜喝水,一边回答:"鲸去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幻荒诞也。从出典看,所谓牛鬼蛇神一词,乃是杜牧用来歌颂李贺诗歌的瑰丽奇想的,不妨说是一种浪漫气息的比喻吧。"
  "错了,牛鬼蛇神,泛指妖魔鬼怪,也就是形形色色的……你看看这个吧。"得放递过来一张报纸,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得茶根本来不及看报纸,他已经被收音机里那个无比振奋的声音吸引住了:……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 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 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

掉中心-…·
   得放看得茶开始认真听,连忙把音量调到最高处,嘉和正在洗脸,听到收音机里的大声音,拎着毛巾进来,眯着眼间:"怎么 啦?"
   "爷爷你好好听听,我要回学校去了。"得茶拿起报纸就走,得放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嘉和茫然地跟着两个孙子走到天井,收音机的声音也一起跟着响到了天井:……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杭得茶正忙着推自行车,布朗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拉住车后座:"说话不算数,讲好了今天夜里陪我谈天的。"
  天井里没有灯,屋里光线射出来,只衬出得茶眼镜片上的闪闪反光。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开始了!"堂弟得放跟着强调了一句,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转眼不见了。后面跟着手握锅铲的叶子,她心急慌忙地轻声喊着:"什么要紧事情,饭也不晓得吃了,布朗你快给他们送几个茶叶蛋去。

"
  布朗捧着几个茶叶蛋冲到门口,路灯下哪里还有这对兄弟的影子,倒是有一对老棋枪正在灯下酣战。初夏的夜晚,行人们大多到西湖边去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布朗想起了白天的

故事,幽黑的夜里,他有些记不清那姑娘的容颜了。布朗慢慢地走到路灯下的棋谱前,蹲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他想,开始就开始吧。








 





第04章

  然后,夏天到了。那是一个人物和事件纷至沓来的夏天,一个陌生女子的修长的腿一脚踢开杭得茶屋门的夏天。
  非常苗条的姑娘,身材可用"极好"来形容。头戴军帽,双肩削瘦,黄军装上扎皮带,胸部刻意挺起,连带眉眼五官都竖拔起来。黄毛丫头,文静而暴烈,如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

手。个把月来的暴风骤雨,人们对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诸多用处——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还可以这样发挥功能啊——像一根雨后的春笋,"唆" 的一声,

弹开了杭得茶书香小屋的木门。
  她身后保缥似的站着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年,浓眉大眼,眉间一德,略呈红色,鼻梁高挺,他也穿着一身旧军装,指着得茶,却对姑娘说:"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依然使得茶别扭,多年来,在爷爷熏陶下,他已经成为一个在生活习性上非常注意细节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得放,你们找错人了吧。"
   "没错,她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杭得放强调说。
  这些天,杭得茶已经这样接待过好几批人了,他们都是来找吴坤的,说是革命战友。吴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买喜糖去的,还借了得茶的自行车,谁知就着了魔似的,跟着一群人进入

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乱哄哄,吴坤看他们公说公婆说婆的,忍不住出来协调了几句,这就被他们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组不可。吴坤拎着一包喜糖说:"不行不行,我还得回去结婚呢。"一个家

伙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们给你举行盛大的婚礼!"吴坤又叫:"我的自行车还是借来的!"那群人哪里还容他说更多的,一把把他推进了人群。他只好把钥匙扔给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然后说

:"骑上我的自行车,把我的喜糖带回去,告诉新娘子,一会儿我就回来。"这乃是他对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以后白夜也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茶去找了吴坤好几次,没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准备走了,和得茶告别时倒蛮正常,好像婚没结成,她却更轻松了。杭得茶问她,

要不要他带着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摇摇头笑说:"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词中已见轻慢。得茶连忙说:"你别生他的气,要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为你才到南

方来的。"
  白夜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说:"不完全是吧。"见得茶那老实的样子,想了想才说,"你不知道,他在北方处境并不好。他原来是班伯赞历史学派的后起之秀,这一派受批后他就跟着倒霉了。他

要不是分到这里来,这场运动,也会够他受的。"
  得茶简直可以说是大吃一惊。在他的心目中,说吴坤是反历史学派的青年健将还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强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让白夜吃惊了,她笑笑说:"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会给他贴大字报

吧。"
  得茶这才醒过来,见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摇头:"千万别送,我会爱上你的,我可是个大情种。"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突然说,看上去他真是有点生气了。白夜仿佛无动于衷地笑笑,不再说话。得茶推着自行车,还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车站。直到快上车的时候,一路无话的白夜才问:"生

气了?"
  得茶脸红了,他能够感觉出来,因为耳朵烫得厉害。他说:"我没生气,你不用对我也那样,那样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容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另一种严肃的神情从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渗透出来了。
  她的样子让得茶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行李包,说还是回去吧,他一定负责把吴坤给找回来。姑娘却使劲地摇摇头,抽泣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里都是焦虑。她说她想早一点赶回去看看

父亲,这场革命到底怎么回事,谁也摸不清,还是先回单位再说。
  "可你为什么嫁给他呢?"杭得茶终于问。
  她摊开了手,近乎于惨然一笑,说:"因为牵骆驼的人只有他。"
  她再也没有用曾经让他出冷汗的那种目光看他,她是低着头和他分手的,甚至没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吴坤才从外面回来。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到校务处去领了纸墨毛笔来,把他和得茶原来视为书斋的宿舍弄得硝烟弥漫。得茶进门,见桌上床间,到处墨迹斑斑,就指

着吴坤摇头,说:"你啊,操之过急了。"吴坤一边对不起对不起地收拾东西,一边说,正等着他杭得茶回来,道一声告别呢。得茶说:"好嘛,学校分房子让你结婚,你倒想用房子当起造反总部来了!"

吴坤听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却也不反驳,只是笑指他的额头,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他倒也不劝得茶加人他的行动,反而问他,最近又有什么收获。得茶这才兴奋起来,说发现一把大盘肠壶,从

前吴山顶上茶馆中用的。吴坤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你倒还有心做学问,我想写的《秦桧论》,现在也只有搁一搁了。"
  吴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学问反着做,不从岳飞处下手,却从秦桧这个人物来解剖,得茶原来是很佩服的。他说这就从一种乡愿式的非学术态度中解放出来,以历史主义的严肃态度进人史实

了。吴坤所以要把秦桧从道德层面的声讨中剥离出来,摆到南宋初年的大时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动的社会动因,得茶也是极为赞赏的。个人品行与大时代间的关系,他们过去也时有争论。他们私下里讨论

的东西,和吴坤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少论文,往往大相径庭。渐渐地,得茶就以为吴坤起码在学问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现在即便长叹一声,得茶也不怎么当真。他只是劝他别忙着革命,连结婚都忘

记了。吴坤正要走,听了此言,开玩笑似地说:"你看你,白夜已经回湖州了,你比我们还急呢。"得茶听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吴坤搬走之后,就听得到他的惊天动地的响声,静坐啊,点名啊,通报啊,致电啊,果然,婚也顾不上"结" 了,人也见不着踪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院校之后,运动有人领导,吴坤他

们一行人就显得犹如另类,仿佛无政府主义者一般的了。个把月过去,朝今夕改,工作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说是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吴坤这一派大获全胜,廉廉洒洒杀了回来,在学校里冲

杀了一阵,又搬出去和别的造反派联合造反。这其间他倒是回来过一次。这一次得茶再劝他冷静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了。他说:"我本来还想劝你和我一起干呢,没想你到底还是采取保守主义

立场。"
  "你没说我保皇派,算是客气了吧。"得茶笑笑说,他还是不愿意因为观点问题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吴坤也笑了,说:"因为单纯轻信而受蒙蔽,历史上不乏其人。"
  "这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给你听的吗?"得茶说。两个青年人,仿佛半开玩笑,其实是越来越当真的了。
  吴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变,笑了起来,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说:"好了好了,暂时休战,给你。"
  得茶打开一看,却是当年徽商开茶庄时的茶票,这可是宝贝,坊间已见不着这些东西了。得茶大为高兴,一边小心地对着天光看品相,一边笑着说:"你还没忘记为那个未来的博物馆收集实物啊,这

可都是四旧。"
  "家里人一从安徽寄来,我就立刻转给你。放在我手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着那张茶票,爱不释手地看,他像是已经被这张茶票吸引似的忘记了他们刚才的争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两个智商相评,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这方面,得茶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

。只是得茶常常内化为理解,而吴坤则往往外化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从他的脸上总能看到那猜疑的蛛丝马迹。正因为如此,得茶不相信吴坤和得放他们一样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运动。

恰恰相反,吴坤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他更为深思熟虑,难道他真的以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国已经有了一个足以颠覆党中央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
  见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要走,得茶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夹,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后面向他们微笑。他吸了口气,说:"物归原主,拿去。"
  这一次吴坤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意,他英气焕发的脸灰暗下去,接过相夹说:"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办了,倒把白夜给气走了,真是罪该万死。"
  "跑一趟接回来就是了嘛,别再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话把吴坤说感动了,相片夹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说:"我是真走不开,特别是现在,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

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你别看我在你这里不算个什么,我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精神支柱,说实话,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说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来,她生我的气。

这些大我打了多少电话她也不理我。你别看她笑得那么甜,她骨子里就是不肯妥协,我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迷上了一个反革命。这样吧,你就帮我跑一趟,她一个人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连连摇手,他可没想到吴坤会来这一招,他心里一惊,口吃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地拒绝着,他说他的新娘子应该让他自己来安排,吴坤却一边看表一边作揖一边强调地说:"拜托拜托,如果

连你我也靠不住,我还靠谁去!"
  得茶说:"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吴坤摊开手说:"拿来,茶票!"得茶一愣,吴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帮帮忙吧。也不是我真没有时间,问题是她现在生我的气,我去了反而

带不回来,这个女人,我看出来了,对你倒还算客气,哎,帮帮忙吧。"
  他走后,得茶才发现桌上那个相片夹又被吴坤留下了。她看着他,有一种受难的圣洁感,还有点无可奈何,仿佛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处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只大薄掌,把相片夹遮了起来。
  眼下这个姑娘显然也是吴坤的同道,却不知中学生杭得放怎么跟她搞到了一块。他只得重申,吴坤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们到你们的造反总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两手叉腰,像是插了两翼翅膀

,双脚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戴着军帽的小脑袋昂首朝天,审视周围,像是高级将领决策大战之前在大地图面前的运筹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着来回走来走去的女中豪杰,说:"她

们是女中'全无敌'战斗队的。"
  "什么?"得茶真的没听明白。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全无敌'!"姑娘说。
  和她的奇大无比的口气刚刚相反,她的声音暗哑,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里,难见天日。听见这样的声音你有一种婉约派词家的遗想。当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悻论。现在她终于伸出了手来:"

我叫赵争争,注意,不是珍宝的珍,是斗争的争。你就是杭得茶?我见过你,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你和现在很不一样。你那时还没戴眼镜,你给我们全市优秀少先队员作报告: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我那时候很崇拜你,不像现在。贵校已经有人和我们联合去北京串联,取革命火种,吴坤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我们已经核查过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谁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声战友吗?两

个司令部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风骤雨已经到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猕为我从天落。我们的身上都有红色的印记,我们是天生的红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基本如此。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吧,我们虽然受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和压制,但我们不怕,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没事没事,我口不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了。"最后

一句话是对给她递上水来的得放说的。得茶不满地看着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经喝过的茶杯递了上去。他想说那样不卫生,但已经晚矣,她还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问:"请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女中学生赵争争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红红一对薄唇奇怪地颤动:"干什么?除了干革命,还能干什么?"
  这个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来客,她的言行举止,她的豪情壮志,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世界搬来的,得茶有一种他们正在彩排什么的感觉。赵争争很漂亮,有一种刻薄美,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像

个正在无意识表演的演员。得茶把目光转向了得放,他实在不明白,堂弟为什么要把这个"全无敌"带到这里来。
  赵争争本来是代表女中红卫兵来找吴坤,想成立一个两校联合的革命联络站的。吴坤不在,正巧在大学门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们在团市委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上认识的,得放就自告奋勇带她

过来。
  得茶的回答令他们失望,他说:"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们。我们是大学,你们是中学,不是一个系统。再说,我们的认识也不尽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统论。赵争争同志,你有事情,可以找我们的学校

领导——"
  这个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赵争争小将感到了反常,她摊摊手,问杭得放:"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还有领导!"
  得茶说:"还没人下令撤了他们。"
  赵争争叫了起来:"迟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说。"他边说边开始整理东西,作为下逐客令的表示。
  两个中学生呆呆地看着这个大学助教,赵争争突然冷静,恢复刚才不可一世之傲气:"联络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还要审批,还得看看够不够格。你这里封资修的东西也不少啊。这

里,这里,这里,这是谁?"
  她指着桌上夹着白夜的相片夹子。得茶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去问吴坤吧,是他放在这里的。"
  得放为难地看看赵争争,不知道怎么解释好,说:"要不先到别处看一看?"
  赵争争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了,说:"杭得茶同志,我们过几天再来拜访,有不同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辩论,真理越辩越明嘛!"
  "我也还有点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为难地对赵争争说。赵争争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说:"行啊,小不点儿,商量去吧。"
  看着她迈着那仿佛经过训练的矫健步伐扬长而去的背影,杭得放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抓住杭得茶的手臂,叫出声来:"去北京见毛主席,他们没有选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这是哥哥杭得茶没有看见过的被嫌弃的人的深刻的恐惧。
  杭得放与杭得茶,犹如白堤与苏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双壁"。这位杭州重点中学的高一男生,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都可与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生辉。杭得茶,杭得放,一个烈士子弟,一个

学者后裔;一个大学毕业留校,一个初中毕业保送;一个前途无量,一个后生可畏。这个年方十七的杭家后人,雄心勃勃,目标明确,在内心世界与众不同的同时,外表也长得与众不同。他的容颜是吸

收了父母身上的优点的:一个抗汉般的大额头与一双黄蕉风热带丛林中马来人种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梁却是承继了奶奶叶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种秀气挺拔的、略带些鹰爪形的鼻梁。他的

脖颈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样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病使他走到哪里都众目腹膜。他长得并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只能算是个中等个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个酷似爷爷嘉和的得茶还要高。

得茶虽然才二十几岁,可是他的背却已经略略地弯下来了。得放不一样,他从来就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他走到哪里,就把他的声音和形象带到哪里。他走后,人们就会相互打听:这孩子是谁

?长大后可不得了!
  在学习兴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样,更喜欢文史哲。也许受着父亲杭汉的影响,得放也热爱自然与生物。他还正处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门槛上,但他那不得了的架势已显端倪。在这个年龄段上,他

已经熟读了《可爱的中国》、《钢铁战士》、《星火燎原》、《牛虹》、《斯巴达克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作品,还不止一遍地看过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保尔·柯察金》。强烈的成就欲和

教育所带来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成六十年代中期的典型的中学生。
  高一第一次活动课上,他走上讲台,高声地朗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
  第二天,全年级的女生中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学校诞生了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得放不动声色地听到了这一传闻,继续不动声色地回到家中,锁上卧室之门,便在镜子前摆出种种角度,越看

自己越像保尔·柯察金。再继续往镜中人看,竟然又被他看出了《牛虹》中的亚瑟,《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以及《斯巴达克思》中的斯巴达克思……如果他继续那么把自己凝视下去,谁知还会

不会把自己看成一个青年马克思。幸亏他终于不能再在镜前自恃,一个跟头翻到了床上,竖靖蜒打虎跳,直到门外的人听到屋里轰然一声——原来床被他生生地折腾塌方。他顶着一头灰尘从卧室中出来

的时候,他的爷爷嘉平有些不认识他了:他的孙子有一种电影里要上刑场的仁人志士的伟大庄严的表情。
  杭得放一直住在爷爷那宽敞的院子中,由会画画的华侨奶奶、骄傲的黄娜哺育成长。父亲本来就住在郊外云栖茶科所,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后来又出了国,两年多没见人影了。母亲黄蕉风和婆婆

一起住羊坝头。她这个人心宽体胖,无心无事,儿女像朋友一般地对待,想起来了看一看,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照个面,所以得放不觉得母亲是可以谈心的对象。他和爷爷奶奶倒是能说上一些什么的,

但华侨奶奶比较资产阶级,得放便只和她谈生活和学业,不和她谈思想。后来奶奶出国去了,他连生活和学业也无须再与人谈,只与爷爷谈谈思想便可。在家族中,少年得放目前崇拜的对象也只有两个

——他的爷爷杭嘉平、他的堂哥杭得茶。
  高中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杭得放就已经看清了形势,摸清了底牌:一个班的位使者中,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亦不过三人。其一为一高干子弟,其二为一工人子弟,其三便是他杭得放。之所以如此排

坐次,并非他杭得放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少年杭得放,聪明过人,心高气做,但头脑清醒。他明白,论真才实学,他是当仁不让可以排第一的,可是论出身,他能排上第三也就相当不错了。
  他曾经像一个大男人一样地分析过自己:是的,他有一个民主党派政协委员的爷爷,一个具有全部日本血统的家庭妇女奶奶和一个具有一半日本血统的茶学专家父亲,还有一个华侨画家的继奶奶以

及一个教师母亲。说句夸张一点的话,他的家就够得上组织一个联合国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成分的排列法,比如太爷爷是一名辛亥革命老人,爷爷是一位爱国人士,父亲是一名抗日英雄,母亲是一个

归国华侨,旁及大家族,又有革命烈士数人。但是,和那排第一的女高干子弟董渡江和排第二的工人子弟孙华正相比,他不得不感到心虚,不得不显出底气不足。他那颗敏感的心灵,总弥漫着一层说不

出来的危机的阴影。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每到关键时刻,他都没有落下。挂红领巾、当大队长、升重点中学。但人团,他小小年纪,就有危如累卵之感。他能从人们的信任的目光之中,发现某一种尚未

言说出来的困惑。
  这正是杭家后人杭得放和他的祖父杭嘉平看似相像实质大不一样的原因。一句话,如果嘉平是希腊,那么得放就是罗马。
  如果他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么,青年杭嘉平的所有努力,在于从那个整体秩序中厮杀出去,以个体的形象冲击社会,以对旧有制度的拒不认可为最高原则,以盗火者为最高使命,以叛

逆者为最高荣誉。少年杭得放的所有努力却恰恰相反。他渴望参与集体并打人集体的核心,他是以顺从为手段,以认可为目标的。在他的少年血液里流淌着两种成分:一是热爱,热爱党,热爱人民,热

爱祖国,热爱一切教我们去热爱的事物;二是斗争,斗争帝修反,斗争地富反坏右,斗争封资修,斗争一切教我们去斗争的。热爱加斗争,等于革命。而革命是不用论证的。最远大的终极的东西,是人

家早已为我们考虑好的,就像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父母一样,我们抓呗落地,扑通一声,顺理成章地就掉在那只金光灿灿的思想的托盘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认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灵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担心,恐惧,搅得内心世界惶恐不安。从上中学开始,他就迅速地发现了什

么叫阵营,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组成的班级中也分成干部子弟、一般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怀着一种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觉,每一次都成功地

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着,都以为别人暗暗地把他划在中间。他恐惧着那种中间的感觉,就像他以为小业主比资本家还差劲,中农比地主还可疑一样,他觉得中间比两边都平庸,而且更危险,甚

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来落在中间的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置感有多么可怕。那时他已经知道希腊寓言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他觉得,"中间"就是一把随时会落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避免落人"中间"这个深不可测的陷讲,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类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写了人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他只给几乎混饨未开的妹妹迎霜看过。妹

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中间人物。她无限敬仰地看着哥哥,向他取经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进步呢?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已经进人前十

名,但他们还是不给我评优秀少先队员。"
  得放一边仔细地叠着申请书,放到贴胸的口袋,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够争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

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惊地看着哥哥,然后把这段话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个十分认真的糊涂姑娘,严肃而又轻信,每天晚上都用铅笔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生格言。在有一段人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的一个晚上,

她坐在床头,突然哭了起来。奶奶黄娜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奶奶,说她害怕美帝国主义。原来学校白天刚刚宣传了国际形势,说美蒋特务可能要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的飞

机常常飞到中国来。迎霜越想越害怕,万一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仍原子弹的时候,她却偏偏睡着了、被炸死了怎么办?
  黄娜听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搂着她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一刹那,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疑惑地盯着奶奶,问:"奶奶,如果你是美蒋特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上

公安局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娜很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要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吗?"
  那是指黄娜出国探亲的事情。说这话不久,奶奶黄娜就真的去英国。大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懂得什么是探亲,什么是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在哥哥得放眼里,她是一个因为缺乏洞察力而犹犹豫

豫的头脑一般的姑娘,于是他开导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么就有可能做最后一个了,明白吗?"
  迎霜不明白,她继承了母亲性格单纯的那一面,生来不要强,也没有危机感。因此得放便叹了一口气,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好,但父亲的面目总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

边的还是站在中间的。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已经跌入了右边。父亲出国援非之前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政审,那一次,刚刚上初中的得放,甚至以为父亲要像那个小叔方越一样,成为右派呢。
  杭得放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可以用一句话作出结论:因为家庭出身的暧昧,他认为他自己的革命思想也是生来暧昧的。在现有的社会秩序里,他实在是拿他的这个"家庭出身"没办法。然而,现在

一切都变了,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给了他个人一个重生的机会。在这个机会中,他有望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个革命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但他依旧担忧,唯恐自己落后于革命了,因此这个对政治实际一窍不通的大孩子,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人物。否则他不会为了一篇社论花几小时等着他的堂哥。6月1日运动正式开始的那天

夜里,他是在得茶的宿舍度过的,可说彻夜不眠。当时还与得茶同室的吴坤对形势也有着巨大的关注,这种热情甚至已经超过了他多年来对爱情的穷追猛打的热情。他把他的新娘子扔在一边,自己则一

口气拿出一叠报纸:《资产阶级立场必须彻底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修正主义的反党口号》、《揭穿用学术讨论掩盖政治斗争的大阴谋》、《揭露吴晗的反革命真面目——吴晗家乡义乌县吴

店公社调查材料)},等等。实际上杭得放没有一篇是读懂的,但又可以说是已经领会了深意。他问大哥哥们,中学生有可能介人这场运动吗?从那时候他就看出得茶和吴坤的区别了。但他把这种区别

理解成得茶的斗争性不强。他是烈士子弟,他斗争性不强是觉悟问题,没关系,但有的人斗争性不强就是立场问题了啊。杭得放也不清楚自己若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划在觉悟上,还是划在立场上。他想

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出现这样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他从江南大学出来时,一路上眼前晃来晃去的仿佛尽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的。撞憧鬼影。
  事件发展甚至超过了他们对运动的估计,停课闹革命了,成立红卫兵了,贴大字报,斗老师了。得放一样没落下,但人家偏要落下他。昨天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一见学校里挤满学生,就有一种

不祥之感。到班级教室门口时,看见了教室里已经一群群地拥着了许多同学。董渡江眼尖,已经看到了得放,她先跑了出来,声音有些不太自然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杭得放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决定先发制人,热火朝天地喊道:"哎,到江南大学去了!"
  一下子就拥上来许多同学,杭得放用眼角扫了扫正在讲台旁的孙华正,立刻就开了讲,原来江南大学造反派给毛主席党中央拍电报了,有近两千人署名,还到省委大院去静坐呢。他的消息够惊天动

地的了吧,但同学们看他时都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仿佛他是条恐龙化石。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一夜之间,他已经失掉了民心,也就是说失掉了天下。你想他甚至不知道今天班级聚会的原因——原来

是选上北京的代表,他当然没份。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孙华正冷冷地说,问你爷爷去吧,大字报上都写着呢。顿时就把杭得放问得哑口无言。那天上午从教室出来,他跌跌撞撞,热泪盈眶,怒火万丈,

全然没有杭保尔的半点影子。他出乎意料之外地不在第一批上北京名单之中,理由是这样的显而易见,他的血液不纯粹,离无产阶级远着呢;小心你的爷爷被揪出来吧。
  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了严重的挫伤,杭得放不会注意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长辫子姑娘的。他满肚子的理想计划,从来也没有真正注意过班上的那些不是班干部的女生。此刻他走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目光

发直地盯在了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那两根甩动着的长辫子上。长辫子的发梢上有着两个深绿色的毛线结,它们轻轻地磨擦在那件浅格子的布衬衣上,突然停住了。
  杭得放和这个名叫谢爱光的同班女同学,没有说过几句话。在他眼里,她和他的妹妹迎霜一样,都属于一般的女孩。况且,他还听说这个谢爱光有一个背景十分复杂的家庭。班长董渡江曾在一次公

开场合上声称,谢爱光能进他们这个学校,完全是一个疏忽,她是条阶级斗争的网箱中的漏网之鱼。这个比喻如此深刻,以至于他一看到这个苗条的姑娘,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破了一条口子的大网,一条

真正的鱼,缓缓地悄悄地从口子中漏了出去。
  现在,这条鱼儿静悄悄地等在了他的身旁——这条长辫子的鱼。
  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朝他笑笑,像一条鱼在笑。一片碎叶的树影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就成了一张花脸。
  "干什么?"他生硬地问。
  她显然有些吃惊,脸一下子红了,半张开了嘴。她的嘴很小,像小孩子的嘴。杭得放也有些吃惊,怔住了,说:"你怎么先走了?"
  班里的同学还在表决讨论,有许多事情需要立刻作出决断,杭得放被自我放逐了。
  她的红云退了下去,她轻轻地说:"我和你同路。"
  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又张了张嘴,像鱼儿在水里吐气,她真是个黄毛丫头,额上颈上毛茸茸的,松软的头发,亮晶晶的,长长的,她同情他吗?那么她为什么要同情他呢?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吗?因为他也是一条漏网之鱼吗?
  他的心尖子都惊了起来,他的一只眼睛警惕万分,另一只眼睛委屈万分,除此之外,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杭保尔的一贯风度。他干咳了几声,说:"我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吓了一大跳,他怎么说出这句话来,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坚定地同时也是张皇失措地表白:"我选你的!"
  她的眼睛并不亮,直到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才突然亮了一下,然后立刻又黯淡了下去。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都是毛茸茸的,不是油亮油亮的。
  杭得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耸耸肩膀。他只有一张嘴巴,却同时想说两句话,"我不在乎"是一句,"谢谢你"是另一句,可是他没法同时说,所以他只好沉默。在沉默中

深入了话题,问:"为什么?"
  现在她不再脸红了,她缓缓地走在了他的身边,看样子她也是一个杭保尔迷,只是隐藏得更深罢了。她依然激动,但注意控制自己,她说:"一个人应该公正。"
  他看了她一会儿,出其不意地问:"你们家也有人被贴大字报了吧?"
  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话。她怔住了,脸白了下去,他亲眼看到她的脸从鼻翼开始发白,一直往耳边白过去,甚至把她面颊上的浅浅的几粒雀斑也白了出来;然后,他又看到她的浅浅的眼窝里

水浮了上来,像是小河涨水一样;他看到她的眼睫毛被大水浸泡了,有的竖了起来,有的倒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女孩子的眼睫毛。最后,他看见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倒退着,走了

。她走过了操场边的那排白杨树,走过了白杨树外的沙坑,走过了双杠架子。阳光猛起来了,晒得操场泛起了白光。杭得放先是看不到她的绿辫梢,接着就看不见她的长辫子,再接着,就看不见她的人

了,她仿佛整个儿的,都被耀眼的强光吞没了。
  生活所呈现出的奇异瑰丽的一面——那些瞬息即逝的一瞥,那些游离在主旋律外叹息一般的副调,那些重大事件旁的琐屑细事,原来正是它们,像被树叶倒影切碎的阳光一样,闪烁在我们度过的时

间深处,慰藉我们的生命。然而,在阳光没有被切碎的岁月,往往在我们把它称之为青春的那个阶段,我们看不到世界对我们的体恤,我们看不到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眼睛。
  总之,中学生杭得放的心思被眼神微微拉动了几下,眼神就断了,很快就又被挫败感吞没了。他万分委屈,失去常态,找不到更痛切的词儿来诅咒人们的背信弃义。他又痛恨自己掉以轻心,没有做

好思想准备——是的,他应该有落选的思想准备,他应该有!别人只把他看成一只小公鸡,那是不对的!是看走了眼!他要比一只小公鸡深刻多了,复杂多了!忍辱负重得多了!后来他开始伤感,孤独

,那天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片毛泽东诗词——啊,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早晨起来时,他已经进人惶恐。他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害怕,他不能没有集体,

不能失去战斗……
  他本能地又朝江南大学飞奔而去,他还是需要他的哥哥杭得茶给他打气。爷爷已经开始受到冲击,偶像已经倒塌,但他相信,杭得茶是不会倒塌的。
  江南大学门口停着一辆宣传车,有人在车上的大喇叭里反复喊: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黄军装,标语,口号,糊糊桶,高音喇叭,宽皮带,再加上一个朗朗夏日——够了,青春就这样立刻进人颠覆期,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十分钟内,三好学生杭得放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迅猛的脱

胎换骨。在他的青春期,有着许多难言的痛苦,以往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通过外力来解决,更不要说是像当下那样的暴风骤雨般的外力了。现在好了,一切摧枯拉朽,一切荡涤全无,一切正常的和非

常的苦恼如今都有了一个借口,一切的秩序都将彻底砸烂——我们迄今为止所经历的心事都将有一个宣泄口——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他把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随手一扔,就跑上前去打听:中国发生了什么?世界发生了什么?嗅!嗅!嗅!原来是这样,竟然有人敢反对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竟然出现了一个资产阶级

司令部,要让中国人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红色江山从此变黑!这还了得,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向他宣传革命真理的是女中的赵争争,杭得放去年在夏令营时见过她。那时她梳着长辫

,辫梢也有臭美的蝴蝶结,而今迈步从头越了,两把小板刷,英姿飒爽。杭得放一开始还问她,她们这么出来,是谁组织的。赵争争气势磅确地反问他:革命需要批准吗?造反需要思许吗?克伦威尔是

有了批准才进行英国革命的吗?巴黎人民是有了批准才攻打巴士底狱的吗?阿芙洛尔巡洋舰是有了批准才有了十月革命那一声炮响的吗?革命者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不用理论来证明什

么——你只要走出校园,从你那些棺材板文化中抬起头来,举目四望,你就知道,全中国都已经沸腾了。从中央到地方,从工厂到学校,从城市到农村,人民已经最大限度地被发动起来了。海燕在天空

飞翔,它在迎接暴风雨,它在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杭得放看着她,简直就如看着一个天外来客:这种说话的腔调、词汇,走路的直挺腿与八字脚,红袖章和扎着牛皮腰带的腰,同样是一身旧黄军装,穿在赵争争身上却显得气宇轩昂。这才是革命!

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理想!什么推选——让一切推选之类的鸡毛蒜皮见鬼去吧!他拿眼前的这一位比较起他自己学校中的那几位来,真是有比较才有鉴别,两下里一对照,他们学校的什么董渡江什么孙

华正,简直就是小儿科,就是杭谚里的"蟑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杭得放的脑海里像是在过电,胸膛上仿佛在滚雷,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面孔煞白,双目发呆,他仿佛在思考着

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思考。他只是强烈感受到,一定要和眼下的革命者在一起,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有出路,才有前途,才有未来。杭得放就这样跟着赵争争进了大学门,谁知被他的堂哥泼了一盆

冷水。
  杭得茶决定从事他选定的专业研究时,少年杭得放就有些不理解,他自己是对那些所谓的食货之类的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他的心向往未来,希望有感受新事物的狂喜。但他尊重茶哥,把这疑惑

藏在心里。他不能接受的现实是,时至今日,如火如某的形势,茶哥怎么还要到湖州去考茶事之古,还要去接什么新娘子,婆婆妈妈的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会对局势发展保持这样一种少有的冷

静,在他看来,这已经是近乎冷漠了。甚至在听到他亲爱的弟弟没有被推选为第一批上北京的红卫兵之后,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忧心忡仲。他说,文化大革命究竟怎么搞,搞成多大的规模,还有待于时

间定论。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是中国共产党的天下,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一夜之间人头就要落地的地步,他总怀疑,有些人把局势估计得那么严重,是有其自身的不可告人之目的的。
  杭得放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的茶哥,他甚至认为他的思维是不是出了问题,他怎么还会得出这样大错特错的估计,一个崭新的世纪就要开始了,旧世界砸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得茶真的不知道得放的这种激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是旧世界?为什么要砸个落花流水?谁是奴隶?得茶在攻读史学中的确已经养成了吃猪头肉坐冷板凳的习惯,凡事不务虚,他对那些大而无

当的口号,本能地就有了一种抵触和警惕。
  "这一次你肯定错了!"得放盯住了得茶的眼睛,说,"你肯定错了!你看着吧,你会为你的错误路线的立场付出代价的。"
  "我不要你的结论,我要你的论据论证。"
  "你错了!错就错在你给我设置了一个理论的圈套,可是我不会去钻!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克伦威尔是有了论证才进行英国革命的吗?巴黎人民是因为有了论证才攻打巴士底狱的吗?阿芙

洛尔巡洋舰是因为有了论证才有了十月革命那一声炮响的吗?不用理论来证明什么——你只要走出校园,从你那些棺材板文化中抬起头来,举目四望,你就知道,全中国都已经开始沸腾了。从中央到地

方,从工厂到学校,从城市到农村,人民已经最大限度地被发动起来了。海燕在天空飞翔,它在迎接暴风雨,它在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燕在呐喊,杭得放也在呐喊。他在得茶的斗室中来来回回地走,形如困兽,怒气冲冲;鹦鹉学舌,豪情万丈。他接受这些言论与思想,不过是在刚才,但仿佛这些言论和思想的种子从来就生在他

脑子里,只是一场春雨把它们催发了出来罢了。他的口才、他的学识、他的勇气和魁力,像原子核突然核裂变,放出了人们根本无法估算的能量。
  比他大七八岁的哥哥大学助教杭得茶,虽然被他依旧大而无当但毕竟如暴风骤雨般的演讲镇住了。他紧张地看着得放,心想,会不会是我真的错了呢?人民群众正在创造的历史,难道是可以用以往

的一切经验来囊括的吗?如此近距离地洞察历史内在的发展规律、把握历史进程的走向,对年轻的杭得茶而言,显然是一件力不胜任的事情。他向得放递过去一杯茶,他想趁他喝茶之际,见缝插针地思

索一下。茶是白夜上次信封里剩下的那一点顾堵紫笋,非常好喝,但恰恰属于得放所言的棺材板文化。杭得放显然进人状态,一边就着那棺材板文化,一饮而尽,一边继续滔滔不绝——
  "人民群众为什么会被广泛地发动起来?为什么振臂一呼而百应?为什么这呼声来自最高统帅?什么叫史无前例?是谁真正歪曲了真理的声音?是谁要在神州大地上建立水泼不进针插不人的独立王国

?谁是躺在身边的赫鲁晓夫?"
  杭得放那么东一句西一句地对着他的堂哥呐喊着,仿佛得茶就是他革命的死敌,又仿佛那个死敌就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要通过这种穷追不舍的方式把它从灵魂深处逼出来。这样一阵没有明确目标的

穷追猛打,终于把他自己给追累了,伸出手去,对得茶说:"再给我倒点茶。"
  现在他坐在床头,神情沮丧,昨天被选下来的失败感重新涌上心头,他也就总算和从前的他挨上了一点点边。
  得茶发现他不再那么歇斯底里了,被他搅乱的思绪也才开始恢复一点正常。他当然还是同情他的堂弟的,堂弟的生活原则是永远第一,不要第二。这其中不是很有着少年人的虚荣、资产阶级的个人

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吗?他的那么些排比句,那么些反洁,那么些"必须"、"绝对"、"肯定"之中,不正包裹着一个非常软弱的、卑微的东西,非常个人的东西吗?如果真要批判,他自己不正是靶子吗?

不过此刻当哥哥的并不想点破他罢了。他爱他的弟弟,甚至爱他的"永远第一不要第二",他相信他是会很快成熟起来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革命也不在乎别人挑选。"他只好那么泛泛地宽慰他。
  "爷爷在政协也受冲击了。"他告诉得茶,得茶并不奇怪。这场运动会涉及到很多人,他们杭家人是在所难免的。
  "就把它作为对我们的一场考验吧。"得茶回答。
  得放很感动,抬起头来,说:"我会调整好自己的。我会让他们接纳我的。毕竟我还不是黑五类嘛。"
  现在,得放接受了这个同情和安慰,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信心足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说:"你还要去湖州接人家的新娘子吗?等你回来,这个世界会变化得让你认不出来!"








 





第05章

  茶学家抗汉,自马里首都巴马科乘飞机归国,在北京呆了一天。或许因为时差,他尚未从某种恍馆状态中恢复过来。
  杭汉是在六十年代初马里独立后的第三年去那里的——黑人兄弟想喝在自己土地上生长的茶,他们的愿望得到了茶之故乡中国人民的支持。茶,到底是种出来了,被命名为49-60号,显然与两个国家

的国庆节有关。49——60号长势特别好,插穗一年就可抽长一米,每个月都有乳白色的茶花悬挂枝头。作为主攻茶叶栽培学的中国学者杭汉,在那个懒散而又好客的热带国家里,便分外地享受着荣誉和

承受着别情了。
  在国外事茶,回头看东方,遥远得像梦,中国就带上了马可·波罗般的传奇色彩。西非内陆的茶园又大又静描,叫你无法想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现实含义。杭汉亦不是一个耽于

玄想者,他的房间里挂着一副对联:和马牛羊鸡犬家做朋友,对稻粱寂麦黍稷下功夫。那是茶学教授庄晚芳先生在他出国前赠送的,说是他早年立志学农务茶时的座右铭呢,杭汉也就把这种务实精神拿

来做了自己的座右铭。
  故而,人到中年的杭汉,通过各种途径听说的国内局势,不过是一个令人既感不安又生猜测的问题。杭汉模模糊糊地想到这十几年来的历次"运动",在国外,这两个字的尖锐感,被距离磨钝了。
   恢复感觉是需要氛围的。此刻,杭汉站在根本进不去的天安门前。盛夏八月,红旗翻飞,人山人海声浪如啸。所有的人都在叫喊,用的那一套词语,是以往运动中都没有用过的。杭汉除了听清楚了

"万岁"和"打倒",其他都还不甚了了。他不由想起了杭州的一双儿女,他无法判断他们会不会也在其中——他已经在西非呆了好几年,最后的那几个月,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可是眼下他站在首都北京,

站在红浪终于退去的天安门广场,夕阳西下,华灯初放,他看到一卡车一卡车从广场上捡起来的在欢呼中被挤掉的红卫兵们的鞋子,却一时找不到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感觉了。
  这种找不到感觉的感觉,一直从北京延续到上海,又从上海延续到杭州,直到他挤掉了衬衣所有的扣子,从火车车厢的窗口狼狈地跌出,终于站到了月台上。
  尽管他把国外带回的东西都暂寄在北京朋友处,但火车上依旧挤得一天一夜没地方坐。他累极了,而妻子黄蕉风果然没有来接他,关于这一点,他早有思想准备。他们虽生有一双儿女,但在杭汉的

心目中,他始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是把蕉风当作大女儿来看待的。她总是出错,没有他的照顾,这个胖乎乎的女人的生活,就像她的近视眼,终日增里增懂。杭汉激动地想念着家人们,步行从城站

穿越半条解放街。虽然满街都是"万岁"和"打倒",以及五花八门的游街队伍,但没有影响机汉思家心切的情绪,他折人中山路,在快到羊坝头的一家菜场里,竟然还发现了集市上的半木桶黄鳝。杭汉心

头一热,中国人的感觉,杭州人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
  称了三条本地大黄鳝,按老规矩,杭汉清营业员烫杀了再带回家。他记得菜场旁边有家老茶馆,老虎灶上有现成的开水。杭汉与伯父同住,知道伯父喜欢吃炒鳝丝,但全家人没一个会杀,以前杭汉

买了黄鳝,都是在那里烫杀了拎回家的,多年来也就成了习惯。
  杭汉不知,此一回破了祖宗多少规矩,连烫杀黄鳝也一并破了。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刚才卖黄鳝时就很不耐烦。菜场里成分比她差的人都造反游行去了,单把她留在这里抓这些滑腻腻的黄鳝,心里

不平衡。想迁怒,正恨着没有机会呢,机会就找上门来了。她定定地目击了杭汉片刻,用大拇指戳戳后墙,嗓音嘶哑地喝道:"你给老子看看灵清,什么年代了,还要我们革命群众杀黄鳝?啥个成分都没

查就卖给你,已经便宜了。你听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杀黄鳝!"
  杭汉先是吃了一惊,手提着那几条黄鳝一时发愣,后来便有些生气。杭州,出苏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该如西施一般的,怎么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帮的吃相!杭汉自小在温良恭俭让中

长大,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又是茶学权威,别人也是当他一个人物来对待的,这样听人说话,倒还不曾有过。援非的中国人,虽然也离不开政治学习,但也不曾发展到日日背诵语录,故而孤陋寡闻,

竟不知刚才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头禅。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轻轻地回敬了一句:"你这个女同志,这么说话,什么意思?"
  谁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盘扔得震天响:"你你你,你这个现反,竟敢说毛主席的话什么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现反!杭汉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来现反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下子,杭汉可是真正地碰了个顶头呆——怎么买了几条黄鳝的工夫,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来拉劝他

,边推边说:"好了好了,这位革命群众看样子是跟不上飞跃发展的革命形势了,赶快回去斗私批修,再不狠斗私心杂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游街了。"
  杭汉认出来了,拉他的正是开茶馆的周师傅,从前在汪庄当伙计的,抗战前夕他还请他们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过茶的,杭家和他向来就熟。他不解地边走边说:"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恨

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嘛,六四年我出国前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大家见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师傅边拉他到拐角处的老虎灶旁,边说:"杭老师你就再不要多说一句话了,今日要不是小撮着伯让我拉了你出来,说不定一顶高帽子已经戴在你头上,铜锣敲敲游街去了。"
  正说到此,小撮着就在老虎灶旁的旧八仙桌后立了起来,用脚踢开了长凳,说:"我眼睛不好,也没看出是汉儿。不过听声音看做派,必是我们抗家人。"
  杭汉见是小撮着伯,虽是老了一些,精神却是好的,便着急地说:"撮着怕你也进城来了,亏了你拉我过来。我出国几年,家里的事情都接不上头了。"
  小撮着伯用手指了一下周围,说:"莫提你出国几年,连我这日日在家门口拄着的人,也接不上头了呢。"
  周师傅连忙为他们二人冲了茶,摆着手压低声音说:"撮着你也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被红卫兵听见,抓去游街!"
  "老子1927年的老党员,老子革命的时候,这群毛孩子的爷爷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老子怕他们这些小猢狲属毛灰!"
  "你小撮着是1927年的老革命,我周二可没有你的光荣历史可以拿来吹。不要到时候你掸掸屁股就走,连累我这老虎灶也开不下去。"
  杭汉见周师傅一边在老虎灶前为他烫杀黄鳝一边那么说,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不会的,不会的,公私合营那会儿,我们忘忧茶庄都合营掉了。记得当时你也想合的,没地方合,这才留下的嘛。"
  "杭老师,你真是不知今日天下如何走势!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根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多少年,这一回算是真正保不住了。"
  周二这么说了,杭汉倒是有些上心,这才抬头仔细看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炉面是平的,下埋大锅,靠里砌两口小锅,远远看去,小锅似虎眼,大锅似虎口,那通向屋顶的一根烟囱,倒是像煞了一根

老虎尾巴。旁边又置着几张八仙桌,配着数条长凳,这就便算得上是茶馆了。杭汉还能记起那老虎灶旁贴的一副对联: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如今这副对联已经换得一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

月换新天。
  虽然这资本主义的尾巴说割就割,但此刻既未割,那尾巴上便依旧坐满了看热闹的人。从前茶客相坐,谈的话题,天一句地一句,什么都有,杭州人称之为说大头天话。这个大头天话里也是包括革

命的。但从前在茶馆里阔谈革命,毕竟多为风雅,不像今日,除了革命,茶馆里也没别的主题可以阐发了。杭汉边喝茶,边等着周二和摄着帮他收拾黄鳝,边听人们评点眼下局势,听一个茶客搭腔:"我

们街道有个女人,一个人守着个儿子过,人也漂亮,脾气也好。昨日红卫兵去她家抄了,说是台湾特务呢。我去看了,嘿,那才叫挖地三尺!把地板都撬完了,说是要查那发报机呢。"
  "查出来了吗?"众人就心急地问。
  "要那么好查,还叫台湾特务吗?"说话的不屑,"那女人也是硬,红卫兵拿皮带抽,也没把发报机抽出来,我看就差上老虎凳了。可惜不是白公馆渣滓洞,那女人也不是江姐。最后几个小将也急了,

说她是花岗岩脑袋死不开窍,浇了一头的沸水……"
  听到此,众人不由轻叫起来,说:"亏这些小将想得出!"
  茶客站了起来,抖抖手里的小彩旗说:"你们哪,都记着,这碗茶也不能够再喝上几天了。保不定一会儿来群红卫兵,也往茶桌上泼那沸水。你当我们这样二郎腿跷跷,茶杯托托,是什么人?统统都

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一万年不得翻身呢。"
  他这么说着,就扬长而去。杭汉心里忐忑,想问问那人是哪个街道的,张了张嘴,也没有开口。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摸不着头脑,也让人恐惧。他有一种万丈高楼就要一脚踏空的不幸的预兆。现

在他已经彻底忘记了非洲——真不可思议,他离开那里才两天,就已经无法判断,那个黑非洲中的绿色的茶园,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了。
  头上不远处钟声响了,是熟悉的钟声,青年会的钟声,是他杭汉青年时代的英勇无畏的象征。可是,此刻他手里拎着一串杀好的黄鳝,却茫然失措。他看看东又看看西,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挪。他

记挂着杭州的所有的亲人,既想往羊坝头走,又想别过头到解放街,那里住着他的亲生父亲杭嘉平和他的宝贝儿子。父亲是政协委员,也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点局势的内幕。
  就听口号与刺锣又密密响起,但见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杀将过来。那领头的小将,一身军绿,一边倒走,一边叫喊,黑发一耸一耸的,背脊上一大片的汗渍。因为不停地挥手,皮带扎着的衣服下

摆都耸上去了,在腰上拧成了一团。游行队伍一圈是用绳子围起来的,前面绑着些牛鬼蛇神,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个个都弄得奇形异状,恐怖古怪,像是古装戏里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只是自己敲

着锅锣开道罢了。后面,倒像是开了一家流动的成衣铺子店。两个人一排,一头一尾地扛着晾衣服的竹竿,竹竿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有貂皮大衣、缎子旗袍、高档呢料子的西服。人群一下子就挤

成了堆,杭汉被他们裹挟在其中,看着看着,耳朵就嗡嗡响,眉毛上的汗直往眼睛里掉。不知怎么的,他瞧着这些东西怪眼熟。
  小撮着在旁边对他耳语:"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人革命真是容易,把人家屋里的衣服抄出来到各处亮一亮相,也没有国民党蒋介石来追杀,这算什么好汉?我们那时候才叫提着脑袋——"
  杭汉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小撮着伯,你给我上去仔细瞄瞄,那件灰呢大衣旁边,捧着个暖锅一般的东西走着的姑娘,我看看有几分像我们家的迎霜——"
  小撮着脚一眼就回过头来说:"不是迎霜还能是谁?你看她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你仔细看看,不是那年你上苏联专门买回来煮茶的?你爸爸喜欢,你就送给他了。"
  "莫非这个茶炊也成了四旧?"杭汉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一层不相信他没有说出来——他的那个和她妈妈一样胆小的女儿迎霜,竟然敢捧着个茶饮——那东西可不轻——走在斗志昂扬人

群簇拥的大街上。
  小撮着跺脚叹气说:"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那年你刚刚捧回这个东西,我就说了这种洋货没意思。苏联修正主义赫鲁晓夫他们用用的东西,你拿来用干什么?还不是用出祸水来了!"这么说着就一

头钻进人堆里,找迎霜去了。
  杭迎霜手里捧着的那个茶炊,俄语称为"沙玛瓦特",是紫铜锻制的。那年浙江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庄晚芳先生带国外留学生,首先就是从两名苏联学生开始的。杭汉第一次从他们那里听说茶炊,回

家向曾经去过苏联的父亲请教,父亲对那渗透俄罗斯风格的茶炊大加赞赏。以后他作为中国茶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苏联,千里迢迢地就专门背回来一个,送给了父亲。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骄阳下,

由自己的女儿捧了出来示众。他满脸发烫,汗如雨下,后背却刷的一阵凉到了前胸,此时女儿已出现在他面前。
  1956年,杭汉与他的同事们刚刚培育出了一种小乔木种的茶树优良品种,因在霜降之后仍有新芽萌发,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姑娘,正等着他取名呢,他看着姑娘的小胖脸,

说:"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妈,但一脸的紧张,看不出见到父亲时的喜悦,只是睁着大眼睛说:"是哥哥叫我来的,是哥哥叫我来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个已经蹦远了的领头喊口号的红卫兵,杭汉可真正是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
   "你们把爷爷家给抄了?"杭汉的声音变了调。他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看了这些大衣旗袍他会那么熟悉。
   迎霜低下头去,俄顷,又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目光又空洞又坚定。那么就是了,就是这一对儿女干的好事情了。他一把抱过了茶炊就往回走,迎霜跟在父亲后面,几乎就要哭了起来,抽泣着说:"

妈妈进牛棚了。"
  杭汉停住了脚步,看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的额上,奇怪地浮着几条皱纹。女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她小声地问:"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特务?"
   "我?'
  女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妈妈进牛棚了,交代你的问题。造反派已经来过我们家了:你是日本特务,爷爷是国民党,我们是要和你们划清界限的!"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猛地站住,从父亲

的怀里抢过了那只茶炊,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一切重在表现。"
  这话根本就不像是她这样十二岁的孩子说的。她回头就走,杭汉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胖胳膊。他一边揩着自己脸上的汗——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是热汗还是冷汗——一边问讷'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他自己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女儿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困惑着她许多天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倒退着走,那个大茶炊被她抱在怀里,胖鼓鼓的像是抱着个小孩。她就这么摇着头转身,小跑着走了。

后面看去,她可真像是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杭汉没弄明白,女儿的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弄明白那些突然涌现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名词:黑五类、牛鬼蛇神、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恍

兮馆兮,不但不知今日是何时,也不知今日所处何地。他想张嘴,但突然发现自己语言发生了障碍,母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已经不能用"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样的词组语段,来与人们

对话了。
  杭汉到羊坝头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大街上白天群情激奋的场面暂告一段落,小将们纷纷回营补充粮草去了,杭汉也拐进了伯父嘉和家的老院子。
  在大院门口的垃圾箱盖上,杭汉看到报纸堆里漏出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样子很摩登,看着眼熟。他想起来了,是蕉风的鞋子,放在家里很多年了,也没人再去穿它。他顺手拎了起来,眼睛都热

了,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蕉风的体温。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那串黄鳝,小半天下来,都有些发臭了。他顺手一扔,让那黄鳝换了皮鞋,没有再多想,夹着鞋就走进院子,穿过早已失去了原样的弄堂和天

井,到家门口。见房门紧紧关着,就用细细的高跟鞋跟敲打着。从门里伸出了一个脑袋,是住在龙井山中教书的盼儿。一见他手里的高跟皮鞋,细眼睛都惊圆了,失声叫道:"怎么又回来了!"
  杭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母亲叶子一橹手把杭汉拉了进来,接过了那双鞋子,心有余悸地问:"有人见你手里的鞋了吗?"
  杭汉说:"没注意,好像……"
  "——有人看见了?"叶子问。她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好笑,杭汉摇摇手说:"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这么大的群众运动,谁顾得上你们手里的一双高跟皮鞋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掀得天翻地覆,日本鬼子扫荡过一样,叫他愣住了,瞠目结舌。回过头来看看,伯父嘉和站在门口。母亲叶子哭了起来,说:"他们昨天来抄的。"
  杭汉干巴巴地问:"蕉风是从这里带走的吗?"
  嘉和说:"不要急,不要急,他们不过是翻了翻,没大弄。我刚刚从她那里来的,他们说是教职员工集体办学习班。被带走的人还有很多,蕉风自己把事情说说清楚就好了。"
  杭汉坐都没有坐下来,就要向外走,说:"我现在就去说清楚。"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叶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你明天再去吧。"杭汉看着这两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们拉住他是对的。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够露面。他一露面,就会被那些人抓进去的。
  嘉和几乎半夜没睡,从昨天那些不速之客来翻过这里之后,他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要说杭家的细软,这几十年来,也可以说是几乎荡然无存了。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茶庄中的小伙计相比,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嘉和觉得很踏实。直到昨日造反派们从这里带走了蕉风,他们才

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需要破的四旧啊。
  左邻右舍都在热火朝天地毁物,院子里焦火烟气,纸灰满天飞,倒像是下了场黑雪。叶子不停地轻轻跺脚,对着嘉和发小火:你怎么还不烧啊!你怎么还不烧啊!可杭嘉和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

他看着叶子,说了一句相当严厉的话:"又不是日本佬进城!"叶子就怔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嘉和顿时心软下来,搂过了叶子,贴着她的脸,说:"别害怕,有我呢。"叶子看看丈夫,说:"我不是害怕,

我是担心。"嘉和拍拍叶子的肩膀,说:"我去去就来,回来就办事。" 叶子说:"我真是担心。"嘉和就叹气说:"不要担心嘛,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还没有经过?"
  嘉和是想去一趟陈揖怀家,他在中学里教书,市面应该比他更灵一些。
  陈揖怀住在离他家不算远的十五奎巷,还没走到他家客堂间,就听里面一片哗啦哗啦地卷纸轴的声音。进门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铺着名人字画。陈揖怀这个胖子,在这个初夏的一大早,已经忙

得油头汗出。他关着门,开着日光灯,手里举着个老花镜,扑到东扑到西,舍不得这些一世珍藏的宝贝。见了嘉和,举起一张文人山水画,说:"嘉和,这张画还是上个月我专从苏州收得来的,说是文微

明的真迹。我看着也不像是仿的,还想让你来过过眼,不料两个小祖宗就催死催活要我当四旧烧了。昨日已烧了半夜,你看看你看看那些东西——"
  他用脚踢踢红木桌子底下的那只破脸盆,里面那些拆下来的画轴头子横七竖八的已经塞得满满,像一只批满了香烟屁股的烟灰缸。陈家夫人听了丈夫的牢骚,吓得一边趴在门隙上看,一边压低声音

埋怨:"轻一点轻一点,当心人家听见。"
  这边话音刚落,门就喷喷喷地响,陈家那两个晚辈——嘉和都认得,从小就抱过他们的,一个外孙,一个孙子,臂上套着个红袖章,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上门来了。爷爷外公地叫得一个响,陈揖

怀看看老友,无可奈何地说:"来了,破四旧的来了!"
  说着就去开门,虽然心乱如麻,脸上还露着笑,说:"我和你奶奶外婆都准备了一夜,全部都在这里了。"
  那两个小将叉着腰,见了嘉和也当没见着,连个头也不点,仿佛一夜间他们已经高不可攀,只用脚踢踢那堆旧纸,说:"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不相信你们自己再去查查。"陈夫人连忙搭腔。看看嘉和在一旁不语的样子,又连忙解释说;"揖怀学校里的红卫兵原来说了,要到家里来抄这些四旧的,还是看在孙子外

孙的面上,让我们自己处理了,两个孩子回学校也好交代。"
  陈揖怀抖开了那张古画,走到院子里,只听哗啦一声,自己就扯开了画轴,扔给那两个孩子,说:"烧吧。"
   听着这嘶啦的一声,嘉和的心都拎了起来,手按在胸口,一时就说不出话来。探出头去看,见那两个小祖宗正蹲着,一人一把刀,对开劈剖那些圆鼓鼓的画轴,一边海海地叫着,说:"劈了通通当

柴烧,废物利用,通通烧掉!"陈夫人站在旁边,一边抖着脚,一边点着头,连声说:"通通烧掉,通通烧掉!"
  杭嘉和原是来寻求支持的,看到此处情状,竟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什么也不想说了,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声"你们忙你们忙",就往外走去。刚刚走到门日,就见揖怀赶了上来,拉住嘉和问

:"嘉和,你说,这个运动还要搞多久?会不会和五七年一样?"
  五七年陈揖怀也是差点做了右派的,提及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嘉和无法回答陈揖怀的问题。他一生,也可谓是历经人世沧桑了,但他还是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只预感,正如那些红卫兵高喊的一样,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它会走向哪里,会把我们每个人

的命运挟向何方,谁都不知道啊。
  正相对无言说不出话呢,只听陈师母就在巷口那边叫:"揖怀,揖怀,革命小将到我们家里来了!"
  两只残手就突然拉紧,陈揖怀紧张地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来抄家了。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幸亏昨日烧掉一些。"
  嘉和只好说:"女中的学生,姑娘儿,怎么闹也闹不过得放他们的,你随她们去吧。日本佬手里都过来了。"
  这句话对陈揖怀显然是个很大安慰,他松了手,说:"等这阵子过去我再来找你,你自己也当心。"两人这才告别。那胖子也不敢慢吞吞走,跑着回去,一边还叫着"来了,来了……"嘉和站在那里,

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转弯处。
  嘉和回到家中,才发现四旧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根除的。这些年来,尽管他身处寒舍,清心寡欲,可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四旧的蛛丝马迹。
  首当其冲的就是蕉风的那双高跟皮鞋。
  叶子拿着一根棍子在床底下捞的时候,只是想检查一下床底下会不会藏着什么四旧,没想到果然就捞出了一双皮鞋。她顺手拎出那双鞋子的时候,还无法断定它究竟算不算是四旧。她把它提在手里

,就问刚刚下山来的盼儿,说:"你看看,造反派能容得下这双鞋子的跟吗?"
  盼儿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画着十字轻声呼道:"主啊,这不是那年黄姨从英国带回来的皮鞋吗?蕉风脚胖,又嫌它跟太高,一次也没穿过。那时还说要送给我呢。我一个当教师的,为人师表,哪

能要这个,没想到你们一直把它放在床底下。"
  "照你这么说来,这双鞋就是四旧了?"两个胆小的女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感染着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然后几乎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扔了!"
  叶子把这双高跟皮鞋递给了盼儿,盼儿走到门口,打开门缝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来说:"我不常来,这会儿拎双皮鞋出去,人家会盯住我的。"这么说着,就把皮鞋递给了叶子。
  叶子想了想,用一张旧报纸包着鞋就出了门,没过两分钟,就大惊失色地夹着皮鞋跑了回来,说:"不行,门口正在开批斗会呢,斗的是巷口粮站的老蔡,说是反动军官,这鞋扔不出去。"
   "你回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盼儿又问。
   叶子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一把把皮鞋扔进床底,说:"不知道,根本就没敢往后面看。"
   嘉和想了想,薄薄的大手掌就握成了拳头,说:"唉,不就是一双高跟皮鞋嘛,把它砸了不就完事。"说着蹲下,又用扫帚柄把那双皮鞋弄了出来,一边说:"拿刀来。"
  杭家人原本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从前这类事情,自有下人去做。以后没了下人,总还有小撮着跟着帮忙,再后来就是邻居朋友帮忙,所以家里除了一把切菜刀,哪里还有什么利器。此刻,叶子从厨

房里取了菜刀来,嘉和接过,就地对着那高跟一阵猛砍。叶子一迭声地喊道:"小心手指头,小心手指头。"突然想到当年嘉和自己砍自己手指的事情,立刻就嘤住了声音。
  他们都小看了这双英国进口高跟鞋。嘉和怎么砍,那鞋跟也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叶子这就急了,说了一声"你不对,还是我来",接过那刀来继续砍。这一刀下去不要紧,高跟鞋索性一个大反弹,

一下子蹦到五斗橱上,砸破了一只茶杯,又掉到地上。盼儿不由尖叫一声说:"不得了,千万别砸了伟人像,我们学校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昨日还被公安局抓走了,说是拿伟人像当了手纸呢。"
  嘉和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倒不是担心伟人像,五斗橱上共放着两件要命的东西,都是从花木深房里取出来的:一是那把无价之宝的曼生壶,一是那只天目盏。好在这两样宝贝还在,他就又伸出手

去说:"还是我来吧。"
  盼儿却接过了刀,一边画着十字,念叨着上帝,一边避着刀锋,颤抖着声音说:"还是我来试试,还是我来试试!"
  眼看着这双该死的高跟鞋,在杭家几个人的轮番打击下,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白色的鞋皮下面灰色的鞋跟坯也露了出来,但鞋跟与鞋面之间的联系,却依旧令人惊奇地牢不可破。嘉和束手无策地

坐在床边,盯着那双被按在地上负隅顽抗的高跟鞋。生平他曾杀过一次鸭,用力过猛,鸭头都断了,挂在脖子上就是不往下掉。鸭子带着这截断了的头颈,疯狂地在院中瞎跑,最后跑到他的眼前,用一

种人一般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很久,一头栽下死去。此刻,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这双皮鞋是有眼睛的,那么它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呢?
  他不愿意再这样对待这双高跟鞋了。他觉得,如果再这样砍下去,这双鞋跟会睁开一双断头鸭子一样绝望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捧着那双用报纸包着的鞋子,送到了门口的垃圾箱旁。垃圾箱里很脏

,他的手伸了好几次,也放不下那双白色的美丽的鞋。最后两眼一闭,撒手悬崖一般地一扔,放在箱盖上,掉头就回来。
  没想到,才一顿饭的工夫,这双皮鞋又顽强地回来了。
  嘉和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物与人一样,也是各有各命的。随它去吧。"他说完这句话后,朝叶子看看,老夫老妻,都是心领神会的了。她就拿出一只纸盒,把皮鞋放了进去,重新推到床底下了

。在座的几个人,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杭家这几十年来,慎独为本,这才保着一派平静。嘉和老了,一切狂风暴雨的事物,都不再适应他那颗激情已经预支殆尽的心了。
  他转身取过了那把曼生壶,对盼儿说:"这把壶,原本就是你交给我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从禅房里拿了出来,重新还给你吧。"
  盼儿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她因生着肺病,已经在龙井山中独居二十年了,以后病好了,她也不想再下山。那里的空气好,茶园中养着她这么一个人,先是做代课老师,以后日子长了就转了正,她

也就安安心心在那里呆着。她没想到,父亲这一次叫她下山,竟然是为了这一把壶。这么愣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喉咙就塞住了。嘉和也摇摇手,不让她说,却对杭汉他们说:"山上人少,这东西易碎,

还是她留着省心。"
  嘉和又指着那天目盏说:"还有这只兔毫盏,是个据过的,我想想总不见得也当四旧了吧。什么时候方越回来,送给他。方越干了烧窑这一行,收了这个我也放心。这几样东西分掉,我手头要藏的东

西,现在也就只有项圣漠的《琴泉图》了。不要说它是四旧,哪怕它是八旧十旧一百旧,我也不能毁了它的。"
  杭家人都知道这张画的珍贵:当年执儿张在茶楼为嘉和助棋,被日本佬打死,咽气前还不忘记告诉嘉和此画的下落,从此嘉和就把它当了性命来看的,他说这番话,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不知道

这种时候,这幅画又能藏到什么地方去。
  嘉和却说,他已经想好了,放到得茶的学校去。放在他那里,不会出事的。
  "其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便了吧。"
  他的那只断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在空中轻轻地划过了一条弧线,杭汉看得心都惊起来了。
  这就是少少许胜多多许,万千话语,尽在不言中了。屋里小,家具就显多,摆得一屋子黑压压的,又兼黄昏未开灯,外面的沸腾声仿佛就远了。一家老小默默地围在一起,茶饭无心,闷声不语,只

想那么久久地呆下去。
  猛听到外面一个尖嗓子叫了起来:"杭家门里——"叶子吓得跳了起来,才听到下一句——"电话——"
  两老就争着要出去接电话,一开门,来彩就挤进门来,压着嗓子耳语:"杭先生抗师母,清河坊游街,我看到你们家方越戴着高帽子也在里面呢!"
  一家人顿时就被冷冻在这个消息里了。
  来彩顾不上杭家人的表情,一边说:"别告诉人家是我通报你们的。"一边开了门走,在门外还没忘记喊:"革命群众都记牢,我们羊坝头从现在开始不叫羊坝头,叫硬骨头巷了!革命群众都记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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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右派分子杭方越,在革命群众眼里是死老虎,扔在浙南龙泉山中烧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那怪谁?这是个命既大而又苦的人,从小颠沛流离,日本佬枪炮下几次死里逃生,绝处

总有贵人相助。自幼受了杭家人熏陶,就成了一个不太有政治头脑的憨子。既然憨了,就憨到底吧,却又到底还有血缘里的那份聪明,一大半用在业务上了,一小半张开眼睛东张西望,就用到了不该用

的地方上。在美院学的工艺美术这一行,刚刚工作,五七年大鸣大放,他提了条意见,说解放后人民生活不注意审美趣味,烧的一些瓷器过于粗糙,还不如明清时期的一些民窑瓷器精致,结果一总结,

变成新中国的共产党还不如三百年前的皇帝会当领导,这还了得?又加生父为汉奸,生母在美国,他不当右派谁当右派?发配浙南山中——你不是那么关心烧窑吗,我就让你烧它一个够!
  好在方越跟着忘忧在山里也呆了那么些年,也还吃得起苦。再加从小就跟着无果师父烧过窑,大学里学的又是工艺美术,龙泉又是中国古代名窑哥窑弟窑的发祥地,杭方越在那里倒也是歪打正着。
  这一去,就好像回不来了。哥窑弟窑的烧制法,已经失传了几百年,方越和同事们花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前几年相继破秘。山中一住十年,虽然户口还在杭州,但老婆孩子却都是当地农民。山里人

倒也不曾对他白眼相加,他也算是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可怜终究是个倒霉人儿,屋漏偏逢连日雨,老婆带着儿子上山劳作,竟被毒蛇所咬,来不及抢救,死了。方越痛苦了一番,想想忘忧哥一生未娶,

在天目山做了守林人,不是也过了半辈子,这才活过心来,只是儿子杭窑太小,他一个人带不过来。正发愁呢,得茶来信,说他的养母茶女可以带杭窑,于是便跟了去。而他和他的同事们,也就在山里

扎下根,继续恢复对龙泉窑烧制的课题研究。这次来杭,就是汇报这方面的进展。没想到一进机关大院就被拿下,临时套了顶高帽子就上了街。
  游斗正酣,突然红卫兵们就散了,说是灵隐寺那边有行动,需要人力支援,他们把牛鬼蛇神扔在路灯初亮的十字街头就不管了。杭方越在山里时间太长,本机关有许多造反派竟然都不认识他,赶着

牛鬼蛇神往回走,就把他给落下了。方越运动过得多,也有些老油条了,再说刚进城里,还不明此次红色恐怖究竟有多恐怖,傻乎乎地提着个帽子正四下里观看呢,一眼就看到了养父嘉和与二哥杭汉。
  杭汉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帽子,快步往前走着,边走边说:"走得理直气壮一点,就当我们是造反派,专门去游人家街的。"亏他回到杭州才半天,就已经开始学会斗争了。
  嘉和却问:"越儿,你怎么改名叫周树杰了?"
  方越被这二位挟着走,边走边埋怨着:"我跟他们讲了我不叫周树杰,我叫杭方越。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非把周树杰的帽子给我戴上了。周树杰是我们厅的领导,那年我的右派还是他定的,怎

么我就成了他。我再回头看,他就排在我身后,戴着我的高帽子呢。我想换回来,红卫兵也不让。他们都不理我,当没听见。"
  方越好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东张西望,突然站住,指着街对面一家店说:"这不是奎元馆吗?我一天没吃饭了。"
  杭嘉和想,亏他这种性情,随遇而安,想得开,这十年才活得下来,换一个人试试?又想,也不知方越这孩子多久没吃过杭州城里的面了,这么想着,接过了那顶帽子,说:"走,吃虾爆鳝面去。"
  他把高帽子随手放到门口,三人就进了面馆。这奎元馆的面,也是几十年的好名声了。革命,革命,总算还未把虾爆鳝面革掉。嘉和要了三碗,又对伙计说:"三碗都过桥。"伙计走开时,嘉和对方

越、杭汉二人笑笑说:"今日越儿是辛苦了,汉儿又刚刚从国外回来,我请你们客,过桥。"
  过桥面,或是杭州人的一种特殊的面条吃法,就是把面条上的料加足了另置在小盘中,用来下酒。嘉和要了过桥面,就是要请他们二位喝酒了。果然嘉和又点了一瓶加饭,说:"下次专门吃过,今日

意思意思。"
  杭汉虽和大伯几年不见,但他是最懂这老人心事的,喉咙就噎着,说不出话来,三人就先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面上来了,他几次举著也难以下咽。他是不胜酒的,此时却陪着伯父一杯一杯喝。方

越饿了一天,自顾填肚子,呼嗜呼嗜吞着面条,却问:"二哥,非洲比这里热吧,茶叶可生得好?"
  杭汉一下子就想起了非洲,才离开了两三天,却恍如隔世。他不是一个很善于言词的人,但这时却强打精神,自己宽自己的心,说出的话倒像是首诗:"非洲怎么不热,一年到头都可采茶,每个月都

可见茶花发,白花花的一片。我们在苗圃里插下茶穗,一年就有一米可长。到了雨季,茶叶就越发可看。茶园周围,那是一片片的火焰树,高高大大的,比街上游行的红旗还红。火焰树旁边,芒果树挂

满了浅黄色的果实。香蕉的叶子,比门窗还大,一串串的香蕉,就挂在中间,就像一串串的眉月。还有一大球一大球的菠萝,像士兵一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立在茶园旁边
  正说到这里,突听一声吼:"周树杰!周树杰!谁是周树杰!"
  只见一个服务员拎着那高帽子走进店堂,猛的一声吼,那三人顿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杭汉的脸就刷的一下白了,方越突然就站了起来,却看见嘉和坐着,朝他笑了一笑。突然,方越就感

到了一阵轻松,就像那年从深山里出来时第一次到杭家见到他一样。义父那没有了小手指的左手朝他挥了挥,他就重新坐了下来。那服务员却走了过来,警惕地问道:"谁是周树杰!"
  嘉和却问:"请问,厕所在哪里?"
  服务员用手指了一指,拎着高帽子回灶间去了。嘉和咧了咧嘴,说:"再往下说——"
  "说什么?"
  "说你的非洲啊广'
  "哄哄,非洲,非洲的茶园旁边,还开满了合欢花。茶不是喜欢阳崖阴林吗?这些合欢花一束束地开着粉红的花,就是阴林。茶树上面成群地飞舞着长尾巴的金色鸟儿。我们的茶,在它们眼里,就是

最美好的东方伙伴。懊,我差点忘了说,还有面包树,猴子最喜欢吃那东西。仙人掌长得比人还高,它开的花,那才叫好看呢,非洲啊……"
  杭汉突然停著不言了,看着他们,他看见他们的眼睛都已经是红红的了,自己的眼眶就一热,哺哺自语:"非洲……非洲……"
  "被你那么一说,我真想去一趟非洲啊……"嘉和说,和两个晚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两个晚辈却停著望着他——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崇敬的神色。这是大难临头时的成年男子对德高望重之辈的依

赖。杭汉一口气干下了这杯酒,就着眼泪,说:"伯父,吃了饭,我想到父亲家里走一趟。"
  杭嘉平被封在院子里,既进不了他的屋门,又出不了他的院门——红卫兵可真能革命,拿大字报把他家的院子大门和屋门都糊了起来。好在七斗八斗一阵,皮肉吃点苦头,还未伤筋动骨,也许是看

在得放的面上,还没拉他去游街,只是乱七八糟掳了一些东西,一声号令,就撤了。
  八月份之前,嘉平是拥护这场革命的。要抓党内走资派,他想,这又何乐而不为。反正他也不是党员。有些党员干部,早就该这么冲击一下,头脑清醒清醒了。五七年是知识分子给他们提意见,还

没怎么触及灵魂呢,就被一棒子打下去了,他算是侥幸过关,当时吴觉农先生也在政协,关键时刻保了他。不过他也没有少检查,想起那时候他杭嘉平竟然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之时,事后他汗

毛都会竖起来。他想这还是他吗?还是那个搞工团主义、去苏联留学、参加过北伐的杭家二公子吗?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唱反调了。不用他唱,因为毛主席已经发现了问题,毛主席还是伟大啊,他不会

因为五七年大鸣大放之后就对党内的严重问题视而不见。这次他不再依靠知识分子了,他依靠青年学生,依靠工农兵群众。群众和知识分子风格是不同的,群众什么也不怕,他们不但要触及人的灵魂,

还要触及人的皮肉。从前那些严重的官僚主义分子,这下确实有他们的好看了。群众的怒火不是无缘无故就那么点起来的,他乐观地想。
  要抓走资派,难免他们这些无党派人士也会吃点误伤,围攻起来一起批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杭嘉平私下里愿意承受这种磨难。他想,要党改正错误,看来也只有这样猛烈地冲击一下了。谁知过

了八月,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发表,工作组联络组一撤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把军帽那么一挥,一切就迅猛地走向了极端。杭嘉平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一个思想趋于极端的

人,年纪虽大,思想依然容易偏激。即使是他这么一个人,对这场运动的理解也已经走向了不理解。运动越来越激烈,范围越来越大,党内党外、各行各业、知识分子、工农群众,谁挨上运动的边就谁

倒霉。最后弄到传统也不要了,学校也停课了,工厂也不上工了,街上出现造反派,所有的社会秩序、公德、规范、习俗,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到了这个地步,杭嘉平不得不想想,这个世界,正在发生

着什么,而他自己,也正在面临着什么了!
  杭嘉平最痛心的是他的得放。他没想到首先带着红卫兵来抄家的,会是他的最得意的孙子。当他和一群黄毛小子黄毛丫头站在他面前,要他交出反动证据时,他吃惊地摊着手说:"我哪有什么反动证

据!我革命都革命不过来呢,你们说话可是要有证据的啊!"
  孙子冷笑一声,说:"你当我们革命小将是瞎子?这半个月来,你每天早上在厕所里塞什么东西?"
  杭嘉平惊得背上的汗刷地流下来。这段时间,他确实是在销毁一些信件。办法也独特,先拿脸盆把信件泡软了,第二天一早倒到抽水马桶里冲掉。他爱写信,自然回信也多,但五七年之后,他写的

多是应酬之作,还参加了诗词学会,也无非是风花雪月加三面红旗罢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充满了遗老的头巾气。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他还是不敢留下,统统消灭在下水道里。有几回马桶被塞住了

,他就让孙子来帮他通。他虽然没跟孙子说厕所为什么会堵,但也没有想过要隐瞒。没想到孙子就那么出卖了他。孙子竟然能从厕所里拣出一批信,那是黄娜从英国寄来的。孙子大声地叫道:"老实交代

,你是怎样里通外国的?"
  "那是你奶奶给我的信!"
  "谁叛党叛国,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得放突然叫了起来。杭嘉平活到六十五岁,此刻真是如梦大醒,盯着孙子得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杭嘉平住的院子,在解放街的马坡巷小米园后面。这小米园,传说是明代大书法家米茉的儿子小米的故居,后来又成了清代大诗人龚自珍家的院子。平日里,此处也是一个闹中取静之处,杭家又是

个独门独院,被画家黄娜悉心收拾,很是像样。如今造反不过月余,院里院外,摊得一世人界。各家墙头和门上贴着一张张的标语和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墨水还是湿的,流下来一条条的,像是被雨淋过

了一样,人名上打着红叉叉,那红颜色也是湿的,流下来,像血,殃及南廊下的一只八哥,也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现在整个街巷突然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打着红叉叉的人名

,那情景,不能说是不恐怖的了。
  白天来抄家的时候,大门口来来回回地集聚着一群人,冲进来也是着实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后来大门被封上了,院子里反倒安静了。现在是夜里,残月东升,杭嘉平当院而坐,就着天光,还能看到

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东一条,西一条,就在风中轻轻地舞动。间或,他还能听见院角处有泼刺泼刺的水声。他想起来,那是黄娜从前在院角建的金鱼池,被小将们砸了,水漏得

差不多了,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正在挣扎呢。
  反正家里也进不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干什么,什么也不能干了,就去救那些金鱼的命吧。
  院里还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所幸还未被砸了,嘉平正接着水呢,就听后门钥匙响。这扇后门自黄娜走后,就没有再被开启过。嘉平神经绷紧地想,是不是小祖宗又回来了。他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

会突然之间地怕起他的孙子来了。
  推门进来的,却是已经三年未见的儿子杭汉,他激动地冲了上来,抓住父亲的手就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们打了你哪里?"
  父亲的头就晃着,躲来躲去,说:"门都封了,瞧你回来的好时候。"
  杭汉这才说,后面还有人,是伯父,专门来看他的,不知道要不要紧。嘉平说估计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赶快让嘉和进来。杭汉又说,还有一个人呢,方越,他能不能也进来?
   自从方越做了右派,嘉平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起来已经十年了。嘉平一跺脚,说:"横竖横拆牛棚,都进来。"
  话音刚落,身材偏矮的方越就搀着瘦高的嘉和,出现在院子里。大家愣了一会儿,无言以答。好一会儿,嘉平方说:"惭愧惭愧。"
  嘉和连忙摇手,答:"彼此彼此。"
  "屋里封了门,进不去了。"
  嘉和说:"找个角落就行。"他们移到金鱼池的水泥池边,摸索着坐了下来,说:"人活着就好,还能说话就好。"又说,"越儿,看看你嘉平叔,多少年没见到了。"
  方越鼻子一酸,叫了一声嘉平叔,就蹲了下来。
  杭汉团团转了一圈,想撕了那哗啦哗啦挂在空中的标语纸条,又吃不准,手都伸出去了,看到上面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军官杭嘉平,便问父亲:"这是谁那么胡说八道?!"
  嘉平摆摆手,生气地说:"让他自己回来撕!"
  杭汉知道父亲指的是得放,叹口气说:"还不如前几年跟着黄姨去英国呢。"
  "她是一向做逃兵做惯的,哪一次不是国内有些风吹草动,她就想往国外跑。你看你妈,那么多年,她出过杭州城吗?"
  杭汉想,也许并不是国内的那些风吹草动让他的这位后妈走的,也许正是父亲刚才的那番话才把她气走的呢。二三十年过去了,杭汉的这位岳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嘉平前妻的忌妒。杭汉由他的岳

母想到了他的妻子蕉风。蕉风十九岁就成了他的妻子,二十岁就生了得放,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岁。她一向习惯了在杭汉的羽翼之下生活,她怎么对付得了这样的冲击呢?一想到蕉风那双有些木然的大眼

睛,一动不动地睁在她的眼镜片后面,杭汉心里就发急了,说:"也不知他们会把蕉风怎么了,会拉她去游街吗?"
  "他们又不是要整她,只不过是要通过她整你罢了。你倒是把自己要回答的问题理一理。"
  "笑话,我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别人不清楚还好说,这两个毛孩子也跟着瞎起哄。"
  杭汉还是忍不住地站起来,要去找得放。他要他向爷爷赔礼道歉,还得让他把大字报揭了,要不一家人还怎么进屋?总不能造反造得不让人吃饭睡觉啊!
  杭嘉平摇摇手说:"你几年不在家,你这个儿子可是生出大脾气来了。他苦连我都敢造反,我看也不见得就会理睬你的了。他从前除了相信我,就是相信得茶。现在我是不相信了——"
  "得茶他也不相信了。"嘉和轻轻叹了口气,"两兄弟碰到一起就吵架,喉咙还是得放响。"
  "这有什么奇怪。你看你儿子,刚才把我批斗的。"嘉平用手指指他头上的一个紫血包。杭汉心都拎了起来,抽了口凉气说:"他打的?"
  "谁晓得是谁打的,反正是他带来的人打的,说我是红茶派,红茶是专门给帝修反喝的。我心里想,真要批判红茶派,还不是得先从你爹批判起。那年是你跟我谈了国内红茶出口的情况,我才在政协

会议上作了个提案的。"
  "这话怎么说呢,扩大红茶生产还是吴觉农提出来的,莫不是他这个当过农业部副部长的人也是红茶派,也要挨批斗了?"
  "当过部长算什么,吴老现在还是全国政协的副秘书长。比他厉害的人,还不是名字上都打叉叉了?"
  杭汉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场运动,但他非常清楚什么是红茶派。1950年12月,得放的母亲在杭州家中分娩生得放的时候,他正在杭州参加全国各地茶叶技术干部集训。开学第二天,吴觉农先生

的报告,内容是关于中国与全世界红茶生产趋势。正是在这次报告中,杭汉知道了国外红茶的市场。当时的需求量是二十四万担,而我们的实际生产只有十四至十五万担。杭汉还清楚地记得吴先生的原

话:至于国外市场上的需要,特别是苏联红绿茶的消费,红茶要占75%至80%,其他新民主主义国家,如民主德国、波兰、罗马尼亚、捷克、匈牙利等都需要红茶,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和美国需要的也

是红茶。杭汉记录下这些国家的名字时,一点也不曾想过,把苏联和美国放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正是那次回家之后,家人告诉他,蕉风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他和同样兴奋的父亲跑到了产房门口,在等

候新生命出生的那个空隙里他们也没停止对建设新中国的热情探讨,谈到锡兰这个国家还没有我们浙江省大,但我们中国的红茶生产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国际市场对红茶的需求,占全部茶叶需要的90

%。正在这时,婴儿出生了,孩子那张小老头一般的红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刚过天命之年的杭嘉平激动地说:"中国人民得解放,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得茶,就叫他得放吧。"
  今天,就是这个得放,把苏联、美国和他杭嘉平一锅端了。他不但封了他的门,还让人在他的大脑门上砸出了一个包。他们祖孙两个一向亲密无间啊。就像杭汉一点不理解那个陌生的营业员为什么

那么恨他一样,杭嘉平也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孙子会这么恨他——嘉平突然激动起来,仿佛忘记了儿子刚刚从非洲回来,盯着儿子,又盯着哥哥,问:"这句话只有今朝夜里蹲在门角落里问你们了,这是

为什么?啊,这样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忍不住又要响了起来,嘉和站了起来,用手压一压,说:"轻一点,轻一点,要熬得过去,要熬得过去-…·"
  杭家这四个男人,同时蹲了下去,谁都不再说话,却就着天光,捞起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来了。
  杭得放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批斗爷爷杭嘉平的。他并没有什么批斗目标,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必须行动了!必须批斗了!必须造反了!
  前不久杭得放与堂哥得茶交换过对运动的看法之后,的确是打定了主意,暂时看一看,不以眼下的得失论成败。他自信这场运动不会只给孙华正之流一个舞台。他应该学一学得茶,应该沉得住气。

然而他太年轻了,世事太瞬息万变了,造反太突然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革命太伟大了,大出了一切年轻人的梦想。一夜之间,全班每一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战斗队,干部子弟跟着董渡江去了,工农子弟

跟着孙华正去了,黑五类子弟灰溜溜地回家陪斗去了。一小撮中间的红不红灰不灰的子弟们,自己集成一个小堆,一边有心无心地说着话,一边脸上挤出一种讨好的笑容,朝各个阵营里探头探脑。得放

刚刚走进教室,他们中的一个就焦急地拉住他的胳膊,说:"杭得放,他们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怎么办?"
  得放打量了一下他们,心想,我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落到了非得在"中间"安营扎寨的境地?他放眼望一望革命格局,发现果然没有一个人要理他,他就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英雄末路之感。但他

还不甘心,要作最后的斗争。他环顾周围,知道孙华正根本不可能要他,眼看着只有那飒爽英姿的董渡江还有些缝隙可钻。他就朝她那公社妇女主任般健壮的背影走去。他屈尊挤进董渡江的队伍要说话

,可是别人不听,别人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着他。董渡江一张一合着她那辽阔的大板牙,严肃地问:"你家里的问题搞清楚了吗?"
   "'我家,我家有什么问题?"
  "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父亲有历史问题,你母亲单位也准备审查她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老实告诉你,我刚刚外调回来。你父母的单位,我们都去过了。"
   "去我父母的单位?"
   "怎么,去不得吗?"孙华正咄咄逼人地说。
   "可我是和我爷爷住在一起的。"得放想了想,搬出一张挡箭 牌。不料那两人都冷笑起来,说:"你就别提你那爷爷吧,政协门 口自己去看看,你爷爷的大字报大标语多到天上去了。"
   得放咽了口气,又咽了口气。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连续地 咽气,他会冲上去咬他们一口的。咽气的结果,是他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们是说,我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了?"
   "忠不忠,看行动!"
   杭得放绝望地想,怎么看行动,该批斗的牛鬼蛇神都让人揪走了,该成立的战斗队都成立了,他还有什么可以行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证明他是红色的、革命的、纯洁的?
   他环顾四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头饿狼一般到处寻找食物。他突然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恐惧地善良地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痛心的样子让人永生难忘。千钧一发之际,命运给杭

得放送来了那条大辫子。看样子这的确已经是全班唯一的一条大辫子了。他本来不是应该欣慕于它,爱它,拥有它吗?然而他却对它一刀两断。杭得放举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剪刀,突然大吼一声:"我让

你们看我的行动!"
   他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谢爱光的那两根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飞快地绞了下来,提在手上,大声地叫道:"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是四旧,革命的同学们,跟我走,造反去!"
   他就这么提着两根辫子冲出了教室,后面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杭得放的气势压倒了众人,征服了众同学,连孙华正也向他拍手致意,他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成为学生领袖。他雄赳赳气昂

昂地走出好远,听到了教室里传来了一阵惨叫,他的心,就在那惨叫声中剧烈地跳了起来,然后一直往下坠去,坠去,坠得他眼中逼出了泪水,他想:这就是革命的泪水,造反的泪水,革命就是人民的

狂欢节,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他挥着辫子回过头来,连蹦带跳地喊着口号,又激动又茫然地想:到哪里去造反呢?到哪里去抄家呢?他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街头,有许多过路的群众以及也在游行的队伍

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同学们开始停下脚步发出追问:"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董渡江问他:"杭得放,革命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杭得放盯着手里抓着的那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辫子的下端是两根绿色的细绒线的发绳,他应该想到他的下一个造反目标在哪里,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想:为什么绿头绳可以配黑头发呢?为什

么家里的厕所老是堵塞呢?然后,他就声嘶力竭地举起双手喊道:"战友们,跟我走,抄我的家去,冲啊!……"
  现在的杭得放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是一个被清算的家,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之家。他现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这样一个家族划清界限。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动也很忙。杭州大中学校一批

红卫兵正在筹备成立红卫兵司令部,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们的联络人之一。晚上是他们开会的时间,不料临时被赵争争从女中派来的人叫走了。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是让他用自行车把妹

妹迎霜接回去。赵争争在日光灯下面的脸色苍白,她有些神经质似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说;"你要对你的妹妹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接着她又不满地说:"她离

一个革命者太远,你不应该让我来带领这样一个革命素质太差的人。"得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惶恐地说;"不过她的确还是小了一点。"赵争争叹了口气,说:"她在医务室里,把她带回家吧。"
  但是他没法把妹妹直接送回羊坝头,妹妹手里死死捧着那只大茶炊,两眼发直,全身发抖,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他反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是不说。还是旁边的人告诉他,今天学校斗一

个隐藏得很深的历史反革命,那家伙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斗他也不交代。鞭子也抽过了,喷气式也坐过了,大牌子把脖子也快挂断了,他就是死不承认。正好迎霜手里还抱着那个茶炊,几个

女红卫兵里,就有一个人,举过那茶炊就往那反革命砸去。杭得放一时听得热血沸腾,问砸过去后那老反革命有没有招,回话的那人叹了口气,说:"招什么呀,他就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
  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点茫然,有一点惋惜。他没有亲自经历这样的场面,却让赵争争经历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赵争争反复强调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他想起了这段话的出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

报告》。他想,可惜现在是没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则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滚的。
  迎霜却被这暴烈的革命行动吓傻了。得放怎么给她背毛主席语录都不行。她只是一个劲地磕巴着牙齿说:"回家,回家,回家……
  "杭得放想,抱着这么一个大茶炊,怎么回家啊。他想把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扔掉拉倒。谁知迎霜就像杀猪一样地尖叫起来。得放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回爷爷家,把茶炊扔了,随便拿几件换洗

的内衣裤,再送妹妹去羊坝头——嗅——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头巷去。
  进家门还真是费了一些工夫,整个大门都被大字报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们,就蹲在那里一点一点细心地剥,剥得像个门帘子,才掀开爬了进去,然后,再把那抱着茶炊的迎霜拖了进来。一进

院子,他一把夺过那茶炊就往墙角扔去,边扔边说:"这下回了家,你该扔了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了吧。"
  只听迎霜一声尖叫就朝墙角冲去,她叫了一声爷爷,得放这才看见月光下墙角边靠着的四个身影,再定睛一看,指着方越就叫:"你,你这个右派分子,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从前方越回羊坝头,也是常见到得放的。他不像得茶,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但总算还客气,一声越叔还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会对他这样说话,一时心如刀割,条件反射一样,身体一弹,南慑着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说:"我还没扫地出门呢,这还是我的家!"
  杭汉也忍不住了,说:"得放,得放,你给我住嘴!"
  杭得放看见父亲,突然大爆发,跺着脚轻声咆哮:"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都是你们"下面的内容实在太多,只好省略了,黑夜里这压抑的愤怒的控诉声,就在这刚刚被荡涤过的院子里回荡。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沉寂。好一会儿,方越说:"我,我,我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杭嘉和这时说话了:"一口茶总要喝的。"然后才对得放说:"你把屋门的大字报给我们处理掉,我们要进去。"
  "一千个做不到!一万个做不到!"杭得放庄严地宣告。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鱼的水,"晦"的一声,夹头夹脑泼到了杭得放的脸上。然后,他伸开那个只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去、不、去!"
  被一盆凉水浇得一个透心凉的杭得放,突然心里有一种焦灼后的妥帖感。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着眼帘往下落,看上去仿佛眼前的那四个影子都在流泪。就那么呆若木鸡般地怔了一会儿,得放顺从地

去扯那些大字报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封着的门,说:一好了。"
  然而大家都没有回答他,都没有进去,都沉默地盯着他。现在是他慑慌了,他说:"明天人家问,就说是我拿东西打开的。"
  影子们依旧盯着他,不说一句话。得放开始觉得自己的脸上麻麻的,有热水在流。这种伤心的感觉已经久违,且不合时宜。他被自己的乱作一团的爱恨交加的感情扯裂着,又为自己而感到耻辱。他

硬咽着,说:"我走了……"转身就推开了大门,大字报门帘就一阵风似的被这少年带出的力气推出好远。院子里的影子们依旧一声不响——发生的一切令人心碎,还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
  迎霜突然尖声哭叫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爷爷……"
  大人们又拎起心来,问:谁死了,谁被这茶炊砸死了?什么?是陈老师?谁是女中的陈老师?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阵发黑,朝天上看,星星饼里啪啦冒着火星直往下掉。他颤抖着嘴唇,半天也没有把陈揖怀三个字吐出来,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








 





第07章

  仿佛童年的流浪正是今夜亡命的预演,或者今夜的亡命正是童年流浪的复习。1966年夏天,杭方越加人了骤然暴涨的无家可归之人的行列。夜幕下他隐路独行,街上人流川涌,杀声震天。他却仿佛

行走在荒野。前面看看也没有亲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亲人,他被命运第几次放逐了?
  以往他就是很少回杭州的,但几回来,单位里那间斗室还给他保留着,他毕竟还是这个单位的正式职工嘛,况且,怎么说对国家都还是有贡献的。前几年单位分进一个年轻人,没有房子,就暂居在

他那里。偶尔他回去,若多住几天,那年轻人的脸色就不好看。这也罢了,再往后回去,竟发现门锁已换,叫来那小伙子,目光近乎愤怒。夜里来了一姑娘,两人叽里咕喀说个不停,方越多迟回来他们

也不走。方越只好说声对不起,先躺下头朝里睡,一觉醒来,那小伙子正在摔摔打打,当然摔的都是他的东西,叫他为难。他不能跟他说:同志,这是我的床,我的书架,我的箱子,我的房子,你长期

在我的房间里呆着,应该摔打的是我。然而今日挨斗游街,他发现那青年臂箍红袖章,显然是造反派一个了,他若连夜回去,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至少今天夜里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了。
  还能去哪里呢?从嘉平叔那里出来,他就不打算回羊坝头了。他自认自己是个灾星,挨_上谁谁倒霉,刚才得放的那一句惊喊,让他心里实在震撼。说不上委屈,只是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实际地

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自惭形秽。
  他举头看一看天空,月轮有晕,云厚气闷,难说会不会有雨。他再没有别的想法,要紧的是先把今天夜里对付过去再说。
  右派分子杭方越不敢走大街,那里太亮,一切"根魁蝈越"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专门寻找那些小巷,沿着中河边密密的平民窟一般的居民区走。说起这条河,八百年前,也是繁华地带,皇

帝赵构、大臣秦桧,都在这河边住。如今俱往矣,王谢堂前燕,平常百姓家了,一片的旧垣颓楼,黑乎乎的,路灯也隔着好远才有一盏。
  一开始他自以为找个地方睡觉并不困难——果然,在一偏僻处的小屋门前,他发现了一张"睡床",那是一辆停歇着的黄包车,显然主人已经休息了。
  杭方越没有再多想一下,就钻了进去。他的个子本来就不大,两个人可坐的座椅,被他一个人一缩,也就安下身来。很快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z梦里他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头着地,痛得他大

喊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他已落在地上。他的确是摔了一个跟头,他被车主人从后面一掀,从车里倒了出来。
  车主人说:"什么人赋大胆,我上了一趟茅坑,你倒钻到我车里睡觉了广'
  方越想,他自以为美美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上一趟茅坑的时间,真是一枕黄粱。灵机一动就顺着那人话说:"我是等你拉我的呢,上城里看大字报去!"
  那人一听果然口气就变了,说:"大字报啊,我晓得哪里最多了。解放街百货公司门口,还有医科大学大门两边的围墙,密匝匝,炮轰省委呢。"
  一个拉车的.平日里知道什么,现在说起省委书记,也跟说起隔壁邻居一样,方越终于知道,这一次和五七年真的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一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于是便想赶快溜,再扯下去

他就得露馅,说:"我也去趟茅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然后,顺着人家拉车人手指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在暗夜里又跑了一阵,进人一条狭长的小巷,确信人家不会追他,才放慢脚步,定睛端详,是大塔儿巷。大塔儿巷啊,旁边就是杭七中,他的中学母校。他人中学那一天,还是义父嘉和亲自送来的

。报完到,义父带着走过这条巷,告诉他说,这是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的雨巷啊,是走过结着紫丁香般愁怨的江南姑娘的雨巷啊……从那时候开始,他知道了戴望舒。然而知道了又怎么样,紫丁香的雨

巷通向爱情,流浪者的雨巷通向流浪,他这么茫然地想着从前的伤感诗人,茫然地往前走,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鼻梁上,是露水,还是雨水?方越突发奇想:如果戴望舒还活着并且依旧住在这里,那么紫

丁香般愁怨的姑娘肯定是隔壁母校杭七中的女学生,而且她肯定不愁怨了,说不定此刻她正上房揭瓦,在抄戴诗人的家呢!那么戴望舒将怎么办呢?诗是肯定写不出来了,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吐血,要

么上吊!五七年他们那一批右派中,好几个人就是这样死掉的。
  方越那么胡思乱想着,又蜇进了另一条巷。巷不长,狭狭的一线窄天,两旁是高高的山墙。他仿佛是走到死胡同里面去了,却转过了弯,并看到了清吟巷小学的挂牌。这一回他清醒了:那是从前王

文韶住的清吟巷啊。幸亏王文韶这个老滑头琉璃球、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1908年就死了,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被人活扒了皮吃掉。也许还没等人来执皮,自己就先吓死掉了吧。方越如一条丧家

之犬,横横竖竖地在杭州的拐弯抹角的弄堂里路蹈独行,遥想着世纪初的往事,竟不知今夕何夕。终于眼睛一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路旁有一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夜里空着,恰好钻进去睡觉。
  这一次却是睡不着了,躺在潮乎乎的地上,有地气泛起,有硬物略着他的腰,朝天上看,有一闪一闪的星星在乌云里明明灭灭。方越又突发奇想:究竟是乌云遮不住日月星,还是日月星终究要被乌

云遮住呢?从前他也是拿这个问题问过忘忧的。忘忧是有佛性慧根之人,话多有机锋,说:"那就看你是心向乌云还是心向三光了。"这么想着,他便定心守住丹田,一心向着星星。谁知也是白向,一会

儿,星就完全被乌云遮住,然后是闪电,在空中划出许多的冰裂纹,像窑变后的瓷片,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僻里啪啦的雨就下下来了。
  一下雨这里就没法呆了,方越只得再起身,沿着巷子出来,一怔,想,此处不正是寄草姑妈所住之巷吗?听说小布朗也回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呢。又想,寄草姑妈怕也是凶多吉少的,不妨也去看一

看,哪怕暗中看一眼,也是牵挂啊。
  杭方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光景。院子里灯火通明,人进人出。方越仔细找,也没看到他们母子俩,心一急就凑了上去,见屋里造反一般的乱,连地板都被撬了起来,东一块西一块,湿淡淡的

,扔在院子里。他就问看的人挖地板干什么,旁边有人白一眼,说:"搜敌台,连这也不知道?"
  "这家人会有敌台?"
  "什么东西挖不出来!"
  "我怎么没看到敌台啊?"
  "那么好找,还要造反派干什么?"
  "那,这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反正没有好下场!"
  方越听得额上汗水直渗,默默地走开,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就蹲在电线杆子下装吐,背上雨水僻僻啪啪打,脑子一片空白,想: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这家的主人,此刻却是在西湖上度过的。
  原来白天得放带着人抄自己家去的时候,寄草也没有被闲着,她被单位里的人揪出来挨斗了。
  别人一直叫寄草杭护士,其实她从丈夫被捕之后,就再也没有干过护士这个行当。这期间她做过种种杂事,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直到五八年大跃进,她和一群家庭妇女,才组织起了这么一个街道

小厂,糊纸盒,粘鸡毛掸子。她也算是办厂的元老,因为不肯和丈夫离婚,所以也当不成厂长,但副厂长还是非她莫属的,其实,厂里一应大小事情,她还是常要出面拿主意的。
  寄草生性是这样的倔强,简直让人想不通。她生得细瘦高挑,分外秀气,又加这些年来爱流眼泪,貌似弱不禁风,不了解她的人就当她好欺侮,偏没想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冒出来的话,能把人听得

噎死。这次她去了一趟十里坪,就有人说她进行反革命联络,要在厂里斗一斗反动气焰。你想他们这个街道小厂,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人堆里比来比去,大多半斤八两,谁斗谁啊。推选半天,才推出

一个名叫阿水的斗鸡眼,原是厂里的搬运工。因为常拉着人力车在外,算是领略过革命形势的人,心里痒痒的,总想自己也能造一把反,把厂里的这粒芝麻绿豆般的小权夺过来。
  他自告奋勇主持批斗会,且先下手为强,把厂里的一枚大印先抓到手里。身上衣服也没个口袋,又怕大印放在别处被人盗走,实在是无计可施,憋出一个馊主意,把大印就吊在了裤腰带上,挂在裆

下。他本来就是一个小丑式的人物,旧社会里跑过码头,胳膊上刺着青龙,一双乌珠"斗"得有点过分,裆下晃荡晃荡一只"南瓜柄儿"摇了上去,已经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先还流着眼泪呢,这时就

指着那人裆下,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台下站着的革命群众,本来觉悟就不高,和杭护士个人关系又好,见阿水师傅这样一副吃相,都禁不住前仰后合地跟着大笑。阿水大怒,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

子,指到东,指到西,命令群众阅嘴。可怜他又是一个斗鸡眼,他指东,人以为指西,他指西,人又以为指东,小小一个会场,就演绎了一场闹剧。
  看看会再这样闹下去就开不成了,他把掉子往桌上一摔,拼力一喊:批判大会现在开始——果儿,果儿,上来!
  那叫果儿的一位,却是个中年瞎子,正是来彩的丈夫。他翻着没有瞳仁的白眼,手里一根探路的马杆,甩搭甩搭,准确地走上前去,一只手捏着本红宝书,又按在胸前,那样子也是很神气的。到什

么位置根本就不用人家说,不远不近,恰恰就在台子前立定,把马杆在台子边靠好,手伸开,一声叫口穿云裂帛:"茶来!"
  立刻就有人给他端上一大茶缸,他接过,咕唱咕嗜半缸下去,抹了抹嘴,道:"想听什么?"
  台下的人就纷纷叫:《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还有人叫:《纪念白求恩》,《纪念白求恩》!又有人打横炮:《愚公移山)}很好听的,上回我听果儿全本念过。果儿笑嘻嘻地听着,又

不耐烦地摇摇手,说:"那么喜欢听,'老三篇'通通来一遍算了!"
  台下的人们就轰的一声,然后纷纷拍手,果儿就笑,说:"白念念,有那么好的事情?"下面就又笑,有人朝他身上扔硬币,有一枚竟准确地扔进了他的圆领汗衫内。果儿一边抖着,一边手往屁股后

面摸,又往裆前摸过来,还笑嘻嘻地说:"怎么滑到前面来了,怎么滑到前面来了。"下面的人看了,简直笑得前仰后合,包括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也笑成了一团。就有几个妇女冲上去操果儿,一

边读一边笑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那果儿就叫:"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好哇,你违反了第七条,该当何罪,大家说要不要给他读年糕?"下面的人,瞎的亮的哑的响的,都一道

起哄,要给果儿读年糕,也就是四脚四手拎起来往地上摔,吓得果儿直叫:"我是妇女,我是妇女,你们不要调戏我好不好?"
  寄草早就习惯了这些从前杭家大院里绝对不会听到的荤笑话,而且她也晓得为什么果儿今天会这样说,人家会那么闹。她手下的这些弱人,有他们的弱办法来对付这个强梁时代。
  阿水先也斗着眼睛笑,眼看着阶级斗争的大方向就这样要被转移了,这才醒来,连忙敲桌子,果儿咳嗽了几声,终于开始了: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服务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开门见山,此一段非背也,乃唱也;且不是劫夫所作的那种曲,这一段唱腔用的是风靡吴山越水间的越剧调子,果儿一开口,老太婆们就击掌道:"真正徐派!跟徐玉兰的贾宝玉一式一样!"
  又有老太婆反驳:"我听听是范瑞娟的梁山伯。"
  "你耳朵聋了,明明是徐玉兰的贾宝玉!"
  "不要好的坯子,连范瑞娟的梁山伯都听不出来!"
  "贾宝玉!"
  "梁山怕!"
  "贾宝玉!"
  "梁山伯!"
  "不要吵了,已经到张思德背炭了。"有人气乎乎给她们一掌,这才停息,屏气静心,侧耳倾听。
  果儿的"老三篇"实在是表演得好。嗓音如裂帛,这倒也罢了,难得一口纯正的绍兴方言,可谓及钻有力,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再配以动作和表情,如说杭州小锣书一样,把"老三篇"说

成了一场大戏。果儿的张思德一出场,听得人恨不得立刻就到山里去背炭;说到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献身,听得人又恨不得一路冲到火车站,买一张

票夹脚屁股就赶到越南,和美帝国主义决一雌雄;至于那老愚公,太行山,王屋山,果儿自己也说得一时兴起,单腿飞扬,一根马杆踢出丈把远,腿倒是架到了台面上,双手握拳,顺手捞起阿水摔到桌

上的鸡毛掸帚,高举在上,那老愚公就成了打虎英雄武松,一腔豪气,直冲云天。厂里大大小小,台上台下,都听得恍兮馆兮,目瞪口呆。寄草站在一边,也不由想起她小时候随父亲读古文,念到张岱

的《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父亲每每就高声朗读:"'……其描写刻画,做人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咦叨。嘲失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治酒,店内无人,号地一

吼,店中空缸空瓷皆瓮瓮有声……"念到此,父亲就忍不住击节赞叹,不知是柳敬亭的书说得好呢,还是张岱的文写得好。此刻寄草看着果儿说大书,禁不住想,别看果儿是个瞎子,讨个老婆还是从前的

婊子,若是活在张岱手里,说不定也是一个柳敬亭呢。
  正那么胡思乱想,"老三篇"已经演完,果儿嘴角泛起了白沫,寄草连忙把台上的那杯大茶缸的茶再递给他。他咕嗜咕嘻地又喝,大家都傻了,想来想去,没人能把毛主席的话表演成这样,余音绕梁

,三月不知肉味。倒是寄草虽站在台前,却由衷地鼓起掌来,说:"果儿真正是个人才!"
  阿水这才想到,序曲已经结束,正剧应该开场.斗鸡眼乱晃一阵,叫道:"给走资派杭寄草挂牌!"
  果儿听到这里,夸张地喷出一口茶来用手搭着胸腔,说:"哎哟姆妈哎,我要落去哉!"马杆也不摸了,跌煞绊倒就往下逃,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
  也没有人给我们的阿水师傅打下手,只好样样自己来。阿水从椅子背后拉出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国民党臭婆娘杭寄草,上面还很时髦地打着一个红叉,仿佛叫这名字的人立刻

就要拉出去枪毙。
  寄草看到那牌子,顿时就从刚才的闹剧中脱出,忍不住悲愤交加。她想起了罗力,想起了她在十里坪跟他商量离婚时的情景。她是看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他们是抱头痛哭一场的啊,罗力,

我千里迢迢赶到缅甸和你成亲,难道就为了这一天!
  她一把抢过那硬纸牌,三下两下,扯成几片,扔在阿水头上,嘴里叫着:"你这个畜生!你敢,我看你敢!"
  阿水想这还了得,这些天外面走来走去进行革命串联,何曾见过那些牛鬼蛇神中有谁敢撕掉那挂牌的?他以牙还牙也大吼一声"我看你敢",就冲上前去,和杭寄草这走资派推推臻操打了起来。但寄

草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尖叫着,披发跌足,横竖横拆牛棚,不顾一切乱抓乱跳起来。这一来阿水是真动怒了,他不是一点政治素质也没有的人,旧社会里也是人过青洪帮的,两只手臂上还刺着

青龙呢,露一手厉害的给你们瞧瞧!他一边挣扎一边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春光,你还不给我上!"
  话音刚落,一个拎着粪勺的青年人就冲进会场。此人精神病,每年春天都要把厂里一些年轻姑娘的手臂掐出几块乌青来,杭州人的说法是一个花疯。春光被收留到厂里专烧开水,还是寄草发的善心

,体现的也着实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可他压根儿不懂这个,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会前阿水就对他布置好了,一声令下,他就冲将出来,手里举的那粪勺盛的既不是粪也不是开水,却是一勺

专门用来浇柏油路的沥青。只见他大吼一声,就将那粪勺横泼过去,台上的人全都尖叫起来,其中阿水叫得最惨。他穿得少,又加正和寄草厮打,背上被烧了一大摊,另外溅起来的,就浇在了寄草的头

上。寄草头发厚,皮肉虽有烫伤,倒没受多少苦,但沥青部糊糊的粘到头发上结成了饼,怎么也拉不下来,台上台下,这才就真正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出杭州小市民的文化革命闹剧,小布朗没有赶上。那一日他倒是休息,但母亲让他留守在家中,以防居民区的那位工媳趁他家没人来抢占房子。不料果儿摸着道给他来报信。果儿又看不见,又

是个生性夸张之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得寄草几乎要一命呜呼了,小布朗还能不急?门都没关就往卫生院里奔,还好是一场虚惊,那阿水才成了真正的抢救对象。寄草有预感,挥着手一定要让布朗回家

,布朗却不肯,一直陪着母亲上完药,用自行车把她推回来。谁知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那老工媳已经带着造反派来撬他们家地板了。小布朗不干了,操起一根木棍要上去拼命,却被寄草一把拦住。小布

朗跳着脚叫:"妈妈我把他们打死了,背着你上云南!"
  寄草连拖带拉地把儿子拉出巷口,说:"你父亲还想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此刻,星稀风紧,残月当空,当杭方越正在杭州的古老深巷里仓皇踌躇之时,寄草、布朗母子两个,却在西湖六公园边大樟树下的木椅上舔伤口。
  他们的身后,是一头巨大的石雕狮子像,一尊战士雕像,再后面就是湖滨路。到处都在造反,只有西湖在暗夜里依然一如既往地温柔。布朗心痛母亲,让她在长椅上躺下,头就搁在他的腿上。湖上

的风很热,小布朗的膝盖也很热,小布朗能够感觉到母亲虚弱的身体在一阵阵地颤抖。
  他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遍体鳞伤,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放心,我是你的儿子,有我在呢讷'
  寄草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你爸爸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想爸爸也许在里面更好一些。"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
  母亲对儿子的话表示同意:"至少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打得半死,头上浇柏油,地板撬光,还被从家里赶出来,躺在西湖边,看天上闪电,挨大雨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声雷呜,雨点就打下来了。小布朗却轻盈地跳了起来.说:"妈妈,我不会让你挨雨淋的。"他一把将母亲扶起,然后纵身一跃,跳人岸边一艘有顶棚的小舟,一拉手,又把母亲

扶上了船。
  小布朗的原意,只是临时跳到小船上躲躲雨,不料那小舟的缆绳未在岸上系紧,人一上去,吃到了分量,就一下子离开了湖边。又加上下大雨,岸边的人都跑光了,小舟自由荡漾在湖面上,竟然没

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一开始寄草还有些心慌,但儿子却叫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就让这只船一直荡下去,一直荡到金沙港,然后我们就上岸去龙井,我们到盼姐姐那里去。那里有剪刀,我来给你修头发。"
  "你可真能想,然后呢?"
  "然后就然后再说吧。"小布朗回答,"如果我很快结婚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搬到翁家山来住,我们可以一起采茶,那是很快乐的事情。"
  "有那么好的事?斗鸡眼会放过我广'
  "他起码还得在床上趴半个月呢。"
  寄草躺在小舟的靠椅上,咬牙切齿地说:"好狠毒的斗鸡眼啊,当年还是我把他收下来的呢!"
  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嗅,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
  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着见儿子背对着她又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

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

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雨哗哗地下着,闪电不时照亮保极塔的塔尖和白堤口的断桥。寄草斜靠在椅子上就着茶,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半块面包,看着儿子兴奋地钻回船舱,说:"妈,我在西湖上

撒了一泡尿。"寄草说:"西湖可不是撒尿的地方。"布朗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在西湖上撒尿。"寄草看着黑暗中的儿子的轮廓,叹了一口气,就躺了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杭氏家族的义子杭方越,以同样智慧和不同的方式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跳上了从拱定桥到南星桥的一路电车。在电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上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浑浑噩噩地半睡半醒,

从杭州城的北端到西端,跳上跳下,打了好几个来回。直到一位售票员走过来严肃地问他:"'为人民服务',你坐了几趟车?"才把他吓醒,掏出一把车票说:"我买票了。"
  售票员根本不理他的回答,严厉而又固执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为人民服务',你耳朵呢?"方越我找我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倒还是旁边一个老人热心,推着他说:"还不快说'造反有理'!"方

越这才明白,连忙一声高喊:"造反有理!"他那傻乎乎不接令子的样子,把一车的人都弄笑了,那老人方说:"乡下人吧,思想觉悟没那么高。"售票员也笑了,说:"你怎么又说半句话,我问你坐了几趟

车了,你记不起来了吗?"
  杭方越连忙摆出一副可怜相,用一口浙南普通话说:"我是从龙泉来的,下着大雨,一时认不到路,只好在电车里避雨,我自己也不晓得坐了几趟车了。"
  售票员说:"真是寿头,你看看,老早大晴了。"她总算正常地说出了能让方越听得懂的杭州俚语。方越抬头一看,又要到拱高桥了,连忙说:"我这就下车,我这就下车。"售票员也说:"看你老实,

不追究你了。"那老者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说着就和方越一起跳下车,又接着轻声说:"你这个家伙今天算是运气的了,这几天车

厢里日日都有牛鬼蛇神抓出来呢。"方越一听,冷汗出来,缩头缩脑,再不敢说一句话,道一声谢谢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拱袁桥一带,杭一棉和杭丝联的工人们上中班的已经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经上班了。周围是那样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盏路灯,更衬出世界的荒凉;而路

灯下的那只垃圾箱,那只垃圾箱旁的一条正在觅食的狗,更加衬出夜行人的凄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还能看出一个美术学院的风流才子的一点一滴的影子吗?他现在唯一还能思

考的是缩到哪里去睡一觉,茫茫人世,哪里还有他方越的栖身之地呢?
  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一条大河,黑默默的,躺在眼前。是大运河啊,又闻到你熟悉的臭味了。方越打起了几分精神,至少,大运河的臭味接纳了他。还有拱高桥,高高

的大石桥,黑暗中拱着身体,无声地横跨在运河之上。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桥,站在桥头,看着水面。远远地,还有突突突突的拖轮驶来。死是多么容易啊,只要往下那么一跳!
  方越朝天空望去,一场大雨之后,夜空如洗,月牙儿弯弯,又挂在天上了。方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后面没有一个亲人,连忘忧哥哥也不在。他想起了他那洁白的身影,想起他当年把他送出山去时

的担忧的眼睛。他曾经一遍遍恳求哥哥和他一起回到生他的故地:到西湖边来吧,到山外繁华的都市里来吧。忘忧只是摇摇头,他说他喜欢山里,他习惯了生活在白茶树下。方越那时候不能理解哥哥,

他以为忘忧是因为不能摆脱一个残疾人的自卑感,才隐居山间的。他说:"哥哥,跟我回城里去吧,我会养活你的。"忘忧笑了,说:"越儿,谁养活谁啊?"
  这话没过多少年就让忘忧哥哥说准了。他当了右派之后,每个月都能够收到忘忧寄来的钱。救命恩人啊,几十年之后你还在救我。我想念你,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绝望使他低下头,他在黑稠的河

水中寻找亲人的影子。没有,谁也不会从这样混浊的水中显现出来。我们杭家人是洁净的,我们无法在混浊中生存。
  大学期间,方越就曾到这里来写过生,画过素描,他那时候就知道杭州其实有三种水:西湖水、钱塘江水和大运河水。人们择水而居,那么杭州也就有三种人了:属于西湖的人,属于钱塘江的人,

属于大运河的人。一种是雅的,一种是勇的,而一种正是卑微的啊,方越发起抖来了。
  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声音尖尖地问:"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越一颤,回过头来,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羊坝头那个管电话的来彩,突然拍拍脑袋,说:"我还欠你电话费呢,这就给你,这就给你。"
  来彩就嗲兮兮地摇着肩膀说:"你倒头脑还清爽啊,我当你要跳河自杀了。"
  方越这才想起来,问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彩说:"我是这里人啊,你脚板底下这块石头,就是我爹把我抱来的地方,我不到这里,我到哪里去?"
  原来来彩的养父是拱高桥的卖鱼人,一次赶早市,就在这桥头捡了她这个女婴,养大后再卖出去的。尽管如此,来彩还是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养父死了,他那间房子来彩就理所当然地继承下来了

。夜里十二点以后,不叫电话了,她有时会回来看看,次日一大早赶回去。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右派分子杭方越。她已经在后面盯了好一会儿了,以为他要自杀呢。见他没有死的意思,这才放心了

,只是忘不了那老习惯,纤手一掌拍在方越肩上,说:"哎呀,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死了,我明日怎么跟你爹说去。我跟你说,好死不如赖活。六二年我从那边回来,当我特务呢,鞋儿袜儿脱光,六月里

赤一双脚,到这桥头来拉煤车。那个痛啊,脚底板起泡,真正弄得我活撞活颠。后来问我瞎子嫁不嫁,我心里想,什么瞎子,死人也嫁,先活下来再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下来了吗?"她就顾影自怜地

环视了一下自己,又说:"方越,你不要以为我这话对多少人说过,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我怕我一走你又要寻死。我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再会!"她就再一次嗲兮兮地向方越招了招手,扭

着她那个细腰大屁股就下了桥。方越傻乎乎地还没回过神来呢,那尖嗓子又回来了,这一次是告诉他她在拱高桥的地址,说:"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玩嗅,不要以为你们杭家有好茶,我这里也有好茶的

!"这才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半夜里的大石头桥上。
  方越呆若木鸡,手抚被来彩拍过的肩膀,女人的手掌又温暖又柔滑,他有一种心酸的幸福,一种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他用手掌拍拍栏杆,冰凉骨硬,和女人的感觉完全两样。大运河的臭水闪着

一亮一亮的白光,新稠地铺在身下,一直伸展到遥远的看不到的地方。在这样短暂的时刻,杭方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大运河并不真正卑微,大运河通向所有的活路。杭方越决定了要做一个自觉

的贱民。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贱民人睡的地方,桥洞下,运河旁,那里太臭,巡逻队不会到那里去的。
  第二天上午,杭州西郊茶乡龙井小学还算安静。学校放暑假还没开学,几个要革命的青年教师到城里活动去了,农村的造反虽然也激烈,但作为文化革命,发动时总还要比城里慢半拍的,红卫兵陆

陆续续来过一些,跑到烟霞洞砸了一些石雕菩萨。龙井茶多,四旧倒不多,昨日砸了一天,今日便放过一码。
  尽管如此,龙井小学教师杭盼还是心惊肉跳,教堂是再也不能够去了,城里也不敢再去。思澄堂和耶稣堂弄教堂的牧师们,大多都受到冲击了,异教徒眼里是没有上帝的,他们把《圣经》扔到厕所

里去,或者烧掉——这些迷途的羔羊啊,这些被撒旦控制的犹大啊。
  上帝在杭盼的心中。她几乎把整本《圣经》都背下来了,她一边祈祷,一边从脖子上摘下她那一枚小小的十字架,挂了几十年了,现在她要把它放在那把带回山中的曼生壶里。壶里还放了那只古老

的怀表,那是当年小掘一郎在湖上自杀前交给她的,她从来没有动过它,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现在她拿起它来,看到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眼睛就立刻闭了起来,头别转了过去。这几十年

她就是以这样一种姿态面对生活的,这一次也准备这样。她想把壶送到胡公庙去保存,当年接待过父亲的老师父还活着呢,他们经常走动的。
  在杭布朗眼里,盼姐姐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女人。她比母亲要瘦小得多,眼睫毛特别地长,还喜欢不停地眨眼睛,一眨,两只眼睛就成了毛茸茸的两团。她讲话的时候不停地夹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句子

,因为不时地画十字,她看上去显得特别的手忙脚乱。寄草母子的突然到来显然使她措手不及。她哆哆喷嚏地让他们进来,又让寄草对着镜子坐下,在她脖子下面围上一块毛巾,说是要先把她头上的那

些柏油去掉。但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上帝长上帝短地念叨了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最后还是寄草自己等不及了,接过剪刀说:"自己来吧,我看上帝在这里也用不上。"
  两个人就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看寄草自己处理臭柏油。寄草是大刀阔斧的,几剪刀下去,脚下就摊开了一地的粘着柏油的青丝。布朗捡起一缕,叫道:"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寄草说:"早就白不过来了,这种日子,能不白发吗?"
  "我给你上山采何首乌去。盼姐姐,你们这里有何首乌吗?"
  "那得先看你盼姐姐这里能不能收留我们。"
  盼儿就急切地眨起眼睛来,脸上就只看到那两团毛茸茸,说:"主啊——除非我死了……"
  寄草放下了剪刀,严肃地看着盼儿,说:"定个规矩,从现在开始,杭家人谁也别说死。日本佬手里都没死呢,共产党能让人随便死吗?"
  说完这话,她就让儿子再取一面镜子来,放到她脑后,她就反背过手来给自己剪发。一会儿,剪完了,满意地看看前后,说:"人倒是显得年轻了。"
  她让布朗到门口自来水龙头去打水,她要好好洗一下头,把斗鸡眼的晦气洗洗掉。布朗走出门外,却发现自来水龙头前站着一个叫花子一样的男人。他汗臭熏天,朝他笑着,还露出一口白牙,结结

巴巴地问:"为、人民、民、服务,你是谁?"
  "你是谁?"布朗反问。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说:"你、应该、应该说'造反有理',然后再说,我是布朗。"
  狮峰山下老龙井胡公庙内,老师父以茶待客。这里早已不是香火鼎盛之处了,老师父抱得一个养子,从此也过起俗家生活。只是龙井茶人心善,并不多去打搅他们。胡公虽在杭州名气不大,但在浙

中一带,可是以大帝称之的,永康方岩,他的香火旺盛得很呢。只是香火到胡公的葬身之地却已经断了脉,一年到头,竟然也没几个人来拜访,庭前那两株宋梅,也就只管自己纷纷地且开且落,反倒让

那从前庙里的师父还能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盼儿把抗家几个不速之客一起请到了这里,也是心想这里人少,造反派一时也不会抄到这里来。谁知一到庙门才发现情况不妙,胡公庙的一进院子已经被人扒

了大门,显然已经被人破过了四旧。师父一见他们就合掌念阿弥陀佛,说:"你们可是来巧了,昨日还有一批红卫兵来造反,把大门也砸了,我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再往里砸。真是菩萨保佑,小将们竟

然退了,只把那里面老龙井的龙头给砸了,你们来看看,你们来看看,阿弥陀佛,总算门前的那十八棵御茶保住了。"
  胡公庙前那块三角地带上的十八棵御茶,已经被挖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布朗不知那御茶的来历,说:"什么御茶,皇帝的茶吗?皇帝种的吗?皇帝能种茶吗?"
  茶倒不是皇帝种的,但也不能说和皇帝一点也挨不上边,红卫兵来破这里茶的四旧,也不是没有一点革命道理。原来乾隆六下江南到杭州,倒是有四次来过这西湖茶区——骑马来到了狮子峰下的胡

公庙前时,于石桥边勒缓下马,在溪边那块三角茶地采了茶叶,夹在书中,一骑红尘,差人送往京城,请皇太后品尝。因茶被书给夹扁了,从此龙井茶形扁;因乾隆亲手采过胡公庙前的茶,所以被封为

十八棵御茶。
  寄草刚刚活过一口气,就说:"哪里就真的是乾隆手里封的茶,不过是后人借了皇帝之名来抬高茶的地位罢了。若说它们都是封资修,那么中国人只好从此闭口不喝茶了。"
  见大家都没情绪响应她,又对垂头丧气的方越说:"别臭烘烘地站着说话,赶快到后面老龙井把自己冲一冲。"
  那老龙井就在胡公庙后面,一渝深潭,生着年深日久的绿苔,伏其前,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明代张岱曾有记载,说此地的水是如何的好,泉眼上方还刻有老龙井三字,早已被杂草盖了,经师父指点

,众人才看出来的,师父说,听说这三个字还是苏东坡写的。
  那只龙头已经身首异处,从山岩上细细流下的泉水不再从龙嘴里流出,而是直接淌人潭中。
  杭盼这才捧着那曼生壶过来,对师父说:"我想把这把壶埋在老龙井旁边。"
  老师父看看壶,说:"曼生壶啊,真是可惜。"
  "总比让人砸了好。"寄草也小心捧过壶来,细心摸着,"这把壶还是我义父当年送给父亲的呢,他自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地下见了这把壶,怕不是要倒过来说,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呢。"
  方越却突然难得地来了一句机锋,说:"本来就是瓦嘛,泥中来,泥中去,倒也是物有所归。"
  寄草却说:"被你那么一说,你也不必去试制什么官窑了,制出来,还不是等着被毁被埋。"
  方越听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阵悲哀,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原来他们这个组,自攻克了龙泉青瓷这个课题之后,就开始把目标定在了南宋官窑上。南宋官窑,堪称陶瓷史上的世界级宝贝,南宋之后便

神秘地消亡了,至今出土的,还不足三位数。方越他们一群高智商的工程师技术员,花了那么些年,也没把它的配方找出来。可一旦要毁它,眼嘟一声就够了。现在想来,历史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

的毁灭,最美的东西总是最容易被毁灭的吧。他心里的荒诞感像一个无底洞,不知要把他的灵魂带到何方。为了不让自己陷人在这种向下坠的情绪 中,他拿起铲子工作,就在老龙井旁,挖了一个很深的

洞,把用木板箱装好的曼生壶轻轻地放了进去,埋上土之后,又在那上面移种了一株新茶。在做这一些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








 





第08章

  车过洪春桥,人龙井路,神仙世界,匐然中开,两翼茶园,如对翻大书,千行茶蓬,绿袖长舞,直抵远方。江南的夏日清晨,骄阳初升,映得地绿天蓝。一面斜坡,鹤立鸡群般,突兀拱出数株大棕

桐,阔叶翻飞,像是风车轮转,衬得茶乡平静如水。
  有一个男人,一边双放手骑着自行车,一边歌唱:
   韭菜开花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意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不用问,那是杭布朗,他是一个心急功利的求婚人。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如今有了一枚戒指,就信心百倍地冲到翁家山去谈婚论娶,且准备了满腹的情歌——
  哎,大茶树后面的小寡妇泰丽啊,你不但教会了我无数情歌,你还教会了我男人的生活,多么怀念被你勾引的日子啊,虽然因此而被剽悍的叭岩打得落花流水,但我小布朗是不记仇的啊,你们的婚

礼我不是又回来了吗?我不是又喝了你们的竹筒茶,为你们唱了祝福歌吗?
  戴起草笠穿花裙,采茶的姑娘一群群,
  采茶上山冈呀,采呀采茶青。
  采茶要采茶叶青,你要看一看清,
  嫁郎要嫁最年轻,也要像茶叶青。
  这哪里是祝福歌啊,这就是对往日初恋的无尽怀想啊——我的心爱的小寡妇泰丽,你如今已经是那第三巡的浓茶,你已绿冠成阴,你已儿女满行。你心爱的小布朗,在千山万水之外,也要娶上一个

茶乡姑娘了。
  小布朗对采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他的,但她总是生气,因为他为别的姑娘吹洞萧。她还为他的职业生气,她从不愿意到他的煤球店里去找他。尽管大人们早就承诺,小布

朗在煤球店里不过是过渡,以后一定会到国营企业里去的,嘉和舅舅是已经答应过的。但她还是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嘉和舅舅,她不敢找她未来的婆婆寄草,她有点怵她。可她不怵嘉和舅舅,她才

不管嘉和是什么样的人呢,开门见山就说:"大舅舅,你答应给布朗解决工作的。"
  嘉和用他的老眼看了看她,他记得从前采茶是叫他爷爷的,和她自己的爷爷一个辈分。现在她叫他舅舅,是跟着布朗叫呢,说明她还是有心做他们杭家人的。想到这里,便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

他了吗?"
  "我们等不及了。"她回答。
  "要办事了吗?"嘉和问,"要办事,就办事的做法;不急着办事,就不急着办事的做法。"
  采茶脸红了,她还是个姑娘嘛,就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嘉和看了看这姑娘,叹了一口气,他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好感,这姑娘心太凶——这是杭州人的话,也就是"要心"太重。可布朗还能给他什么呢

?现在正是搞运动的时候,要安排一个工人,谈何容易。茶厂和别的单位一样,都在造反。好在造反的保皇的两派头儿,都是他从前带过的徒弟,找准一个机会才好开口。事情做得还算顺利,但嘉和不

喜欢别人来催,尤其是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虽如此,嘉和知道,布朗和采茶处得不错,他们好就行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嘉和想到这里,就为自己刚才的冷淡抱歉,说:"你们不要着急,总会给你们想办法的。"
  采茶听了这话,脸红还没退下去,眼睛又红了,说:"大舅舅,我阿爷当时跟我说好,城里有房子的,现在房子也被人家抢了去,你说我们办事,我们到哪里去办事呢?"
  嘉和怔住了,他原本以为他的那番话会给她有所宽慰,不料她倒越发气急了,健壮的腰一扭,扬长而去,倒把嘉和一个人晾在那里了。
  采茶的这些火倒发不到布朗身上。她刚要发火,他就仿佛能猜出来,立刻扑上去拿嘴亲住。采茶话到二十岁,何曾经历过此,一开始真是神魂颠倒,不知东西南北。回到城里继续给客人冲茶,水都

冲到桌子上。小姐妹来问她,那个解放军叔叔你还谈不谈,她连连摇头,不谈不谈,哪个晓得以后会不会留在杭州。那段时间招待所也乱,各色各样的人来进驻造反,一会儿这一批,一会儿那一批,采

茶也不过问,谈恋爱要紧。
  可是你要以为翁采茶就是那么一个粗放型的姑娘,那你就错了。翁采茶喉咙梆梆响,该细的地方全都细,关键问题上她是门槛煞精的。比如吻香她不反对,吻得越多越好,不过煤球灰一丝都不能有

。还有,再进一步她是绝对不做的。她晓得,弄到床上去她就完了,要房子没房子,要户口没户口,要工作没工作了。再说运动这么搞下去,好像越来越厉害,采茶心思担着,新鲜劲一过,她就又开始

回过头来想,做劳改犯的儿媳妇犯不犯得着了。这么心思活佬佬,小布朗知道吗?反正从他那张附着白牙的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个女人,首先是他的母亲,他得让她有地方住

,有饭吃,还要保护她不再让斗鸡眼阿水来斗。另一个女人采茶要简单得多了,他现在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和她上床睡觉。想上床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晰的,一是他纯粹地想上床,在他们生活过的大茶树

下,爱一个姑娘固然是要唱情歌吹洞萧的,但根本的目的就是上床。不上床的爱能算是爱吗?想和采茶上床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明确的,只要上了床,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了,什么房子什么户口什么工作

都不着急了。杭州人是很把睡觉当回事情的,所以舅舅才要专门来跟他说,不要乱脱鞋子。可是他想,他并没有乱脱鞋子啊,他只想在采茶姑娘的床前脱鞋子啊。你们不是都要让我娶她吗,不是都说娶

了她我就好了吗?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赞成他和她睡觉呢,连采茶她自己也不赞成。布朗宽容地想到,这就是汉人姑娘最不可爱的地方,也是采茶和小寡妇泰丽的最大差别之——-虽然她们同样地爱吃醋

,在这点上,云南女人和杭州女人倒没有任何区别。
  采茶和小寡妇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差别,就是采茶时不时地要提起彩礼和嫁妆。她总是说:"爷爷已经答应我,全套嫁妆备齐,马桶一定要红漆的,里面花生红鸡蛋都要备好的。城里那个院子,总归是

我们的了吧。"
  小寡妇泰丽却是把什么都准备好,酒和山歌,还有滚烫的身体,她可是从来也不曾向他要过一分钱的啊,尽管布朗没少往她家里背山鸡和野猪。许多次布朗都想把小寡妇泰丽和他的已经遥远了的但

依旧是香喷喷的爱情告诉采茶,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再天真,总也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歌唱另一个女人,是犯规的。
  但是他能到哪里去弄到这些红漆马桶全套家具呢。他吓唬她说:"现在已经文化大革命了,再那么搞就是四旧,要拉去游街的。"采茶就有些被吓住了,但心里不服,说:"戒指总要给我一只的,我把

它放在枕头底下,别人也找不到。"
  这就是今天布朗唱着山歌前往翁家山的原因了。昨天夜里,在龙井山中,小布朗硬着头皮对母亲说:"她要戒指。"
  寄草正躺在盼儿的床上打吨,听了此话,眼睛睁开,看着天花板,说:"要一只戒指,本来也不为过的。"
  盼儿坐在窗口一张椅子上,正做着晚祈祷: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息的水边……
  房间里暗暗的,没有开灯,听得见盼儿的呢哺的声音:"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寄草叹了口气说:"我哪里还有什么戒指。"
  话音刚落下一会儿,杭盼手指上那只祖传的祖母绿便取下,放到了寄草手里。寄草也不推,怔了一会儿才说:"盼儿,你的主才是最好的。"
  盼儿也没有回答,却又顾自己回到了刚才她坐的地方,继续她的祷告。
  寄草招招手叫儿子过来,对着儿子耳语道:"按说要只戒指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这只戒指实在珍贵。你爷爷先是给了你大舅的生母,她死后又到了我姐姐嘉草手里,姐姐死后由你大勇保管,后来又给

了你盼姐姐。戴过它的人,把太多情谊渗到它上面去了。你若给了哪位姑娘,你就要把心交出去了。你说,你已经答应把心全给了她吗?她真的要你的心吗?"
  布朗想了想,说:"没关系,如果我们的心不在一起,我会把它要回来的。"
  此刻,戒指就在小布朗的手指上。有情歌,又有戒指,小布朗觉得他实在是天底下最胸有成竹的求婚者了。
  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采茶看到那只戒指,眼睛就亮起来,脸蛋也红起来,她的手指头都几乎跷到小布朗的鼻尖,就等着小布朗把那戒指往上套呢,突然一惊,发问:"那么新房呢?"
  小布朗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就这里啊,到哪里去找比这里更好的新房呢?"
  翁采茶是真想去城里的,城里哪怕造反造到天上,她也喜欢到城里去。听了小布朗的话,采茶不由得一阵失望,叫了起来:"你们真的不想把人家抢去的房子要回来了?你们不敢,我敢,我找几个人

把他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布朗说:"不是不想要,是暂时不想要,等我妈妈单位里不再批她了再说。"
  "你们这是一户什么人家,怎么随便什么事情都要沾到一点?你妈妈算一个什么走资派?我们招待所里揪进揪出的走资派,那才D4走资派呢。我爷爷1927年人过党的人,他才算是走资派呢。"
  "你那么一说我就更放心了,"布朗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搬回去,可我们现在还是得先结婚啊。"
  "你那么急着要结婚干吗?"采茶警觉地盯着他。布朗笑了,说:"真的是想和你睡觉呢,你们杭州人不是一定要结了婚才能睡吗?"
  他那么一个疙瘩也不打地就把别人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叫采茶目瞪口呆,也算是出奇制胜。采茶腾的一下,脸红得连耳朵也红了,不要脸不要脸地捶骂了对方一阵,就心软手软下来,

想:小布朗的户口还在城里,房子也在城里,迟早都是他们的。再说,他肯人赘到郊外,也是他的一片诚心,至少爷爷会非常喜欢的。爷爷收养她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防老,不料她又想进城,现在暂

时把新房放在翁家山,也算是对爷爷的报答吧。
  这么想着,就羞答答地问:"那,把你妈妈一个人扔在城里,她同意吗?"
  小布朗说:"什么同意不同意,我们一结婚,我就让她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城里那个鸡毛小厂的走资派,我们也不当了,退休还不行吗?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家有四间房,一间当客堂,其余三间,

够我们四个人住了。"
  采茶一听,大吃一惊-一什么什么,小布朗你是不是疯掉了,放着城里独家小院不住,要跑到这里到处是茶的乡下来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我可是不要婆婆管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连照面都

不打的婆婆。这么想着,跳起来喊:"谁说让你妈妈过来住了?"
  小布朗一听,这才真正着急起来,说:"爷爷都同意的。"
  "他同意让他同你去结婚好了!"采茶嘴巴也硬了起来。
  小布朗这才把底牌亮了出来:"我们城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的,也要不回来,已经被人家占去的东西,哪里那么方便就拿回来!"
  采茶听了这话,真正厥倒,半天才回过神来,指着小布朗的鼻子,骂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们家房子结婚!"
  小布朗这也才真正算是领教江南姑娘的厉害了,他愣了半天,一跺脚才说:"也是和你结婚,也是和你们家房子结婚!"
  采茶倒还真没想到小布朗会那么老实招供。他把话说得那么白,简直叫她无话可说,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头毛扉子一时多起,叫道:"你爱跟谁结你就跟谁结,反正我是不跟你结婚了!"
  小布朗也生气了,他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啊,也有他的自尊心啊,冷冷地收起了他的戒指,说:"这话是你说的吗?你再说一遍?"
  采茶又叫:"是我说的,怎么样,怎么样?流氓!你这个小流氓!"
  小布朗一下子就推开窗子,对着对面山坡上采茶的姑娘,举着他的戒指叫道:"美丽的姑娘们,我的未婚妻已经和我解除婚约了。你们谁愿意和我结婚,可以来找我,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戒指,

我还有一颗宝石般的心!"
  屋里屋外,山上茶坡,茶蓬间所有正在摘夏茶的女人们,都愣傻了,一只喜鹊横飞过她们身边,吱吱喳喳叫着。空谷间,突然就听到采茶一声号哭:"啊呀我的姆妈哎……"
  小布朗没有时间多生气,他跨上自行车骑出龙井路,便是另外一个世界。本来他是准备回城到家里去看看——扫地出门,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处啊。这个地方看来还是要占领的,从刚才采茶

的那些个尖叫里面,他也已经领悟到一席之地的重要性。可是一拐到洪春桥,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急匆匆地往灵隐方向赶。那是一队队的红卫兵,基本上都穿着黄军装,脚步声咋咋咋,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夹带着陌生的恐惧和兴奋,直往人们的心里而去。他的自行车龙头就不由自主地转了向。
  还有一些自行车也从他的身边飞快驶过,朝那些赶路的红卫兵丢下一句威胁之语:"走着瞧吧,你们的行动必将以失败而告终!"
  赶路的红卫兵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振臂高呼:"砸烂封资修!保卫毛主席!"
  布朗好奇,问一个掉队的红卫兵讷你们有什么行动啊?"
  那红卫兵朝他看了看,说:"到灵隐寺去阿。"
  他这才发现,这个头发又短又乱的中学生还是一个女的,她的长脖子下面是一个斜斜的肩膀,把她那身军装也穿得不像军装了。
  "那你还不快点跟上去?"
  "随便……"
  布朗不知道这个随便是什么意思,就说:"要不我用自行车带你一段?"
  这个女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就飞跑起来,跑出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吐了一口唾沫,尖声喊道;"流氓!"然后背过身去,一下子就跑得看不见背影了。
  杭布朗撇撇嘴,在自行车上一个双放手,今天真倒霉,已经被两个姑娘骂过了。一抬头,却看见了他的表侄杭得放。得放全副武装,皮带把腰扎得像女孩子的腰那么细,神气活现地喊着口号,往灵

隐方向赶。他还在他们的那支队伍后面,看到那个男不男女不女头发的姑娘,她仿佛想跟上去,又仿佛刻意地要与大部队保持一点距离。
  小布朗叫着得放,问他们要去干什么。得放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说着:"……去砸……封资修……砸灵隐寺,革命……行动……保事派反动……"
  小布朗一听这话,也不再和得放说什么,就加紧往前蹬车,蹬了一会儿,一个大转弯回了过来,掠过得放身边,伸出手去,一把挤下了得放的军帽,说:"借你的帽子一用。"然后飞也似地骑回到那

掉队的女孩子身边,说:"流氓又回来了!"
  姑娘紧张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于什么?"小布朗一下子把那顶帽子往姑娘头上一罩,说:"你是雌的还是雄的?美丽的姑娘要像孔雀一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啊,这样子走出来,不怕人家笑话吗?"
  姑娘先是愣着看他,突然,嘴唇哆喷,眼睛里就有泪哆喷出来。小布朗不想让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拍拍后座,用当下最流行的话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流氓!"
  姑娘还流着眼泪呢,但不知为什么就上了小布朗的后座,他们一会儿工夫就超过了得放。得放依旧一、二、一地喊着口令,目睹着表叔带着谢爱光扬长而去,心里却想:都要结婚了,还勾引女人,

这个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分子!他很想给表叔扣一顶帽子,可是一时脑子混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杭家叔侄赶到灵隐寺时,寺外可说是人山人海。几日来,以中学红卫兵为代表的一方组成了捣毁派;以大学生和工人、农民组成的一方形成了保存派,双方各有理由,各不相让,就这样纠众在灵隐

寺前僵持对阵。到得今日上午,火药味愈浓,武斗已经一触即发。
  得放一到现场就说:"怎么还没有砸了那破庙!"
  布朗比得放早到,早已在人群中转过一圈,此刻就凑过来说:"听说请示过总理,总理指示,灵隐寺不能砸,无论如何要保下来的。"
  得放一听就火了:"这是谁造的谣,反动派的一贯伎俩就是拉大旗作虎皮,以达到他们阻碍历史进步的真正目的。"
  布朗笑笑,却说:"谁是大旗,谁是虎皮?"
  这一问,倒把得放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布朗大拇指跷跷,说:"是我造的谣,行吗?是我伪造的总理指示,行吗?"
  布朗回杭时间不长,和得放这样的小辈话也不多,得放从来还没听到他说过火药味这么重的话,可他心里反感他。他也大不了他几岁,再说也不是一个阶级阵营的。这会儿得放非常生这位表叔的气

,可是他绝不愿意承认那是因为刚才布朗载了谢爱光,他才把这事情往阶级斗争上靠。此刻,他看到谢爱光就站在布朗身边,头上还戴着他的帽子,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说:"革命是需要狂热的,革命

还需要红色恐怖,不狂热,怎么显其革命的波澜壮阔?没有砸烂旧世界的胸怀,怎么可能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他突然来了一段虚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学校里,革命来革命去的,用的全是这一套新

鲜语系。
  布朗摇摇头,说:"得放,我听不懂你的话。"
  "对你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得放耸耸肩说。这句话相当无情和刻薄,小布朗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是一句划清立场的宣言,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鄙视。他不由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我说这很正常啊。"得放有些心慌了。其实他知道这很不正常,可是没法再把话说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总是把话说过头,把事情做过头。他为什么要去剪谢爱光的头发呢?他瞥了

谢爱光一眼,苦恼地想。
  布朗终于又笑了,说:"我是你叔,我有的是时间揍你,你好好地把屁股给我撅着。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我得上那里去。"他指一指大殿上方那些保卫大庙的人群。
  得放就眼看着表叔往上走,一边对站在旁边的谢爱光说:"他是我表叔,快结婚了。"
  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看见谢爱光惊慌失措地扫了他一眼,就飞快地离开了他。那一瞥他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瞥照出了他的令人憎恶的一面——但这不是他想成为的那种

人。不!他杭得放一点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阵线此时已经非常分明。大学生们站在殿门内外,黑压压的一群。布朗立刻就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此同时,得放也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殿门石阶下的平台上。那里,黑压压的也

都是人。市政府已经派了人来,此时一阵掌声,有人就上去说话。得放旁边一个小个子说:"听这个走资派说些什么,他要拦我们,立刻就把他拉下来开现场批斗会!"
  得放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同学董渡江的爸爸。她今天也来了。"
  董渡江的爸爸站在一边,另一个看上去更像首长的人,就在台上宣布市政府的意见。乱哄哄的,得放也没有能够听清楚,但总的精神是明白了:
  一、灵隐寺是名胜古迹,又是风景区。驰名中外,由来已久。飞来峰的摩崖石刻、参天古木和寺内的宏伟佛像、经卷珍藏,都是国家的文物,必须保护;
  二、我国宪法规定,人民有宗教信仰自由。杭州是佛地,作为供佛教徒从事宗教活动的场所,现在保存下来的只有灵隐寺和净寺了,所以不能再减少;
  三、东南亚各国信奉佛教的人很多,有些国家领导人也一样信佛,比如缅甸总理吴努、柬埔寨亲王西哈努克,所以我们还要适应国际活动和国际宣传的需要。
  他的这番话刚刚说完,那边平台上,得放就看见一层层手掌升起,欢呼鼓掌。他没有看到布朗的身影,但可以想见他拥戴的样子。这使他生气,因为政府站在了对方一边。至于政府的话到底有没有

道理,他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是在感情上站在了捣毁派一边了。那种由叛逆带来的巨大的激情,需要通过破坏来发泄。可是这些人却不让他们发泄,因此得放对他们义愤填膺。旁边那个小个子

及时地高举起小红书,高喊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一句口号原本是得放刚刚想喊的,没想到就被那旁人喊走了。还好这次运动的口号很多,而且还随时可发明创造。得放头脑灵光,立刻振臂高呼:"我们不要封建迷信,我们要宣传毛泽东思想!"
  他这一派的红卫兵举起手上的小红本本和他一起喊,他灵机一动,又喊:"不要给西哈努克看佛寺,要发给他们《毛主席语录》!"
  大家一起也喊,喊完就哄堂大笑,把语录发到柬埔寨去,让亲王学习,大家都觉得这条口号发明得好。得放注意地看了董渡江一眼,董渡江面色不正常,但连她也勉强笑了。倒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谢

爱光没有笑,她的两只手揪在胸口,不知道是在为谁担心。
  这一边的大学生们也觉得不能沉默,要拿口号来以牙还牙,有人也振臂高呼:"坚决遵循周总理的指示!"
  得放听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得茶。他不是跑到湖州去接别人的新娘子吗,怎么一下子又卷人运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从旁观者转变成参与者了,虽然参与得不对头,他站到他对立面去

了。他不安地想,也许他早就看到他了吧,凡是腐朽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你看他那间书房,还叫爷爷手里的名字"花木深房",他那个花木深房里塞满了什么封建主义的东西啊,还说是茶事资料呢

。这么喝茶,本身就是四旧,和灵隐寺一样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杭得茶已经不是他从前崇拜的那个大哥了。
  得茶这一喊,四周山上的工人农民都接应着,飞来峰上那些石像也好像跟着一起张开了嘴。可见得保护灵隐寺的人,还是要比砸灵隐寺的人多。
  又有人高喊:"灵隐寺不能砸!"
  这下呼应的人就重多了,布朗也用尽力量吼了起来:"灵隐寺不能砸!"
  这么呼喊的时候,布朗心里很痛快。他很喜欢那个"不"字。他已经看到了得茶,就用口号和他打招呼。
  另一边又有人喊:"灵隐寺一定要砸!"
  得放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他们人少,但人少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气馁和心虚,相反,他们有一种少数派的幸运感,有一种少数派才有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和布朗相反,得放喜欢那个"要"

字。这些天来,他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要!一定要!一定要!
  灵隐寺内外,此时口号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寺中僧人已散去大半,红卫兵已经在此围了三天三夜,僧人和尚也无法坐禅,只在各个门房院落把守。董渡江的父亲站了出来,只得说:"请大家静一静

!请大家静一静!让我们回去与市委再作商量。我们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处理意见。时间不会长,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血红,喉咙嘶哑,他的口气里面,不但带着恳求,而且还有着明显的无奈。他的女儿站在对立面,一副可怜相。得放带着快意看着他的同学的这位从前貌似威严的父亲以及他们

那一伙人,他们终于也落到了如此下场。
  一阵狂呼之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天也渐渐地近了中午,市府人还没有赶到,双方都不敢松懈那剑拔管张的架势,可端着架势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得放一挥手,就带着几个战友去侦察地形

,看看有没有可以进人的其他边门。走来走去,却都是高墙石窗,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翻身跳人的。没奈何,只得重新回来,等董渡江的父亲带回那个早已焦头烂额的市委的决定。
  喊了这半天,有些人就跑到冷泉旁去喝水。站在上面的人却不敢走开,唯恐人一散,这些小将们就上来冲庙门。也是我佛慈悲,此时竟还有一个人从寺庙后面出来,挑着一担茶水,一声不响地放在

两伙人中间。那人虽不是僧家打扮,但也是皂衣皂裤,剃着光头。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皂,与他皮肤与头发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不是搞运动,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佛是公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一桶水拎到平台下的捣毁派当中——他们要消灭灵隐寺,灵隐寺的和尚还要给他们弄水喝。茶使人冷静,使人清醒、理智、温和、善良、谦虚、友好,也许灵隐寺的僧

人想用这种饮料来打动他们。另一桶水便留在平台上了。得茶见了那人,眼睛一亮,那人却也一边发着竹筒勺,一边就走到了得茶身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得茶轻轻地问:"忧叔,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
  忘忧并没有出家,却在天目山中做了一个在家的居士,他的职业也好,杭家竟出了一个守林人。有时他回杭州,也不住在家中,只在灵隐寺过夜。杭家人对他的行为也都习惯了,可是以往他总要先

到羊坝头报个到,不像这一次,家中人不知,他已先到了灵隐寺。
   忘忧说:"走,跟我回庙里说去。"
  他回头要去取扁担,却发现已经在小布朗肩上。小布朗刚回杭州时,忘忧特地来过杭州,所以认得。但得茶对他的出现还是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布朗是个游离于杭州的局外人。布朗却很自然地

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得放?"
  杭家三人边走边叙,忘忧说:"你们俩比赛喊口号,一个响过一个,我都看到了。"
  布朗笑了,说:"我喜欢灵隐寺,砸了它,我就喝不上灵隐寺的好茶了。"
  忘忧说:"我也算是和灵隐寺有缘的。十多年前有一次游灵隐寺,也是逢着一动,让我碰上了。还好那次我正在殿外,就听殿内一声轰隆,那根大梁突然断了,将原来的三尊佛像也砸塌了。灵隐寺这

一关就是三年,后来还是东阳人来重修的。那时就有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说是不愿意搞封建迷信。"
  "这事情我知道,那次也是周总理发的话,这次也是。我看灵隐寺砸不了,得放自辛苦。"
  得放在石阶下,看着抗家三人都在台阶上,轻声说着,转过庙的墙角而去。一种失落和气愤同时向他袭来,那天夜里嘉和爷爷一盆水向他泼来之后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时就没了情绪,坐到石阶

下发愣去了。
  忘忧说,现在局势已经那样了,急也急不得,乘着等市府通知的空当,不妨学学赵州和尚,吃茶去吧。忘忧的这个提议,使得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想,也只有忘忧这样的山中人才会有此等

闲心呢。
  忘忧要请二位品他从天目山中带来的白茶。这茶,往年忘忧也带来过的,数杯而已,但布朗听都没有听说过。忘忧取出的那套茶具却叫得茶看得眼热。但见这套青瓷茶盏呈冰裂纹,铁口赤足,忘忧

用净水洗冲之时,自己那茂密而又洁白的眼睫毛就缓慢地颤动起来,真有心安茅屋静,性定菜根香之感。得茶看着忘忧,觉得人家都说他活得可惜,他却觉得他活得自在,便说:"这套茶具倒是好,像是

宋代哥窑的制法。"
  "到底在行,一眼就识货。"忘忧泡上茶来,一边说,"正是越儿他们试制成功的样品。你不是也得过一只杯子?你们再尝尝我这茶,今年的白茶另有一番味道,得茶你也没有喝到过的。"
  这两位就低头看杯中茶,果然奇特,但见这山中野白茶浮在汤中,条条挺立,看上去像是山洞里的石钟乳一般,上下交错,载沉载浮。这汤色也和龙井不一样,橙黄清澈,喝一口,淡远深韵。得茶

说,好,果然和往日你送我们喝的感觉不太一样。布朗是头一回喝,只说:"太淡太淡,太讲究了。"
  忘忧点点头说:"你说太讲究了,倒也没错。我这次制茶的手法,是专门从福建白毫银针处学的。白茶是个稀罕物,从前都说只有福建有。《大观茶论》里宋徽宗还说过:'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

同。'物以稀为贵,自然就讲究了。从前制作白茶,要先把春日里长出的芽头,待鳞片和鱼叶开展时用手掐下,投人水中洗,说是水芽,然后还要再搞去那鳞片鱼叶,再经过拣选,蒸焙到干,这才算是完

了。现在简单一些了,只把那初展的芽叶及时掐了,拣去鱼叶鳞片,只取那肥壮毫多的心芽,称为抽针,再制成茶。我以往的炒制白茶,只是按一般的眉茶手法。今年春上来了一个专到禅源寺拜韦驮的

福建云游僧,正逢我要制茶,他就把那一手绝活教给我。真正是不比不知道,这才晓得山外有山,那白茶虽只有一株,也不能人乡随俗的,该这么制茶,才不委屈了它呢。"
   布朗不知怎么地就又想到了他们在龙井山中胡公庙前的那番对话,说:"你们这里的人凡事都喜欢和皇帝扯上关系,不知这个 白茶会不会也和皇帝挨上边?"
   忘忧点点布朗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著追究也算是四旧,也是要被得放他们打倒的。"
   "真是岂有此理!"得茶放下杯子,声音也高了起来,"什么东西都要造反,中国名山名刹名茶要多少?名茶多多少少和皇帝有点关系,莫非这样的茶都不能够喝了!"
  "你以为我们还能够喝茶吗?"忘忧突然发问,几如棒喝,把得茶问得一时怔住。倒是布朗明快,回答说:"我们这不是在喝吗?"
  忘忧回答:"不过是偷着喝罢了。"
  布朗一口饮尽,说:"偷着喝也是喝!"
  忘忧轻轻一拍桌子:"布朗你的脾气表哥我喜欢。"
  得茶才说:"还是忘忧叔方外之人,六根清净。外面七运动人运动,你还有心和我们谈茶。"
  "山里人做惯了,草木之人嘛,别样东西也谈不来了。"
  得茶在忘忧面前是什么话都肯说的,这才叹了口气说:"哎,说起来我本来也是不想那么快就陷到运动里去的。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爷爷跟我谈过一次,问我日后到底走哪条路,我说我要走又红又专

的道路。爷爷却说,世界上两相其美的事情,大约总是没有的。我那时不能说是太懂爷爷的话,现在运动起来了,才知道,所有想走又红又专道路的人,其实要么走在红上了,要么走在专上了,这两条

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忘忧说:"大舅也不过是说了一层的意思。其实世界上不要说两全其美的事情是没有的,一全其美的事情怕也没有。比如我,你们都道我活得清静,却不知我此刻也是一个戴罪之人呢。"
  原来忘忧所属的林业局也来外调忘忧,说是他十来岁时就成了美国特务,用飞机联络,还在林子里接待美国鬼子。这说的是当年忘忧弟兄救下盟军飞行员埃特的事情了。忘忧此次来杭,就是要有关

部门出具证明。另外,他还得找到越儿,统一口径,免得如五七年一样,人家说什么他就认什么,有时还自作聪明,其实上的都是圈套。
  布朗本来不想把家里的事情立刻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大气的人,自己的事情是很藏得住的,听到这里,他才把方越和他们抗家近日的遭遇前前后后地道了一遍。那二位都听得愣了,得茶一时心乱如

麻,站起来说:"我去了一趟湖州,刚回杭州,气都没喘一口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那里乱,这里也乱。我把得放揪进来,这种时候,他还头脑发昏。"
  忘忧连忙说:"这件事情我来办,我这里还要请你们帮忙做一件事情呢。"
  原来忘忧一到寺里,就和留守的僧人们商量了,要立刻去买一批伟人像来,从头到脚贴在佛像上,看谁还敢砸菩萨。
  布朗一听,大笑起来,说:"这主意该是由我出的呀。还是我去!"
  "你去买?"忘忧也微微笑了,他喜欢这个小他许多岁的表弟。他要不是天性那么豁达,这些年来,怕是愁也愁死了。
   得茶也起身告辞,他要到门口去组织好守护队伍,等着伟人像一来就贴上。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一盏清茶人口,他们的心情沉着多了。
   布朗出得门来,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伟人像四毛钱一张,起码得买他二十张。他一向是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人,这时也不慌,急中生智往四下里看,就看到了刚才他帮过忙的那个女学

生。他挤了过去,挥挥手,让她出来。女学生不像刚才那么警觉了,反问他有什么事,小布朗摊开手问:"你有钱吗?"
   那女学生就问他干什么,他说买毛主席像。女学生说:"你可不能乱说,人家要抓你的,得叫请宝像。"
   布朗说:"我也记不得那些口诀,你陪我跑一趟吧。"
   那女学生真行,果然扔下她的那些战友,跳上布朗的自行车后座,就跟他去了。这一次她自在多了,不再有刚才的那番害怕。布朗开玩笑地问:"你小心,我可是流氓。"
   姑娘突然在背后扭了几下,摇得自行车直晃,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
  "谁跟你说这个了,走吧走吧,再去晚一会儿,宝像可能就请不着了。"
  他们说的这些话,得放统统不知道。他被忘忧叔拉进厢房喝白茶去了。喝了半天茶,也没喝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更不要说谈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倒是他杭得放滔滔不绝地教导了他表叔一番

:要批判主观唯心主义,宗教是精神鸦片之类等等,最后还劝忘忧改信马列主义后再成个家。他语重心长地对他的忧叔说:"你想想当个守林人有什么意思?一个人住在山里,什么革命运动也够不着。肉

也吃不来,还不让结婚,这是什么道理!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有一个内容,让和尚尼姑都配对结婚去,不结也得结,赶出庙门,他们不结,怎么行?你看你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呢,你认什么真啊,

别人都结婚,你为什么偏不结呢?这几个破菩萨,值得你那么认真吗?说起来你和得茶哥哥一样,还是烈士子弟呢,省里多少次要把你接出来,你为什么不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应该继承革命遗志才

行啊。"
  忘忧趁他喘一口气的时候,问:"你真的认为会有姑娘嫁给我吗?"
  得放这才想起来,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他一遍,说:"怎么不能?连布朗都有姑娘跟呢,他什么成分,你什么成分?"
  "那好,你现在就给我请一个女红卫兵进来,只要她肯嫁我,我就回杭州城,不看林子了。"
  得放就傻眼了,他突然发现忘忧表叔还挺能说话,他也立刻明白自己近乎于胡说八道,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等他喝饱了一肚子的白茶水,出得门去时,傻眼了,董渡江见了他就叫:"你跑到哪里去

了,你看看,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得茶正在大雄宝殿大门口贴最后一张大毛主席像,见了得放。终于说了他们在灵隐寺集会后的第一句话:遵照周总理的指示,灵隐寺大庙,暂时被封起来了。








 





第09章

  杭氏家族最后一名女成员.在此大风暴席卷的红色中国僧懂登场。
  黄蕉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暴风骤雨,什么叫摧枯拉朽,什么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个滚,还有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等等。多年来她就像一只心宽体胖的瞌睡虫,声音大一点时

她醒来了,跟在人家后面,人家干什么,她也就干什么,人家声音稍微轻一点,她就睡着了。
  她还不到四十就已经发福,人称杨贵妃。她甚至比她丰满的母亲还胖,圆圆的脸上一对酒窝,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镜,那眼睛也被她多年来的微笑挤压成了两弯新月。一头黑发倒是像少女时代一样油

亮。这个年代的中国妇女,几乎个个都是齐耳短发了,偏这个黄蕉风还是一头长发,用手绢扎成了一把,披在脑后,成为他们那个专门进行茶学教育的中专中的资产阶级景观之一。谁都知道,实验室里

的那个侨属女教师与众不同,接近于旧社会的十里洋场或者近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但全校师生又都对她网开一面,认为她可以不打入党申请书,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学习中有一二次在实验

室里做研究,甚至开全校大会时睡着了也没有被点名批评,只在小组会上不点名地说了一下。大家都看着这个胖美人儿笑,胖美人儿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说:"开大会睡觉,这样对校长是不礼貌的,希

望那位同志以后一定要改正。"
  大家笑得就更厉害了,目光宽容,仿佛她就是一个不可用同一价值观念来对照的异类,仿佛她不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宠物,只有她才配被他们宠爱。这种特权难道不是很危

险的吗?黄蕉风可不晓得。
  有一位从农大茶学系毕业的女学生,刚刚分配到他们学校,就下了茶场锻炼,茶场劳动苦,她很羡慕黄蕉风的特权,想挪个位子,进实验室锻炼。她一边学着蕉风的打扮亦步亦趋,倒也不曾东施效

缓,一边开始积极活动,跑到蕉风那里去说她对业务的精通。她说她知道茶树鲜叶有两大成分;水分占75%一78%,干物质占25%一22%;她又说她知道干物质分有机化合物和无机化合物,有机化合物

中有蛋白质、氨基酸、生物碱、酶、茶多酚、糖类、有机酸、脂肪、色素、芳香物质、维生素等等,蕉风听了半天才知道她想进实验室。她高兴极了,有一个人和她做伴,那还不好?她就去找书记要那

个人,书记搞党务工作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轻人的鬼把戏,就把那青年人找来,一阵斗私批修,斗得那女学生痛哭流涕。书记是个转业军人,看姑娘哭了,有些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往外推

一推,说黄蕉风处实际上也不需要人了。女大学生从办公室回去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贫下中农,从此再也不提实验室之事。奇怪的是,她没有恨党支部书记,却恨上了"归国侨眷"黄蕉风。她认为这都是

她的阴谋诡计。她来到了黄蕉风的实验室,神情严肃地考问黄蕉风:"黄老师,你那么忙,有时间学习政治和业务吗?"
   黄蕉风傻乎乎地说:"我不忙啊,比你们在农场的,实验室里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你一天洗头换衣服要花多少时间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会帮我洗的。"
   "你是指哪个婆婆啊,听说你有两个婆婆呢。"
  黄蕉风愣住了,她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问话,这有点过分了,但她还是笑笑,说:"你也知道啊,有一个婆婆就是我的亲妈妈啊!"
  黄蕉风如此坦然,倒也叫对方没话说,看着黄蕉风在自来水龙头前洗实验瓶,长发挂下来,真好看。拨拨自己的脑袋,真是焦头烂额一个,失落的感觉很多。这女学生个子奇小,本来并不坏,只是

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点忌妒心,看着人家过着好日子,自己一无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评,一肚皮气郁积在那里,泛在脸上,一股晦气相!一副欠她多还她少的神情就露出来了。
  想来想去,总想占一点先,就问:"你争取人党了吗?"
  黄蕉风这才吓了一跳,问:"我可以人党的吗?"
  "为什么不能?"女青年说。
  "可是书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我可以留在党外干革命的啊。"蕉风不安地解释说。
  女大学生愣着看着对方,这个无懈可击的胖女人,太气人了,她看着满架的瓶瓶罐罐,不知从哪里下手。倒是蕉风憨,反而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女大学生冷冷地看着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女大学生在下面劳动了一年,回来后对黄蕉风心怀仇恨。这就是运动一来,她便手举张小泉剪刀冲进实验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长发的下意识。
  仅仅是下意识倒也就罢了,但运动可不是靠下意识可以发动起来的,运动需要上意识。上意识一蹿上来,那年轻女人就一刀扎下去,把黄蕉风的脑袋剪成了一个正在挖坑种地的大寨梯田。经过一段

时间的运动教育,她已经把黄从生活枝节问题上升到无产阶级政权的高度上来了。她大吼一声:"黄蕉风你这个钻进社会主义阵营的蛀虫,你这个资产阶级的娇太太,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坏中国社

会主义的茶叶事业!"
  黄蕉风,自从八月间被糊里糊涂关进牛棚之后,再也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世界。她从来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在家里被丈夫和公婆宠着,在单位里被领导同事宽容着,她完全就不能适应这样一种使

人惊惧的生活。在此期间,伯父嘉和与女儿迎霜来看过她几次,但她已经被惊惧击垮。她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话:"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杭汉此时其实已经回到了杭州,但夫妻还没有见上面,他就被单位里的人弄到牛棚里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写了便条叫迎霜带来的,便条上只有一句话:蕉风,要活下去。可是蕉风看着字条就大哭起

来,说:"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几乎是杭家上两代人中唯一还没有被冲击到的人了,也唯有他还有点行动自由。他只好翻来覆去劝慰她,不要担心,事情总能说清楚的;不要害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吃得下饭,尽量睡好

觉,等着一家人团圆。蕉风泪眼模糊地问,全家人什么时候能团圆啊?嘉和一时就回答不出来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快了。黄蕉风就又问了一句:"十月一号总能够回家了吧。"公公就说:"那是

一定的了。"蕉风这才不哭了,对迎霜说:"跟你哥哥说,让他来看我。他又没进牛棚,他又不考试了,他怎么就不来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爷爷,见大爷爷拿那只断指朝她微微摇动,她就哭了,说:"他

革命着呢,特别忙呢,让我带口信来,要你好好地在这里呆着,他忙过了这一阵就来看你。"蕉风这才心里好受一些,又说:"你跟你哥哥说,再不来看我,十月一号就到了,我就出来了。见了他,我可

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头发乱如女国的妈妈又要哭,虽然见着出国归来的杭汉时,也曾想"脱离父女关系",但她最终没有在哥哥那张脱离 关系的声明L签字。哥哥早就不认我们杭家人了,妈妈还不知道,妈妈多

么笨啊。回来的路上,她对大爷爷说:"不管人家说妈妈怎么样,我都不和妈妈断绝关系。"嘉和伸出那个断指,对迎霜说:"好孩子,我用这个手指头跟你拉钩。"大爷爷的断指在杭州城里,是革命传统

教育的一个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断指拉钩的意义。他们就那么钩着手指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蕉风。
  黄蕉风被伯父安慰了几句,立刻就又分不出里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还有半个多月,难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条哭。那女大学生进来了,蕉风看了她就害怕。她本来也不必失措成这样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条塞进了嘴里。那年轻女人这时一阵尖叫:反革命,销毁罪证!立刻就冲进来几个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声声喊:"吐出来,吐出来!"
  黄蕉风,此刻已经被肉体革命惊吓得失去思维,她本可以吐出来,结果她却咽了下去。看来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两种人的。有一种人怎么打都在皮肤上,进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

挨一万下挨一辈子一样了。黄蕉风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
  她为什么如此惊慌,难道不是心里有鬼?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扎着手绢儿养着长辫儿在社会主义的朗朗晴空下扭动你那资产阶级的腰肢,你现

在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吃进肚子里?女大学生真正认为黄蕉风是在破坏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的了。她就又大吼一声道:"老实交代,和谁搞反革命串联?"
  黄蕉风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来。女大学生很生气,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证据来?"
  黄蕉风还是只会摇头。女大学生一声怒吼:"茶叶愈采愈发,是不是你说的!"
  黄蕉风稍微清醒了一下,说:"不是我说的,是庄晚芳先生说的!"
  "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
  黄蕉风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支持过"愈采愈发",或者自己什么时候反对过"愈采愈发"。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过,许多年前,当庄先生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在茶学界立刻就形成了两大

派别。她记得丈夫杭汉站在庄先生一边的,丈夫是"愈采愈发"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发"派,她黄蕉风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发"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这个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茶吧。黄

蕉风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想解释一下了,什么是"愈采愈发"。她听丈夫说过,这是一个乍一听起来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阐明的。所以她就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愈采愈发,不是庄

先生提出来的,是农民提出来的
  这还了得!一个学生大吼一声:"黄蕉风污蔑贫下中农罪该万死!"
  另一个同学就更革命了,他飞起一脚,边飞边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黄蕉风这么一个胖女子,竟被那个精瘦如猴的男同学踢出老远,一下子就踢到了实验室的角落。实验室架子轰的一声就倒了下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黄蕉风的脸上头上,血淋

淋的一片。什么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这才真正是应了这句口号了。黄蕉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脸的玻璃碴子,她艰难地说:"愈采愈发,是农民先提出来的。"
  然后她就再一次轰然而倒,再不能够交代什么了。
  此时的庄晚芳先生,正在杭州华家池浙江农业大学接受革命小将们的批判。他的家已经被抄,他本人已经被当作日本特务、反动权威,乱七八糟好几顶帽子,日斗夜斗斗得昏昏沉沉。他可万万不能

够想到,还有别人,在为那个愈采愈发送命呢。
  正如黄蕉风在半昏迷状态时所言的那样,愈采愈发,这的确是一条茶农的茶谚。
  茶谚有许许多多,其中有关采摘的茶谚,比如"头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尽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头茶不采,二茶不发";比如"茶树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学教育

家、茶学栽培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庄晚芳先生,就此发表《论"愈采愈发")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叶》杂志上。此文在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1962年,庄晚芳先生又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二期

上发表了《关于茶叶"愈采愈发" 的问题》,再一次对他的论点作了补充和论证。
  文章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茶叶'愈采愈发'的论点提出后,引起了茶叶界的不少争论。有的认为农民愈采愈发的经验是片面的,没有理论根据,甚至把'愈采愈发'与'持采'或'一把抓'混为一

谈。有的认为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如果依据愈采愈发的理论,只会把茶树采坏采死,没有指导生产实践的意义。概括起来,争论一方的论点是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树有愈采愈发

的特性,问题是在于如何正确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导生产,制定合理的采摘技术。"
  文章接下去层层递进,从茶树愈采愈发的概念问题到理论依据,最后当然是讲在实践中发挥指导作用了。杭汉作为先生的弟子,也作为主攻茶学栽培学的农学专家,是茶叶愈采愈发的坚定不移的支

持者。他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击节而赞:"透彻!透彻!"
  黄蕉风已经记不起丈夫出国前在灯下读这篇文章时的一番具体的言说I,但她还能记得,那天正巧父亲嘉平来看伯父嘉和。两人坐在客堂间里谈天,见杭汉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过来看。细细读过,

沉吟半晌,也没说话,便把杂志又递给了嘉平。嘉平看了一个标题就不看了,口中终究是没有遮拦的,张口就道:"什么愈采愈发,又要我们给茶树脱裤子啊。"
  这一说别人倒没怎么样,一旁的黄蕉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想起那时候半夜里两点钟就上山,工农兵学商,一起去采茶,片叶下山,四季采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瘫在茶蓬

里,叫你们大伙儿满山遍野好找一天。"
  杭汉见状,不由得给蕉风就使劲眨眼睛。蕉风是个好忘性的人,怎么就没想起来,正是那天深更半夜地把她从山上找回来之后,父亲嘉平才想到要给政府提意见的。
  提意见之前,嘉平和嘉和也是有过一番谈话的。他们见着大冬天里,那些大石磨推碾起茶树的老叶子来,嘉平就问:"大哥,你说这叶子真能吃吗?"
  嘉和看着那墨黑的叶子,说:"这不就是茶叶的裤子吗?"
  原来茶叶采摘,历来就是摘那新发的茶芽,一般也就是春夏秋三季,留下那老叶在下面,那是茶树的命呢。如今扒了茶树的裤子,把那些老叶全采了,且大冬天的也不放过,这就叫片叶下山,赤膊

过冬。你想那满山的人,二更就打着火把上山,哪个行业的人一时都成了茶农,采得那些郁郁葱葱的茶蓬,几天工夫就在寒风里打赤膊,一个个天生丽质的绿衣美人,刹那间就成了一把骨头架子。
   那一日,年近六旬的嘉和也随着年轻人上得山中。陪他一起上山的还有孙子得茶。得茶此时还正上中学,并未真正见识过茶叶的生产过程,见了这满山的人,倒也气势浩荡。只是从未采过茶,一味

地用手持下就是。倒是那嘉和见了不忍,说:"哪有这样采龙井茶的。采龙井早有定论,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抱采,这才不会使鲜叶发热,损害叶质。"
  得茶试了试,那些老叶子,哪里是可以用指甲掐下来的,生在枝上,金枝铁叶一般的呢。得茶就叫道:"爷爷,你那些古人的指甲,怕不是老鹰爪子变的吧,我怎么就掐不下来呢?"
   嘉和看了看孙子,想跟他说,这哪里还是茶叶!这哪里还是采茶叶的时候!吃茶叶饭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茶树是个"时辰宝",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虽说中国地大,茶叶采摘时期

各各不同。海南岛可采十个月,江南亦可采七八个月,即使长江以北茶区,也可采五六个月的。但也从未听说过可以在冬天里采茶,且采得片甲不留。
  采茶是科学。老祖宗陆羽早就在《茶经·三之造》中有言:~是茶叶择土而采:长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时便可采摘了;长在草木丛中的细弱之茶,须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选着那秀长挺拔的

,也可采摘。二是茶叶择无而采:下雨天不采,晴天有云不采,在天气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采摘。这些当然是茶圣的上上之说,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叶需推着磨盘方能碾碎了,这也是千古

未闻之事。
  杭嘉和见着那工农兵学商们稀里哗啦地推着磨,心里实在难受,别人那里不便说,就跑到一头雾水正在修理摘茶机的杭汉面前,说:"汉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杭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倒不是采茶,却是在单位院子里炼钢铁。此时见着嘉和连平日里的礼数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蹲着,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问:"伯父有什么事?"
  嘉和蹲了下来,看着汉儿那发红的眼睛,发木的眼珠,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却换了另一句:"你们打算亩产报多少?"
  "起码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杭汉说。
  嘉和听了,也没有吓一跳,反正现在到处都在放卫星,无论报出怎样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也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汉说这番话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亩茶园能

产出五百斤干茶来一样。嘉和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话:"去年组织我们这批人下乡去考察全国茶园的现状,说是有二十五万公顷老茶园得重种、补缺或台刘。"
  杭汉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木愣愣地看着伯父,只是说:"要是能修好这台机器,手工换了机械化,这些茶叶采起来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这番话是白说了——他想说的是不应该采,但杭汉却说的是怎么样才能采得更多更省力。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嘉和不会像他的弟弟那样不管不顾地就把话说出来。

回到山间,那黑夜里满山的呐喊,满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梅尧臣的一段话,不由感慨万千地轻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农兵学商没一个听得懂,不料这句诗却让弟弟嘉平当作意见提上去了

  你当这是一句什么文言,却原来是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名句: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
  嘉和念这段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这样做对茶树不好罢了。但一经嘉平认可,整理成文字,政协会上放了一炮之后,事情就闹大了。梅尧臣的这首同情劳动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为对封

建朝廷的抗议,古为今用到这里来,不是把我们新中国的天下当作封建社会来攻击吗?嘉平险成右派。只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年,右派已经变成了右倾。
  事后嘉平觉得自己的确是幼稚了。他说那些话,提那些意见于什么,谁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一回事儿。全国上下一起说假话,那就不是纠正哪一句假话的问题了。
  可是,这种局面还会延续多久呢?妻子黄娜对此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嘉平却还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离开了这个充满斗争的舞台会怎么样。他深陷在中国,不想拔出去

  黄娜也想动员女儿黄蕉风出去。但黄蕉风天性软弱,嫁鸡随鸡嫁鸡随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妈妈和父亲有矛盾,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没头脑管的。有一次她还听到他们对话。她听

到嘉平长叹一声,道:"黄娜哪,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
  然后她就听到妈妈黄娜说:"我是不想离开你的。可是你看你们这个国家,闹到要饿死人的地步,接下去谁知还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总还是在我们中国嘛。"
  "亲爱的,你的话缺乏理智。这个政府的人民正在挨饿,而且许多人已经饿死了了'
  "闭嘴!"嘉平跳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问:"你把大门关上了吗?"
  黄娜苦笑了起来,说:"我连在家里都不能说话了吗?亲爱的,你刚才那副样子,叫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当年怎么在重庆码头和国民党打架的了!"
  这才叫嘉平真正大吃了一惊。二十年英雄豪杰,如今怎么落得这般贼头狗脑的境地,长叹一声说:"我这个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做寓公,当快婿,或者南洋巨商,或者英伦豪富,都非生平所愿。文

天祥早就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且我不过是作为右倾思想被批判了几声,离死还远着呢。"
  黄娜也就长叹一声,说:"我就是不能同意你的这番辩解。你不说给你按上右倾公不公正,你却只说你不怕当右倾。就像你们不说上山给茶树脱裤子对不对,只说不怕没茶叶喝。这是什么逻辑?大而

无当罢了。我虽不是英国人,但英国人的重事实、重逻辑却是叫我心服的。嘉平,不是我硬要早走一步,这个国家如此折腾下去,怕是要完了。我走了,安顿好那里的一切,再来接你们。哪怕你死不肯

走,还有那几个小的呢。"
  嘉平这些年来还没听到过这样的话,尤其此话竟然是从黄娜口中说出,他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轻声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话是你说的吗?"
  黄娜却说:"我早就该说这些话了,只是怕说了一人坐牢,全家遭殃。你想想,这些年,不就是应了安徒生的童话了吗?皇帝明明光着屁股,谁都只能说他的新衣服漂亮。你不过是说那纽扣钉歪了,

便是一顿好训。我却真实地告诉你了:皇帝的确什么也没有穿啊!"
  嘉平连忙就把黄娜往屋里推了,边推边说:"我们这就讨论你怎么走的事情吧。"他不想让黄娜再这么说下去了。
  这些话,黄蕉风全都听到了,但她似懂非懂。她也挨过饿,但后来吃饱饭,饿的滋味也就忘记掉了。
  嘉平虽然送走了黄娜,但黄娜的那一番话,到底还是在他的心里起了作用。他心里头服他的右倾吗?当然不服。平时说不得,在嘉和这里还是敢说。故而,这里一提起愈采愈发,他就这么来了一句

,且说:"要给茶叶脱裤子啊,你看,我们现在连茶叶都喝不上了,还要凭票。每人还不能超过半斤。那日我给黄娜寄茶,邮局说超过半斤了,不能寄。我真想大喊一声:这不是社会主义!"
  "你喊了?"杭汉吓了一跳。
  "我能喊吗?我已经是右倾了,害得你这次出国还七审八审的。我要再喊,还不成了反革命!"
  杭汉这才松了口气。他总觉得父亲虽然叱咤风云大半生,却是一个政治上非常幼稚的人。这些年他牢骚多起来了,看问题就意气用事。杭汉基本上没走出业务这个圈子。他觉得国家大事都是搞行政

的人做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套路,好的坏的,只要不跑到业务里来插一脚就可以了。当然因为他的这个态度问题,也有人来提醒他,不要走白专道路。对这些话他都笑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心

里明白,找他谈话的人,是要他写人党申请书。可是自己掂掂分量,以为他的一半日本血统,已经决定了他是不可能人党的月p么这种装腔作势拿花架子的行动又有什么意思呢。杭汉不愿意欺骗任何人,

他认为他们杭家人,还是应该做一点实事。因此,从心底里说,他以为父亲没有走伯父的道路,实在是吃亏了。他在政协务的那份虚,怎么可能不犯错误呢?
  这些话自然也是不能够和父亲讲的,便不讲也罢。杭汉却是一向极为重视伯父意见的,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伯父,你倒是吃了一辈子的茶叶饭了,还是你说说,茶叶愈采愈发有没有道理。我就要

到马里去,总有许多道理要对他们讲的。误人子弟总归不好啊。"
  嘉和想了想,说:"茶叶愈采愈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嘛!又不是庄先生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千百年茶农积累下来的经验嘛。你看,这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一是茶树提供较长的采摘期

,第二是提供较多的采摘次数,第三是采摘间隔时间短,第四是单位面积产量高。"
  "还有下面,庄先生也提出来了愈采愈发的前提,一是应使茶树形成新梢的营养芽保持一定水平;二是应使茶树在发育周期中生长活动时期内能经常保有正常的营养生理机能。你看你看,不是正反两

面都讲到了嘛。"杭汉兴奋地补充道。
  黄蕉风正在翻一本电影杂志,听着他们说闲话,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没什么可以争的,还争个热火朝大干什么?我们学校老师,也拿这愈采愈发分成两派呢。"
  "有些话,在马里说得,在这里说不得。"嘉和突然说。
  杭汉没有大听懂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赞成这时候提出这个理论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愈采愈发派。可是他从来也不把话说透,只让人家去领会。父亲

比伯父性急,说:"发现了原子能的科学家好不好?可是美国人拿去造原子弹了。愈采愈发本来只是个学术问题,可是人家要用来脱茶叶裤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那不是科学的罪过,是利用科学的人的罪过,这是两个概念,不能接和在一起的。"杭汉激烈地反抗父亲的反科学观念。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这一次他失望了。伯父说:"科学是什么?就真理

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讲也是一个真理问题。围棋这个东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学?符合!那么我为什么对日本人说我不会下围棋?我为什么斩了手指头也不肯下围棋?是我不科学

吗?"
  杭汉听得瞠目结舌。嘉和从来也不愿意在人前提他斗小掘一事。解放后一开始不少单位学校还叫他去作报告,都让他给挡了。天长日久,人们记得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渐渐淡忘,没想到伯父今

天却把它提了出来。这说明他们之间所谈的并不是一个学术问题,伯父是在和他说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种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场。
  黄蕉风听不懂男人们之间的这一番话。说起来她很小就开始跟着杭汉进人茶界了。但她是茶人们的宠儿,吴觉农先生亲自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呢。她天真、厚道,天资比她的母亲要差一截,生就不

是一个读书人。黄娜曾经为此长叹过一声道:"到底还是像她那个没出息的父亲。"那是说的蕉风的生身父亲。
  然而杭汉却喜欢这个傻乎乎的胖妹妹。他们杭家出的人精儿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这就太费杭汉的心思。杭汉喜欢和这个不用他花脑筋去琢磨的姑娘说话。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最好的休

息。
  从十二岁以后,黄蕉风就在宠爱中成长起来了。宠爱的结果是她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木乎乎的不爱动脑筋的爱吃零食的年轻小媳妇儿。不到二十岁她就和杭汉结了婚,结婚之后她就更不爱动脑筋了。

所幸杭汉给她找了一份在实验室工作的清闲活儿。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岁刚过,她轻轻松松地生下了一对儿女。她的下巴因为发胖兜了出来,杭州人看了都说这女人好福气。实验室里放着一些大瓶子

,瓶子里面浸泡着一些茶叶标本。有从云南来的大叶种,也有本地的小叶种。蕉风一天到晚对着它们,也没有觉得厌烦。她和丈夫住在婆婆也就是伯父家里,他们的一双儿女有上辈扶养,所以她没有一

般女人的辛劳,这就是她之所以有时间养着一头长发的原因。
  丈夫去非洲后,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寂寞,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了。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她开始了茶叶的标本整理。干这一行她可完全没有工作的观念,她是把它作为打发业余时间来做的。但是

这件事情得到了伯父的大力支持。伯父看着她在那个标本簿上贴的茶叶,哺哺自语说:"好!好!"又叫来叶子一起看,说:"叶子,你看我们蕉风,汉儿不在身边,她倒反而有那么多想头了。"
  叶子和蕉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婆媳了。叶子内向勤劳,蕉风憨厚懒散,两人一对,那才叫和谐。蕉风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么熬得过眼下这样的日子,一个这样的下午就能

让她去死!也就是说,当实验架哗啦一声倒下,那些大叶种小叶种标本和着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脸上的时候,黄蕉风就已经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风为什么会跳井自杀。那天早晨.几个红卫兵还在井边盯着她,罚她跳忠字舞来着。她胖乎乎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那么引人发笑。小将们笑得前

仰后合的时候,她倒是哭了,眼泪把昨天下午砸的满头血又冲了下来。所以她的眼泪是红色的,挂在脸上,活像一个跳梁小丑。后来她就不见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难看的尸体。大家都

很惊讶,都说,红卫兵小将没把她怎么着啊。你看,虽然剪了头发,但还没来得及游街啊!也没给她挂牌子,也没给她坐喷气式,也没拿皮带抽她。再说她自身也没什么大问题啊。他们只是说了她公公

是右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务的可能-一听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嫌疑——是嫌疑啊,这种时候,这种运动,谁不得摊上一个嫌疑?她凭什么畏罪自杀!凭什么转移斗争大方向

!凭什么扰乱阶级斗争的视线!
  蕉风的噩耗对杭家人而言,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炸得人魂灵出窍,嘉和、叶子这对老夫妻,当场就被定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嘉平,他气得血气上冲,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右倾,下场如何

,拍着桌子,要校方查核黄蕉风的真正死因。"是他杀!一定是他杀!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自杀!"
  一直抱着蕉风尸体不放、已经麻木了的杭汉,没有力气说话了,但他还有力量默默地给那双熟悉的已经僵硬的脚套上高跟鞋——正是那双怎么砍也砍不断的高跟鞋啊!杭汉的努力是徒劳的,这双美

丽的脚现在已经被水浸泡得肿出了一倍,根本就套不进去。但杭汉却因执地继续着,只有他明白,蕉风为什么会死!像她这样的心灵,给她一个耳光,都可能让她去死的!这样快快乐乐生活在世界上的

人们,就是最容易去死的人啊。








 





第10章

  杭得茶一直把守着的那种内在的平衡,今年夏天彻底倾斜了。重大的断裂开始,从前某些时候只是小小的不适、隐隐的疑惑,现在变成灵魂重新锻造时的剧烈痛楚。
  以往他的身体里另有一人,一个温和的,有些伤感甚至虚无的人,制约着他的生机盎然着的躯体,在某些人生的重要关口牵引住他,使他不至于和那个外在的、场面上风光的烈士的儿子拉扯得太开

。他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时刻,少年岁月他曾经是非常走红的,他常常出现在一些庄严大会的主席台上,给外宾献花,做优秀少先队员们的楷模。这样的簇拥不但没有使他趾高气扬,反而折腾得他在疲惫

不堪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不得不到杭嘉湖平原上的养母处、那父亲和母亲长眠的茶园旁去休养生息。
  那些岁月,他常常会在傍晚或者清晨路过茶园旁的烈士墓前。父母的牺牲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悲伤,也许那时候他实在太小,以后又来到了爷爷身旁。爷爷给了他应接不暇的日常生活,许多许多的

细节都是重大的。他的目光从鲜花和掌声中收缩回来时,心里感到很轻松。乡村的生活虽然比城里要清苦,但他小心翼翼地向爷爷奶奶提出在乡下读书时,爷爷不顾奶奶的不悦,点头称是。他在那里读

完了高中,每年寒暑假回家。乡间的父老谁不知道他的特殊身份,但他们给了他尊敬,却没有给他虚荣。他重新开始宁静下来,并学会了热爱宁静。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回城,爷爷会带他去走访一些人,如果爷爷不带他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杭州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像辍鼠一样生活在地表深处,在南方多雨的细如蛛丝的小巷一闪

,就消失在某一扇逼民的门中。他们大多居住在大墙门院中的小厢房内,破破烂烂的家具中偶尔闪出一件精品。比如茶杯往往是缺口断把的,但上来一盘炒瓜子,那碟儿却是乾隆年间的青花。他们往往

会有许多的礼节,让座的程序十分讲究,尽管那座椅已摇摇欲坠。有一次爷爷还带他去走访过一个怪人,他住在拱高桥边一幢危楼中,爬他的楼梯时得茶真有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的感觉。那人的屋里凌

乱,到处都是纸片。看不出他的年纪,有一双亮眼,他和爷爷谈论文章之道,以及一些遥远的事情。爷爷的声音很轻,得茶在这样的时候翻着书,他接受另一种气息。出门时外面阳光灿烂,红旗翻飞,

强烈的反差使得茶产生了幻想,他发现这是一个套起来的世界,像魔术一样,大箱子里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又套着小小箱子。
  他逐渐不能接受这样一种格局——他自己的处境仿佛很好,而他周围的亲人朋友们却处境不好。他觉得自己这样夹在当中是很不自在的。罗力姑公和方越小叔犯事的时候,他已经很懂事了,他看不

出他们有什么必须被专政的理由。他的特殊身份和他所受的教育,是要让他成为这个专政中的重要一员,而这恰恰是他所不愿意的。他为他自己心里萌生的反叛的种子而痛苦。爷爷说,不要急,到乡下

去好好读书,我们会有办法的。要学会在惶恐面前做一个哑巴。
  爷爷一点也不陈腐,他有他的并没有被打断了的一贯的生活信仰,这是得茶的生活总有所依赖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他是比得放要幸福的。得放除了外在强制浇灌的精神营养之外,没有别的营养来

源。得放的爷爷和得茶的爷爷不一样,嘉平爷爷也老了,但有一颗年轻的心,他狂热地放弃了许多以往建立起来的精神支柱,后来他再想捡起,却已经残缺不齐了。
  得茶在进人江南大学之前,良港文化中的杭州老和山遗址、水田皈遗址以及湖州的钱山漾遗址都已经挖掘过了,当时已在学校教书的杨真,曾邀请嘉和兄弟去观看一部分出上文物,这杭家的两兄弟

便带上了得茶。即使是在这样纯粹的学术活动中,他们的关注热点也大不相同:杨真和嘉平更关心的是这个文化遗存所反映出来的阶级状况:等级、分配、权柄、战争与宗教等;而得茶和他的爷爷一样

,被出土的黑陶、玉器、石器强烈地震撼了。杭得茶第一次知道了一些称呼:壁、环、琼、磺-…·这些造型奇特的青黄白三色的玉器,使他心潮澎湃,那年他刚上高三。回家的路上,他一声不吭,突然

跺脚站定,对嘉和说:"也不晓得那张茶桌现在在哪里了?"嘉和看看他,推着他往家走,一边说:"在哪里都一样的。"得茶说:"我真想把它再背回来啊。"
  一切的犹疑,那些在选择未来的过程中的失意访惶,至此基然而止。得茶是从美切人史学的,从对美的茫然无知的蒙昧状态中突然觉醒了——首先是狂热地热爱一切古老的美的东西,再慢慢地分辨

真伪,然后,再从那美中对应而看到丑。第一次目睹良清玉球上的兽面神像时,他激动得发呆,激动得害怕别人看到他的激动,美使他眼眶潮湿了。他真的不明白,美好的事物怎么竟然能使人落泪。
  因为那种神秘的感觉——那种使他全身震颤、目瞪口呆、神情恍馆的感觉太强大了,太不可解释了,他进人了对一切神秘的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和玄想。他秉性不是一个十分具有批判力的人,即便具

有洞察力,并非看不到假丑恶,但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地更趋向于对世界上一切真善美的赞美和认同。在他成长的丰满期与成熟期中,爷爷的对细节的优雅关注、杨真先生的对事物的批判能力,甚至后来

的吴坤的年轻的锐气和进取心,都给他海绵般正在努力吸收着生活养分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和感染。这些原本仿佛来自外面的东西,有的已经渗入他的内部,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有的则和他本人进

行着长期的有时不乏激烈的冲突、消化或者排斥,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艰难的磨合。
  他逐渐成了一个在人们眼里多少有些怪痪的人,比如不随大流,有时却又很极端,做一些别出心裁的决定,比如他所选择的专业方向,实在说不出名堂,暂时也只能归类在经济史中。大学毕业那年

,他一个人跑到良请附近安溪乡的太平山下,考证一个古墓,他断定它是北宋科学家沈括之墓。这个写了《梦溪笔谈}}的大科学家给他一种启示:正史之外的杂史未必比正史不重要。也就是在这时候

,他决定以研究食货等民间生活习俗为自己的专业方向。他的毕业论文也很怪,《陆羽生卒年考》,详细论证了这位公元八世纪的古代茶圣的出生与逝世的年代。当时系里有领导就曾经跟他谈过,说他

外语好,选择国际共运史更合适,他们劝他再作考虑。他想了想说,他已经决定了,不用再作考虑。
  1966年夏天的杭得茶,从情感上他是绝不适应,从理论上他也是无法接受那种狂飘式的变革:周围的人们都在仇恨和千方百计地学会仇恨,甚至于他本人也学会了抽象的仇恨:仇恨帝修反,仇恨地

富反坏右,仇恨阶级敌人。然而,只要想起一个具体的人,比如想起远古时代人们磨打着玉壁的手,盛唐时代一双正在凝视着茶器中碗花的眼睛,或者直到今天还放在他桌上相片夹中的那个刚刚相识的

女子的受难般的玉颈,他就心潮起伏,久难平静。他的那种内在的激动和外部生活的狂热,如两股平行着的山路,有时也交叉,但大多时候都是各顾各地在自己的精神坡面上攀登。而正是在那样一个灵

魂双重攀登的早晨,他离开过杭城,又进行了一次精神的特殊漫游。
  杭得条对湖州并不陌生,在湖州德清有着他的曾奶奶的娘家——那个据说是被他的小爷爷用大缸问起来后又吞金自杀的烈性女子的出生地。这个姓沈的家族,几乎是他杭家政治上的对立面,忘忧叔

的父亲和他的曾奶奶之死与沈家人直接有关,他父母的牺牲也不能说和他们沈家人没有关系;反过来,据说那位大汉奸沈绿村的死和今天的茶学专家二叔杭汉以及他杭得茶母亲楚卿之间,也有着不可分

割的关系。因此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在得茶的童年里,就几乎是他的一部分亲戚和他的另一部分亲戚的殊死拼杀的过程。
  杭家和沈家在抗战胜利后就几乎绝了来往。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两家之间已经彼此追杀得血赤淋淋,且沈家解放初镇压的镇压,逃亡的逃亡,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当地已无人,也没有再交往

的可能。说到底,他们沈、杭两家自结亲以来,就没有情投意合过。嘉和爷爷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或因为如此,去年得茶带学生到离湖州城东南七公里处的常潞乡钱山漾去参观良港文化遗址时

,也没想过要到邻近的德清城去看一看。但是,来回两趟都路过德清,在青年学子的欢声笑语中,得茶还是想得很多。
  德清这个地方,地处杭嘉湖平原西边,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内有清凉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还有个著名的唐代诗人,那"郊寒岛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

。得茶自小就随爷爷读他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时读他的诗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谁料就这么近在飓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复行行,大学生们看着激动,纷纷寻找形容词,有人说像一条条绿弧线,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也是形容?还有人说是群山的一顶顶毛线绿帽子,大家听了又

笑,说像倒是都像了,不过给山都戴绿帽子,山也太委屈了。有个女生倒有想像力,说像是造物主奶奶纳出的鞋底子,不过是用绿线纳的,大家听了都说这才有点意思了。那女生就问杭老师,听说您的

名字才是与茶有关的,得茶而解,就是得茶而解,您说,这高山坡上的绿茶像什么啊?得茶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好开玩笑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茶,可说乎?不可说也。说得

大家都再一次大笑,这才把话转移了。
  杭家得茶这代人中,已经没有一个人在真正事茶了,只有得茶在研究地方志中的食货类时,对茶进行了专题的关注。他是专门研究陆羽的,德清的茶和茶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茶经·八之出》有

记载,说到浙西之茶,以湖州为上品,产于"安吉、武康二县山谷"。文字虽少,却是权威性的,定了德清产茶的品质和地位。得茶还记得旧年陪嘉平爷爷去庄府看农大茶学教授庄晚芳先生,临别前庄先

生送莫干黄芽数两,又说了一段当年轶事。那还是五十年代,庄先生曾在莫干山荫山街上,于一农妇手中买得十块钱一斤的芽茶,问产于何处,笑而不答。庄先生品饮之后,随即赋诗一首,其中有"塔山

古产今何在,卖者何来实未明"之句。嘉平爷爷把茶和茶涛同时带回了羊坝头杭家,嘉和喝了,说好,似山中老袖。读了诗,却笑了,说:"到底是庄先生,两句都有典。"嘉平说:"前一句的典我倒还记

着一点,县志上记着:茶,产塔山者尤佳。那后一句典出何处,倒是费解了。"嘉和淡淡一笑,回答说:"你这一典是古典,我这一典却是今典啊。典出中央文件,国务院不是早就规定了农民不得卖私茶

吗?你想庄先生问那农妇卖茶何来,她敢回答吗?她笑而不答,庄先生不是只好'卖者何来实未明'了吗?"
  得茶不敢想像上一次来湖州与这一次来湖州之间,会有这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他本来还计划着,陪爷爷专门来一趟湖州,一是去顾诸山下看望正在劳动改造的杨真先生;二是走访一下位于武康的小

山寺,爷爷说俗称此寺为翠峰寺,他年轻时还去过那里。《茶经》上记载的那个释法瑶,"耳垂悬车,饭所饮茶",以茶代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爷爷说这个寺建于公元五世纪,至今还有遗址。然而,

这一次得茶肩负吴坤的使命而来,却再也没有上一次来时的那种求知的热情了。另一种更为不安的激情,却以暧昧的方式引导着他,使他在深感不安的同时,却马不停蹄地直奔浙北。
  湖州城离杭州三小时车程,将近城郊,有人站了起来,兴奋地指着车外说:"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老公还不相信,还要跟我打赌,说陈英士是孙中山看中的人。孙中山算个屁?要是

活在今天,也不是一个走资派,一个赫鲁晓夫,说不定现在也在戴高帽子游街了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难看,脸皮,格淬刻薄,眼梢吊起,嘴角下拉,看上去有些面熟,得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那个专门来找吴坤的女中红卫兵。真是不可思议,一个那么美而一个那么丑,同时

又那么相像。这种相像的表情,正在1966年的夏日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它们仿佛是自身带着生命出现的,繁殖的速度如此之快,犹如雨后大森林里的蘑菇;又好像这张脸本来就潜伏在后面,只要时机一

到,就突然显现出来罢了。得茶从本质上讨厌这种对破坏的发自内心的呼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一些乘客一样站了起来,听着人们朝着英士墓的方向惊呼和议论。
  去年杭得茶带学生到钱山漾去时,曾经顺便去过英士墓。英士墓在南现山,看上去相当宏阔,墓前有孙大总统诗词,平台前沿两侧有青石狮子一对;墓道前有四柱三间冲天式的石坊,正中横额镌有

孙中山的"成仁取义"题字,左额是林森的"浩气长存",右额则是蒋中正的"精神不死"。四根石柱上镌刻的那两副槛联,得茶倒是记下了。蔡元培所书的是:轶事足征可补游侠货殖两传,前贤不让询是鲁

连子房一流;于右任所书的是:春尝秋帝生民泪,山色湖光烈士坟。
  得茶对陈英士这个人的认同感,或许多少来自于一点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个曾舅公,都曾经是英士的辛亥战友,只是后来分道扬镰罢了:曾祖父脱离了革命,沈绿村当了大汉奸,而躺在坟墓中的

这一位,当了沪军总督之后没多久,就被军阀暗杀了。葬在这里数十年,湖州乡党倒是把他当个大英雄看的,也还算安静。像这样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才出杭州城时的那种

莫名的兴奋,顿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从湖州小城下车,抬头见飞英塔还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这飞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绝,说是唐代成通年间有个叫云皎的僧人自长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饲虎面像一尊,归湖州建

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间,民间传说有神光出现在绝顶之上,故又做了一个外塔笼之,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样。佛家有"舍利飞轮,英光普现"之说,故取名飞英塔。得茶一年前也专程去看过此塔,那

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顶倾塌,内塔也被殃及而受损。当时他还专门跑到文物部门去摇唇鼓舌了一番,说飞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独一无二的构造古今唯一,历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

里眼看着倒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然若梦。
  小镇南没离湖州六十里路,有班车前往,正是中午时分,得茶也没心思再跑到城里去吃过去爷爷常常托人带来的湖州千张包子和想起来就要咽口水的湖州大馄饨,倒是车站小卖部的钢精锅里还盛着

半锅粽子,早已凉了,得茶买了几个带上,一个还没吃完,车就来了,上车时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个近代史上江浙财团的发祥地,号称国民党半个中央的所在处,史称四象、八牛、七十二条狗

的资本家满地捡的江南名镇将是何等光景。杭得茶又不免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与茫然相伴的,还有那种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激动——那种企盼与某一个女子见面、同时又非常害怕相逢的奇怪而又陌

生的感情。
  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说服她赶快收拾好东西,等他从杨真先生处回来就立刻动身回杭。至于回杭后她和吴坤结不结婚,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想到他们还有机会一起坐车,单独呆上三至四个钟

头,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同时又一再地下决心:只有那么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被吴坤看破他的心思呢?……年轻的杭得茶怔在那里,嘴唇就干了起来。
  站在南行镇市河与运河的汇流处通津桥上,阳光白得炽人,晒得得茶目光发散,几乎集中不起来。往河两岸扫了一下,墙门上也有各种大标语,但比起省城的闹猛,这里毕竟要宁静一些。
  大学时代得茶利用寒暑假跑过许多江南小镇,其中嘉善的西塘和湖州的南河,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花临水发,江鸟破烟飞,从感情上说,南海这样的古镇给他更多的认同感,所以一听说白

夜到的是这个地方,感觉便好了许多。他很难想像一个如赵争争一样的红卫兵,如何在这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处叉腰走来走去。
  行至中心学校门口,得茶发现,这里的造反还没有发展到砸烂一切的程度。至少,这所1912年建成的从前的丝业会馆的大门上,那用英文书写的SILKGUILD横额至今依然存在。他探头往里面望了一望

——还好,那个原名叫"端义堂"的大厅也还在,上面抬梁式木结构上的双凤、牡丹图案也都依然如故。这里曾经是南漫丝经公会办公之处,厅内宽敞,可设宴五十四桌。多少年前的每年四月,在此开蚕

王会,数百人聚首一堂共祭蚕神。如今早已是一所学校了,应该是最容易受到冲击和砸毁的那种地方了,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得茶心里好受了一些,此地虽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学校,但南污人看来还没

有从省城沾染上暴力行为。
  南海中学却很乱,到处是标语,砸烂、炮轰和油炸等等,人却很少。中学生总是比大学生更激进的,得茶担心着白夜会不会也出现在这样的白纸黑字上。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要了解她的底细,

这点时间也已经足够用了。
  图书馆里也没有她讷1倒是被两条交叉的纸条封起来了,说明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封资修。得茶走到图书馆临窗那面的墙根下,向窗口望去。玻璃窗紧关着,映出了他的睑和他身边的那株老藤树。树

上一只知了突然嘶叫起来,得茶眼睛眨了一下,心生一惊,想到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已经死去的右派,那个白夜的真正的情人。白夜是为了他才选择这个职业的,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也

深深地诱惑了他,迷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了他。他盯着玻璃窗上他自己的那张模糊的脸,陷入了对自己的沉思。
  俄顷,脸突然破了,窗子对面打开,有两个少年如轻盈的猫,跳上了窗头。他们各自的肚子胖鼓鼓的,双手按着,看着窗外站着的青年男子,一时也愣住了。
  想来,这就是两个六十年代的"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吧,彼此愣了一下,两个少年正要往回跳,被得茶一把抓住了,说:"别跑,我不抓你们。"
  两个少年并不十分害怕,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说:"我们才不怕呢,外面都在烧书。"
  "烧书可以,偷书不可以的。"说了这句话,连得茶自己都觉得真是混账逻辑。
  两个少年听了此话,一番挣扎,想夺门而逃,被得茶拽着不放,问:"图书馆的白老师认识吗?"
  两少年使劲地点头,一个说:"白美人啊,谁不晓得!"
  这样一句老三老四的话,倒是把个得茶都说愣了,白夜成了南得镇上的风云人物?他问他们她住在哪里,那大的犹豫了一下,审视了他片刻,点点头说:"她就住在学校大操场后面的平房里。"
  另一个说:"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她我们在这里于什么。"
  "那是,"得茶说,"别人都烧书呢,你们是拿回家藏起来看吧,什么书?《海底两万里》吗?"他松开了手,那少年高兴了,说:"还有《环球旅行八十天》,还有——"
  另一个连忙说:"我这里还有《聊斋志异》,有鬼的,全是封资修,你要不要?"
  得茶连连摇手说:"你们快跳下来吧,让人看到了,这些书全得烧。"
  两少年这才往下跳,他们长得很像,一问,果然是两兄弟。那哥哥说:"白老师到嘉业堂去了。"
  杭得茶大吃一惊,说:"这里还敢烧嘉业堂的书?"
  "那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什么都敢做,人也敢打死的。"
  哥哥连忙更正说:"嘉业堂还没烧书呢,什么时候烧也难说,我们本来是想偷了这里的书,再到那里去偷的。不过那里的都是古书,我们也看不懂,就算了。叔叔,你想要那里的书,趁乱去偷几本,

也没有人在意的。我们这样趁人家抄家,已经偷了不少书呢。"
  杭得茶笑笑,摸摸他们的头说:"你们说起'偷'字,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两个少年捧着"大肚子"弯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又不是偷别的东西,我们就是拿了几本书,人家说外面的人现在枪都乱抢的呢,几本书算什么。叔叔你快去吧,嘉业堂的书可值钱呢。"这

么说着,一溜烟地就跑掉了。
  路过学校操场时,得茶想了想,还是往白夜住的那排小房子走过去,凭直觉他就找到了白夜的那一间,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窗帘是双重的,白纱衬着一片灿烂的大花布。得茶在她的门把上套了一张

他写的纸条,告诉她无论如何回来之后要等着他,因为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嘉业堂在南行镇西南的万古桥边华家弄,与小莲庄毗邻,一条鹤鸽溪流过旁边,屈指算起来,建成此楼也有四十多年了。1914年,楼主因助光绪皇陵植树捐了巨款,得博仪御笔题赠的"钦若嘉业"九

龙金匾一块,1924年该楼建成后,就取名嘉业堂了。
  说起来,这嘉业堂主刘承干也是爷爷嘉和认识的老朋友,来往虽然不多,彼此倒也尊重。江南一带商人多儒雅之士,杭家早先是什么东西都喜欢的,字画善本样样都往家里搬,后来发现这样弄下去

这点家底都要搬光了,这才有所取舍,把善本的那一块忍痛割爱了。发现有好的版本,就先收下来,然后通知藏书界朋友。杭家收的书,一般也就是两个去处:宁波范家,还有就是这里的南行刘家。
  杭、刘两家的交情,还得追溯到他们的上一辈。刘承干祖父刘据乃南行首富,所谓四象八牛之首,其子刘锦藻,就是当初有名的清朝《续文献通考》的编纂者,又以候补四品京堂的身份,辅助汤寿

潜出任清末浙江铁路有限公司的副理,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和杭家密友赵寄客,还有那后来当了大汉奸的沈绿村,当时都是汤、刘二人在保路运动中的得力干将,因为父执辈的关系,杭、刘二家的下一代

也就相识了。刘承干年龄要比嘉和大得多,杭嘉和开始发蒙读书的时候,刘承干已经开始藏书了。辛亥前一年乃宣统庚戌年,据其人自述:南洋开劝业会于金陵,瑰货骄集,人争趋之,余独步状元境各

书肆,遍览群书,兼两载归。越日,书贾携书来售者提至,自时即有志聚书。当时同在南京劝业会上出现的浙江商贾中,就有杭嘉和的父亲杭天醉。杭天醉是个什么东西都要醉心的人,当然也不可能不

醉心于书,刘承于独步书市之时,天醉也在独步书肆。只是当时天醉要醉心的事情太多,头一条就得醉心革命,所以寻寻觅觅,虽也得几本好书,终究也都到了嘉业堂主那里去了。
   自辛亥后二十年间,嘉业堂藏书达六十万卷,这倒还真得感谢他的那些参加辛亥革命的朋友们的壮举。因为革命之故,南方一些故旧世家纷纷避居上海,一时间大量藏书外流:比如雨东卢氏的"抱

经楼",独山莫氏的"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的"结一庐",丰润丁氏的"持静斋"和太仓缨氏的"东仓书库"等等,都把他们珍贵的藏书卖给了刘承于,连清末著名的藏书家缨基称,都把自己所藏的宋元善本卖

给了刘承干。年复一年,嘉业堂积书竟如此之巨,其中宋、元、明各代善本达二百三十种。嘉业堂又兼刻书,甚至连清代的一些禁书也敢刻。这一来,嘉业堂自南宋楼后崛起,成为湖州又一大藏书楼,

与浙东宁波的"天一阁"相提井论,雄称于中华藏书界了。
  历代藏书,总是不能免于战火离乱,嘉业堂亦如是。抗战沦陷期间,刘家家道中落,其藏书不免散出去许多。1949年5月,解放军进南洛,部队立刻就进驻嘉业堂保护。后不久,刘承于将部分藏书又

捐献给浙江省图书馆。嘉业堂也就成了浙图的一个书库,还被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3年刘承干在上海病逝的时候,杭嘉和还专门去了一封唁信,这封信经得茶之手寄出,所以,杭得茶对嘉业

堂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层。
  嘉业堂此刻的情景却使他心里抽紧。天井里混乱不堪,一派焚烧的遗迹,杭得茶踩得纸灰腾起,如人巫境。他吃惊地问:"谁敢烧嘉业堂?"管门的老头满脸油汗地过来,说:"我有枪,我们自己的事

情我们自己会做,要烧书也轮不到他们。"得茶这才松了口气,便问那守门人白老师在什么地方。老头手里握着那把真枪,警惕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吗?"得茶想了想,说他是白老师的哥哥。老头一

把上来就抓住得茶的手,跺着脚,用手势催他:"啊呀你快去镇政府,白老师刚刚被造反派拉走!"大热的天,得茶后背刷的一下就凉到了前胸,老头又说:"白老师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们嘉业堂熟,造反

派要来这里,她先报了信,她让我把枪拿出来,还跟我在院子里装样子烧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你看这些,我们正在烧着呢,他们就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他们说她管了不该管的事情。"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敢于。镇政府正在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白老师在这里太触目,她,她……"老头突然仔细地盯了一眼得茶,"你们长得不怎么像……快去啊!"他挥着枪继

续开始跺脚,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不应当看到的,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信教的人们把这样的事件称为神的考验,信命的人们以为是天意,什么都不信的人们把它称之为悲剧——一些本应珍藏的东西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活生

生地撕开。他看见镇政府的院子里有四株玉兰树,孩子们爬到树上去了,玉兰树荫下阳光把他们照成了花狸一般的小鬼脸。他们油头汗出,无比兴奋,却又开心地比赛,看谁把唾沫吐到那些跪在树下的

坏人身上。而这些正在遭受万劫不复之苦的人们,则在树下用他们的吴依软语诅咒着自己: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我!我该死!打倒我!我该死!打倒我!他们的脸上全部用墨汁打了又叉,和省

城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在其中,他们在劫难中的碰撞如同天意。一群人拉扯着她的长发,扯剥她的衬衣,主要是一群女人。那些人在喊着什么,得茶听不见,但他听见她的呼喊,她叫着:"不要——",她的声音

和她的长发一样,在夏日阳光下跌宕起伏。长发被惊心动魄地扯开,披挂在背后与胸前,被迫扬起时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如一面破碎了的黑色的叛逆的大旗。最隐秘的最神秘的,被公开了,光天化

日之下被暴晒了,有一双破旧的鞋子挂在胸前,与黑发纠缠在一起,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从黑白中伸出一只手——像从前得茶在舞台上看过的厉鬼女吊。他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要——,不要—

—"
   得茶突然明白,那"不要"是冲他喊的,她不要他!不要他干什么?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无法复述的事件!如何制止?有两分钟他呆若木鸡,眼看这群暴徒裹挟着她,他清醒过来

,直扑院子后面的大厅,找到头目,掏出吴坤和白夜的结婚登记介绍信。头目吃惊地瞪着得茶:你是吴坤?得茶摇摇头说他不是,吴坤在省城忙于革命,派他来接她的。头目结结巴巴:可是可是,她和

反革命有串联——得茶一把抓住那头目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电话在哪里?"
  头目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吴坤目前是造反派中如日中天者了,是他们造反派中的省级领导,而她是他的妻子。那么你是谁?头目突然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他想也没有想就怒吼起来:我是

她的阿哥!头目一愣,突然叫道:把她弄上来,送到会议室去。得茶又怒吼:她这个样子,你们把她送回家!送回家!头目连忙又改口下命令,刚才那些个扯开她衣服的狗男女,现在增里借懂地往回架

起了被接在地上的她。但得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会议室里,闭上了眼睛,头别转,手摸拳头喝了一口茶,猛然一拳砸到桌上。那头目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难,等了片刻发现他眯着眼睛直盯着天花

板,却没有动静,就匆匆解释:我们本来没有想搞她的,可她实在可疑,你妹妹太招人眼。她又老往嘉业堂跑,给那老头通风报信,这点已经毫无疑问。我们这才翻了她的档案,这才晓得她原来有过那

样的事情——她的事情你们家里人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吴坤他知不知道?头目突然又怀疑起来,再一次盯着得茶问:"她结婚了,怎么这里没有人晓得?"
  得茶依旧盯着天花板,哑着嗓音问:"什么事情?她有什么事情?她反毛主席了?写反动标语了?杀人放火了?偷渡国境偷听敌台了?散布反动言论了?你给我讲清楚写下来,我回去找吴坤交代!"

头目重新感到压力,发出小镇聪明人特有的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错了,回去你给我解释解释,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才是活该,我们是误会,是误会,吴坤我

是佩服的,大学里只有他们几个才算是真正揭竿而起的……"得茶面色苍白,直到这时候冷汗才冒了出来,目光收回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很琐,狡猾,愚昧,兼跃跃欲试的野心。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掀

起了小镇的红色风暴,成了吴坤他们的群众基础,并且还是得放朝思暮想渴望挤进去的队伍!








 





第11章

  暮色沉沉,杭得茶沿着郊外的田间小道往回走去。
  这里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这里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线,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体一样,这里的平原内容丰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

罗棋布的池塘,不时冒出来的一丛丛的竹园和灌木丛,~字儿排开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的美丽的杨树,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态龙钟的大樟树,都是令人道想的。
  黄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从远山间的两座丘陵的谷底升起来的,像是大地撑开的一双手掌托起的珍珠。赋陇中传来农人挑担的声音,有几个农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种下去

的晚稻,还有成片的桑林。正是双抢的季节啊。不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别明亮,孤独地挂在高空。由于天太黑,刚才如裙带一样的远山的轮廓现在已经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显

出了它的孤高。运河水面上,偶尔也传来突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列长长的拖轮,它划过了水面,留下一条从灿烂归于黑暗的静寂的水路。得茶路过一片茶园的时候,停了下来,他那生来就敏于感受的

心灵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这样的时刻多么地经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这些人的一边,它用沉默来表示它的立场。
  学校的操场属于人的领域,人正在烧着他们以为要烧的一切,火光冲天,人们兴奋地朝火堆里扔着书稿、漂亮的戏装和有着美丽女演员头像的杂志。杭得茶对这一切已经不再感到惊奇,如果刚才从

田间走来时感到了水的善意,那么人间就是火。他径直地朝操场一排小杉树后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见属于白夜的那一间没有亮灯,但他相信她在那里。他果断地走了过去,门果然虚掩着,他轻轻地敲门

,他听见她说:我知道你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他刚刚那么想,她就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等到天黑了才来。"
  他站在门口想,她真是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在这一点上她是和我们杭家人不一样的。我们一向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因为诉说也是一种展示,还是一种渲染。我们不是应该尽量地

弱化某些东西吗?让它在心里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说出来更重要吗?比如现在,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想用夜幕来掩盖那被撕裂的一切,为什么你自己还要重新撕裂一次呢?这就像你的婚姻一样,有一种

故意的破坏在其中。可是你不该这样,你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你弱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力量支撑在你背后的。
  他就这样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了旁边玻璃窗上映出来的前面操场上的火光,它们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势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种冰冷的火热,那个倒影世界仿佛又是很幽深

的,是一个无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过头来,再朝大操场望去,那里的人们多么狂热啊,他们的力量几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他能够感觉到处在这两者夹缝中的走投无路的人

的绝望。他仿佛就在这样的时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又撞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在黑暗中准确地走到她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干什么。是握手,还是拍肩?他突然紧紧地抱住她,这可

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么呢?他在这样一个动荡迷乱、火光冲天的晚上,对这样一个刚刚受过凌辱的女子,究竟能够做什么呢?
  她却仿佛对这一切都是有准备的,她顺从地完全放松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声也不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外面的破坏与毁灭的欢呼声。她的身体仿佛是没有生气的,他感

觉不到她是一个女人,她在他的怀抱中,犹如一个孩子。
  她说了一些话,很慢地贴着他的耳根说的。她的话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知道,我是一个混饨的女人,我和你之间就像任水和渭水一样分明……"
  他刚刚听完这句话,就把她的嘴埋进他的肩头,他不想让她说下去。
  "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二个纯洁的男子,我要求你听我说……"
  "要洗涤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么肮脏,我的五脏六腑全是尘埃。"她轻声地和他耳语,仿佛在说一个与她本人无关的话题。仿佛她是那种善良的风尘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坚强挺拔起来,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体里的那个敏感的灵魂往心的深处用力地填进去,他要把它压扁,不让它再蹿出来。然后他缓缓地说:"没那么严重,一切都

会过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经这样跟我说过。但我比说话的人更透彻。说这些话的人,没有那种实现这种愿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初恋的情人就是在说了这样的话之后抛弃我的,在说过这些话不到三天之后……"
  "这不是抛弃,你不该用这样一个词——"
  "是抛弃!"她突然离开了他,她还有愤怒的活力,声音虽然依然很轻,但急促起来,"离开他生命的一部分,让她在世界上苟活,这就是抛弃!"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
  "比如说你,你就不会这样,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了。你和吴坤非常不一样,但你们都有相当一致的地方,你们总是话中有话,生活下面都有另一层生活……"
  "你怎么啦,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的感觉不会错,你在生我的气!"
  她突然沉默了,站在墙的一角,他们始终没有开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暗中的身影。她终于勉强地说:"是的,我生你的气,因为你让我又混浊了一次。"
  得茶有些吃惊,他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甚至口吃起来:"我、我是吴坤再三求我,他一定让我来,你看……,,
  "是他让你来的,也是你自己让你来的。我知道,我是多么地不纯洁啊,我的被凌辱不是没有一点由来的。你都看见了,真脏,真是不可思议的恶心,咎由自取,自取灭亡。"
  她的话非常有力,她让他哑口无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来的,吴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丽,这还不是致命的诱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

受到美的破损和消亡,这使他疯狂。他要抓住她不让她散去,他要抢救她,让她凝固在最美的当下。她当然应该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为保护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样的撒满罪恶的土壤

里,必须开出了神圣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进来。她披头散发,美丽而凄绝,她甚至没有换下那一身白天被他们扯裂过的白衬衣。衬衣的领子已经撕破了,后背露出了一大块,黑夜中白晃晃的,

却没有应该会有的暧昧。她一边窥看着窗外,一边说:"外面在干什么?他们正在烧我们图书馆里的书。"
  "……整个中国都在燃烧。"
  "热爱破坏就是热爱建设。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她回过头来,双眼闪着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风靡中国的语录。白夜又回过头去看操场上的火,继续说:"巴枯宁说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一百年

前说的话。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惊人的巧合?这些人正在烧的东西,都是些他们认为带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们在中世纪,我就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女巫。吴坤告诉过你吗,有罪的女人

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这和他没有关系,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杭得茶能够感觉到她在黑夜里笑起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容颜,比最动人的面容还要能够打动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开窗帘,轻轻地念道:"明天早晨,将是天空明朗,无限美好。这生活啊

可真幸福,心儿啊,愿你开窍!——这是谁的诗?"
  得茶沉重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他知道这是谁、在什么样的夜晚念给她听的诗。他还感到了惊异,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诗意。这在别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发现,在

这个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种有诗意特权的,当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时,却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经地义的安排。
  "我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爱情——吴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许这就是他的爱情,"她缓缓地走了回来,突然改变了话题,敲了敲桌子,"我冲了两杯凉茶,我知道你会来喝的,是你们的顾诸紫笋。"
  他们分隔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得茶想起了中午买的粽子,他取了出来,剥了一个给她,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着凉茶吃起粽子来。这个日常的生活细节似乎

冲淡了下午发生的事件。她说:"我是有些饿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
  "你应该早一点来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杨真先生那里我会照顾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到杭州来干什么?跟吴坤结婚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和他举行婚礼吗?这事不怪你,连我自己也以为我会嫁给他的了。我想堕落了,我想品尝堕落的轻松的滋味,我确实挺不住了。你知道,从前我不

是这样的,我是说,当我和我的亡灵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嗅,太遥远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有心碎的感觉。你明白吗,我不是不清楚我们不能相爱。我的骨头里的骨髓都在命令我离开他,

但我们不能不相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真可怕,一切仿佛又重演了,刚才我投人你的怀抱中。这对你太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敢说你要为此历尽磨难,你会苦死的。现在你答应我,一切到此结

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
  当她这样请求的时候,得茶站了起来,他再一次地拥抱了她,把她拥抱得更紧,甚至把她的骨骼拥抱得咯咯地发出了声音。而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她的哺哺自语,她的散发着粽子香的

口气一阵阵地播散在得茶的面颊上:
  "……但是那种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觉呢?我是说灵魂太重了,肉体承载不住了,需要别的肉体来介人。难道那不是罪孽?你能从吴坤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你只要静下心来,盯住他看,你就能从

他的目光中看出所有的欲望——他什么都要,越多越好。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其实你还比我大几个月,但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我已饱经沧桑,你还情窦未开。我离开杭州以后一直觉得内疚,我

对你做了一些不严肃的事情,我不该诱惑你,我把对你的诱惑当作救命稻草,那是对另一种生活的仇恨,也是我对生活的自暴自弃。真对不起,你是那么样的干净。我一直想,你会跑过来的,你迟早会

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借口跑过来的。这使我既激动又恐惧,但是你找了一个最最不好的理由,你为什么要充当这样一个使者呢?"
  她轻轻地推开了得茶,再次坐回原处,一声不响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不再说话了。
  杭得茶回到座位上,他也慢慢地吞吃着手里的粽子,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什么。有好几次心潮涌了上来,几乎把他的喉口噎住,是他用粽子硬压下去的。他什么都听进去了,最后却只得出了

两个简单的概念: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就是这样。现在他坐在她身边。如果他伸出手去拥抱她,抚摸她,她一定不会反对,可能她还会感到欣慰,但他已经没有这种欲望了,痛苦洗涤了他,他说:"我

爱你,犹如你爱你的亡灵。"
  "这是不能相比的。"
  "可是你刚才说你的心碎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她的带着一股粽子香气的手抚到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地惊讶地问:"你是说,你的心也碎了?因为我?你不怕弄脏了你自己!"
  得茶坐在那里,他的手正好碰到了她的衣角,他就拉住了它们,把它们凑到了自己的脸上。泪水渗出来了,夹带着破碎了的心流出。他能从骨子里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情。他发起抖来,越来越厉害,

他抱住了她的腰,然后慢慢地往下滑,最后他跪倒在她的脚下,抱住她的膝盖,他的破碎的心,全都从眼泪里带出,流到了她的膝上。她有些惊讶,摸索着也跪了下来。一开始她仿佛还有些不明白发生

了什么,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和头发。当她摸到了湿淋淋的泪水时,她的手停住了。她仿佛不敢相信命运再一次地降临。他们两个终于抱头相位起来,呜呜咽咽,和外面操场上那盛大的狂欢的祭奠

式的场面相比,那几乎就不是声音,甚至连一声叹息都算不上了。
  而在不远处的黑夜里,一些阴谋正在秘密地进行,他们正急速而隐蔽地穿行在浙西北的公路上。当那对情人困在火光后的小屋中相拥而泣时,当另两个与他们发生着本质关系的男人行进在夜幕中时

,他们各自都想到了对方,但谁也不曾想到对方在干什么。
  杨真是吴坤当夜亲自用吉普车押送回来的。他必须这样做,以表示他的政治立场。说实话,他一开始并不是有意支开得茶来从事这件秘密行动的,那时他只预感到杨真可能会受冲击,但没想到事情

那么严重。杨真曾经在当今中国几个必须打倒的领袖型人物手下工作过,并且曾经保持过比较密切的关系。得茶还没走,他就接到了通知,要把已经在当地监督批判的杨真押解回杭。
  此刻杨真就坐在他的后面,现在已经是半夜,他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并且还发出了鼾声,这使吴坤能够比较放心地仔细端详这个与自己有着复杂关系的男人。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了解,他甚至不

知道他有没有把他认出来。吴坤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并不能说明他对这个真正的岳父有着什么样的亲情——不,他对他并没有感情,但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过火,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吴坤一

边听着杨真的鼾声一边想,看来这场政治运动方兴未艾,绝不会草草收兵的了。这不是历史的机遇吗?几代人造势,才能让一代人趁势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到长兴是要路过湖州的,但他不可以绕路去接白夜,这件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她,至少必须等到他们见面。想到那个不是新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吴坤依然激动兴奋。他知道这些天白夜一直在生他的

气,她不和他对话,也不回杭州。但吴坤胸有成竹,他相信,经过那样的夜晚,她就一定是他的了。倒是那个同室的得茶让他头痛。他本来只是让他去帮忙接新娘子,后来就带上了阴谋的色彩,其实得

茶在杭州还没动身的时候,对杨真的秘密押解就已经决定了。正因为如此,吴坤就愈加希望引开得茶的注意力。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得茶和他当初一样,迷上了白夜,这使他好笑。这个书呆子,到底

也有开窍的一天。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他既然能够从重重包围中得到的白夜,还怕这个一天到晚拨弄古董的吃猪头肉坐冷板凳的书生?这不过是许多年之后饭后茶余的一段善意的笑料罢了。
  吴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得茶,他很少看到过这样有学术功夫的同龄人,并且心里那么清爽,分寸有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超越自己界限的过分之举,他不张狂,并不证明他没有力量。

君子好色而不淫,发乎情而止乎礼。让得茶做这件事情,他是可以放心的,他略微有些不安地对自己说。吉普车从南行擦肩而过,那是他特意让司机绕一绕的,他想,也许得茶已经把白夜接回杭州了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急了起来,对司机说:"能不能再开得快一些?"
  到杭州城时,天色微明,杨真也已经醒过来,他下车后第一次正眼看吴坤。他那双闽南人特有的深眼眶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说:"我昨天夜里没有看清楚你,现在看清楚了。"
  吴坤的心一拎,突然明白,他碰到了什么样的对手。他从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他一上车就睡大觉。
  "你和相片上距离很大,"杨真挥了挥手,"怪不得白夜不肯把你带来。"
  "怎么,莫非我还会在乎在你面前过不了关?"吴坤笑笑,终于也开口了,老家伙这种气势让他看了难受,他想用调侃式的语言打击一下他的气焰。
  "你当然过不了关,你也当然在乎。我思考了你一夜,我在梦里思考你,我断定你是一个什么都在乎的人。你看,你可以派人来抓我,可是你亲自来了,你怕带不回来我,你不好交代。你什么都在乎

,我没说错吧。"
  听着这样的话,吴坤眼睛开始发直,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杨真和城里那么多的牛鬼蛇神的风格显然不同,他一开始就占领了他们二人的制高点,这是一个不怕死的老家伙!他在山中茶蓬里佐野了

,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大祸临头了!
  但他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一下子语塞,回不了杨真的话。他对他顿时刮目相看,这老家伙政治上也是一把高手,别弄砸了。尽管他气得眼冒金星,还是没有再跟他较劲,挥挥手对手下人说:"按原定

计划,先关起来再说。"
  天色很快地亮了起来,吴坤看了看手表,焦急地往宿舍赶,房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又往得茶的宿舍冲去,也没有,显然他们还没有回来。又去打长途电话,没有人接,气得吴坤想砸电话,挂完

电话出来的时候他忧心忡忡,赵争争朝他扑来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那丫头伸出手说:"战友,祝贺你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大义灭亲,英雄!"她伸出了大拇指。
  "可别那么说,远远还不到灭的份上呢。"吴坤勉强笑笑,说。
  "迟早都得灭!"赵争争干净利索地回答,她一点也没有听出那些话后面的微言大义。
  天快亮的时候杭得茶带着白夜离开了小镇南行,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们听到没有人管的空荡荡的传达室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个不停。他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操场,昨夜的余烬依旧。他们都知道

,这里毁掉的是他们心里需要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这块土地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们走出好远时还听到电话铃在响,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所有这些,都是那个燃烧的世界里的声音,他们不想

听。
  赶到长兴顾请山下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杨真不见了,这里的组织已经认识了白夜,对她还算客气,说昨夜被他们学校带回去了。得茶有些不相信,他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刮到

呢。专管杨真他们一拨的管理员说:"这些天我们这里的人,都让原单位提得差不多了,杨真还算是最后一批的了,你们看看,这是学校来提人的人签的名。"
  两人看着那张单子,不由得眼睛发直,面面相觑,这上面分明写着吴坤的名字,还是他的亲笔签名。他们再打听,接待他们的人也不耐烦了,说:"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年轻人,我怎么知道谁是谁,

反正有公章,事先还有电话,我们就放人。早晚都得揪回去,谁揪不是一样!"
  得茶有一种要勃然起怒的感觉,他听不得人家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倒是被白夜拉住了,婉言说,能不能到她父亲的房间再去看一下。白夜的美还是通行证,管理员嘟响着同意了。房间也不大,只有

一间,里面东西也差不多已经搬光。白夜在翻席子查门角的时候,得茶却看见一张黑白相片被钉在墙上,因为是叠在报纸上的,不注意还看不到。照片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白夜他们当年在学校时的

同学合影。得茶把白夜叫了过来,让她注意相片上的记号。那个划了一个箭头、被圈起了脑袋的人,不正是吴坤?
  白夜想了想,一下子坐在床上,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爸爸当时想要了解吴坤这个人的时候,我寄来这张照片,告诉他哪一个是吴坤。前几天我说好了要再来看他,这张相片肯定是他有意留在

这里的,他肯定是要告诉我们,是吴坤把他带走了。"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让得茶看着心痛,安慰她说:"也许这是塞翁失马吧,与其让别人提杨先生,还不如吴坤,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总有这么一层关系吧?"
  白夜摇着头叹息:"你啊你啊,你不了解。我爸爸要是对他没用,他是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我的危险来做这件事情的。"
  正说着呢,那管理员就来催他们了。脸色很不好看,得茶也把脸板了下来,白夜连忙把他拉到外面,说:"这不算什么。"
  得茶看了看白夜,一夜过去,她。渐降了一些,他说:'"我连别人对你的一点点的粗鲁都不能接受。"
  "那是你遇见得太少。走吧,现在班车还没有到,我们到前面明月峡里去走一走,听说那里还是楚霸王避难之地,他后来也在这里发过兵呢。爸爸带我去走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我们找到了那些摩崖

石刻。"
  得茶惊讶地站住了,好一会儿才说:"真不敢想,半年前我还准备到这里来实地考察呢。我知道明月峡,明月峡畔茶始生。我们是不是已经进人峡口了,我能够感觉到这里的与众不同。有多少人走过

这里,陆羽、皎然、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大书法家颜真卿、皮日休、陆龟蒙,陆龟蒙可是在这里开辟过茶园的。你找到过顾清山的土地庙吗?听说那上面有副对联就是写他的,让我想想,他是怎么

说的?嗅,是这样的:天随子沓矣难追遥听渔歌月里,顾清山依然不改恍疑樵唱风前。这个天随子就是陆龟蒙啊。"他突然站住了,说:"根据我对这条路线的研究,如果我们再往前走,我们就有可能走

到江苏宜兴去了。"
  这里真正是两山之间的一块峡谷之地,两旁长满了修竹,不知怎的让得茶想起杭州的云栖。他现在能够理解陆羽为什么不肯到朝廷去当太子的老师了,这里的确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很久,白夜才问:"你是不是想说,隐居在这里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得茶搂住了白夜的肩膀,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没有认识你之前。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想到了你刚才说的话,你说霸王在这里起过兵,所以这里才叫霸王潭。"
  "你也想起兵?"
  "如果我扮演的是吴坤的社会角色,如果这次是我、而不是吴坤来押解杨先生,你就用不着担心了。昨天夜里你说得很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钱不值的。"
  "我没有那么说——"
  "可是我就是那么想的,我要对你负责。我要成为有力量的人。"
  "你现在就很有力量。"
  "我知道我的致命伤在哪里。我不接近权力,我甚至不喜欢看上去过于强大的东西。但是我会改变自己的,我要保护你,我就要有保护你的力量。"
  "你想成为楚霸王,可看上去你更像陆羽。"
  "我们面临的生活,会让陆羽也变成楚霸王的。"
  "你的话让我忧虑," 白夜站住了,把头靠在得茶的肩膀上,"你不要为别人去改变你自己。"
  "也许我不是为你,我已经思考了很久,我应该怎么生活,"得茶捧起了白夜的脸,他看到了她熟悉的仰脸的动作,她的受难者一般的玉白色的长颈,他突然发誓一样地说,"我决定,不再像从前那样

活着了。"
  他的唇吻在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山风吹来,竹林哗啦啦地响,看不到明月峡的茶,谁也不知道它们躲到哪里去了。
  他们是坐夜班车赶回杭州的。一路上他们紧紧相依,很顺利地回到了杭州江南大学杭得茶的宿舍中。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仿佛劫难已经过去,或者尚未发生。在小小的书屋里,放着那张长颈姑

娘的相片,得茶放下行李,就把它捧起在手中,他看着真实的姑娘,吻着那镜中的,他的眼神充满了甜蜜的柔情,白夜热烈地和他拥抱,亲吻他的额头,眼含泪水,然后说:"去把吴坤找来吧,你什么也

别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得茶也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所谓做好了,实际上是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他根本无法想像吴坤会怎么样表现。他想他会疯了的。但他根本没有疯的机会,得茶刚刚打通电话,告诉吴坤白夜已经回来

了,正在他的寝室里。吴坤就在那头紧急呼吁,让得茶赶快带一队人马到灵隐寺去,红卫兵要砸寻隐寺了。他让他先安顿好白夜,说他一会儿就过来接她,然后就搁了电话。得茶举着电话耳机半天也回

不过神来。最后他决定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这一次接的是个姑娘,口气很大,说他们的吴司令已经走了。得茶回到白夜那里,通报了情况,白夜面色惨白地勉强笑了,说:"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灵隐寺,可

是我担心吴坤现在就已经过来了。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决定越早告诉他越好,你说呢?"
  得茶紧紧地抱着白夜,从昨夜到今天,他已经有许多次那样紧紧地拥抱她了,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占有她的念头。他心疼她,像爱一个女儿一样地爱着她。这种奇怪的带着父爱般的感情,出

现在初恋的从未做过父亲的杭得茶身上,实在不能说不是一种奇迹。他说:"我真想把你吃到我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受伤害了,你也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请原谅我说出这样野蛮原始的话,也许

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但即便在动物中,母亲把刚刚生下的孩子吃掉也是罕见的,那么是不是我对你爱得有点病态了呢?我不明白,我仿佛已经爱了你一百年,仿佛你生来就是我的爱人。对不起我得走了

,不过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真舍不得走,一想到留下你一个人和他摊牌,我竟然还会生出忌妒。我恨那些红卫兵,因为他们要砸庙,所以我不能再拥抱你了,再见,亲爱的……"
  他说了那么多亲密的话语,留下了不时摇头向他微笑的白夜,匆匆地走了。他那些不祥的预兆果然降临,他回来时没有看到她,只剩下吴坤一个人。他盯着他冷笑,他心里一紧一松:现在一切都好

了,一切都摆到桌面上来了。他们各自站在桌子的一侧,像隔着万丈深渊。他们完全是陌生人。他告诉他,杨真在他们这一派手里,也就是在他手里,要对牛鬼蛇神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啊,哪怕是岳父也

不行。得茶的心一下子缩成了一块冰,那么狂热的夏天,他的话说出来时也喷着冷气。他问他,白夜到哪里去了?他说,这跟你有关系吗?有关系!杭得茶当仁不让。吴坤声音更加轻了,他说,好吧,

我告诉你有关系的内容吧。她回北京了,她北京的继父和母亲都死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她回去料理了。
  杭得茶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他还能说话,他说,好吧,我会等她回来的。另一个笑了起来:等她回到你的怀抱吗?别忘了她是我的合法妻子!得茶想了想,说:"我知道,她只是你的合法妻子。

"吴坤说:"这就足够我对付你们了,你走着瞧吧。"他就控制着自己,尽量优雅地走到门口,突然回过来,拎起桌上那个相片央就往地上狠狠地一砸,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脸气歪了,得

茶看见了一张他从未看到过的面孔。








 





第12章

  继"八一八"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接见首批红卫兵之后,外省红卫兵破"四旧"之风转向砸寺院,毁佛像、古墓、文物,焚烧书画、戏装等。杭州的平湖秋月碑、虎跑的老虎塑像碑、岳坟的秦桧像都被

砸了。
  杭氏家族最最投人这场革命的少年抗得放,与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砸灵隐寺未遂之后,放眼展望全城,发现该砸该打的,都差不多扫荡过一遍了,那实在砸不了的,比如灵隐寺,看来也只得

作罢。得放感觉杭州天地太小,他要杀向更大的战场,那更大的战场,当然是在北京。临走前他才听说妈妈和爸爸都办学习班,也就是都进牛棚了。这消息使他非常沮丧,但不足以使他一蹑不振。他分

别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他现在不得不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了,因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反革命啊。等到审查结束,如果他们回到了人民的怀抱,他也会重新回到他们的怀抱之中的。但如果他们被人民

判定为敌人,那么对不起了,从此两个阶级的阵营交火时再见面吧。他急急忙忙地离开杭州城,其中父母的原因不可谓不重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那时听说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了,这一次是浙

江美院的红卫兵战斗队代表上了天安门。得放他们则在下面欢呼啊歌唱啊跳跃啊,直叫得喉咙发不出声,这才班师南下。却也不回家,随便挤上一辆火车,就去革命大串联了。
  留在家乡的年轻的革命者,可没有闲着。出现了许多的司令部,自然也就出现了许多的司令。这些司令又发出了许多的通告,其中最为振聋发愤的,就是红卫兵司令部发出的有关血统论的旦回。
  派系间激烈的战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红卫兵之间开始了一系列的流血事件。他们还得同时伸缩着腿脚,以便踢开党委闹革命,他们在呼喊着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能把他们的主要任务——批判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伟大使命给忘了。他们手忙脚乱,四处出击,闹得"环球同此凉热"。
  杭得放从陕西延安回来之时,天气虽然已经凉了,但满街看到的气象,依旧可以用热气腾腾四个字来形容。炮轰啦、火烧啦、打倒啦、油炸啦,这些口号劈头盖脑地点缀在西子湖畔,让杭得放产生

一种小别重逢之后的亲热,他心里急切切的,没想过那亲热是来自于口号,还是来自于西湖。
  家里发生的一切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知道。杭家人找不到他,他也没想过要和他们联系。按理他应该先到马坡巷他自己的家去,但三个月前刚刚抄过自己的家,一下子也实在有一点走不进去,想了一

想,还是先冲到了羊坝头大爷爷家。他倒是有一点想念自己的母亲了,这才记得,革命开始时,他是给他的母亲写过一封义正词严的信,而且仿佛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和母亲再打过照面。想起母亲

,他略略有点不安,他想,现在母亲要生他的气了,不过她从来也气不长。她这个人啊,真是太幼稚了。
  老屋里只有叶子奶奶,见了得放,几乎跌坐在厨房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得放扔下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奶奶你放心,你们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属,这里不是我们造反的对象。"叶子很少

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光,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得放,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不能听见,但得放听见了,她说:"你妈妈死了。"
  得放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我妈妈死了……"他的脸上还堆着因为奶奶扑到他身上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呢。然后,这微笑就在脸上僵住,先是变成苦笑,继而才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发怔的呆笑——没有声

音,飞扬的眉眼上一下子渗出违然遭到沉重打击之后冒出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只听到有人告诉他母亲是办学习班时投井自杀的。他第一个反应是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厨房里已经围过来几个大妈,他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她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

于党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呆住了,悲从中来,巨大的恐惧,他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头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渗水的沙地一样顿时干枯。叶子奶奶突然拿起手里的那块抹布往他嘴上

擦,边擦边说:"快给我呸,呸呸!快把你刚才说的话呸出来,你给我呸出来,呸出来!"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两声,突然跳了起来,叫了一声妈,就冲出去了。他跑到了巷口,看见外面红旗招展,标语满无,又是一个艳阳天。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你回来,你爸爸和爷爷都——

不在家里,都在单位里,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妈!
  有那么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溃了,他几乎精神错乱,到处乱跑,叶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就抓不到他。连忙就喊迎霜去追,还是迎霜手脚快,跑着跑着哭了起来,跟在哥哥后面喊:"二哥你不要到

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马市街去,那里不好去的!"得放气势汹汹地站定吼叫:"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去的?"迎霜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好去的。爷爷办学习班去了,姑婆家里抄了——"
  "爸爸哪里去了?也进牛棚去了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确是进牛棚了;还有姑婆,这种人不进牛棚谁进?方越表叔——一杭家第一个该进牛棚的就是他;忘忧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里也该是进牛棚了;布朗表叔,虽

然他在煤球店里自由地铲着煤灰,但跟在牛棚里铲煤灰有什么两样,他不过是一个不进牛棚的进牛棚者。那么还有谁没进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他仿佛突然得了脑震荡,

记忆力暂时消失.只模糊地感觉到他还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捞的,他们杭家还是应该有人没进牛棚的。他搜肠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脸,仿佛脸上又被人劈头盖脑地浇了一盆凉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爷

爷,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时是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的,因为他发现他不那么接受他。得放哭了出来,叫了一声——一大爷爷——现在还顾得着什么自尊心,妈妈死了,永远也没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怎么一个人可以说没就没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岁,兄妹俩执手相看泪眼……妈妈埋在哪里了,他总算问了一句着边际的话。妹妹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保密的。火葬场里有很多这样自杀

的人呢,烧烧掉就倒进农民田里当化肥了……你去问大爷爷吧,他什么都晓得……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七想八想:谁都有可能进牛棚,嘉和爷爷可应该是看牛棚的人。不过也难说,他虽然是抗日英雄,

但他毕竟还是资本家啊-一快说,大爷爷在哪里?迎霜哭哭泣泣,大爷爷到外地评茶去了……什、么——这种时候,还有人喝茶?还有人卖茶买茶?还有人拿着白杯子,口里含着一嘴的茶水,眼睛朝天琢

磨它们该是几级几级——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爷爷!天底下还有这样不是人的大爷爷吗?迎霜又哭了,说:哥哥,爷爷骂你才不是人呢,爸爸关起来了,全靠大爷爷和大哥哥料理妈妈后事,妈妈已经死

了三个月了,你刚走她就死了,你是最坏最坏的哥哥,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你走吧,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得放这才想起来,他不是还可以找他的大哥吗?他得先找上一个人才行啊,得找上一个活

生生的人,然后陪着他一起面对这样的大灾难——-一他打到东打到西,砸这个砸那个,他已经看到不少死在这场风暴中的人们了,可他就是没有想到,他的最最软弱、最最没有问题的妈妈——偏偏却是

她死了……
  杭得茶并没有给杭得放带来什么安慰。他倒是躺在卧室里睡大觉,但看上去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得放不能忍受大哥得茶对他母亲自杀的态度,他没有和他抱头痛哭,扼腕相叹,他只是点了点头让

他坐下,破天荒地递给他一枝烟。他们兄弟俩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同时学会了抽烟。得放觉得人们太无动于衷了,生活没有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而停止,这太不公平了。他趴在大哥的桌子上,眼泪

流得很少,余光里还能看到桌上那张姑娘的相片,他甚至还能看到裂成了三片的玻璃片的形状。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心里千头万绪,思想像水银柱一般迅速而又敏感地从这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从

伤心欲绝一下子又跳到冷嘲热讽,从流泪一下子变为假笑。他哑着嗓音说:"我妈妈是被人弄死的。这口气死都咽不下。"
  得茶慢慢地吸着烟,躺在床头上,好久才说:"你们也在弄死人!"
  得放心里一惊,悲痛却被这一惊消解了一些。得茶又说:"陈先生不是被你们砸死的?"
  "不是我,是赵争争她们,我从来没有打过人。"
  "打不打过,谁晓得。"得茶冷漠地把他的话弹了回去。
  "我向毛主席发誓真的没打过人。"得放也急了,再一次声明。可是哥哥依然没有像从前那么怜惜他。杭得茶冷静地看着他,说:"你急着辩护你自己干什么,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你们一伙人不是在

动手?你以为我这些天吃吃睡睡真的成了逍遥派?我是在想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那么活泼可爱亲亲热热的红领巾共青团员,一夜之间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呢?我是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想明白

了,我不想别人,我就想你。你从小真正地爱过你父母吗?爱过你爷爷奶奶吗?没有人教育你去爱他们,连二爷爷也不教育你爱亲人如手足,他们只教育你爱——"得茶咽了口气,不往这个思路说下去了

,却换了另一条思路,继续说,"所以,我想来想去,你们是我看到过的最可怜最愚昧的人。所以我老实告诉你,我同情迎霜,我不同情你。"
  得放手里举着那根燃烧到一半的烟,这一次他真的是手足无措,他遇见了真正的个人的声音。可是他因为长期以来浸润在集体之中,他们所用的公开场合上与私下里的语言,全是集体的,包括他和

得茶从前的交流,也都是集体的,是全国通用粮票。包括现在、当下、一门之外,那里的声音也是和这位坐在床上的青年男子发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因此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就这么坐了片刻,他突然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但得茶比他跳得还快,像豹子一样一口咬住了他,兄弟俩小小扭打了一阵,手足之情突然如闸洞开,得放抱着得茶就哭了起来,他终于说出了心里

的恐惧:"是我把妈妈害死的啊,我给她写了断绝关系的信,我是刽子手……"
  弟弟的恐惧和泪水化解了得茶刚刚见到他时的愤怒,他拍着他的后颈说:"好了好了,你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份东西,迎霜没有交给他们,她交给大爷爷了。你看,迎霜书读得比你少,年纪比

你小,又是个女孩子,却比你懂事。"
  不管得茶再怎么批评他,得放不再生气,兄弟两个不再有芥蒂了,他们坐下来谈论着一些接下去的事情。得放因此知道了妈妈的骨灰已经秘密地安葬在杭家老祖坟的一株老茶树旁了。虽然没有什么

记号,但毕竟是和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以后局势好一些的时候再修墓吧。这件事情杭家人都知道,迎霜也知道,但家里人一开始都说好了先不告诉你,看看你的态度如何。突然,得茶问道:"你带来的

那个赵争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有没有什么不太正常的地方?"
  得放摇摇头说:"没有啊,她只是特别爱激动罢了,听说她舞跳得很好的呢。怎么啦,她又来找过你了?"
  "她刚才还在这里,你来时,她刚走没几分钟。"
  得放看着得茶的眼睛,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一进来时得茶脸上会有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这些天来,杭得茶开始想方设法营救杨真。别的牛鬼蛇神都关在学校里,唯有杨真被吴坤转移了,这说明吴坤确实是一个无毒不丈夫的男人。杭得茶还是低估了他。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地想起白夜

对他说起的有关吴坤的话,他开始理解和洞察书本之外的生活,虽然依旧没有参加学校的任何一派组织,但他不再打算袖手旁观。一开始他打算赶往北京,但北京传来的消息是白夜失踪了,他只知道她

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得茶想到不能这样干等,要把身边的事情继续做下去,首先,就是得把杨真先生保护好。然而事实上他没有再见到过杨真先生,他不知道吴坤把他押到了哪里。就在此时,

只用脚开门的女子又来了,她膨的一声弹开房门,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次杭得茶连门都没有让她进,他抵着门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吴坤搬走了吗?
   而她则用肩膀撞开了门,破门而人,睁大了眼睛说知道。但她就是来找他的。
   为什么找我,我又没参加你们的组织,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革命使一切都发生了关系。吴坤怎么能够和那个有严重问题 的女人结婚呢,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我爸爸也认为不能。
   你爸爸?杭得茶莫名其妙,你爸爸是谁?他同意不同意关吴 坤什么事?
   怎么没有关系?赵争争声音激烈起来,像是又开始了大辩论:没有我爸爸,中央文革的许多内情吴坤能知道吗?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时候他能够上天安门吗?告诉你,我爸爸是林副主席的老

部下,是江青同志的亲密战友。
  原来是这样,得茶明白了,他点头,但你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吴坤,又不是我在和白夜谈婚论嫁。说这话时他明显地脸红了,他在撒谎,他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他多么希望这是一种事实啊—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依旧有他道德上的内疚感,让这个沉重的包袱,因为革命而刷的一下落在吴坤头上去吧——这念头闪电般照亮他的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说你是一个头脑清晰的很少盲动的人,他还说你才配做他的对手。我认为现在他需要你的指点。你要告诉他,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需要他,这场革命

深刻极了,深刻到了人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步,没几个人能够知道它的深刻程度,除了江青同志,林彪同志,张春桥、姚文元等同志——对不起,得茶打断了她的话,他发现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这是他

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发现的。他问:你怎么知道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事情——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赵争争愣了一下才点头,说是的,是的,其实我爸爸和吴坤都说过,革命的要害问题是夺权,有

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你给我跟他讲清楚,他到底是要一个破鞋-一她用这词时杭得茶紧握拳头才没给她一耳光——还是要红色江山?你给我马上就去问!
  杭得茶终于从她的歇斯底里当中发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如探地雷一般地问她:但是,但是,你跟他……你跟他……你……他…
  她果断地打断了他的"你跟他",快刀斩乱麻一般地说:是的,就是那么一回事,的确发生了,革命的友谊升华为另一种东西,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他不能和她结婚!绝不能,

绝不能,否则我就要消灭她!我说到做到,我就要消灭她!消灭她!消灭她!她终于哭了,苍白的小脸上两行薄泪——一杭得茶听得心里发颤——这就是革命时期的爱情!你也可以说这是海燕在暴风雨

来临前的大海上胜利的喊叫;你也可以说这是母狮子在河东怒吼。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试问:"可是我听说杨真也在你们那里啊。"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你必须和吴坤认真地谈一次。你知道这一切有多可笑,他把他关在上天竺的破庙里。多可笑,他还以为他的那个破鞋(杭得茶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以免劈她耳光)会因为她的

亲生父亲而回来。他跟我说他们是合法夫妻,呸!合法夫妻?"
  杭得茶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清,请走了这位赵争争。他陷入了生活的泥沼,这是他没有精神准备,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
  同样的遭遇不也是落在了兄弟杭得放身上了吗?他的生活突然变得茫然失措。他一次一次地给茶科所打电话联系,但对方的造反派坚决不同意机汉与他的儿子见面。得放只得在妹妹哥哥的陪同下去

了一趟鸡笼山。但他们无法辨认出属于黄蕉风的那株新茶。他陷入了一种半空虚的白板状态。接下去该怎么生活,他完全茫然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了妈妈,连枕头都和从前面目全

非。半夜里他坐了起来,无聊使他想到继续抽烟,一扔枕头,一条大辫子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一开始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系着绿绒线的这一握长发。后来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个像一条鱼一样的轻

声轻气的姑娘,有一种心酸的委屈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把那条辫子抱起,重新躺了下去,他不想抽烟了。
  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动身出门和以往的生活接轨时,却在谢爱光家的大门口见到了董渡江。杭得放看到她完全没有那种同学见面时的兴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指指墙头说:"没想到你爸爸也上墙了。

"
  董渡江想了想却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
  得放铁青着脸,他很想说他实际上不是来找她的,在这里碰到她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嘴上却说:"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的,没人接。"
  董渡江连忙解释:"我在串联路上就发现家里电话老没人接,当时就担心,现在才知道,总机话务员都造反去了,电话还有什么用?"
  "你们这种人家,也会有这一天。"得放冷冷地说,董渡江从来没有见过杭得放这样的神色,这样的口气,更不要说是这样的话语了。她不知道杭得放找她干什么,杭得放找了一个理由,说他也没有

什么别的事情,只是通知一声,以后什么组织也不想参加了,什么事情也不想于了。
  直到听清楚来意,董渡江才说:"实话跟你说,我也不能去了。"
  得放说:"你爸爸的名字还没有打红叉叉呢,你怕什么!"
  董渡江看着得放,大圆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说:"杭得放,我还可以信任你吗?"
  得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顺口说:"随便。"
  董渡江这才急急忙忙地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我们碰到麻烦了。"
  董渡江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够介人一个秘密的行动。原来,省政府的造反派正在组织材料,准备上京告浙江省委镇压革命群众的状。打听到这一消息之后,省市机关另有一批干部,其中包括董渡江

的父亲等数人,准备抢先一步先到北京向中央反映真实情况,此行需要人护送,董渡江的革命组织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个任务。
  董渡江说不清是对毛主席的热爱,还是对保皇派的热爱,还是归根结底对她父亲的热爱,总之,在她家的大门口那株大法国梧桐树底下,她把这件并没有交给她的战斗任务当作一件神圣的使命,秘

密地向杭得放传达了。在她的描绘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仿佛押在这一次秘密上京汇报之中了。倾听着的杭得放当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论,加上自己的阶级感情。风萧萧兮易水

寒,虽然没有易水,但杭得放依旧有一种悲壮的寒。秋风生钱塘,落叶满杭州,梧桐树叶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宽肩上,丑姑娘董渡江甚至在这一刻美丽起来了。杭得放明白了,母亲并不是

死于这场革命,也不是死于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于莫名其妙的一时冲动——母亲是被那些钻进革命阵营里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们借着天高皇帝远,拉大

旗作虎皮,闹得天下大乱,妄图欺骗毛主席,欺骗党中央,欺骗全国人民,然后在乱中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真正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时刻了,那么,到底是谁主沉浮呢?我们,我们,当然是我们!董渡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撒谎的人,但她现在说出了一串妙语联珠般半真半假的谎言,这些话都

是当她看见了杭得放之后才突然想出来的。她说因为她跟她父亲的特殊关系,她没法护送父亲前往北京,想来想去,同学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经到处派人满城地去找他了,没想到他

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也许是已经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说,她是十分明白孙华正这个人的,这种住在拱高桥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靠不住的,他们至多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绝不是革命的先

行者,革命的桥梁。只有像他,他杭得放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叫无产者只有解放全人类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担当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
   董渡江这些从革命总部刚刚学来的红色理论,着实地叫杭得放刮目相看。这些理论,原本应该从杭得放这张嘴里滔滔不绝才顺理成章,可见革命是一所大学校。杭得放的心又热了起来,他感到他被

信任了,他又回到了组织。这个组织此刻正在危难之中,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没有他怎么能行呢?他说:"好吧,让我考虑两分钟。"
  眼前突然一辆三轮车飞奔而来,定睛一看,怔住了,踏车的是表叔布朗,车上放着一堆煤灰,车档*坐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却是谢爱光。见了得放,布朗倒没有发愣,谢爱光却明显地愣了一下,

车就进去了,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杭得放,你进来一趟,我有东西还给你。"
  得放心里突然一阵暖潮,刚才云集在大脑里的热血,刷的一下,流了下来,直到心窝。他脸红了,耳朵发烫。他正是为她而来的,却在她家的大门口密谋了半天革命。为了掩饰自己,他也撒谎,问

:"怎么谢爱光也住在这里?"董渡江这才告诉他,她们本来就住一个院子,她爸爸原来就是市级机关的干部。
  得放想,怪不得董渡江知道谢爱光是一条漏网的鱼,又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们说话/
  董渡江有些勉强:"我们就是不说话的。"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强地回答:"谢爱光不像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烦地说:"都是大人闹的,其实我小时候和她挺好。后来她爸爸出了问题从机关调走,她妈妈又和她爸爸离了婚,他们家就从原来住的小楼搬了出去,到后面放杂物的小平

房过渡去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搬到他们家住的小楼。再后来,她妈妈结婚嫁到外地去了,谢爱光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唉,这么搬来搬去折腾,也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说话了。"
  得放突然说:"谢爱光的妈妈做过你爸爸的秘书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
  "大字报不是都写着了吗?"得放这么说着就朝后面走去。
  谢爱光家的小平房在机关宿舍院子的最后一排,靠墙一长溜。看得出来,在旧社会里,这就是下人居处,或者大户人家用来放花锄当仓库的地方。如今被机关干部当作厨房和停自行车处。靠头的那

一间,却被谢爱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没有能够进房间,布朗表叔正在谢爱光家门口的那一小块水门汀上给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门汀左侧靠墙一边还有一个小水龙头,谢爱光就在这里洗脸。看见得放来,她抹了一把脸,露出半张

干净的面孔,她套着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装显然不是她的,因为领口太大,脖子在里面晃荡,显得更加黑细,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
  他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心跳了起来,他说不出话。
  她绞了一把毛巾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进了屋找东西,得放无事,只好走到布朗身边。他已经意识到表叔不再理睬他了,有些尴尬,说:"表叔,你也在这里啊。"
  布朗正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搓煤球,听了这话,抬起头,伸出那只沾满了煤球泥的大手,朝得放脸上就是那么一橹,笑着说:"我就等着你叫我表叔呢,我和爱光打了赌。"
  得放想,什么意思?谢爱光就谢爱光好了,什么爱光啊,嘴上却不得不笑笑说:"打什么赌?"
  布朗却不理他,朝屋里叫:"爱光,我要喝茶。"
  爱光笑着答道:"我输了,你等着。"转眼就见她拎着一只茶壶出来,把壶嘴就对着布朗,说:"喝吧,热着呢。"
  得放又想:什么作风,还没毕业,就来社会上那一套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问:"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啊,我还有大事要去做呢。"
  谢爱光顺手就把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军帽拿下来,说:"还你。"
  原来是那顶军帽。得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莫名其妙剪谢爱光辫子的事情,脸就"腾"地红了起来,头别到一边,说:"我还有,你留着吧。"
  他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我用不着了。"
  得放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样的拒人千里,那么冷漠,那么生硬,他心里咯旺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就看到她的好看的面容和生气的面孔,看到她继续用那样一种表情说:"你快拿去,布朗哥哥帮

我把头发修好了。"
  得放这才发现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到谢爱光,谢爱光突然漂亮起来了的原因。她的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趴在她的青春的额头上,使她那种大众化的女孩子形象突然改变了。在她身上,出现了另

一种别致的美丽,她是纤弱的,但又像是一个小男孩子了。得放甚至注意到她脸上和眼神中的新出现的一种光芒,那也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如今再黑的煤灰,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光彩了,这光彩不

是他给她的。在这一刻,得放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心酸,他低下头,拿过了帽子走了,他想起了母亲,甚至没有心情再和表叔布朗道一声别。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是谢爱光的声音。她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块毛巾,冲到他面前,说:"你脸上有灰。"得放接了过来,擦了擦,又还给了她。她还是不走,低着头说,"你戴戴看

这顶帽子,不知道我有没有把它撑大。"得放戴上了,不大不小,刚刚好。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题,只好那么僵着。看看实在不能再僵下去了,谢爱光才说:"你们家里的事情,我听布朗说了。"得放听了,

还是不说话,这下谢爱光真是没有话了,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听见得放叫她"谢爱光",她连忙停住了,又听到他叫了一声"爱光",谢爱光回过头来了,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这一次

他看清楚了,那是为他流露的光。
  杭得放走了上去,心要跳到脑袋里去了,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辫子在我那里,你还要不要?"
  爱光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里立刻就涌出了泪水,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杭得放一看她要哭,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说:"你别哭,我本来今天是要给你送回来的,怕你不在,先跟你来打个

招呼。别哭,我马上就取回来还你。"爱光却一个劲地摇头,摇头。得放又说:"你不要了?"爱光却又点头。"那是要了?"谢爱光这才收回去眼泪,说:"谁剪走的,谁负责。"说完就跑回去了。
  杭得放这就怔住了,让我负责,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董渡江赶了出来,拽住他着急地问:"你到底决定去不去啊?"
  杭得放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事情。他仰头看天发愣,呆呆地想,到哪里去不是一个样?不就是坐一趟飞机吗——去!








 





第13章

  杭家忠诚的老仆人、1927年的老革命小撮着,被他自己的多事害苦了。他什么都把握不住了,无论是形势、孙女、孙女的未婚夫,还是他自己。
  孙女不停地向他控诉,这个云南蛮胡佬,不但自己要搬过来住,还要把他娘也搬过来。她现在不再称寄草叫姑婆了,她一口一个他娘-一他娘是个厉害角色,国民党里当过太太的,被造反派斗得房子

也斗没了,这才想逃到翁家山来避难。都是你给我弄出来的事情,你给我退婚退婚,我不要和他结婚了,我什么人不好嫁?现在我认识的城里人一点也不比你少了。
  翁采茶正处在人生的重大抉择的关头。情况完全发生了变化,她,一个乡村的柴火丫头,从奴隶到主人了。她眼看着自己倒茶的对象翻了一个个儿。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个

个地倒了,垂头丧气地被造反派押到东押到西,有的还要戴高帽子游街,或者开万人批斗大会,坐喷气式挂牌子。采茶在大街上看到他们的狼狈相,一开始还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进驻的是一批她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人,有工人,有农民,更多的是学生。采茶现在给他们倒茶了,老张,老刘,小吴,多么亲切,从前哪敢这么叫?叫声首长,还不敢抬头呢,所以采茶感

到新生活的快乐。小吴是大学里的老师,很有学问的,现在是造反总部的头儿之一,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看游街的走资派狼狈走过,他双手藏在腋下,挺着胸膛,他一句话就把新生活的实质挑开了,

他说:"凭什么你这样的贫下中农只配给这些走资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们这些人的子女来给你这样的人倒茶。"
  真是酸甜灌顶,真是当头棒喝,采茶手里拎着那把茶壶,突然明白,她的这种生活真正象征着什么。革命对得放是一回事,对采茶是另一回事。采茶也想举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她一

定要当一个世世代代不再给人倒茶的翁家人。现在她忆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爷爷撮着,想起她的爷爷小撮着,想起她的倒插门的父亲小小撮着,他们哪一个骨子里不是给人倒茶的,他们这一倒,给城里

人资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辈子啊——天!现在生出我来,莫非还是倒茶的命?感谢毛主席,感谢红卫兵,造反了,革命了,命运的转机来到了!
  这样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给小布朗,三辈子也是跑堂倒茶当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说。爷爷是给这个迅速转变的孙女儿给拨昏了,小撮着长叹一声说,好了好了,前世作孽

,我去退掉拉倒。不过我跟你把话说清楚,婚事管婚事,他们母子两个还是要住到这里来的。房子是我的房子,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我要看着你不顺眼,说不定还要赶你出去呢。
  采茶一听,嘴上是硬的,想来想去,夜里就睡不着,脸色就不好了。小吴是住在招待所里的,见了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关切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采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她的心事。吴坤听

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他自己,这个大时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发生啊。
  人夜,她拎着热水瓶,走进吴坤那暂时安静下来的房间,她一边给吴坤倒茶,一边对吴坤说:"小吴,我想来想去,阶级还是要的。亲不亲,阶级分嘛。"
  吴坤正在独自喝问酒,抬起眼睛看看这纯朴的乡村姑娘,又低下头来看到她的红嘟嘟的生着胖酒窝的手,一冲动,就握住了。那胖手激动地瞎抖起来,吴坤就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他知道他近来已

经有过几次不检点的行为了,这有碍于革命,也有碍于自己的将来。这么想着,又使劲地握了一下那胖手,放开,庄重地说:"慎重,要慎重,要三思而后行。"
  采茶是听不懂"三思而后行" 的,但采茶从吴坤刚才凝视她的眼睛里、从小吴刚才那使劲的一握里看出了别样的意思,傻瓜才看不出呢。采茶的眼神里闪耀起了乡村少女才会有的纯洁的光芒,还有夹

杂在其中的困惑与痛苦,吴坤不敢笑她——真诚的姑娘,痛苦的姑娘,他想。但和白夜是不能比的。
  这段微妙的时光,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享受,还是有纯洁的东西在里面的——如果没有别的东西来干扰。吴坤不能不想念白夜,但想念她就意味着想念痛苦,想念一切和他目前所从事的伟业背道而驰

的一切。想念她还意味着拉扯上别的不干净的东西,比如拉扯上赵争争。他刚刚想到这个令人头痛的名字,不速之客赵争争来到了。她风一样地旋了进来,手叉在腰上,她常常这样不招自来。因为什么

,就因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了。
  吴坤厌烦透了,后悔,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若是和白夜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他喜欢自夜身上那种道德约束与放肆浪漫错综复杂交结在一起的不可知的美。这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唤起他的征服欲和男人的野心,把他的情感的位置提到某个常人不能到达的高度。
  而这个赵争争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一次,那不成功的一次也是在她的渴望之下实现的嘛,而且你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实现。难道我就该承担全部责任?他再看了看采茶,纯朴、健康

,虽然忧心忡忡,但一点也不发神经病。她说:你们谈,我走了。还给赵争争也倒了一杯茶。赵争争连起码的头也不点一下,什么感情?一点劳动人民的感情也没有!吴坤讨厌这种农民起义军兼暴发户

式的做派——包括他们的子女们的做派。他说:你别走,我也没事,我们一起聊聊。
  然而这个赵争争却说,我有事,我有正事,中央文革有最新精神来了,我爸爸让我赶快叫你去。
  一听说中央文革,吴坤就像打了强心针一样,立刻弹跳起来,说:什么精神,什么精神,快透露给我一点。
  精神来自北京,保皇派们又一次遭到了惨重的打击,上京告状的这几个小爬虫一下飞机,就遭到了迎头痛击。现在文化大革命要深人发展,走资派还在走,但他们越来越无法和革命相抵抗了。他们

不得不假惺惺地准备进行检讨了。
  吴坤听了,也非常激动,但还是忘不了叮咛一句:"以后再有什么新精神,叫你爸的秘书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还用得着你当通信员跑来跑去?"
  她听懂了呢,还是假装不懂,她说:"我不就是想来看看革命战友吗?"她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在情感L她不是和这个乡下姑娘一样,白纸一张吗?吴坤要是还能为自己脸红的话,他是要为自己

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脸红的。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就没听出这一句话的另一个翻版——谢谢你,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见我了,其实我并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呢!
   吴坤心里明白,他这样做是不公正的。这时候的姑娘赵争争,并非一点也不可爱的啊!
  他一边拿过一件大衣给她披上,一边说:"那么晚了,我送你回家。"
  采茶从吴坤房间里出来,请了假,她就到布朗的煤球店里去了。布朗正从外面送煤回来,灰不溜秋的,下了车就开始铲煤。穿着旧工装,浑身的胜子肉,非常帅,像电影新闻简报里那些炼钢炉前的

工人。
  采茶隔着一条巷口看着他心又开始动摇,她吃不准自己该跟她的未婚夫说什么好,在巷口她是决定一刀两断的,可是一看到未婚夫她又糊涂了。她又想,布朗他虽然在城里铲煤,但还是比在乡下种

茶要好,而且他马上就要到香喷喷的茶厂去工作了。你看他有多快乐啊,她看到他铲煤时快乐的白牙。在他身上仿佛没有什么运动——一那些半夜三更开会,到哪里哪里去抓当权派之类的事情,统统和

他无关。当然他的妈妈很麻烦,不过听说查来查去没有查出花头来——她现在连国民党臭婆娘也不是了,她已经和那个国民党离婚了。她想着想着,温情上来了,快快地跑到煤球店门口,说:"小布朗,

我来了。"
  小布朗一边于活一边说:"采茶姑娘你真好,跟我分手了还来看我。"
  "说什么,你倒当真了?我等你下班,去看看我准备的那些东西。"
  小布朗吃惊地拉下了口罩摊开手,问:"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分开了吗?"
  谁说的!采茶害怕周围的人听见,把他拉到外面:"那么简单,你说分手就分手?"
  "但那是你说的分手啊!"小布朗回答。
  "我说分手你就分手啊?你就那么不把我当一回事情?" 采茶说。
  小布朗久久地盯着这张脸,这张红红的苹果一般的皮肤厚厚的脸。他觉得她太厚了,他进不去。他喜欢那种轻轻一弹就会出水的姑娘,她不是。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姑娘。"
  采茶听得连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小布朗一眼望去,姑娘脸上除了一双牛眼一般大的眼睛,什么也没剩下了。他急得大声地说:"我不是说你不会流眼泪,我是说,我喜欢那种流眼泪的时候,既不喊

叫也不跺脚的姑娘。"
  他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发现眼前那个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姑娘,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她说:"你要到茶厂去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了吗?你叫我回去怎么做人呢?"她既不跺脚也不喊叫,呜呜咽咽地哭了

起来。在一秒钟内,她就成了那种小布朗必须去喜欢的姑娘了。而小布朗也愣住了,他怎么能够这样做人呢?这是患难时刻答应跟他约会的姑娘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就把

放在内衣口袋里的那只戒指,套到采茶手上去了。
  那天夜里,他在爱光家里坐了很久,他唉声叹气,手抱脖子,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不跑出去串联啊,你怎么不跟着得放这些家伙一起出去造反啊对
  谢爱光搓着手问道:"你怎么啦,不就是结个婚吗?你要是不愿意结,你就不结呗。"
  "可是我必须结婚啊,我大舅说了,只有等我结了婚,他才放心给我介绍工作。我必须工作,必须有一个家。"他突然眼睛一亮,盯着单薄的谢爱光,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爱光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茶,她的家里破破烂烂的,她坐在一堆破烂中,活像一个灰姑娘。她手里提着个小茶杯,傻乎乎地看着小布朗,突然鼻翼抽动,轻轻的一声:"——妈啊——"她哭了

起来,吓得小布朗连连摇手:"算我刚才胡说,行不行,你别哭,这算什么?你这小屁孩子,我还不想娶呢。"
  谢爱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你别吓我,我胆子小,我才十六岁呢。我特别想要个哥哥,他们都欺侮我。"
  "谁?"
  "杭得放他们!"
  "这狗东西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打烂他的屁股,你等着。"
  "算了吧,到那时候你那个新娘子还不管着你?你再也不会给我送煤来了,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她敢!她要敢拦我,我就揍她,她要闹,我就跟她离婚。这一次是她求着我。我没说错吧,我小布朗在云南就是一条好汉,有多少姑娘喜欢我啊,要不是因为回杭州,我把她们一百个也娶下来了。

"
  谢爱光叫了起来,她还分不清男人的吹牛和实话,她惊讶地说:"你可不能那么做啊,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你千万不要犯法啊!"
  小布朗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爱光——天哪,都十六岁了,在西双版纳,从前的邦成爸爸,就可以让她们当妈妈了,我多么喜欢你啊.多么想和你上床啊……小布朗使劲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在今天刚

发的工资里抽出了二分之一,说:"看到了吧,我一份,你一份,没少吧?"
  十五支光灯光下的爱光的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我妈妈已经两个月没给我寄生活费了,我给她写信她也不回,我告诉她这两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向人借的,她怎么还不回信啊,我真担心
  小布朗突然一搂,把爱光搂到怀里,迅速放开,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等我这里稍稍安定一些,我就替你跑一趟,不就是江西吗,不远,打个来回,方便着呢。"这么说着,他

已经推门而出,还没忘记回头交代一声:"外面乱,别出去闹,闹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好,听到了吗?我会常来看你的;你不听话我就要揍你了!"这才消失在暗夜中。
  现在,一个老男人出场了。他出现在小布朗家的门前,他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衣衫褴楼倒就不去说它了,奇怪的是那套槛楼的衣衫还东一个洞西一个洞,边角又都是卷了上去的

,像是刚被从火里抢出来。鉴于前些天一直在广场巷口烧那些旧戏装和旧画报,所以凡与火沾边的东西都让人们怀疑。这高个子的老男人往那院门口一站,老工媳就从门里头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

问:"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衣衫虽破,一头花白头发却十分茂密,他露出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谦卑的微笑说:"我……找个熟人,听说就住在这里……"
  小布朗一家已经被赶到门口的厢房里,因为房子太小,布朗只好睡在吊床上。铲完了一天煤灰、正在吊床上睡觉的小布朗,仿佛是在梦里头听到过这声音,他一个翻身,背起一件大衣,跃下床来,

直冲门口,看着那男人,他说:"走,我带你去。"
  他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跑,老工媳万分警惕地想:这家伙会是他们家的什么人呢?她搜肠刮肚,从五十年代开始想起,也没想出这家伙何许人也。
  小布朗陪着那花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直走到巷口,把大衣一把裹在那人身上,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说:"你先上来。"
  那男人说:"上哪?"
  小布朗说:"我先带你去翁家山,我要结婚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眼,小布朗突然说:"爸爸,你没什么变化。"他笑了,罗力的眼睛挤了一阵,没让眼泪出来,说:"长这么大了。"
  父子两个就往虎跑路上走,罗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见那些大字报大标语,说:"你这辆自行车好。"
  "飞鸽牌,大舅送的。"
  "大舅景况好不好?"
  "比二舅好一些,"小布朗虎背熊腰,有力的背脊一弹一弹,"大表嫂死了,大表哥关起来了,就这些。"
  "你妈妈呢?"罗力一只手按在了小布朗的背上,小布朗身上的热气,仿佛透过棉袄传了过来,脸上被冷风吹着的寒意,也仿佛没有了。
  小布朗就跟他说妈妈一开始很倒霉,现在开始好起来了,就是那个占了我们院子的老工媳讨厌。她不是一个好东西,要知道你回来了,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今天先把你带到我们准备结婚的新家

,等明天我们再把妈妈接过来。你不用担心,到了杭州,有我呢,儿子嗡嗡嗡地敲着胸脯。罗力看不见儿子的脸,心里就想,太像我了,太像我了,这话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对寄草说的。
  正那么想呢,儿子又问:"爸爸,你是怎么出来的?逃出来的,放出来的,还是请假出来的?"
  罗力这才有机会说说自己,他拎起手里那只塑料口袋,说:"农场起火了,我什么都没抢出来,只抢出了一只鞋,倒是我专门为你的脚准备着的呢。"说着就把那一只火里逃生的棉鞋取了出来,交给

布朗。布朗一只手单放,接过那只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真暖和。"罗力说:"可惜只有一只了。"小布朗说:"没关系,叫妈妈再做一只。"
  话说到这里,小布朗车龙头一弯,进了满觉陇。两边山色一暗,扑面而来的便是黑乎乎的茶坡。罗力一把抱住儿子的腰,把头靠在儿子的腰上。
  这一次,采茶的确认为杭布朗是疯了,如果不疯,他不会作出这样丧失理智的事情,他竟然敢把他的劳改犯父亲接到翁家山来住。采茶不会一让再让,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感情问题的重要,她越来越

觉得自己的轻率。原来,经吴坤的力荐,翁采茶已经作为杭州市郊农民造反派的代表常驻造反总部。她立刻就从从前招待所四个人一间的宿舍搬出,住到了吴坤的隔壁,昨天还睡在她下铺的那一位小姐

妹,今天早上就开始给她倒茶,今天中午,小姐妹又重提上次介绍给她的那个解放军叔叔了。而今天夜里,他们还有一个重大活动呢,她要和吴坤他们并肩战斗,去夺报社的权了。后天,1967年1月1号

,那就是翁采茶的另一个人生的开始T。这是怎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翁采茶深深地感到了革命的伟大,而且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革命。
  她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要学习文化,要扫盲。她小学里的这点东西,后来已经飞快地还给了老师,她觉得,要配得上和吴坤他们这样的人坐在一张会议桌上,起码你得识字啊。这是从今天就

可以开始的。再一个,这次她下了铁血之决心——必须和小布朗解除婚约。这件事情麻烦一点,因为她和小布朗短短半年打了那么多的回合,弄得大家眼花缘乱,不要说别人,连自己也被自己搞糊涂了

。不过这一次采茶已经有了后路,有那解放军重新接头,还有吴坤就睡在她隔壁,她突然觉得她的感情生活将开始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哪怕这云南佬再发噱,她也绝不和他在一个锅里喝粥。
  她已经有很多天没回翁家山了,今天回来,就是和爷爷宣布这件事情的。她还没宣布呢,爷爷却开始宣布了,说:"采茶你去跟你们那些造反派说,叫他们赶快给毛主席拍个电报,就说是我小撮着叫

他们拍的。"
  翁采茶心里真是感到好笑——你以为你是谁?1927年跟蒋介石对打过,你就有权利给毛主席打电报?而且电报的内容又是这样的反动。原来这些天农村吹风,说是要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要农民捐

献自留地、宅边地和零星果木。听说再发展下去,就要合并生产队。农民们不干,这是可以理解的,连毛主席都教导我们说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问题是小撮着带头闹事,他说:是不是又要我们

回到五八年大跃进共产风,又要我们过饿死人的日子。采茶说:你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你门前门后那几株茶树。那几株茶蓬,能采出几两茶来,你好好一个老革命不做,要去做资产阶级的尾巴!
  小撮着大叫起来:"我就是为了那几株茶树,怎么样?那几株茶树还是我爸爸手里种下的。他也是老革命,被蒋介石杀掉的。他种下的树,怎么到我手里就要送出去?土改的时候都没送出去呢。"
  孙女也叫:"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你头脑清不清?"
  这可真把爷爷气死了。这个孙女,从小黄脓鼻涕拖拖,十个数字一双手点来点去点不清的人,城里造了几天反,竟然问他头脑清不清。他说:"我头脑不清?我头脑不清你哪里来的钞票结婚?你以为

你到城里倒那么几天的茶就够你活了?自己肚子填饱算你不错了。你那些热水瓶、挂钟,那些棉被,还不是我辛辛苦苦这点私茶摘了来偷偷摸摸去卖掉,几年几年攒下来,才凑起这个数字的。"
  翁采茶听到这里,门脸的一声关紧,指着爷爷鼻子轻轻跺脚:"你还要叫,你还要叫,你就不怕抓了你去游街?这是投机倒把你晓不晓得,要坐牢的你晓不晓得?"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还是你不晓得?"小撮着看不得孙女这种造反派脾气,说了一句正中翁采茶下怀的话:"你有本事自己挣钱结婚去!你不要我的房子,也不要我的钱!"
  翁采茶说:"我本来就不想结婚,是你硬要我结的,我现在就不结了。你也不准再拿我结婚的名义去卖私茶。我跟你说了,我现在身份和从前是不一样了,我是参加革命造反派的人,我不想让人家把

我爷爷抓到牢里去,为了几两茶,犯不犯得着?"
  "你造反!你造反!你造反怎么也不为农民说说话,毛主席都是被你们这些说造话的人骗的。五八年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采茶听得慌起来了,她想她这个爷爷,这样乱说,迟早要进大牢。她甚至觉得奇怪,城里许多没说什么的人都被打得半死了,她这个爷爷怎么还没有人来抓。
  正那么想着,小撮着一脚踢开门走了。采茶问:"爷爷你要到哪里去啊?"小撮着对着满山的茶蓬,说:"我去给毛主席拍电报。你们都给毛主席说假话,我给毛主席说真话去!"
  他前脚走,布朗后脚就到了,你想,这种时候,他们父子两个,还能听到好话?一听说站在小布朗旁边的那一位竟然是劳改释放犯,采茶快刀斩乱麻,站在门框上,手指着外面,说:"快走,快走,

趁现在天还不太晚,你们想上哪里就上哪里去。我这个地方,你们就不要来了!"
  小布朗走上前去,一把拖过采茶到灯下,慌得采茶直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小布朗一声也不响,把采茶摸到灯下,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是她之后,才轻轻地放开,说:"把戒指还我。"
  采茶就心慌意乱地还戒指,她也没往手上套,放在她那个百宝箱里了。箱子又上着锁,七弄八弄好一会儿才打开,找到了祖母绿,一声不响地还给了布朗。这只戒指,严格意义上说,她是连一天也

没有戴过的。小布朗依然不走,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不解,问:"你怎么还不走?"
  小布朗突然大吼起来:"不要脸的东西,退我的订婚茶!"
  这是翁采茶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布朗的发怒,她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哆啸着问:"什么,什么,什么茶?"
  小布朗啪的再打开那箱子,从里面取出那两团被旧报纸包好的沦茶,举到她面前:"看到了吗?就是它!就是它!我的心,我把我的心取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最不可爱的

最最丑的女人!你照照镜子吧,你丑死了,我现在看到你就要恶心!"他懊澳地竟然还做了几下呕吐状,捧着他那两块沦茶,一下子扔给爸爸罗力,说:"快走,快走,这个人臭死了!"罗力还没弄清楚是

怎么一回事呢,就被重新拉上了自行车后座,扬长而去了。
  翁采茶也是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镜子前照自己,镜子中一个哭丧着脸的姑娘,前几天因为想到自己,做了造反派代表,要老成一些,故而辫子剪成了短发,因为剪得过短

,头发又多,如今堆在头上,衬出一张阔嘴大脸,左看右看都是一个丑字。翁采茶立刻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对着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者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整理衣服。她不敢再在茶山住下去了,

在这里,她已经自己认不得自己了。
  她披头散发地冲到了造反总部,已经过了夜里八点。放下东西,看看隔壁房间灯还亮着,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看到小吴还在,还有那个赵争争。屋里一股热气,暖洋洋的,慰藉了她那颗受伤的

心。她热泪盈眶,心潮澎湃,猛然一扑,到吴坤的床上,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已经彻底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了!我已经彻底站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来了。"
  "那你还哭什么?"赵争争有些不耐烦地问,她本能地讨厌这个贫下中农的女代表,她总是在她最不应该到场的时候到场。
  采茶抬起一双泪眼,飞快地朝屋里那面大镜子照了一下,说:"他说我是世界L最丑最丑的姑娘,还说他看着我就要恶心。"说完她就又倒下痛哭。
  吴坤不由自主地和赵争争对视了一下,还没说什么呢,赵争争就站了起来,说:"低级趣味,真正的低级趣味。"
  她的脸红了,眼睛却亮了起来。吴坤看看她,再看看蓬发如鬼、身材矮胖的翁采茶,心里懊恼了起来,就说:"该出发了,报社那边,已经有人在接应我们了。"
  从虎跑往城里去的路两旁,种满了落叶的水杉树,现在叶子已经快落光了,枝权露出了多指的细骨,一群群地悬在半空,像一只只巴掌,伸向天空。月亮挂在夜空,四周有一圈月晕,这是一种要发

生什么的预兆。
  四周很暗,又好像很亮,风刮得很紧,那是因为坐在车后的缘故。小布朗把车骑得飞快,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父亲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里拿着两块沦茶。他突然说:"你把我放下,你回

去。"
  小布朗一声不响地骑着车,不理睬他的父亲。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我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她打发走。你看,你一来,她就走了。"
  罗力想了想,说:"我们下来,我们走一走,好吗?"
  下了车并排行走的父子两个几乎一样高,如果罗力的背不是略略驼了一些的话。他们慢慢地走着,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有时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一下,阔别重逢后的感觉并不如事先想的那么难以预

料。他们就像多年的父子成兄弟那样亲切默契。罗力说:"我一来就给你们添乱,实际上,我只想看你们一眼就走。管教只给我三天假。你还记得我,这太好了,我真怕你把我给忘了。我还怕你不认我。

"
  "你走时我快十岁了,我还记得那辆警车。我最后看到你的黑头发。那天风很大,你后脑的头发吹得很高,像长得非常茂密的茅草。你现在头发还是那么多,只是花白了。"
  "我不应该回来,你妈妈会恨我的。那个姑娘真的就那么轻率地退婚了吗?"罗力还是不相信似地问。
  小布朗却笑了起来,轻声地说:"我们都退了好几次了,我不习惯这些汉族姑娘,她们喜欢把一次婚退许多次。"
  罗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儿子旁边,他们中间,隔着一辆自行车,他还不敢想像,他就是这样地获得了自由。他看看夜空,就想起了茶园。他判刑之后一直在劳改农场里种茶,他曾经开辟出多少茶

坡啊。
  他站住了,说:"往这里面走,是不是花港观鱼?"
  "是的。"
  "再往里走是金沙港,盖叫天住在那里面。"
  "是那个坐在垃圾车里游街的老头吗,武松打虎,唱戏的。"
  "他也游街了?"罗力不相信地问儿子。
  "谁都游街了,连二舅都游了好几次街了。"
  ''……9'
  他们这样说着话,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龙井路,他们抗家人在这里演绎了多少故事的地方。夜色里那几株大棕桐树依然如故,在晚风中微微地摇动,它们依然像那些微醉在月夜下得意归来的僧人,

他们依旧是那样的一派化境,仙风道骨,不沾红尘。大棕桐树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茶蓬依然故我,罗力甚至能够感受到茶蓬下的白色的茶花,以及在她们的花瓣上的晶莹的露水。父子俩把自行车搁下,

就一起心照不宣地朝那个地方走去。一直到他们完全置身大茶蓬里,他们站住了,一声不吭地站着,看着这个露水正在覆盖着的世界。
  小布朗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话我从来也没有跟别人说过,可是我能跟你说。有的时候,我是说,像现在那样非常非常安静的时候,在这样的茶园里,在山坡上,竹笋突然暴芽的时候

,我想到了城里面的事情,我会突然想到放火。我想,我要把这一切都统统烧光,我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一切都统统烧光。放一把火,我想我会很快活的。"
  罗力就抚着儿子的肩膀坐下,在大茶蓬下,他们两个人一起披着那件沾满了煤灰的大衣,罗力就说;"现在我也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现在我告诉你,我和你妈就

是在这里过了第一夜的。后来你妈妈也是在缅甸的茶丛里怀上了你的。当时我想:跟你妈过上一夜再死,我也值她也值。孩子,你还没有开始做人呢。"
  杭布朗在听完这样一番话之后,一边推着自行车与父亲一起往城里方向走,一边说:"爸爸,你放心,我不会放火烧山的。现在我们走吧,我带你到我大舅家去,那里会有一张你的床。"
  他们终于从寂静一直走进喧闹。当他们走到湖滨的时候,看到了一辆绑着两只大喇叭的宣传车迎面开了过来,喇叭里播放着一篇刚刚出炉的社论《我们为什么要封掉浙江日报——告全省人民书》。

无论车里的人还是车外的人都没有相互注意——车里朗读社论的是赵争争,旁边坐着的,是给她当助手的翁采茶,她们的心思,现在全都集中在由吴坤亲自起草的这份政治宣言上。而车外的西子湖畔,

那竖起领子推着自行车匆匆走过的父子俩,虽然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这些口号和声讨,但他们的手上各自托着一块沦茶,他们的心,还沉浸在刚才的茶园里,沉浸在茶园里刚刚叙述过的那些往事上。
  1966年最后一个夜晚,冬夜多么长啊,当罗力站在了羊坝头破败的杭家门口时,他听到了记忆深处那湖边的夜营的啼声,那是故园的隐约的声音。罗力半生闯荡,多年牢狱,不知家在何方,只认定

了投奔亲人。他的军人的直觉是准确的,罗力止住了儿子欲推门的手,他凑过脸去,把眼睛贴在门上。他透过门隙往里看,他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杭嘉和,想起了1937年冬天的夜访杭家。他仿佛看到了三

十年前的大哥,看到了他独自一人才会显现出来的浓重的忧郁。那忧郁至今依然,它浓重得几乎就要从大哥的身影里流淌下来了。他轻轻地推开了门,他看到大哥站起来,惊讶地看着他们,他听到他说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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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下一年的开始和上一年的终结几乎没有什么两样。1967年1月1日的杭州城,天空青白,阳光很薄,但你不能说它不是阳光。运河边的大街小巷很热闹。这里是杭州大厂的聚集地,派系斗争的中心,

武斗的场所,这里每天都在酝酿着与市中心西湖边不同的暗暗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新年伊始也没有停息。宣传车五花大绑着两个大喇叭,由远而近,宣布着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是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拱宏桥弯着它那古老的躯体,从它身上踏过的依然是那些引车卖浆者。不管人们的双脚有多么狂热,拱表桥是不动声色的。

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运河。
  一个女人正拉着一车回丝上坡。她低头奋力,使出浑身的劲来,发出了男人般的号子声,这就是那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发出的特殊的声音。偶尔她抬起头来看一看桥顶,那时,身边那些看到她容

颜的人们,几乎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
  寄草现在常常拉着大板车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样的熟人,他们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从前,他们都是和她一起捧着青瓷杯喝过龙井茶的。寄草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

尤人,吃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劳动使她一直保持着极为苗条的高挑身材,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加上家世曾经显赫,因此当她拉着大板车在街上行走时,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

暗藏着的风景线。
  元旦那一天夜里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桥丝厂拉着一车旧回丝,正在翻拱宏桥呢。突然浑身一轻,回头看,儿子推着车朝她笑,还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车子差一

点倒退到桥下去,罗力正在后面帮她推车呢。
  一家三口在大运河下桥洞旁团圆了。寄草没有和罗力抱头痛哭,她仿佛在竭力回避动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桥洞说:"这里安全,越儿还在这里睡过觉呢。"
  布朗想起来了,一边帮着妈妈搬回丝一边说:"就是抄家那天夜里吧,也不知道我们偷着划掉的那条船有没有被人家找到。"
  "那几天我是魂灵儿都被你抖出了,万一人家查到我们怎么办?再斗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边笑着一边回答。母子俩说的话,做父亲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跟寄草说话。

寄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啊,坐在我旁边,这块石头干净。"
  "我帮你做点什么?"罗力笨手笨脚地问。
  寄草一边忙自己的,一边说:"你真当你是离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还那么客气。"
  罗力一下子蹲着,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抢她手里的木褪,说:"我跟布朗来,你歇着。"
  寄草一边和他夺那木糙,一边说:"你干什么呀你?人家当我们两个在武斗呢。"
  罗力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你做这种事情做了半辈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两只大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目光就移到了运河上。一会儿才说:"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罗力摇摇头,他说不出来。从看见寄草的那一刻起,从看到她像牲畜一样地拉车起,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小布朗自顾自,一边帮着母亲往河边取出那些回丝,一边说:"我可真是从来也没有闻到

过这么臭的河。"
  是的,对从大森林里来的杭布朗而言,一条河能够流淌得那么肮脏,散发出那么一种臭气乃是一种奇迹。更为奇迹的便是这样一种平行的对应:高高在上的堤岸马路上是斗争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

的,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时代洪流共同滚滚向前的,则是一条人工河的污泥浊水。各式各样的轮渡、小划子、运输船、小火轮甚至木筏,从高耸的桥洞下漂过去了。两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怜,点缀

着红旗与彩旗。这样一种格局,似乎仅仅为了给生活在两岸的人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一条河总是配着这条河两岸的人家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劳作在这条臭气熏天的大运河边,肯定有着它的宿命的谜底。
  寄草已经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她把一大篮旧回丝都浸到了水里,污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层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举起了一根木褪,开始击打起来。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左手扬得很高,打下去

的时候,背部连带着臀部就弹了起来,仿佛儿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亲。
  捶好的回丝,小布朗接了过来,他用他那双穿着高帮套鞋的脚去使劲地踩。他们母子俩很投入,把这件最下等的劳动做得那么专注。罗力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夺过了寄草手里的木距,也学着寄草

的样子击打起来。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浓发不时地往下滑。滑下来,女人就给他把上去,滑下来,女人再给他持上去。小布朗看着看着,头就别开了,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罗力才说:"我给布朗留了一双棉鞋,只剩一只了,你能不能够再给他配一只?"
  "看时间吧,有时间就做。"
  罗力停止了捶打,看着寄草,突然说:"寄草你知道我这次来是做什么的?"
  寄草盯着他,两只眼睛大出了一圈,说:"叫我好去嫁人了,是不是?"
  罗力愣了,嘴角抽搐地笑了起来,问:"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
  寄草也笑了,从罗力手中抽回了木糙,指指桥上的人,耳语道:"你看看这个社会,乱成这样,我嫁给谁去?"
  罗力盯着寄草,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杨真。"
  寄草愣住了,突然就用木褪去触罗力的肩膀,一边轻声唤道:"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这句话这个动作,都是他们小夫妻时的私房话啊,那时候罗力就爱把杨真拿出来开寄草的玩笑,那时候的

玩笑中却不是没有一点醋意的啊。
  罗力一把抱住了木糙,虽然脸上还在笑,但目光中却闪着泪花:"寄草,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要再这样没有指望地等下去了。杨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喜欢他的。他现在大学里教书,一个人,你跟

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过,我在农场里也放心。"
  寄草看了看他,突然板下脸来问:"说实话,是不是农场里有什么相好了?"
  罗力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声道:"你开什么玩笑啊?我想这个事情,多少天都没睡好,你正经点好不好?"
  寄草就又开始劳作,一边用脚踩着那回丝一边看着桥头说;"你啊,坐牢都坐糊涂了。杨真让造反派抓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你还让我嫁给他?我到哪里去嫁?"
  罗力听了此言,吃惊地站了起来,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寄草的脚一直就没有停,边踩边说:"说实话,我连跟你假离婚都后悔了。离婚不离婚,有什么两样啊!"
  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终于开始沉重起来,面对面四目相望,周围喧嚣的声音全都远了。两双眼睛仿佛在比赛谁忍得住眼泪,眼眶中泪水满上来又退下去,满上来又退下去,就是不溢出来。终于,罗

力重新接过那木距用尽全身力气捶打起来,声音啪啪啪的,在桥洞口发出了回声,响极了。
  小布朗拎着一大篮子洗好的回丝过来,他开心地看着他的这对父母,一个用脚踩,一个用手捶,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劳动团圆,多幸福啊!他喝着那个大茶缸里的浓茶,看着高高的大石桥,突然像

是发现了什么,说:"妈妈,那年爸爸炸钱塘江大桥的时候,你就是站在这样的桥下着爸爸的吧?"
  两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吃惊地对视了一眼,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石桥,好一会儿,寄草才说:"哪里啊,那要远着呢。我怎么叫,你爸爸都听不见啊。"
  她朝罗力笑了笑,罗力的身上一下子暖了起来,现在他的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这一车的回丝,够他们一家三口忙的呢。
  在同样的时代里也有各样的人生。杭布朗比他的两个表侄要活得干脆多了。他已经进了茶厂。但他当评茶师的梦想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他现在还只能当个杂工,一会儿搞搬运,一会儿搞供销,

一会儿收购茉莉花,一会儿打包,布朗没意见;工资只有十几块,也没意见,分出一半给谢爱光了。他爱厂如家,不参加任何派别,但哪派叫他贴大字报他都高高兴兴去,给他们拎糊糊桶,搬梯子。茶

厂也分成两派了,两派的姑娘打照面时都恨不得掐对方一把,但哪一派的姑娘都愿意把自己家里带来的霉干菜悟肉夹到小布朗的饭碗里去。她们还拉着布朗的袖子逼他表态: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参加

哪一派?你给我站队站清爽,不准你骑墙!小布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姑娘,我喜欢你,别对我这样说话。"姑娘们吓得尖叫着跳开了.一边笑骂着:"流氓,我说他是个流氓,你们还要不相信!

"
  杭布朗很快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异类。西双版纳,在人们心中意味着另一种文明。他仿佛是未开化的森林子民,因此被划出文明人的残酷的游戏圈。他也很忙,永远有姑娘等着他去呵护,虽然谁也不

会跟他上床。这是汉族姑娘们的天规啊,想让他爱护她们,你就得做他们想要做的人。
  但布朗这一阶段的热情,主要还是倾注在谢爱光身上。因为有了杭布朗,谢爱光甚至不再觉得生活过于恐惧了。
  杭布朗喜欢和谢爱光在一起,爱光爱光叫得很亲切。谢爱光是很会小鸟依人的,那是多年来无依无靠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强大支柱的缘故。这和对杭得放的感情不一样。一想到这位眉间有红病的英

俊少年,早熟敏感的谢爱光就会心跳,无端地脸上泛起红潮。他们突然在一种非常状态下取得了联系。谢爱光在家门口的传达室接到了他的来自北京的电话。电话里没有任何废话,只让她赶快找到董渡

江,给他出一张证明,证明他是到北京来外调的,然后赶快寄去。谢爱光在电话里叫:"董渡江整天跟孙华正打派仗,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们啊!"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我正在拘留当中,就看

你能不能把这事办成了。"
  能不办成吗?谢爱光风里来雨里去地跑遍杭城,寻找董渡江。终于找到了,董渡江还警惕地问她:"这事他怎么会找你啊。"
  谢爱光就撒了一句谎:"他找不到你,才让我找的,他不是知道我和你邻居吗?"现在,她确信她与杭得放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别人无法得知的隐私了。
  这两天她病了,也许就是让那事闹的,不过是小小的感冒,她躺在床上,尽量想让自己不失常态,虽然照顾她的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是白马王子的表叔。
  布朗现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看他的小妹妹爱光。这样他就很快从翁采茶那里过渡了过来。听说那姑娘嫁给了一名当兵的,还是四个口袋的呢,布朗撇撇嘴,他觉得这事情已经和他没关系了。再说

他现在和爱光好着呢,反正爱光在学校里也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说她作风不正派。为此谢爱光曾经哭得死去活来,她知道那是别人说她的妈妈作风不正派,但这和她有什么

关系呢,难道作风不正派也会遗传?
  现在她躺在床上,由布朗照应着吃药。布朗从叶子舅妈那里要来了几包胡庆余堂的万应午时茶。颜色像咖啡一样,长长方方的一块。布朗往杯子里放的时候,爱光苦着脸问:"这是什么,苦吗?"
  布朗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医生,你听我的,没错。"
  这种药物冲剂里有连翘、羌活、防风、蕾香和紫苏,这和一般的万应午时茶倒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胡庆余堂的午时茶和别处不一样的恰恰是在那个茶字上。别人用的是陈红茶,他们用的却是红绿茶

各半,并且还是在铜模里压制出来的,长方形的小块,每块九克。人若受了风寒感冒、食积停滞、腹泻腹痛等症,轻者一块,重则两块,每块泡两次,上午九十点钟,下午三四点钟,这倒跟英国人喝午

时茶的时间正相巧合了。叶子存放着一些这样的中成药,正好让布朗拿来派了用场。
  冲入开水的午时茶汤色像老酒,布朗想到要用茶杯盖子问一闷,这样里面的成分才不会跑掉,找来找去地找盖子,哪里有?谢爱光皱着眉头说:"我可没钱买杯子。"
  布朗一只大手就盖住了杯口,说:"你要杯子,那还不好办,我们家那个右派哥哥在龙泉山里头烧出多少杯子,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搬一箱来。"
  谢爱光又撒娇,说:"你看你的手,煤灰都掉进去了。"
  布朗伸出巴掌来给她看,边看边说:"你闻闻,都是茶末子香呢。"
  谢爱光真的闻到了茶香味。她不由得说:"我要是有工作就好了,有了工资,就到江西找我妈去。我妈也不管我,她会不会也和得放的妈妈一样……"
  这么一说,她就哭了起来。布朗已经把茶杯送到她嘴边,说:"哭什么哭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请了假给你江西跑一趟就是了。"
  "我要我妈给我做一条被子,天那么冷,我都睡得冻死了。"
  布朗想起来了,连忙打自己的额头,说:"看我的记性,把眼睛闭上。"
  谢爱光把眼睛闭上,她感觉到脸上一阵冷风,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她腿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件劳保大衣。她的鼻子一酸,要哭的样子。布朗连忙又把茶送到她嘴边,说:"快吃了,发一发汗,睡

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谢爱光乖乖地喝完了药,却坐着不躺下去,愣愣地看着布朗。布朗说:"快睡下去啊你快睡下去啊,闷一觉就好了,我给你盖被子。"
  谢爱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也不知道得放怎么样了?"
  布朗打了打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是怎么啦,今天尽忘事。我跟你说,得放有消息了,迎霜告诉我的。有人在北京看到他了,特意跑到羊坝头去通风报信呢。"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爱光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被布朗按了下去,说:"你可别这么激动,这么激动我看了不高兴,你不是还生着病吗?躺下!我告诉你,我这消息是从迎霜那里来的,你听

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话长,此事还得从迎霜近日的遭遇提起。按照常规,放寒假的日子到了。学校里说是停课闹革命呢,但依旧热闹得很。杭家小姑娘迎霜则是能躲则躲,能藏则藏。
  但是昨日夜里有同学来通知,今天一定要到校的,不去的人就是反革命嫌疑犯。胆小的姑娘迎霜不敢不去,一大早,奶奶叶子就被孙女折腾得不得消停。迎霜从起床开始就没停过哭叫,她翻箱倒柜

,没一样满意的。反正大爷爷也不在,她那颗小小的受了惊吓的心也没个发泄去处,奶奶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她不吃饭,不洗脸,翻了几下床,就一跺脚哭开了。
  叶子说:"好孩子不哭,先吃饭,奶奶替你找你要的东西。"
  迎霜说:"我要红宝书,不带上这个学校大门不让进的。"
  叶子连忙说:"我给你找,我给你找。"迎霜这才捧起饭碗,又不放心,端着饭碗,口中热气和碗里热气升成一团,呼啦解啦也没吃两口,见叶子奶奶没有找到她要的红宝书,把碗往桌上一摔,哇的

一声又哭开了。奶奶又问:"乖乖女别哭,跟奶奶说哪里不舒服。"迎霜其实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说:"那么烫你叫我怎么吃啊?"奶奶就连忙端走碗,一边用勺子拌,一边用嘴吹,说:"奶奶这就给你

凉,心肝宝贝不要哭,有奶奶呢。"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脑袋,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布朗表叔要去茶厂报到,昨日来借了你的'语录'用的。"
  迎霜一听,天就塌了下来,手一松,稀饭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人就呆若木鸡。她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性情,打陈先生被一茶炊砸死之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叶子心痛心肝宝贝的迎霜,见她

一下子吓成这样,一边揉着迎霜的心一边说:"宝贝,宝贝,你今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迎霜发呆一般地念叨:"要去的,要去的。火车站有反动标语,每个人都要对笔迹。,,J边说着,一边就问声不响躺到床上去了。
  她那个样子比刚才乱蹦乱叫还要可怕,叶子就悔死自己,不该让布朗把那红宝书借去,现在临时到哪里再去弄呢。正愁得在门口直打转,就见来彩扭着大屁股走了过来,满面的春风,斜挎一只塑料

小红包,见了叶子就说:"杭师母,你看我这只包式样怎么样?昨日我表嫂送的。可以放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毛主席诗词》,刚刚出来的新样式呢。"
  叶子嘴里一声阿弥陀佛都要叫出来了,双手合十,从嘴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真正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也顾不得脸面,一把握住来彩的手,说:"来彩嫂,你救救我们心肝宝贝,她今日这一关,

没有你是过不去了。"
  来彩吓了一跳,叶子是大户人家,还是外国人,她是晓得的,平日里叶子虽然对她客气,但她对叶子却尊敬得有分寸,她是不敢随便跟她拉手的,怕她嫌她脏。没想到叶子为了这样一本"语录",放

下老脸,几乎就要扑到她卖过的身体之上。来彩很感动,爽快地说:"不就是一本'语录'吗,来彩送给你们了。"
  她这句话还没落脚,迎霜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啊!"
  一老一少就把来彩往家里拖,一边说:"喝杯茶去,喝杯茶去。"
  来彩这才是受宠若惊呢,前前后后左邻右舍,有几个人能喝上他们杭家的茶?来彩是大面子了。虽说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但什么人分量重,什么人分量轻,来彩心里还是有数。迎霜一杯热茶捧上来

,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来彩,说:"来彩阿姨,以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喝茶。我们大爷爷家是烈属,不会牵连你的。"迎霜心里有事,一边说着奶奶你一定留来彩阿姨多喝茶啊,一边背起那新式的语录包,

一阵风似的跑了。
  迎霜心里急,害怕迟到,一路上几乎疯跑。学校门口站着两个挂红袖章的男同学,看见她远远跑来,一边招手一边叫:"快点快点,公安局已经来了!"迎霜急了,飞快跑,到校门口,一个筋斗摔了

进去,红挎包从她身上腾空而起.在半天中漂亮地打了几个滚,落在校门内的大字报前。迎霜自己可没那么滞洒,她一个跟头,把膝盖当场摔破。耳朵和右面颊也擦破了皮,立刻就由青转红,渗出血来

。迎霜自己还不知道,疼出眼泪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笑笑。她那样子肯定也是万分可笑的,走在她前面的同学们回过头来,也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没一个人来扶她一把,只拍着手说:"杭迎霜,

你怎么摔得一个嘴啃泥呢?"迎霜就苦笑着脸,强作欢颜,走过去,捡起语录袋,痛得嘴里噬啦噬啦直吸冷气,还笑着,样子比哭还惨。
  接下去的形势却急转直下。教室里大家刚刚坐好,每人就发了一张纸。一个大金牙走了上来,乌黑的倒背头,脸红得像是刚刚杀完猪。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公安局的。老师早就打倒了,但这时候还得

老师出面说话。老师一上来就喊口号:"向造反派学习!向造反派致敬!"——原来大金牙是个造反派。向造反派们学习完了,又翻开《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条,读得个不亦乐乎。迎霜读得特别带劲

,因为她到底把这"语录"给派上用场了。
  "语录"还没学完,那大金牙突然手指老师,大吼一声:"你这个臭知识分子给我靠边!"
  老师只好靠边,大金牙就自己上来领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连读十遍。一群孩子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怕念不到那个数。总算念完,大金牙开始训话:"火车站离这里不算近吧?我

们无产阶级的眼睛,就是孙悟空的眼睛,什么阶级敌人看不出来?老实告诉你们,反动标语就出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他那一双杀猪眼睛就一个个地审视过来。迎霜吓得直哆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案人。标语的内容是打倒江青。她想,为什么要打倒江青呢?
   大金牙又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站出来还来得及。"
  没有人站出来,大家都把头低下了,仿佛人人都是不肯坦白的罪犯。大金牙这才命令大家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毛主席万岁。迎霜坐在最后一排,要下笔了,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她焦急万分地

回忆:会不会是别人给我下了迷魂药后按着我的手写的反动标语呢?或者会不会是我夜里梦游写过反动标语了呢?会不会我一时丧失了记忆后写的反动标语呢?要查出来真是我写的,那该怎么办呢?她

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写字是要冒风险的,但总比当反革命强。看看前后左右,所有的同学都用手肘给自己围了一个围城。她也如法炮制,很快趁人不注意,用

左手写了一条毛主席万岁,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大金牙收齐了笔迹,朝这帮孩子数声地冷笑,喝道:"走着瞧吧。"然后挺着大肚子走了。坐在下面的孩子们互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谁是作案人,便开始轻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开始朝迎霜

的位子云集过来。一个全班最大个子的姑娘,热情地一把搂住迎霜的脖子,差点没把迎霜给憋死,说:"杭迎霜,你这只语录包真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斜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迎霜受宠若惊,一开口竟然溜出了一句谎话:"是我北京的亲戚送给我的。"
  "给我也要一个好吗?"大个子说。
  "一句话,没问题。"迎霜的大话越说越大。立刻就有许多同学扳着迎霜的肩膀说:"杭迎霜给我也要一个吧,给我也要一个吧。"
  迎霜-一答应,说:"我回去就写信,叫我北京的亲戚马上就寄过来。"
  "会不会很贵?"有人问。
  "我送你们,不要你们的钱。"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兴,杭迎霜杭迎霜地叫个不停,让迎霜都忙不过来了。
  正热乎着呢,大个子突然问:"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这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这仿佛是她以后命运的写照,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刻忙中出乱,然后前功尽弃。其实她知道她的这些同学都是支持一个叫"红色风暴" 的组织的,她再

稀里糊涂,这些大事她还能知道一些.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实在已经难为她了。为了讨好她们,取得被她们承认、进人她们圈子的资格,她也准备声明自己就是红色风暴派的。问题是她一张口,

红色风暴就成了"红暴"。要知道,红暴,也就是"红色暴动"这一派,它和"红色风暴"虽然都有红暴二字,却是两个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组织。杭迎霜的同学们别看才小学六年级,但对这些复杂的派系

斗争,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热闹的气氛就立刻凝固,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死对头。瞧她的胆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讳地说:"当然是红暴!"她不要命了吗?这个小狗患于,这个老

子反动儿混蛋的现实例证。而且她还敢跟她们开心地笑,用一种这样轻松的口气把她的反动立场通知她们。同学们一起看着大个子姑娘,她是她们的头儿,得让她先拿个主意。大个子姑娘正背着小红袋

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着呢,听了迎霜的表态,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拽下小红包,劈头盖脸扔在迎霜脸上,手指头尖尖,一直触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刚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满月,狠狠

地叫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这个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还在笑呢,她都来不及把脸上的笑转为痛苦,已经被人家来回地推操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错出在哪里。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脸不认人的突然袭击惊得智力一时丧失。这些人是什么时

候走的,为什么走,又对她喊叫了一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怜她才十二岁,已经目睹了死亡和背叛,还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内伤很深很深,一生也难以医治。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爷爷奶奶都不

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镇静,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关上门拉上窗子,闷头就钻进了被窝。她在被窝里吓得哭开了,她的耳边,不

时出现有人敲门的幻觉。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当他看着那个缩在床上浑身发抖的女孩子,着实地吃了一惊。就在他吃惊的同时,那姑

娘大叫一声:"哇——"一头就重新问进了被窝。青年军人大大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一请问杭得茶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
  被窝里那个发抖的小姑娘依旧不钻出来。青年军人等了一会儿,只得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点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印证。房间不大,也没什么东西,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像,像下

是五斗橱,橱面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那青年军人看着看着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认识的得放,却没有看到同时认识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时的穿

着军大衣的二寸相片。隔着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确是他,已经被水浸儒了一角,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形象。他顺手取了出来,但有些茫然,回头看看后面床上,他看见那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了头

,像一只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了,但她也十分诧异,她问:"你不就是他吗?"
  而他,也一时忘记了他此行的任务,他也诧异地举着相片,问:"你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
  这张相片,正是当初迎霜从采茶家里捡到的,顺手压在玻璃台板下,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个与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走进了这羊坝头的茶叶世家。
  武装力量的介人运动,对李平水这样的青年军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当地方政府在地方军区保护下召开会议,传达来自北京的红头文件精神时,身为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青年军人

李平水,就开始身不由己地卷人运动。一面是由于会议过程中不断受到冲击,不得不经常转移会场;另一面是因为恰在此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姓翁的姑娘,是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家在杭州郊区,人长

得健康,也很热情,没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种势利相。一开始李平水还想接触接触看再说,部队的青年军官近年来虽一直是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但一旦转业麻烦也特别多,所以李平水不想那么快就

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但姑娘非常主动,一天好几个电话,还跑到部队来看他。当兵的人就是这样,有姑娘上门了,一般也就认为是木已成舟了。战友们一起哄,李平水稀里糊涂的,就算是定了终身大事

。事后想起来,他都不知道和那姑娘见了几次面。
  那段时间他也是真忙,千余名造反派轮流在军队大院的操场上绝食、静坐,安营扎寨一个多月,谁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着。战士们把轻机枪压上了子弹,冲锋枪抱在怀里,气得直掉泪,干部们每天睁

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化解战士心中的块垒。李平水祖上是世代当师爷的,到他这一代,师爷是没有了,师爷的那份心气倒还是在的,所以小李是四个口袋青年军官中头脑十分灵光的一个。他深知,若

是战士们一旦激怒向造反派开枪,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特殊的日子里,他把他手下的一批战士管理得很好。他的表现,自然也是被首长看在眼里的,因此,当下一年初北京来电要求浙江派出一个代

表团解决冲击军队事件之后,军区领导立刻决定把小李也排在赴京名单之中。
  赴京前与翁采茶突击结婚时,他一点也不知道采茶的那些事情,采茶对她和杭布朗的那一段事情严防死守,就怕别人知道。这是她的小吴告诉她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坏就坏在公开了。比如原子

弹,不爆炸的时候,它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一堆不中用的钢铁罢了。一旦爆炸,它才成了天大的灾难。保守秘密,也就是不让原子弹爆炸。翁采茶听了吴坤的话,亲都亲他不够,当下表示:"你放一千一

万个心,我若是透露你不让我透露的事情一个字,我就千刀万剐。"吴坤正色说:"我这还是说了一半,对敌人,要像严冬一般残酷,对组织,要像亲人一样赤诚,要有一颗赤诚之心。该对组织上说的,

一件也不该隐瞒。"采茶真诚地问:"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话是该对谁说啊?"吴坤看着她那双也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愚昧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摸一把她的头,说:"好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

先告诉我,我给你当刁参谋长吧。"采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我不成了胡司令啦!"
  采茶和吴坤早已偷吃了禁果。找不到白夜的吴坤,是不能够一个人熬过那漫漫长夜的了。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私生活相当混乱。赵争争也常常来找他,半夜半夜地跟他谈着革命,眼睛里却另有一番情

欲和渴求。有一次勉强站起来走了,吴坤睡不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翁采茶拎着热水瓶进来了,说是给他送洗脚水来。这对旷男怨女可是心里明白,送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七分醉意的吴坤二话不说就关

了灯,把采茶接到床上去了。快天亮时采茶要往自己的宿舍里摸,吴坤抱着她的脖子,眼泪流了她一下巴。他向她哺哺自语,诉说他的身不由己,他的不幸的爱情和他的革命之间的矛盾。他说了白夜,

也说了赵争争,说他不能忘怀自夜,也不能摆脱赵争争,而真正能够慰藉他灵魂的,却还是像她翁采茶那样的来自茶乡的少女。他说他也是从农村来的,奋斗出来,真不容易啊。革命是多么错综复杂啊

,白天要在各种力量之间学会平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讨厌的人要面对,喜欢的人又要装作无所谓,真正是难啊。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因为夜晚有她,他的采茶姑娘,他一定会对她好

的,一定会对她好的,但是她一定要理解他啊。
   翁采茶也哭了,她也向他忏悔,说她心里也是乱极了。实际上那个小布朗她还是很喜欢的,要知道他可是亲过她的嘴儿的第一人啊。现在人们又把一个解放军叔叔介绍给她,那解放军也是生得很好

的,可她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是得了相思病了,她不该想一个云端里的人儿,可是她做不到,日里也想,夜里也想,做梦也想呢,你说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儿啊。她说,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

的,可你若要我去死,你只管呛一声,我立刻就从窗门口跳出去死给你看。
  采茶这陡然高涨的情爱之火倒着实让吴坤暗暗吃惊,他想他幸亏有备无患,连忙把那健壮的农妇般的肉体再抱得紧~些,声音更加真诚,眼泪再一次涌出,他说他怜惜都怜惜不过来呢,怎么会叫她

去死呢?小'/头你真是胡说八道啊,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不过做我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啊,白夜的事情还没有了掉,赵争争又穷追不舍,我又不能得罪她的父亲,你叫我怎么办啊。你别看我白天万

人大会慷慨激昂,碰到这种事情我也头痛得要命啊。
  比采茶再笨的人这时也该听明白了,可她不但不恍然大悟,反而产生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她说,你放心,你放心,我是真正爱你的,我要再给你添乱,我还配得上爱你吗?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我只问你一句话,不管我的处境怎么样,你还像今天这样爱我吗?
  看你说到哪里去,我就是有一天化成一堆灰了也要飞到你脚边啊,我现在就只有你一个知心人,可以说话的人了——
  -你说什么啊,化成灰的该是我啊,你放心吧,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我就知道该怎么活了——
  他们二人就互相当着牧师,在忏悔中又达成默契。采茶走后,吴坤美美地睡了一觉,他真是长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白夜,这是白夜离开他之后他第一次梦见她。醒来后他

很放松,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要掀起新一轮的革命行动。采茶又进来倒茶了,看上去比以往稍添一成姿色。他想,他要想办法,让她成为一个不倒茶的女人。果然,不久之后,采茶就成了革命指挥部中

的农民代表的要员。
  为了表示对小吴的爱情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翁采茶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婚后三天李平水就去了北京。白天,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李平水心情不错,晚上在他的战友那里见到了得放与白夜。
  李平水的战友是驻北京某部队高级军官的秘书,他们住的那幢小院就在一个大院里面,相对要比外面安全一些。高级军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有一群朋友。他们面目不清,行踪不定,匆匆忙忙

出人于大院和小院内外,有时蜡蜒点水,打个招呼就走;有时一住几天几夜,也不出门。小院后厢房有一间空屋,一群穿着不戴领章帽徽军装的青年男女常常聚集在这里谈论革命。他们往往谈到一些高

层的内幕,用一些代号和别称来特指某些风云人物。只有一个人他们袭用了老称呼,他们依旧称呼他为总理。他们慷慨激昂的时候,有时也会忘记他们中有些人正是逃犯,造反派正在满街找着他们这些

狗患子呢。
  总之,这里的气氛,有点像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的某个贵族家庭沙龙,只是带着中国特色罢了。李平水一进人这间烟雾腾腾的屋子,就有一种特殊的放松。这里有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开明,你不

用说什么套话,立刻就可以切人主题。
  他身旁坐着一位眉间有一红病的英俊少年,听说他来自江南,便用家乡方言说:"给你一点内部情报吧。你们不会带着什么好消息回去的。"
  李平水辩解说:"我不明白中国当下怎么会出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指示。你看,你们这里把打倒刘、邓、陶喊得那么响,我们省里开的批判大会,总理办公室再次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会议上不管喊打

倒谁的口号,省军区的人都不必举手,一举手就是表态嘛。结果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军人都没有举手。"
  一个脸色忧郁的尖下巴青年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迟早是要逼你们举手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位姑娘正提着茶壶进来给大家冲茶,恰好冲到他身边。他亲热地摸摸姑娘那略微垂下的头发,他那种随意而又突然的动作,反而透露了他们之间的亲呢的关系。姑娘也朝他笑

笑,一屋子的人都把话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容貌身材,甚至压倒了他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但她的注意力显然更在这群人的谈话上,她有些吃惊地放下了茶壶,问:"你也住在杭州?"
  李平水却看着她发愣,他是看着她手里的那只平水珠茶茶罐发愣。姑娘很聪明,连忙要给他倒茶,还告诉他,这珠茶很浓,吃了不犯困。李平水说:"我知道,这是平水珠茶。"平水的战友碰碰他的

肩说:"他就叫平水,这茶就是他们那里出的。"那红蓝少年说;"你们家做茶的吧,我听你的口音家在绍兴。"李平水也用方言问他怎么知道,少年这才回答:"我们家从前也做茶。我哥哥就叫得茶,得茶

而解。做茶人家喜欢用茶来取名,现在都该重新取过了。"
  李平水倒真是有点兴奋,他家从前真是做茶的,平水珠茶,那可是全世界唯一的圆形绿茶产地,外国人特别喜欢,他很想就此说一点乡音可以交流的东西。但操京腔的人们显然对南方的鸟语兴趣不

大,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话题,开始讨论进行世界革命的可行性。是从友谊关进人越南,还是从西双版纳进人缅甸,还是干脆从乌苏里江进人苏联。谈话的时间越长,屋里的空气越恶劣,浓烟与浓

茶把李平水呛得头昏脑涨,他们的话题也越来越让李平水觉得少听为妙。他不得不退出屋子。在门外走廊上,却碰见了那个倒茶的姑娘。她是专门站在那里等他的,请他为她捎一封信回杭州。收信人是

红德少年的哥哥,就是那个用茶作名字的杭得茶。姑娘的眼圈发黑,因此她说话时的神情更加忧心冲忡。她希望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那位名叫杭得茶的大学助教,请他想办法把他的弟弟弄回杭州去。她

说他在这里非常不安全,和这些人在一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李平水几乎凭着直觉发现了这位姑娘和那个名叫杭得茶之间的特殊的关系,他不由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直接和杭得茶联系?她摇摇头说:"请你给我带一封信给他,我相信你。"
  她很美,仿佛还有什么不幸的命运正牢牢地扎在她的美丽之中。他想到刚才那个尖下巴青年对她的亲呢的动作,甚至在这种亲呢中也包含着某种不幸的成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几乎不了解的新娘

子,一下子站住了,说不出话来。
  北方的冬夜,是南方人无法想像的。他们站在小门口时,已经冻得有些站不住了。即使这样,当她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依旧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小李,你结婚了吗?"
  这样年轻的姑娘来问他的私事,让李平水脸红了,说:"刚刚结婚。"
  她又说:"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后请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我们是军队,和地方不一样。"
  她说:"也没什么两样,再下去也会分裂的。"
  李平水吃惊地看着她,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热气喷在他脸上。她热切地说:"记住我,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过任何人转交这封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听说了我的什

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你是一个军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个陌生人是极其冒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寄希望于你,也许就因为你们家也做茶,你也有一个关于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关系,没敢多告诉新婚的妻子翁采茶。直到领了结婚证,才知道冲省军区时竟然也有这个翁采茶一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她为造反派张罗这张罗那时,李平水就知道是铸成终身大错了。

他原来以为姑娘是乡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纯朴,应该是与他相配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姑娘奋发得很,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们结婚也不过两个月,但彼此

心里却淡得很。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采茶和杭家的关系,他已经发现那天迎霜来他家时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还是个孩子,不会掩饰,看见开门人,吃惊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指着采茶,又指指李平水,结巴着:"你……他……"
  李平水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妻子,你进来呀!"他热情地招呼着。
  翁采茶自以为嫁了人,又有了小吴的爱情,一下子就是个双丰收。没想到开门不利,又撞到他们杭家人手里。幸亏还是个小孩子,不知深浅,也不理睬她,就对李平水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上街的吗

?"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采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让她难堪,就对迎霜说:'"你有什么事吗?"
  迎霜看了看他们,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采茶是怕她呢。她就摇摇头,说:"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路过这里来玩的。"这么说着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连忙就追了上去,问:"是你得茶哥哥叫你来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还是藏不住话的,就说:"大哥说他会来找你的,让我先告诉你一声。"她低下头,又抬起,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这一句孩子话,把李平水说笑了,说:"你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迎霜对别人说话一向怯场,唯有对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你千万别跟你家的新娘子说我们杭家的事情。"
  "为什么?"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扬长而去,妻子走了上来,心事重重地问:"这丫头跟你说了什么了?那么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过头来打量他的新娘子,这个他本来以为是纯朴的乡间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静地问:"你认识她?"
  采茶忿忿地说:"剥削阶级,剥削了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扒了他们杭家人的皮,也能认得出他们的骨头。"
  她一张口就说出那么毛骨惊然的话来,竟然让丈夫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
  小布朗当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么多事情。那天迎霜从李平水那里出来就跑到布朗那里去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她非常惊诧。那个翁采茶,竟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

一个。这个人还认识得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迎霜被搞糊涂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说;"我早就说她不好,你看她那口大牙,越来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难过——"
  布朗叙述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爱光你看我会难过吗?"
  爱光舒舒服服地躺着,小布朗还给她塞好了被头,拿刚发下来的劳保大衣再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已经有些睡意了,说:"你会难过?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着。"
  "那我现在就走。"
  "不,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着。"
  "你要我怎么办?"
  "我躺着,你给我讲故事。"
  "讲什么,我可没好故事。"
  "你就讲你怎么给泰丽的丈夫赶出去的故事吧。"
  "这故事太远了,还是让我讲怎么被采茶姑娘赶出去的故事吧。"
  "别讲这个,听上去你一点也不恨她。"
  "恨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为什么,她对你太不好了!你还那么宽容她?"
  "我对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装作很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再漂亮一点呢?"
  "可是她不该把你的父亲也一块儿赶啊。"
  "这有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谈天,黑乎乎冷飓飓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被赶来赶去的人——"
  "谁——"爱光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窗口问。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玻璃窗被人轻轻地弹响,有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我,谢爱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档上还没反应过来呢,谢爱光峻的一声弹跳起来,穿着一条棉毛裤就射向小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急切地说:"杭得放你快进来,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边使劲地套裤子,

一边喜出望外地对布朗说:"杭得放回来了。"
  得放夹着一大股冷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呢哺地说:"我,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
  谢爱光一边套袜子一边说:"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么不给得放冲一杯热茶啊,你冻坏了吧,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天哪,你怎么这副样子,要不要洗个脸?你别动,我给你打洗脸水

。"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那天真的样子重新放松了得放的心。看样子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布朗冲了杯热水给得放,一边使劲地搓了搓他的冻得像个冰柿子般的

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来得及回家,我告诉你,家里人都差不多要为你急疯了,快喝,这是午时茶,治感冒的。把你这破围巾给我摘下来吧。"
  这边,爱光已经给杭得放递上了绞好的热毛巾,这是布朗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看着这对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主角一上场,替补的人就得下场了。布朗心里有一

点酸,不过立刻就调整好了,说:"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是不是该走了?"
  谢爱光仿佛这时候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边洗脸一边说:"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诉你,谢爱光,我的这段经历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给我到羊坝头去弯一弯,告

诉家里人我回来了。怎么啦,布朗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肯为我跑一趟吗?"
  布朗忧伤地摇摇头,说:"废话,你不是我们家的小意子吗?"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点点爱光的鼻子,说:"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药,我会揍你的,上班前我要过来检查的,你给我记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不像一个哥哥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样给转过来,否则他就觉得他走不了。他看见爱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完全没有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失望了,临

走时手脚还有些不自然,顺便往桌上捞了一张什么纸,再也没东西可抓了,这才告辞。门在他背后眶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立刻听到了里面的两人忙不迭的激动的说话声。冷风灌进了杭布朗的脖子,刚

才来的时候没那么冷啊,他想了想,想起来了,他把新发的大衣送给爱光了。








 





第15章

  杭得茶和李平水接上头的那天,李平水忙了一日。周恩来办公室特意从北京打来电话,当晚周总理要对军区全体干部战士进行电话讲话。傍晚时分,李平水正忙着检查线路,门口岗哨打电话进来,

说有人找他。在大门口,他见一个架着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谁是李平水。有一种直觉让小李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杭得茶。他没有他弟弟的英气,也没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般都会有的那种咄

咄逼人的神色,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东西,仿佛并不怎么关心眼前的重大事件。他们一边往里走,还没寒暄几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说要回来?"李平水抬起头来,从杭得茶脸上读

到了某一种激动的很个人的东西,他这才想起有东西要给他。就说:"你在值班室等等我,一会儿听完了周总理的电话指示,我再跟你好好聊。"
  那天夜里,周总理讲了不少的话,他的话里包含着这样一种精神,为了大局而使个人受委屈,那是符合我们的时代精神和我们的道德准则的。这恰恰是最能够打动像李平水这样年轻军人的话。青年

军官十分感动,这种感动一直延续到他重新见到杭得茶。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姑娘,他连忙取出那封保存得很好的信,为了安全起见,他竟然把它封进了保险箱。
   信很薄,匆匆的笔迹,只有两张纸,第一张上字很大,称呼让得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他的不能自控的神情把李平水看呆了。好一会儿,杭得茶才睁眼读了下去——
   心爱的我的亲人,爸爸拜托给你了,保护他吧。我只能匆匆给你写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有许多许多原因。在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想你或许知道我这里的情况,但你还不知道一

些更加可怕的事情。我好像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南方了,是吗?不管我做了什么,请记住那个夜晚。
  你曾让我以为重生。是的,尽管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了,但我不能不说:在你对我的爱情中,几乎看不到眼下人们通常应该具有的男欢女爱的场景。……懊,心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原先

我曾确信,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一
  多么荒唐,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想起了诗,多么荒唐,你说呢?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是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我现在还能全文背下来的,只有这首与我的名字相同的诗了。
  诗是抄在第二页纸上的:
  哟,门扉我并没有闭上,
  蜡烛也没有点燃,
  你不会懂得,我疲乏极了,
  却不想卧床入眠。
  看一枝枝针叶渐次消失,
  晚霞的余晖变得暗淡,
  我陶醉于温馨的声息,
  恍海见到你的音容笑颜。  
  我知道,往昔的一切全已失去,
  生活就如同万恶的地狱!
  唤,原先我曾确信,
  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
  信就这样复然而止,仿佛写信的人因为不可预测的灾难骤然降临而不得不断然结束。得茶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就放进了口袋。那天夜里,他和李平水聊了很久,谈局势,谈北京的那群人和那群人

中的弟弟得放。他几乎没有再提过白夜,实在不得不提时也是夹在那群人中一起提的。李平水一直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姑娘的话题走。最后他们终于沉默了,杭得茶朝李平水苦笑了一下,嘴角可怕地抽

搐起来,仿佛告诉对方,瞧,关于今天晚上我们的首次相见,我的确已经尽力而为了。
  直到李平水把得茶送往大门口时才打破了沉寂,李平水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问:"你认识翁采茶吗?"得茶想了想,说:"很认识。"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杭得茶慢慢地绽开了笑容,说:"成家了,祝你好运。"
  "我跟她从认识到结婚,还没两个月。"
  得茶说:"也许这和时间没关系。"
  "可我们没有一见钟情。"李平水突然激动起来,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我对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情,她对我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结婚合不合适。部队那么乱,我的家

在绍兴农村。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我们这些下面的干部会被殃及的。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冲我们省军区时,也有她一份,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李平水茫然地看着抗得茶,他愿意把这样的话说给这位初相识的人听,他信任他,相信他是一个有判断力的朋友。杭得茶也认真地听着,他不能告诉对方他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还有一些关于新娘的

更可怕的事实真相,是连他杭得茶也不知道的。
  还要和最不愿意见面的人交手。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杭得茶都会窒息,同时却在精心策划与他的战斗。一个杭得茶与另一个杭得茶像揉面一样在进行日复一日的磨合,自从白夜走后,他没有和吴坤讲

过一句话。这并不等于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恰恰相反,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他们在江南大学里简直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土地革命,他们各自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又是吴坤始料未及的。吴派

是资格最老的,在各路诸侯中理当称雄的。杭派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亮相,异峰突起,大旗一杆,招兵买马,顿时就成吴派最大的对立面。他们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做到了针锋相对。两幢大楼,各

占一幢,中间那个大操场,以往是吴、杭二人每天来此挥羽毛球拍的地方,现在成了吴、杭二派的三八线地带。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发生,吴坤和杭得茶用电话进行指挥的时候,可以各自在办公室里看到

对方手提话筒的身影。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各自都盛气凌人。偶尔他们也会有面对面相对而过之时,每当这时候,双方都表情傲慢,但内心都痛苦。在杭得茶,那是他彻底背叛

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为他的新生活而痛苦。在吴坤,则是友谊破灭的痛苦。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当他抽象地想到那个杭得茶时,他只是他对立面的一个重要对手,而一旦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

那双同样的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了的目光,他会为失去的温情而痛苦。他并不希望得茶真正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有许多时候他讨厌自己,因此反而喜欢从前的那个杭得茶,那个在花木深房里给他讲解陆氏

鼎的杭得茶。仅仅一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他们之间的再一次接触,正是杭得茶在接到白夜的信之后不久。吴坤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涌金公园茶室去见一面。这让得茶多少有些不解,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大楼里吴坤办公室中他的身影。得

茶还在犹豫,他看见吴坤已经走到了门边。一会儿工夫,他就下了楼,骑上自行车,这说明此次会见纯粹私人性质。得茶跟着他下了楼,他没有骑车,慢慢地走着,然后坐公交车。他非常不愿意见他,

并且开始了解自己,原来他并不像从前表现的那样,真的就与吴坤亲密无间。他努力地想去回报他人的热情,其实他对这热情并没有真正的投契。
  他们的见面并没有想像的那样紧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临湖眺望,暖冬如春,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吴坤等着得茶坐定了才说:"我挑了一个好地方,这地方曾经有过我们两家共同的茶楼。我到

杭州的第一天就来这里考证,可惜我没有找到从前的忘忧茶楼的遗址。我一直还想问问你爷爷呢,没好意思开口,怕老人家经不起回忆那段往事。"
  得茶歪着头看湖面,冬日的湖心,有几只野鸭在三潭印月一带姨戏,鸟儿总是比人快活的,鸟儿也不知道什么是虚伪。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对吴坤说:"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怀旧的基础吗?"
  吴坤咽了一口气,苦笑一下,说:"怎么没有?你看,这是我家乡专门寄来的一件宝贝,非你莫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张信函,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东西。吴坤一边把它摊开一

边解释:"这还是我爷爷那时通过杭州民信局邮寄茶叶时的信函,现在看来,也就是押包裹单吧。里面的内容倒也清楚,是从杭州发往宁波的一批茶叶,你看,连有几箱也写得清清楚楚。邮寄茶叶包裹,

就是从我们杭、吴两家开始的,这个资料应该算是珍贵的吧。"
  得茶的热血一下子上来了,他的目光闪击了好几次,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吴坤给他这个东西,不亚于对他施美人计,接下去肯定还有好戏开场,不要操之过急。
  他的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逃过吴坤的眼睛,他指着信函上写着的"力讫"二字,说:"你看,这里写着力讫二字,信里面还有茶讫另付,我就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了。我毕竟是个外来户,不明白这里面

还有什么讲究。"
  得茶这才问:"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力讫和茶讫啊?"
  "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得茶站了起来:"尽管这都是四旧,我还是满足你的求知欲吧。力讫就是正常的邮资费已付的记号,茶讫就是小费。我可以走了吗?"
  吴坤没有站起来,他推了推桌子,长叹一口气,说:"行了,和你兜什么圈子,你有白夜的消息吗?"
  得茶想了想,就坐了下去,他不想先说什么。吴坤这才低着头说:"我知道你有,但我知道的却是最新消息。和白夜一起的几个干部子弟偷越中苏国境,被当场击毙。白夜下落不明,我现在还不知道

她本人有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她失踪了。"
  "这说明她还活着。"得茶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对她的感觉依然如故吗?"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我的。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而且我以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真的发生了叛逃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我们之间关于她的消息能够做到互通有

元,其他的一切,以后再说。"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了茶室,向湖边慢慢走着。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一对朋友正在散步谈心呢。他们一直走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杭得茶这才后发制人,说:"既然来了,还是谈点正事吧,我们发给

你们的通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通知?"
  "吴坤,我想告诉你,我们之间装疯卖傻完全没有意义,兜圈子也是浪费智力。你还是说实话,到底打不打算把杨真还给我们?"
  吴坤一边推自行车一边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把杨真还给你,我知道经济系是你的势力范围,杨真归你管。再说杨真放在我这里对我也并不合适,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和他之间的那层特殊

关系怎么说得清?但是我现在不能放他。我放了他,我们这边的人不会放了我。杨真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可能作为历史的证人出场的。杭得茶,你真的已经从实践上懂得了东方的政治吗?"
  "那要看杨先生愿不愿意当这样的证人,也要看人如何去理解东方的政治。"
  "我还是喜欢你身上的书生气的。"吴坤笑了起来,"虽然我绝对不会把杨真放给你。"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跨上了车,却听到杭得茶说:"书生认真起来,也是不好对付的啊。有关你在文革前夕的那一

段研究生时期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你是谁的小爬虫,很快就会公布于众的!"
  吴坤这下子才真正地震惊了,他从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你,杭得茶,你也会整理我的黑材料?"
  "这不是向你学的吗?你不是也在整理杨先生的黑材料吗?"
  杭得茶等待着吴坤的暴跳如雷,他特意把他引到茶室外面湖边空旷的草地上,就是为了一旦发生冲突不至于声势太大。但吴坤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发怒。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得茶,才说:"你

爱上了白夜,我没有大意外。几乎每个见到过白夜的男人都会被她吸引,你我都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你会整人的黑材料,这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了。不错,我的确曾经是历史主义学派的,但你直到现

在还是,你不是在整你自己的黑材料吗?"
  "我这样做也是向你学的,是不问动机只问结果的历史实践。"
  "可是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把杨真放出来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虚拟的结果。他保管在我这里和保管在别人那里,有什么两样呢?他很勇敢、固执,甚至偏执,但他依然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小

人物。要拉他上场的时候,他是无法躲避的。杭得茶,你对这场运动还是太缺乏了解,太幼稚了。听我一句话,回你的花木深房去吧,运动总会过去的,新的权力结构一旦稳定,人们还是要喝茶的,风

花雪月是任何时代也不会被真正拒绝的,不过隐蔽一些和显露一些罢了。"
  "你这番忠告倒是和去年夏天的刚刚翻了一个个儿。"
  "那是因为我对运动也缺乏体验,现在我体验过了,我知道了个中的滋味。也许你并不是没有能力介人,但你天生不属于这场运动。听我的忠告,当一个逍遥派——"
  "让杨真先生这样的人被你们一个个折磨死!"杭得茶突然厌倦了这番谈话,他高声叫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过了这个限度,我会把你的底牌掀得底朝天,你就等着吧!"
  他回头迈开大步就走,走得很快,直到吴坤用自行车重新拦住他的去路。他们两人的话其实彼此都触到了对方的心肝肺上,想伪装正经也伪装不成。两个人都气得发抖,面色发白,嘴角抽搐。吴坤

比得茶还要不能控制,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通信函,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一把砸在杭得茶脸上,然后跨上车就扬长而去。杭得茶弯腰捡起那封薄薄的信,气得两手拽住就要撕个粉碎。手抖了半天,眼睛定

定地看着信封上的那个力讫,运足了气,终于缩回手来,把那揉成了一团的宝贝,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正是在杭、吴二人交锋的当天夜里,布朗给羊坝头杭家里人带来了得放归来的消息。可巧那天得茶也在家,见到布朗高兴得很,拍着他肩膀连说来得好来得好,他正有事情求助于他。布朗也说正好

你在,我有件宝贝要交给你,顺手掏出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他们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得茶在集什么,布朗以为,得茶看到这张万应午时茶的包装纸,应该非常高兴。这张包装纸和别的包装纸不

同,木刻印制的,借此可以说明茶与药之间的关系。但得茶看着它,只是把它按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抚平,和吴坤扔给他的信函放在一起,锁进抽屉。然后,又怔怔地看着布朗,突然问:"表叔,你认识

杨真先生吗?"
  布朗摊摊手,表示不置可否。得茶这才开始把他头痛的事情讲了出来:原来杨真先生被关在上天竺了。他这一派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些非法关押的牛鬼蛇神统统弄回来,弄到他们这一

派的手中。布朗不明白地问,把他们统统弄回来干什么呢,放他们回家吗?得茶摇摇手说,统统弄回来,控制在我们手中,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大专院校中已经有一些人被非法折磨死了

,和陈揖怀先生差不多。……可你们是大学生啊,和得放他们可不一样啊!……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想打人的人,也有中学生,也有工人农民,真要想打人的,大学生照样会伸老拳,读再多的书

也没用。再说人也不是打就能打死的,有一些人自杀死了,还有一些人生病不让上医院,病死了。有的人强迫他干重活,累死的。还有的人整天交代,写材料,时间长了,发神经病,迟早也是一个死。
  布朗听了那么多的死,想起那个杨真,问:"杨真先生关在破庙里,不会发神经病吧?"得茶摊摊手,说:"我估计不会,我们家姑婆是最早认识他的,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布朗一拍前额,现在

他想起来了,他父亲刚刚抓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带着他去看过这个杨真呢。
  布朗准备走了,他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小禅房间的有关茶的事物,那些壶啊、瓦罐啊,挂在墙上的图啊、标本啊,还有一大块横剖面的木板,那还是小布朗特意从云南一株倒了的古茶树上截下来的呢

。他嘱咐得茶,把这些东西都放好,等得放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他可不管你将来还用不用得上它们。得茶感激地搂了搂布朗的肩膀,可是他心里想,难道还真的会用上这些东西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

里不会用上。这么想着,他从钥匙圈上取下一把备用的钥匙,说:"这些东西以后拜托你替我多照应一把了。"布朗接着钥匙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杨真先生被关在破庙里,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把他弄出

来,你就给我打招呼,谁叫我是你表叔呢。"他这才拍拍得茶的肩,走了。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东西。有的放了起来,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几张大挂图,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没有取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依然不愿意把自己的

以往清理得太干净,他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作为某一种相逢或某一天归来时的相识的标记。
  他一直忙到后半夜,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悄悄地打开了后门,最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冻了,这才回到小房间和衣而眠。天亮时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

朗问:"得放没有回来吗?"
  "出什么事了?"
  "你瞧,谢爱光也不见了。"
  "谁,谁是谢爱光?"这是杭得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布朗却叫了起来,"谢爱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学,昨天夜里他先到她那里的。"
  得茶想了一会儿,还是没理清头绪,便说:"也许他们一早出去办事了,他们是同学嘛。"
  "他一个晚上不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睡觉吗?"
  得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连连摇手,轻声说:"你可别瞎说,也许谈天谈迟了,回不来了。"
  "那么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谢爱光感冒了,我跟她说好的,今天要去检查她的吃药的情况。"
  得茶瞪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布朗一摊手,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测的那样,杭得放在谢爱光那里聊得太兴奋了,他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一下飞机就被人绑架,怎么被人饱捧一顿后又扔了出去;怎么身无分文,到处流浪,穿梭在北

京的各个红卫兵司令部之间;怎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堂哥告诉过他的一个女朋友母亲的工作单位;怎么跑到那里去时发现那母亲已经自杀而那女儿却正在单位整理母亲的遗物,而这种天大的巧合

又怎么样改变了他的朋友圈;他怎么生活在那些人中间,那其中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讲了一切,只是当他讲到最后怎么跑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使劲地忍住,没有再往下讲。

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约定,连他前面讲的许多内容,也是不能够讲的。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都累了。好在布朗帮谢爱光装的那个煤炉通风管也修好了,煤也贮藏足了,谢爱光开了炉子,火光熊熊的,照着得放那眉间有颗红病的英俊而又疲倦的脸。他几乎已经说不动活了

,但他继续顽强地断断续续地说:"爱光……我要求你一件事……明天一早我要到云栖茶科所……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过他了……"
  谢爱光一边打着哈欠起来把布朗的大衣披在杭得放的身上,一边也断断续续地说:"没问题……你要到哪里我都……跟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人家也不要我……"她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流利地

说:"不过我们要早一点溜出这大门,别让董渡江看到我们!"
  得放没有回答她,他已经趴在床档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踏着满地的寒霜,这对少男少女就溜出了门,他们遇见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们看到了女革命者董渡江正端着一只牙杯从房门里走出来,她披头散发,睡眼惺。讼,仿佛还在

梦中,陡然与一个熟人相撞,她的牙刷还在嘴巴里呢,她惊得来不及拿出来,堵着一嘴牙膏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最熟悉的两个同学,而他们也看着她。大家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董渡江刚刚把牙

刷从嘴里拔出来,这边一对刷的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
  谢爱光跑出了老远还在心跳,跺着脚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董渡江要恨死我了。"
  "随她去恨吧。反正不碰见我们她也恨你的。"
  "那可不一样,从前是因为我妈妈恨我,现在是因为我恨我。"
  "我没听明白。"
  "你呀,别装傻了,她看到一大早我们一起出来,她会怎么想,她会以为我们……啊,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得放说着,他终于笑了起来,这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你就别担心了,这有什么,我们在北京,男男女女,经常一大屋子的人,谈天谈累了就睡,地板上啊,床上啊,沙

发上啊,哪儿能靠就靠哪儿,才不管你男男女女呢。"
  茶科所很远,他们俩走到那里时已经快中午了。好在都是年轻人,也不感到怎么累。只是那里的造反派很一本正经,听说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儿子来看他老子,一口就回绝,说是人不在茶科所,

在五云山的徐村监督劳动呢。
  五云山是又得倒走回去的了。得放说:"不好意思,让你走得太多了。"爱光说:"就当我是长征串联嘛。再说这里的空气那么好,都有一股茶叶香,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爸

爸在这么好的地方工作。种茶叶一定很有意思吧。"
  得放不得不告诉她,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一点也不比爱光多到哪里去。他只依稀记得他刚上小学的那一段时间父亲特别忙,说是筹建一个什么茶所,也就是这个茶科所吧。他还能记得那些天父亲

常常累得一回家就倒在床上,说是选址什么的,最后选择在一家从前的佛寺,也就是这里,现在是云栖路一号。因为他住在爷爷那里,和父母妹妹都分开住,他对父亲的工作性质一直不怎么了解。他说

:"你可不会想到,我从前甚至连茶都不喝,觉得喝茶的样子,有点像旧社会的遗老遗少。"
  "可是我昨天看到你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根本就没有停过。"
  "说出来你不相信吧,我这个南方人学会喝茶却是在北方。我这些天全靠茶撑着,否则早就倒下了。现在我可不能离开茶,而且我不喝则已,一喝就得喝最浓的,我不喝龙井,我爱喝珠茶。你喝过珠

茶吗?"
  "我也不喝茶,都是布朗哥哥给我的,他不是在茶厂工作的吗,他发的劳保茶一半给我了。他也不喝这个,他喝他从云南带回来的竹筒茶,那样子可怪了呢,你们家的人真怪。"
  "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和我的表叔处得那么好。他很帅是吗?他书读得不多,也没太多的思想,但他的歌唱得很棒,姑娘们都喜欢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有哥哥,爸爸和妈妈又处得不好,我觉得他像我的大哥哥,甚至我的爸爸。他很孤独,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大森林里来的。也许他

还会回去,你说呢?"
  "你问我啊,我不是还问你吗?别看他是我的表叔,你对他的了解已经超过我了。他不太喜欢我,我也一样。好了,关于这个我们暂时不谈。你看五云山是不是已经到了,我记得刚上高一的时候我们

组织活动,到这里来过一趟。"
  "我想起来了,我们还去过陈布雷的墓呢。"
  五云山和云栖挨在一起,传说山头有五朵云霞飘来不散,故而得名。那云集于坞,方有云栖之称。五云山的徐村岭,也就是刚才造反派让得放他们到这里来找杭汉的地方,它也叫江擦子岭。这徐村

还有个萝卜山,山上有座疗养院,董渡江的妈妈在这里当过医生,所以那一次班级活动到这里时,董渡江就带他们来参观医院,顺便就去看了陈布雷的墓,它被圈到医院里去了,知道的人特别少。得放

他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如何对这样一个人定位:这个慈溪人陈布雷,当过《天锋日报》、《商报》和《时事新报》的主笔,民国十六年又追随蒋介石,先后担任过侍从室主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宣传部副

部长和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民国三十七年终于在南京自杀。他是蒋介石的头号笔杆子,又以自杀来表达对蒋家王朝的失望,听说他下葬的时候蒋介石亲自来参加。但即便如此,共产党还是没有挖他的

坟。听说他的儿女中有很革命的人物,这对在不是左就是右不是正就是反的价值评判中长大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个例。得放曾经对这个人表示过极大的怀疑,他暗自以为这个人有点像他

们这种家庭,不三不四,不左不右,哪里都排不进去。得放从来没有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他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想问题了,他的思

想发生了很大的裂变。他们一直走进了疗养院大门,一直走进医院内长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内,尽管他们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们愣住了。一片狼藉包围着一片茶园,好久,得放才

说:"我以为这地方偏远,他们不会来砸的。"他绕着被开膛破肚的坟墓走了一圈,那里什么也没找到,他叹了口气,说:"我应该想到,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我记得上次来时,董渡江还在墓前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这话就是陈布雷的女儿对台广播时说的,那是由毛主席肯定的呢。"爱光说。
  他们已经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去,得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正想告诉你这一切。我这次从北京回来时路过上海,在上海听说,陈布雷的女儿跳楼自杀了。"
  谢爱光听了这个有点宿命的消息之后,好久没有再说话。冬日下午的阳光里,一切都非常安静。他们走过了一片茶园,冬天里的茶园也很安静。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心情打听路程。他们

甚至不再有心情对话,慢慢地走着,心里有说不清的荒凉。
  得放现在的思想,当下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大堆人,统统红袖章黄军衣,冲进打出,喊声震天,把他的灵魂当作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大战场。他自己却是在外面

的,像个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着。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孤舟上,他是那样彻骨地心寒,那种感觉,真像一把含着蓝光的剑刺进了他

的腹部。这种感觉尽管如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却依旧让这火热情怀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没有可以拿来做参照的人物。
  只有一点他是很明确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吗?但现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说话的头绪,边走边说:"谢爱光,我不是随便说这个话的。我是想告诉你,

血统论是一个多么经不起推敲的常识上的谬误。在印度有种姓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有等级制度,这些制度正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不用去引证卢梭的人生而平等论,就算他是资产阶级的理论吧,那

么我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怎么说的呢?从马克思主义的哪一本经典著作里可以看到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说法?这不过是一种未开化的野蛮人的胡言乱语,历史一定会证明这种胡说八

道有多么可笑。一个人绝不应该为这样一种胡说去奋斗。
  这些话振聋发愤,强烈地打动少女的心。同样是姑娘,同样是崇拜真理,董渡江与谢爱光完全是两码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诉她,真理是必须崇拜的;谢爱光崇拜真理

,和教育关系不大,对她来说,谁是传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换一句话,因为崇拜传播真理的人,谢爱光顺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着那英俊的面容,那双眉间印有一粒红病的面容——那红德现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气,谢爱光搜肠刮肚,想让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说:"我讨厌那些脸,那些自以为自己家庭

出身高贵的优越的神情,他们的样子就像良种狗一样!"
  得放吃惊地看着爱光,他没想到她在批判血统论上会走得那么远,那么极端。看样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陇的异性的偶像,还是他的战友、他的信徒了。他看着她,口气变得十分坚定,他说:"

我们的道路还很长,要有牺牲的准备。你看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
  其实谢爱光并没有看过《门槛》,只是听说过,但她同样坚定地回答:"我会跨过那道门槛的。"
  他们的话越来越庄严,庄严得让得放觉得有点继续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今天说的这些话,只能到我们二人为止,要是有人告发,我们两个都够判上几年的了。我们的目标那么远大,需要我们

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现在就去坐牢。"
  爱光闪着头走,这时抬起头,看着她的精神领袖,说:"我向马恩列斯毛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
  时下最流行的誓语是"向毛主席保证",相当于"对天起誓",现在爱光一下子加上了"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证就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他们终于煞住了这个话题,一方面被这个话题深深感动,另一方面又被这个话题推到极致以至于无话可说。结果他们之间只好出现了语言的空白,他们只好默默地走着,一边思考着新的话题。他们

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后方茶园中有个人盯着他们看,那人看着看着就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爱光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站住了,拉住低头想着心事的得放。得放

回过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后。那人把头上的帽子搞了下来,得放看了看,就转身走过去,指着谢爱光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叫谢爱光。"
  谢爱光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连忙说:"伯父,我们到你单位找过你了。他们说你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杭汉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人呢,这里的茶园出虫子了,贫下中农找我们打虫子呢。"
  他虽那么说着,眼睛却看着得放。得放眼睛里转着眼泪,一使劲就往前走,边走边把头抬向天空。天空多么蓝啊,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揉眼睛,为这短短半年所经历的一

切,为他现在看到的父亲杭汉。他几乎认不出他的父亲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码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数时间,这对父子加上谢爱光,走在茶园里,几乎都在和各种各样的茶虫相交游,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这些茶虫在杭汉的嘴巴里如数家珍,听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设

法杀死它们,而是他的家族中的亲密的成员。他说茶树植保一直是个没有被解决的薄弱环节,比如 1953年到 1954年,光一个云栖乡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积达六百亩;1954年,新茶乡一百多亩茶园

,被茶尺煌吃得片叶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长白蚁取而代之,成为一号害虫了。现在他们又发现另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叫做假眼小绿叶蝉的害虫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给茶叶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

啊,真是罂竹难书。什么云纹叶枯病、茶轮斑病、茶褐色叶斑病、芽枯病和根结线虫病……一开始这对年轻人对这些茶虫和茶病还有些兴趣,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发现对方除了谈茶虫和茶病之

外不会谈别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话头,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热地叙述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妻离子散,统统不在话下,只有他的那些个茶虫和茶病与

他同在。在杭汉那些滔滔不绝的茶虫和茶病中,这对少男少女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幻觉;他们发现这个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长辈已经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树,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茶虫,他正在和它们

做着殊死的搏斗。
  日薄西山时杭得放开始惊慌,杭汉突然停止了对茶园的病树检查,对儿子说:"去看看你爷爷,我没事。"
  儿子跑上去,抓住父亲的围巾。父亲立刻就要把围巾摘下来给儿子,一边说:"你来看我,我真高兴。我身体好着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实并不是想要父亲的围巾,他身上有一块围巾呢,是早上从爱光家里拿的,就这样和父亲换了一块。天起风了,茶园里残阳没有照到的那一块变成了黑绿色,一直黑绿到纯粹的黑色。这对年

轻人和父亲告别了。他们一开始走在路上时还各顾各的,走着走着,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后得放搂住了爱光的肩膀。他们默默地想着父亲,想着那些各种各样的茶虫子。他们进人了另一种感情世界,进

人了和见到父亲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的感情世界去了。








 





第16章

  这样阴晦潮湿又寒到骨头缝里的天气,只有江南才有。雪有备而来,先是无边无尽的小雨,像怨妇的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北风开始被冻得迟缓浓稠起来,仿佛结成薄冰,凝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玻

璃峰,挂在半空中。再往后,雪雹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来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悄悄地起身,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这位曾经如绢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从一个少奶奶演变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妇。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年纪一大,狗偻下来,就真

正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江南的小老太婆。虽然她大半生未穿过和服,但走起路来,依旧保留着日本女人穿和服时才会迈出的那种小碎步子。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像她的小碎步,细细碎碎,哆哆喷嚏,

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里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这倒有点像她自小习的日本茶道,茶只品了一次,动作倒有一千多个。
  和她的左右邻居一样,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来发煤炉。煤炉都是拎到大门口来发的,就对着当街口。现在什么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叶子的日子是算着过的,能省一个煤球,也算是治家

有方了。
  天色阴郁中透着奇险的白,是那种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炉上,尖锐而又细碎地僻僻扑扑地响。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后来天气回暖了几天。这天是除夕,又应该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

但没了过年时的喜庆气氛。据说,举国上下,一律废除过阴历年。不让人们过年,这可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叶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

,她不理解这个国度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的事情。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怕死,连沦陷时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面对那些骤然降临的灾难她惊人地沉着。但这些年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潜在的

不安,与包围在她身边的不祥的事件接二连三,把她的意志逐渐地磨损了。
  嘉和悄悄地来到她身旁,他是出来给叶子拎煤炉的。煤炉却还没有完全发好,拔火筒顶端往上冒着火苗与烟气,叶子突然用手里的蒲扇指指,问:"哎,你看看,像不像游街时戴的高帽子?"
  嘉和有点吃惊地看看拔火筒,他突然想起了被拉去游过街的方越,有些恼火地摇摇头回答,亏你想得出来。一边那么说着,一边把雨伞罩在叶子的头上。雪下得大起来了,半空中开始飘飘扬扬地飞

起了雪片。叶子把手拱在袖筒里,盯着那拔火筒上的火苗说:"上班的人要上班,也就算了,学生不上班,怎么除了迎霜,谁也不来打个招呼?"
  嘉和说:"得放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这个抹油屁股哪里坐得住?可能是去接嘉平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来。"
  叶子更加闷闷不乐,说:"得茶也是,忙什么了,他又不是他们中学生,向来不掺和的,怎么一个多月了也没有音信。都在杭州城里住着呢,年脚边总要有个人影吧,你说呢?"
  嘉和就想,还是什么也不要对叶子说了的好,她怎么会想得通,得茶现在成了什么角色呢?她会吓死的。
  虽说一家人过年不像过年,叶子还是决定做出过年的氛围来。吃完泡饭,就要给迎霜换新衣裳,还准备打鸡蛋做蛋饺。昨天排了一天的队,总算买到了一斤鸡蛋,两斤肉,迎霜想起妈妈,夜里哭了

一场,不过早上起来,吃了汤团,换上新衣服也就好多了。自反动标语一事后,她一直逃学在家,反正学校乱糟糟的也不开课。现在奶奶一边给她换新罩衣,她就一边想起来了,问:"奶奶,布朗叔叔今

天来不来?"
  叶子说:"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二哥和他有斗争呢。"迎霜用了一个可笑的词儿,"跟一个女的。"
  "瞎说兮说。" 叶子用纯正的杭州方言跟迎霜对话,到底是女人,这种话题还是生来感兴趣的。迎霜能够从奶奶的话里面听出那层并不责怪她的意思,就更来劲了,又说:"布朗叔叔前一段时间跟那

个谢爱光很好的。谢爱光啊,就是二哥的同学。二哥一回来,她就跟二哥好了。布朗叔叔又没人好了,只好来跟我好,带我去了好几趟天竺了呢。"
  嘉和用毛笔点点迎霜的头,说:"什么话!小小年纪,地保阿奶一样!"
  "地保阿奶"是杭人对那种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的一个不敬之称,但嘉和对迎霜的口气并不严厉,迎霜也不怕大爷爷,还接着说:"不骗你的,大爷爷,我们真的去了好几趟天竺了,都是布朗叔休息

天带我去的。我们还看到很多千年乌龟呢。全部翻起来了,肚皮朝天,哎哟我不讲了,我不讲了。"
  迎霜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苍白,头别转,由着奶奶给她换衣服,一声也不吭。那二老就互相对了一个眼神,知道这小姑娘又想起了什么。嘉和突然说,"去,到大哥哥屋里给大爷爷把那块砚台

拿出来,你当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爷爷要写春联。"
  迎霜勉强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说明她完全知道大爷爷为什么要让她打下手,但她也不违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刚拿着钥匙走,叶子小声问丈夫:"什么乌龟肚皮翻起来,我听都听不懂。

"
  嘉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上天竺和中国许多寺庙一样,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历朝就是一个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来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别多。嘉和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到上天竺放

过乌龟。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乌龟壳上刻上年代,有的还会串上一块铜牌,以证明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放的生。那乌龟也真是当得起"千年",嘉和曾经亲眼在天竺寺看到过乾隆时代的乌龟。活了多

少朝代,日本人手里都没有遭劫,现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呜呼了。办法却是最简单的,现在寺庙里和尚都被赶走了,反正也没有人敢来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样都想出来了。不要说在

大雄宝殿里拉屎拉尿,放生池里钓鱼也嫌烦了,干脆弄根电线下去,一池子的鱼虾螺蜘加千年乌龟,统统触杀。佛家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有十八层地狱,可三十六种刑罚也没有电刑这一说

啊。嘉和一向是个玄机内藏的人,这些事情他听到了就往肚子里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说的。又听说布朗瞒着他带迎霜到这种地方去,不免生气,想着等布朗来,要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让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儿什么时候到,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下山了吧。" 叶子担完孙子的心,又开始担女儿的心。
  "今天下雪,难说。也可能会迟一点,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两个老人正说着闲话,迎霜已经把那方大砚取了来,正是儿子杭忆的遗物,金星款石云星岳月砚。叶子打鸡蛋,一边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一边说:"今年的春联还写啊?"
  嘉和说:"你不是也要做蛋饺了吗?"
  "那你还写去年那样的吗?"叶子盯着他。嘉和淡淡一笑,说:"我去年写了什么啦?"
  "去年写什么你记不得了?揖怀不是还跟你争——"叶子一下子顿住了,原来她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嘉和心一缩,眼睛就闭了起来,再张开,那边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却变成了陈揖怀,这胖子还是那

么笑容可掬,右手缩着,用手腕压着砚台一角,却用那只左手磨墨,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写啊,你写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话遂良字体今年又有什么样的筋骨了。"
  陈揖怀书颜体,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欢诸河南的字。嘉和与陈揖怀不一样,陈揖怀是杭州城里的书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面而来,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个茶商,只拿做茶叶生意的好

坏来说话的,所以从来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欢写字。从前是大户人家,一门关进,他怎么写也没人知道。奇的是后来羊坝头五进的忘忧楼府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大杂院了,左邻右舍还是不怎么知道他

会写字。他们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劳驾,到叶子那里就挡掉了,说:"大先生哪里会写字,不过练练气功罢了。"对此孙子得茶多有不解,问:"爷爷我

看你是每日都要临一会儿帖的,你的猪体真是得其精髓了,怎么你就不肯给人写字呢?"嘉和说:"一个人只做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给人家写字是陈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写出这样的筋骨

,我去插上一脚干什么?"得茶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爷爷还是在教他做人啊。纵有千般才华,不要处处占先,有所为有所不为,舍弃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为众人、为亲朋好友的一片玉壶冰

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么都不写,他是有所弃有所不弃的,比如他给得茶的那幅《茶丘铭)},就是他亲手写的。得茶十分喜欢,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给婊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还舍不得挂,只是清明

品茶时节拿出来照一照眼,平时夜深人静时,自己拿出来看看。《茶丘铭》也不长,原是清初著名诗人杜洛的文章。这个杜洛也是个茶痴,他每天烹茶之后,要把茶渣"检点收拾,置之净处,每至岁终,

聚而封之,谓之茶丘"。还特意写了这篇《茶丘铭》:"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险易。世有常变,遇有顺逆。流坎之不齐,饥饱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

泉活火,相依不舍。计客中一切之费,茶居其半,有绝粮无绝茶也。"
  嘉和对得茶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

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结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

。_
  嘉和喜欢诸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

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诸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错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诸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饬,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

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

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 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

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

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

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茶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D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 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

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

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

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

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

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

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

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

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

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上说,女人对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

常奇特的,相当刺激的,也是无法抵御的。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明白,那是低级趣味和无聊的。因此,们心自问,这事儿一开始得归罪于他。因为他频频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她的身旁

,然后又离开她,这么拉皮条似的以她为轴心远远近近地拉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请她唱越剧"十六条",又请她跳芭蕾《白毛女》。这些都是赵争争的拿手好戏。她兴奋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

来且歌且舞,腿踢得老高,双飞燕、倒踢紫金冠这种高难度动作也出来了,真是欲罢不能。跳到红头绳的时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灯泡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子外长夜漫漫。谁知怎么一回事,他

们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没有跳完。在黑暗中吴坤听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扭动。这使他兴奋起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在这时候,唉,就在这时候,就

在这关键的时候,姑娘叫了起来!你叫什么不能叫,你却偏偏要叫……万岁……
   吴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和无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了,一切就此告终,心理上的疲软和生理上的疲软同时出现,脊背上一阵冷汗,全身就瘫痪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情,连对当事人也不能说,连对自己也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一叫万岁他就不行了,这说明他不喜欢万岁吗?他想他是喜欢万岁的,问题是想到这个词儿他就要疲软,和阶级斗争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赵争争知道这个吗?他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亢奋,激动,也许还很纯洁。她盯着他,贪婪的目光写着那隐秘的、狂热的激情。她越来越急躁,他听说她在继续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亲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劲,就跟她

谈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要文攻武卫。他说不过她。她简直能说到了极点。他说英国革命,她就说法国革命,他说修正主义,她就说伯恩斯坦,他说巴枯宁,她就说考斯基。她记忆力惊人,是那

种病态般的记忆。如果没有运动,她可能可以成为那种有点怪癣的科学家。总之吴坤已经发现,要甩掉这个赵争争,绝不比追求白夜容易。况且,他还不能得罪赵争争的父亲,他陷得很深,有许多事情

唇齿相依,休戚与共。难道他真的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终身?一刹那间他闪过这个问号,脑袋痛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吴坤是赵争争的初恋。她爱他的精神,也爱他的肉体。她一生都不会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一对革命而言这只是余数,对会跳舞的美丽姑娘赵争争而言,这却是青春的死结,她全身心地

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灵感如雷击电闪,她理所当然地想:吴坤为什么不敢动那个杨真,是他对岳父有侧隐之心吗?不!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对革命如此坚定的人,他不过是自己不便下手罢了。可是他不便下手

,我便啊,为什么不能够把杨真拉到中学里去批斗呢?让他触及几次灵魂,他就知道他那个花岗岩脑袋如何开窍了。她虽年轻,却已经看到过多少德高望重之辈,跪倒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难道这些

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家伙膝盖就那么软?非也,要是事先不触及皮肉,事后怎么会触及灵魂?吴坤就是坏在他的心慈手软上了,运动搞到现在,他还没有挥过一次手呢。这一次就让我代他行使革命权力

吧。
  这么想着,她已经火速回到学校,纠集了一群战友,就直冲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杨真的人中,有吴坤的另一位女战友翁采茶。吴坤虽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却是交了桃花运的。两个女人对他表示了不同形式但却是同样火热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来说

,那是灵与肉的全面奉献,她已经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他们的造反总部。吴坤什么时候要她,她就什么时候扑上去,还常常扎到吴坤怀里哭,说:"离婚,我要离婚,我不跟这种

人过日子了。"她那种多少有点类似于表态的动作,配上她那张银盘般的沾了一片鼻涕眼泪的大脸庞,让吴坤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然后干脆关了灯。他还不如摸着黑眼不见为净呢——他仰着脸,注意着

不让自己的身体沾上这女人脸上的那一片湿。女人是个傻女人,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管怎么说,她的肉体还有几分泥土气,在上面开垦的时候,他不感到吃亏。把杨真交给她守,他也比较放心。

采茶是说一是一的,不像赵争争,你说一,她能折腾到十。
  可是这一次,他还真是失误了,他真没想到赵争争会亲自冲到上天竺去提了杨真,采茶急得连蹦带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杨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场的。赵争争轻蔑地斜看了这个贫下中农阿

乡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的事情少插嘴!"挥挥手就把采茶挡在路边,一辆车风驰电掣般就押了杨真到学校。
  学校里早就组织了群众,口号震天响,杨真被连拖带拉地押上台。正是大冷的冬天,杨真穿着一件灰呢大衣,那还是当年从事外事活动从苏联带回来的,看上去还有七八成新。他刚刚站定,就有一

个红卫兵手提糊糊桶上去,像是看着一个大字报棚子一般端详了一下杨真的身板,刷刷的两道,湿淋淋的糊糊就熟练地涂上大衣的前胸和后背。然后又是刷刷的两道,前胸后背就跟背带似的,贴上了两

条大标语,前面是"杨真是一条大走狗",后一条是"打倒杨真挖出后台"。
  杨真刚才显然是被那群争夺他的年轻人吵增了,这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这个人与别人就是有些两样,照杭州人说法,他是那种独头独脑的家伙;另一点不同,那就是运动一来,他就被软禁了。虽然

也有拉出去的时候,但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批斗他没有经历过,他就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号呢,他突然不假思索,前后两只手出击,两条标语就被他扯了下来,上前几步,把标语放在

主席台上、赵争争的眼前。他说:"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击,杨真我不是狗,杨真我也没有后台。"
  赵争争吓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张开了嘴巴,会场上乱哄哄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大家都瞪着眼看这个老家伙。就见这老家伙又主动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开始吧!"
  两个男学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从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杨真的两只手,被赵争争挡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用不着动口,她只是挥挥手,刚才提糊糊桶的小将会意,上去又跟刚才

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离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伙在动嘴,就叫:"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反动言论?"那刷糊糊的傻乎乎地说:"他说你白费工夫,这样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于是便肃静,不知是困惑还是震惊还是手足无措,因为批判会开到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俄顷,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顿时打破僵局,山呼海应,电闪雷鸣

:"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斗的人已经不见了,台上塞满了打手。他们那么凶猛地击打着杨真,杨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没在一群生龙活虎的青春躯体中。他们在台上跳来跳去,发出

了海海的声音,双拳紧握,仿佛杨真是一个沙袋,而他们则是在练武功。一群黄军装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儿拥到那里,喧嚣着,犹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浪头。赵争争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行,她对着麦克

风叫道:"同志们,留活的,留活的,还有用,留活的!" 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声:"留活的,有用,贸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头,像下饺子似地往台下跳,杨真重新显露了出来。他被打倒在地

,血流遍体,头上鲜红一片。人们继续呼口号,直到现在,真正的批判还不能算是开始,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吧。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好几次摇摇晃晃,像一只被屠宰后没杀死的牲畜。台下的人,从呼喊

到沉寂,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爬,像是看一场惊险电影。他终于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两股鼻血怎么样从他的脸上喷涌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糊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他,这使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打他开始拎糊糊桶以来从未碰到的事情,给一个牛鬼贴

标语,竟然要贴三次,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开始他对这个杨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普通的老牛鬼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对他结下了私怨!脑子一热,他突然发起狠来,一

桶糊糊夹头夹脑倒在杨真身上,然后掏出一大卷标语,七张八条地就往杨真身上扔,把他的脑袋贴得完全盖住,白色的标语带垂挂下来,看上去杨真就像一个白无常。这个出其不意的效果显然使年轻人

大为开心,人们禁不住鼓起掌来,赵争争带的头。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去,现在,刚才那个倔强的老家伙顿时就变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有人突然惊喊:"血!血!"
  偌大的会场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鲜血。它不是喷涌出来,而是从头部贴住的白色标语后面迅速地渗儒出来的。顿时人们就看到了一朵鲜红的血色花。鲜血顺着标语往下滴,滴成了一条血

路,溅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像是鲜血在发光!
  那个头顶血色花的人,那个被埋在标语中的人,在寂静中猛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声嘶力竭,他笑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拼尽全力,最后变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鲜血浸透的标语突然在顶部裂开,露出一张裂缺的嘴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齿,被他在笑声中

喷射而出。
  台下,突然响起了回声,那是惊恐的尖叫,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胆小的姑娘们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叫喊着往外跑。赵争争也吓住了,这个杨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斗的经验之外。
  当笑声再一次推向极致的时候,所有翻在杨真身上的标语突然全部脱开,它们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杨真的脚下。那个血人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直愣愣地看着会场,终于,缓

慢而沉重地轰然倒下。
  吴坤赶往赵争争处时,杨真还没被送往医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摊鲜血。一群年轻人正在讨论是让这死不悔改的花岗岩脑袋死掉,还是送去抢救。吴坤赶到现场,一看杨真的样子,二话

不说,走到赵争争面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所有在场的中学生都给打愣了,赵争争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坤一挥手,急救车就把杨真送往了医院。
  这头杨真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那头警报又来,杭派已经包围了医院。吴坤还没有走出医院门口,就被杭得茶堵在了楼道上。他们两人怒目而视,各不相让,在楼梯上僵持数分钟之后,杭得茶突然冲

了上来,狠狠地撞了吴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杨真,杭得茶更下了非把他夺回来的决心。这些天来为了杨真,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他每天都在想着、交涉着把杨真先生从上天竺解救出来。但对方看守得很紧,布朗已经去

侦察过好几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让迎霜朝那间屋子的窗口扔进了一个废弃的牙膏壳,他们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壳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牙膏壳又被扔了出来,布朗把它带回了家交给得茶。得茶看了之

后,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杨真先生救出来,否则他会很快被转移的。"布朗说:"我发现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外屋看守着,难道我们不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人滚开?"得茶问他有什么锦囊妙计,

布朗说:"那还不简单,天竺山里现成就有一种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当菜吃,不到十分钟,他们就会不省人事。夜里杨真先生只管自己走走出来就行了,我们在外面用一辆车接他

,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会毒死人吗?"得茶铁青着脸问。
  "瞧你说的,不会毒死人,那还叫毒蘑菇吗?"布朗反问。
  得茶立刻严厉阻止了布朗的这个漏洞百出的荒唐举动,真是亏他想得出来,可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下下策才是强抢,得茶后悔自己迟了一步,看着杨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想:我还

是不够狠,我还是让吴坤先狠了一步J
  有那么三四天时间,医院简直就成了一个造反总部,杭派和吴派的人对峙在其中,等着杨真的伤情结果。第四天他终于脱离危险了,杭得茶和吴坤都吐了一口气。杨真恢复得还算快,从他的眼神中

可以看出,他头脑依然清晰,耳朵也能听得到,他只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罢了。
  这一次杭得茶主动把吴坤堵在医院的后门,他面孔铁青,开门见山说:"吴坤,你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带回杨真先生,我会和你决战到底。"
  吴坤想了想,说:"好吧,杨真已经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谈吧,他愿意跟你去,我绝不阻拦。"
  杭得茶转身要走,被吴坤一把拉住,他几乎换上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得茶说:"杭得茶,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一点现实意义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人在

青天白日里做大梦这点上,真是一丘之貉。你挖我的脚底板也好,贴我的大字报也好,对杨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会莫名其妙地死抓住个杨真不放?他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岳父,不是你的岳父吧?难道

我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他妈的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得茶讨厌吴坤说话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里是夹着很深的炫耀感,夹杂着对权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请权力的内幕,他对权力的介人与认识,远远要比人们多得多。但

得茶偏偏要弱化它:"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无非是上面盯着要他的证词。"
  "无非是!你还要什么样的压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
  "真照你那么说,北京就不会来人押他了。"吴坤闷闷地说,"要不是赵争争这一次横插一杠,杨真已经在北京了。"
  听了这话,得茶也有些发愣,说:"你把你岳父看守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又要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刻毒的话,吴坤也没有发火,对这样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疲倦了,只是说:"我跟你已经没活好说了,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杨真真正交谈过一次,但他能预感到杨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头是敬佩这种人的,他相信他不会无中生有,所以他是历史的祭品。历史当然属于强者,杨真这样的人只

是历史的清风,掠过也就罢了,不管他们曾经怎么地艰苦卓绝。他挥挥手请得茶自便,他知道,杨真是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导火线式的人物的。
  杨真的样子让得茶流泪,但不能真的流出来。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喉咙口一直又湿又成。杨真先生的情况,他严格地向家里人保密,该是他来挑起担子了。他坐在杨真先生的床头,杨真先生的肿

成一条缝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许多,他一直躺着,听得茶诉说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们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这里,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牛鬼。至于他们要你交代的什么问题,有什么说

什么,没什么就不说。难道定中国最大走资派的罪,真的还需要你这样的人的什么证词?我不相信,我看是吴坤在故弄玄虚,是他在捞政治稻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不,你不用说话,我能明白你的意

思。你不表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揽到这样的事情里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先生,我没有机会与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

那种政治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从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开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让它进驻到我的心里让我非常难受,可是我现在开始习惯于它的存在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想起了

什么?我想起我的父亲,听说他从前一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个人是怎么样转向集体的,你们有过脱胎换骨的过程吗?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让我非常难受,同时又有一种牺牲的神圣感。你怎么啦?

你说什么,你让我打开窗帘?好的,我现在就打,我现在就给你打开,你想看什么?
  杭得茶打开窗帘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来了,窗外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条要打开窗子,寄草拼命摇手,意思是说外面冷,别

开窗。杭得茶连忙过来,扶起杨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还看到对面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样子很古怪。雪下得越来越大

,一会儿就遮盖了伞面,寄草姑婆一个劲地做手势,让杨真躺下。杨真摇着头,死死地盯着寄草,他还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得茶真是觉得奇怪,窗帘拉着,杨真先生是凭什么

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面的?是凭心灵感应吗?这是神秘主义的理论,是四旧、迷信,但至少现在那是事实。他只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诉寄草姑婆,快回家吧,这里不让人进去,外面又那么冷,快回家

吧。寄草微笑着摇头,眼泪和雪花飘在了一起。但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告别时手朝天上指了指,杨真仿佛会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几颗大牙的牙床。他的样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

,让得茶想到了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蹈锡远去的背影,在医院的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半个多月后将近年关,有关押杨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达。这一次杨真开口了,他把吴坤叫来,告诉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会在那里尽量回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失望同时袭击了吴

坤,他激动地甚至讨好地对杨真说:"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晚年负责的,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立场,你的性格是很让我

欣赏的。说实话我也不愿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吴坤看着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茶说一下?

他总说要来抢你,你知道,这会酿成大规模武斗,要死人的。"
  正当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坝头自家窗口的桌前为1967年春节的对联踌躇之时,杭得茶和吴坤亲自送杨真回了上天竺。吴坤答应,绝不让类似的毒打事件再发生,而杭得茶也默认了现

实,不再提要抢杨真回去的要求。为了表示诚意,吴坤当场打发掉那几个看样子很凶蛮的看守,然后叫来采茶,让采茶领着几个人"照顾"杨真春节期间的生活,还把杨真安排在楼上,说楼上暖和一些。

吴坤也非常关心杨真的纸够不够,还关心笔墨等琐事,旁敲侧击地问:"要你回答的问题都清楚了吗?还要不要我再给你提示一下?"
  杨真摇摇头,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什么都明白了。这眼神让吴坤失落,那里面不再有架骛不驯的骨气了。个人永远是渺小的,他想,并为个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茶并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相信吴坤的诚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和吴坤一样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杨真的身边,帮他张罗伙食和被褥,直到离开杨真下山,杭得茶才松了一口气。

杨真一直把得茶送到山门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书给得茶,英语版的《资本论》,三十年代的版本。看着吴坤不安的样子,杭得茶说:"怎么样,是不是还得再检查一下?"吴坤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拿

过来,来来回回地翻,除了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母之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翻出来。吴坤记忆极好,他记下了那行字母:Fellgyll Rll Hill Ji Miflg BuYi,一时没看懂,想了想说:"这里的东西,最好

还是都别带出去。"得茶皱了皱眉,对杨真说:"我会来看你的。"此时雪越来越大了,杨真向得茶握手告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让得茶想起了医院里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让人放心

的,但又是令人心惊的——它是那么样地令人心碎,以至于看上去,那告别甚至有一点儿像永别了……
  龙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终于决定不再等车,从山中徒步向城里走去的。她撑着一把橘黄色的油布雨伞,伞上缀满了一层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间一片大白,什么都被遮住

了。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时地听到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喀呼,喀呼,然后膨的一声,竹子折断了,压在别的树上,反弹出一簇簇的雪花,抛到山路上,抛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们那一把把的伞面上

,再籁籁籁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撤出一小片粉尘。有时,她也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园,它们像是蘸着白颜料画出来的一道道臃肿的粗线,几乎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茶蓬了,只看到它们躲在雪

花被子下的隐约的曲线,像那些伊斯兰教规下的披长袍的妇女。
  偶尔,她还会在雪路上看到一丝丝的鲜红的色泽,当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这时她就会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环视周围,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来,她觉得这些造这不断的红色,真的很像

是鲜血。然而没过多久,大地又开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谁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谁留下了这些印记,仿佛这也是神的圣迹,但她还不能理喻。
  少许的惶恐之后,杭盼又恢复了平静。多少年来,杭盼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孤寂。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曾经创伤剧痛的夜晚,已经不会再来光顾她了。有多少人惋惜她的美丽的容颜,多少人被她以往

岁月的经历倾倒,多少人为她不动心的圣女般的意志困惑,如今青年已经过去,连中年也快要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开始老了。
  当周围没有人时,她轻轻地唱起了赞美诗:
  仰看天空浩大无穷,万千天体错杂纵横,
  合成整个光明系统,共宣上主创造奇功。
  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她的主上帝。
  她很少去想她自己的事情,思念主,向主祈祷,这是她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期待主的降临,神迹降临,期待主拯救他的羔羊。还有就是爱,无尽的爱,因为爱就是主。要守住爱,这是最根本的,

守住了才能施爱,这是信仰,秘而不宣在心里,杭盼因为它而活到今天。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城市,绕过清河坊走向中山中路时,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子没有撑伞,却在雪中散步,背着一个大包,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雪那么大,把白天也罩成

了黄昏,在这样的日子出游是大有深意的。她走过她身边,把伞凑了过去。
  伞下的那个姑娘并不感到惊讶,她淡淡地看了看帮助她的人,她面色惨白,几乎和白雪一样自,她的眼睛漆黑幽暗。她拿出一张纸,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地址。杭盼惊讶地看了看她,轻轻地取下她背

着的包,说:"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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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66年阴历除夕,杭家羊坝头两位主人在青灯残卷中迎来黄昏。杭嘉和以他如此智慧的头脑,一天之后依然没有拟出一副对联;叶子等待了一天也依然没有等着一个亲人。这个白日本来就风雪交加

,到傍晚更哪堪点点滴滴,双重的暮色里,叶子连灯也没有心清点。直到时钟敲过下午五时,迎霜湿着一双棉鞋从大门口跑了进来,在门外喉长气短地叫着:"来了来了——"这小姑娘一天里不知道大门

口跑进跑出跑了多少趟,总算等来了第一批家人。
  两位老人激动地站起来打开门,略为有些吃惊,杭盼陪着一位陌生人进来,他们迎接了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客人。杭盼话少,只说她是专门来找得茶的,在清河坊十字路口恰恰碰着了,就一起过来

。嘉和与叶子立刻表现出杭家人特有的热情,他们让出了炉边的小椅子,让她坐下。她脱下大衣的时候他们同时看到了她挂在手臂上的两块黑纱。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挂法,两块黑纱串在一起,倒像是

左边生了一只黑袖子。小屋里一时沉寂下来。但这种沉寂很快就被更加的热情冲破。
  他们看出来了,这位姓白的姑娘心神不宁,还没有从户外的紧张气氛中缓过来。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眼前的温馨。灯一开,金黄色的暖洋洋的热气,就轻盈地飘浮到她脸上,她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浮

动。这种梦幻般的感觉,让她惊魂甫定中又犹犹疑疑,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前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留下的梦。
  她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疲倦到了极点。因此,当她喝着叶子端上来的面汤的时候,嘉和已经安排了家事。他亲自把火炉搬到了花木深房里,又让叶子抱来新翻干净的棉被,还重新冲

了一个热水袋。等她吃完了,让她洗了一个脸,她惊人的与众不同的容颜在吃饱喝足之后,终于泛上了红晕。她开始感到昏昏然,头重脚轻,打哈欠。叶子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包好她的头巾出门。曲径

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房间里墙上的《茶具图》让白夜重新睁开了眼睛,但她很快被睡意笼罩,她倒在床上,叶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蒙眈中她感觉到爷爷走到她的身边,爷爷问:"你就是白夜吧?"她

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爷爷清瘦的面容,她的脸上出现了某一种习惯的受惊吓后的神情。但爷爷的声音使她安心,爷爷笑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杨真先生的女儿。"
  白夜坐了起来,问:"我爸爸呢?"
  "……他还活着"
  白夜一下子就躺倒了,却又迷迷糊糊地问:"得茶怎么还不回来啊……"
  嘉和怔了一下,他想,她果然没有问她的丈夫,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已经闭上眼睛了,突然又睁开,挣扎地坐了起来,说:"我要见我的父亲……"
  嘉和轻轻地把她扶下去,说:"你放心,我们会告诉他的……"
  "我能见到他吗?"
  "试试看吧……"嘉和想了想,说。
  "最起码让他知道我回来了,请得茶告诉他,我回来了。可是得茶呢?"她又问,她还是没有提她的丈夫。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花木深房回到自己的客堂问,他发现又多了一位女眷,寄草赶到了。这三个女人正在南嚼咕咕地说着什么,见了嘉和,寄草就紧张地站起来,说:"这是怎么回事,得放不见了,得茶更不用说了,

鬼影儿也不见。方越、汉儿,还有二哥,今年都得在牛棚里过年,忘忧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山里赶出来,我要晓得这样,我就不让布朗到他爸爸那里去了。他这个人没心没肺,我怕他跟着得茶他们两个又

惹出事来,想想罗力一个人在场里也是孤单,儿子去跑一趟,看不看得上都是个心意。没想到把这里就给冷落了。莫非今年年夜饭,杭家屋里那么多女人,就跟你大哥一个男人团圆?"
  嘉和开始换套鞋寻雨具,一边说:"我出去一趟。"
  叶子惊讶地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这么大的雪,你不过年了?"
  嘉和终于转过身来,说:"你们先吃饭,我怕是一时赶不回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寄草拉到门角问:"杨真先生是不是还在医院?"
  寄草告诉他,她正是从医院赶过来的,扑了一个空,听说他已经被吴坤和得茶一起送回上天竺了。
  嘉和一听有数了,回头就交代叶子,说:"你们几个人守家,白夜醒来后就陪她说说话,告诉她我去办她托的事情。她父亲会知道她回来的。"
  "哪个白夜?"叶于吃惊地问,"你说的那个白夜,是不是那个吴坤的新娘子?她没有问她丈夫的消息吗?"
  "这种落村女婿,你们都没看到,杨真被他们打得都没人样了!"
  "落材"是落棺材的意思,是最厉害的咒语了,杭家只有寄草说得出来。寄草这一说非同小可,叶子几个立刻又去检查窗门的严实,然后凑过脑袋来,小声地问:"这是真的,怎么我们一点也没有听说

?"
  "得茶千交代万交代,不让我和布朗跟你们说。快一个月了,多少次我都想张口告诉你们,憋在心里,难过死了。"寄草眼泪汪汪,顿时就一片啼嘘之声。嘉和眼眶也潮了,杨真的事情他也知道,他

也去看过,可他就不说,女人啊。他一边换鞋子一边说:"都记住,一会儿白夜醒来,你们都去陪她说说话,弄些高兴的事情做做,千万不可再提她父亲挨打的事情。还有,她那个丈夫,她不提,你们也

不要提。居民区若有人来查户口,就说她是得茶的同学,外地人,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的,其他的话都不要说了。"
  叶子一边给他找雨衣,一边说:"但愿今天居民区放假不来查人。哎,这么个雪天,上天竺多少路,我陪你去算了。"
  嘉和摇摇手,意思是让她们不要再多话了,男人决定要做的事情,女人再多话有什么用呢!他拿了一个大号手电筒,戴上棉纱手套和棉帽,又套上一件大雨衣,整个人像个巡夜的。门一开,白花花

的一片,几个女人突然同时跳起来,叫道:"你不让我们去,我们也不让你去!"
  真是千巧万巧,迎霜又激动地叫了进来:来人了来人了!一道幽暗的白光泻入了杭家人的眼帘:忘忧啊!杭家的女人们都惊呼起来。往年春节,忘忧常常就在山里守着过的,今年不放假了,他是想

着什么法子出来的呢?忘忧啊,当所有的杭家男人几乎都不在场的时候,你出场了!
  听了杭家女人紧张而又轻声的几句交代之后,杭嘉和的外甥林忘忧,几乎连一口气都没有喘,放下行包,挥挥手,就跟着大舅出了门。杭家几个女人想起了什么,七手八脚地跑上去,往他们口袋里

塞了一些吃的。杭嘉和不喜欢这种渲染的气氛,一边小声说着快回去快回去,一边就大步地走进了雪天中。忘忧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里了。
  白夜是在一阵奇异的暗香中醒来的,幽暗中她听到一个磁性很足的女中音说:"嫂子你没记错吧,那玻璃花瓶的底座是两个跪着的裸女,去年夏天你们真敢把它留下,真的没有砸了?"
  另一个声音是奶奶的,她虽然看不到,但一下子听出来了,那声音像小溪的流水,非常清新,一点杂质都没有,但语速却有些急,像小跑步,她说:"我自己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当时倒是想砸的,你

大哥想来想去舍不得,说是法国进口的好东西,砸了,永世也不会再有。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出一个办法来,给那两个裸女做了一条连体连衣裙,你等等我摸摸看,好像就在这里,开了灯就看得出。"
  那磁性的声音说:"那就算了,等一等她醒了再说,醒了再说。你说什么,你给它们套连衣裙,亏你想得出。"
  听得出两人是在蹑手蹑脚往外走,白夜却起身开了身边的台灯,说:"没关系,我已经醒了。"
  两个女人就站在了白夜的床前,那高挑个儿的手里拿着一束腊梅,不好意思地对白夜说:"你看你看,想着不要吵你,才睡了两个钟头,还是把你吵醒了。睡得可好?"
  看白夜微笑着点头,叶子就说:"这是得茶的姑婆,我们是来找花瓶的。你只管躺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果然就取出了一只套着连衣裙的玻璃花瓶。寄草姑婆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剥了那裙子。白

夜注意到了,这果然就是两个裸女跪坐的姿态组成的花瓶底座,浅咖啡色玻璃,一看就是一个有年头的进口货。叶子还有点不安,寄草一边用抹布擦着一边说:"怕什么,就在这屋里放一夜,明天再把裙

子套上去不就是了。"
  白夜一边起身一边悄悄说:"你们家还有梅花,真好!"
  寄草说:"是我从家里院子搞的。暖气一熏,刚刚开始发出香气来了,你闻闻。那个奥婊子还盯着我看,我心里想,我的房子你占了,你还想占我的花啊,年脚边我看你跟谁发威!我反正是破脚梗了

,你叫我饭吃不下,我让你觉睡不着!"那后面几句话显然是对叶子说的。
  叶子早就习惯了寄草说粗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那玻璃瓶里插梅花,一边说:"真是乱套了,梅花是应该插在梅瓶里的,梅瓶倒给我砸了,反而用这插玫瑰花的瓶子插起梅花来了。"
  "算了算了,你当还是在你们日本啊,什么真花瓶、行花瓶、草花瓶的,今天夜里有什么插什么,就算是运气了。"
  "我哪里还有那么多想头,真要照我们的规矩,这梅花也排不上2月的。白姑娘你真起来了,你稍稍坐一歇,我这里弄完了给你冲茶。"
  白夜记得得茶对她说过,他奶奶是日本人。此刻她虽然依旧心事重重,但睡了一觉略微好一些,听着她们的对话,一边致谢着说不用不用,一边就插了一句:"我上大学的时候学外事礼节和风俗习惯

,说到日本茶道中的插花,好像还记得,从1月开始到12月,每个月都有规定的花的。现在是2月,应该插什么,我却记不得了。"
  "你是说2月里应该插什么花啊,很简单,茶花。因为2月28日是千利休的逝世日,是这个日子指定的茶花。花瓶要用唐物铜经筒。你知道什么是铜经筒吗?就是装经文的容器。说出来你别有忌讳,经

筒是纪念死者的茶会上常用的花瓶。可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可不会像他们日本人一样地来喝茶,我们就用这个光膀子的玻璃花瓶。"寄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白夜惊讶地发现,她能把臭婊子和千利休和光

膀子这些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说到一块去,却不让人觉得不协调。
   门轻轻地开了,杭盼和迎霜也一起走了进来,迎霜手里捧着一把雪,说:"就用这雪水养梅花吧,奶奶你说好不好?"
  杭盼却轻轻走到白夜身边,说:"睡醒了?吃点东西吧,我们刚才都吃过了。"她身上有一种非常慈祥的东西,她的睫毛和得茶很像,是的,他们甚至容貌也很相像。
   作为一家之主的叶子交代迎霜说,去,到那没人走过的地方,弄一脸盆干净的雪水来,给你白姐姐坐一壶天泉,等爷爷他们回来也好喝。白夜这才想起来没看见爷爷,才问了一句,寄草就拍拍自己

的额头,说:"看我们刚才弄花把什么忘了。爷爷让我们告诉你,他去通知你爸爸你回来的消息了,好让你们安心过个年。"
   眼前走动的全是女人,连她在内竟然有五个。因为屋里暖和,她们脱了那一色的黑蓝外套,就露出里面的各色杂线织成的毛衣,五颜六色的,很低眼。她们不管高矮错落,却一律的都是苗条瘦削的

,但和白夜一比,就比出南北来了。她们寨寨奉赛的声音,走进走出的身影,仿佛在一霎间把那些残酷冰冷的东西过滤掉了。这些南方的女人轻手轻脚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全是一些琐事。外面是什么世

界啊,白夜不敢想像自己经历的事件。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同样在受苦,为什么她们和她生活得完全不同。她走到窗前,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着黑夜里洁白的雪花,她想,她们之所以能这样生活,

正是因为有那些为她们在雪夜里跋涉的用自己的受苦受难来呵护着她们的男人吧。她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到哪里都是添乱的,对不起……"
  那几个各忙各的女人直起腰来,沉默地看了看白夜,寄草走过来,看着白夜,说:"我认识你爸爸那会儿,还没有你呢。"
  叶子转了出去,很快就回来了。一只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托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放着粽子、茶叶蛋、年糕,还有几小碟冷菜,对白夜说:"我们就在这里守夜好了,这里静,不大有人会过来查的。

你肚子还饿吗,我给你偎年糕,这是我们南方人的吃法。你坐,你们都坐。"
  盼儿突然想起来了,一边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说:"我这里还有吃的东西,小撮着伯送来的龙井茶,二两光景,够我们今天夜里喝的了。还有小核桃,是我的一个教友送的,教堂里去不来了,她

想到送我一斤小核桃。"
  寄草又站了起来,小声道:"真有龙井茶啊,我闻闻。"她取过那一小罐茶,打开盒子,深深地一吸,闭上了眼睛,说:"不晓得多少日子没闻到这香气了。小撮着伯也真是,儿女的事情是儿女的事情

,要他难为情干什么,多少日子也不跟我们来往了。"
  叶子也接过盒子闻了闻,说:"我正发愁呢,做茶人家,过年没得茶喝,这个茶送得好,白姑娘你闻闻。"
  白夜接过来看了,寄草就在一边给她解释:"这是明前龙井,撮着伯的手艺,你们看看,撮着伯挑过的,一片鱼叶也没有,等等开汤,那才叫香呢。"
  叶子突然长叹:"不晓得得放得茶哪里去了,他们也该品品这个的,这两个小鬼啊,心尖都给他们拎起了。"
  话音未落,就被寄草轻轻操了一下,说:"你看你嫂子,今年上头规定不过年了,得放得茶他们不在学校里还会在哪里?你不用为他们担心的,我去看过他们的,都有自己的造反司令部呢,他们无法

无天,日子比我们好过,没准现在也在学文件喝茶。我刚才说的也是气话,现在不气了,有这么好的茶,还气什么!"
  明摆着这是宽心话,叶子却听进去了,站起来说:"今日有好茶,还有好水,我去拿几只好杯子来,我看再过一会儿,你大哥也要回来了,他最在乎这个了。"正要站起来往屋外走,就被盼儿拦了,

说:"妈,你坐着不要动了,我去取杯子。"
  三四个女人为谁去取杯子又小小争论了一番,最后还是杭盼去了。白夜听她们抗家女人对话,有点像是看明清小说。她也插不进去话,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咬着那外表光溜溜的小玩意儿。她从来没有

吃过这种东西,一时也不知从哪里下嘴,迎霜见了,就从木盘里抽出一个夹子,说:"看我的。"
  她一夹一个,一夹一个,夹出好几块核桃肉来,细心地与壳剥开了,说:"白姐姐你吃吧。"
  说话间杭盼就回来了,捧着个脸盆,里面放着几只杯子,都是青瓷,只有一只黑碗,叶子见了,说;"你把天目盏也拿来了?"
  这只天目盏,嘉和原本说好要给方越的,他现在连窑也没得烧了,只好先存在这里。杭盼把脸盆放到炉上,又从水壶里往那脸盆里冲水净杯。白夜呆了,她从来没有看到,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连冲

水都能够美得让人流泪。杭盼的手拎着水壶,那水壶是简陋的,尽管擦得捏亮,但它的器形包括它的壶嘴,都是粗放的。然而在幽暗中,为什么水从那粗糙的口子中流出时,却神奇般地精致绝妙了呢?

你看它是那么悠久细长,那么缕缕不绝,它又是那么绵延无尽;水从高处下来,成一笔直的线条,却又无声无息地落人盆中,没有一滴水花,没有一丝声音。一圈,又一圈,白夜的心,被这一圈圈的绕

指柔肠揪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女人被女人之美感动时是怎么样的,在这样一个严寒的绝境般的冬夜,在杭家的花木深房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
  女人们都仿佛意识到她们进人了什么样的庄严的仪式当中,她们默默地看着盼儿净杯,只有寄草轻轻地给白夜解释,说:"看到了吗,这是盼儿在欢迎你来做客呢。"
  白夜不解,叶子用手做了一个逆时针的动作,说:"就是这个。"
  迎霜也跟着奶奶做这个动作,说:"这是来来来,"她又顺时针地做了几下,"这是去去去,盼姑姑现在是对你说来来来呢。"
  她的话让女人们都轻松地笑了,气氛便从刚才的肃穆中跳了出来。盼儿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取出毛巾来洗杯。她的手薄而长,手指尖尖,干净白皙,灵巧洗练,她洗茶杯时的手的形状倒映在了

对面墙上,放大了,像两朵大兰花,像两只矫健的大蝴蝶。
  这里的气氛是东方式的,而且是东方的中国江南式的。一只脸盆架在火炉上,一个女人在脸盆里细心地洗杯子,她穿着绿红的开襟毛衣,里面是一件格子背心,白夜便在想像中给她换上了一件旗袍

,她为她的这种奇异的想法而感到了好笑。寄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继续担当着她自己的解说的角色:"杯子是一定要洗干净的。器具是品茶的一道重要程序。你有没有听说过,没有好的朋友是不足以

一起品茶的,没有好的环境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火水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器具也是不足以品茶的。现在我们几乎什么都有了。你看,我们已经有了你,杨真的女儿,我们就当你爸爸在我们

当中;我们还有了好茶好水,我们也有了那么好的一间屋子,暖洋洋的。"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周围,突然又站了起来,到得茶的书柜里去翻东西。
  叶子小声地劝阻她说:"你可不能翻他的这些东西,等他回来怨死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大学这么些年搜集的,说是将来有一天要派用场。旧年我要烧掉,你大哥死活不肯。亏了得茶是烈士子弟,这

房子又离正房隔了两进,左邻右舍也还算有良心,这些东西才保下来。"
  "嫂子,迎霜,还有你,白夜,你们再给我检查一遍门窗,窗帘都给我夹紧。"寄草没理会嫂子的劝阻。白夜看出来了,父亲年轻时代的女朋友是一个爱说爱动、聪明绝顶又有些自说自话的女子。现

在她一边翻东西一边说,"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不会给他少一样东西。不过这种东西藏在这里不见天日,多少有点暴珍天物。你看,我们已经有花,有茶,有水,有器,还有客人,怎么着还得有张画吧—

—好哇,找到了,你们看,把这个挂起来怎么样?"
  这是白夜第一次看到的《琴泉图》。她并不知道凝聚在这张画上的人世沧桑,但她还是能够看出这张不大的画对杭家人的特殊意义。白夜不懂国画,看上去这张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也就不过是

左下方的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倒是右上方的那首题诗长些。白夜来不及定睛细看,就见叶子站了起来拦住寄草说:"这可是你大哥的性命,万一被人看到了不得了。"
   寄草可不管,一边挂那画儿,一边说:"性命也要拿出来跟人拼一拼的,不拼还叫什么性命!"
   寄草姑婆的这句话突然感染了白夜,她站了起来,边敲着自己的前额边说:"瞧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我也知道得茶一直在搜集这些跟茶有关的东西,你看看我给他带来的。"
  她从她带来的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块长方形的东西,凑到台灯下,杭家那几个女人也围了过来,白夜轻轻地把它打开,一块色泽乌亮的方砖展现在她们眼前。寄草还没有接到手中,就准确地对嫂子叶

子说:"是茶砖。"
  这是一块年头很长的茶砖,砖面上印着一长溜的牌楼形状,图案清晰秀丽,砖模棱角分明。盼儿爱不释手地端详着它,轻轻地说:"这么漂亮,真不是拿来吃的。"
  "我好像在得茶哥哥的茶书里看到过它的,是得茶哥哥给我看的。"迎霜说。她接过茶砖,像捧孩子似地捧了一会儿,还给了白夜,然后果断地走到书柜旁,学着寄草姑婆的样子翻起书来。
  叶子看着孙女要动得茶的书又心疼,忍不住说:"你也不要翻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块牌楼牌的米砖,从前我们茶庄里卖过的。"
  迎霜却因执地抽出一本书,仿佛为了证实她在这方面也是专家似的,很快就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着几种型号紧压茶的图片,下面还配有图片说明。
  现在,这些女人仿佛都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她们现在正置身于学院的图书馆内,仿佛她们又回到了汲汲求学的年代。这年代其实离白夜并不遥远,但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有了一种恍然隔世

之感。图片上标有米砖的那一幅,果然与她们手里捧的那一块具有一样的图形,下面的一段文字上说:米砖是以红茶的片末茶为原料蒸压而成的一种红砖茶,其撒面及里茶均用茶末,故称米砖,有牌楼

牌、凤凰牌和火车头牌等牌号,主销新疆及华北,部分出口苏联和蒙古。
  迎霜好奇地抬头看着白夜,问道:"白姐姐,你是去过新疆了?还是内蒙、苏联了?苏联现在已经是苏修了,人家说从前是苏联的时候你在那里住过。你在那里吃过它吗?"
  白夜的心紧了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但她离开了台灯光,女人们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她坐回到炉前,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在苏联时常喝这种茶,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你们不知道苏联人

喝茶有多凶。我们一开始也是人乡随俗,后来就和他们一样离不开茶了。不过我们和你们江南人不一样,我们熟悉各种各样的红茶。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这是米砖茶了。我低估了你们

,怕你们不了解这个,还特意抄了一份详细的解说,陪,就是这个。要是我碰不到得茶,请你们转交给他。也许没什么用了,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纸,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求,仿佛如果她们不看,什么重大的事件就变得毫无意义一样。寄草接着,一边说:"看你说的,这是你的心意啊。"就接过了那张纸

片。
  纸片上抄着那么一段话:
  米砖产于湖北省赵李桥茶厂,生产历史较长,原为山西帮经营。十七世纪中叶,咸宁县羊楼洞产八十余万斤。十七世纪中国茶叶对外贸易发展,俄商开始收买砖茶。1863年前后俄商去羊楼洞一带出

资招人代办监制砖茶。1873年在汉D建立顺丰、新泰、阜昌三个新厂,采用机械压制米砖,转运俄国转手出口。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从汉口经上海海运至天津,再船运至通州,再用骆驼队经张家口越

过沙漠古道,运往恰克图,最后由恰克图运至西伯利亚和俄国其他市场,后来还动用舰队参加运输,经海参成转运欧洲。由于米砖外形美观,有些西方家庭给米砖配以精制框架放入客厅,作为陈列的艺

术品欣赏。
  杭盼默默地读完了这段文字,把它折叠好,放到书架上。然后对她说:"等得茶回来,我们让他把这块茶砖也放到镜框里去。"
  米砖靠在书架上,发出了它特有的乌泽。画儿挂在墙上,散发出了腰陇悠远的微光。墙角的梅花也在散发着微香,而坐在炉上的水壶又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欢唱,台灯给这间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层

非现实的微妙的幻觉,女人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曳着,白夜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在开始微微发光,她是在做梦吗?她怎么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这样一个圣洁的地方?
  沸腾的雪水突然在这时候溢出来了,她们手忙脚乱地忙着冲水。她听到迎霜问:"奶奶水开了,可以冲龙井茶了吗?"
  不等叶子开口,白夜就回答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爷爷回来,爷爷应该是快回来了吧。"
  当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顿了一下,台灯暗了暗,仿佛电压不稳,刚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觉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们,开始把心转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虑之中。
  多么大的风雪夜啊,杭嘉和能够感觉得到风雪的无比坚硬的力量。他老了,这样的对峙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没有忘忧,他会走到目的地吗?他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紧紧

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经走过了从前的二寺山门,走过了灵隐。他们又热又冷,汗流使背,头发梢上却挂着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仿佛掉人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往上伸

出手去,想要抓到什么,但他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来,遮住了脸。他那突然的动作让忘忧担心,他说:"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灵隐寺,我那里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着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同时又看到了无数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飞驰而来。耳边杀声震天,哭声震天,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这是他的心眼打开了吧,他惶恐地

想,他多么不愿意重历数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啊。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雪花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开始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累的。他问忘忧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忘

忧回答说,已经过了三生石了。他又问忘忧现在几点,忘忧说他是从来不戴表的,不过照他看来,现在应该是夜里八九点钟吧。嘉和握着忘忧的手,说:"你看这个年三十让你过的,明天我们好好休息。

"
  忘忧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赶,他只是淡淡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们继续往山L赶路。雪把天光放射出来了,现在,杭嘉和已经能够看得到路旁茶园边的那些寺庙的飞檐翘角,它们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还有那些茶蓬,它们一球一球

的。雪白滚圆,根本看不到绿色。两个寡言的男人结伴夜行,虽一路无言,但心里都觉得默契。幽明中他们时而听到山间的雪塌之声,有时候伴随着压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像山中的怪鸟突然鸣

叫。有时候,只是轰轰的一声,立刻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那苍凉寂寥之感,也随雪声而去。忘忧无声地笑了笑,说:"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林冲夜奔,风雪山神庙。"
  嘉和一边努力往上走着,一边说:"这个想法好,一会儿看到杨真先生,可以跟他说的。"
  "只恐那管门的不让见。"
  "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无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忧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抗家,亏了你留在山中。"
  "我喜欢山林。"忘忧话少,却言简意赅,正是嘉和喜欢的性情。
  "我也喜欢山林,可我回不到那里,真要走投无路了又离不开它。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难。我不指望得茶,只指望你了。"
  这话让忘忧吃惊,他站住了,想说什么。嘉和却只往前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像在山间飞。大舅身上,有时候会闪出一道剑侠之气,比如此时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难。这样的时候当然很少,也不

易发现,但忘忧知道。当年他挽着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厅,忘忧也曾经感受到过大舅包藏很深的风骨。当时他担心因为方越的父亲李飞黄当了汉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担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

一进大厅就给他跪下,不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大舅。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刚从越儿那里来,跟他说了,他愿意姓方,愿意姓杭,都由他喜欢。只是以后不准他再姓李,你听懂我的话

了吗?"他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大舅又说:"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去就去。"大舅有此承诺,他才起来,走到大勇身边。又见大舅取出一个东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儿陆鸿渐。他把

它挂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儿是湿的,不知是汗是泪。那天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大舅的泪水,那泪水难道不是湿润到心,直到今夜。
  忘忧紧紧地拽住大舅,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山林给你们备下了。"
  风雪很快把他们两人的背影盖住了。现在,离他们出门已经有几个小时了,他们已经看到了上天竺寺那雪光中的一檐翘角了。
  或许,正是此刻,夜渐人深之时,花木深房小门匐然而开,把叶子吓得一下子扑到《琴泉图》旁。台灯很暗,白夜几乎认不出得茶来了。他没有戴眼镜,因为眼镜使他看不清楚她。刚才他在门外站

了一会儿,目光在镜片后面激动地闪耀,喘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把镜片蒙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就把眼镜摘了下来,现在他突然冲了进来,不戴眼镜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许多,也好笑了许多。白夜真的就笑

了起来,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双手的寒冷,连忙退回去一边搓,一边放在嘴上哈气,还说着:"对不起太凉了对不起太凉了……"白夜窘迫地看着杭家的几个女人,她热泪盈眶,一

边握手,一边唤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
  杭得茶想不了那么多。屋子里暖洋洋的,女人们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湿的,多么美好,白夜站在灯前,像画中的女神。得茶傻乎乎地看着她,时间停止了,幸福开始了,现在几点钟了?得茶摇

头,答非所问:"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样子让家族中其余的女人们吃惊。她们没有想到,他们的书呆子得茶还会有这样一面。因为屋内的热气,得茶的脸少有地发出了健康的红光。白夜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得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很得体,均匀,不战眼,也许是因为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总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是被遮蔽着的很内在地藏起来的一种类型。但是今天他很快乐,他少有地把他暗藏的那一面流露了出来,他一下子

变得光彩夺目,英气逼人。而这一切,在常人眼里,却是属于吴坤的,甚至白夜也不得不承认,吴坤是那种外表很能展示风采的人。
  叶子小心翼翼地问,得放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得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夜,·显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不知道。"奶奶我饿了,给我做点什么好吗?"他微笑地要求着,他的索取使奶奶幸福。但另

一个孩子的消息使她不安。"得放到哪里去了呢?"她再一次问寄草。寄草已经拉着迎霜往外走了,边走边说:"我跟你说不要担心,你看得茶不是就这样回来了吗?"
  四个女人就一起拥到厨房里去了。叶子一边打开炉子,一边问:"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姓吴人家的新娘子吗?"
  "把姓吴人家的新娘子抢来,也是我们杭家人的本事。"寄草开玩笑地说。叶子的脸终于挂下来了,说:"寄草,你就真的不在乎这些事情?"
  寄草一边扇炉子一边说:"怎么不在乎?可是你急成这样了,我还能把我的在乎说出来?"
  杭盼回到客厅里去了,多少年了她都是这样,所有的关于情爱方面的事情,她的对策,都是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倒是迎霜顽强地坚持着不去睡觉。她想再到大门口去迎几次,也许,得放哥哥

就会这样地被她迎候回来呢。
  花木深房中,得茶看出她微笑中的心事。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心事。青春飞驰,他们在奔跑中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他们奔跑的全部意义。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全部就在这"一"里面了。其余的

东西都可以退到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
  得茶不想让那短暂的彩虹那么快就被阴霸遮蔽,他们接下去还有很多严肃的话题,他要告诉她一系列的计划,他变了,他已"经成为有力量的人。但他对这个变化着的自己还有一些不习惯,他还有些

羞于在她面前立刻暴露自己的变化。水再一次开了,白夜要用沸水往杯里直接冲茶,得茶阻止了她,他顽强地抓住了茶这个抗家人的永恒的话题,他需要深化它拓展它,他不想立刻就听到她对她前一段

经历的叙述。他有些手忙脚乱,他告诉她,明前的绿茶很嫩,不能用一百度的沸水冲泡。他把水先冲到了热水瓶中,还开了开瓶口,说最好是八十度,他们日本人的六十度我倒是觉得太低了一点。你现

在看到我用青瓷杯冲茶了吧。因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银雪和玉冰,你感觉一下,哪一种品位高啊。其实陆羽作出这样的评价是主观的,他有他的理由。他觉得茶汤本性泛红,若用

白瓷,更显其红,若用青瓷,倒衬出绿色来了。你看,他是不是想说,美有的时候是非常主观的。嗅,你看我奶奶,她把天目盏也拿出来了。你能看出来吗?它是铜过的,是一只破镜重圆的历史悠久的

茶盏,从这里能够冲出宋朝的茶来。当然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宋朝的茶全是粉末……你怎么啦,白夜我的……我的……你怎么啦?
  得茶傻乎乎地看着白夜,令人吃惊的欲望突然爆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得茶刚刚知道世界上有白夜这样一个人,看到她的相片就产生不可告人的欲望时,这种欲望被阻隔了。他们之间有

过拥抱,但那是没有这种欲望的拥抱,像父亲拥抱女儿,兄长拥抱小妹。得茶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怎么样陡然从心的谷底喷发出来的,他一把抱住了白夜的脖子。他从来没有真正吻过一个女人,甚至

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吻——这就是爱情吗?他开始焦虑不安起来,眼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雾,大脑开始缺氧,他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想得到更多。他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做派显然使白夜吃惊。她

按住了他的手,说:"不!"他立刻就愣住了,脸红到了耳根,头一下子扎到了她怀里,白夜使劲地抬也抬不起来。好一会儿,他自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对不起。"
  白夜笑了,她坐下,对他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得茶轻松起来了,仿佛欢迎远方朋友归来的接风盛典已经完成,现在开始进人正常的怀旧阶段。他坐下来说:"你等一等,先喝了茶再说,我发现你竟然连一杯也没有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动作和口气都有些女性化,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男人了。这种感觉,只有像白夜那种饱经风霜的女人才会体会出来,比起刚才的狂热,她更喜欢这个温和的杭得茶。她说:"我

得告诉你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我得让你有一个思想准备,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得茶站了起来,凝望着白夜,他想,终究还是要谈的,那就谈吧,只是不要谈得太深,他不想让这些事情进人得太深,他想他会有办法化解它的。他说:"你还活着,并且行动自由,这就说明了一切

。至于其他的事件,我想那不是你的过错,我了解你
  "不不,你千万不要对人说你了解了他(她),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我刚才见到你们抗家的女人,真令人吃惊,她们使我自惭形秽。她们身上有些不变的东西

,看不到年代的印记的、每个时代都会有的东西,比如说冲茶和洗杯子,也许这就是永恒。我要是早一点接触到她们就好了。我和她们太不一样了,时代的每一个浪花都能打湿我,使我险遭灭顶之灾,

这就是命运。我为什么要和吴坤结婚呢?这简直是太荒唐了。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个词儿。不,我不能够老是谈我自己,我是首先为我父亲回来的。请你先告诉我父亲的下落,我曾经去过你们学校。

可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我必须跟你谈我的全部生活,因为也许以后我不再有机会了。"








 





第18章

  这个大风雪之夜,难道不同样是翁采茶的百感交集的除夕!即便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受过许多生活的磨难,在年根边离开家人,跑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来当看守,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况且她的

脸上还留着鲜红的五个手指印,这是丈夫李平水在这个革命化的年关里给她留下的光荣纪念。他们已经冷战多日,表面的原因是翁采茶不准他与杭家来往。李平水对妻子从来没有真正响过喉咙,所以今

天当采茶接到通知,要她重新上山看守杨真时,她也没有想到丈夫会阻拦。一旦丈夫反对她上山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他会给她耳光。当他冷漠地问她,是不是她的亲密战友吴坤又给她打革命电话时,

她只是轻蔑地对他点了点头,说:"是的,你想怎么样?"
  他走到她的身边,出其不意地说:"我想揍你!"
  她愣住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了起来,头别转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这小爬虫,敢动我一个小指头!"话音未落,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她愣住了,打死她也想不明白,这突

如其来的火山是怎么会爆发的。一时不知道如何动作,只好呆着一双大眼盯着他。就听那李平水说:"你要是留下过年,你我还是一家人;你要是走,你就别再回来!"
   采茶气得浑身发抖,一头朝李平水撞去,那受过训练的军人轻盈地转开了,她捂着脸上了山,没工夫和李平水打内战。此刻夜深人静,大雪无声,她一个人缩在床前,委屈和愤怒才交替着上来。电

话机就在身边,伸手就能够到。吴坤会来看她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哪怕为了这个老花岗岩脑袋杨真,他也不会忘了这里。
  脸上火辣辣的,她想起了白天挨的那一下,火苗子又从心里蹿了上来。她光着脚板一下子跳下床,从抽屉里取出一枝笔和几张纸。她正在积极地进行扫盲活动,结合大批判识字儿。现在活学活用,

准备结合打离婚报告来识字了。这四个字里后面三个她都能写,偏那第一个她记不全了,房间里又冷,山里又寂寥,采茶这么个豪情满怀的铁姑娘,也被那"离"字儿憋出了眼泪。正苦思冥想呢,就听见

山门外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她亲爱的吴坤雪夜来访了,套上大衣就往大门口奔。雪花被她踩得溅进了鞋子也不觉得冷。大门一开,竟然是两个男人。手电筒一照她愣住了,说:"你!嘉和爷爷,你到这

里来于什么?"
  嘉和与忘忧两个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进了门,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要是说了见杨真,保不定连门都进不了。
  可是听了嘉和要见杨真的要求后,采茶的造反面孔就拉下来了,她用她那枝重新开始学文化的笔敲打着准备打离婚报告的纸,说:"'你们杭家人怎么那么头脑不清,这个杨真是可以随便见的吗?他

是什么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年三十想起这出戏来了,真是!快点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回家去,这是我认识你,我若不认识——"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嘉和接着说:"你若不认识,把我们也

得关起来审查,是不是?"
  旁边那一片雪白的男人就跟着这老头儿咧了咧嘴,算是笑过 。那样子让采茶看了拎心。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别人说话,一不是采茶的习惯,严厉和粗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这也需要有一个学习

的过程。她不知道该把他们怎么办,就去叫了值班的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看守正把酒喝到了七八分,走出来就喊:是谁不让我们过年,啊?谁不让我们过年,我们就不让谁过年!
  嘉和这才对采茶说:"我们只跟杨真说一句话,告诉他女儿回来了。"
  "一句话也不准说!"采茶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强硬地说,两只大乌珠子病态地暴了出来一,这神情倒真是有点出乎嘉和意料之外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便断定杨真是住在楼上,给忘忧使了个眼色

,忘忧就突然跑到雪地当中,对着楼上一阵大喊:"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
  采茶大吃一惊,见楼上开着灯却没有反应,先还有些得意,想:你叫也白叫,人家被打怕了,根本不敢应。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想法,突然背上就刷的一下,透凉下去,一直凉到脚后跟。她

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杀",这是吴坤千叮万嘱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了。她自己一下子就脚软了,只是催着那几个喝酒的:"快上去看看,快上去看看啊!"其中一个就说:"老头子吃过饭就

坐在桌前没动过。"话音未落,那忘忧已经在楼上了,他攀登的速度这才叫神速。凭感觉他冲开了杨真先生关押的那一间,屋里果然坐着一人,背对着门,忘忧一看连走都没有走过去:假的!再一看,后

窗打开了,窗榻上挂了一根绳子。此时嘉和也已经赶到楼上,往楼下一看,便回过头来,对吓得呆若木鸡的采茶说:"人呢?"
  采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站着一个劲发抖,嘉和看着她,说:"快点把袜儿鞋子穿好,呆着干什么?"
  只听采茶一声尖叫,几如鬼嚎,七撞八跌,直奔楼下,给吴坤打电话去了。忘忧已经跑到楼下看过,这时扶着嘉和下楼,一边说:"大舅,你看杨真先生会朝哪里去呢?"
  嘉和站在山门口,往西北看,是万家灯火的杭州城,往东北看,翻过琅越岭是九溪十八涧,;走出九溪,便是滔滔钱塘江。无边的大雪越下越猛,雪片落在人的身上真如鹅毛。嘉和与忘忧已经完全

忘却了冷。他们的心头人一般地燃烧。一个饱经忧患的男人亡命于漫天飞雪中,他会往哪里去?嘉和问忘忧:"要是你呢?你会去哪里?"
  忘忧想了一想,把手指向了东北,嘉和抖了抖身上的雪,说:"我们走吧。"
  这两个风雪夜行人,重新没人雪无,一直向大江奔涌的地方寻寻觅觅而去。
  羊坝头杭家的小姑娘迎霜,不知道第几次来回打探了。客房里干坐的几个女人,没有再等回男人。迎霜一会儿就回来向她们报告一次:他们还在说话呢。寄草就问:"听他们说些什么了吗?"迎霜想

了想,摇摇头说:"没听清楚,他们好像在吵架。"这话让她们吃惊,他们不应该吵架。盼儿站起来说:"我去给他们续水。"她就走进了花木深房,两个年轻人看着她笑笑,一言不发。她回到房间,说:"

他们好像是有些不痛快。" 叶子也站了起来,寄草说:"别去,等大哥回来再说。"迎霜问:"爷爷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到门口都去了十趟也不止了。"她的话让她们三个都站了起来,她们顶着雪花和

子夜的寒冷,一起走到了大门口。路灯下雪厚得没过小腿了,没有人走过。
  花木深房里,这对年轻人的心就像越积越厚的白雪。他们不是不想心心相印,然而他们越真诚,给对方的疑惑就越深,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仿佛一直在迫不及待地争着向对方倾诉,实际上却

都没有真正的勇气面对他们所听到的全部。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以此猜测其余的,这就已经超过了他们可以承受的心理能力。但他们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软弱包藏起来,特别是得茶。在各自叙述的时候都

表现得平静自若,这使他们的心灵痛苦极了。她说了她的可怕的边境之行,她说她最终在什么样的千钧一发之际回过头。"当我在那家边境小镇上看到这块茶砖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我想我得给你

一点什么,一定要给你一点什么。我去买茶砖,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她几乎只字未提她和同行人之间的关系,但得茶完全听明白了。他笑笑,勉强地说:"你做这样的事情时,不像是一个有过经历的人。"
  "有过经历"这个提法,隐隐地让白夜不快,她说:"你不是在取笑我幼稚可笑冲动吧。"
  得茶看着她有些不悦的面容,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他搂住了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越了解你,越觉得你像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觉得这个时代太老谋深算?难道我们不都是它的弃子!"
  得茶松开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话非常沉重,她一点也不像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样,那一次她表现得多么华丽啊。他轻声地尽量和缓着话音,仿佛怕吓着她,问道:"告诉我,你目前的处境到底怎么样

?需要我做什么?你得明白你现在有多危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白夜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从边境回来,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没有人跟踪我。其实我不怕跟踪,也许我进监狱死掉更好。但是我想看到爸爸,还有你。当我看了你们杭家女人

喝茶时,我觉得我不配活着,我太混浊了!"
  得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边观察着外面,一边说:"我想知道你目前的真实处境,而不是你对你自己的道德审判。这对你我目前都不重要,明白吗?发生了什么,怎么处理?现在你说吧。"他站

在窗前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回过头,发现白夜低着头,手捂住了脸,一言不发。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摸着她的后颈,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跟你谈一些别的,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不

也这样希望吗?"
  白夜抬起头来,突然说:"等爷爷回来,告诉我爸爸的消息,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得茶很惊讶,"你以为你还可以那么行动自由。也许你走出这个大门一步,你就被盯住了。现在让我和你来统一口径。第一,你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你是自觉跟他们去边境的。你必须强调

,你是被拐骗到那里的,最后你利用买茶砖的机会逃脱了他们的控制。"
  "我是自觉跟他们到边境的。在北京不是没有那样的例子,有人就从南边偷渡出去了。"
  "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得茶突然急躁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口气非常严厉,"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事情?"
  白夜也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又低又问:"我们没有犯叛国罪,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犯有叛国罪。我们说定了,等祖国的局势一稳定我们就回来。我们的亲人和朋友都在中国,我们是中国人,我

们比谁都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我们并不想离乡背井,尤其是冒着这样的危险,用生命去换取这样昂贵的自由。除此,我们还能到哪里去,我,陷在泥淖中的我,被别人的污浊和自己的过

错法污了的我,还有什么办法让自己逃脱噩梦?重新开始,不!不要说我幼稚,不要以为我是在异想天开,有极个别的人成功了,他们逃脱了。我的悲剧就在于我看到了,想到了,但是我永远没有能力

做到。你无法体验那种感觉,一步步地离家离国远了,你越来越发现你对这块土地的感情,和恋爱的感觉完全一样,令人心碎,不可自拔。难道真的就没有最后的退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他们

死在边境线上。多么残酷的启示,我突然明白,我也可以死。想到死我轻松极了。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我曾经死过一次,但那是被迫的,盲目的,那不是有尊严的人的死。现在不同了,所以我开始往南

方走,我要见我的父亲,还要见到你。这是活着必须做到的事情,可是我对我自己做过的事情绝不后悔!"她面容刷白,嘴唇哆啸着,"你让我一个字也不要提,可我提了那么多,现在该你说了。"
  她重新坐了下去,在这个雪夜,她突然爆发出来的叛逆的力量令人吃惊。得茶的心抖了起来,他的一向自控力很强的情绪,顿时激荡起来。这就是白夜的魁力,她总能使人进人非常状态,这也是她

的痛苦,因为别人为她而受苦。她当下说的话,不管怎么有理,都是大逆不道的,得茶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亡命天涯,所以他从来不曾思考还有一种尊严,它的名字叫逃亡。他的激动的眼神在镜片后

闪着异样的光,他说:"我请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也就是让你不要再提'死'。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死是很容易的,比活着容易多了,所以他选择了活。再说一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是你自己把自己

推向极致。我们现在必须抛开道德层面上的论证,现在是革命年代,我们要学会行动。"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望,彼此都觉得有些陌生,因为他们都期待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但革命年代使他们出现了差异。白夜被得茶的力量有所征服了,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听你说,也许你是对的。

"
  她的态度使得茶的心松了一些,他紧紧地握着白夜的双手说:"看上去你好像麻烦很多,实际上抓住主要麻烦就行。那么你说你目前的主要麻烦是什么呢?"
   白夜皱眉看着他,她还不大明白他想说什么。得茶放开了她的手,在小小的斗室里来回走了几圈,他下了决心,要把他做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他靠在书柜前,说:"吴坤是主

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只要他的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就都能够迎刃而解。"
   白夜也站了起来,她有些吃惊,问道:"你要解决他?"
  "我已经开始解决他了。"
  "怎么解决?"
  "也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并没有什么新招。"得茶这才把吴坤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包括他给杨真先生带来的灾难,粗粗地对白夜说了一遍,但他隐去了杨真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那个细节

,然后说:"我还得感谢你给我提供的炮弹,是你告诉我他在北京是属于历史主义派,是剪伯赞和黎树先生手下的一员后起之秀,我把这些老底都给他揭出来了。"
  "你说这些是我提供的炮弹?这些是炮弹?" 白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这些都给他揭出来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是什么,主要是先在群众中把他搞搞臭,"得茶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兴奋得双颊发红,"我没想到群众对此反响这么大。不过群众运动中群众的态度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吴

坤以为我不知道个中奥秘,但他错了,在心狠手辣方面,我以往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从今天夜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白夜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得有些摩拳擦掌的青年男子。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他停不下来,双眼闪闪发光。他目光中冒出的那种狂热的一意孤行的意志,是她刚刚认

识他的时候,一丁点儿也没有发现的。他用的那些词汇——解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炮弹、对手、揭老底、心狠手辣……这是一些本来完全与杭得茶无关的词组啊,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有了一种似曾

相识的东西,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他开始像谁呢;
  现在,杭得茶再一次握住了她的双手,仿佛她已经与他结成联盟:"你不是希望我能够保护你的父亲吗?我一直担心自己不能够做到。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吴坤完蛋了!

"
  白夜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他开始像谁,他说话的口气,开始像那个他要他完蛋的人了。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让他完蛋。尽管得茶把吴坤形容得像一个恶棍,但白夜并没有仇恨吴坤

到这一步。不,她远远说不上对吴坤有什么仇恨。她只是怀疑他,有时也讨厌他罢了。她和他的婚姻中的确有许多无奈,但难道不也有她自己的失误?她只想离开他,但并不想让他完蛋。
  她的心清是得茶当下不可能了解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完全与他想到一起。由于信任,由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心爱的人。

他说:"吴坤不是最喜欢拉大旗作虎皮吗?不过他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尾巴,真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拉不过我。今天夜里的这顿年夜饭,我是和一些关键人物在一起吃的,我告诉他们,吴坤对他们而言

,是一个多么不可信任的家伙。我让他们认为,吴坤和你父亲的那一层特殊关系,使他决不可能完成他自己夸下的海口。我告了他一黑状,或者说,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小报告:这是一个借革命名义达

到个人目的的野心家。事情好像就那么简单,他完蛋了。其实并不简单,我在这之前做了许多的铺垫,我知道,即便在同一个大派别里也有许多的小派别。比如赵争争的父亲和北京方面的来人,他们看

上去在一条线上,其实并不在一条线上。事情就这样起了转机。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到上天竺,把杨真先生转到我的手下。我已经拿到了手渝,你高兴吗?"
  白夜像听天方夜谭似地听得茶说了那么多,好几次她企图打断他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想告诉他,她没有给他提供什么炮弹,她也不希望吴坤在他的攻击下完蛋,但她根本插不进去话。得茶亢

奋起来,也有一泻千里之情。当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悄悄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是阴历年1966年除夕的最后时光,雪依旧像是梦一般在下着,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但一片片更大了,缓缓地从天而

落。这样的子夜,仿佛是要昭示你认可一种铁定的不可改变的现实。白夜想,现在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唯一能够坚持的,就是见到她的父亲。
  她回过头来,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我父亲。"
  "这正是我马上就要和你谈的事情。"得茶走到了白夜的身边,他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他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会让她伤心,但此事无可通融。他说:"你明天不能够和我一起去。不但不能一起去

,你还不能够露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会想办法连夜就把你转移的。"
  "这怎么可能?爷爷已经去通知父亲了。"
  得茶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会说你已经走了,不知去向,这样的事情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人会拿你做文章的。无论是吴派还是杭派,都会拿你做文章,所以你必须隐藏起来。"
  这一次白夜是真正地吃惊了,她挣脱了得茶的拥抱,瞪着他,轻声地叫了起来:"可我是为了见我的父亲才回来的!"
  得茶低下了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没有一点别的原因了吗?"
  "也为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我没想到你卷得那么深,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我知道,我想过了,但我还得那么做。"
  白夜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脸上的红光一下子黯淡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能同意我去见我父亲!"
  他点了点头。他们僵持在了那里,突然她抓过大衣就往外面冲,早有准备的得茶一下子就把她抓住。她一声不吭地就和他扯打起来,没打几下,就听到门口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开,他们立刻住了手。

得茶说:"别怕,是迎霜。"
   白夜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怕什么?我谁都不怕,你放我走,我要见我的父亲!"
  他们又开始在花木深房里拉扯起来,得茶的力气远远比白夜想像的要大得多,他擦住她的那只套着两只黑袖章的胳膊说:"你不能露面,因为你现在还是吴坤的合法妻子,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静观事态

,更不要耽误你父亲的事。杨真先生几乎被他们打死,当务之急要把他先救出来,你要理智一些,不要因小失大,听见了没有!"最后一句话他是不得不咆哮出来的,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因为白夜看上去

有些丧失理智。
  原来得茶一直不敢告诉杨真挨打的事情,现在不得不说,白夜听到这里,手松了,双手一把就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说:"这是可以想像的,可以预料的,从北到南,到处都在死人,你要是不那么说,

这才奇怪呢,是不是?"她那样子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客厅里那几个杭家女人进了花木深房,一股寒气被她们夹带了进来。寄草厉声轻喝:"得茶你干什么?" 白夜这才想起来,一把抓住寄草的前衫胸口就问:"姑婆,我爸爸快被打死了?"
  寄草白了得茶一眼,说:"哪有那么严重?挨倒是挨了几下,文化大革命,谁能不挨几下?你看我,我都被他们用臭柏油浇过。"
   白夜放下了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她和她父亲的处境。寄草姑婆故作轻松的口气中透露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她开始明白得茶为什么会有点像吴坤。可是要把她藏起来,这

是她绝不愿意的,她无力地坐倒在炉边,双手捂脸,摇着头,她的身影毛毛茸茸地映在墙上,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囚犯。
  叶子见此情,使了个眼色,大家开始收拾刚才被弄乱的房间。正在此时,迎霜的脚步又响起,她的声音在子夜的雪天中格外清晰——来了,来了-…·
  叶子手忙脚乱地拍着胸,说:"这个迎霜,现在已经半夜三更了,还那么叫。人家不吓死,他爷爷都要给她吓一跳呢。我去看看!"要去拉门,就听门外一阵骚乱的脚步,门被一阵强力推开,人未进

,声音已经进来:"杭得茶,你给我把人交出来!"说话间,吴坤一阵风般地杀了进来。
  翁采茶把电话打到吴坤那里的时候,他正在赵争争家吃年夜饭,赵争争的母亲半盛情半要挟地把他弄到她家里。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那老头回忆他和副统帅的战斗友谊。老头喝了一点酒,心情也愉快

,谈笑之间也不时透露一点内幕,在吴坤听来,那都是高层之间的分分合合的政治斗争。吴坤对这些话题天生是感兴趣的,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在听政治课,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吸

收到的政治营养。他也豪饮了几杯,年轻气盛的心一时就膨胀起来,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他的新对手:杭得茶啊杭得茶,你那么徒劳无益地死保杨真干什么呢?你知道这场运动的真正目的何在吗?他过去

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一直是反感的,以为那是投机取巧的代名词。现在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时务,什么是识时务。大势所趋时,逆历史潮流而动者,绝无好下场。杨真被打时他升上来的那些内疚之情

,就在此时冲淡到几乎乌有,举起杯子就对赵争争说;"争争,不用说了,当着你父母的面,这杯酒算是对你的赔礼道歉吧。"
  赵争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是个十分倔强的人,从小娇宠,也不大知道害怕,吴坤那一掌是真正打到她心里去了。她就那么站着,一时不知道是甩门走掉好呢,还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好。只

听父亲说:"行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起码的政治素质还是要具备,都那么冲动不冷静,将来怎么接无产阶级这个班,啊?"
  这话批评得让吴坤真是舒服,他想,要学的东西真多啊!他正要再举酒杯,电话铃就响了,赵争争过去接,一听那声音,就把话筒递给吴坤,一边说:"咯,阿乡姑娘打来的!"这声音里有醋意,吴

坤笑笑没在意,但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整个晚餐他一直在暗暗担心着杨真那里会不会出事。也许精神准备充分,真的听到这天大的消息时他反而沉住了气。放下电话他只说了杨真失踪的消息,白夜回

来的事情他就隐下了。他套上大衣就要走,赵争争一听,什么也不顾了,起身就要和吴坤并肩战斗去。他父亲一个眼神,母亲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说:"你去干什么,这是吴坤他们的组织行为,你就一个人

,参与得还不够深?你看你给小吴已经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不好意思说,你还真不明白了,你给我坐下!"
  这话让吴坤听得心里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当爹的过来,~边给吴坤递围巾,一边说:"别着急,路上小心,天大的事情也得细细去做。"吴坤打开着门,略一迟疑,老头子又问:"有车吗?"
  他连"事情有结果后打个电话"这样的话都不说,吴坤的心一下子寒了下去,就像这屋内屋外的天气反差那么大。他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钻进吉普,就奔进了雪夜。
  凭一种直觉吴坤就准确地判断出,白夜此刻必定是在杭得茶的花木深房里,很难说杨真会不会也在那里。
  他的火气是看到花木深房才开始爆发的。自己的老婆在人家的书房里,虽然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依然怒火中烧。他那一声吼也带些诈,如果杨真真的在他们那里,这一声突然袭击怕也是能把他

们杭家人吓出马脚来的。但他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白夜惊异地站起来,看着已经半年没见的丈夫,轻轻地问:"你说什么,把什么人交出来?"
  吴坤一个大步冲了上去,可是他没有能够抓住妻子,他们之间插进了杭得茶。两个男人出手同样迅疾,各自抓住对方的胸襟。这种戏剧化的冲突让吴坤和得茶都痛苦,他们几乎同时闪过了"可笑"这

个词。然而此时的行动不可能不大于思考,尤其是容易冲动的吴坤。他盯住杭得茶,没注意到周围所有的女人都突然冒了出来盯住了他。并没有人来拦阻他,这反而使他不好下手,他只好再咬牙切齿地

重复一遍:"杭得茶,别装蒜,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直到这时得茶才突然明白吴坤子夜袭击的原因,他也咬牙切齿地问:"你在找谁!啊?你在找谁!"
  吴坤从对方的眼睛里明白了现实,大祸临头之感直到这时才升腾上来,他垂下手,茫然地看着这间他曾经在此高谈阔论的小屋。他看到杭得茶向他挥手,仿佛对他叫喊:还不快去找!然后他看着杭

得茶推着白夜出去,他也跟着走到门口。风雪之夜使人渺茫,一个人消失在其中,将是那么的轻而易举,他还没有开始寻找就意识到他将不可能找到。回过头来,看着杭家的这些女人。她们沉默地看着

他,其中有一个还靠在墙头,显然是为了护住那张古画。她们的神情和动作使他愤怒,他几乎下意识地伸手一抓,一把扯断墙上的另一张。直到跑出大门口,他才想起来,他扯断的正是那张杭得茶临摹

复原的陆羽的《唐陆羽茶器》,但他顾不上那些了,他、杭得茶、白夜,他们坐上了同一辆车,在漫天飞雪之中,在1967年大年初一到来的刹那,直冲杭州西郊上天竺山中。
  发生了不能控制的事件,吴坤从进人上天竺前二楼的禅房开始,就不可扼制地开始发抖。他走到窗前,看到那根挂下去的绳子,它硬邦邦地挂在那里,被冰雪冻成了一根冰柱。那只已经被打掉了门

牙的"死老虎",就是从这里出山的。但山外还会有什么?他探出头去,仰望天竺山中的天空。雪开始小了,山林可怕地沉默,山林披着孝衣,它是在预示谁的消亡?是杨真他们,还是我吴坤?
  赶到这里的人,都分头去搜寻了,连杭得茶带来的人也共同参与了此事。杭得茶是听说爷爷朝九溪方向寻去之后,立刻寻迹而去的,走前还没有忘记过来交代白夜,让她在父亲房中好好地等待,他

一定会带回消息的。她那已经有些失态的神情让他不敢再跟她多说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走到吴坤面前问了一句:"你呢?"
  这是运动开始以来得茶第一次对吴坤产生了侧隐之心,他那不可控制的茫然是他以往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仿佛对寻找杨真并不积极,仿佛已经看透了这场大搜寻之后的结果,他摇摇头,呆呆坐在

椅子上,一言不发。得茶无法再跟他说什么,他自己也已经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掉头走到门口,却发现吴坤跟了出来,在楼梯口拦住他,问:"他还活着吗?"
  得茶盯着无边的黑夜,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身边站着的这个铁青脸的男人是冰冷的,因为一脸的胡子没有刮去,吴坤比他平时的容颜多出了一分狰狞,他看到了他平时没有看到过的那一面:那种

狂怒之下的隐忍,隐忍之下的惶恐,甚至还有惶恐之下的绝望。与他相对的是另一张容颜:杨真先生浮肿的眼皮间射出来的一线光芒,在天竺山的雪夜中喷发出来。杭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原来一

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是那么巨大的,他使另一群人因为他而绝望!因为他使他们无法得逞!他迅速地下了楼梯,不想再见到眼前这被欲望扭曲的面容。
  而他,也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屋中。可以说,直到现在,吴坤才开始了解这个他本来完全可以称之为岳父的男人,直到他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他还没有失去忏悔的机会,直到现在他还不算走得太远,他和她还可以有共同的苦难。这种机会总是瞬息即逝的,要意识到它的一去不复返又几乎是当事人不可能做到的,至少吴坤和白夜都没有这

种自觉。现在他们处在一间屋子中,仇恨和同情像两股大浪不时击打着他们不堪重负的心。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想: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爱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因为她毁了自己?他盯着她

,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他想推开她,他想拥抱她,他需要她,他想永远不再看到这样的容颜。他张开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耳语般地几乎无望地问:"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因为这个男人的气息、因为焦虑、因为已经无法理清的痛苦和愤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这厌恶并不是仅仅针对他吴坤的用p里面始终包括着对自己的厌恶:一种可怕的

对爱欲的厌恶——如果她的肉体里没有爱欲的魔鬼,大难临头之时,她或许还可以对父亲有所慰藉;我不是应该静悄悄地,像那些净杯品茶的女人一样,无声无为地度过艰难时光吗?是什么原因让我把

事情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原因,把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绑到了一起?
  她的厌恶被他看出来了,但他并没有看出她对她自己的厌恶,他只看到她拒绝他的那部分。他从心底里骤然蹿出了巨大的不可扼制的仇恨,仿佛灵魂里的那扇地狱门一下子打开了,他一下子扼住了

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吼道:"说,他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如此凶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夜半天竺寺,轰隆隆地响起了他的咆哮,但很快又归于沉寂,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的怒吼。白夜被他扭过了脸来,现在她不得不正视他——他要干什么?

揪头发?劈耳光?大发雷霆?争吵不休,或者于脆大打出手?或者像他从前一样,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下来痛哭流涕?或者不理睬她,扬长而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甚至连吴坤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他竟然还会有那样一面!他扑到门口,脸的一声,一把关上了门,狠狠地插上。白夜尖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电灯开关

线被吴坤狠狠地一拉弹到半空,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抓住她的腰,一把扔到了床上。从这时开始的一切行为,就都是一个恶棍的行为,一个强暴者的行为。她觉察到了不对,开始尖叫起来,只叫了两声

,便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她的两只手,被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拧在了一起,她能够听到黑夜里她的棉袄扣子噗噗噗地弹扯开的声音,她的挣扎仿佛激起了他的更大的狂暴。她被按在床上的时候,甚至

连鞋子也没有脱掉。他的肉体令人恶心,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有能力分辨出,她遇到的是爱,是欲。还是躁啤。一开始她拼命挣扎,后来她不再反抗,她想,她现在并不是和人在搏斗,因为她面对的

完全已经是一只野兽。
  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取出她嘴里的堵塞物,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强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的咳嗽声,他坐了起来,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吭味吭味的声音。她开了灯,他不再发声,仿佛已经精

疲力竭。他体内那种兽性的狂热冲动已经被发泄掉了,现在,那毒蛇一般啮咬着他的恐惧和绝望总算能够被忍耐住了。他哆哆喀味地穿着大衣,一言不发,直到白夜站起来,走到门口。
  他像是已经恢复了理性,赶快跑上前去顶住了门,问:"你要到哪里去?"
  白夜厌恶地轻轻一喝:"走开!"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朝楼下走去。雪大概正是这个时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凝固住了。大门被打开时发出了清晰的声音,白夜轻轻地往前走着,像

夜半时分的怨魂。雪扑籁籁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后的余泣。雪地里有几条长长的脚印,有的伸向城里,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过那绿袖长舞的茶山琅

法岭,沿着茶树生长的路线,去寻找她的父亲。
  吴坤气急败坏地跟在她后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后,雪地里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窝。现在他混乱的头脑开始清晰起来。他不停地开始说:"你可以提出和我离婚,你对我提出什么都可以,但是你现在

不可以抛头露面,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你必须立刻就隐蔽起来。"
  白夜站住了,惊异地喘了一口气,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茶,怎么他们竟然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吴坤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已经被他说动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两条腿就几乎全部

没到路边的雪层里面去了。他说:"你父亲突然失踪,你突然出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白夜想,是啊,这样神秘的联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父亲不想见我吗?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天色已经在洁光雪片中显出晨海,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够看见夜半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

,伸向远方。她想,哪一条脚印是父亲的呢?
  吴坤也停住了,站在高处,面对群山雪峰、空旷无人的世界,呼吸着凛冽的仿佛接受过洗礼后的空气,在暗暗的生机之中,他活过来了。他说:"白夜,我知道你的处境,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都

知道。可我不怪你,有时候,我欣赏你的离经叛道。可是你现在应该回去。你放心,你想跟我离婚,这并不难,你会很快如愿以偿的。接下去,也许就该是轮到我做阶下囚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朝来时的方向下山,他对那么多人寻找杨真的举动,根本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杨真是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钱塘江畔,六和塔下,杭家三个男人在此会合。最初的脚印就是在这里真正中断的。江边一块大石头上,放着那本三十年代的《资本论)}。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节,江上连那独钓寒

江雪的蓑笠翁也不见了,也许他随江而去,也许他沉人江底,也许他化作了那驾怒潮来去的素车白马的英雄潮神——而那三个男人在此仁立,亦不知是凭吊,是追怀,还是遥祭。他们的面颊上挂着坚硬

的冰水,那是不会流淌下来的男人的泪。
  后来他们捧起了放在大石头上的《资本论》,他们打开了扉页,那上面的暗红的字迹使他们心潮起伏。他们仔细地辨读那行字母时,得茶的心为之大跳大拗起来,这是蘸着血书写下来的: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滔滔钱塘江,正是在此折一大弯,再往东海而去的。那掀起全世界最大浪潮的钱塘江潮,正是在此酝酿而成的。天眼开了,乌云中射出一道强烈而愤怒的光芒,而在雄伟的六和塔与凝重的钱江桥之

下,江水发着青光,那是一种像青铜器一般的色泽,它在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偶尔,从它深处发出了闪闪的白光,瞬息即逝。这三个男人也仿佛不动声色地立在江边,他们也仿佛罩上了江水的青光。
  而那边,那边是已经不再繁华的旧时古都,那有人甚嚣尘上有人呼声屏息的省城,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舞台,那依旧像蜘蛛网般的南方的雨巷间,一扇不起眼的后门悄悄地打开,一对少

男少女从门里猫着腰出来,看着四周无人,这才伸开手打了个哈欠。大雪铺盖的大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一夜窝在半地下的贮藏室中,从事着他们的神圣使命,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此刻他们的手,已经都让油墨沾黑了。他们相互看了看,指着对方的花鼻子脸,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整整一夜,杭得放和谢爱光都是在假山内的贮藏室里度过。他们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已经诞生,静悄悄地叠在假山内煤球筐子后面的小柳条箱里。紧张与危险之后,他们来到了天光下,青春一下子释

放出来,他们开始打起了雪仗,从小门内外冲进打出,嘻嘻哈哈的声音,回响在羊坝头杭家的大杂院里。
  然后,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他们手里捏着雪球,突然站住了。他们回过头去,看见了杭家那些个女人。她们凄楚的容颜令他们吃惊,手里捧着的大雪球,便惶恐而无声地落到地上去了。








 





第19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与革命一样蓬勃发展,它们没有因为去年夏天以来的劫难而垂头丧气,革命的人们与被革命的人们,对它也依然保持着同样亲切的心清,仿佛一切都面临着砸烂,

茶却超越在了砸烂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惊心动魄的风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会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进不了中心,也不具备进人中心的素质。连批斗他的时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时候也一样,往往是痛打别人的

时候陪打。这个整数后面的零数,就在这个春天,被发配到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中,帮着郊区的贫下中农们种田。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方越挑着一担粪,一边在呼陌上行走着,一边还有雅兴看看玉皇山。单位里现在也不再让他研究什么青瓷越瓷了,可他们,主要是那个占了他房间的年轻造反派又不想让他回

来。恰好人家环卫所的环卫工人们要造反,紧急向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呼吁,要一批知识分子的牛鬼蛇神来替他们倒马桶,条件是知识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马桶。这一下子,杭州城里各个有知识分子的

单位就找了一批出国归来的、懂三国外语的、弹钢琴的、动手术刀的、世代书香门第的、教书的、唱歌的,方越和他们一比,知识竟然还不算多,凑合着一起就发配过来。半年之后业务发展,一条龙服

务,干脆让他们把粪便直接送到地头田边去。方越负责的就是这里,杭州城南山脚下。
  天气很好,空气中浮动着游丝,方越干一会儿活,就朝玉皇山仰头望一会儿。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够看到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个神秘的大棋盘。老杭州人都知道这是

南宋时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画沟膛,环布成象,用金黄的油菜花镶嵌成的边,里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儿菜,那可真是长得像碧玉一般的绿。
  八卦田当然也是四旧,小将们也不是没有来造过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实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锤子的买卖,这里可够你挖十天半个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计叫做"背",小将们背一背,

背不过来,就胡乱挖了几个洞,走人了,方越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这才有了一个继续劳动改造的场所。
  方越喜欢这里,杭州城虽三面环山,但唯有南边一带对他最有吸引力,他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官窑的蛛丝马迹。手握粪勺干活时,他不时地放下粪勺,跑到前方被粪浇湿的那块地上,捡起一些

被打湿后发出光亮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水泥,有时候也会是瓷片,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手握粪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种预感,认为陶瓷史上数百年未解的一个谜

——修内司窑窑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这片山间。
  和杭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品茶,他杭方越却是品茶具。但他真正决定把研究瓷器作为自己的一生的选择,还是因为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花木深房帮助义父整理爷爷杭天醉的遗物时产生的

  爷爷的遗物其实已经不多了,在那不多的东西中,一把旧折扇引起了他的兴趣,折扇的一面画着一个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边品茶,天上一轮皓月,但那茶杯明显地就不是紫砂壶。折扇另一面是

一幅字,上书杜流的《奔赋》,全文并不长,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条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农功少修,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刘

。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并不好,这和他几乎没怎么受过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有关,但他明显地就对这段文字表现出浓烈的兴趣。他请嘉和帮他解释这段文字。
  正是这一篇古文让方越进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岳嵩山上,长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结伴而行,到山中去采摘与品尝它们。煮茶的水呢,是

要用山间流淌下来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窑灶,还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来斟茶,这规矩是从公刘那里学来的。这个公刘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领袖,他率领着周族迁居并发展了

农业,开创了周代的历史。这样把茶煮好了之后,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华,就浮在了上面。那时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积雪,灿烂得就如春花一样美丽呢。
  嘉和讲述这一段内容时平平静静,但方越却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茶是可以这样来吃的。他不解地问:"父亲,我不明白,我们喝的茶,颜色应该是绿的啊,怎么杜额却说它是明亮得

像积雪一样的呢?难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吗?"
  嘉和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样地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你自己看书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时着急的模样,才说,"这个也不难,我告诉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

跟我们是不一个吃法的。他们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东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饼,咯,就是现在的砖茶那种紧压茶。等到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把它们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现在中药店里的那种药碾

子的样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层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个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掺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这种品茶弄到后来,就开始斗茶了,看谁

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区孩儿巷里住着的陆游,就是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个陆游,下面还有两句诗,写的就是斗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个分茶,就是斗

茶啊。"
  方越还是好奇,问为什么今天的人不斗茶了呢?父亲的回答让他心服口服,父亲说,喝茶要又简单又好喝才行,因为说到底,这是老百姓的饮料,不是人参白木耳,富贵人家只管掉头翻身玩花样。

比如这样喝茶,喝到宋朝人手里,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来了,但茶农可是苦死了,玩物丧志,国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里,下了一道命令,从此宫廷里不进紧压茶,统

统都进我们现在喝的这种散茶了。所谓唐煮宋点明冲泡,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听到这里,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现在晓得,为什么天目盏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么斗笠形的了。你听我说有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这样白色才衬

得出来。后来喝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茶了,茶要绿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说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机智地闪着光芒,让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长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油滑和卖弄,这孩子是忘忧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啊,是他杭嘉和的亲骨肉。他搂住了方

越的肩,说:"放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到处去走走。"
  方越能说得明白,烧一辈子窑,这个最初的决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产生的吗?那年夏天,义父嘉和带着他游历了一次浙东。他们去了上林湖,那里的原始青瓷片随处可捡;他们沿着曹娥

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发祥地。在余姚,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丹丘子这个名字——汉代余姚人虞洪上山采茶,遇见了一位道士,牵着三头青牛。那个道士把他引到

了瀑布山,对他说,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听说你很会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让你煮一些茶给我尝尝。现在我告诉你,这山里头有大茶,你可以进去采摘。不过你得答应,以后有了多余的茶,

别忘了给我一些。果然,虞洪从此以后就采到了大茶。以后他就用茶对丹丘子进行祭扫。
  他们是在那个名叫河姆渡的村子里喝过了好茶再进山的,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丹丘子。随后他们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场,这就是当年抗战时期吴觉农先生办的抗日茶场啊。方越说:父亲,吴觉农先生就

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亲想了想,却说: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说:我不过是一个比喻,吴觉农先生也是指引你们茶人怎么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样。嘉和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还是不要这样

说更好,要学会不说。
  方越没有在那一次游历中学会不说,这是他遭难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游历中得益亦匪浅,其中曹娥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规模宏大和壮丽辉煌,它那众多雕刻名人书赠的匾额描联,它那

些石柱、衍、梁、轩和石板,还有那千年中国第一字谜的"黄绢幼妇外孙貌臼",给了他强大的冲击力,但他吸纳最多的还是有关越瓷的知识。正是从义父的老朋友们那里,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经避难于

上虞,并在那里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里的小仙坛东汉青瓷窑的瓷片证明了它们已经达到了现代日用瓷器标准,是成熟瓷器的发源地,也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巨大的献身热情正是此时萌生的

,他拒绝了母亲的建议:让他转道香港去美国继承遗产。高三学生抗方越游历归来,心里塞得满满的,关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对表现在越瓷上的美的热爱,以及因为孝女曹娥的刺激而愈加深刻体会到

的对杭家亲人们的热爱,这众多的来自不同角度的爱,促使他向美国发了一封豪情万丈的信之后,就报考了美院的工艺美术系。
  他非常清楚那一次出行的意义,那就是义父的无言教诲。在短短的大学时代,他理清了越瓷发展的脉络:越窑自东汉创瓷,至孙吴、两晋出现了第一次高潮,杜额当年在山中煮茶所用的东巨,应该

就是这时候的越瓷吧。到了南朝和隋代,越瓷面临着第一次的短暂低落。但是不要紧,因为伟大的圣唐时代到了,第二次大发展的时代到了。至于五代吴越国,为了保境安民,把越瓷作为向中原纳贡的

重要特产,因其特殊的历史地位而繁荣,并一直延续到宋代初年。然后,它就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了。
  方越没有在不可遏止面前停止步伐,即使他被划为右派发配到龙泉山中去之后,这种爱也没有结束。他在哥窑弟窑的所在地、当地人称之为大窑的地方一呆多年,那遍地的碎青瓷片使他欣喜若狂。

啊,哥窑,那胎薄质坚、釉层饱满、色泽静穆的哥窑,它的粉青、翠青、灰青和蟹壳青,它的冰裂纹、蟹爪纹、牛毛纹和鱼子纹,它的紫口铁足,是怎样地让他欣喜若狂;还有弟窑,它的滋润的粉青酷

似美玉,它那晶莹的梅子青宛若翡翠,那是陶瓷艺人最高的艺术境界啊,那样的美,难道不是难以企及的吗?
  接着便是官窑了。真是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啊。这世界碎纹艺术釉瓷的鼻祖,让人叹为观止。那独特的胎薄釉厚,那创造性的开片和紫口铁足,那深刻展示宋代哲理的简约的造型和线

条,方越看到这些宝贝,就会眼睛发直。
  和中国许多传统的工艺大师一样,因为心无旁骛,他的技艺在他的那个领域里越来越精深,而对别的事情却越来越隔膜。那种对命运执著的怀疑精神、辨析能力、形而上的思考,原本正是他们抗家

男人的内在精神资质,方越却很少涉及这个领域,因此避开了精神领域里的一个个重大的暗礁。职业给了他另一种狂热。即使是现在,沦落到最底层了,他的脑子转来转去,转到后来,又回到了他的瓷

器上。他呆呆地望着南山出神地想:那修内司窑,到底是在哪一片山林之中呢?
  一个女人扭着屁股向他的方向走来。走走停停,那样子很是古怪。方越能够感觉到她的样子像谁,但他没有往细里想。实际上方越是很喜欢女人的,这仿佛是画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但他确实也已

经好几年没和女人打什么交道了。妻子死后数年,刚刚缓过一口气,准备考虑续弦的问题呢,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出神地看着那女人在春天原野里的身影,女人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的大襟衣衫,下

面是一条差不多颜色的蓝裤子,整个人的样子,就像一只正在向他走来的祭蓝葫芦形瓷瓶。这年头还能看到这样的线条,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正想人非非呢,就见那祭蓝葫芦瓶喊开了:"喂,你是不是

方越,喂,杭方越,杭方越,要死啦,我到处找你,山上都爬过一圈,你快过来,你快过来,你阿爹叫我一定寻着你,啊哟皇天,我总算寻到你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嘉和开始害怕听到来彩的尖嗓子,害怕听到她那高亢的一声:杭家门里——-电话!他知道这样是不公正的,她甚至连一个传递消息的人也算不上,她只能算是一个传递消息

的工具。如果那些消息是不幸的、悲哀的,那和来彩有什么关系呢?
  昨天夜里得放突然打电话来,嘉和心里一惊,就叫叶子去接。电话是得放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故作镇静,说是嘉平爷爷在牛棚门口的大操场扫院子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块飞砖,从墙那头飞

来,不偏不倚,就砸在爷爷后脑勺上,当场就把爷爷给打倒在地。医生看了,要求病人卧床休息。造反派想了想,还是把这个花岗岩脑袋推出去了事。他们心里或许还暗暗赞许那个放暗箭扔飞砖的家伙

,帮他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些天来他们对付这个老家伙可把他们气坏了。
  直到这时候,革命群众才发现杭嘉平这个人很怪:他不是共产党,挨不上党内走资派的边;也不是国民党,挨不上台湾反共老手的边;他甚至连个民主党派都不是,说他和共产党没有同心同德,更

挂不上号;且也没有资产,和资本家没什么关系;他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你又不能说他不革命,因为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十七八岁就开始革命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中所有的进步事情他都参加了,你说该

把这个哪头不落实的老家伙靠到哪里去呢?造反派们总觉得太便宜了他,可再想一个什么整他的办法还有待于研究。正琢磨呢,墙外飞来横祸,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叶子接到这个电话,回到家中,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开始收拾东西,一边说:"迎霜看家,我们先一起去一趟马坡巷,到那里再看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嘉和吃惊地看了一眼妻子,在昏黄

的灯光下,叶子突然一下子挺拔了许多,甚至人也高出了一截。她说话的口气也变了,点石成金般的,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还是嘉平妻子时的神情了。
  在马坡巷,得放已经把爷爷接了回来。从前那两间朝北的小房间,现在成了祖孙两个的栖息地。嘉平躺在得放的小床上,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见他们来了,还摇着手说:"不要慌不要慌,我那

是吓吓他们,找个理由好回家的,那么敲一下哪里就敲出祸水来了。要那么容易出事,我这一年老早死过去一百次了。"
  嘉和坐下来,看着弟弟的脸色说:"还好还好,我倒真给你吓一跳。你先不要动,我们想想,接下去怎么办?"
  两兄弟在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叶子麻利地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铺床,打扫屋子。这是她第一次到嘉平家里来,但她熟门熟路,像个在这里居住过几十年的主妇。她先是到厨房里烧好了开水,喂嘉

平吃药,然后和嘉和一起扶着嘉平回到他的那个小房间。她甚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装上一个窗帘,还有一盏台灯。女人啊,就是生活。三个男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在忙碌,那种心惊肉跳的、手忙脚乱

的哆陵,仿佛意识到灾难太大只有责无旁贷地挑起,竟神奇地消失了。
  嘉平的小床旁放着一张躺椅,叶子点点它说:"谁守夜谁就躺在这里。"
  嘉平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事情,让得放守夜就可以了。"
  嘉和连忙说:"夜是一定要守的,哪怕装装样子也要装的。这次既然回来了,就要想办法不再回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决心很强。
  "那你看谁留下来呢?"叶子问。
  嘉和想了想,其实他出羊坝头门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是他不想那么快地就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他不愿意让嘉平和叶子有任何的尴尬,他要让这件事情做得天经地义,看起来也天经地义。他掏出一

个信封,交给叶子,说:"这个月的工资,你们先拿去用。我想想还是你在这里守好一些,顺便好给他们做一点吃的。我们单位里也是三日两头地找我,他们造反,茶又不造反,生出来要摘,摘下来要评

,评茶的人造反去了,寻来寻去还是寻到我。我到这里来,他们找不到我,也是一个麻烦,你们看呢?"他又露出多年来的语言习惯:征询意见。
  杭家人都知道,当大哥嘉和说"你们看呢" 的时候,也就是说"就这么定了吧"。嘉平没有再说话,看着大哥,眼睛里的神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
  叶子把嘉和送出小门口的时候,正是春风拂面的夜,天上一轮残月,细细弯弯,几粒疏星,粗盐一般,撒在两旁。叶子摸了摸嘉和的袖口,说:"回去添一件衣裳,夜里头凉的。"嘉和笑笑说:"几步

路就到了,别担心。"叶子说:"这倒也是。"她站着不走,嘉和就知道她还有话说,也站着不走。突然叶子叫了一声:"大哥……"就不说下去了。嘉和先是暗暗吃惊,多少年叶子没有这样称呼他了,再一

看叶子还是不说话,就有些急了,说:"你看你你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看你这个人,啊?"叶子什么也没说,突然发出一个久违的声音,嘉和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竟然是一句标准的日语,"谢谢

你"的意思。
  嘉和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叶子是一个日本女人啊,一个日本人啊。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把这一条彻底忘记了。在他的眼里,叶子已经是一个杭州弄堂里的标准的江南女人了。他轻轻地抬起

手来,擦着叶子的眼泪,说:"你要做的事情都是我要做的,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也是一个人。你懂不懂?啊,我的话你要往心里头去,你要相信我。"
  但是杭嘉和并没有能够很快实现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听到了来彩的尖嗓子:杭家门里——电话——她的声音简直像利剑一般直插进他的胸膛,他害怕这不祥的声音,预感到不幸比不幸

降临还要使人感到不幸。迎霜看到爷爷呆呆的神情,吓得自己先就打了一个寒战,问:"爷爷,你怎么啦?"
  嘉和首先就想到,会不会嘉平出什么意外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迎霜,你去帮爷爷接个电话好不好?"
  迎霜放下正在吃的泡饭,就朝巷口跑去。嘉和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也跟着跑了出去,三步两步就超过了迎霜。电话却出人意料之外,那一头也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叶子,却是个

长途电话,是得茶的养母茶女打来的电话,说方越的儿子杭窑,作为反革命被抓起来了。
  一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嘉和眼前几乎一团焰火爆炸,他立刻想会不会弄错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弄清楚,你说谁反革命?窑窑,他几岁?"
  那边的声音显然已经急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说:"窑窑八岁了,不算小了,我们这里还有六岁的反革命呢!你快想想办法怎么弄吧。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不牵连你们已经算天保佑了,你快

想想办法吧。"
   嘉和连忙又安慰她。
  原来杭窑从龙泉山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烧制好的胸像,一直就放在壁龛里,也没有人去问过那是谁。谁知前天一个邻居来串门偏偏就看到了,也是多嘴问了一句那是谁啊,正在打弹子玩的窑窑

神秘地笑了,说:"那是谁你还看不出来啊。"
  "那到底是谁啊?"那人好奇,又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怎么连毛主席也不认识了?"
  那人还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笑得肚子真叫痛。原来这尊像,不点破,谁也不知道那是谁,一旦点破了,越看越像毛主席。这个漫画般的毛主席胸像把那邻居笑得直在地上打滚,一边喘着气问

:"这是……哎呀谁让……你那么……我的妈呀……让你做出……来的啊?"
  窑窑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呀,大人烧窑的时候,我自己捏了一个毛主席,我自己把他烧出来的啊。"
  小小的村子并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不少参观毛主席胸像的人,一个个捧着肚子笑回去,再作宣传。终于,公社的民兵们来了,造反派也来了,看了胸像,铁证如山,背起窑窑就跑,立刻就扔进拘留

所。像他那样的小难友,还真不少呢。县里也不知道该把这些个小反革命怎么处理,往省里一请示,过几天就送到杭州来等待发落。
  杭嘉和一下子头脑清醒过来,说:"你别急,我今天就赶到,你等着,叫窑窑别慌,爷爷今天就到。别的事情我到了再说。"
  放下电话机,见身边正好无人,他拱起双手,对来彩作了一揖,说:"来嫂子,家里出天大的事情了,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忙,帮我立刻找到方越,只说一句话,万一有人问他儿子的事情,让他说,

他儿子做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他一连说了四个拜托,把来彩的眼泪都拜托出来了。二话不说,托人代管了电话亭,就直奔南山而去。
  这头嘉和回到家中,又对迎霜说:"奶奶不在,你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就是一家之主。现在到你爷爷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到窑窑那里去一趟,去去就来,叫他们别着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布朗叔

叔。我现在要先去得茶哥哥那里一趟,他还有要紧事情做呢。大爷爷讲的话,一句也不要对外人说,听到了没有?"
  迎霜连连点头,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爷爷已经奔出门去,他走得那个快啊,无声地,就像风从水上飘过去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
  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到茶院公社的最后一站路,是划着乌篷船赶去的。日子仿佛偏偏要和时局对着干,革命形势发展得越快,生活就越过得一成不变,同样的茅草房,同样的小石桥,同样的牛耕田

,同样的小木船,不同的只是越发破旧罢了。船儿慢悠悠,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心急如焚,眼看着小船驶过通向烈士墓的小路——当地政府在茶园内专门修了一个烈士墓,隔着茶园新抽的茶芽枝条,还能

够看到拱起的青家,祖孙两个相互对了一眼,嘉和说:"等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扫墓吧。"
  窑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只当杭州爷爷接他回杭州,能够看到爸爸了,心里一下子就欢喜得把小反革命这件事情也给忘记掉了。在茶园里对着烈士墓鞠了一躬,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捉蝴蝶,撩精蜒,

又去采了那嫩茶叶塞进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茶叶好摘了,茶叶好摘了。
  嘉和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里捧着的这个牛皮纸袋上,刚才那个治保干部专门交给他的。当时他已经背着窑窑走出那个临时的拘留所了,治保干部突然捧着这么个牛皮纸口袋冲了上来,他示意

让窑窑先下来,然后把牛皮纸袋交给嘉和,一边说捧好捧好。嘉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刚要问突然明白了,把口袋捧在手里就朝那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嘉和看孙子开心地跑远了,猛然把那扎紧的纸袋往

青石碑上一砸,里面的东西立刻就碎了,滑到了碑脚下。得茶先是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赶快上前一步,想把纸袋里的陶片倒出来碾碎,被爷爷一把抢过,说要到河边洗手。得茶不由分说地取过纸袋

就往墓后面的那条通小河的石阶走去。石阶边正好没人,得茶借着洗手,就把那纸袋里的碎陶片全都撒向了河中心,刹那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茶并没有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他也想使自己焦虑的心清有所缓解。有许多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说,有些事情还非常大。两个月来杭城出现了一些内容非常出格的传

单,表面上看是针对血统论的,而有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矛头,那文笔不由得就让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从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谢爱光,这是他第一

次看到这个姑娘。她看到他时明显地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紧张与不安。他们手上都有油墨,他看着他们期期文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时他就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他们谈一次。

此刻,站在这宁静的小河旁,这种心情更加急迫了。
  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爷爷。祖孙两个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往年清明,总会有一些学校机关到这里来献上些花圈的,也许因为今年革命要紧,没有花圈了。作为烈士家

属,嘉和觉得很正常,去年夏大以来,有不少墓还被人挖了呢。像杭忆和楚卿这样验明正身之后还是革命烈士,还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嘉和已经很欣慰了。他这么想着,一边摘了一些抽得特别高

的嫩茶技,做了个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孙两个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对话。
  "听说吴坤已经出来的事情吗?"
  得茶的手指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父亲在石碑上的名字,一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姑姑告诉你的吧。"
  嘉和摇摇头说:"吴坤来找过我了。"
  这才真正让得茶吃了一惊,细长眼睛都瞪圆了,盯着爷爷,嘴微微张着。吴坤是杨真失踪之后立即就被隔离审查的,白夜心力交瘁,从天竺山下来就住进了医院,出院那天做常规检查,连她本人在

内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怀孕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一开始谁也不敢告诉得茶。这个消息最后还是由白夜自己告诉得茶。
  事情并不像杭家女人们想像的那么严重,得茶面色惨白,但神情始终保持着镇静,他冷静地问,接下去她有什么打算。白夜说,在她回北方的时候,吴坤已经把她的户口转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

起到龙井山中去教书。得茶想了想,说这是个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顾她,大家都放心。白夜又说,她不想再见到他了,无论是他,还是吴坤,她都不再想见到了。
  得茶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但额角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耳边嗡嗡地响着,嘴却机械地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

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进山了,以后我也可能会越来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他说不下去了,便要去开门,手捏着门把好几次打滑,白夜站起来给他开了门。他笑着

,她也笑着,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视。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来,眼镜片模糊着,他几乎是摸出门去的。他和她都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对得茶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血淋淋的话题——一位与他

有深厚关系的老人消失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生命却开始萌发,而他们都是通过她向他展示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痛苦就在这样的隐秘的持续不断的心灵拷问中打成了死结。
  嘉和看出了孙子的惊异,但他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和得茶在一起说说话了。杨真的失踪事件,给了吴坤派沉重打击,反过来说,当然也就给了杭派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不管得茶愿不愿意再招兵买马,扩展队伍,反正他已经被推上了那个位置。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遥派,那几乎是个幻想。仅仅大半年时间,他和吴坤的位置就奇迹般地换了个个儿。严格意义上说甚至还

不能说是换个儿,得茶杀出来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群众,而吴坤打下去之后却真正成了一个楚国。
  这正是嘉和日夜担心的地方:孙子越来越离开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眼看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来,这种粗糙甚至能够从体内渗透出来,显现在表皮上。他讲话的声音,

他的动作举止,甚至他的眼神,都变得非常洗练明快。偶尔回家,喝着粗茶,他的声音也开始喝得很响。这十来年他们杭家平日里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细了,正是他们还能够保留下来的不多的生

活方式之一。现在,这种样式开始从得茶身上退去了。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说:"吴坤放出来了,听说审查结果他没什么问题,这事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喜欢吴坤这个人,说实话我第一次

见到他就心里没底,可你对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欢。"
  得茶张了张嘴又闭上,他不打算也无法和爷爷解释什么。爷爷继续说着他其实并不想听到的信息:"吴坤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去过白夜那里,她怀孕了,他向我打听,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得茶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一直按在墓碑上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问:"难道你也以为是我?"
  嘉和看着孙子,孙子突然闭上了眼睛,然后,眼泪细细地从镜片后面流下来。他几乎已经记不得孙子什么时候流过眼泪了,这使他难过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此时,隔着摇曳不停的茶叶新梢,他看到

了远远驶来的囚车,他还看见窑窑在欢呼跳跃,一边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他摇了摇头,说:"好了,不提这个事情了……"
  上了囚车的窑窑快活得简直就像一只嗡嗡乱飞的大蜜蜂,他高兴死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坐汽车的滋味。囚车里很暗,两个小窗子用铁栅栏框死了,外面的春光就像拉洋片似地从他的小眼睛

面前拉过。他把脸贴在铁栏杆上,一会儿冲到这头,一会儿冲到那头,目光贪婪地望着外面广大的天空和田野,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叫道,鸟儿啊鸟儿啊,飞啊飞——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

这一切都是爷爷给他带来的,扑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把小脸贴在爷爷的膝盖上,问:"爷爷,我们是不是真的去杭州,是不是真的去杭州,爷爷?"
  嘉和靠在囚车的角落里,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孙子,由着他一会儿冲过来一会儿拉开去。得茶坐到前面去了,嘉和坚持要坐在后面陪这个最小的孙子。窑窑远远说不上脱离灾难,一到杭州,他就要被

关进由孔庙改造成的临时拘留所。要把窑窑真正弄出来,还有一番周折。嘉和想,要是现在能够由我来代孩子坐牢,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是的,如果现在上苍能够帮助他杭嘉和实现一个最大的

愿望,那么这个愿望就是代孙子坐牢。
  窑窑一直贪婪地盯着窗外,两个小时之后,路边的房子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杭州到了,杭州就要到了!








 





第20章

  杭得茶在杭嘉湖平原父母亲烈士墓前,那条平静的小河旁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杭家又一个青年陷入了这场革命的政治险境。
  这一天傍晚,对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后一个安详之夜了,因为那一天他是与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为评茶师的助手,进人厂部的评茶室。茶叶并不好,连小布朗这样对龙井绿茶没

有什么特别研究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级上下。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大干快上,已经使茶叶产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却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减少优质龙井茶为代价

的。布朗想,怎么他在茶厂里,却总是看不到小撮着伯伯悄悄塞给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两二两的,远胜过这里堆放的一麻袋两麻袋。刚到杭州时布朗对龙井绿茶一无所知,现

在凭眼力就能分出好坏来了。但比起大舅来他依然属于茶盲。在他看来,那精美的龙井茶就是谢爱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采茶了。
  尽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干茶,嗅、摸、开汤,看色、闻香、细品那一系列评品的过程。干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着一个水壶绕来绕去地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评茶师一本正经地品

论月B些评茶的人们刚才还在会场里互相指着鼻子大辩论,对骂,有的低着头挨斗,有的揪着对方的衣领给他来喷气式,这一会却都穿上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头看,一起压着杯盖

晃荡晃荡摇出那香气来闻,一起含着那茶水在嘴里,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样发出一种只有评茶师才会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说:七级吧,我看七级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资派啊,历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都会那么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间小小摇晃一下。那一霎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设和劳作

的日常岁月。要不是小布朗这时候出去冲开水,看到门口墙根上靠着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着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场批斗会还在等着他们呢。
  小布朗很喜欢这种庄严的劳动,实际上他依然是一个勤杂工,但他觉得这活儿很有权威性。他手里提着个水壶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总算找到了一种正在干正事的感觉,和铲煤球到底不一样。就那

么出出进进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兴趣盎然。就在他最后一次走出工作间取水的时候,他拎着水壶的手僵住了,落日的余晖中,他看到了那个小兔子一样担惊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树阴底下,半个身

子从树后探出来,看见他就一个劲地招手,却不走过来。他着了魔似地拎着个水壶就朝她走去,屋子里的人叫着:水呢,水怎么还不来?他就根本听不见了。
  谢爱光本来是应该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脚一拐,却找到了杭布朗,骤然发生的事件把她吓坏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进行宣传工作。他们散发的关于出身论思考的传单,已经在杭州城

里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浪。这些文章大都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在本质上是拥护革命的,只是对革命中发生的种种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见解。一开始他们也可以不必做得那么隐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欢

目前这种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状态。后来他们才开始发现他们的地下状态是绝对必要的了,因为专政机关已经开始追查这些宣传品,甚至被列人了反动传单,予以查禁。杭得放怎么可能被一个查禁就吓倒

了呢,他们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动。他们窝在假山内的地下室里,像两只醒鼠在烛光下互相鼓励,他握着她的手,双眼炯炯有神,问:"你害怕吗?"
  谢爱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钢铁般的光泽,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
  是的,只要和这位眉间一粒红盛的美少年在一起,谢爱光就无所畏惧。然而一旦离开他,她就胆战心惊,她就又变成当初那个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看来杭得放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

以每次外出发传单,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唯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爷爷的意外事故拖住了。原本他们说定了到农业大学去散发张贴传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吴坤派重新崛起,在农大召开誓师

大会。吴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论的坚定维护者,得放就专门针对他本人的出身写了一篇文章,来说明这个观点的谬误。他用的完全是反洁的口气,把吴坤的脚底板一直挖到他叔伯爷爷吴升那里,最后反

问:照吴派"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那吴坤本人不就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吗?我们不妨问一问他本人,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大混蛋吗?如果他有勇气承认,那么他的追随者也愿意追随一个大混

蛋去做小棍蛋吗?如果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做小混蛋,那么,所谓的革命造反的吴派组织,不就是一个混蛋组织吗?而一个混蛋组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革命者的组织呢?怎么配在这样风云际会的革命时

代粉墨登场呢?
  这份传单,只有交给谢爱光去单独完成了。她答应得也很豪迈,让得放放下心来。但问题是她一到现场就抓瞎了,绕来绕去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绕到了女厕所里。一到那里

她才发现什么叫冤家路窄,整一个房子里竟然就让她碰上了赵争争一个人。赵争争并不认识她,而谢爱光却听到她的名字都会谈虎色变。可以说吴坤的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赵争争的一大半功劳,吴坤

对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气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都仿佛在喷火。谢爱光偷偷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边系裤子一边就往外走,走出门口几分钟之后才清醒过来

,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她把那只放传单的绣有"为人民服务" 的军包,丢在厕所里了。她刚要回头去取,就见赵争争从厕所里出来,肩上就挎着那只包。爱光闪到树后,心尖子拎到了喉咙口,是去向

她要,还是躲开?她思想激烈地斗争,手心额角全是汗,脑袋里一片空白。再缓过神来,赵争争已经走回了她那个革命斗争的大本营。谢爱光几乎要虚脱了,怎么办?她几乎是失神地、下意识地走到了

小布朗的茶厂,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之后,她一屁股坐在树下,就站不起来了。
  小布朗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爱光了,他可不能看到女孩子遭这样的罪,胸脯一拍,说:"什么鸟事把你难成这样?看你布朗哥哥给你跑一趟,立马摆平。"话毕,拖过大舅给他买的自行车,一把拎起

那爱光,把她架到后座上坐好,暖的一声,就飞出茶厂。他身上还穿着工作用的白大褂,脸上甚至还戴着个大白口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医生呢。
  这一路上杭布朗是又拍胸脯又说大话,也没见他歇了嘴,不一会儿就到了农大的校址华家池。进了校门,先让那谢爱光去探探风,然后再作打算。谁知没过几分钟爱光就慌慌张张回来,轻声道:"赵

争争她又上厕所,一会儿就出来,咯咯咯,就在那前面,就在那前面,树林子后面,那条路很偏僻的,啊,她出来了,一个人。她出来了,背上那个包就是我的,她干什么老往厕所跑,她是不是想逮我

!"一边说着就一边往外跑,直怕那赵争争眼尖看到她。
  应该说这时候的杭布朗要干什么,心里是很盲目的,今天横空里杀出一个谢爱光,把多情的布朗心搅乱了。也是忙中生乱,他横冲直撞地驶向赵争争,偏偏那自行车的刹车突然失灵,布朗是想擦过

赵争争身边时来一个海底捞月,抢过此包就跑的,谁知绕过树林子,真擦过赵争争身边时非但没刹住车,还把那刚想转身的赵争争撞了一个四仰八叉。华家池因为大,本来人就不多,这条通向厕所的小

路此刻更是没有~个人。布朗捡起那包就往回骑,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骑出大门口见着了爱光,远远地就把那包往她身上一扔,爱光惊讶地问:"成了吗?"布朗一挥手说:"走你的吧。"顺手就把白

大褂和口罩、帽子脱下一起扔了过去。爱光也不敢再恋战,峻的一下也就跑得看不见了,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也就那么三五分钟。
  布朗本来可以回去干他的活了,但他扶着自行车,心里却有些前咕,因为他的本意是抢包可不是撞个姑娘。这个动作做得不规范,让布朗心里也不踏实。他是个胆子大到天边去的人,又有好奇心,

就想着偷偷回去看一看。重新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我的大,那姑娘还躺在地上。布朗这一下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冲过去就抱起那姑娘,大声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有人倒在这里啦。
  其实厕所离吴坤他们的会议室并不远,只是当中隔着林子,听到人喊,出来一看就乱了,赶紧张罗着把赵争争往车上送。赵争争看来是腿折了,头脑清醒过来,对吴坤说书包被抢。吴坤一听这才急

了,一把抓住布朗的胸间有没有看到人抢军包。布朗横抱着这个被他撞倒的姑娘,一时愣了,说不出话。他生来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而且五分钟前他刚刚作过案,同时要他编谎话他还一时编不过来

。倒是那赵争争还算头脑清楚,说:"我刮到一眼,那人是穿件白大褂的,刚刚走,这个人就过来了。"
  吴坤盯着赵争争,脸上做出心痛的样子,心里气得破口大骂,这叠传单他已经看到了,当时就想叫人送回去封好。偏这个赵争争多事,要在厕所附近再候一候,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心里这么想,

嘴里却焦急万分地说;"快快,快送医院!"
  布朗因为抱着赵争争,一时就放不下来了,只好跟着他们那一伙上了他们的车。真是荒唐,他原本是要上另一辆车的啊,一切都乱了!
  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了,得放正要送爷爷去医院,就见一头雾水的谢爱光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吃惊地把她拉到门后,问:"你怎么啦,这些传单没发出去吗?"他一把接过了那只装在另一只旅行包里

的黄军包,紧紧模在手里。
  谢爱光几乎就说不出话来了,使劲睁开眼睛,才吐出那么几个字:"我在外面呆了一夜,没敢回家……"
  得放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好,赶快又细问过程,等谢爱光终于说完之后,才又问:"那么我的布朗叔呢?"
  谢爱光无力地晃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昨夜我一直在他家门口等到十一点,他会不会被他们抓走了?"
  得放想了想,让爱光等着,拎着那包就回到房间里。爸爸杭汉也是昨天夜里赶到的。看着奶奶和爸爸,得放抓了抓头皮,说有要紧事情,一定要现在跑一趟。奶奶心疼孙子,说;"放放,这些天你都

在干什么,你看你瘦得多么厉害,你有心事要和家里人说啊。"
  嘉平斜靠在床上,摇摇手说:"去吧去吧,自己当心就是了。"
  得放正要走,想了想,把那只包塞在床底下,说:"这是我的东西,可别和任何人说。"
  叶子看着变得沉默寡言的孙子,又说:"放放,可不能到外面再去闯祸啊。"
  得放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一声不响站在旁边的父亲,鼻子一酸,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他得赶快找到布朗叔叔。把他也拉到他们的行动中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不能责

怪谢爱光,看她一夜惊魂未定流浪在外的样子,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杭家年轻人里头,仿佛再没有人像布朗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了。他带着山林和岩石的气息,来到这个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里一站,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吴坤他们一群人把赵争争往医院里一塞,就紧急布置搜寻传单的制造者去了。他刚从审查中解脱出来,急于需要制造一些事件来证实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抢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着,正

好可以体现一下他的能力。赵争争的父亲到医院看了看女儿,没有多少安慰,还责备了她一顿,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红卫兵,不是说倒就倒的。可是等围着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志从衷来,摸着上

了夹板的断腿大哭起来。
  把她亲自抱到医院里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谁也没看出他是罪魁祸首。可是看人一个个走了,竟然没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为她张罗,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后来护士终于来了,他想

他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却哭了起来。女人的眼泪,在布朗看来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像男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姑娘哭了,布朗心乱如麻,深深自责。幸亏他这点头脑还是有的,还没有发展到当场忏

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这时让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么女红卫兵,女造反派,只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头捂脸在哭,布朗心族摇动,老毛病又犯,阶级立场派性立场,统统灰飞烟

灭。他就上去,两只手一起上,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脑勺,轻声轻气地说:"好姑娘,别哭,好姑娘别哭,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不管你的。"
  赵争争除了那天夜里和吴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属于激烈运动——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领略过这样温柔的动作。布朗又因为不怎么会说杭州方言,与人交谈,多用在学校学

的国语,这倒反而给他平添一分文明。这个都市里的堂吉河德的肢体动作狠狠地吓了赵争争一跳。女强人猛然抬头,大叫一声:"流氓,你想干什么广'
  这一声流氓,可算是当头一棒,把布朗给当场打醒了。这是他在杭州城里第三次享受这种殊荣,而前两次"流氓"之后的下场,想起来还都让布朗他不寒而栗。他神经质似地跳了起来,连一声再见都

来不及说,一下子就蹦到门口,刚要开溜,听那女人又一声厉喊:"站住,你是谁,哎哟,你给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断了的腿被拉了起来,痛得她直抽凉气。布朗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头

回过来说:"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都是赵争争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话,赵争争的声音也低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说:"你过来,你别走,我想起你来了。"
  这一坐就坐住了。赵争争腿疼,寂寞,睡也睡不着,又不时地想动弹,拉住杭家那帅小伙子布朗就不让他走了。也是布朗被那一声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经,当赵争争问他姓什么的时候,他没说他姓杭

,他说他姓罗。赵争争就小罗小罗地叫个不停起来:小罗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经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新上任的小罗心里却有点发毛,他没想过要把她护送到底,他只想把

她护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义尽。人生要紧关头,不是一步两步,实际上只差半步。刚才只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门之外,和这女红卫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着夜色降临,他对小

赵说他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小赵嗲声嗲气地哭着说: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里他们肯定要开半夜的会,不到十二点钟他们不会有人来看我,你得等到他们来后才能走。这种口气,打死赵

争争也不可能对吴坤说。在吴坤面前发嗲,就好像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越剧腔进行大批判发言,死活对不上号的。但这个小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和他们平常对话的人一点关系也

没有。小赵看出来了,她和他不是一个阶层的,果然,他是工人阶级。阶层越不一样,交往起来越轻松,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再说赵争争跌断了腿,抢去了包,刺激不小,吴坤对她,又比对

那阿乡采茶还一本正经,况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岂有此理。赵争争和翁采茶,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种性格的人,但从心乱如麻这一点来看,却是殊途同归。也是火山总要喷发,借此突然事故

,赵争争心火乱蹿,忙中出恍怎,看来是把稻草当黄金,把小罗当吴坤来依靠了。总之,种种因素使赵争争一把抓住布朗不放。春暮时分,豆象年华,革命激情,受伤的心灵,得不到的爱情,难以出口

的欲望,加上那个歇斯底里的狂热,乖戾的扭曲的个性,浓缩成一团火,曾经一茶炊砸死陈揖怀的女学生,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欢姑娘,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不正常的狂热弄借了。他不能不对姑娘的恳求作出积极的反应,但他心里直犯前咕,不知道他那么一求就应的态度对不对。另外,姑娘那种明显的依赖也让他

觉得不太正常。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啊。他再一次想解释他为什么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听。姑娘说:什么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资产阶级的一套。你

别去茶厂了,给我当助手吧。布朗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评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丢了。赵争争笑了起来,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拍冷气,说你呀你呀,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让

你给我们总部开车怎么样,我们这里刚到了辆吉普车,差个司机,你来,我让你来,没人敢不答应的。小赵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移情、这种对爱情的渴望、这种心理学家

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状态,怎么能让布朗搞得清楚呢。他本是胆大的小伙子,但这断了腿的姑娘的感情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他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总算此时救兵到了,吴坤重新走了进来

,赵争争这才放了布朗一码。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车还在华家池,只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车。正是满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马路两边围墙上的长长的大字报,他听到有人在扯大字报的声音。那是

穷人的声音,穷人们的一种新的冒险的谋生方式,像老鼠一样昼伏夜行,撕了大字报再卖到废品站去,小布朗听着撕纸张的级赛寨奉的声音,看着法国梧桐树上新生的绿蝴蝶般的新叶,突然想念起刚才

的姑娘。她的眼泪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发嗲虽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热情虽然有些神经兮兮,她的状态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那毕竟是冲着他来的啊。为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我救了她

,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现了。布朗心里有些发痒,自以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昏头昏脑,但总算还能认出自己的自行车,他骑上车子,横冲直撞,看着天上一轮明月,街上已空无一人,

横河边绣球花开得密密匝匝,一大团一大团地在阴影中四进凸出,一阵揪心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他太想念远方那茶树下的父老乡亲了。鼻腔有一些发酸,嗓子有一些发痒,一声山歌就响彻了江

南静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为什么,他吼得那么响,竟然没有联防队来喝令他不准唱黄色歌曲,也没有社会治安指挥部来捉拿他扰乱社会秩序。郊外的夜,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旧美丽静描,但有

人正在密谋,有人正在流泪,有人刚刚被噩梦吓醒,有人却已经死去。他不知道,那个名叫谢爱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家门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几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

信心了。
  得放听了爱光的话后匆匆离去,叶子就要张罗着带嘉平上医院。嘉平却不想去,说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点头晕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再说医院里现在看病也讲成分了,要自报

家门,牛鬼蛇神给不给看病,还要看医生的心情。要是真不给看,还不是加一层气,本来没什么病,反倒添出病来了。
  嘉平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是头脑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样子,叶子一听就没了主意,被杭汉一个眼色唤了出来,悄悄地对母亲说:"这种事情一定不能放松,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被打了一下,开

始那几天术知木党,后来不对了,越来越糊涂,现在变成傻瓜了。"
  叶子一听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两个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时,叶子一声也不响,还是杭汉说:"爸,趁我现在在身边,陪你去医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医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

。你想想你是以受伤的名义送回来的,现在医院里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说你没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听了此言,微微回过头来问叶子:"你说呢?"
  叶子突然一阵心酸,这种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轻轻地仿佛淡漠地说:"随你。"嘉平怎么会不从这句话里读出无限的怨喷呢,他说:"那就去吧。"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叶子笑了,她的小

薄耳朵现在皱起了花边,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刚落,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开始为怎么样把嘉平送到医院里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脑袋不好抬起来,必须躺着,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为嘉平备车啊。杭汉走到门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

街小巷里连辆三轮车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辆垃圾车停着,车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饭,听了杭汉的发问才说:"今天杭州城里,除了大板车和垃圾车,还会有什么三轮车,统统都到少年宫开

大会去了。"杭汉大半年关在郊外,听了三轮车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觉稀奇,那吃泡饭的说:"你当只有'杭丝联''杭钢'是工人,人家踏儿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这辆车子为啥干干净净

搁在这里,我们环卫工人也要造反上街游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轮的工人踏儿哥,今天是踏儿哥们的盛大节日,看来找三轮车的念头可以休矣。杭汉看着那辆干净的垃圾车,突然心里一动,说:"师傅师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约医院又远,在洪春

桥呢,一时也弄不到车,这辆垃圾车能不能借我们用一用?师傅帮帮忙好不好?"
  那环卫工人倒也还算仗义,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们杭家门里人,我们这条巷子也都晓得的,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们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好了好了,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我这辆车昨天刚刚发

下来,用了一天,昨日夜里我用井水刚刚冲过,你看看,是不是跟没用过一样的?"
  杭汉一听算是明白过来了,悄悄就塞过去两块钱,那人却不好意思了,说不要那么多的,一块就够了,又叫他们快去快回,"你当我就不担风险啊,我也担风险啊,人家问起来,这老头子怎么坐到垃

圾车里,谁给他的车,我怎么说——"他还在那里剔着牙齿说个没完,杭汉却拉起垃圾车就往家门口跑了。
  这母子两个用废纸铺好了车,把最后那块板子和上面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车里放了一张竹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来。往竹榻上那么一靠,嘉平笑了起来,说:"没想到老都老了,还出一

把风头。"母子两个都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嘉平有气无力地说:"人家盖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车里呢,去年夏天轮到他游街时,杭州城里万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戏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

是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杭汉听父亲那么说话,心里难受,放下车把手说:"要不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嘉平连连摇手说:"你这个孩子,羊坝头里住住,连玩笑也不会开了,坐垃圾车不是很好?再说三轮车工人革命也是有传统的。二十年代三轮车工人就造过好几次反的,不过那时候他们是想当踏儿哥

,要革公共汽车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质两样的。"话说到这里,他还精神着呢,突然头一歪,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吓得叶子、杭汉两个扑上去抱着他直问哪里疼哪里疼,他也不回答,只是叫

个不停,当下叶于的眼泪就吓了出来,突然嘉平睁开了~只眼睛,斜看了旁边一眼,接着两只眼睛都睁开,面部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叶子捂着胸说:"哎哟阿弥陀佛,你刚才是怎么啦?"
  嘉平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让她把耳朵凑过来说:"住在我们家院子里的两个造反派刚刚出门,现在他们会到单位里去说,我的病有多重了,连老脸都不要,垃圾车都肯坐了,我是装给他们

看的啊。"他海海海地笑了起来,叶子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说了一声,看你这死样,吓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杭汉一看父母的样子,心里也就轻松了很多。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

人迷恋父亲的原因了。
  三个人上了路,果然招待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红柳绿的四月天,人们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顺便地观光。有不少人其实是观光顺便着革命。去医院的路上要路过湖滨,还要沿里西湖走,不

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车后看西洋景。杭汉在前面埋头拉车,倒也心无旁骛,嘉平闭着双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见为净,唯有那叶子,在后面扶着车,照顾着嘉平,还要受许多眼睛的盘问,心里便有些慌。她

自1949年之后就没有出来工作过,平时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张罗,她几乎没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了。这一次大庭广众之下步行穿过半个西湖,她就有点手脚眼光没处放的感觉。路过少年宫——从前

的昭庆寺时,见那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到处都是三轮车,车夫们到这里来聚会游行。那些站在会场边缘的人,看着他们杭家人这奇怪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叶子听得心慌起来。嘉平闭着眼睛说:"

别怕,都当他们死过去了。"可叶子还是怕,低声地说:"他们会不会来拦我们的车?"这话还真是给她说着了,就见一个踏儿哥恶作剧地拦住他们的车说:"给我停了,交代,什么成分?"
  杭汉被这些人一拦,只得停住,回头看看叶子,叶子突然镇静下来,说:"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里哪里还找得着一辆三轮车,都到这里来开大会了,有这辆垃圾车还算我们运气。我们是城市贫民,

老头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这副样子,快点放开,一口气上不来我们找到你不放,还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听连忙放开,众人复又大笑,杭汉拉起车迈开大步就往前飞,叶子跟在后面一溜地小跑,那样子肯定是又紧张又滑稽的,嘉平就睁开一只眼睛,瞄靶子一样地朝后看着,一边夸奖着叶子说:"

还行,应答得好,到底还是杭家门里的女人。" 叶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冤家,前世修来的苦,一辈子都在为你这种人担惊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皱着眉头,脑袋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叶子

又担心,叫着杭汉慢一点慢一点,一面又去扶嘉平的头问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叶子吓了一跳,只怕儿子听见,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默默地走着,朝旁边看,那是断桥啊,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她摇摇头,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宫和北山路不过相隔半里,但一拐进北山路,左边是白堤和西湖,右边是葛岭宝石山,人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边水面,已有荷叶浮起,上有晶莹露珠。叶子就记得嘉和曾告

诉过她,湖边植荷,乃是杭人对白乐天的纪念,《西湖梦寻》中所谓"亭临西湖,多种青莲,以像公之洁白",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叶子的心就紧了起来。
  快到从前镜湖厅的地方,嘉平叫杭汉先把车子停下来,这里人已经不多了,一般游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对而言,此处倒是一个僻静地。今日天气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这才是苏东坡的"水光做潍

晴方好" 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说:"就当我们踏青吧。"
  叶子摇着头,心里想,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心赏风月,却不把这话说出来。
  嘉平看出叶子的心事了,却举起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说:"叶子,你看放鹤亭还在呢,我倒一直担心它也被砸了。"
  这时杭汉也放下车把说:"不能把什么都砸了吧,人家总要来玩,西湖毕竟还是天堂嘛二'说完这句话,却见二老都不应答,回头一看,父母眼中都湿滚涌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杭汉也就想到

了蕉风,心里面一阵阵地刺痛,就蹲了下来,说不出一句话。却听到父亲说:"可惜大哥今日不在。"又听母亲说:"也没有藕粉莲子羹了。"这话例如打哑谜一般,让杭汉这样实在的人也生出许多玄想,

他抬起头来看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西湖博览会,看到了那顶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鹤亭的木桥。三个人问声不响呆了一会儿,就见头上柳条儿飘飘摇摇,像一把把绿头发,荡来荡去,绿枝下有红白桃花

瓣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二十分钟前他们还在一种甚嚣尘上的世界里呢,此地却照样一片落英缤纷。呆在这样的湖边,他们三个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从某一个时间隧道里突然钻出来似

的,杭汉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了那辆垃圾车,这辆车子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直到过了岳坟,他们的话才重新多了起来。想是因为一路上杭汉话少,又怕他触景生情,想念蕉风,就另找一个话题,问他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问题之外,有没有进行别的科研活动?比如,

你们的那个龙井43号,实验有没有停下来啊?
  说到茶事,杭汉这才像是触到了哪根筋一样地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头问父亲,你怎么也知道龙井43号啊?嘉平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抗战期间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么有性繁殖无性繁殖,都是

吴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现在也和我一起倒运了。我记得龙井43是六①年开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无性繁殖系啊?
  杭汉连连说我正在做这个课题呢,反正这种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记性真是好,这种专业的问题,我本来以为只有伯父这样的人才能够问得出来,没想到你也知道。龙井43当然是无性

繁殖的。妈妈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过种子来完成的。因为异花授粉,所以遗传基因不好,跟鲁迅先生的那个九斤老太说的那样,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无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树的营养器官,暗,就是

利用叶啊,茎啊,根芽啊,来培育成一株茶树,这个原理嘛,就是细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这个太复杂,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迎霜生出来的时候,正是为了纪念迎霜这种无性繁殖系

新品种培育成功才取的名字。迎霜属于小乔木型,中叶类,早芽种,是1956年从平阳桥墩门茶场引进的福鼎大白茶和云南大叶种自然杂交后代中再单株选育而成的。那时候蕉风正在市茶科所呢,整个过

程她都参加了——他突然煞住了话题,这三个人都是那么费尽心思地想绕开伤心的话题,但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痛苦始终还是他们的轴心,他们离它不过半步之遥。倒是这时候医院帮了她们的忙,他

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的医院吧。垃圾车拉进去要不要紧啊?"叶子担心地轻声叫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这辆垃圾车跌跌撞撞拉进医院的同时,一辆吉普车也驶人茶厂。小布朗上班才一会儿,就被人叫了出来。从车里跳出了一个男人,看上去面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罗布

朗吧,昨天我看到过你,跟我走吧,你们那个赵部长正等着你呢。"
  布朗想,什么部长,难道那个小赵还是个部长?他倒没有问这个,只说我正在评茶呢,单位里工作紧得很。那人宽容地笑了笑说:"这些事情你不用多管,你现在安心学开车,有时间就陪陪赵部长,

她的腿摔断了,不是你先发现的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布朗。布朗摇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们当工人的,和你们学生搞在一起算什么。我也不会守病人,你们自己回去吧

。"说到这里,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司机,推着布朗就往车上拉,一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知道是谁亲自来接你了。我跟吴司令那么多天,你还是他第一个来接的人呢。走吧走吧,你交运了。"
  这之前,吴坤已经到过他们厂部。在那里,吴坤发现"罗布朗"姓"杭"不姓"罗",但他还是把布朗送去学开车,让他成为赵争争的司机。








 





第21章

  初夏杭城是四时中最美的季节,刘庄更占西湖山水之秀。青年军官李平水却毫无心绪,一个由地方与军队联合召开的高级会议正在此地秘密进行。乘会议间隙时间,他独自来到湖边散心。
  刘庄原主人刘学询,乃广东人氏,在西湖丁家山下建刘庄,近人记载:落成之始,最称宏丽,颇墙虹栋,错杂水泥,窗际帘波,与湖际水波互相索拂,询为雅观。1954年,又集西湖旧园林中韩庄、

杨庄、康庄、范庄于一体,改建为西湖国宾馆,与一水之隔的汪庄遥遥相望。刘庄、汪庄,都是中国最高领导人常来常往的地方,作为军人,李平水知道,毛泽东这些年来基本都居住在汪庄。故而这次

省一级的高级会议,才能到这里的刘庄来开。
  会议在湖山春晓楼旁的望山楼开,景色虽美,却把会议所要讨论的内容衬托得更加剑拔夸张。近日杭州发生了千人冲击军区仓库的重大事件,今日各路山头派系的核心人物,被召集在此,共同协调

此事。这本是一件黑白非常分明的事情,谁知越开越不分明。李平水只是工作人员,但他多少总能刮到几句,心里气闷,便出来走走。刚刚人伍那几年,他曾经在这里当过警卫人员,此次也算是旧地重

游,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也来参加会议的杭得茶。
  杭得茶是从了家山东麓绕过来的。会议休息期间,他特意去看了看当年康有为题刻的"蕉石鸣琴",这是一块形如蕉屏的石崖,相传雍正年间浙江总督李卫常常在此弹琴,音韵绕石,响人行云,故有"

蕉石鸣琴"之说。得茶从未到过这里,倒是小时候听父亲说康庄还有南海先生所题的"人天庐"等景。信步走去,却看到山间一片茶园,还有几个战士在茶园采茶,这稀罕的情景倒叫得茶有些纳闷。正思忖

着这湖上园林之最的刘庄怎么会有茶园,却见李平水朝他走来,红着脸伸出手来对他说:"抗老师,原谅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急疯了,骂你了吧,骂你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你骂我胆小鬼,见死不救的王八蛋。"杭得茶提醒他说。
  "你看你都记住了,我们当兵的就是粗。"李平水悔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杭得茶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谁碰到这种事情不急。"
  原来那日千余人包围军区武器库时,李平水就在现场,实在顶不住时,曾打电话向得茶求救,但得茶没有响应,不是不想来,是实在抽不出身,他们这一派拦住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吴坤派,把他们堵

在他们占据的那幢楼里。两幢大楼里朝外的喇叭,每天都在高声大叫着,一边读《致杜孝明投降书》,一边就回《别了,司徒雷登》,一边唱造反有理,一边就回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一派赵争争伤愈

归队,那一派得茶就找来了得放,两边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吴坤和得茶,只在幕后摇扇子。这里除了批斗牛鬼蛇神之外,派别之间也已经有过好几次血腥的冲突,虽然还没闹到死人的地步,但毕竟已经

给人一种不祥之地的预感,行人单独也不敢再从那通过。
  人们越来越急躁了,越来越不愿意持守势而不进攻了。文攻武卫的口号越来越被人们接受。得茶绝不想出名,但名声依然大振,社会上与他们观点接近的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工农学商,什么样的职

业都有。他们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阵营。前几天,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吴坤他们已经在进武器了!大家纷纷探出头去,就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驶进校园,沿圈站着十几个头戴藤帽手执铁棍的彪形大汉

,他们跳下车之后,得茶他们才发现,卡车上放的全是铁棍藤帽。吴坤他们这一派的人看到领导阶级工人老大哥给他们送粮草来了,激动地大喊大叫,一个个跑出去抱铁棍的抱铁棍,扛藤帽的扛藤帽,

倒像是过年了小朋友们争相着出去看烟火。有几个男的,还抡着铁棍朝得茶他们的大楼空打,动作像舞台上的孙悟空戏金箍棒。两派的人趴在窗口上看的,都有人神经质地笑。杭家兄弟没有跟着笑,运

动以来,笑容几乎已经在这对兄弟的脸上放逐了。
  几个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约而同地来到得茶身边,他们要得茶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如果一旦发生冲突,吴坤还会承诺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在校园里实行红色恐怖吗?得茶对这一问题无

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簇拥着他的那群青年人,是把他当作那种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下相对冷静而又能审时度势的人来拥戴的,他们把他的沉默当作了认可,立刻就有人向工人老大哥们打电话:喂喂,我是

总部啊,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请给我们送一卡车文攻武卫的战斗武器来。什么,枪?什么枪,气枪,打鸟的,行啊,别管是打什么的,是武器就行。
  操场没消停地热闹了一天。这里来一卡车武器,那里也来一卡车武器。也搞不清楚谁有枪没枪,看来双方都有了枪,恐怕还有手榴弹。武器搬完了之后又来了人,得茶和吴坤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两个人的面孔都铁青了。他们不再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只想着如何进行较量。不同的是吴坤凡事先行一步,藤帽铁棍一到,就立刻发放下去,枪和手榴弹先让人保管着。而得茶他们这一派的武器一到,

他就亲自点数,放进临时仓库,他以从来也没有过的严峻说:"都给我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武。"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但每个人心里想的不完全一致。得茶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吃不准他能

不能驾驭这些已经被武装起来的人。
  可以说这是他从来也没有面临过的严峻形势,他知道这是吴坤的一着险棋,他们彼此之间太知根底了。吴坤了解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的,他还了解他憎恨暴力,可是他吴坤却是那种与天与地

与人奋斗都其乐无穷的人,他早已不满足每天对着大喇叭互相对骂的局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在散布我的谣言,整我的黑材料,你们让我吃不下饭,我还能让你们睡得着觉?拉来这一车的铁棍,

是威胁,也是一种可能性。这就像美国制造了原子弹一样,必须摆在那里让人们胆战心寒。好吧,我现在看你成得茶怎么办?他透过他那顶楼办公室的窗子,看着对面,杭得茶的窗子。
  得茶正在这时候踱向窗口,他走到窗前,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几乎凭本能地抬起头来——他相信对手就在眼前。
  他们的目光隔着大操场相击了。隔着窗子,两人都只露出上半身,他们一言不发,唯一有区别的是嗜茶如命的得茶手中依然还捧着一杯茶。他们在怒目而视中沉默地较量。
  李平水那十万火急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的,他紧急呼吁道:"怎么你们还没有出来吗宁我们这里已经抗不住了,这帮暴徒已经扣押了我们仓库的保卫人员,正在威胁我们,说再不把东西交出来就要

往仓库里冲呢!"
  得茶一边擦着一下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汗,一边也对着话筒叫:"你看清楚了吗,真是来抢武器的?"
  "我看到我那个混账老婆了呢,她冲在最前面,妈拉个巴子,我真恨不得拿起枪来崩了她,这臭婊子养的!"
  不到万分危急的地步,李平水哪里会骂出这样的脏话。得茶高声提醒他:"国家有令,抢劫军用仓库,可以用军法处置!"
  "抗得茶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今日天下还有什么王法?有王法还敢冲部队吗?我们上头有令不准开枪,你懂吗?仓库里有一百万发子弹,一万多颗手榴弹,一千多件枪械,四十多万军用物资,要是被

他们抢去后果不堪设想。上头让我们死守,又不让我们开枪,他妈的属毛灰的上头不让我们动,说军队一动,天下就大乱,死的人就更多。你懂吗?现在只有一条路,就盼着你们来救我们一把了。杭得

茶你要是不来你就是见死不救的王八蛋!"
  那头电话重重搁下,杭得茶生出来到现在也没有被人家那么王八蛋王八蛋地骂过。但杭得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去。他知道,只要他一动,吴坤就会动,而吴坤一动,就会流血,就会死人。这是不

可逾越的界线——他的手上决不能沾有血迹。两害相衡取其轻,李平水骂他,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愿意看到李平水不安的样子,便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说刘庄景色好,没想到

这里也有茶。"
  李平水脸色也轻松了一些,说:"那还是前几年毛主席让我们警卫员种的。那时候不是困难吗?我们还养猪呢。毛主席和我们一起还摘过这里的茶。"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就不免自豪。
  杭得茶看他的样子,笑笑说:"怪不得迎霜崇拜你,你还有些资本可夸。"
  "她说我什么啦?我好久没见到这小姑娘了。"李平水真的有些兴奋起来,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和她很有天谈。
  "她跟我严肃地谈了一次,说我没有救你,没有站在你这一派上,是错误的。她还说你心请不好,我更应该支持你。你看,她才几岁,还知道你心情不好,她是坚定的李平水派,对你的立场很坚定嘛

。"
  他们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李平水又被杭得茶的话触到了痛处。是的,他心清不好,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因为这场革命而乱套了。
  李平水和翁采茶感情很不好。开始他还当她是天生脾气暴烈,可能神经还有些过敏,后来才隐隐约约地发现事情不对。他哪里知道翁采茶她心里躁得很。她刚开始认识亲爱的小吴时,赵争争还若隐

若现,那白夜还不知道在哪里飘呢。可如今一转眼,白夜都快生孩子了。虽然吴坤他从不回家,白夜也从不找他,但他们法律上总归还是一对夫妻啊。这倒也不去说它了,翁采茶最气不过的是赵争争。

这个赵争争,仗着她父亲在造反派里走红,还有就是和北京的关系,死活缠住这亲爱的小吴不放。话说回来,这次小吴遭难,她也没少给他出力,反过来她翁采茶就是罪魁祸首了,要不是她看管不严,

杨真能不见吗?因为如此,小吴对她就淡了许多。同时,吴坤为了革命,又不得不和她赵争争虚与委蛇。赵争争一夜一夜地赖在小吴房间里不走,还一趟趟拉小吴到她家里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指示。小

吴常常叹着气告诉她,看样子他们家里是就等着他离婚,好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儿嫁给他了。可是他现在得顶住,他不能离,他要一离,就没法和纯朴的最爱最爱他的小采茶在一起了,不要说明铺,连

暗盖都不行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左右夹攻内外煎熬,把个翁家山里长大的采茶姑娘也弄得神经兮兮,心理变态了。一方面她是看到李平水就触气,他那张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的、充满军人正气的脸,在采茶眼里,

突然变成了臭狗屎。她不知道,其实她的那张圆盘哪牙大脸,在他心里唤起的感觉,也和她对他的感觉一模一样。这样的感觉还能有肌肤之亲吗?见它的鬼去吧!李平水没有一点蜜月的感觉,倒是采茶

有,但那是和小吴的蜜月,和这个绍兴佬浑身浑脑不搭界。她给自己仇视丈夫李平水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能和她一样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却和祖祖辈辈压迫他们翁家的杭家人眉来眼去,交往

密切,丧失最起码的阶级立场等等。其实往深里一想,李平水真是活活要冤枉死。翁采茶她分明是恨赵争争,恨白夜,爱吴坤,那恨不能明着恨,爱又不能明着爱,憋在心锅里煮,还不煮成一锅的毒汁

,见着李平水就喷,能不喷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漆黑一团吗?
  大年三十李平水给了翁采茶一耳光,春节之后,他就提出了离婚。但翁采茶坚决不同意。其实采茶是很愿意离婚的,真正不同意她离婚的是吴坤。她和他的交往到目前为止,实质性内容远远要比与

赵争争交往来得多,但表面上看起来却远远不如与赵争争亲密。吴坤不愿意让采茶离婚,他顺口胡编着一些理由,告诉她何以他不能当下离婚的原因。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她认真地点头,全神贯注地敬

仰地看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从崇拜发展到了迷信的地步。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一点一滴地往心里去。因为专心致志地凝视,她的眼珠仿佛甲状腺病人一样鼓鼓地突了出来,她那样子反倒越来越像

她的爷爷小撮着。看来她的无限忠于的不仅仅是毛主席,还有他吴坤的。她那种愚蠢而又忠诚的样子,真是让吴坤看了又感动又厌烦。他站起来想扬长而去,但却又把这个蠢货压倒在床上。蠢货啊蠢货

啊,整个动物性的过程中,他心里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叹息。
  从床上起来的翁采茶,像是吃足了夜草的马儿,备足了干粮的旅人,憋足了劲儿的拳击手,雄赳赳地打回家门去。不离!李平水,你想得美,你一个当兵的,竟然也敢和老百姓一样无法无天,你竟

敢离婚!你凭什么要和我离婚?你说我不干不净?你血口喷人,你给我找出证据来,你找不出证据,我告你诬陷。李平水当然找不出证据,他又没法到造反总部去捉奸,他只是凭感觉能够意识到他们必

然是心中有鬼,但那不足以离婚啊。再说因为老婆是个造反派,部队这一方也特别谨慎,部队要顾全大局,只好让李平水忍气吞声了。
  世代当师爷的李家祖辈,学会了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破绽,李平水天生地也仿佛有着这种遗传,对那个翁采茶的革命引路人吴坤的行动也就特别关注。今天的会议,他第一次看到吴坤,就坐在他斜对

面。李平水自己就是一个相当帅的小伙子,但他看了吴坤,还是不得不承认吴坤的风采当得上英姿飒爽、风华正茂,他立刻明白了翁采茶如此讨厌他这个丈夫的重要原因。这个漂亮的敌人一看就不好对

付,但李平水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给对付下来。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突然就看到吴坤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便问得茶,要不要一起走开。得茶想了想,说:"你先走一步,我看他是又要找我动心机了,且看他如何表演吧。"
  吴坤笑容满面地朝得茶走来,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怒目而视、血流五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显然已经伸出手来要和得茶言和,见得茶没有那反应,也不在乎,手就顺势往空中画了个抛物线,指着湖

光山色说:"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什么叫人间天堂,我今天才叫真正明白了。"看得出来,他这话是由衷赞叹,并非没话找话。他从囚禁中出来,感觉与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显然不同,现在他更热爱

生活了。他现在也更不在乎别人对他怎么看了,关了两个月,他悟出了更深的东西,他也更有了洞察力。刚才会上那些决策者们的动作,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他笑笑,对得茶说:"让他们闹

去吧,跟我们无关。"
  他这话显然是针对他们两派都没有介人那天冲击军队仓库的事件而言的。这话让得茶厌恶,因为这里面没有丝毫的正义与道理,只有权力和阴谋。仿佛他们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一下子又退回

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仿佛他们不过是各路诸侯,正在进行一场大混战。
  他的这种心理活动吴坤是知道的,他过去很在乎得茶怎么想,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站在湖边,看水波如绿,暖风如酒,杨柳如发,青山如眉,双手使劲地拍了拍汉白玉制成的栏杆,不禁吟道:"

……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稼轩的《水龙吟》,还记得吗?"
  尽管杭得茶对与吴坤对话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他此刻的表现还是让得茶惊异,虽然他在念词,但他这个样子实在有点接近于小丑。
  "我知道你怎么在心里评价我,你在说,这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厚颜无耻,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怎么还会那么轻松地与我对话。可我还是要一意孤行,而且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我要感谢你两条,一条

是我被审查时你没有再落井下石,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彻底完蛋。第二条是你没有下令冲出去保护仓库,你没动所以我也没动,那天我们手里有机关枪,你要一动,我们双方就是一场血战,事情就

彻底闹大了。当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却有这个自制力,这是你的高明之处。我对你不断有新的认识,看来你也并不是不能搞政治的人。"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可能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现在特别想和人呆在一起。"
  "那你就去找你同道吧,我就告辞了。"
  "等一等,"吴坤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的脸色也刹那间变得难看了,他没有再看着得茶,却问他,"……你知道白夜什么时候生……"
  他的问话把得茶的心也拎起来了,他痛苦地抓住了栏杆,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
  这话不但没有让吴坤火冒三丈,他反而还似乎有所解脱,他说:"对不起,我也想孩子不会是你的,可凭什么证实,那孩子是我的呢?你知道她在北方和什么样的亡命之徒鬼混在一起——"
  得茶真想给他狠狠的一掌,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掉头就走,此时的吴坤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刺在他身后,走过梦香阁,走过半隐庐,走过花竹安乐斋,一边不停地咦叨:"你知道接下去的议题是

什么,啊?是治安,是抓现行反革命!你以为这事情跟你无关吗?你想抽身已晚,你回去问问,你们家那个布朗先生,是怎么会到赵争争的总部开车的,他明明姓杭,怎么又会突然姓罗的?"
  得茶一下子站住了,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什么姓杭姓罗?"
  吴坤就乘机拉住了得茶的胳膊,一边重新往湖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我们俩的话还没有谈完嘛,你着什么急呢。回到学校,手下一大批人,我们又得针尖对麦芒,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在

国家领导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感谢你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
  得茶没工夫听吴坤沙咦,打断他的话又问:"你跟我说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么关系?"
  他们重新走回到了湖边,吴坤笑笑说:"他们这些中学生毛孩子,也就只能当当马前卒,太缺乏头脑了。有人撞了赵争争,抢了传单。有人又救了赵争争,正是你那个表叔,赵争争傻瓜一个,还把他

留下来开车。我仔细看了攻击我的传单内容,满口混蛋,幼稚得很。但写到我们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杭州城里谁对我们吴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属也。"
  杭得茶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地听着吴坤说这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别以为我会怀疑你在幕后操纵,不,从传单的文笔和思想来看,显然这不是你的思路。再说,我也不会真正在乎这些小玩意,它们掀不起大浪。问题在于,杭州城最近连续不断发现了一些政治传

单,从一开始对出身论的讨论发展到对中央文革的攻击,甚至还有对文革本身的质疑——你说,这不是太幼稚了吗?"
  杭得茶越往下听,心里那可怕的阴影就越深。
  "从传单的纸张,写文章人的口气,印刷传单的器具来看,都和写我的传单如出一辙,你说,这事情应不应该告诉你啊?"
  杭得茶面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远远地望着湖对面的汪庄。从杨真先生失踪以后,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这混乱的派系战场,一次又一次,总有事由让他退不下来。今天他又一次下了

决心,这决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拦腰打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准备向你学习。你当初没有对我落井下石,并非你对我有什么恻隐之心,你只是实事求是罢了。这一次我也一样,我也实事求是。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

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刚才对你说的那番话。有许多时候,我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卑鄙。"
  这番话打动了得茶,他第一次侧过脸来,不那么警惕地看了看吴坤。吴坤却轻轻一笑,换了话题,指着对面的汪庄,说:"你看到汪庄了吗,从前的茶庄,改变中国的多少重大决策,就是这样喝着龙

井茶作出来的。比如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就是在那里通过的草案。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记后的那天夜里吗?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挤在一间房间里听广播,这个改变中国、也改变我

们个人命运的决定,就是从对面发出来的。我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啊!"他最后的一句话,几乎像做梦一样自言自语吐露出来,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得茶摇摇头,即使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真正放松警惕,他打断了吴坤的通想和梦语,问:"说吧,你到底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吴坤那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仿佛从一个美梦又回到了噩梦般的现实,他牙痛似地抽了抽腮帮,看着湖面说:"不管你怎么骂我,请你帮我核实一下,究竟谁是孩子的父亲。我知道你没有再去

见过她,可我去过。她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但她会对你说实话。我知道这种想法和要求都很卑鄙,和你对我的评价一样。但它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无法摆脱。拜托你了,好不好?"
  在如此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在进行了这样重大的有关革命与抱负的严肃对话之后,最后的心愿又落实到这小小的隐秘的一角,得茶被吴坤的要求惊骇了。他看见他的发红的双眼,甚至有些可怜起

他来。他们的头上,杨柳枝哗啦啦地飘着,在寂寞中,这本来属于温柔的声音,也显得很刚烈了。
  杭家政治旋涡边缘中的另外一群老弱病残,撇开了年轻的核心人物,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中心事件,他们的秘密和热情,一点也不亚于那些在历史舞台上企图扮演主角的人。被吴坤发现了踢跷的布朗

,就参与了这起家族中的秘密行动。
  吉普车在飞驰,窑窑实实在在地被搂在了杭嘉和怀里,他的心少有地安宁和平静,这是一种无所依托之后的感觉。那种遥远的青年时代由于坚强带来的一意孤行的感觉,经过多年的沉寂之后,从他

的暮岁重新迸发浮升而起,变成一种固执的力量。他对他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日常生活中的优柔寡断后面,原来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他依然深藏着非常状态下的沉着果敢的玄机。
  小布朗开着车就坐在他身旁,初夏的景色飞快地倒退而去,他突然明白过来,即使是和他的晚年的寄托、他的孙子得茶,也不必寻求深刻的了解,他们之间也已经淡远了那真正深刻的联系。
  孙子总是和他谈论谁是谁非,但杭嘉和不喜欢谈论这个。在连高声说话都觉得不礼貌的嘉和看来,眼下发生的所有事件对他都是无意义的,天大的事情就是把窑窑救出来。
  使他绝望的是,他最亲爱的孙子得茶并不这样排列事件。他再也不会是那一个与他对茗的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了。在得茶无奈的脸上,写着永远有比挽救窑窑更大的事件,而他的宝贝孙子窑窑就这样

一天天地在拘留所里备受着煎熬,这正是他坚决地要把窑窑抢出来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决不再相信这些孩子会被好好地放回去,从此没有阴影地生活。他从窑窑父亲的身上看到了窑窑未来的命运,他要

趁他现在还活着的时候,一次性根治好这块心病。这个近乎于疯狂的行动,得到了热烈坚定而又同样固执的小妹妹寄草的全力支持。在他冷静周密的策划下,行动居然初步成功了。
  按照事先的步骤,已经在孔庙另一进大院里生产纪念像章的寄草一马当先,到看守大队那里去套近乎。她已经给所有的战士洗过两次被子了,给队长洗过了三次,还天天惦记着给他们晒被子,她的

这种高涨的拥军活动,一开始让解放军叔叔们着实受不了,不过凡事一多,也就平常了。
  关系一近,寄草开始得寸进尺。找到队长,一枚小碗大小的伟人像章就仔仔细细地别在队长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虚半实地碰撞一下队长的军装口袋,便听到队长紧张的呼吸声了,寄

草知道机会已到。一声队长啊,便倒出无限苦恼——反正总是人手不够,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掀起忠于毛主席的运动,毛主席像章供不应求,但我这里订了货却交不出去,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

队支持。
  队长说,我们很愿意支持,可是怎么支持啊?我们这里的一群小现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看有几个人,还得我们喂饭吃,还得我们给他们换裤子呢。队长这话说得不假,那几个和窑窑差不多大

的,吃饭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晚上踢被子,还得队长去盖。队长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好几个拉肚子了。这些孩子哭啊闹啊,哪里还哄得住。喊爹喊妈哭声震天,真是把个孔庙也要掀翻了。寄

草见有缝隙可钻,又说:"队长你看这些孩子,哪里就真的会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干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轻重的事情嘛,迟早有一天会送他们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着太认真。真反革命,枪毙

也活该,这些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寄草的话甚合队长之意。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孩子。寄草便出一两全其美之策,说,我这里人手紧,像装盒这样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你们带他们过来,弄点事情

给他们做做,旁边守着人,我们也给你们看着,这里高墙深院的,小不点点的孩子,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也不用那么费力看着,我们也算是添了一点人手。你看呢?队长你去请示一下,不过就看你怎么

说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队长的腰窝。而有着千里之外山村农妇老婆的队长,被城里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无地一撩拨,腰板也就软了下来,面色倒还是庄严的,胸前刚才别着的那枚碗

口大的像章已经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队长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那妇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样,妇人的眼光抛给过来人——哪怕这个过来人是个解放军叔叔,也是挡不住的诱惑。那意

思明白极了,明摆着就是要让人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错误。队长一边斗私批修,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又据理力争,没过两天,孩子们就放过来了。队长有些磨磨蹭蹭,说,厂长,我还是出

了力的。寄草继续抛媚眼,手搭在队长肩上,使劲一拍,拿出了下层城市妇女的市民腔,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经四十出头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鲜花败得差不多。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寄草不

把队长老婆弹掉,我就不是杭州城里的龙井西施。队长,你不相信去打听打听,我杭寄草什么角色?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伍来追我,过去了,过去了。队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可惜队长是个北方农家老实子弟,也没有看过《红楼梦》,否则不可能不想起那个馆笑怒骂的烈女子龙三姐。总之队长是借了一下,他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实际上要大出去那

么一截。而且她那么又拍肩膀又大声说笑的风格,俺们贫下中农出身的军人也不习惯。正怔着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过一杯香茶,双手送到队长面前,说:"队长,我是真的要谢谢你的了,粗茶一杯,请

用。"
  队长再看了看这位女同志,这时她的大眼睛里,只有深情和诚挚,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队长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好香的茶啊。"他的脸就红了。
  那一天终于来到。牛鬼方越把他的粪车冲洗得干干净净,暗中撒了消毒药粉。上午9时,进了孔庙。孔庙里有一个厕所,说是今日要来淘粪。门口把关的,看也不看,就让方越进去了。跑过工场的时

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门口呢,手里还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有一只盖子,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工场里面,瞎子果儿正在一边干活一边演出他的拿手好戏,背唱一首首的语录歌。他唱的语录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谱的曲,果儿唱的,全是他自己谱的曲。他能用绍兴

大板、越剧、杨柳青和莲花落——凡是他从前讨饭时光想得起来的曲调,他都能够用方言来套在毛主席语录歌里,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他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今天他唱得

格外卖力,孩子们一边把像章往盒子里装,一边听得哈哈大笑。
  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之际,寄草就过去又轻轻踢了窑窑一脚,他就一个人捂着肚子出去了,厕所不远,就在工场后面。班长光顾着听果儿的节目了,也没人跟着窑窑出去。窑窑到了厕所门口,旁边

就转出来一个人,把草帽往头上一仰,窑窑愣了,嘴巴就瘪了起来,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窑窑就要拉"警报" 了。连忙说:"不许哭,爸爸是来救你的。"话音刚落,一把挟起孩子就往粪车里塞,边

塞边说:"窑窑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门爸爸会抱你出来的,一声也不准响。"然后优当一声就盖上了盖子。大粪车里那个刺鼻啊,还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许是怕太脏,往那里面不知倒了多少乱七八糟的

消毒粉剂,熏得窑窑连气都透不过来。粪车飞驶,来得个快,窑窑在里面像个不倒翁,一会儿摔到这里,一会儿摔到那里,两只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还是扶粪车壁好,他那一颗小小的心啊,吓得把眼

泪都给冻住了。
  等到他真正被爸爸从粪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另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看到了一条河,一条臭烘烘的大河。父亲把粪车往一座大石桥下一搁,背起他就往桥上走。桥很高,他们一口气爬到了顶上。下

面一片白晃晃,窑窑的眼睛被刺得闭了起来。他叫了一声"爸爸",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没有像刚才那样迫不及待地安慰他,与他说话,这时他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爸爸的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

血红,呼呼地直喘粗气。爸爸呆呆地站在大石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和桥两岸的人家。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他害怕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我饿了",爸爸才醒过来。
  在桥下的小吃店里,父子两个买了几个肉馒头,窑窑接过来就吃,这段时间在孔庙,吃得太差,窑窑见了那肉馒头,眼睛就发出异样的光芒。他人小,胃口到底不大,两个馒头塞下去就饱了。接下

去的事情骇人听闻,但因为他昏昏欲睡,竟然没有觉出太大的恐惧。他们来到了沿河的一间小屋子。爸爸把他放在床上,紧紧地关锁上门窗。爸爸的动作和神态都有些怕人,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孔庙囚

牢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不过终究身边有了爸爸,窑窑缩在床头,发现爸爸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在大石桥上的怪样子。他死死地盯着儿子,问:"窑窑,你说这样弄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翻来覆

去的,老是这句话。窑窑听不懂。但有一句话他听懂了,爸爸问他:"你还敢去孔庙办学习班吗?"窑窑一听这话,身体立刻又缩小了一半,一直缩到了墙角落里。爸爸笑了起来,怀里掏出了一瓶酒,已

经有半瓶在行动之前喝掉了。方越是不胜酒力的,有一点就醉,今天一口气竟然喝了半瓶,还塞到窑窑嘴里说:"你也喝一点,喝了酒我们一起到极乐世界去。"窑窑拼命抵抗,甚至哭了起来,叫着爷爷

。爸爸叹了口气说,叫爷爷也没有用啊。爸爸不想让你跟爷爷走,你还是跟爸爸走,我们一起上路好吗?窑窑就摇头,他还是想跟爷爷在一起,爸爸的样子让他害怕。爸爸不再理睬他,管自己喝酒发呆

,一会儿跟起脚来看电灯线,一会儿在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剪刀,还看着儿子发愣。儿子却困了,开始睡觉。醒来时发现一切都不对了,他是被爸爸拉扯醒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吓得尖叫起来,爸

爸说:"别叫,爸爸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去打电话,隔壁小店里有公用电话,叫来彩阿姨把爷爷叫来。我告诉你电话号码,你会打电话吗?"
  窑窑生平打的第一次电话,救了爸爸的命。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睡着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父亲举着那把剪刀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他想先杀了儿子再自杀,刀举起来几次却下不去手,最后他气

急败坏了,干脆一刀先把自己割了。最初的血喷出来时他一点也不疼,还有一种突然释放的愉悦,仿佛那沸腾的酒气也随之而去了。但接下去的事情开始不妙,当方越因为失血过多开始无力开始感到就

要失去知觉时,他突然酒醒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了。他挣扎着叫醒孩子,他要活,儿子则让他活了下来。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窑窑是记不全了。他很幸运,接电话的正是来彩,来彩立刻陪着爷爷和奶奶一起过来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窑窑依旧缩在墙角里。地上、床上、墙上都是血,孩子瞪着大眼

睛,看着门背后。方越斜倚在那里,已经半昏迷了,但他还知道用一块毛巾扎住了自己的手腕。奶奶一把打住方越的手腕,给他重新包扎,二话不说先上医院。嘉和问她要不要紧,奶奶翻翻方越的眼皮

说还来得及。来彩已经吓昏了,不知所措地抱着窑窑。
  医院不远。奶奶让布朗背着方越进去,又把窑窑交给嘉和,说:"布朗一出来你们就走,这里的事情我来料理,方越没事情,会活过来的。"
   "那我就按原来的计划行事了。"
   "我就说方越找不到儿子才割腕的。"
   老夫妻俩处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窑窑在这一事件中混混饨饨,连哭都没有再哭一声。他浑身上下依然臭烘烘的,不一会儿,就跟着爷爷又上了车。
  汽车往西大目驶去。布朗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杭家那么多人反对他学车的时候,唯有大舅一个人要他坚持下去。他今天是向赵争争请了一天的假把车开出来的,他只说是家里乡下客人要用

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刚才他们在羊坝头等了半天,差点以为事情不成功了。后来才知道,方越救出窑窑后,没有按原计划给他们打电话,却自顾自喝酒想自杀。幸亏他悬崖勒马,父

子两条命都保住了。他的汽车,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
  布朗盲目地开着车,一路上几乎没有和大勇说一句话,他有他的烦恼,而眼前最大的烦恼,则是家族的人对他不再信任了。他相信,如果不是用车实在是需要他,他是断断不会被嘉和大舅派用场的

。为什么不再信任他,那还用说,替那个赵部长开车了,这不是叛徒吗?他想到昨天到羊坝头去时,竟然碰到了谢爱光,正和迎霜说话呢,见了他,用那样一种鄙视的目光看,头一扬就别开了。他跑上

去拉住她说:"我这是怎么啦,我不就是开一个车吗,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谢爱光看看他,说:"布朗,你没有把什么都跟你那个女人说吧?"
  布朗气得直跺脚,我的女人,我有什么女人,我倒是想要有个女人呢,可女人在哪儿啊?那赵部长能算是女人吗?采茶能算是女人吗?还有你,你还能算是女人吗?我把你的事情摆平了,可你连一

声谢谢都没有,又和那个得放鬼鬼祟祟搞到一块儿,鼻孔指甲黑乎乎的,你们干的那些事情真让人担心啊。昨天那个亲自接他去学车的吴坤还看着他问:"小罗,你姓杭吧?"把他一下子就问愣了,一句

话也答不出来。那吴坤就看着他笑,点点头走了。这事情他多想跟一个人说一说,可是他跟谁说呢?
  布朗想,我要是浑身上下都长上嘴巴,那该多好啊。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他会唱歌,会说情话俏皮话,可就是不会说道理。他只好气得一跺脚走人,被迎霜拉住了,说:"你别走,表叔,我

相信你不是叛徒,可你干吗要跟那个杀人犯好啊!"布朗跳起来直叫:"谁叫你们不早点告诉我的!我怎么知道她是杀人犯!"
  布朗想离开赵争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争争那里永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受伤家养,使她细皮嫩肉的苗条身材丰满了一些,她本来长得有些单薄,这让她的五官清秀之余不免有些尖刻,

但现在她看上去面相温柔多了,这倒使她更为放肆地把动作做得大大咧咧,把口气骂得更乡村俚语。从她那张樱桃小嘴里,不时地蹦出各种走资派、对立面的头头、牛鬼蛇神的名字。她做一个豪爽的一

扫光的手势,说:"刘少奇嘛,毙了他完事!杭得茶,我看也顺便一起毙了!"大家看着她那飒爽英姿的样子,纷纷鼓掌。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如火如茶的造反岁月,有多少阴谋和阳谋,一天下来,也总有没人来陪她的时候,特别是吴坤,日来渐稀。没奈何,只好把保缥兼司机的小罗再找来,并且看着健美的小布

朗,目光再一次迷离。她说她要洗头了,松了头上那两个"小板刷",让布朗提一壶温水,替她从头上浇下去。布朗说我可不是干这个的,赵争争说好你个小罗,你敢跟本部长顶嘴,你没看我脚不能动吗

,你就连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没有吗?她姐笑怒骂,软硬兼施,布朗想想倒也是,说来说去,是他把她给撞成这样的,他有责任,这责任因为不能公开,竟然成了心病,使他堂堂正正的杭布朗,

不得不成为一个小罗,被这个赵部长牵着鼻子走。他垂头丧气地拎着一壶温水,给这黄毛丫头冲头,冲着冲着,突然那茶炊事件闪现在眼前,那可是迎霜亲口告诉他的,绝对不会走样。这一吓,把他吓

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怪叫了一声,扔了茶壶就跑,赵争争湿淋淋地抬起头来,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小罗是怎么一回事情。
  现在,车已经到西天目山营溪口子上,大舅抱着窑窑下了车,对布朗说:"回去后什么也别说,明白吗?"
  布朗真的火了,他突然觉得他在杭州的这些亲戚,心机实在太多了,便大叫一声:"不用你们交代我也知道!"
  嘉和愣了一下,放下窑窑,走到布朗身边,扳过他的肩,说:"你这是替我大舅受委屈了,不要紧,想得开。"
  布朗抬头看看,这里的青山绿水,和西湖完全是另一种风光了,他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山和杭州可不一样。"
  嘉和想告诉他,这里还只是西天目山。世事就这么怪,明明是为了去东天目山,但为避人耳目却从西天围绕道而去。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只说:"你先回去,大易已经给你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工作

,那里对你更好。"
  布朗点着头却不和大舅对话,自顾自说:"我知道这里是忘忧表哥的地方,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们都小看我,把我当叛徒,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都是很糟糕的,我要回云南去。"
  这可是布朗从云南回来以后说过的最严厉的话了。嘉和苦笑了一声,这才说:"布朗,我们这次救窑窑,我连得茶都没告诉,再说忘忧表哥也不在这里。这里是西天目,他可是在东天目呢。"
  原来这天目山脉,自安徽黄山婉蜒人浙,就在那浙西,形成了山地丘陵。在吴越王钱谐的故乡临安县城,形成了东西天目山的主峰。布朗说错了,他的忘忧表哥,是在安吉境内的东天目山麓当守林

人呢,和这里可是两个方向,差不少的路程。布朗一听大舅相信他超过了相信得茶他们,心里立刻就清爽了,露出笑容说:"你们要上这西天目山吗?我和你们一起去,这车我也不要了,扔掉拉倒。反正

呆在杭州我也实在受不了了,看到大山,我真快活啊。"
  嘉和看着这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心里真是担忧,他想,一把窑窑安排好,他就立刻回来帮助这个外甥。他要把相信他的晚辈们一个个地料理好,他才能够死得瞑目啊。他语重心长地对布朗说:"布朗

啊,我这次回去,想把你和你爸爸安排得近一些,你常常能够见到他。你说好不好?你是男人,大男人,是山里来的,也是城里来的,你要懂得什么是忍,什么叫咬着牙挺过去。大舅想一个一个地替你

们把事情做好,你说好不好啊?你看,窑窑最小,得先安排他。是不是?布朗,你是听话的好孩子,你让大舅喘过一口气来好吗?"
  嘉和是想教诲外甥的,但他的声音已经那么凄婉,几乎接近于哀求,那是心力接近交瘁时的一种自然反应,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不需要任何隐瞒时的自然流露。大舅那只断了小手指的传奇的左手,

搭在布朗的肩上,微微地抖动,布朗惊呆了。回杭州这些年,大舅在他心目中,德高望重,举重若轻。他今天这样说话了,我小布朗还是一个人吗?他双手举起大舅的这只手掌,劈面就给自己两个大耳

刮子,那声音响得窑窑一个胆颤抱住爷爷的大腿。然后,布朗二话不说,跳上车就发动了汽车,一声不吭地开足马力,向东天目驶去。布朗将他们平安送至目的地,才独自回城。
  现在,在一场惊吓之后,孔庙的黄昏终于降临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斜阳西照,把庙堂翘檐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如今的孔庙当然不再被叫做孔庙,也断然不再有抗战前汉奸未拆之时那么壮观,但依旧还保留着夫子的气息。队长独自走过那圆柱

排起的长廊,那大石板一块块地依旧铺在地上,没有被后来的大众化的水泥取代。院子里有松有柏,有被填埋的月池,现在很安静,白天却乱作一团。一个小反革命不见了,这件事情直到快吃午饭的时

候,才被值勤的班长发现。问题很快查清,厕所旁边有个通往外面的大客沟洞,没有盖盖子。只有一种解释,孩子上厕所,不小心掉了下去。队长亲自带着人下去捞,什么也没捞上来。大家烯嘘的啼嘘

,检讨的检讨,孩子们重新被关进了二道门内,大气不敢再喘。队长到局里紧急汇报,又来了几个人,看了看周围环境,说:"早就说要搬,怎么就磨蹭到现在?"
  队长心里沉重,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军职的升迁可不是闹着玩的。遥远的北方山中那烛光下的妻儿老小的面容,凄凉地浮现在眼前,他原本可是打算坚持到十五年之后让妻子随军

的啊。这么想着时,他听见刷衣服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那个让他刹那间心猿意马的女人正在埋头刷洗衣服。他踱到她身边,看了一会儿,摸了摸那块大石板,说:"这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大石头。墙角里

、大殿后面都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有八百多年了吧,"寄草说,"你看这块石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皇帝写的。"
  真的?队长表示怀疑,这女人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和这个孔庙是什么关系?我义父就是死在这里的,就是撞死在这里的石板块上的,也许,就是撞死在这块石头上的。你听说过我义父吗?
  队长惊异地问:你义父就是那个姓赵的,赵寄客就是你父亲?我们刚进来时就作为革命故事教育战士呢,是你的义父?那你是谁?你和那个杭嘉和是什么关系?你是他的妹妹?啊,我明白了你是谁

。我现在全部明白了。
  他们俩就在暮色中沉默了一会。片刻,寄草说:"喝杯茶吧。"
  她又为他冲了一杯香香的浓茶。他捧过来,恼了一口,说:"喝你们杭家人的茶,不简单啊。"
  寄草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说:"喝了也就喝了。"
  队长往不远处那个没盖上的管沟洞看一看,说:"可惜那孩子死了。"
  "死了,对你来说,总比这孩子逃出去要好,是不是?"寄草继续洗着衣服,像是拉家常一样地说。
  队长怔了一下,他再一次掂出了这杯茶的分量。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说:"明天我们就撤离这里了。"
  "懊,"寄草吃惊地抬起了头,"那么快?"
  "早就这么议着,这些孩子虽然都还小,但都是有现反记录的,关在这个大院里犯人不像犯人,劳改不像劳改,怎么办?明天就搬到正式的劳改农场去了。"
  寄草看了看国门用B里面还有一群孩子,她突然一扔刷子,说:·'可怜!"
  队长摇摇头:"这孩子死了,死得真是时候。哎,我走了,喝你们杭家人的茶,可真不简单。"他又强调了一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走进了那扇小国门。寄草明白他跟她进行了一番什么样的对话。
  夜色降临到了从前的孔庙之上,黑暗重新笼罩了这块土地,寄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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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夏天的某个中午,小布朗到赵争争处退车钥匙。赵争争正在午睡,趴在桌上,嘴里还流着口水。杭州的夏天热,一点也不亚于云南。小布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赵争争的睡相,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

就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尖鼻子,赵争争醒过来了,见是小布朗,生气地用手一挡,喝道:"你干什么你?改不了你的流氓腔!"
  小布朗被这些杭州姑娘"流氓流氓"的也骂皮掉了,脸皮石厚,也不生气,车钥匙在手指头上蔬洒地绕了几圈,就甩了出去。沈当一声,准确无误地扔到赵争争眼前,嫁皮笑脸地说:"流氓我不伺候您

了。"
  赵争争还没从瞌睡中完全醒来,听了小布朗的话,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还有事情要审你,你给我坐下。"
  小布朗不但不坐,反而走到门口,说:"我可是跟你说过了,我不伺候你了,你这样的姑奶奶我也吃不消伺候,再见。"
  赵争争这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关上门,黑下脸来问:"你别想就那么走了,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姓罗还是姓杭?"
  小布朗一下子愣住了,那么热的天,他的背刷的一阵冰凉,半张着嘴,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是绝处逢生,他突然指着赵争争的鼻子喝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陈老师是不是你用大茶炊砸

死的!"
  这一问也算是击中要害,赵争争也一下子愣住了,她的俏丽的五官可怕地扭动起来,好一会儿,才说:"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那么说,谁都说是你。"
  "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一个人!"赵争争突然轻轻地叫了起来。小布朗看着她,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相信大茶炊事件不是传说,他从赵争争的脸上读出了事实的真相。赵争争仿佛也看清了此刻小布

朗的神情,她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打死他又怎么样,一个花岗岩脑袋,打死了也就打死了,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弄弄明白,我救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小布朗要走,手刚拉着门把,又被赵争争一声喝住:"罗布朗,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的我?你说,是不是你撞的我?"
  小布朗突然血往上涌,一下子回过头来,冲着赵争争就低吼:"是我撞的你,怎么样,你再拿把大茶炊来砸死我啊?我等着呢,来啊,朝我头上砸啊!"
  他一只手指着脑袋,头就朝赵争争身上逼,把赵争争直逼到角落里。他们两人呼味呼味喘气,好一会儿,赵争争突然说:"我要砸你,我早就砸了,吴坤问我多少次了,我都保了你。还有那个翁采茶

,这个阿乡,她也说你不是好东西,她跟你什么关系,她怎么认识你的?"
  小布朗这才放下手来,他可没想到离开赵争争那么犯难。他说:"赵争争,你可不能再打人了,要遭天神报应的,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小布朗也救不了你了,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他一下子拉开了门,真是千巧万巧,翁采茶和他碰了一个顶头呆。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指着他鼻子叫道:"你真的在她这里干活啊!"
  小布朗一把撞开了她,说:"滚开!"就扬长而去,他烦透了,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啊!
  翁采茶摸不着头脑,走进来说:"争争你真用的他,他就是那个人啊,吴坤专门让我来认一认,没想到真是他!"
  一听翁采茶提吴坤的名字赵争争就来气,一来气她的脾气就又发作:"我用什么人要你管啊,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滚开!"
  翁采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分钟里挨了两次骂,不由尖叫一声,捂着脸就冲了出去,剩下那赵争争在房间里浑身发抖地继续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她自己也

搞不清楚,她这是在骂罗布朗呢,还是在骂翁采茶。
  和爱光又有另一番的告别。实际上他就没有想过要和谢爱光再见,杭州姑娘伤透了他的心。不过一点儿招呼都不打就和她再见,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一趟得放,想跟

得放交代几句再走,顺便再见一见二舅。没想一到马坡巷,就在得放的小房间里看到了得放和爱光。他们正一人一枝笔地趴在床沿上写什么东西,那么热的天,他们关着门窗,拉着窗帘,电灯加了罩子

,拉得很低。黑簇簇的斗室里看到布朗,爱光就有点不好意思,说:"布朗叔叔,我错怪你了,你和那个赵争争没关系。"
  瞧,从前可是叫哥哥的,现在随着得放叫叔叔了,听了真难受。布朗也不回答她的话,拿起床上那把蒲扇哗喀哗喀使劲扇了起来,一下子就把满床的纸扇得五花飞散,边扇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怕把自己蒸熟了?"他一动作,那个响声啊,顿时就把得放、爱光两人吓得一把拉住了他,压抑了声音说:"别吵别吵,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他这些天老头痛,夜里也睡不好,我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响。"
  布朗捡起一张飞到眼前的纸,随便刮了一眼,问:"这姓苏的人是谁?哪一派的?"爱光接过来就说:"是苏格拉底,也不是哪一派的,是外国人。这些你就别向了,听说你要走?"
  布朗的确是要离开杭州了,大舅很快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将作为一名杭州茶厂的外援人员对口学习和支援,到浙中腹地金华花乡罗店,专门负责收购茉莉花。可现在听到爱光那么说他心里难受,还

有点伤心,什么苏格拉底外国人,他知道他们说的东西他插不进去话,他们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能够掺和进去的。这才大半年时间,爱光就变了,她的头发又开始长了起来,脸上有了些坚毅的神情,

那种楚楚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色正从她的目光中消退。他知道,她的变化与得放有关。
  这么想着,他就拉过得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侄儿,我就把爱光交给你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心里有数,爱光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自作多情让两个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惶恐中得放禁不住开了一句玩笑:"你怎么只说爱光,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布朗就使劲用扇子打了一下得放的脑袋,说:"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他的眼睛在昏黄中闪闪发光。两个少年看着他,都很感动,但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他就又笑了,膨脸地敲着自己

的前胸,说:"有你布朗叔叔长辈在此,你们怕什么?哪怕吃枪毙,我劫法场也要把你们劫出来!"
  说得好!得放暗暗地叫了一声,突然蹲了下去,把前些天抢回来的那包宣传单从床底下掏了出来,神色庄严说:"布朗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这包宣传品在杭州是不大好发出去了,放在这里我又不

放心,怕牵连了爷爷。你看看,能不能带到外地去发了,随便你怎么散发都可以。这是我和爱光的思考,我们不想就这么让它埋没掉。"
  布朗抱过了那只包,激情澎湃,拔出插在后腰的萧,就递给了他们,说:"表叔我也穷,没别的送给你们,这管萧你们就留着,想起我布朗就吹一吹,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听到……"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驱使,得放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布朗,房间里更加幽暗了,激性借着暮色暗暗涌动,三个青年人的眼眶里,顿时便盈满了生离死别的眼泪……
  罗店离市区不算远,每天收集的花,就由布朗集中收购,送到市区的茶厂去。这个过程,也是他学习制作茉莉花茶的过程。杭州也产茉莉花,厂里也有生产花茶的打算。不过运动一来,什么打算都

泡汤了。这次他能到这里来,还是大舅下的大力气。也是大舅的徒弟在造反组织里还算混得好,因此还给师傅一点脸面,把个哪里都能派用场、哪里都不能正经派用场的"百搭"杭布朗发派出去了。
  浙东和浙中,武斗正在日益升级,金华的派仗,打得如火如茶。虽然如此,花儿到了季节,也是要管自己开得如火如茶的。茶厂既然未到彻底停产的地步,总还有人守在那机器旁出活。那条送花的

路上十分地不安全,已经出过好几次事情。有时候封路,有时候子弹往耳边飞出去,吓得那些送花的姑娘连哭带叫,花儿人儿跌成一团,不敢再往城里送花了,眼看着那些花儿就在枝头上白白地枯萎,

多少心痛!小布朗一来,解决了。他可不怕,他总有办法把花儿都送出去,在这里竟然于得比杭州还好。
  浙中金华,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个写了《海瑞罢官》、成为文化革命批判先声的史学家吴晗,就是此一方土地之人。布朗读书

不多,对此也无大兴趣,他倒是对这里的花儿真有一番热情。
  此地素有花乡之称,分为三大类:木本花卉一类,有紫荆、腊梅、桅子花、佛手、茉莉、现现花、白兰等,草本花卉有兰花、荷花、百合花、紫罗兰等,盆景花卉有六月雪、石桶、罗汉松、山碴、

紫藏等。
   花茶也是中国一绝。茶性易染,用香花窖了茶叶,花香为茶吸收,就成了花茶。美国人在冰茶里添加了柠檬香精,越南人把荷花蕊磨成粉拌人茶叶,那都不是中国式花茶。
  客制花茶,最早记载见之于南宋。一个名叫赵希鹊的人,写了一本《调曼类编》,其中专门讲了莲花茶的制法,说: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将半开的莲花瓣拨开,在花心中放人一撮细茶,再用

麻皮绳松松地扎住,让它在里面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倒出来,用纸包好后焙于。这样反复三次,最后焙干了再用,真是不胜香美啊。他又说:花儿开了的时候,摘下那些含苞欲放的,以一比三的比例,

来配茶叶。在瓷罐里,一层茶一层花地放,直到放满了,再用纸筹扎固后人锅,隔锅汤煮,取出后待冷,用纸封住,再到火上去焙干。这些记载,也可以说是中国花茶客制工艺的雏形了。
  真正大批量地生产花茶,应该说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以福州和苏州为中心。北京人爱喝花茶,称之为香片。这数十年来,华东华中和华南地区也开始生产花茶。小布朗生活的云南,主要生产紧

压茶和红茶,所以花茶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兰花茶、珠兰花茶,还有什么现观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抽花啊,都能制成茶呢。采

花期分为三季:霉花,从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采的花;秋花,秋天采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里,正是花汛期间,花期短,产花却最多,几乎占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个大众情人,正在花田里的摘花姑娘们一见布朗就叫: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一开始布朗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原来姑娘们是萝卜,而他是肉啊

。他很高兴,他生来就是那种喜欢当挤在萝卜里的肉。杭州的姑娘们伤了他的心,现在好了,旧的已去,新的又到,金华姑娘们来了,而且是伴随着鲜花一起到的。他一边帮着她们采花,一边信口胡说

:"我是上面派来管你们的工人阶级,我是老大哥,你们统统都得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别跟我讲这派那派的,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不管你们汉人这派那派,毛主席有指示的,不让我们少数民族参

与你们的事情。"
  农村少女,到底实在一些,还真被他的胡编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地观察着他,想知道少数民族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她们看了他半天,有一点失望,说:"你怎么

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啊?"
  布朗又胡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吃的是生肉,夜里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时连衣服也不穿,就披一块毛毡。我也不会说汉话。不过我们少数民族是很聪明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

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会了,除了不会参加派仗。"
  有个姑娘读过初中,见过一些世面,怀疑地问:"被你那么一说,你不是变成西藏农奴了?"
  "你知道什么,西藏农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欢穿衣服。我们西双版纳可舒服了。我们那里的人,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冻死饿死的。因为我们那里,插根筷子也发芽啊。饿了,

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饱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着那一个个乌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么样,听我唱一个我们那里的歌好不好?"
  姑娘们小嫂们一时就连摘茉莉的心思都没有了,叫着嚷着要听他们那里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警觉地问:"你们那里的歌不会有封资修吧,黄色歌曲要批判的。"
  "小姑娘你靠一边去,乖乖听着别说话,你知道什么是封资修,啊?封、资、修,三个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我们那里连封都还没封上呢,我们那里是原始共产主义,是共产主义,原始的,懂吗?"
  再没有人敢对布朗提出什么来了,采花的金华姑娘们不懂何为原始,但何为共产主义她们还是知道的。但乡下人和城里人到底不同,城里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资照拿,总有饭吃。乡下人,不伺候着

地里的东西长出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因此妇女们大多还是留在了田头呼陌。除了斗大队和小队里的地主富农之外,她们还没有多少可能参与更大的阶级斗争风暴。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干,她们想派性

也派不成。听说有歌儿听,她们倒也喜欢。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
   韭菜花开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义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他唱得字正腔圆,大家都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了,有几个害羞的姑娘就红着脸。倒是那几个小嫂儿胆子大些,问:"你们少数民族现在还准唱这种邪火气的歌啊?"
  布朗不懂什么是邪火气,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经的意思吧,连忙点着头说:"我们那里什么邪火气的歌儿都让唱的。"
  "是毛主席批准的吗?"
  "不是他老人家思准还能是谁?"
  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们正在摘花呢,你怎么不唱花儿呢?"
  "怎么不是唱的花儿,韭菜花开细茸茸,不是花是什么?"
  "那算是什么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听我们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嫂儿就开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香比呀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种花的人儿将我骂。
   大家听了都说好,只是担心这歌不是少数民族的,毛主席没批准。布朗说:"毛主席怎么会没批准?毛主席旧年就在大安门上说了,好听的歌就好唱。"
  采花的人儿听了真是喜欢,也不想讨论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传圣旨。一个女子边采花边就唱开了当地的民歌:李家庄有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里来做梦,勿准女儿找

老公,胡子抹抹一场空。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她们都知道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这首《李有松》还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过。好多年都没唱了,没想到来了个杭布朗,把大家的兴头都吊了起来。有个大嫂

嫂突然心血来潮,拉开喉咙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娘养我十八岁,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带拉链,六角洋铀储袋里,夫妻两个去登记,登记归来笑眯眯。
  一群女人花丛里这么唱着,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乡村女知识青年突然说:"不对,你这里怎么还有高跟皮鞋带拉链啊,那可是四旧呢!"
  大嫂嫂正在怀旧的兴奋中,被后生小姑娘一驳就生了气,叫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讲穿高跟鞋的,是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叫我们穿高跟皮鞋的!"
  那小姑娘也不示弱,说:"那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现在要斩高跟皮鞋的跟?我们城里的姨妈皮鞋跟统统斩掉了。"
  "那是她们不晓得毛主席发过话,喂,杭同志,毛主席是不是说过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嫂急着要找最高指示来给自己撑腰。布朗一想,不能什么事情都往毛主席头上推,万一有一天被揭发出来了不

好办。灵机一动,指着手里的花儿叫:"怎么我手里的花和你们的不一样啊?"
  大家就围拢来看,七嘴八舌:"这个是单瓣,那个是双瓣,当然不一样哩。"
  原来这单瓣的花儿,又叫尖头茉莉,是本地的土产。那双重的花瓣是从广东那里引种来的优良花种,一个是傍晚六七点钟开放,一个是晚上八九点钟开放。一个姑娘看着布朗手里的花叫了起来:"哎

你怎么那么乱采啊,你怎么花等也没留下来呢?"
  原来采花采茶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像这种客制花茶的茉莉花,采摘标准也是很讲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当天夜里开放的;二是花体要肥大,要留花等,花柄要短,不留茎梗;三是青蕾和开

花,一个没开,一个已经开过了,那是万万不能混采进去的;四是采摘时间,放在下午两三点钟之后,此时的花儿质量最好。
  布朗看着姑娘们那灵巧的手儿在花间飞舞,食指和拇指尖夹住花柄,掌心斜向上,两指甲着力,轻轻一掐,那花蕾儿便离柄而下了。天气热,花柄就韧,姑娘们在采前两小时已经用水喷淋过一次。

此刻,她们已经采完了今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娘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

。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
  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
  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

面没有枪支弹药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娘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花姑娘。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

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

人却精气神越来越足,妈的!他就喜爱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精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

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精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花的姑娘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

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内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

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娘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花姑娘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

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

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

,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习性,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

里,布朗编了多少毛主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山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来还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过来跟他咬耳朵,问他知道这些男人究竟是来查什么的?布朗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底细了。姑娘说:"那些传单是你发的吧,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出来了。"
  "查就查出来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是反动传单呢,正在查那个写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枪毙呢!"
  这可真是晴空霹雳,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罗网,更不能把这摊烂污甩给大舅,他为他操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

去看近在飓尺的父亲,父亲已经够倒霉了,他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就这样,他躺在窝棚里,看着那张带星星的火车票,突然跳坐了起来,他想:该到走的时候了!
  真是舍不得啊,那雪白花丛中的香喷喷的江南女子们。布朗只好咬着牙齿离开她们,直到这时候他还做不到不辞而别,他蹲在花丛中,和那几个铁杆的姑娘嫂子告别。花儿就在他的脸上摩挚,香气

一阵阵地扑来,手里汗津津地拿着几张纸币,折拢了又摊开,还不停地说:"放心,我一回云南就给你们把钱寄来。"原来他还有本事从这些穷乡下女人手里借到路费。那些和他一起唱过歌的采花的金华

女人,一边看着那湿溅满的钞票,一边心疼地问:"你地址有没有记清楚?不要到了那边云南寄不回来钱!"
  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钱重新塞还给她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那我还配唱那些歌子给你们听吗?"
  女人们顿时就慷慨起来,把那几张烂钞一边往小布朗身上塞,一边说:"快跑吧你这闯祸坯,回到你们少数民族那里去吧,别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夹手夹脚了,快跑吧!"夜里,那位初中女生采花姑娘

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头,还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到国清寺里打听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的。那里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
  原来小布朗也聪明了,对外说是回云南,实际还是在老地方转啊。但姑娘的话让他激动,小布朗的心,仿佛回到了大茶树下。他知道,在大茶树下的女人们会对他这样赤胆忠心,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啊?采花的姑娘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铺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泪。这是花的缘分啊,多么短暂和香美啊……








 





第23章

  杭嘉和坐着得茶开的吉普赶到马坡巷,来开后门的是叶子,看到这祖孙两个,急切地凑上去耳语:"昨天夜里他们来过了吗?"然后彼此盯着,仿佛都害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好一会儿,嘉和才说:"

什么都没找到。"
  叶子轻轻拍着胸,说:"我们这里也是。"
  昨天夜里,羊坝头和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问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赶了回来。嘉和很奇怪,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大孙子了。得茶仿佛比他还了解这次突然抄家一样,

带上爷爷就往马坡巷走。嘉和问他怎么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得茶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没法告诉爷爷,抄家一结束,吴坤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他是守信用的,实事求是的

,杭得放现在的确已经是反动传单的重要嫌疑人了。他的文章不但攻击他吴坤,还攻击文化大革命,性质已经变了。虽然这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抄出来,但证据是最容易找到的。他还在电话那头为自己

辩解说:"你别以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而且你看,行动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把消息通给你,我是守信用的。"他再一次强调。
  实际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里,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经进行过一次长谈。长谈之前,得茶先关上了门窗,拉上窗帘,然后掀开床单,从床底拖出他连夜从假山下地下室里搬出来的油印机,还有没散发

出去的传单。得放吃惊地看着大哥,问:"谁告诉你的?"
  "用得着谁告诉吗?还有没有了,都给我清点一下,立刻处理了。"
  得放本来想告诉他布朗带走了一部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就见大哥拖出一个铁脸盆,一张一张地往那里面扔点着火的传单。得放蹲下来,拉住大哥的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写

反动标语,你干吗吓成这样?"
  得茶一边盯着那些小小的火团从燃烧到熄灭,一边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别人不知道。"
  "我就不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起码的见解吗?人家的大字报不是满天飞吗?"
  "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了,你多次引用马克思的怀疑精神,以此与同样是马克思的造反精神作比较。这种危险的政治游戏到此可以停止了。"
  "你没有理由扼杀我的思考。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的思想,想用自己的头脑说一点自己的话,就像当年的毛主席和他的同学办《湘江评论》时一样。难道让一切都在真理的法庭上经过检验,不是

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源吗?"
  小小的火团不时映到他眉间的那粒红病上,使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充满生机。得茶说:"看来这一段时间你开始读书了。"
  "从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开始读书,从北京回来后我就更加想多读一点书。我正在通读马列全集。"
  "你在冒天下之大不题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读书,可以思考,但你不应该要求对话,更不能抗议。"
  "我没有抗议,我拥护科学共产主义,拥护马克思主义,我也不反对这场文化革命。可是我反对唯出身论,反对文攻武卫
  "你知道这是谁提出来的——"
  "反正不是毛主席提的!"
  得茶站了起来,真想给这个固执的早熟的弟弟一掌,让他清醒清醒。可是他又能够说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已经陷进去,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在没有精神准备的前提下陷了进去,行动风驰电

掣,思想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得放,刚刚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的萌芽,就急于发言。这里有多少是少年意气,又有多少依然属于盲动呢?所有这些话,几乎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只能语

重心长地交代弟弟,不要再继续干下去了,更不要把别人也扯进去。但得放显然误解了他的话,他轻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扯进去的。我知道你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脸盆里的余火全部熄灭了,两兄弟站在这堆灰烬前,他们痛苦地发现革命在他们兄弟之间发生的作用——革命的最伟大的口号,是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结果革命却不但没有使他们兄弟融合,

反而使他们分裂了。
  此刻得茶皱着眉头问:"得放不在家?"见叶子摇头,就说:"奶奶你在巷口守着,暂时别让得放回家。他要来了,让他在巷口等我。按道理他今天一定要来的。"
  叶子听得眉毛都跳了起来,拉着得茶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布朗跑掉了,现在又不让得放进家门,你们都跑光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活着干什么?"
  嘉和就朝得茶摇摇手,一边安慰着叶子说:"没啥事没啥事,今天是中秋,得茶有点时间,过来看看二爷爷。嘉平怎么样,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吧?"
  叶子一边带着祖孙两个往院子里走,一边说:"大字报都贴到墙头了,他能不知道?不过他倒沉得住气,叫我把他弄到院子里去,说是要看看天光,小房间里憋气死了。"
  果然,嘉平没病一样,躺在竹榻上,在院子当中大桂花树下摆开架势,榻前一张小方凳上还放着一杯茶,见了嘉和笑说:"真是不凑巧,多日不见大字报,昨日夜里又送上门来了。"
  他指了指小门口贴着的大字报,又用手指指凳子,让他们坐下。
  嘉和却是站着的,说:"大白天的,当门院子里坐着,怎么睡得着?坐一会儿我还是陪你进去休息吧。"
  嘉平倒是气色不错,笑笑说:"这是我家的院子,现在弄得反倒不像是自家院子了。他们上班去了,我得过来坐坐,老是不来坐,真的会把自己家的院子忘记掉了呢。"
  嘉和到底还是被弟弟乐观的态度感染了,拖了一张凳子坐下,说:"昨日夜里没把你们吓一跳?"
  "到你那里也去了是不是?这个吴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出的主意吧,这就叫狗急跳墙!"
  得茶听了这话十分通气,这些话也是他在心里想的,只是组成不了那么痛快淋漓的词组。趁着院子里无人,也接着话头说:"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虽然不是正式的公安机关,但也不是简单的群众

专政。"
  "在朝在野差不多。你自己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了,你倒说说看,多少人是公安局抓的,多少人是你们自己挥挥手就抓的。现在你打我我打你的派仗,真有点当年军阀混战的味道。这种局面总是长不

了的,到时候也总会有个分晓。"
  得茶暗暗吃惊,这些话虽然和他所看见的传单上的内容不一样,但有一种口气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调的精神,禁不住便问:"三爷爷,近日没有和得放聊过什么吗?"
  嘉平挥挥手,说:"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爷爷聊过什么?"
  得茶知道,这就是二爷爷对他的状态的一种评价。可是他能够对这两位老人说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绞成了一团乱麻,他没法对他们说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
  嘉和不想看到孙子尴尬的神情,站起来仔细检查嘉平后脑勺上被砸伤的地方,见伤口已经看不见了,就小心地又问:"听叶子说,近日你有呕吐的感觉?"
  "大哥你可不要吓我。"嘉平笑了起来,他的确是有一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一来不严重,二来怕一说又弄得家中鸡犬不宁,便闭口不提。他们兄弟两个,虽同父异母,但彼此心灵相通。嘉平看得出

来,嘉和是有心事的;嘉和也看出来了,嘉平不想让他多担心。兄弟俩都有话不说,又不能闲着,这才弄出另外一番热闹来了。
  嘉平说:"大哥,我刚才躺在院子里七想八想,竟然还叫我弄出几个西湖十景,不过还没全,等着你来补呢。"
  "你看看你看看,都说我像父亲,老了还是你像,你又是诗社又是踏青,造反派在屁股后头戳着你你也不管,这不是杭天醉的做派又是谁的!"嘉和点点嘉平,看到弟弟无大碍,嘉和心里到底要轻松

一些。
  嘉平指指南北墙头上各生一株瓦楞草,说:"你看这墙头,别样东西不生,单单这两株草生得好,又是南北对峙,我看正好叫做'双峰插云'。"
  他这一说,得茶正含着一口茶,几乎要喷出,眼睛恰巧就对着金鱼池,池中还漂着几片浮萍,便指着说:"你不用说,这里就有二景,一个叫做'玉泉观鱼',一个叫做'曲院风荷',对不对?"
  嘉平伸出大拇指,用道地的杭州方言夸奖说:"崭!崭!"又指着走廊南面挂着一口已经被砸得不会再走的钟说:"此乃南屏晚钟也。" 又指着钟前方挂下的一只空鸟笼说:"此乃柳浪闻鸟也。"
  嘉和拦住他说:"'二弟你这就牵强了,既无柳也无营,哪里来的柳浪闻营呢?"
  嘉平摇摇手说:"大哥有所不知,你看这鸟笼下园中有一片草是不是长得特别好?那是去年得放他们来造反时,把他自己养的八哥砸死了,迎霜哭了一场埋在此地,不料生出这么些草来。看到它,就

好比听到那八哥的声音了。"
  这话又回到感伤上来了,嘉和勉强地说:"这倒也算是新的一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过我看你这里恐怕也是再生不出什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了吧。"
  嘉平一看气氛又不对起来,得想出个新招让大哥宽心,急忙又说:"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这里还有新节目,说出来你保证笑煞。还是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们诗词学会的会长老先生教我的。他能把

所有贴他的大字报都断句成词曲,那可是要有点功夫的。我学了好久才略通一二。刚才我还试了一次,你看,那面小屋门口不是新贴的大字报吗?"
  大字报是昨夜一行人来查得放没查到,一怒之下写的标语,无非谩骂罢了,没水平且不说,连文句也不通。全文如下:"牛鬼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

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说:"你看我当场就把它给断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词的韵。他开头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吗,你看我

的——"
  嘉平断完大字报,嘉和苦着脸,这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你道他是怎么断的,原来是这样——"牛充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

,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
  得茶笑着说:"什么叫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
  嘉平也笑了,说:"本来他的大字报就写得狗屁不通,又是尔等,又是滑溜,风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来开玩笑罢了。"
  话说到这里,气氛算是活跃一点了,嘉和叹了口气,这才对得茶说:"今天这个日子,你能到场,我对你二爷爷也是一句交代
  刚刚说到这里,就见嘉平眼圈红了,边挥着手说:"算了算了,想得起来想不起来都已经那样,得茶还算是有心,得放连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谁都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亲自杀一周年的忌日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叶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着这三个男人说:"来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个男人几乎跳了起来喝道:"小心暗钩儿,别让他进来!"他一冲动,把从前做地下工作时的术语都用了出来。
  "不是得放,是那个姑娘,爱光。"叶子这才把话说全,"我让她在巷口等,你们谁去?"
  得茶站了起来,说:"前天我就和得放说好了,今天夜里到鸡笼山和得放会一会,得放还没见过他妈埋的地方呢,以后扫墓怎么扫啊。"
  两个老人看着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问:"得茶啊,跟我说实话,得放会坐牢吗?"
  得茶又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位老人说好,斟酌了片刻才说:"不知道……"
  嘉平的手松了下来,想了想,说:"告诉得放,今天夜里我也去。我们不去,你们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爷爷,爷爷说:"我们也去。"
  谢爱光对第一次与得茶见面记忆犹新。她能够清楚地记得那辆吉普是怎么样行驶到她面前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来"。那个年代,自己会开车的非驾驶员是很少的,杭得茶戴着眼镜的那

副典型的斯文样子,和他开车时的熟练架势,看上去有些不那么协调。他的神情虽然不可以说冷漠,但起码是冷淡的。她上车后坐在他的身旁,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再说,就沿着南山路出了城。
  与谢爱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谈,杭得茶对这个半大不大的姑娘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只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种可以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但这种恐惧,时不时地就被另一种东酉克制住了

。许多年以后,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战胜恐惧,甚至单纯的勇气也不能,但爱能使心灵强大无比。没有对红蓝少年的那份初恋,谢爱光便只是一个软弱的单薄的少女,她之

所以看上去勇敢无畏,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而在得茶看来,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得有多深,他们的前面,将有什么样的万丈深渊在等待。他把她尽可能地往城外带,他们的车,一直开到了钱塘江畔的月

轮山下。L山的时候她气喘吁吁,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脸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拒绝了。她站住了,从半山腰上,也已经能够看到钱塘江,六和塔黑压压地矗立在头顶,山上几乎没有人

。他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得茶才问:"是得放让你来的?他今天夜里还能够去鸡笼山吗?"
  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有点冷淡,起码给爱光的感觉是这样。她告诉他说,一切照旧,她就是为传达这句话来的,现在她要走了。
  得茶突然让谢爱光等一等,问她,想不想爬六和塔。这个建议让爱光奇怪,但她还是勉强同意了。塔里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人绕啊绕的,越绕越窄,爬最后两层的时候,谢爱光累得动不了

了,还是让得茶硬拽上去的。到了顶层后,谢爱光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依在塔墙上只有喘气的份儿。得茶看着她,想:这样的姑娘,进了监狱,怎么禁得起打呢?想到这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爱光被得茶的话问愣了,脱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绕着那狭小的塔楼,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再看谢爱光一眼。"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知道言论的深浅——言论

可以让一个人去死。"
  他就这样踱到了塔窗前,眺望着钱塘江,他敬爱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在他看来,杨真先生和眼前这个黄毛"/头,虽然同样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是不一样的。他说: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暂时去避一避。"
  他以为她会和得放那样不听话,可是他越往龙井山中驶去,就越发现这黄毛丫头的神情自若起来。当他的车停在狮峰山下,他带着她往胡公庙走去时,他甚至发现她跑到他前面去了。快到目的地时

他停住了,说他得再打听一下,爱光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她带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说:"你们就住在这里?"
  "放暑假的时候白姐姐叫我过来住的,得放有时也来住,我们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来往。"
  他的后脑勺一阵灼热,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去。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只要他回过头来,他就能看到她。刚才攀登六和塔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吗,让爱光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其中也

不乏权宜之计——至少,为了白夜,吴坤会有所收敛。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这样做,正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着控制吴坤的力量。而眼下,

除了骨肉之情,还有什么力量对吴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犹疑地看着爱光,说:"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说一声我来了,想见见她?"
  爱光答应着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说算了,以后再说吧。爱光就松了口气。她知道白姐姐现在绝不愿意见到得茶,还不如不提出见面更好。
  得茶缓缓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丛正在萌发着夏芽,中午的阳光热极了,仿佛连茶蓬也被这阳光晒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机,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吴坤。他是这样对他说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况吗?她现在和得放他们在一起。是她把他们接到山上的。你还不至于把白夜也牵连到

所谓的反动传单里去吧。至于你想通过我了解的问题,我觉得白夜已经作出了回答,你没有必要再通过任何人去了解了。"
  吴坤在电话那头耳语:"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你让得放赶快离开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经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吗?"电话机两头的这两个男人分头放下耳机时,脸上都露出了

极其复杂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悻论,他们想把握时代,结果连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和

他们心目中的时代目标,越来越南辕北辙了。
  1967年的中秋节几乎和节日无关。人夏,中国陷人了轰轰烈烈的全面武斗,从棍棒石头,到长矛大刀,到机枪手榴弹。所幸天气虽然炎热,派仗也打得热火朝天,终究还没有打到茶园里,老天保佑

,那一年的茶事倒还算过得去。人秋,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之时,茶场正在对茶园、工分、成本和产量进行定量和微薄的奖励,而杭州亦刚刚作出了凭工业品购货卡可以买些微低档茶的规

定。
  在那个中秋节,茶学家杭汉被一纸借令暂时从牛鬼蛇神劳改队里提了出来,省劳改局指名要他专程到金华劳改农场的茶区去,说是那里有一个留场人员发明了茶树密植法,要专家去专门进行核实与

技术指导。
  造反派很惊异,说杭汉又不是搞这个科研项目的,他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家伙,还是半个日本佬,怎么好当了专家请到外地去?万一他去破坏革命形势怎么办,万一他潜逃怎么办,万-……他们一连

提了许多个怎么办,被劳改局的人一句话挡回去了:什么怎么办?我们点谁就是谁!你们是嫌我们没有阶级立场,还是嫌我们不懂茶叶?告诉你,我们劳改农场的茶园多得很,我们种的茶不比你们少。
  来人穿着军装,又是专政机关,气势先就强了三分,造反派一听也就不敢犟嘴,速速通知了正在茶园里挖地的杭汉。杭汉看了那通知也犯了愁,说;"我得准备下个月的茶树害虫预防喷治工作,再说

,茶树密植也不是我主管的科研项目,能不能换老姚去?"老姚也是他们一个队的老牛鬼,据说也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年纪大了,这些天被造反派整得够呛,杭汉就想把这个美差让给他去。没想到造

反派牛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你想不去你自己跟他们说。"杭汉被领到办公室,来人见了杭汉倒蛮客气,伸出手去称他杭专家。杭汉摇着手说不敢不敢我叫杭汉,来人说我知道你是杭汉,我们要的

就是你这个杭汉。杭汉还想向他们建议让老姚去,来人连连摇手,说:"我们可是点名要的你这个杭汉,是有人专门向我们推荐的你啊,你认识一个叫罗力的人吗?"
  杭汉张着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问:"这密植法是他发明的T"
  来人点点头,问:"你去不去?"
  杭汉说他一定去,只是有些资料都在家里,他得回家去拿。来提他的人笑笑说:"我们有车,现在就送你回城,今天夜里你在家里住,我们也不来打搅你,你给我们找些资料和科学证据,要真是个发

明,对罗力也有好处呢。这话我就不多说了,明天一早我们来接你。"杭汉还傻乎乎地问:"我们这里没有人跟着我去?"来人大笑,还拍拍他的肩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汉奸了,你要是汉奸你抗日战争

怎么没往日本跑啊!"看来那人不比这里的造反派对他了解得少,杭汉的心一下子就放宽了。
  当天上午杭汉就回了家,先去马坡巷看父亲,长辈对他隐瞒了抄家之事,他也没有向长辈们提及今天是蕉风的周年忌日,倒是说到了罗力的密植法,这无疑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征兆。杭嘉和说:"罗力

也做茶了,这密植法真是他发明的?"杭汉回答:"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对密植法没有专门做过研究。不过我知道金华属于浙中地区,虽然不如浙东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适生区。"
  "那里也是有一些好茶的,东白山茶、磐安茶,还有兰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罗力他们生产的是什么茶。"
  嘉平就催着杭汉口羊坝头,说有许多有关茶的书籍都在得茶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赶快回去重新核实一些数据。父子两个告别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随便,就同他们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时一样。嘉平只是问

了一声:"能对付吗?"
  杭汉说:"那得看姑夫干得怎么样,到底经不经得起科学的实证。"
  "经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经不起你得给我说成经得起,你得帮着他把这事情摆平了。"嘉平说。
  杭汉一时就有点发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嘉和用他那双瘦手干搓着自己的老脸,一边说:"我估计着,劳改局方面一定要汉儿去,就是看准了我们杭家和罗力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我们公私兼

顾。难为他们这种时候还想得到茶叶。你看看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么样子了。倒是劳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当然他们也不能打派仗,放着这么些犯人要守呢。不过守着犯人,还能想到地里生的东

西,这就算是顺天意民心的了,我们要为人家想到这一层。第二层,你姑夫这个人实在,他要是调皮,哪里会坐十五年牢。他既说他发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离十,还得看你怎么说。你说得好,你

姑夫就跟着好,你说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霉。这也是你姑夫点了名要你去的缘故吧。再退一步说,哪怕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总会把它弄到了成功为止。我也想着搞点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废掉了。"杭汉听了这两位老人的发话,心里有了底,便表态说。
  杭汉对茶树的栽培,多年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但出国好几年了,关在学习班上,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惩罚性的挖土,有时害虫多了,也让他过问,但密植这一块,这些年国内的科研现状他了解得

不多。嘉和对制茶评茶销售茶这一块,可谓了如指掌,但说到栽培,他到底还不是个行家。伯侄俩吃了夜饭,就通宵翻书查资料。这些资料,本来杭汉都有,这场运动,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处了,

于这一行的杭汉弄不到,反而是学史学的得茶这些年来积累了许多,他是作为茶文化书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里。破四旧抄家时他也没有处理掉,塞在床底下,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杭汉面临的,是茶叶栽培史上一个重大的课题。
  茶,从野生到栽培,从单株稀植到多株密植,从丛栽密植到条栽密植,由单条到多条,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布朗生活过的云南原始大森林里,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树,有着过渡期的大茶树,布

朗的义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过渡性的大茶树下。还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

个意思?"
  "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

,服之四两,即地成仙'。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

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现在再要找,怕是早

封了烧了。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

。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到清代就

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茶养人,

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
  嘉和多么想告诉他孩子们又逢劫难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么说呢,他又怎么能够说呢?只有门在心里啊……他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杭汉看了万箭穿心。也许是不忍看下去又无法说出口,他竟然像一

个孩子一样搂住了嘉和的脖子。静悄悄的花木深房,黄昏中颓败萧瑟,现在,身边没有女人和孩子们,两个伤心之极的男人,终于可以相拥而泣了。
  和长辈们完全不一样,得茶和得放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个手电筒,在西郊杭家祖坟的茶蓬间半蹲半伏,满头大汗地寻找着黄蕉风的埋骨之处。去年今日,也

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贼一般地把蕉风的骨灰葬在此处,当时种下一株茶苗,留作记号。无奈此一年家事国事俱遭离乱,老人尚能识得旧地,年轻人却反而找不到地方了。今日中秋,本该月圆,却

是个阴云出没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

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

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

"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

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

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
  "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
  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

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
  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

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
  "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
  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

。"
  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

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
  "是她不让我见她——"
  "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
  ·'闭嘴!"
  "——所以你也不知道爱光有多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爱光有多好,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爱她。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么想把你换成她,刚才我们在寻找妈妈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寻找的是她,

那该多好。如果我们找到了,和我抱头痛哭的人当中,要是有她那该多好。对不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笨拙地还要解释,彼得茶挡住了,说:"我明白……"然后就一个人走到茶丛中去了。他远远背着得放一个人站在茶丛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仿佛也成了一株茶树。天上的乌云散了

,月亮奇迹般地挂在天空,因为无遮无挡,月亮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无依无靠。呜呜咽咽的,那是什么声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给他的萧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难,他不能来,得放就把

他的萧拿来了。但他不会吹奏,只能发出一些萧才会有的特殊的声音。得茶站在茶丛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弟弟的话击中了他,弟弟的呜咽的萧声击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觉全都说出来了

,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们在茶园中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敢见她,什么事情把他变得那么复杂胆怯,他依然说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见到她她会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见她,马上,现

在——
  一豆烛光朝他们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终于在茶园边缘停住了,他们看见了那个单薄的细长老人,甚至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根断指。只见他分开了茶道,朝得茶走来,得茶惊讶地

问:"爷爷,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他没有听见爷爷回答,爷爷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听见他说:"等一等,等一等。"他说着蹲了下去。得茶连忙上去扶起爷爷,焦急地问:"爷爷,你眼睛怎么啦?"
  得放也停止了萧声,他惊得全身的汗都凉透了,朝他们跑去时,身边的茶蓬哗啦啦地响动着,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爷爷站了起来,说:"现在好了,看见了。"然后对着得放说:"得放,你爷爷要

到这里来了,我是说,要到这里来陪你妈妈了……"
  月亮仿佛也不忍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进云层,茶园顿时就陷入黑暗之中了……








 





第24章

  老人在受难,新人在出生,年轻人在逃亡。通过得茶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潜人杭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日天台。从地图上看,它位于浙江东南,南接括苍,西连四明,跨天台、新昌、宁海、奉化、勤县,东北向人海,构成舟山群岛,它那西

南与东北的走向,亦成了钱塘江、两江和灵江的分水岭。唐诗僧灵彻诗云:天台众峰处,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克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华顶来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场和茶场。动

乱以来,秩序不再,这里有许多人下山了,留着几个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这里,就和得茶取得了秘密联系,现在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他得成为他们杭家人的坚强后盾。
  得放安顿好嘉平爷爷的后事之后,由得茶陪着来此山中。得茶这样做,一旦发觉,自然冒天下之大不匙。得放还阻止过他,说:"吴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茶摇摇头,他突然觉得那些事情的可

笑,他要回到他的茶上去。很久以来他就心仪此山,不仅因为山中有国清寺,还因为日僧最澄与荣西都来此山留学,茶之东渡,此山为重。他要重新捡起他的学问,就从现在开始。只是他不曾想到,第

一次访天台,他会以送一个落难者为由来到这里罢了。
  国清寺在天台山南麓,得茶他们一路上来,过寒拾亭,就坐在丰干桥头休息。这丰干,与寒山拾得,都是唐代国清寺的高僧,桥却是宋时的古迹,菩萨保佑,古刹建在山中,小将们砸城里的四旧一

时忙不过来,这里的四旧成了漏网之鱼留下来了。得茶一行坐在桥头,见此时寺门已封,陪他们一起来的那位金华采花少女的表哥、名叫小释的林场青工,开了一句玩笑,说:"去占个卦看看我们还能不

能反过来。"
  布朗看看得放,说:"占什么卦?和尚尼姑都没有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占不过来呢。"
  想必他们三人都想到了去年砸灵隐寺的事情。得放就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打听这国清寺的年代。得茶善解人意,正要回答,便又被那小释抢了先,说:"国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本道场,北齐时

候就有了。"
  布朗大大咧咧地问:"什么叫北齐,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小释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只道那国清寺的开山祖庭智者禅师是北齐名僧慧思的弟子,据说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那年他人天台山,过石桥,见了一个老和尚对他说,山下有皇太子基,可以造

寺院。智者就问他,现在连造个草房都那么难,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寺院呢?那老和尚说,现在还造不成,要到三国统一之后,自有贵人来造。还说:寺若成,国即清。后来果然就跟老和尚说的一样

,这个寺院就叫国清寺了。
  听了这样的半传说半史话,大家就看着得茶。得茶不想说话也不行了——北齐啊,公元550到577年嘛,三国也不是魏蜀吴,是北周北魏和南陈吧,小释你说是不是?小释连连摇手说我可不知道那么

多,杭老师听你的,那贵人是谁呢?"贵人是谁你真不知道?"得茶已经看出来了,这小释有一种出家人的举止,必是国清寺还俗的和尚无疑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贵人呢,贵人不就是那隋场帝杨广吗?传

说那年杨广在江都生病,智者带着天台茶为他看病,茶才这样地传到了北方各地。所以才有释皎然的"丹丘羽人轻工食,采茶饮之生羽翼"之说嘛。杨广继位之后,这才在天台山建了天台寺,后称国清寺

,一时香火鼎盛,僧侣达四千多人呢。
  听罢此言,布朗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贵人会不会救我们一把呢?"
  得放立刻反驳:"什么贵人,那是皇帝,我们会有皇帝来救吗?彻底的唯物主义是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布朗吓了一跳,他惶恐地看了看得茶,说:"皇帝是没有的,贵人怎么会没有呢?有一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桂花儿开在桂石崖哎,桂花要等贵人来……贵人就是毛主席嘛!"
  "毛主席是人民领袖,但不能把他当神仙皇帝,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反对把毛主席庸俗化!"得放一根筋似地照自己的思路说话,他平时对爱光也是这样说的,便以为别人也会像爱光那样崇拜他的思

想。无奈布朗听不懂这个,也不感兴趣,说:"反正一个人说大家听,这个人就是皇帝。说毛主席是皇帝有什么关系?毛主席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吗?这个我知道,我看过很多老戏,见到皇帝都是那么叫

的。"
  得茶不想听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地扯这个危险的话题,便指指桥头一块碑,说:"小释,这块碑上写的东西倒是有点意思:一行到此水西流。一行就是那个僧人数学家吧,为什么他一到这里,水就

西流呢?"
  小释见那两个争论,真是一头雾水,倒是这个郁郁寡欢的抗老师有点禅意,这时候得茶不介人他们的话题,却问这么一句话,就像赵州禅师说"澳茶去"一样。他心里赞许着杭老师,但要他说有关此

地古物的更深的事理,他是说不出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只晓得,当年有个会算算数的禅师,听到寺院里的算盘珠子自己籁籁籁地响了起来,就说,今天要来一个弟子,让我算一算他什么时

候到。一算,禅师就明白了,又说:门前水西流,我的弟子就要到了。果然,不一会儿,水西流了,一行大师就到了。"
  得茶站起来,借这件机缘巧合的事对二位说:"可见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桥下的水明明是向东流的,怎么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么想也想不通,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有的推理和逻辑在

事实面前就止步不前了。是先承认推理和逻辑,还是先承认事实呢?好了,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来的。你们不要动了,休息好,这里的山,够你们爬上一天的呢。"这么说着,就

朝国清寺大门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这就是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了。但他们还是听不太明白。得茶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但是他刚才坐在丰干桥头望着这块碑时,心里确实动了一动,他被这条碑文的口气吸引住

了:一行到此水西流!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口气。从前他听人说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气,有"逢祖杀祖、逢佛杀佛"一说,这种气概在这条碑文上体现出来了。其实,一行到此时,恰遇北山大雨

,东山涧水猛涨,千转百回,奔流湍急,出口处一时无法倾吐,就向西山涧夺道而流,"水西流"遂为事实。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头,是以此发生作为后来事物的印证的。如果一切逻辑推理最

后得出了水没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错,因为水依然西流,那是逻辑和推理的错误。比如领袖与万岁的关系……杭得茶惊愕地站住了,灵魂像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因为无人走过,里面生满了荆棘

,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气和恐惧。
  小释跟在得茶身后,他是个饶舌的精力过剩的言语夸张的乖巧后生,一路指着那遥遥相望的寺院大门,热情地当着解说员:"杭老师,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慧根,你说的话也句句是机锋。别人就不问

水西流,就你问到了。杭老师现在我告诉你,水向西流是一句,还有一句叫门朝东开,你看这寺院的大门是不是朝东开啊。杭老师你知道不知道门为什么朝东开啊?"
  "是紫气东来吧。"得茶随便答了一句,小释一下子愣在了大门口,说:"你怎么知道?"
  小释说这句话的时候,得茶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见那上了封条的朝东开的大门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通缉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狂热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个在逃

犯的角色,看上去也会那么像!这像是当头一个棒喝:原来要成为一个阶级敌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
  小释趴在门缝上看寺内,一边说:"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么样了。那是全中国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树,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通缉令扯了下来。
  陪着得茶他们上山的时候,小释一路上想必是为了宽得茶他们的心,说的都是山中人语,仿佛此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还扳着手指头把天台八景数了一个遍:赤城栖霞、双涧回潮、寒岩夕照、桃

源春晓、琼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钓艇。登到一峭壁断崖之处,但见草木盘桓其上,瀑布飞泉间担有一石,悬空挑起,上书"石梁飞瀑" 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飞泻而下。众人见了惊呼起来,

那小释说:"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飞瀑一景啊,这镌在石梁上的四个字还是康有为的字呢。"
  得放问:"怎么红卫兵没来把它当四旧炸了?"
  "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么容易!"小释回答。
  此时的得放,倒有兴味想起他学过的知识,便考据说:"你们看,这里的山体由流纹岩、凝灰岩和花岗岩构成,因为是节理发育,所以经世代侵蚀之后,才会形成这样的地貌。我说的没错,出来之前

专门叫爱光找了本地理书看的。"
  杭家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休息。又问那小释,还有什么风光可供口资。那小释倒像是此处老农似地回答:"天台山的风光,哪里是一天两天走得完说得尽的。光那山下你们走过的国清寺

,就够说上几天几夜的了。还有一个叫'太白莹'的地方,传说那是李白读书和创作的'天台晓望'处。又有个右军墨池,据说是王素之草书《黄庭经》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叫'归云洞',你们过一会儿再上

去就能看到的。那里的茶特别好,有两句诗专门讲这个的,叫做'雾浮华顶托彩霞,归云洞口茗奇佳'。从归云洞再往上爬,就到山顶的'拜经台'了。站在那上面,往东是东海,往北,还看得见杭州湾呢

。"
  这小释懂得那么多,真让得茶吃惊,布朗指着他说:"我怎么来那么多天了,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
  小释道:"你也没杭老师那么感兴趣问我啊。"
  得茶看出来小释还想当海人不倦的老师,便有心问:"我没来过这里,不过看汉代史书上记着,说是葛玄在华顶上开辟茶圃,现在还能找到吗?"
  那小释就惊奇地看着得茶说:"你连这里有葛玄的茶圃都知道啊。人家都说归云洞口的那些茶树上千年了,就是葛玄种的呢。听我师父说,这个葛玄是一千年前的人呢,那么这些茶树就是一千年的树

了,跟山下寺里的隋梅年纪一样大的了。"
  "真要是葛玄种的,那就比隋梅年纪还大了。葛玄是东汉末年的道土,我们杭州不是有座葛岭吗,那是纪念抱朴子葛洪的,葛玄是葛洪的长辈,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嗅,茶还能长那么多年啊,那还不成了茶树精了。"
  "从茶的生物学年龄来看是一种长寿植物。短的也有几十年,长的,上百年上千年的都有,这是井不奇怪的。这里的华顶云雾茶非常有名呢,到山顶喝茶去吧。"得茶淡淡地说着,站了起来招呼大家

快走,他发现山里的气温的确很低。刚进山时有人就交代过他们,说华顶山上无六月,冬来阵风便下雪。现在已经人秋了,他们刚才汗出得前背后背都贴住,现在却凉飓飓的有些抗不住了。
  要是两年前能够到国清寺天台山来一趟,杭得茶的心清会和今日天壤之别吧。那时他还想对日本国与中国茶事活动的渊源关系专门写一篇论文,非常想亲自走一走当年日本高僧最澄走过的地方。公

元九世纪初,最澄到国清寺学佛,回国后开创日本天台。宗。第二年其弟子空海再来天台,他们都带回了茶籽播种在日本本土。宋代日僧荣西再来东土,到天台万年寺学佛,回国后撰《吃茶养生记》,

开篇便说:茶者,养生之仙药也,延寿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人均贵重之,我朝日本酷爱矣。得茶当时还有心情注意到荣西关于佛理与茶理之间的那种特殊

的观照。按照佛教之理,荣西在书中论证五脏的协调——心、肝、脾、肺、肾的协调,乃是生命之本,同五脏对应的五味,则有苦、酸、辣、甜、咸。心乃五脏之核心,茶乃苦味之核心,而苦味又是诸

味中的最上者。因此,心脏,也就是精神是最宜于苦味的。这些书本上轻轻松松接受到的东西,现在重新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小释一边跟着得茶他们走,一边悄悄地问得茶:"杭老师,你怎么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啊?"得茶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是说我知道茶吧。你知道得也不比我少嘛。再说,我本来研

究的就是这个,专业嘛。"
  "我也是专业啊,"小释突然兴奋起来,贴着得茶耳根,"茶禅一味啊,我在寺里就是专门伺弄茶的。"
  得茶的细长眼睛睁大了,目光一亮,小释不说,他是不会问他的。
  "你是山下国清寺还俗的吧?"
  "也不叫还俗。运动一来,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我们国清寺的师兄师弟都被赶跑了。我不走,就到山上茶场里等着。"
  "等什么?"
  "等着有一天再回寺啊!"小释自信心十足地回答。
  得茶站住了,问:"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回寺?"
  "杭老师,你怎么啦,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么也问我这个?书上不是都写着吗?历朝历代,种种劫难,反正总是要轮回的啊。没有毁寺,哪里来的建寺啊?哪里会总是这样下去的呢,阿弥陀佛,你

不是也要回去教书的吗?"
  得茶真没想得那么远,他甚至有点吃惊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教书呢?"
  小释得意地说:"猜猜也猜出来了,你不回去教书,你跑到山里头来干什么?你不好在城里头搞运动啊。我看出来了,你要是出家,肯定是个高僧。"
  得茶想了想,说:"我永远也不会出家。"
  "为什么?你有家吗?如果你有妻儿,你可以在家当居士啊。"
  "我也不当居士。"
  "啊,我知道了,你有女人,破不了执。"小释得意地说。
  登至华顶,天已傍黑,人们将歇下来。听山风阵阵,心中便有些戚戚。刚从杭州城跑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现在这个地方算是安全了吧,不知怎么地却开始想念起不安全的

杭州城来。小释给他们一个个安顿好,又跑去烧水,一会儿开水上来了,每人冲了一碗茶。得放便问得茶,这是不是他刚才说的云雾茶。得茶到底没有爷爷的那点功底,他只听爷爷说过,好茶未必都是

明前茶,比如华顶茶,便是谷雨后立夏前采摘细嫩芽叶制成的,但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是尝了。现在看到大粗碗底躺着的这种山中野茶,条索细紧弯曲,芽毫壮实显露,色泽绿翠有神,一股

热水冲下去,香气就泛了上来,尝一口,还真是滋味鲜醇。虽如此,还是不敢妄加断语,眼睛就看着小释。那小释真是个机灵的人儿,想必在国清寺时也是个称职的茶僧,一边给各位倒茶,一边就口占

诗一首:"江南风致说僧家,石山清泉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烟茶翠满袈裟。各位现在喝的,正是华顶云雾茶。"
  杭家人虽然茶字挂在口上,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一样,也喝不到什么名贵茶,爬了这一日的山,口又渴了,如今一碗下去,真是醒酸灌顶,琼浆玉液一般,纷纷地只道"好茶"二字。得茶头上密密

的汗出来,心里却一下子清了许多,坐在床板一头,说:"可惜是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茶真有另一番特色。"
  "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用扇子扇水汽,再揉,再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小释说得快,大家又不是真正懂制茶的,满耳朵听去都是摊凉。就有人笑说:"这茶可真是够热的,只管摊凉。"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水里火里去得,热里冷里经得嘛。没有这番功夫,哪里来

的好茶。做人也是一样的,也是要摊凉的,你们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凉吗?"
  各位端着茶的,正喝得起劲,听了这小释一番话,竟然都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得茶便到屋外茶园去领略天风。小释跟着出来问道:"杭老师怎么还不休息啊?"得茶笑了笑说:"爆炒了

那么多天,我正要好好地摊凉摊凉呢。"
  华顶山头,旧有茶园二百多亩,还分了两千多块地方。又因为山头坡度大,茶园多建筑石坎,成梯形茶园,有的还在那梯级上种粮食,只在坎边种茶树,称为坎边茶。别小看这坎边茶,每年每蓬大

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园的周围,都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柳树、金钱松、短叶松和天目杜鹃、沙萝树,还有野生的箭竹和等竹等,它们形成了一道挡风避风的天然屏障,是茶树生长的阳崖阴

林的又一个极好的例证。小释告诉得茶,从前这里是有许多个精巧的茅蓬的,每个茅蓬里都住着一二个寺僧,专门管理着附近的一二片茶园。现在,这些茅蓬都没有了。
  得茶问他,是不是一个也没有了,小释有些黯然地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那些茅蓬里住过。"
  他突然说:"小释,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释说:"杭老师有慧根,只管吩咐。"
  得茶说:"这件事情并不难办,别让我弟弟看到刚才的通缉令。"
  小释想了想说:"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布朗已经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谈了很久。得茶把许多话都告诉他了,包括通缉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后可能会遭遇的境况。很有可能他会被隔离审查,这还是轻的,不过再严

重的后果他也已经考虑到了。他希望他能够照顾好得放——他太年轻气盛,没有韬晦,但他纯洁,正直,他相信得放绝不是什么反革命。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关键是要把这一关躲过去。拜托你了,

表叔,你虽和我年龄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长辈。你自己也在逃亡当中,不过你没有被通缉,再说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强,你有你的大茶树,不是吗?你比我们都强,因为我们没有大茶树下的故乡。
  小布朗按着心口说:"我的大茶树,就是你们的大茶树啊!"
  两人就无言了,再从山头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书记录的那样:东望沧海,少晴多晦,夏犹积雪,自下望之,若莲花之尊,亭亭独秀。坎边茶倔强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

坐的老和尚。得茶想起了他还曾经记录着的一首有关天台茶的诗:华顶六十五茅蓬,都在悬崖绝洞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现在他就站在华顶,白云就在脚下,但他听不到钟声。他命运

的钟声啼哑了。城里的亲人啊,我必须回到你们的身边,我还要尽我的责任啊。
  反动标语的事件之后,小学应届毕业生抗迎霜,已经将近有大半年离校逃学。家里的灾难,一波又一波就没有停过,甚至连她这样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灾难整麻木了。虽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

湖边法国大梧桐树上看到那张大大的通缉令,看到通缉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还是差不多吓昏过去了。她一把抱住树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通缉令,抬头一看,二哥还在她眼睛上头,他的熟

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焕发的眉间一病,依然向她发着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着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妹妹一个人听到了,他正在问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胆小如鼠的迎霜,偶尔却会冒出一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一只眼盯着通缉令,一只眼盯着湖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么突然出手,昏头昏脑地一跳,扯下了那张通缉令,三叠两叠地

就塞进裤子口袋。至少有十个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动之举。他们张大着嘴,被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法无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开口叫出声,迎霜已经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

。一队游行队伍恰巧过来,人们的目光就被新的节目吸引,声音也被新的口号掩盖。每天都有新的号外传来,这一次是庆祝什么?嗅,是庆祝郊县的一次武斗胜利。战斗发生在三国东吴领袖孙权的故里

。一千多年前他们就爱打仗,现在这传统被再一次光荣地继承了。一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伤残了三百多人,关押了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一千二百多间,砸了两千多间,顺便砸了一百六十多个单位。

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打倒和万岁交错沉浮的口号声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车厢里,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捂住那通缉令,她已经吓得灵魂出窍,眼神失散,几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到了哪一个车

站,走进了哪一扇大门,推开了哪一间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发愣,突然窗子打开了,一张面色苍白满脸汗水的小姑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且疲倦地站了起来,问:"迎霜你怎么来了?快进

来。"
  迎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这个家门,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说:"进来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姑娘还是不进来,李平水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一边搂着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里推,一

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我们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李平水这些日子,和他们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霉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队保护的地方省级领导,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于的首长们,被造反派们像一大串螃蟹般地

拎到台上,强扯了领章帽徽还算客气,干脆剥了军装就按着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头发又是喷气式。本来李平水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只是在台下看着,算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还有功呢。但巧不巧

的,李平水这乡村教师的儿子这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年初周恩来总理给他们打来的电话,他那年轻的胸腔一热,跳了起来就憨喊:"周总理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好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们敢

反周总理吗?"
  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青年军官一时都傻了,这挡车的螳臂!这撼树的帆蟀!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爬虫!吴坤坐在主席台上,看着这群氓中的一分子,这小数点后面的又一个零,心想:又一个历史

的牺牲品,他们永远不懂何谓政治,永远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永远不懂什么是政治角逐中的丛林法则。你这块弱肉,我本不想强食,但你送到我嘴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和李平水一起闹事的军官民兵,这下可被整惨了,一个个被打得七荤八素,还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采茶还没有和李平水离婚,打得还算手下留情。不过李平水一点也不后悔,他

要不是那么主动跳出来,恐怕那翁采茶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呢。现在好了,打也打过了,人也弄臭了,就等着转业后发配了,你还不跟我离吗?
  迎霜来之前,李平水刚刚和采茶办完了离婚手续,采茶开了一辆车来搬她的东西。她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搬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个过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这群强

盗坯。他一点也不生翁采茶的气,只是纳闷,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不到一年,这女人从开头到结尾完全不一样。究竟她生来就是一个强盗婆呢,还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才变成了一个强盗婆?她那

又愚蠢又庄严的样子,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愿意再去想她。但她还是不放过他,临走时高喝一声:"李平水,你过过目,看看我欠了你什么?"
  李平水回过头来一看,好哇,清汤寡水的一个家,比他单身时更加家徒四壁。他没意见,只要她肯离开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剑把他钉在

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说:"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经被吴坤的迷魂汤灌得失了本性,这微微的一笑,还是让她心里一动。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也没能力让这心再继续动下去的,于是,她哼了一声,昂首阔步,飒爽英姿,永远

地断开了她的短暂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嘱咐,迎霜记住了不要把通缉得放哥哥的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爷爷奶奶。一切都变了,爷爷死了,大爷爷的\
  \ 地位也改变了。单位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作烈士家属 看待了,现在他是几乎接近于反革命家属了。单位里好几次把他 叫去要他说出他那个侄孙的下落,陪斗也有过好几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居民区三天两头把叶子弄去,要她说 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叶子被召去, 会议到的人都特别齐。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但运动 一

来,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着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么到的 杭州,怎么先嫁的嘉平后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锅里到底,一遍 又一遍,永远也不厌烦。每次叶子还没有到现场,老远就听到这 些放了半

大脚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无忌惮地扳着手指头,老大 啊老二啊谁先谁后啊说个不停。等她终于受尽污辱出来之后,门 口总也会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种秘密从良的妓女, 运动一来,底

牌翻出,洋相出尽。
   干脆批斗就批斗,坐牢就坐牢,这也罢了。但现在就像钝刀 子杀人。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夹杂在高昂的批判运动中,就像味精 撒在了小菜中。没有这种所谓的风流事情可揭发批斗,人们来开 批判

会的热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种事情不来了。随着运动的无 休止,叶子的位置也越来越颠倒。她本来是佐料,最后却成了主 菜。时间长了,有人甚至奇怪叶子怎么还不自杀。居民区里已经 有好几个差

不多问题的女人死了。叶子比她们的事情都要复杂,她 却不自杀,还每天去买菜。日本佬儿,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们 杭家被她克成了什么样子。革命的老太婆们咬着耳朵散布着迷信, 看着她那隐隐

独行的背影说。
   迎霜从李平水处回家,在弄堂口碰到来彩。来彩也被揪出来 了,不让她管电话了,让她天天扫弄堂。她倒不在乎,扫就扫吧, 她也就重新从来卫红回到了来彩。那么多人见了叶子都不敢说话 了

,就她见了还喊:"杭师母,买菜啊。"这会儿看到了迎霜,她 也不避讳,叫着说:"哎呀迎霜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发病了,爷爷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呢。"
  迎霜急得耳朵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就在弄堂口跺着脚叫:"来彩阿姨啊,我奶奶生的什么病啊,昨天她去菜场,回来我就看她不好了呢,她生的什么病啊,到哪家医院去了啊,来彩阿姨,我爷爷留下

什么话了吗?"
  来彩看迎霜急成这样,说爷爷只让她乖乖在家等着,她让她赶快回家看看,也许家里会留下纸条什么。迎霜急忙回到家里,奶奶床头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正急得要哭呢,枕头底下突然飞出

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

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








 





第25章

  杭嘉和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但叶子一病,他的眼睛仿佛又亮了起来。昨天叶子呛了一夜,他们俩都失眠,但互相间却谁也不提。早上叶子起来,跟往常一样发炉子,他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去。

叶子提着炉子,蹲下来扇火,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来,就住屋里冲。叶子拼命挣扎,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罢了。嘉和

哪里肯听,他预感到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点钱,关了门,背了叶子就出门。叶子说:"嘉和,我真没事情啊,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就一下子昏了过去。嘉和背着她出门,医院离家并不远,两站路的光景,下了车,叶子又清醒过来,说:"我真没大病,你一定要来,多礼数。"这最后一句杭谚是说嘉和多事,

嘉和却笑了,他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是多礼数了,说:"来也来了,还是看看放心。"挂号的时候叶子坐在凳子上等着,还撑得住。医院里人多得如沙丁鱼罐头,等嘉和急急地挂了号子,回过头来

一看,一群人正围着叶子,叶子又昏过去了。有人说她是小中风,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说是心脏病,嘉和急得抱起叶子就往门诊室里冲。帮帮忙,帮帮忙,他的声音让人同情,大家让开一条缝,让他

们挤到医生身边。两个医生对面对坐着,一个臂上挂着红袖章,一个胸前别一块黑布。红布的年轻,黑布的年老,红布的气盛,黑布的气馁,红布的面前畏畏缩编没几个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挤了一大

堆人,嘉和本能地转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轮到了叶子,几句话问下来,黑布老者就说:"老同志,你的爱人病很重,要立刻住院。"
  叶子迷迷糊糊的一听要住院,急得撑起来就要往家里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厉声说:"不准动。" 叶子吓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脸色,不再反抗了。嘉和连忙又问黑布老者要不要紧,老者也不说什么

,只说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这就是医生的诊断,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叶子就在这时候猛烈地咳了起来,黑布老者看了看红布,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病得不轻,要立刻挂瓶,我去去就来。"
  红布便有些不耐烦,说:"你是在这里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干什么?"
  老者为难地站住了,来回看了好几次,咬咬牙又说:"病房满了,这个人必须马上挂瓶消炎,我去去就来。"
  红布生气地看着他,终于挥挥手说:"去去去,就你事情多。"
  老者拔腿就走,边走边对嘉和他们说:"跟我来,跟我来。,,嘉和抱着叶子出去时,还能听到那红布故意大声的说话:"牛棚里放出来半天的人,还当自己是从前三名三高的专家,不要看现在这里

当着大夫,下半日还不是扫厕所倒垃圾,神气什么?"
  嘉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边的老大夫,那大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把他们叫到三楼走廊尽头上的一张空折叠床边,一边帮着嘉和把叶子扶下,一边说:"你再来迟一步,连这张床也没

有了,先躺下再说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诊室里面,跟一个小护士说了几句话,那小护士点点头说她知道了,老大夫这才走了出来,告诉嘉和说现在就给病人挂瓶子,赶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楼梯口

,老者突然回头问:"你是杭老板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么叫他了,偶尔有人这样问,那必是四九年以前买过他们忘忧茶庄茶的老顾客。他点点头,老者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好多年没喝过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识地

跟着他往下走,一边问:"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叹了口气,"你还是送迟了一点,试试看吧。"
  嘉和说:"拜托你了,我这就去办理住院手续。"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嘉和明白了,问:"是不是住院不方便?"
  老大夫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病人先躺在这里再说,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这里我也好到时候过来看看。每个住院的人都要登记出身,我怕你们住不进呢。"
  "没关系,我有烈属证。"嘉和连忙说。
  "就怕他们查她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个医院工作过,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运气看吧。"老大夫叹了口气,急急地要走,说:"我也是被监督着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

,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老人走了,嘉和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背影,心里堵得自己仿佛也要发心脏病了。
  心里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脸上就不露在脸上的,奇怪的是叶子总能从同样的风平浪静中看出旋涡来。一见嘉和那张平静的面孔,她就准确地判断出丈夫的心情。她躺着,头上一盏日光灯直逼在脸

上,身边走来走去的到处是人,她不再说她要走了。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出来了,嘉和看看不对,掏出手帕给她擦,擦了又出来,擦了又出来,好一会儿也没擦干。周围人的脚在他们身边踏来踏

去,有几双脚还停下片刻,不一会儿又走开了。这对老人在这样闹哄哄的走廊上静悄悄地伤心,仿佛只是给那个沸腾的世界作一个注脚。护士来了,叶子顺从地伸出手去,让她们扎针。她一生也没生过

什么大病,这把年纪了,看到打针还是害怕,别过头去不看。嘉和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你看马上就好了。偏偏那扎针的护士把叶子的手当作了实习的器具,扎来扎去的,血出了好多,嘉

和心疼得眉头直皱,护士一走,他抱住叶子的脑袋问:"痛不痛,不痛吧?扎进去就不痛了。" 叶子抖着脑袋说:"没事情,你放开你放开好了。"
  看叶子挂了吊针稳定多了,嘉和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出去给得茶打个电话。近来得茶比前一阵子空多了,他已经靠边站,原因是给得放通风报信,帮助得放逃跑。在嘉和看来,得放已经是够

狂热革命的了,他只是提出了唯成分论反动、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值得商榷,闹到正式通缉这一步,真是连他也没想到。得放一跑,吴坤派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边审查,虽不能回家,但比本来却清闲多

了。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却说得茶不在,有紧急事情出去了。嘉和又想找寄草,突然想到寄草去了龙井山里,和盼儿一起陪着白夜,白夜的预产期快到了。
  这么想了一圈,也没再想出人来,嘉和惦记着叶子,回头就往楼上跑,还没到三楼走廊口上呢,就听见楼上吵着像是谁在训谁,上去一看,那不是红布头正在训那年轻护士吗?"谁让你们随便打的针

,你弄清楚这人身份了吗?院里造反总部定的新规定,成分不清者一律不准住院,一律不准按住院条件治病,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谁是你们的幕后策划者?"
  那刚刚给叶子挂瓶的护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说半句:"是、是、是你们那里——"
  "是那老东西让你干的吧,我就知道这事情不明不白。把针头先拔了,他们这一对老甲鱼要是没问题,我头砍了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往叶子身上拔针,嘉和扑过去一把拦住,大声叫了起来,说:"你不能这样做。"
  周围立刻就聚了一群看客,也不说话,也不劝,也不走开,定定地看着他们。那红布头见了嘉和,冷笑着说:"我当你躲到哪里去了,看看你这相貌都不是好东西,你说,你什么成分?"
  嘉和拿出烈属证来。红布头一看,自己脸就红了起来,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嘉和使劲咽下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刚才照顾病人,没想到拿。"
  红布头看上去也使劲咽了口气,说:"以后记性好一点,到处都是阶级敌人,给你看病的老东西就是个阶级敌人,不认真一点能行吗?"
  这么说着,到底自讨没趣,掉转屁股就走了。看客们见这里打不起来,也一哄而散,嘉和连忙蹲下来,对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叶子说:"好了,没事了,好了,没事了。"叶子睁开眼睛看看丈夫

,微微点点头。阳光照了进来,照到了叶子的脸上,她的小小的耳朵上,耳朵不再透明了,不再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了。嘉和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那只耳朵。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最隐私的动作之一,

叶子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她的身体的感觉很不好,但心里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反而很安静了。
  小护士过来,拍拍胸说:"吓死我了,你们是烈属啊,早一点拿出来多好,明天床位空出来我们就让你们先进去,我还当你们也要打道回府呢。"
  嘉和说:"谢谢你了,小同志。"那护士轻轻说:"谢我干什么?谢我们老院长吧,就是刚才那个老牛鬼。你们真是险,撞到那红布头手里,他是专门和老院长作对的,幸亏你们是烈属呢。"
  话还没说完,叶子就激烈地呛了起来,嘉和把叶子上半导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说"就好,就好就好",一边亲见地理着她的头发,细细地把落在前额的发丝夹到她的耳后根去。他的那种

新郎般的亲呢和他们之间的那种忘我的恩爱,把小护士都看呆了。
  那边,人冬的龙井山中胡公庙旁,那十八株御茶前,那低矮的简陋的农家的白墙黑瓦里,灯光昏黄,年轻的孕妇正在不安地辗转。
  寄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接了按白夜的脚脖子,像发面一样凹进去一个洞,深深的,这使盼儿紧张起来,问:"姑姑,要不要紧?"
  寄草摇摇头,说:"你们早就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不是说待产期还有一个月吗?" 老处女盼儿心慌地拉着姑姑走出了房间,一边轻轻地耳语说,"白夜不愿意那么早去医院,她不愿意看到吴坤。"
  正那么说着,就见站在门口的得茶拦住了她们,屋里一道灯光劈来,把他的脸剖成两半,两只戴着镜片的眼睛,一只完全蒙在暗中,使这张脸看上去近乎于一个海盗。他那一言不发的神情叫这些杭

家的女人看了害怕。主啊,盼儿轻轻地在心里祈祷了一句,她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只管自己把眼睫毛飞快地颤抖起来。
  "她怎么样了?"他问。
  "盼儿你去找人,找担架,我去烧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他们隔离审查了吗?"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对得茶说的。
  "我跳窗出来的。"得茶说,两个女人仿佛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不再作解释,摇摇手就走进了屋子。盼儿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惊异地问;"小姑,他真是跳窗出来的?"
  寄草一边推着盼儿往山下走,一边说:"快去吧快去吧,总算来了一个男人,可惜没有吉普车了。这么多山路,怎么送出去啊广'
  在那个夜晚,谢爱光看到了得茶的惊人的一面。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当他的面容从门口出现时,她还长吐了一口气,说:"我真担心通知不到你,还怕他们不肯放你出来。我确定不了你到底能不能

够到,没敢告诉自姐姐——"接下去的话被得茶那令人惊异的动作打断了,她看到他一言不发,突然走进里屋,跪在床前,双手一下子搂住了白夜的脖子。
  此刻的白夜是背对着得茶的,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得茶会来,也许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总之她没有回过头来。得茶仿佛用力要掰过她的面孔来,而她也在用力地回避,甚至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枕中。他

们两人这样一声不吭地扭来扭去,把跟进了里屋的爱光吓坏了,她发出了哭音轻声叫道:"大哥你要干什么,白姐姐刚刚睡了一会儿。"
  得茶突然停止了扭动,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不安地走动着,突然站住了说:"爱光你出去!"
  "你疯了!"谢爱光生气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宝宝了吗?"
  "五分钟!"
  "一分钟也不行!"
  得茶盯着这固执的少女,他的隐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脸,让她想起伦勃朗的画,那还是运动前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到过的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碰到这样的人,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使她变成了

另一个姑娘。
  得茶看上去还是那么冷,他和得放多么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罗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么,像水吗?
  "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问。
  爱光摇摇头,她吃不准他要干什么,现在她有些后悔起来,她不该悄悄地把得茶叫来,白姐姐会生我的气吧。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脸前,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汗

津津的头发,一边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额角、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点丧失理智的神情让爱光惊心动魄,他除掉了眼镜,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变得有些陌生的

面容,她还亲眼看到,他的眼泪落在白夜的缓缓转过来的苍白的酒窝里。开始闭上眼睛的谢爱光发起抖来,一边慢慢地往门口移。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在亲吻她的唇,他们想克制自

己的哭声,但他们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们相拥相依的场景,让谢爱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走出门外,走到那星光灿烂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边叫着得放的名字,这一切超过了她能够想像的

、能够承受的极阈,爱情原来是这样地痛苦啊……
  满天的星光闪烁,盼儿在茶园间奔跑,她拉着九溪奶奶在茶园里奔跑,茶蓬钩拦着她们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声音。九溪在后面照着手电筒,一边推着她们一边低声地催:"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真

是小脚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
  杭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主让她把这个生孩子的事情接下来。和白夜只有过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发现她是那种要让上帝特别操心的女人。她仿佛是一条纯洁的歧途

,一个无辜的陷阶,一种命中注定的错误。盼儿和这样的女人的区别,仿佛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得茶所产生的那种奇特感情的理解——人们被自己与生俱来所不具备的一切所神秘

地吸引,你能够说那是因为什么?没有迷途的羔羊,便没有上帝。杭盼甚至认为这一切和运动无关,没有运动,杭得茶依然会和白夜一见钟情,白夜依然会和吴坤分道扬镰。运动来了,有一些温文尔雅

的人开始杀人,那并不能证明是因为运动带来了撒旦,使他们变成魔鬼。盼儿想,那是因为撒旦早就已经潜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处了。
  九溪奶奶也已经快七十了,冬夜无事,正在家里整理霉干菜,听说有个大肚皮快要生了,夹起个包袱儿就往外走,一对大脚,倒也走得利索。一边在茶园里奔着一边自说自话:"要死不要死啊,什么

也没有怎么生诉儿啊!尿布呢?啊,红糖呢?鸡蛋?这种东西老早就要备好。山里头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从前旧社会。人家都往城里跑,她这个产妇娘怎么反而往山里跑——"这么说着,突然在

御茶树前停住了,盯着盼儿问:"抗老师,她不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后面扛着担架,摆摆手,说:"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九溪奶奶仿佛醒了过来,叫了一声"我这个老发昏",拔腿就跑。他们已经听到了哭声,那是爱光的哭声,仿佛这时候她已经有了预兆,灾难又要降临了。
  是的,随着暮色的降临,嘉和发现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坐在叶子床头,握着叶子的手,却看不见叶子了。这使他心里升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黑夜张着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没他,但至今还没有

把他吞没,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没他一点点,一个手指头,一只胳膊,半只肩膀,一条腿。现在,黑暗开始来吞没他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他。这是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双方选了他的肉体来做战场。他一个人独处时,还有选择忍耐的余地。但这一次

他真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冷飓飓的走廊,一只瘦弱的手,依赖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怀中。刚才护士收去了大瓶,护士说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还得看情况。现在嘉和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了,他想回家,可是怎么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还能看到大致的影子,为什么现在一片模糊呢?
  心里越是恐慌,越是害怕叶子知道。叶子不知是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还是因为挂了瓶子药起了作用,总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仿佛有了一点力气,反过来握着他的手了。两只手

相依为命,相互滋长着活下去的残存之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微笑着,仿佛他洞察一切。他心里战战兢兢地想着:是的,他能够挺过去的。一辈子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就挺不过去吗?别人身上都

挺过来了,在叶子身上——他的一生中最长久最美的伴侣身上,难道就挺不过去吗?他要挺不过来,叶子怎么办啊,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走廊上,这可怎么办啊?他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情,刚刚想

了一个头,他就吓得头发根子都倒竖了起来,一使劲地就抽出手来,握住了叶子的耳朵。他只是凭感觉握住的,但他的感觉非常正确。叶子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她还会轻轻地唤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

,干什么啊,也不怕人家看见。"
  "半夜三更的,有谁啊。"他说,叶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没有见到过的温柔的微笑。这是他年轻时的笑容啊,是叶子也曾经为之深深动心的笑容啊。叶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走廊里没有人了,她

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生病不肯看,我怎么能不生气呢。"他还是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直到现在还想回避这个话题。叶子却故意不回避了,是重病给了她勇气吧,她一向就是顺着他的意思

说话的啊,她最能够懂得他的不说出来的意思,她是他潜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叶小舟啊。
  "我是喜欢嘉平的啊……"叶子说,她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还有点骄傲,"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只弄错了一点点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有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
  嘉和把头贴到了她的耳边,他的热气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够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又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啊。

兄弟,难道我看不出你对叶子的爱,难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来的悔恨吗?可我还是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全部,那个灵魂也全部属于我的女人。他轻轻地耳语:"你什么时候才弄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啊?"
  "是你真正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
  "过了那么多年才肯告诉我……"嘉和还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么叫"真正到我房间来的那天"。
  "本来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诉你的呢。"又怕这样做不吉利,"你要生气的。……看,生气了?你看你还是生气了。"
  "我生气了,我要罚你呢。"
  "罚我什么都认,只要能回家就认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没有星,明天的天气好不好。"
  "从这里就看得到,满天的星,明天是个好天气。"
  "明天我们回去吧,我们在家里养病,还有茶吃。在这里你连茶都吃不到呢。"
  "好的,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家去,我们吃药打针,不住院挂瓶了。"
  "说话算数——"
  "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呢?"
  盼儿满脸是汗,也许还有泪,她对到来的一切措手不及,尽管她已经把送白夜的时间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还是没有赶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执意要在今天夜里降临。在她的身边降临,这是主的

旨意啊。
  担架抬到南天竺山路边的辛亥义士墓前,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惨叫在黑暗笼罩的茶山间震荡回响,得茶亲自抬着担架,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暗夜中狂奔,他听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

,狂叫,他还听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从担架上流下来了!
  有人叫着手电筒,有人放下了担架,只能在茶园里生孩子了。直到这时候,得茶还没有想到死,他只想到生。他扑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倾诉:"……我的宝贝我的心,你生的是

我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冬日的夜,一阵风吹过,星转斗移,茶蓬在黑暗中哗啦啦地抖动,鸟儿扑籁籁地飞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着星空,他看见群星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进了茶丛,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萤火虫,像

流星雨,白灿灿变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死的面容,她在强烈的惨叫之后会有间隙的呻吟,那时她望着星空,吐出的声息他能听懂,她在向他倾诉……我爱你……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抓住了一

根茶枝,那纷纷扬扬的茶花滚动着落到她的身上,滚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后仰去的脖颈——那是她活着的时候就在不断逝去的容颜。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

那么爱她——因为那注定要消逝的美丽,因为那么悲惨,那么美好,那么样祈祷之后依然还会有的茫然——也许还因为过失——因为过失悔恨而分外夺目的美丽……
  接着,女人的喊叫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在那越来越暗的手电筒的惨淡之光下,杭盼亲眼看到新生命黑郁郁的脑袋,从生命之门喷涌而出,一个女婴掉进了茶丛。她居弱地啼着,九溪奶奶手忙脚乱地

倒提着她的那双小腿,拍着她的小屁股,一边包裹一边说:"姑娘儿,姑娘儿,恭喜恭喜。"
  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她歪着头,依偎在得茶的怀中,世界重归于宁静,天人合一。杭盼闻到了一股香气,这种香气只有她们这里有了,那是茶花在夜间发出的特有的茶香气。

她走远了几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园在月光下发亮,这是梦境中的神的天地,这是天国的夜。
  她跪了下来,轻声歌唱赞美诗:
  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就她的主上帝;
  在她周围,无数星辰,好似万盏光耀明灯,
  一面游行,一面颁神,反复赞扬创造深思。
  然后她听见那边所有的人叫了起来:"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夹杂着哭叫声的,是婴儿星空下的猫一样的哭声……
  天亮了,杭嘉和挺过来了,他感受到了一丝光明,两丝光明,三丝光明,他感受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爱的妻子静静地躺着,一段黑夜,仿佛把他们隔开在了永恒的忘1!;。不过现在好了,

那不过是仿佛,一段模拟的地狱,现在他挺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想从叶子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他发现有些僵硬,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摸叶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头去贴在

叶子的面颊上,他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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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随着绿色世界的沉寂,红色世界更加沸腾了。
  1969年的春节与九有缘,走到哪里,人们都在画葵花。一共九朵,象征着就要召开的九大。少女们手里举着两朵绸制的大葵花,一路唱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那一年春节什么都得凭票,连买茶叶末末都得排队。大家都在马路上摆市面,人行道上,买茶叶的队伍排得几里长。马路上,迎接九大召开的舞队也排得几里长。两条并排的长龙相互看着,谁也不

干扰谁。居民区凭证指定购买的茶叶店,正是杭家从前的忘忧茶庄,先是公私合营,之后成为国营商店,一路改了许多名字,最后改成了现在的红光茶叶商店。白天依稀还能看到一点天光的杭嘉和,多

年来第一次自己排队到他自己从前开的茶庄去买茶。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凭感觉他知道了,这是特意来向他们告别的军人李平水。
  转业的消息刚刚知道的时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名叫迎霜的小姑娘。他倒也没有认真想过对那小姑娘究竟怀着怎么样的一份情谊,只是觉得杭家与他的个人感情,眼下已经可以用患难之交

来形容了。这么想着,就到了羊坝头杭家。听说迎霜不在家,心里却有些失落。爷爷嘉和一边排队一边跟他聊了一会儿话,告诉他,受得放的牵连,得茶现在还在海岛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厂里服苦役,好

在盼姑姑带着他的女儿夜生在那边陪他,他还算过得去。老人家不愿意多讲自己的不幸,转了话题,对即将脱下军装的李平水说,"平水是个好地方,刘大白就是平水人。"
  李平水很兴奋,说:"爷爷你也知道刘大白?他和我爷爷他们可是年轻时认识的,很有名气的呢。"
  "我也认识他啊,写《卖布谣》的,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是我的老师啊,葬在灵隐,也不晓得坟有没有被挖掉。"
  他们过去也没交谈过多少话,那一天却说了不少。突然他们都不吭声了,他们几乎同时都看到了那支正在马路上练习迎九大召开的舞蹈队。
  舞蹈队中的杭迎霜,人一下子拔高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竟然长出了一截,两只细胳膊正在严肃地挥着那纸向日葵,有时,随着音乐向前伸两只胳膊,有时向后飞上一条腿。她看上去就是那种跳主

角的人物,一群少女总是围着她转。她是葵花心子,而她们只是葵花叶子。李平水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很想叫她一声,但他知道那样是不妥的。他又希望她能够看到他,因此站着不动,等着她向

他一步步地舞来。她果然和她的队友们舞过来了,但她没有看到他,她专心致志地飞了过去。李平水很失望,他呆呆地看着姑娘远去的方向,刚要转身,突然看到那明眸皓齿向他飞快地一转,那禁然的

一笑,便瞬息即逝了。
  那天夜里,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高音喇叭震天响,李平水没有开门出去打探究竟。他正处在这样一个空当:部队已经把他当地方上的人看待了,而地方还在把他当部队上的人。很奇怪,一旦他

被踢出了历史的前台,他对前台的热闹也就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热情。大墙外很快就传来了口号声,李平水干脆倒到床上去了,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他拉开门,一股风就旋了进来,他愣住了,迎

霜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朵向日葵,吃力地吐着一个个的字眼:"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给我一口水喝……"
  李平水愣了一会儿,猛然清醒过来,赶快让迎霜进门,这姑娘一进来就陷进他放在屋里的唯一的奢侈品——一张破沙发上,两只脚伸直了,直拿手当扇子扇风,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李平水她来这里

的原因。
  原来他们学校有一个硬性规定,一旦最新指示降临,有人来敲门通知你,哪怕你半夜三更也得起来,并且立刻通知你的下家,反正你不能让这条联络线给断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红太阳的声音传

到千家万户。今天她练舞蹈练得很累,晚上回到家中就早早地睡了,连晚饭也没有吃。谁知到了夜里,就有她的上家膨膨脸地来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叫:杭迎霜,杭迎霜,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党的九

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正睡得稀里糊涂,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走到大门口,见她那上家也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你怎么叫半天也不出来?"说完这句话

,她就精疲力竭地朝门板上一靠,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上家正是迎霜读小学时那个对她哪牙咧嘴态度十分恶劣的大个子姑娘,她进人中学后对迎霜倒客气起来,没想到杭迎霜还不道她好,她竟然说:"

明天再说吧!"那大个子姑娘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加了一句:"你不要搞错,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广'迎霜没有搞错,但她依然坚定地说:"我知道,明天再说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就往门里

走,边走边说:"'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这么说着,一晃就不见了。
  迎霜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钟里梦见了大金牙,他向她挥舞拳头,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揪上台去,人们开始纷纷批判她,大个子姑娘冲在最前面。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套上鞋子就往外冲。她冲出大门,见大街上已经红绸飞舞,锣鼓震天。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刚才都在说什么啊,竟然说到明天再说。谁不知道最高指示不过夜啊,我竟然说让它过夜。她飞快地往她的

下家冲去,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够补偿自己的罪过。七想人想,只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让她的下家还在家里,不要让她的上家捷足先登。她的下家离她家的路着实不近,三五

里路小巷子里摸过去,也不知道害怕,只管心里喊着:毛主席,原谅我!毛主席,原谅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原谅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经不见了,她家的人说九大召开了,她到学校里去

了。迎霜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问就往下下家奔去。到下下家又是三五里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见了,也到学校里去了。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泪,抽泣着绝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里

横横竖竖地走,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现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她的头脑仿佛失去了思考,却由她的脚来代替。她就是这样来到李平水处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的

脚总会带着她的头脑来到这位年轻的军人的门前。
  李平水喜欢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令人苦恼又难以启齿的深深的欲望,这是一种多么不可告人的低级趣味,她才十六岁啊!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为了与他身上那种可怕的堕落的动物性作斗争,他站了起来,一边用两只茶杯倒腾着凉开水,一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在大街上跳什么呀?跟芭蕾舞里的吴清华一样

,你没看到我吧,你那个认真劲儿,我可不敢叫你。"他把凉了的茶送了过去。这半大不大的少女飞快地喝了一口,继续倒在破沙发里说:"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难度。你看到我了吗?我也看到你了

,可我没办法和你打招呼。"
  她依旧坐着喝茶,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她问:"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离开杭州吗?"
  "'我想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情,如果顺利,我可能会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绍兴,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干什么,你哭什么?我还没有走呢,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你

要是想来,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带你玩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是在等通知了。"
  她没理睬他,管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头就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睡着了。李平水披了一件军大衣在她身上,他想:小姑娘,你快长大吧。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李平水想,这个小姑娘不会再来了,她已经把他忘记掉了。
  江南多雨,难得有那么春意盎然的日子,杭汉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中山装,一大早就来到了所里后国茶树育种研究室的那片茶园中。这个研究室是杭汉在非洲的时候建立的,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

运动一来,虽然一切都停顿了,但从前的积累还在。草木不懂人间的运动,依旧顾自己春来萌芽,秋去开花,长势良好。
  宋代老祖宗宋子安在他的《东溪试茶录》里,把茶树分为七种:白叶茶、柑叶茶、早生茶、细叶茶、稽茶、晚生茶、丛茶;把树型分为了三种:灌木、半乔木、乔木。把茶叶分为两类:大叶与小叶

,它们发芽的时间也分早与晚。一般来说,叶片大萌发早,新芽肥壮,制作出来的茶就好。以后各朝代沿用的都是这个分类法,杭汉他们,现在依据的也还是这一种传统。
   新品种示范园里种植的一些新品种,倒是杭汉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过的。五十年代末的那几年,杭汉和他的几个同事,花了三年时间,跑遍了浙江省,调查出了二十多个比较好的 品种。

加上引进的云南大叶种茶与当地福鼎茶的杂交种,再加上苏联和日本引进的品种,还有全国各种的优良茶品,当有数百种 之多了。比如龙井43,这种中叶类特早芽的无性繁殖系新品种,早 在1960年春

天就开始试种了,那还是杭汉和他的同事们在龙井茶区众多的茶树品种群体中,采用单株选育而成的呢。从目前的试验情况来看,它的发芽早、发芽齐和产量高、品质优的优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几天,在造反派的监督下,他们这些臭老九知识分子,还是给龙井43作了一次鉴定,发现它的产量每亩大约能够产毛茶二百公斤以上,比福鼎的大白茶可增产百分之二十呢,制成的炒育或烘青,

品质也都超过了福鼎茶。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看它能够制作出什么样的龙井茶,为此他们特意到西湖各乡村去网罗炒茶高手来。谁知造反派说"请"之前还要政审。原本倒是看中小撮着的,无奈这个老革命和资本家牵丝攀藤

,最近仗着老资格和孙女的牌头,又在起撬头呢。
  原来春天刚刚到,握着刀子前来割"尾巴" 的人也跟着就到了。自留地、宅边地、零星果木,统统逼着大家"自动捐献",又合并了生产队,核算单位也改为生产大队。小撮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来伺

候得好好的茶蓬,一夜之间都成了国家的,农民白天还敲锣打鼓地去捐献,夜里睡在床上,想想有一口血好吐。茶乡那几个平时和小撮着谈得来的老茶农就来给他戴高帽子,说撮着伯啊,你孙女现在是

什么人啊,你孙女呛一声,杭州城里就要发寒热病啊。要我们边边角落都交回去,你撮着伯情不情愿我们不晓得,可我们贫下中农实在是不情愿啊。你去跟采茶说说,我们这里好不好不要来割尾巴了。
  小撮着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知道采茶不会替他们贫下中农说话,但不去良心不安,譬如当譬如,去一趟,回家也好和乡里乡亲交代。谁知采茶当了造反派,脾气完全变了,住在招待所里,一张

嘴巴练得刀枪不人。手背在后面,房间里来回走,边走边数落爷爷:'你懂什么?这种复杂的革命形势下你还给我添乱!你以为这一次又跟上一次你要给毛主席发电报一样。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是有步骤

有计划有口号的,要上报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你就知道眼面前这两株茶,这种时光来添乱,居心何在?你不喝这杯龙井茶,你就不活了?你不跟他们杭家人来往,你就骨头发痒了?"
  小撮着见孙女在眼面前晃来晃去,头发鬼一样蓬在头上,喉咙嘶哑,又听她说他"居心何在,骨头发痒",站起来一拍桌子,说:"我居心不良,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我骨头发痒,你把我抓抓进

去杀杀掉算了!"他掉头要走,倒是采茶拉住爷爷,口气缓和下来,说:"爷爷,你就千万不要跟队里那几个坏分子闹了,爷爷你晓不晓得,我也快人党了呢,你这种时光来添乱,我说不说得清!"
  一提到"党"这个字眼,小撮着就跟泡到热水里去一般,浑身骨头软了下来。小撮着二七年脱党之后找不到党,以后再要恢复党籍,真是万里长征一直走到今天,走来走去还在瑞金城。他虽不要看孙

女这副吃相,但孙女要人党他还是高兴的,想来想去,长叹一声,说:"人了党要做好人啊!爷爷不给你添乱了。"
  不添乱也来不及了,造反派最后确定的制茶高手乃三代贫农,正是大名鼎鼎的九溪爷。
  九溪爷一上手,抓一把茶叶便倚老卖老,抖着那嫩叶子说:"哎,识不识货,就看你识不识得茶的神气。你当只有人堆里头有神气啊,茶堆里头也有神不神气的啊。你看看这个,程亮;再看看这个,

暗簇簇的,窗病鬼一样。"
  有个年轻的造反派专门负责管押杭汉他们这几个牛鬼,人倒还嫩茬,此时把那两种干茶比了又比,说:"有什么花头精,我看差不多。"九溪傲慢地盯了他一眼,说:"那是,懂行的人才能够明茶事哩

,那年周总理来了,看了我的炒茶,倒是说出一番内行话来。你们这种胡子还没生出来的潮潮鸭儿,能够说出一个什么来呢?好比看中医,总还是要找老中医的。为什么?老中医一望你这脸的气色,便

晓得你病在哪里了啊。你能行吗?"
  那年轻的造反派虽然碰了一鼻头,倒还算是一个求知欲尚未混灭的人。又加九溪爷三代贫农,工农一家,不好较真的,便蹲下来一边看着九溪爷爷打磨那口锅,一边问他,同样的茶,怎么炒出来的

神气会有区别。老九溪摊开手心,指着当中那一点说:"这叫什么你晓得吧,这叫劳宫穴,炒茶人的精气,我们炒茶人叫它脂浆,统统都要由劳宫穴里流出来,进人茶叶片子里去。人的精气足,茶片子的

精气也足,人的精气不足,茶的片子也不足。"
  那年轻人拍拍胸膛,说他精气足啊,他炒出来的茶最好!九溪爷爷看看他说:"那倒是,你行吗?十大手法,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你要行,我这只位子让给你。"年轻人尴尬

地摇摇头,说他送茶科所还不到一年。九溪说:"正是啊,你也就配押送押送这几个不敢动弹的人。"
  九溪明摆着是在为杭汉他们几个抱不平呢,可把抗汉他们听得冷汗吓出。倒不是怕他们再吃皮肉之苦,却是怕年轻人火气上来不做这科研,又把他们押了回去,那一年的季节可就又耽误了。没想年

轻人那天脾气还特别好,只说老大爷你说给我听听,也是学一手,抓革命促生产嘛,以后这些东西总要学的。杭汉他们几个也低头哈腰地不停给九溪打眼色,让他放一码。九溪这才摆摆手说,你要愿意

,我们老头子也不会把这一手带到棺材里去的。说起来总还是你们年纪轻的人脂浆足,炒出来的片子亮头光,神气足。我们老头儿,暗,还有她们妇女,比不过你们的。女人一般就炒炒青锅。女人家手

势软,也就是把嫩茶叶子上的露水抖抖干,叶片嘛甩甩燥,等到青锅炒好,摊在匾里凉一凉,梗子叶脉里的水分往叶片上走走匀,炒第二锅的"辉锅",那就一定要由男人出场了。壮男人有劲道啊,不拿

出劲道来,这茶叶片子怎么拓得平,又怎么压得扁呢?毛毛糙糙的又怎么拿得出去呢?因此,吃茶吃到壮男人炒出来的茶,那是很运气的呢。
  小伙子一听乐了,说那我以后就专门吃壮男人炒的茶。九溪爷爷看看那后生,却摇头说,我看你面相,现在还不能喝壮男人的茶。须喝我这样老头子或者妇女炒的茶才行。他这一讲,别说那年轻的

造反后生愣了,连杭汉他们几个也有些纳闷,看面相还能看出喝什么茶来,这倒也算是个新鲜说法了。正心里打问号呢,九溪自己就揭了谜底,说:"年轻人,你现在火气旺得很啊,阳气太足,你须喝我

老头子的茶,采采阴,阴阳互补,这才有好处。"
  年轻人开始听了还笑着点头,后来却听出弦外之音,这不是说他们做人大凶吗?杭汉连忙摇手说开炒吧,九溪爷爷这才一板一眼地用心干起活来。那次炒出来的茶外形秀挺,呈糙米色,泡开来喝,

香气持久,滋味醇厚,九溪爷爷一边品着,一边对抗汉说:"不相信让你伯父来说说看,他肯定说是和狮峰龙井一模一样的。"
  "比群体龙井茶品种的产量可要多得多了。"年轻人突然这么来了一句。九溪爷爷说:"后生你倒是说了一句行话。这几个牛鬼,你跟他们多学一点,以后你不会吃亏的。"年轻人朝杭汉他们看看,竟

然没有发火。
  此刻,杭汉蹲在茶园坡地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些沉默不语的茶蓬,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样子。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手表,他几乎一动也不动,仿佛自己也已经蹲成了一蓬春

茶。
  正在此时,见那专门管押他们的年轻人急急地走了过来,见了杭汉也蹲了下来,轻声问:"老杭,你是不是有一个儿子,眉间有粒病?"
  杭汉吃了一惊,连忙要站起来,被那年轻人按住了。从那回九溪爷爷炒茶之后,这年轻人对抗汉他们,特别是对杭汉本人,态度是要好多了。杭汉点点头,年轻人紧张地说:"我把他从后门带进茶园

了,你千万别说是我带进来的,我见过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在通缉令上。"杭汉的背上一下子就渗出一层冷汗,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年轻人的手。年轻人慌慌张张边回头要走边说:"你叫

他说完话就走。哦不,你叫他等今天飞机喷药之后再走,人多就可能认出来!"没等杭汉说你放心,那年轻人就连走带跑地不见了。
  两分钟后,得放从茶树篷里站了起来,他仿佛是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的一般,见了父亲,拍拍屁股上的上说:"你放心,没人看到我!"
  杭汉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儿子仿佛有些尴尬,说:"听说爱光要上山下乡去了……"
  浅蓝的天空上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杭汉一把拉着儿子蹲下,说:"不要紧不要紧,是我们茶科所和民航系统合作,用飞机在大面积防治害虫,这些天每日这个时候都来。"
  说话之间,就见飞机开始喷洒农药,一股强烈的敌敌畏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去。得放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起了上次和爱光一起来时,爸爸告诉他们的那些关于茶叶害虫的事情。他本来没有

想过要和父亲谈什么害虫的,结果开口却是一句专业用语:"防治效果怎么样?"
  "敌敌畏、敌百虫、乐果,这些农药治茶尺螃、茶蚜,那可真是百分之百,不过鱼塘里的鱼也死了,桑树也污染了,总是有一利有一弊吧。你怎么样,见着你那个女朋友了吗?"
  得放突然脸红了,手一下子就按住了胸口,那里面藏着他的护身符,那两条美丽的长辫子。他的整个身体都往东面望去,那里的一架山岭自天竺山由北而南,几经周折,延伸到五云山。天空是多么

辽阔,多么蓝,云薄得几乎透明,薄到了几乎没有。空气多么香,是阳光下的鲜茶的香气,带着强烈的青草气,连敌敌畏闻上去也带有一丝甜味——什么都发生过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飞机又回来了,飞得很低,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得放涨红着脸对父亲说:"爸爸,我这次是从天台山偷跑出来的,表叔要送爱光去云南,这还是我和表叔一起出的主意。可我实在是想见她一面。我知

道这样做很危险,所以我没找别人,找了你。我不能再连累我们杭家人了,我已经把大哥给害惨了。现在我哪里也没去,你想办法让她到琅挡岭上来等我好吗?"
  杭汉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儿子东藏西躲,竟然已经年余。父亲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说:"我也受着监督呢,不准随便进城。不过我可以想想看,能不能让你妹妹替你跑一趟,我明天能够见到

她。"
  春天来得早,西湖郊区群山间的明前茶绽出了嫩芽,采茶姑娘们上了山。
  杭迎霜因为突然下来的任务而很侥幸地躲过了对她的责难,他们这支文宣队跟着全校初中生,一起来到了翁家山烟霞洞旁。
  采茶是个看上去快乐实际上非常累人的活儿。往年采明前茶是断断不会要这些学校的女学生的,为只为今年九大召开,要从月初开到月底,而龙井茶历史上就是贡茶,四九年以后不叫贡茶了,叫人

民大会堂需要的茶。这次九大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头一个点了名的,就是这龙井。大批量的采摘,人手就一时不够,这事情恰好让翁采茶负责,还是吴坤给她出的主意,找一些中学女生到龙井茶乡学农

劳动,光荣的任务就是替九大采茶。迎霜她们这些女孩子,这才来到了茶区。
  来虽来了,还不是一上手就行的,学校方面特意安排了两堂课,一堂是老贫农的忆苦思甜,一堂是茶叶工作者讲解有关采茶方面的知识,迎霜一见那老头儿眼睛就直了,那不是龙井村的九溪爷爷吗

?大爷爷和九溪爷爷有些交往,迎霜一看到就认出来了。
  但九溪爷爷会干活不会说话,一说话就要豁边,讲到不该讲的范围之外去。比如忆苦思甜,他一亿两忆,就从旧社会一直忆到六①年:六0年的那个苦啊,没饭吃啊,那也是真叫苦啊!听得老师们直

跺脚,坐在台下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六0年没饭吃的苦,其实在座的同学们那时五六岁了,都是吃到过的,虽然小,也已经有了记忆,但后来饭吃饱了,也就不提这段家丑了。现在让这苦大仇深的老贫农

一说,不但不觉得同情,反而好笑——好笑这贫下中农老头儿真没觉悟,反动话都那么一本正经说到大会上来了;又好笑他虽那么说,却也是真话,虽然反动,但谁也不会去告发他。九溪爷爷一边被人

家客气地往下架,一边还扭着脑袋想跟人评理:六0年没饭吃是真的苦啊,我也没有说假话,六二年就开始好起来了,六五年饭让你吃饱,好茶也吃得到了,前些年哪里吃得到……一直架到外面茶蓬里,

还能听到他奋力辩解的声音。
  因为有了九溪爷爷的教训,再讲采茶知识,学校专门到茶科所去请专家,挑来挑去,竟然挑到了杭汉。他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虽臭,大家却抢着要吃。看来学校方面也不一定知道杭汉就是杭迎霜

的父亲,总之父亲走上那临时的讲台后也没有对迎霜流露出特殊的感情,他的目光漫射了一下台下,在女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了只有迎霜才能感觉到的笑容。迎霜的脊梁骨一下子挺了起来,一阵

深刻的自豪感升起在她的心间——那是我的爸爸啊,是我的爸爸来传授知识了啊,她取出小本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爸爸。
  也许这就是抗汉一向的工作作风,也许这里面确实夹着父亲对女儿的特殊的感情,总之,那天杭汉的有关龙井茶的采摘课,讲得非常用心,非常仔细。
  他先讲了采摘茶叶的重要意义。他说,采摘茶叶,既是茶树栽培的结果,又是茶叶加工的开端,它关系到茶叶品质和产量,也关系到茶树生长的盛衰和寿命的长短。
  接着他开始说龙井茶的特点以细嫩见长,细嫩里头还要再分品级,分为莲心、雀舌和旗枪。
  他又讲到了采摘的标准:若按季节,春茶是按一芽一叶的标准开采的,清明前后采的是特级茶和高级茶,到了谷雨前后至立夏,那就可以采一芽二叶了,再迟一点,也可以采一芽三叶了。
  再接着,他说到国家定的标准,收购茶叶,都是有标准样品的,一至八级,再加上一个特级,那就一共有九个等级了。若要说到鲜叶的标准——杭汉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鲜茶嫩芽,告诉大家,现

在大家采的特级龙井茶,就是这样的: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芽要长于叶子,芽叶间的夹角很小,芽叶的长度是二至三厘米。等到采一至二级的茶叶时,芽叶的长度就基本相同了,叶片也要略

略大一些了。再到三至四级时,采的就是一芽二叶到三叶了,叶子也开始长于芽了,叶片也就更大了,到了五至六级,叶芽里头就可以夹着幼嫩的对夹叶了,叶子可以长到五厘米了。至于到了七至八级

,叶子就已经长到极限,不再长了。
  他讲课的时候,又是实物,又是图片,坐在下面的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嘴里就嚷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迎霜静悄悄地坐着,她看不到父亲了,只看到一片雀跃的手。一会儿,大家都

坐了下来,像击鼓传花一般地传递着那枚小小的芽大于叶的龙井鲜茶芽,一直传到了迎霜的手里,迎霜就不再往下传了,她轻轻地把这枚芽茶放在手心,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目光掠过了她,

盯在窗外的茶山上,父亲开始讲采摘期了。
  如果不是父亲告诉她,那么,会有谁让她杭迎霜知道,茶树刚刚吐露出春芽的时候,茶农就开始在三月的春风里开采,那是被称为"摸黑丛" 的呢。而春茶为什么不宜留真叶,为什么要洗丛呢?那是

因为春茶留下的真叶到夏茶时会转青,那就被茶农们称为"抱娘茶" 了。这些抱娘茶半老不老的,会在采摘夏茶的时候被摘下来,影响夏茶的质量啊。
  至于说到采摘方法,父亲说得多么好,"采定级,炒定分,"采摘是茶叶品质中多么重要的一环啊。这里的茶农历来用的都是提手采摘法。父亲模拟了一下这种采摘法的样子,真像采茶舞里那些姑娘

的采茶动作啊: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鱼叶上的嫩茎,轻轻向上那么一提,看着的同学们都轻轻地会心地笑了起来。父亲的动作,还有他说话的口气,那是多么幽默啊。
  突然,父亲的口气严肃起来,父亲说:采下的茶叶,一定要是芽叶成朵,大小一致,匀度好,不带老梗、老叶和夹蒂,这样,既不会伤害芽叶,又不会扭伤茎干。同时,要求茶丛采净,顺序从下采

到上,从内采到外,不漏采,不养大,不采小,要全部采净。
  .大个子姑娘真讨厌,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不习惯这种严肃的传授知识的课堂,还是为了出风头,一举手站了起来,然后两只手像鸡啄米一样滑稽地动了起来,又像一只下水鸭子般地叫了起来:"喂

,那你说这样采茶,是台上跳跳的,还是真的那么采的?"
  她的话显然冲淡了刚才大家严肃的学习气氛,大家看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金牙笑得嘴上一片金光。这个大金牙,一直从小学跟他们进了中学,就像甩不开的牛皮糖一样令人生厌。迎霜气愤地盯

着大个子姑娘,她恨她,觉得她是一个野蛮人,一个小市民,一个从头到脚粗俗不堪的弄堂女人。她想父亲一定会很尴尬,但父亲却比她估计的要平和得多。他甚至也一起笑了,说这个同学问题提得好

,双手采摘是一种新采摘法,1958年,由梅家坞大队的沈顺招和她的十姐妹从提采法发展而成的。不过这种采摘法一定要做到"一集中,三协作,五个巧"。一集中,是要思想高度集中,这样才能做到心

静,手灵、眼准,脚勤。三协作,是要眼、手、脚密切配合。五个巧:突出枝条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采;丛间茶芽要双手插入,用手挡开枝条采;不同高低的茶丛要蹲立交替采;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

把采;晴天要随采随手放人茶篓。
  又有人学着大个子姑娘喊:那茶篓是不是也像台上跳舞用的那样呢?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一次迎霜也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她发现父亲能够轻松地应付这种场面。父亲已经开始作结束语了.他一

边收拾着那些实物和图片,一边说:"茶篓也要讲究啊。鲜叶一下树,就容易失水,还会散发大量的热量,所以要用通气好的茶篓。他们现在这个季节采茶用的高档茶篓,都是一斤到两斤装的。等采中档

茶了,可以用三斤装的。等采低档茶时,就可以用五斤装的茶篓了。还有,千万记住,不要为了多装就用力激压,这样会把鲜茶揪坏的。你们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大家站了起来,拥到杭汉面前,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倒把迎霜挤到了外面。她的心里热乎乎的,父亲啊,我多么爱你,你让我多么骄傲啊!等到大家慢慢散去的时候,她才走到父亲身边,叫了一

声爸爸,眼睛里湿湿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倒是杭汉平静一些,问他刚才讲的课她有没有听懂,迎霜用力点点头,说她都听懂了,还记了笔记呢。
  那一天对她多么重要,她向老师请了假,送父亲下山。她和爸爸走在一起的时候,分明看到了人们向她投来的羡慕的眼光,有一丝这样的目光她就够了。
  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同学们都去集中吃饭,烟霞洞前没有人了。父女俩站在洞前,杭汉突然说:"从前洞口竖着一块字碑,上面写着:烟霞此地多。那是因了前人的一句诗,叫做'白云烟霞此地多',

你大爷爷告诉我,这就是烟霞洞的来历。你们现在当了临时宿舍的房子,从前就叫做烟霞寺,后来改作茶楼,我们一家还到这里来喝过茶呢。"
  迎霜很少听父亲讲那么多家常话,她有些吃惊地问:"我怎么不记得了?"
  父亲抚着她的肩膀,说:"那时候还没有你。"他想了想,又说,"不,已经有你了,在你妈妈肚子里,正好三个月。"
  他没有像家中的其他人一样,在她面前尽量不提妈妈,这使迎霜感到巨大的温暖。她想,就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吧,他们之间有权利互相沟通他们的痛苦。正是这种慰藉安慰了她,使她听到妈妈这个

字眼时,没有像往常一样流下眼泪。他们趁着最后的天光往洞里走去,说着女儿和父亲之间的悄悄话。
  她第一次知道父亲原来懂得那么多。当她问他,为什么这个洞里会有那么多石雕的和尚呢?你看,都被红卫兵砸得那么七零八落了,还剩下那么多——为什么呢?
  于是父亲便告诉她关于烟霞洞的传说:一个和尚,经神人指点,在洞里看到六尊罗汉像显形,所以把它们按刻出来。他刻完了六尊像后就死了。又有一天,吴越王做梦,梦到那和尚对他说,我有兄

弟十八,现在才只有六个,那其余的得让你来帮我聚起来了。吴越王醒来后就到处找,果然在这个洞里面找到了六尊石像,连忙就把那十二尊补上去。这都是我们小的时候你嘉和爷爷带我们出来踏青时

讲给我们听的。这里本来有三十八尊大石像,还有一些小的,我小时候专门数过。这些石像,都是利用天然岩穴接刻而成的,他们大多是五代时的作品。五代你知道是什么朝代吗?不知道,真不知道?

算了,你就记住是夹在唐宋之间的那个朝代吧,以后还是要读点书啊。你过来看,这里的人口处有一尊苏东坡的像,那是清代人刻的。你看看这洞口两旁的观音像,你看那身上披着的薄衣,真的像是风

都可以吹起来的呢。
   迎霜禁不住上前摸了一把,说:"真的地,好像给她哈一口气她就会活过来一样。"
   杭汉看到女儿懂事的面容,他想:可惜蕉风看不到,女儿长 大了。
   他们走出洞口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一层。父亲把她带到了烟霞 洞左边的象鼻岩前,这是一块天然生成的象形巨石,两只耳朵紧贴着,鼻子下垂着一直拖到地上。父亲问女儿这是什么石,女儿说我们

一来就知道了,这是象石啊。父亲又问她,还看见了什么,女儿摇头。父亲指着那石大象腹下一只小石象,说:看到了吧,它躲在大象肚子下面,不敢出来了呢。迎霜看看胆怯的小象,又看看父亲。父

亲突然说:"爸爸就是大象,你和你哥哥,就是我的小象。"迎霜抱住了爸爸的脖子,眼泪就流出来了。十六岁的少女知道父亲的脾气,她明白父亲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关于二哥回来以及他想见一见谢爱光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由爸爸告诉迎霜的。迎霜听了这消息之后,吃惊地说:"爸爸,爱光姐姐明天就要走,我们还要到车站去送他们呢,这件事情交给我了,你

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了。"








 





第27章

  爱光本来是被发到黑龙江去的,1968年底,《人民日报》正式发表文章,传达了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浙江省六万军民在省城集会,杭州一百三十名中学毕业生和近千名知识青

年,表示要到遥远的冰天雪地黑龙江支边,爱光首当其冲地被安排在这批人员的名单之中。
  布朗把这消息传到天台山中,得放就开始坐立不安。好几次动脑筋想潜回杭州,都让布朗给挡了。他把胸膛拍得脸膨响,说:"侄儿,你要相信我,把爱光交到我手里,我送她回云南去。等她在那里

安顿好了,发个消息,你也一起来,我们全家到大茶树下快活。"
  得放说:"你要走早就好走了,你又没人抓,不是寄草姑婆不放你走吗?"
  "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一个事情啊!反正工作也丢掉了,老婆也讨不到了,还不如一走了之呢。"
  得放听了深感惭愧,无论丢老婆还是丢工作,得放觉得都和自己有关。倒是布朗大方,说了一声你在山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可别乱跑,找不到你大哥要跟我算账的。粗粗叮咛了一番,便下了山。他

和得放不一样,年来还出人过杭州城几次,派仗打得正紧,也没有人来管他,他倒还算顺利地回了家。
  他开门见山地跟妈妈寄草说,他想带着爱光回云南,爱光一个人发到黑龙江,非得死在那里不成。
  寄草一开始有些惊异,说:"你把她带走了,那得放怎么办/'
  "过一段时间风声不紧了,再把得放也接到云南去,让他们在大茶树下去成亲,比什么不强?'布朗又开始拍胸脯跷大拇指做大。
  寄草这一下子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那唱着山歌的大茶树下的小邦成的身影。她扑上去抱住儿子的高大的身躯,声音都发起抖来了,说:"儿子,他们成亲,你怎么办?"
  布朗愣住了,母亲一问,他所有的快乐、坚强都上崩瓦解,突然悲从中来,打开柳条箱子,一只手捧着一团定亲的沦茶,趴到了床上,嚎陶大哭起来。
  寄草也伤心地大哭起来——一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她不能走,大哥嘉和得了眼疾,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得陪着他;罗力在劳改农场,她时常去看他,她不能离开杭州。母子两个抱头痛哭

的声音,惊动了鸠占鹊巢的老工媳,她出来看了看,心里暗暗高兴,想:这个云南蛮胡佬,终于要被发配回去了,这院子终于要全部归我了。
  火车站里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布朗和谢爱光意外地在月台上发现一身行装的赵争争。一开始他们想回避她,后来发现大可不必,这时候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这两个小人物。她眼里看到的,只

有滚滚的时代潮流。
  此刻,她一边等待来送她的吴坤,一边发表告别演说。她也要去黑龙江了,是作为支边的优秀代表人物去的。她父亲对她去黑龙江并不怎么支持,但也不便公开反对,倒是吴坤私下里一直鼓励她去

,为了动员她,他甚至还吻了她。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他会等待她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俩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赵争争被吴坤那么一吻一噱,又认不出东南西北了。再说她想,父亲也

已经答应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把她送到军队中去。她一定会回到吴坤身边的,那时候他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委靡不振了。
  大家都看出吴坤的情绪低落来了。按理说,他目前的处境是相当不错的啊。他一步步进人权力的核心,正在积极策划参与全面揭开旧省委阶级斗争盖子的行动。他是省里造反派的主要笔杆子,整理

材料全靠他和他手下的一帮子人。每日熬得眼通红,喉咙沙哑,情绪低落与斗志昂扬周期性地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对立面已经被镇压下去了,连杭得茶这个老对头也已经被他送到海岛上去做苦力了。

吴坤最近正在翻读马基雅维利的英文版《君主论》,有时他还断断续续地翻译着,他学习这个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的思想,完全就和学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毛泽东思想那样投人和认真。
  即便这样,偶有空隙的时候,他依然感到绝望。白夜死了,他失败了,他最终也没有得到她的心。这使他甚至恨她,她用死来打败他,还剥夺了他的女儿。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女儿,因为从一开始

他就没有承认过她。在杭得茶的罪状中,除了知情不报,包庇弟弟进行反动宣传之外,还有一条人们津津有味挂在口上的,就是作风糜烂,流氓通奸,给他吴坤戴了绿帽子,白夜给杭得茶生了一个私生

子。大家都同情他,他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可怜相。
  今天他也到车站来了,出于把假戏演好的责任感,他也要把赵争争这个神经质的姑娘送走。火车站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他远远地看到赵争争正站在一堆货物上发表宣言。如果说两年前这个形象还

让他有所美感的话,她现在的样子却让他想起了翁采茶。她们俩一个聪明一个蠢,但在吴坤眼里却都是愚昧。看着她那种被人卖了还在数钱的兴高采烈劲儿,吴坤想:千万注意,不要落到她那个下场。
  他依然在赵争争与翁采茶之间摇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采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来越高,已经可以和赵争争抗衡了。她作为省首届贫下中农代表,参加了代表大会,还是常委呢,还坐

主席台呢,还发言呢,当然这发言稿少不了小吴给她拟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训练她一遍遍朗诵,连哪里声音轻,哪里声音响,哪里拖音,哪里斩钉截铁,都得做了记号。
  就这样,采茶模拟读稿的时候,吴坤还是气得火冒三丈。原来采茶不会断句,总是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样的白痴性错误,且怎么骂也没用,她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受伤"

;只要是来自小吴的声音,即使骂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吴坤一想到个人崇拜中还要忍受这样的负面效果,这才体会到个中的滋味。
  代表大会召开那天,吴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黄汗都被捏出,总算采茶还争气,该出的效果还是出了。什么掀起农村斗批改新高潮;什么敢想敢说,敢于斗争,敢于造反;什么对一切阶级敌人,

一切修正主义黑货,一切资产阶级四旧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都是吴坤他专门划了红杠杠,要读出威风来的,倒还真是让她给读出来了。会后,喇叭里奏响《大海航行靠舵手》,采茶热烈地和省里

的头面人物们握手。吴坤站在边幕上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采茶那两只袖筒里扯出了两根线,线头正在他吴坤手里捏着呢。翁采茶油头汗出,两眼放光,活像杨家将里的那个杨排风。那天夜里,杨排风

羞羞答答地上门来听取意见了,被吴坤无事生非狠狠训斥了一顿。可怜采茶一个乡下姑娘,哪里晓得知识分子的这些弯弯肚肠,只当自己事情没做好,连忙掏出一个小本子就认真地记。她又认不了多少

字,急得圆珠笔乱点。吴坤训完了,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生理性的渴望,越发生气,心想自己难道是头种马吗?就说:以后没事情多读点书,少出点洋相,你现在也已经是个人物了,别给我丢脸。

说完一甩门走人。
  此刻,当他正要朝赵争争走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他定了一下神——是他们杭家人啊!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还敢到火车站来。他摇了摇头,正想走开,突然又看到一个少女朝他

们走去,且与他们耳语。这一次他不再想走开了,他要看看他们杭家人,在杭得茶不在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动作。想到那些挖他吴坤家族脚底板的宣传品,吴坤心里就升上了巨大的仇恨,这些公开抛出

的资料,毕竟还是影响了他继续上升的走势。一方面他觉得上升也很无聊,一方面他却不能没有那条上升的抛物线。他的心就在这种对抗中僵持着,却发现周围突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然后,月台上

升起了另一种完全与刚才彻底相反的感情,巨大的哭声,冲破锣鼓和口号,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少女迎霜腰间系着一根大红绸带,看样子是被那突然响起的哭声惊住了。她惶恐地往四周看了看,布朗叔和谢爱光已经不见了。现在,这里是人的海洋,她的嘴巴一下子张成一个O形,她显然是叫出

了声,但乐曲声响了,她不得不舞起红绸,跟着节拍舞蹈。但她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声音,她跳着欢天喜地的舞,流下了眼泪。她身边有许多人在痛哭流涕,她不可能不触景生情。从她脸部的表情可以看

出,她也已经在哭了。但她不敢停下她的大红绸子。哭声和锣鼓声乐曲声仿佛在打一场殊死的派仗,最后哭声终于被打下去了,变成了抽泣和呻吟,但歌声却越来越斗志昂扬,迎霜依旧合着那节拍在挥

舞,但她的表情麻木和茫然,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十里琅越岭,绿袖长舞,直抵江边,山峦翠色,尽在其中。左枕危峰,右临深溪,缘木攀萝,方可登临。旧时又称们壁岭,自古以险峻难行而著称,只有身强力壮的胆大儿郎才能攀越,故琅挡亦称

郎当。
  杭汉陪着杭嘉和,守在那五云山的通道口上。这一条游人罕至的道路,挡不住进山香客的脚步,每年春秋两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条二人并行的山路。这些年不再烧香,茶园虽盛,山路却渐渐地被

荒草埋没。得放与爱光到这里来秘密相会,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没有想到,大爷爷和父亲也赶到了这里。
  得放回来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从吴坤那里得来的。吴坤有内线,因此杭得放一进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门熟路地朝后院的花木深房走

去。
  门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居弱的老人,~个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阳下山的老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但他不说话。吴坤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断了小

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惊,定住了。
  他说:"我是吴坤。"
  老人想了想,说:"知道了。"他的声音多么平静啊,吴坤佩服这样的声音。他凑过脸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耳语,单刀直人地问:"知道得放回城的事情了吗?"
  老人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喝了口茶,目光看着空中,问:"有人在追捕他了?"
  吴坤踌躇了片刻说:"是的。"
  "少不了你的功劳吧。"老人又说。老人朝他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老人能看见他。他又踌躇了片刻,说:"是的!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请你快跟得放联系,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反抗,追捕他的人都带

着枪,已经有令,他要拒捕就开枪击毙。爷爷,我和你一样,都不希望出意外,你看,怎么办才比较好呢?"
  他几乎就要为自己的诚恳感动了,如果那老人不是突然扔过来那样一个冷笑。老人招招手,让吴坤把脸凑近了一些,仿佛要仔细审读一番,继而才说:"来寻良心了?"
  他的话让吴坤大吃一惊,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杭嘉和已经站了起来,风一样地朝前庭走去,一边说:"我们抗家,和你们吴家作了一百年的对,但你和你爷爷还是不能比。他比你清爽多了

。"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现在大门口了。
  长长的琅挡岭,满山满坡的美丽的茶园,像健美的少年和优雅的少女…·、·得放拥抱着亲爱的姑娘,他太爱她了,太爱她了,但他以往从来也没有这样亲吻过她,他的手从来也没有掠过美丽的姑

娘那温柔的胸膛,他们曾经一夜夜地畅谈,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拥有。现在他们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在满山茶蓬中,在青山绿水和鸟语花香中奉献出自己啊……
  布朗亲e陪着爱光来到这里,他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得放,一边为他们站岗放哨。他轻声咆哮着,叫着。"得放,你不听我的话,你不是我的侄子!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吗?我会被你大哥骂死的

!"
  得放一边把布朗往外推一边说:"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叔,让我和爱光呆一会儿吧。"
  "一个小时够了吗?"
  "你说什么,一个小时,你疯了,我从天台山赶过来——一个小时?"
  "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这对年轻人同时叫了起来。布朗吃惊地看着他们说:"两个小时还不够啊,你们也太贪心了!"
  "两个小时怎么够呢?从前我们说话,能够从天黑说到天亮呢!"红德少年说。
  小布朗更吃惊了,他几乎叫了起来:"什么,姑娘马上就要被我带到天的最南边去了,你还只想跟她说话,你们——一啊,你们多么傻啊!"
  这对年轻人开始有些明白表叔的意思了,他们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爱光就拿她的手去打布朗的背,边打边撒娇般地说:"布朗叔你坏,你坏!"
  小布朗可没有时间跟他们开玩笑,他一把抓住爱光的手,掏出那只祖母绿戒指,一下子就套在爱光手上,说:"结婚吧!你看,连戒指也有了,我本来是想在云南大茶树下为你套的呢!"
  爱光右手的无名指套着那枚戒指,尖尖的手指朝向天空,她的手哆噱起来,她的眼泪也在眼眶里哆味起来。她跪倒在茶坡上哭了。得放有些手足无措,一边也跪下来,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

对她解释说:"别哭,别哭,我不跟你结婚,你放心,我不是和你来结婚的,我告诉你我看了多少书,我们那里山高皇帝远,一些知青的书籍倒没有烧掉,正好供我读。史学书,有郭沫若的,兹伯赞的,

范文澜的,吴晗的,还有一些古典名著,《静静的顿河》、《春潮)}、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他没有能够再把书名报下去,他的嘴已经被姑娘的温热的唇堵住了。
  呵……在蓝天下亲吻是多么神奇啊,你的眼睛也被我吻成蓝色的了,你浑身上下散发着茶的香气,散发着野花的芬芳。青春多么美好啊,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我现在知道了许多关于爱的事情,我现

在明白为什么大哥不赞成我写那些东西了。大哥并不是不勇敢,你看,他不是很坦然地到海上小岛去服苦役了。我听说当时他也可以不去,只要他坚定地和我划清界限,可是他不认为我有什么反动之处

,他说这不过是对真理的一种思辨罢了。是的,大哥只是认为我远远还没有想透就想叱咤风云。也许他是对的。我单枪匹马,读一点书,知道一些皮毛就写文字,虽然用了大字报的语言,看上去有些张

牙舞爪,我自己却越来越清楚,实际没有多少花头。瞧,我向你承认这一点,真让我难为情,你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吧……嗅……可是你的亲吻真甜蜜啊,我真想和你永远地躺在茶山上,亲吻,亲吻,

亲吻,直到茶叶把我们俩全盖上。呵,我们过去浪费了多少好时光,我还剪过你的辫子。我多傻啊,越读书,越觉得自己蒙昧。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通缉我。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透……你怎么不亲

我了,你吻我啊,你吻我啊,我只有在你的吻中才会才思汹涌……有时候我想,我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更好,会判刑吗?也许,三年两年的,熬一熬也就熬过来了。关键问题是要碰到能听得懂我的话的人

,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们不妨到法庭上辩一个高低吧,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就没有听得懂我的话的人……你看,天多么蓝啊,请在蓝天的衬托下,让我看一看你手指上的祖母绿吧。表叔该骂

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说个不停,我多么爱你啊,其实我想说,我多么爱你,不是说话的那种爱,是另一种爱,在那一种爱里,吻是远远不够的……你看到我怀里揣着你的长辫子了吗?我每一个夜晚

都是亲吻着她睡去的,现在,她就在我怀里……让我像表叔说的那样来爱你吧……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听到了什么?有人在喊?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突然惊坐了起来,听到布朗大叫一声:快跑——他们不但没有跑,而且还惊站了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两个人,是爷爷和父亲。他们朝他们这里摇着手,得放很高兴,掏出贴在心

口的那两根大辫子,也摇晃了起来。就在这时,他本能地感觉到还有人在盯着他。他回头一看——枪!举枪的人!他大叫一声:爱光快跑,唆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拉着爱光飞速地开始奔跑。他们看见茶

蓬一团团地在眼前蹦跳起来,鸟雀惊叫,蜂炸蝶惊,山下的粉墙灰瓦东倒西歪,他们好像听到后面有人喊:别跑了别跑了,前面有危险!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像风一样地掠过,像鸟一样地飞,

像小鹿一样地跳跃,他们彼此听到了强烈的喘息,茶蓬哗啦啦地惊呼起来了,他们突然弹跳起来,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抛向了空中,然后,他们就像两片刚刚浸入水中的茶叶一样,舒展着,缓缓而优美地

沉人绿色的深处去了……
  后面的人在峭壁前煞住了脚,布朗只来得及抓住那两根落在茶蓬上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茶蓬都惊得目瞪口呆,天地也在那突然的一跃中同时沉入谷底。追赶者面面相觑,有人飞快奔跑

,寻那绕向悬崖的路。布朗惊异地抓着这两根辫子,茫然地捧给了后面追上来的嘉和与杭汉。辫子上沾着茶叶,也沾着那对青春少年的柔情蜜意,它在滚籁籁地发抖……突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

叫,他们看到另一个人朝峭壁撞去——是杭汉!他发出了根本不像是他发出的那种惨烈的长长的叫声。又听到另一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大叫:布朗,拉住他-一
  人们就见杭汉直往崖下扑去,他的脚被那个刚才大叫的半瞎的老人一把拖住。但老人的分量那么轻,被疯了的杭汉一下子甩了起来,甩到了茶蓬上。杭汉拼命地踢,用脚,用手,疯狂地朝那老人砸

去,想摆脱老人,好跟那一双儿女而去。老人像一片落叶一会儿翻到东一会儿翻到西,在茶蓬上发出了喷喷的声音,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而杭汉却歇斯底里地不停地发出惨叫,他的叫声,真是

令石头也要落泪,让那些持枪的军人也侧过脸去。这时布朗已经冲上去,从背后挟住了杭汉,他们俩一起也制服不了杭汉,杭汉依旧疯狂地冲着跳着喊着,直到布朗也大叫起来:"大舅,大舅!大舅啊!

"杭汉才停止了冲动。他瘫倒在茶蓬前,那被他甩在茶蓬上的嘉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还能够在布朗的搀扶下,走到杭汉前,慢慢地扶起侄儿。这杭家的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就

寻寻觅觅地找那通往悬崖的绝路去了。
  当年夏天里的某一日,罗力站在劳改农场茶园路口迎候杭汉。罗力是个高个子,但背明显地已经驼了下来,花白头发却还是又浓又密,穿着一件背心,一条长裤,浑身晒得和非洲黑人没什么两样,

衬在一大片的蓝天、绿坡和黄壤之间,十分显眼。他站着的样子,依稀还有当兵的架势,他几乎没有挪步,定定地立在那里,等着杭汉走近。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这一次见面,只是伸出手去,和

他握了一握,他的手掌疙疙瘩瘩,完全像老农的一样了。
  这一片密植的茶园,一个个茶蓬,个头儿又矮又壮实,罗力说:"这是我最早开辟的一片密植茶园,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吗?"
  杭汉的一头黑发全白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蹲了下来。
  罗力说:"天太热,先喝水,先喝水。"
  杭汉依然一声也不响,罗力把水勺凑到他的嘴边,他喝了起来。罗力一边对他说:"这里的茶,一年能收三四百斤干茶,比一般的茶园产量要翻一番。"
  杭汉看了看茶蓬,仿佛有些厌恶地别过头去。罗力仿佛没有看见,他嘴里嚼着一片鲜茶,指着茶园说;"其实这种种茶法,五十年代我刚刚进来时就有人开始试验了,叫多条式矮化密植茶园。那时候

一般茶区实行的都是单条式种植,我们这里却是三条式矮化密植。你记住了,大行距150厘米,小行距30厘米,丛行20厘米,每亩大约15000株。这片茶坡,原是个荒山,就交给我负责,班上原本还有个

专门种过茶的,教了我不少本事,刑满释放走了。这样七弄人弄也有十年了吧。"
  杭汉依旧不响,罗力看了看他,说:"你不是问过我这个茶种是什么种吗?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过,我跟家里的任何人也没说过这个事情。你想听吗?"
  杭汉终于点点头,算是他见到罗力后的第一个反应。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罗力一口气讲完的,杭汉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插过一句话,但一直都是全神贯注听着他说。
  "事情得从1961年说起,饿死人的那一年。其实在这之前的两年,我们劳改队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我认识一个上海的大资本家,从前的大资本家,他有三个老婆,三反五反的时候抓进去的,他开始

在田头抓蚂蚌吃,有一天他抓了四十几只。从那以后,我们劳改队里就开始饿死人了。当然,他最后也饿死了。"
  罗力那么说着的时候,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他们靠在大樟树下,风儿习习,阳光刺眼,和这个故事的阴森的背景恰恰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罗力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抽烟。
  "我算是身体比较好的,但我还是饿死了。这话不是夸张瞎说,我是真的饿死了一回。
  "我是怎么样被人抬进棺材,我自己当然是记不得了。但是那天半夜里,我突然从一种激烈的震荡之中醒来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抬起手来,发现我的前后左右都是东西,怎么推也推不掉。我的耳边

,还响着一阵阵的狼海,还有就是一刻也没有停过的震荡,从身边两个方向夹击,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遇见什么了。"
  "是狼吧?"这是杭汉插的唯-一句话,他的嗓子完全变了,嘶哑得难以让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们那时候,常常把死人埋到茶山旁边的一个土坑里去。那地方本来没有狼,后来狼开始出没,吃死人的尸体。有时候它们能成功地把棺材弄开,把尸体拖出来,有时候不行,它们只能把棺材啃得

坑坑洼洼,天一亮,不得不离开。
  "说实话,我应该感谢那些想吃掉我的狼。你知道它们饿到了什么程度,它们几乎就把我的棺材都抬起来了。他们有的四面夹击,有的爬到顶盖上去咬盖子,它们叫成了一片,把棺材翻了好几个个儿

,我就在里面来回地翻身。你知道,那时候的棺材很薄,我甚至能够感到狼的爪牙和我只有一张薄纸的间隔了。从狼开始来吃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昏过去,一直跟它们耗到天亮,我从棺材缝里

看到了天光。
  "天开始亮时棺材不再动弹。一开始我也以为狼已经全部走了。我的棺材因为被狼折腾了半夜,棺材上的钉也被咬得松开了。用不着我花多少力气就把那盖子撑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一

下子定在棺材里说不出话来。我的棺材被拖到了一棵大樟树底下,棺材板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条死狼,血淋淋的脑袋撞开在棺材上,撞得棺材板上到处是狼血,树根上也是狼血。原来狼隔着一块

板吃不到我的肉,就恨得使劲用头撞棺材,撞树桩子,结果,棺材板没撞开,树也没撞倒,倒把它们自己撞死了好几条。
  "我爬出棺材板,就觉得自己又要死了,我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坐在死狼旁边。正巧,脚下有几株茶蓬,矮矮的,根脚处发着很小的枝芽,在早晨的风里微微颤动,还有一滴小得不能再小的露水

落在那上面。你知道我这时候想起了谁?"
  "我想起了大哥。1937年,我上前线的时候他跟我告别,曾经跟我说,一定要活下去。当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山里面的茶,它们没吃没喝,一点点的水,一点点的土,可是它们还是活了下

来,还发芽,开花,长成茶蓬。一个人,要像茶一样地活。想到这里,我就把那几根茶技吃了下去。可是我连用手去拉茶枝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躺在茶蓬下面,用嘴咬着茶枝,一点一点咬上去。直到吃

掉那株茶蓬的新叶,我才活下来了。"
  话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这株大树。
  很久,杭汉才问:"是这里吧?"
  "就是这里,茶救了我。我活过来以后的第二年,就要求到这里来种茶。农场答应了。我拿那株茶蓬做了扦插。我后来知道,这就是他们搞茶叶的人说的单株选育。我还给这种茶取了个名字,叫不死

茶。"
  杭汉握紧拳头,捶打了几下树干。阳光很猛,青草气阵阵袭来,他看着满坡的绿茶蓬,全都是黑的。
  罗力终于说:"还有迎霜啊!"
  杭汉的嘴唇抖动了起来。罗力又说:"听说跟着一个转业军人到绍兴去了,也好。反正总是要下乡的,还不如跟一个好人,也能照顾得到。"
  杭汉的嘴里摘了一把鲜叶嚼着,看着老茶蓬一样的罗力,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第28章

  公元第一千九百七十一年之秋,东海边的苦役犯杭得茶,照例在海滩上度过他的白天。那是他在列宾的名画《伏尔加船夫》上看到的生活,但数年过去,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得茶所在的拆船厂,环境倒是不坏,"南方有山,名补恒洛迹,彼有菩萨名观自在。"得茶在一本破旧的《华严经》上看到了这段文字,补恒洛迹是普陀的梵语,汉语意为小白花,也是中国著名的供

奉观音菩萨的佛教圣地。
  自1966年的革命以来,这个从唐代开始兴盛的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海天佛国,僧尼已经被赶得几乎一个不剩。得茶在劳作之余,踏遍了这个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岛,那些被称之为普济、法雨和慧

济的大寺,那些从前的小小的庵院,是得茶经常光顾的地方。千步金沙和潮音古洞,常常是寂寞无人的,正好由着他杭得茶去叩访。在那些监禁他的人看来,只要他不离开岛,他就算是蹲在一个大监狱

里。而在杭得茶看来,只要能够脱离了那场他深陷其中的丑剧闹剧,他就算是脱离了樊笼。
  他和这里的景色非常默契,大海、沙滩、破败的佛门,落日、打鱼的船儿。夏天到来的时候,海上云集的风暴把天压到极低极低,黑云翻墨,世界就像一个倒扣的锅底,他和他们的那一群,背着纤

绳在沙滩上跋涉着,拖拽着那些从泊在海边的破船上肢解下来的零件。他们的身体几乎弯到了贴着地面,他们的手垂下来,汗滴到了脚下张皇爬动着的小蟹儿身上。苦难就这样被勒进了他的肩膀,鞭子

一样抽在他的灵魂上。肉体的苦到了极致,就和精神的煎熬合二为一。苦到极处之时,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沙滩与田野接壤的堤岸,那里长长的地平线上是高阔的天空,天空下是两个小小的点儿,那是

盼姑姑和女儿夜生。她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眺望他,给他生存下去的慰藉。
  孩子已经虚龄五岁了,十分可爱,一直就由杭盼养着。她很想给孩子取一个跟上帝有关的名字,甚至悄悄地取名为圣婴。但她不敢公开那么叫她。接生的九溪一家与左邻右舍七嘴八舌,报了一大批

时髦名字:卫东、卫彪、卫青、红卫、卫红、文革、闻雷,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支皇家侍卫队或者宫廷御林军。最后还是得茶一语定乾坤,说:"孩子是夜里生的,又是白夜生的,就叫夜生吧。"大家听了

都一愣,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有人冒失,便问那姓,得茶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方,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说:"我的孩子,当然随我的姓。"
  知道底细的杭家女人,一开始都担心吴坤会来抢了女儿回去。竟然没有,连看都没有来看一次。江南大学和一般社会上的人,都把此事作为一件稀罕的风流韵事,甚至那些对吴坤很反感的人,也以

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大度。不错,杭得茶的确因此而一棍子打下去了,但这能怪谁呢,竟然生出一个私生子来,吴坤没有一刀杀了杭得茶就算有理智了。
  得茶并不算是正式的公安机关判刑,实际上还是一种群众专政的特殊形式。定下来送海岛后,盼儿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休手续,杭家的女人中,只有她可以陪着得茶一起去服苦役。男人受难之际,

也是女人挺身而出之时,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这在别人也许是不能想像的,但对他们抗家的女人而言,却恰恰是天经地义的。
  杭得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种泛舟海上的古代高士的梦想,一直在他的意识深处潜伏,也许他生性本来就是恬静,趋于自然,厌倦繁华的,也许这几年火热的人世的硝烟弥漫的战斗生活,实在是离他的性格太远,也许

他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可怕的那一面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然,还也许海边人们对他还算不错,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对他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再说,他干活也着实让他们挑不出毛病。

人们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怎么还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得茶甚至连病也没有生过一场,看上去明显的变化,只是他的背驼了下去,他还不到三十,腰已经有些伸不直了。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

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

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
   普陀山对于你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对于爷爷我,却是不陌生的。只是多年不曾上岛,不知当年满山满寺的茶树今日尚存否?你在信上说,这里的茶树长得特别高,当年我也就 此问题问过山中茶僧

,蒙其告知,原来此地的茶一年只采一 次,夏秋两季养精蓄锐,到了谷雨时分,自然就"一夜风吹 一寸长" 了。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此地人的采摘茶叶的方法,当年我上岛时,正是谷雨时

分,我就发现了他们的采摘方法,较之龙井茶,是比较粗放的,但粗放自有粗放的好处,另外,佛茶也有龙井没有的洁净之处。尤其是炒茶的锅子,炒一次就要洗涮一次,所以成茶的色泽特别翠绿。再

者,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干茶的样子,我"已经多年未见这佛茶了,但当年佛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它似国非圆,似眉非眉,近似绒以,有人因此叫它"凤尾茶"。凭爷爷数十年间对茶的训览,这种形状

的于某,还是独此一家呢,不知今日还存此手法否?……
  见爷爷信后,得茶立刻就取来干茶比较,却是一些常规的长炒青,并无凤尾状之茶。有一位老人说,你爷爷此说无错,当年佛茶正是这样峨蚣状的,不过那都是和尚炒的,从前的茶,也大多是和尚

种的。如今和尚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佛茶。
  祖孙之间的这些通信往来,从不涉及家事和国事,甚至连得放与爱光的双双坠崖的大事也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这样,他们才渐渐地少了许多监视下的麻烦。盼儿与夜生有行动自由,但几年中她

们一次也没有回省城。来回做联络工作的还是寄草。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杭嘉和的眼睛白天依稀能见光,他常常和孙子通信,他口授,寄草笔录,往往孙子的一封信,他能回两三封。
  尽管如此,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所幸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得茶受伤,是因为拉纤时,绷紧的钢纤绳突然断裂,纤绳飞扬到了半空,

分头弹了开去,一边的断头不偏不倚地打到了他的右手臂上,当下打断了他的手臂,把他痛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短暂的养伤的日子,杭得茶莫名地烦躁起来,夜里失眠,白天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失落。这种极度的灵魂的痉挛,在他听到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手足得放和爱光之后,曾经剧烈地发作过一次。在那些日

子里,他甚至想过要葬身大海。活着太痛苦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寻求死亡,这种无法忍受的煎熬直到现在也没有平息。此刻,望着湛蓝的大海,他焦虑不安,仿佛又有什么事情会在那个秋天发生一样

。看得出来,草民们对那些翻来覆去的政治风云变幻,已经失去了1966年的热情,他们已无暇面对更远更大的东西,他们几乎已经被他们自己的细密如秋茶般的忧愁和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只有抗盼,依旧虔诚如故,现在她祈祷主能够让得茶趁受伤这个机会休息几天。岛上的人对他不错,有不少人认为他迟早是要回陆地去的,甚至直接奉命管教他的人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

国庆节后,得茶还是重新回到海滩上。他的右手还吊着绷带,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左肩背纤。大家都劝他干些轻活,他那一份他们会替他干的。得茶没有答应,他觉得他已经好了,可以上工了。
  一切仿佛并没有改变,依旧拉着沉重的纤绳,在沙地上匍匐前进,汗依旧流在大地上,蟹虾们依然在沙滩上蹦跳。当一条条大船被一点点拆完的时候,他杭得茶的命运仿佛也在这样一天天地被拆掉

。天那么高,风那么紧,心那么凉,沙滩上的人们被衬得那么小,前景那么渺茫。远远望去,他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沙滩上向他跑来,孩子一边欢快地跑着一边叫着爸爸,那是盼姑和女儿夜生。风

吹起了她们的头发,这是一幅他已经领略过多少次的图画,所有的无奈、等待、消沉、绝望,希冀和慰藉,都在这里了。汗从他的眉间雨一般落下来,他擦了一把。现在他的视线不像刚才那样模糊了,

但他却比刚才更难受,他像是被挨了一枪,气都透不过来了,站在原地发呆,拉纤的队伍立刻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纤绳脱落在地上。他看到了她们身后的那个男人。女儿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身边,杭盼惊

魂未定地对他说:"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女儿也慌慌张张地对着他耳语:"爸爸,坏人来了,坏人来抓我们了!"然后一把抱住了得茶的脖子。
  那个男人终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得茶把目光重新投向大海。平静的海面上,有几条渔船在缓缓地游七,然而这个人来了,新的惊涛骇浪又将掀起来了。
  吴坤几乎可以说是浙江最早得知九一三事变的知情者之一。他非军人,与此军事集团虽保持良好关系,但还不是那条线上的人,照后来的人说,他还没有上那条贼船,这实在可以说是万幸。也曾有

人提出疑问,说他与赵争争保持了非同一般的关系,而赵争争之父却明显是上了贼船的小集团成员,他这个准女婿能没有一点关系?保吴坤的人立刻反驳:这正是吴坤抵制反党小集团、捍卫正确路线的

铁的事实。众所周知,赵父和其女赵争争多年来一直想把吴坤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吴坤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灵活机智的革命策略,像打虎英雄杨子荣一样地深人威虎山,像钢刀般插人了敌

人胸膛,既消灭了敌人,也保全了自己。现在,他终于可以和他多年来相恋的革命伴侣、我省杰出的贫下中农代表翁采茶同志喜结革命连理了,你听,那喜庆的鞭炮声,既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

伟大胜利的欢呼,也是对这革命友谊的升华的由衷赞叹。
  想把吴坤打下去的那一方,听着那结婚的鞭炮,还真是无话可说,暗暗咬牙切齿:这只狐狸,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此时此景下的吴坤,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不得不和翁采茶这个他现在讨厌透顶的女人绑在一块儿过日子;喜的是他总算摆脱了赵争争——照杭人的方言,他可是差了"一刨花儿",就得和赵争争

绑在一块儿了。
  吴坤和赵争争,原本定于那年国庆节结婚,他虽然还想拖,但赵争争的父亲终于出马了。他不想让女儿的相思病继续生下去,也不希望赵争争真的在广阔天地干一辈子革命。女儿精神异常,他也不

是一点不知道,他想让女儿回来发展,首先得建一个家,稳定她的政治能力和精神状态;另外,赵父对吴坤还是满意的。接班人的问题,于家于国都是最重要的大问题啊。就这样,老将出马,一顶两,

谈了一个下午,主要是谈革命,最后顺便谈了谈感情。吴坤何等聪明一人,立刻心领神会,他踌躇片刻,才暗示赵父,这个主动权不在他,完全就在赵争争。赵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当下就给赵争争发

了电报。远在天边的赵争争,在黑龙江火速地办好一切手续回来,天天等着和吴坤去进行法律登记,但吴坤却迟迟不办。赵争争这一下是真急了,吴坤却轻描淡写地说:急什么,明天结婚,今天登记也

来得及。
  吴坤倒不是因为要等着林彪的飞机在温都尔汗爆炸。他迟迟不办手续,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娶这个能够一茶炊把老师打死的悍妇。她那种嘴脸,反应在家庭里将是一场长期的内战,这一点他已经有了

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为什么一定要娶他实在是不想娶的女人呢?这个绝顶聪明的男人,对这个问题无以回答。他只知道他是不自由的,有一种超越个人之上的冥冥中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但他已经走在前不着村后不巴

店的半道上了,要回去是不可能的,回头就是灭亡,别人不答应,他自己也不答应。那么,只好往前走了。而往前走,首先就得娶赵争争这个神经质老婆。两难的境地把吴坤搞得自己也几乎发精神病。

时局却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伸出手来,救了吴坤一把。
  20日那天,未来的岳父大人应该从上海回来,但他不但没有回来,而且开始音讯全无。与此同时,杭州那些和赵父一条船上的人,也开始同时失踪。政治嗅觉极灵的吴坤,立刻通过他的耳目,打探

到了最机密的消息。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把吴坤震昏。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残留着的那些可以被称之为信仰的东西,这一次彻底毁灭。接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操作层面上的事情了。不再有行动,只有许

许多多的动作了。
  国庆节那天,原定吴坤与赵争争的结婚日,赵争争披头散发地来到了吴坤的住所。她手里拿着一张当日的省报,指着那上面继续刊登的中国二号人物的巨幅画像,说:"你看,他不是还在吗?谁说他

死了,啊!谁在散布政治谣言,谁敢阴谋迫害写进党章的接班人?"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那天夜里吴坤宣布不能和她结婚时,她就一下子痰迷了心窍.以后几天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头,一会儿顶

两个枕头,一会儿抱一床被子,一会儿跳红头绳舞,吵着闹着非要和吴坤结婚。周围的人不知吴坤底细,都对他冷眼相看,已经有传闻说他也要步他那个准岳父的后尘。
  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坤找到了默默忍受心灵煎熬的翁采茶。翁采茶的政治生命十分干净,她和吴坤的关系早就中断了,但对吴坤的爱情有增无减。可以说她的生命的再创造过程,完全是由吴

坤一手完成的。没有吴坤,就没有她翁采茶的今天。拥抱吴坤,就是拥抱今天,就是拥抱她翁采茶自己的生命。这种爱已经到了完全盲目崇拜的地步,爱也使她"智慧"起来,使她甚至有所发明有所创造

,把所有献给毛主席的歌,都悄悄地换成吴坤的名字,把所有的我们,都换成了我——把敬爱都换成了心爱,这就够了,所有的献给毛主席的歌,这一来都成了情歌;心爱的吴坤,我心中的红太阳,心

爱的吴坤,我心中的红太阳,我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
  她虽然心里日夜唱着情歌,但她和赵争争一样,披头散发,喉咙嘶哑,和爱情的本质——美——越来越相去甚远。就在这时候,她那不忍目睹的形象又让酷爱女人美的吴坤见到。吴坤站在门口,一

见那母夜叉样子,浑身都摇晃起来。眼看着他就要厥倒,翁采茶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扶住,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地叫了一声:小吴,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渡过这一关的!吴坤这才清醒过来,他默默地

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端详着采茶的脸,一咬牙一跺脚一别脸,牙齿缝里挤出一声:嫁给我吧!还没等她回答,他就面无人色地一个人走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就结束。越来越糊涂的赵争争刮到了一点风声,更加变本加厉地来闹。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打开帐子,吓了一大跳,赵争争一声不响地躺在他的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帐

顶。见了吴坤,_笑嘻嘻地说:你可回来了,新婚之夜让我好等。
  已经决定和翁采茶结婚的吴坤,这些天度日如年,正在等待着上面给他划线,岂能容忍赵争争再来添乱。这个疯女人,不知道会把她自己和他吴坤都送上历史的陪绑台。真是无毒不丈夫,吴坤大吼

一声:把她绑起来,送到古荡去!
  杭州人都知道,这里的古荡就是指第七人民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的所在地!他那么一声吼,下面的人还不手忙脚乱,赵争争哭着叫着,口吐白沫,就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赵争争是独女,家里还

有一个母亲,正在为丈夫日夜以泪洗面呢,听说女儿被那背信弃义的"女婿"绑到精神病院去了,还不打上门来拼命。吴坤倒也有"大无畏" 的精神,坦然相迎赵母,把她请到屋里,压低声音,说:我让你

看看,这些都是什么?说完就拿出一大叠子信。赵母一看,站不住了,几乎昏倒在沙发上,原来都是有人告发赵争争当年用茶炊砸死人的事情。吴坤这才对她说,过去这些事情压着不办,是因为赵父之

故,现在大树一倒,谁来护她?他吴坤也是泥菩萨过河,无力保她的。杀人是要偿命的,最轻的也得判个十年二十年,你说怎么办?我还怎么跟她结婚?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故意把个好人送到精神病院去。她的确是有病,谁不知道她精神失常,阿姨,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
   赵母顿时就被吴坤的分析击倒了,她想来想去,也只有送争争进精神病院,才能逃过这一关。她当然也知道吴坤乘此机会逃脱了,但她一句厉害的话也不敢说,她怕吴坤把那些信抛出去,那她的女

儿就彻底完蛋了。
   吴坤和翁采茶的婚事,是在几乎无人喝彩中举办的。采茶倒是请了所有的要员,她现在是个人物了。但那天这些人没有一个到的,倒是来了一大群长着和翁采茶差不多鼓暴眼睛和鲍牙齿的乡下亲戚

,他们很快就进人了吃喝的主题,操着一口郊区方言,为酒精和蹄骸闹得热火朝天。他们还一个劲地来劝新郎馆喝酒,说出来的话粗鲁又肉麻,把个吴坤绝望得恨不得掀酒桌。他自己也喝多了问酒,对

这一次的捞稻草般的婚姻行为越来越没有把握:如果结婚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吴坤照样要进班房,或者照样要被一棍子打到泥地里去,那么他何苦要结这个婚呢?
  采茶再笨,也清楚吴坤因那些政治要员的缺席而不安,就一个劲地安慰吴坤,说:"这些天会多,他们没有时间。真的,真是临时有一个会议,要不不会一个不到的。"
  新婚之夜让采茶看上去温柔了几分,吴坤对她生起了一番怜悯,他想,凭什么她非要嫁给他这个明天就有可能进牢房的男人呢?她是真的扑出性命在对他啊。正那么想着,醉酸酶的小撮着过来了。

他显然是喝多了,话语就乱说,举着个酒杯嚷道:"孙女婿,孙女婿,我这个孙女是我一手养大的,有句话我是要倚老卖老讲的。本来这句话我不会来跟你讲,现在你是我孙女婿,我要跟你讲了。你看林

贼骨头也已经摔死了是不是?我看你也好快点把得茶放回来了。你这样搞人家干什么呢?孙女婿,我们欠他们杭家人的情啊,你把得茶放回来吧!"一语未毕,他就瘫倒在地,嚎陶大哭起来。
  他这一番酒疯,把吴坤闹得手脚冰凉,把整个酒席也都给搅了。翁采茶气得话不成句,厉声喝道:"把这个死老头子给我弄出去!"家里的人倒也从来没有看到过采茶还有这样的威严。"死老头子"倒

是被他们抬出去了,但他们自己也一块儿跟着溜之大吉,这个婚礼就此宣告结束。
  昏黄的灯光下,采茶看着垂头丧气坐在床头的吴坤,紧张又心疼,一头抱住他的膝盖就跪了下去,说:"吴坤,我求求你振作起来,死活我都和你在一起。你放心,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

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情急之中,她把古装戏里的台词也搬出来了。吴坤长叹一声,想:到底是乡下人啊,谈情说爱也是一股咸菜味道。这么想着倒头就朝里床睡去。
  采茶吓得大气不敢透一声,悄悄给他脱了鞋,盖上薄被,关上灯,挨着他躺下。想到奋斗多年,她现在终于成了吴夫人,还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早上醒来,手一摸,吓得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天哪

,新郎值不见了!
  现在,两个对手重新坐在沙滩上对话。严格意义上说,这只能算是一个人在进行独白。一开始他们都沉默不语,吴坤递给得茶一枝烟,得茶没有接,吴坤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了,说:"我知道你是不

抽烟的,不过有一段时间你好像抽得很凶。我从我那个窗户口里常常看到你抽烟,有时夜里你一直抽到半夜。"
  三年之后的他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得茶靠在一块礁石上,穿着百袖衣一般的工作服,腰里扎根大带子,手上还挂着的白绷带已经黑得和他的衣服分不出颜色来了。他的背微微弓着,比以往更瘦

,头发又多又乱,或许因为海风之故,他黑得几乎让从前的熟人见了他都要一愣。那种黑是一直要黑到骨子里去的,脖颈处和脚踝都还沾着泥沙印子。他浑身松懈下来斜躺在地上的样子,几乎像一个奄

奄一息的行乞人。相比而言,吴坤不知是胖还是略有些浮肿,看上去比过去大出了一块,也白了很多,只是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没有过去精干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得茶是越来越不动声色了

,你甚至搞不清这是麻木还是冷静,他的那双眼睛,抵消了他所有的落魄。吴坤的眼睛布着血丝,眼袋发黑,控制不住的疲倦感从他的眼睛里跌落,强烈的烟酒气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吴坤一边抽烟,一边告诉得茶,其实他对他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有关他的情况还常常送往省城要人的案头,有人对他埋头拆船做苦力,难得一点空余时间便看看佛书、学习英语以及谈谈茶事的状

态不理解,以为他是在放烟幕弹,但是他吴坤心里明白,杭得茶就是会这样生活的人,况且他还有女儿和姑姑相陪。
  女儿夜生仿佛听到了两个大人在谈论她似的,她跑了过来,亲呢地靠在爸爸的身上,一边叫着爸爸,一边偷偷地拿眼角瞟着对面抽烟的那个男人。她的头发馨卷,完全是白夜的遗传,但她的神态五

官却非常像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五岁的小姑娘漂亮得像个天使,吴坤看着她,心都揪了起来,他的灵魂都仿佛要被这小不点儿的东西抽走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女儿!千真万确,这是他

的女儿!喝了一夜的酒,他的胸口和脑袋都剧烈疼痛起来,是那种肠子断了的痛。
  酒精使他双手哆喷,他要伸出手去抱女儿,她立刻警觉地闪开了。他皱着眉头问:"她怎么那么黑?"
  盼姑姑过来拉走了夜生,小姑娘一边叫着爸爸再见,一边还没忘记瞟那男人一眼,突然用手一指,说:"坏人!"然后拔腿就跑,大大的海滩,留下了她歪歪斜斜的小脚印。
  吴坤笑了起来,针扎一般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向他袭来。然后他听见他说:"你不会为了我女儿黑不黑,专门来一趟这里吧。"
  杭得茶第一次听到林彪事件,就在这个时候。吴坤尽他所知,把有关副统帅的爆炸事件告诉了他。他看着在下午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平静的海面,说:"等着吧,文件很快就会传达,全国人民很快就会

像从前祝福他永远健康一样,举起手来打倒他,像从前打倒刘少奇一模一样……"
  显然话说到这里,他开始感到表达的困难。他知道杭得茶一定会像他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一样震惊,但杭得茶不会愿意在他面前表露任何感情。他知道他在杭得茶眼里,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伪君子,

一个坏人。时至今日他依然认为他和他之间的感情是不平等的。当他远远看到他背着纤绳在沙滩上蠕动时,他的眼眶发热发潮,这印证了他的预感——他跟他杭得茶之间的关系远远还没有了结。
  他开始自言自语,杭得茶发现他酒醉未醒。但他并没有醉到话不成句的地步,相反,他的思路反而异常活跃起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二两装的小酒瓶,不时抿一口,一边就像从前那样高谈阔论起来。

他谈到了历史上一些重大的事件,正因为其重大,所以发生的原因才是相当复杂的;因为复杂,所以认识和廓清是需要时间的。我们这一代人遇到的这一场运动可以称得上历史重大事件了,它是需要时

间和空间来完成的——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谁知道。这要看一些历史人物的具体情况,历史人物往往是历史事件的起始与终结的标志。我研究秦桧时就有这种体会,秦桧真像现在盖棺论定的那

样,仅仅只是一个千古奸臣吗?不那么简单吧。他就一点也不考虑时代的大势,国家的利益?也许在他那个位置上,他认为这样才能真正保全社稷江山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用一句人民的意

愿就能解释的。可是他和赵构一死,事情就起了重大的突变。如果我以后还有可能研究史学,我一定要做这样一篇文章——《论死亡在历史进程中的关键作用》。你看,林彪一死,我们对这场运动的认

识就到了某种水落石出的深度。但是,我们怎么可能超越这个阶段去认识时代呢?我是说,如果我们的选择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这怎么能怪我们呢?
  他诚恳地也有些茫然地盯着得茶,仿佛得茶就是历史老人,他急需要他作出某一种解释。直到这时候,得茶才站了起来,他向海边走去。他不可能不激动,但他依然警觉,他对这个人失去了起码的

信任。看来他认为他自己是大难临头了,也许林彪事件已经牵涉到他。但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的心里一阵紧张,难道他是为了夜生而来?
  他拎着个小酒瓶,跟在他后面,依旧碟谋不休,他说他什么都看穿了,人性就是恶的,林彪都当了中国的二把手了,他依然不满足,在如此的高层中还要发生这样的权力之争。再没有什么比政治更

丑恶了,他吴坤还是被愚弄了。接下去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也许他们之间该换一个个儿,该是由他来背纤了!
  那支背纤的队伍从他们身边喊着号子,缓缓地走了过去。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万里晴空,突然海角就升起了不祥的乌云,它妖气腾腾的镶着异样的金边,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天空。

海鸟在海上乱飞,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喊叫。世界黑暗,仿佛末日降临,乌云在天际飞速地扯裂又并合,大海汹涌险恶,变幻莫测。归帆在和大海搏斗着,想赶在暴风雨前归来,但它们已身不由己了,它

们被大海张开大嘴一口咬住,只露出了一点点桅杆的头。有时又吐出一口,这时船身就露出了船舷,人们刚刚松了一口气,船身又陷到波涛之中。然而归帆并没有真正被吞没,它们正在作最后的拼死一

搏!
  背纤的队伍,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暴风雨就要来临,他们深深地弯着腰,躯体几乎就要和地面成水平线了。他们拉纤的号子和着海浪激荡回响,一波一波地传到了他们的耳边:
  一条大船九面波叹——杭育
  万里洋面好玩玩促——杭育
  碰到南风转北暴握——杭育
  十条性命九条拼促——杭育
  大滴的雨像眼泪,僻僻啪啪地打下来,打到了衣衫褴楼的得茶身上,也打到了衣冠楚楚的吴坤身上。吴坤本能地往回跑了几步,想找个避雨的地方,但回头看见杭得茶站在老地方看着大海,他就又

走了回来。大雨很快把他们两人浇成了水柱。吴坤拎着那只不离身的小酒瓶,他显然进人了一种亢奋的状态,挥舞着手,对抗得茶大声地喊着:"我知道你心里怎么看我,我知道在你眼里,白夜死后我就

彻底堕落了,我甚至不敢认我的女儿,我竟然反诬我的女儿是你的血肉,我用我的并不存在的绿帽子换回了红缨子,你心里想说什么我全知道。可有一条你无法否定,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
  杭得茶一把拎住了吴坤的衣领,他什么都能忍受,但无法忍受夜生不是他的亲骨肉的说法。他从对方的眼光里看到了恶意的快感,他听到对方说:"你以为只有你痛不欲生,你不知道我每夜这里都在

痛!"
  得茶轻轻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不,他不要和这样一个灵魂对峙,他曾经把他杭得茶的灵魂降得多么低,他绝不要和这样一个灵魂对峙。他转身走了。吴坤拎着酒瓶,固执地跟在他后面,说:"你得

跟我说几句,你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打发我走。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要是没事,这一趟我要是躲过去了,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弄回去,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把你弄回去。我跟你说的是真话,你看我给

你带来什么了,你看看这些。"他从兜里拿出几张旧报纸,雨点很快把报纸打湿了,"你看,这是我这次回老家专门为你收集的茶业大王唐季珊的消息。你看这里还有阮玲玉的相片,她给唐季珊做情人,

人称茶叶皇后。我没想到我那个吴升爷爷把这些都从杭州给背回去了,要是留在杭州,那还不烧个鸡巴干净。"他粗鲁地笑了起来,但旋即收住,"这些东西对你以后一定会有用的。你那个茶叶博物馆,

迟早会办起来,我在这里预言。你相不相信,啊,你相不相信?"
  得茶默默地走了回去,雨大得发出了擂鼓般的声音,他取过吴坤手里的已经被雨浇湿的报纸,放进他的口袋。吴坤看着他,嘴一直也没有闲着:"我要是落难了,你可不要忘了我。我想来想去,我周

围那么些人中,只有你不会忘了我。"他痛哭起来,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喝酒,心被酒浇得火烧火燎。这场暴雨来得好啊!
  然后,他就看见杭得茶朝那队拉纤的人群走去。他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后面,一边说着,一边流着眼泪,但他没有能够挤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他只看到得茶背起了那根属于他的纤绳,他那刚才仿佛被

劳作压垮的身躯突然弹跳起来,力量神奇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和人群中那些人一样,把身体绷直,几乎和地面成一平行线,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到他的背上,他嘴里也发出了那种负重前进的人们才会

发出的呻吟般的呼号声。
  他有些惶恐,跟在得茶身边叫着:"你不能这样,我的女儿还在你手里!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句话都不跟我说,你给我停下,你给我停下,停下!"
  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他一点也不明白得茶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拉纤的队伍就这样从他眼前过去了,缓缓地越拉越远。他只听到他们的嘶哑的呻吟的声音:
  一条大船九面波提——杭育
  万里洋面好玩玩哩——杭育
  碰到南风转北暴提——杭育
  十条性命九条拼程——杭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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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天来了!
  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中,不时还有日光从阴霸里射出光线,杭州西郊那美丽的山林里,茶芽又开始萌生了。
  一群人缓缓而行在茶山间。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有老有小的家族的队伍,一位老人由他的晚辈左右搀扶着,走在最前面。山路崎岖,起伏不平,这些人一会儿陷入了茶园深处,一会儿又冒出半个身

子,像一叶小舟,在茶的波浪间犁开一条细细的航程。
  这是杭嘉和的第七十六个春天,也是他的第七十六个清明节。当下还不能判断这个春天属不属于他们杭家人——整整十多年没有团圆在一起的亲人们,竟然奇迹般地聚会在1976年的清明节早晨。
  并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到齐了的,从云南归来的小布朗就没有能够及时赶到。此刻,断后的杭得茶与杭寄草走在一起,他悄悄地问:"姑婆,他跟你说了他会赶到这里来的吗?"
  寄草摇摇头说:"哪里来得及说,一见面就先和我吵一架,没良心的东西,随他去!"
  杭得茶眯起了眼睛看着天空,说:"我有点担心,杭州街头这两天到处都是标语,不知云南那边怎么样?"
  前几天就从绍兴赶到杭州的杭迎霜,看了看大哥,说:"悼念周总理,全国都一样吧。"
   自得放爱光出事之后,布朗被抓进去审了一段时间,没弄出什么新材料,这才放了他。他一出狱就回了云南,小邦巅的好几个女儿等着他挑选呢。这次是为了祖坟的迁移之事才重返杭州城的,妈妈

寄草专门到火车站去接他。深夜到的杭州,在车站就被人挡住了,说起来让人不相信,他是让一个女疯子拦住的。那个破衣烂衫的女疯子,一边哼着"北风吹,雪花飘",一边在月台上踞着脚跳芭蕾舞,

引来了很大一群人,有人笑着,有人还问:疯婆儿,你的大春呢,你的大春哪里去了?那疯婆儿大吼一声,指着对方厉声责问:你是什么人,敢对赵部长这么说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会放过你们!
  说话间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就朝人群里射来,像一把钩子钩住了布朗。布朗打了一个冷战,低下头问妈妈:"妈妈你看她是不是赵争争,是不是?"寄草冷笑一声说:"她也有今天!"
  赵争争疯了的事情他们倒是早就听说了,当时甚至还有点拍手称快,老天罚她发疯也不为过。但亲眼目睹她现在的惨状,寄草还是不舒服,心想还是头低低下管自己一走了之,赵争争眼睛却已经盯

住了布朗,目光中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她大叫一声:"大春,大春,你终于回来了!八路军回来了,黄世仁你等着吧——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突然唱了起来,笔直地朝布朗扑去:"大春,大春

,我等得你好苦啊——"
  这一招惊得布朗回头就跑,旁边的人哄笑着让出一条道来,看这女疯子追她的大春。布朗赶紧重新跳上车厢,一边对乘务员说:"你们怎么不把她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里闹多可怜。"那乘务员却说

:"你是说那个女花疯啊,听说还是造反造疯的,精神病院里出出进进多少次,现在连他们家里的人都懒得管她了,外面的人怎么管得住她?"
  布朗和寄草只得另找一个小门悄悄往外溜。走到外面广场上,布朗就站住了,吞吞吐吐地要说什么,寄草就先开了口,说:"你是不是想去照看那个赵争争?"
  布朗连忙说:"妈妈,你说怎么能这样呢?她可以进监狱,可以进医院,可以开会批判,可是不应该让一个女人在夜里发疯。"
  "枪毙她也不为过!" 寄草想起了得放爱光,狠狠地诅咒了一句。
  布朗想了想,说:"可还是不应该让她在夜里到火车站发疯。妈妈你说一句话,你答应我把她送回去,我就把她送回去。"
  "我要是不答应呢?"
  布朗想了想,说:"那我也得把她送回去!"
  寄草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生气地低声叫了起来:"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挥挥手就自顾自朝前走,还以为儿子会跟她走呢,没想到再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这母子俩刚刚见面,就

不欢而散。
  十岁的夜生蹦蹦跳跳地跑在小径上,她耳尖,听到了爸爸们的对话,接着自己的思绪说:"周总理我看到过的。盼姑婆,你说是不是,周总理是不是我们都看到过的哄?很好看的!"她赞叹了一句,

虽不那么庄重,却是由衷的。
  "你那么小,还记得?"杭寄草说,"我们夜生真是好记性。那年她才几岁,七二年,才六岁啊,刚刚从岛上回来,大哥在楼外楼给摆了一桌。就那天周总理陪着尼克松到楼外楼吃饭,还吃了龙井虾仁

呢。有许多人看到他们了,那时候周总理还没生病吧。"
  "爸爸你看到周总理了吗?"窑窑问。他操着一副正在变声的嗓子,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让夜生一听就要笑,一听就要笑。
  方越一边挡开那些伸过来的茶枝,一边说:"周总理倒是没见着,但是我看到了美国的国务卿基辛格,那天我到解放路百货公司买东西,看到他也在那里买东西,你们猜他在买什么?"
  迎霜果断地说:"他在买茶!"
  方越吃惊了,不是装出来的,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真是在买茶,听装的特级龙井,我亲眼看到的。"
  迎霜有些心神不宁,清明祭扫一结束她就急着要赶回去。此番来杭,她有她的特殊使命。
  在行进中,只有前面那三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杭汉、忘忧和一边一个扶着的杭嘉和。岁月仿佛已经成功地改造了他们,使他们越来越趋同于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杭嘉和。此刻,他们在茶丛中

小心翼翼地走着,悄悄地对一个眼神,不时地朝前面看看,祖坟马L就要到了。
  祖坟早已成了一种家族史的象征,后逝的人们已经不再长眠在此。杭州西郊山中的隆起的青家正在岁月中渐渐隐去。但既然还是祖坟,过往行人总还绕着点儿,茶蓬不经修剪,在它们四周长得又大

又密,几乎盖住了它们。这一次是市里统一行动,要彻底起掉这一带的土葬之坟,统统夷为茶园。初夏,杭家祖坟就要全部被迁往南山。今年清明,将是全家到鸡笼山的最后一次上坟了。正是这个大举

动,把杭家人又集中到了杭州西郊。
  杭家祖坟中的这些先人的骨骸,本来可以埋在里鸡笼山中的茶园,那就要简单多了。这也是一片重新聚集的墓地,连苏曼殊的坟也迁葬到了这里。那前面还有一块空地,是辛亥义士墓,也是前几年

刚从西湖边迁来的,有陶成章的,徐锡湖的,陈伯平的,马宗汉的。这些人的名字,当年如雷贯耳,如今与茶相伴,也是无人问津了。杭嘉和却觉得这样很好,一个时代被埋在了茶园里,这是一种很好

的归宿。但他还是决定把祖坟都迁到今日的南山陵园,叶子、嘉平、得放和爱光,还有白夜的墓地都已经安排在那里了,他自己也将在那里将息,他不想让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再与他们隔开。很奇怪,他

不信神,但他重视死的仪式。他不相信真正会有另一个世界,但他在活着的时候想像那个世界,井在那个世界里为自己寻找归宿。
  他的眼睛不好使,但他看得清这里的一切。他用他的那根断指,缓慢地深情地一个个地指着那些茶蓬:这是他父亲杭天醉的,这是他母亲小茶的,这是他大妈妈沈绿爱的,这是他妹妹嘉草的……
  他非常准确地一下子指出了埋骨黄蕉风的地方。那里种着一株迎霜,生得茂盛,正当壮年。
  不知晚辈中哪一个冒失地问了一句:都在这里了吗?杭嘉和嘴唇哆噱起来,面容苍白,他怔了一会儿,一个人就往旁边小溪对面的那片斜坡走去,他单薄的身子把那片茶蓬蹭得哗啦哗啦响。忘忧连

忙上去,扶住嘉和。他们一起走到山坡茶园边,他四处看了一看,认出了那棵大茶蓬,他在这棵大茶蓬下站了一会儿。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进了坟里的大水缸,还是被嘉草抱着

的那条玉泉的大鱼?他使劲地甩着脑袋,不知道是想把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进心坟,还是甩出胸膛。满嘴的苦味泛了上来,眼前的游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粗,金光闪闪的在他面前乱舞,耳朵也跟着听

到一阵阵金属般的声音。他在四月的春风里站不住了,下意识地拔了一把鲜茶叶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成年的杭家男女们,只有寄草在前人的隐隐约约的传闻中得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汉奸哥哥的下场,她却从来也没有问过大哥嘉和。每当他们上坟从山上下来,路过山脚下的那片茶园时,大哥嘉和总

会把脚步放慢一点,他从来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园,那是一种故意的拒绝。
  现在,只有他杭嘉和一个人知道这个家族的秘密了。那个叫吴升的人也已经死了。吴升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他老眼昏花,带来了一只骨骸盒,他们俩一起把它埋在了这

里的山脚下茶园边。吴升没有因为这样安排而责怪嘉和,他知道为什么这只骨骸盒不配进山上的祖坟。家族中的许多人都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更年轻一些的,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汉奸,是仇

人,也是亲骨肉。不配进杭家的祖坟,但到底也没有让他暴尸荒野。这是家族史上的死结,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看。一切的记忆带来的创伤巨痛,能到此为止吗?
  家族中其他的成员,就在祖坟前坐下来等待。只有夜生站着,远远看着忘忧,她是昨天刚刚见到这位爷爷的,不知为什么她又好奇又害怕。此刻,她紧张地悄声问窑窑:"你跟忘忧爷爷住一起是不是

?"
  窑窑点点头,他是那次历险之后第一次回杭州,他的小反革命事件早已经不了了之了,但十六岁的少年还是十分小心,一直少言寡语,唯独和小夜生一路聊个不停。他告诉她什么是三枝九叶草,什

么是华中五味子,什么是辛夷,什么是何首乌,南天竹的果子要到秋天才红,虎耳草可以治身上痒和耳朵疼。七叶一枝花长在高山顶上,你要是爬得上去,你就能看到它,它可是名贵的草药啊。独花兰

就更不好找了,只有西天目山和宁波有。你去过西天目山吗?你见过那里的大树吗?一大蓬聚在一起的树,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爷爷说这是一个野银杏的家族,已经五代同堂了。那上面还有几个

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山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大,树就开始不再像树了,它们和巨人一样长到云天里,让人觉得人和天很近很近了。
  夜生听得气都透不过来,但她还是不按辈分叫他窑窑,论起来他该是夜生的堂叔,但夜生只叫他窑窑,"他那么小,我怎么叫他叔叔啊!"小姑娘撒娇地说。
  此刻,她盯着不远处绿茶丛中那雪白的大人,继续问:"他那么雪雪白的,你夜里慌不慌他?"
  窑窑摇摇头说:"忘忧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每天夜里都跟他脚碰脚睡在一起的。"
  杭窑不愿意告诉夜生他第一次看到忘忧表叔时的情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从山林中浮现出来:天风浩荡,飘其衣衫,望似天人。走至跟前,只见他浑身雪白,面露异相。在此之前,杭窑他从来

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浑身上下雪白的人。他的白眼睫毛很长,他的面颊是粉红色的。杭窑本能地一下子抱住了爷爷,爷爷却把他正过来面对忘忧表叔,对他说:"他是表叔。"
  他就这样跟表叔度过了八年,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表叔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亲。
  "全世界我爸爸最好,我盼姑婆第二好,我自己第三好。"夜生突然说,她说的话,把那些静静等待着的人们都说笑了。
  "那你就一定会喜欢你忘忧爷爷了。"
  "为什么?"
  "我爸爸说,忘忧表叔和你爸爸脾气都一样的,都是随了嘉和爷爷的。"
  "为什么?那我是随了谁的?还有你呢,你是随了谁的?"夜生不停地摇着窑窑的腿,窑窑一时说不出来,就愣在那里,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杭得茶把女儿拉了过来,说:"小姑娘话不要那么多。"
  迎霜摸摸她的头,说:"她真能问,是个当记者的料。"
  杭得茶像是为迎霜专门作讲解一样地说:"我明白小叔这句话的意思。我们杭家人尽管每个人都很有个性,但基本上分成了两大类,一种是注重心灵的,细腻的,忧伤的,艺术的;另一种是坚强的,

勇敢的,浪漫而盲目的,理想而狂热的。"
  "像嘉和爷爷和嘉平爷爷,也像你和二哥。"迎霜补充说。除了她,还没有谁敢在大哥面前提起得放。她身上有了一种杭得茶过去不熟悉的东西。沧桑在她的眉间留下了印记,她的从前有些傻乎乎的

神色如今一扫而光。她的胶原防俄的眼神变得有力明亮,今天,她的目光中还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企盼和激动。十六岁那年她毅然退学,跟着李平水回到茶乡平水,她在那里劳作,几年后成了一名乡村

小学教师。她和李平水还没有结婚,已经六年过去,她依然在等待某一种命运的改变,她越来越开始像她的已经逝去的二哥。
  "爸爸快告诉我,我随了谁的嘛,我随了谁的嘛。"夜生还在叫。她很活泼,还有点杭家女子都没有的顾盼神飞。她的头发卷卷的,打扮上也透着股洋气。杭盼养着她,把她给有点养娇了。
  得茶却注意到了那个看上去落落寡合的小窑窑。窑窑在东天目山的安吉读完了小学。安吉是个产竹子的地方,旁有太湖,还有一条河流东首溪,他和忘忧表叔却住在深山拗里。在人们眼里,守林人

林忘忧是个神秘散淡的边缘人物。守林人带着孩子去上学,每天要走五里山路。手里拿一根棍子,沿路打草惊蛇,露水湿了他们的草鞋,也湿了他们的裤腿。这里的山民都把窑窑当作表叔过继的儿子,

他们对他很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许多的积累起来的同情。
  这个少年看上去有一种很特殊的山林气,但和土气却是不一样的。此刻他手里抓着身下的一团泥,正在下意识地捏弄着,他生得清秀,下巴尖尖的,手指很机敏。
  方越有些骄傲地说:"我去看过窑窑烧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会超过我的。"
  原来读书之余,窑窑一直在帮着表叔烧土窑。表叔常常烧制一些简单的民间陶制品,它们大多只是些碗碟之类,与山里人以物易物,但许多时候他都是送人。他是一个尽责的守林人,在家里养猪,

养蜂,南瓜爬到瓦屋顶上,香菇在屋后的木头架子上生长,破开的竹片从山后接来泉水,日日夜夜在门口的大缸里流溢。窑窑来后他就更忙了,他们只有在等待出窑的那一会儿才会静静地坐在一起。那

时表叔的白睫毛静静地垂下来,火光反映到他脸上,发出了充满着凉意的安详的光芒。
  忘忧他仿佛早就洞察到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不但学会了节制,还学会了怎样节制。他的这种性情也成功地移现在了窑窑的身上。因此,尽管有着父亲的夸耀,窑窑依旧沉静地看着茶园不说话。
  父亲就及时地提醒他说:"你把你那段看不懂的古文拿给你得茶哥哥看看啊?"然后转过脸来对得茶解释道:"你知道窑窑在学烧紫砂壶,昨天他拿了一段话来让我翻译,是《壶鉴》上的。我倒了那么

些年的马桶,还真翻不好了,我就让他抄了带给你,带来了吗?"他转身又问儿子。
  窑窑按着口袋,看得茶,得茶拍拍他的脑袋,说:"我试试看。"
  窑窑这才把那张纸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小心地交给了大哥。
  原来前年忘忧去邻县长兴出了一趟差,回来时给窑窑带了一把紫砂壶和关于紫砂壶的一本书,还说那是他特地在长兴街头给他买的。因为用这种壶泡茶容易聚香,隔夜不馊,外表越养越好看,天冷

暖手,天热不烫手,还可放在温火上炖烧,价钱又便宜,就带回来了。
  但窑窑看到的却远远不止这些。他捧着那把方壶,爱不释手。很难说清楚这种第一感觉的产生,究竟缘于何方。那是一种生长在山里的人们的艺术感情吧,就像江河边的人对水的感情一样——山里

人对土石的感情、对那种凝固的物质的感觉,是非常直觉的。
  那本同时带回的名叫《壶鉴》的书,是在一个熟人家里得的,而那熟人则是在抄从前的一户大户人家家的时候抄来的,窑窑甚至连许多文字都读不懂。品壶六要: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和

适用,他找了父亲,好歹解释下来了。其中有段文字,他读不通,也不知有多少白字儿跳过。问忘忧表叔,他也摇头,说他可以告诉他一株树的知识,但他说不出一把壶的道理,这该问爷爷。
  那年9月,杭窑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再直接进人中学了,表叔把他带到了长兴乡间一户制壶的农家,他的即知即行的制壶生涯从此开始。
  长兴与陶都宜兴一县之隔,虽然一为浙,一为苏,但接壤毗邻,因为学习制陶手艺,他也就常去那里。都说宜兴之所以成为陶都,归根结底是和这里特有的紫砂泥土有关。这种特质的泥长兴也有。

历史上长兴人虽有"千户烟灶万户丁"之说,但主要还是以生产粗放的大缸为主。真正生产紫砂壶,时间并不长。杭窑很幸运,在长兴学到了手艺。又以那里为基点,常常往宜兴跑。那时候,大师级的人

物顾景舟、蒋蓉等人,都还倒霉着呢,是很容易见到的。有人悄悄地向他们讨教,使他们心中暗自欣慰,而少年杭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大人们教他一门手艺,初衷是想让他今后有一碗饭吃,并因此可以去养活家中的老人和病人。殊不知同情与恩爱正是艺术的一双门环,少年拉着它们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双手沾满了紫砂泥。他

的艺术生命开始了。
  他一直没有机会把《壶鉴》上的那段话抄给爷爷看。昨天一到,就问爷爷,爷爷却说,问你大哥吧,他现在在资料室里工作,他读的书多。窑窑今天就特意带来,只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哥看。他

以为祭祖是个很隆重的过程,大哥不会在意他这小小的要求,他没想到生死之间的关系是那样融洽的,在墓地上,他照样可以求知。
  这段文字一般的人翻起来还真是费劲:
   若夫泥色之变,乍阴乍阳。忽葡萄而钳紫,倏橘抽而苍黄;摇嫩绿于新桐,晓滴琅歼之翠,积流黄于葵露,暗飘金票之香。或黄白堆砂,结哀梨兮可吸。或青坚在骨,涂读汁兮生光。彼瑰价之窑变

,非一色之可名。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庭。迫而察之,灿若流较浮精英。岂隋珠之与赵壁可比 异而称珍哉。
  得茶凝思了一会儿,刚想问谁带笔了,迎霜就把笔和一张纸放到他手里。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始翻译起来:
  说到那泥色的变幻,有的阴幽,有的亮丽。有的如葡萄般的钳紫,有的似橘抽一样的黄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绿,有的如宝石滴翠。有的如带露向阳之葵,飘浮着玉粟的暗香;
  有的如泥砂上洒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坚实,如黝黑的包浆发着幽明;那奇瑰怪诉的窑变,岂能以色调来定名。仿佛是铁,仿佛是石,是玉吗?还是金?齐全的和谐归于

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远远地望去,沉凝如钟鼎列于店堂;近近地品,灿烂如奇玉浮幻着精英。何等的美美美轮啊,世上一切的珍宝都无法与它相匹。
  杭得茶几乎可以说是一挥而就,把杭迎霜看呆了,说:"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大哥真亏你翻得出来。"
  得茶摇摇手不让迎霜再赞美下去,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我早就翻译过的,这跟茶也有关系嘛,属于茶具这一类的文献,是吴梅鼎的《阳羡茗壶赋》吧?"他问窑窑。
  制壶少年结结巴巴地连连称是,他很激动,口不成句地告诉大哥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茶壶知识。即使迎霜击节赞赏,窑窑还是不能懂得,什么叫"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这些道

理,都要在他制壶多年之后才开始明白。他只能就他有限的见闻倾吐他的艺术热情,他说他那本《壶鉴》中有许多实物的相片,有供春的,陈明远的,时大彬的,还有曼生壶。他甚至知道了第一个在壶

身上刻字的人俗名叫陈三呆子。最后他终于激动地问:一大哥,我们家也有一把曼生壶吧?爸爸告诉我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它呢?"
  得茶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那两个孩子,他们一人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就想,其实血缘也是可以通过后天来缔造的吧,窑窑和夜生与杭家本无血缘关系,但现在有谁会说他们不是我们杭家人呢

?他们的举手投足,神情举止,甚至他们的容貌,都越来越和杭家人一样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把那张写有古文译文的纸朝里折了一下,准备交给窑窑,突然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就把纸模进了手心,然后看着迎霜,神情严肃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从杭州出去的啊。"迎霜微微一愣,便坦然地说。显然,大哥他已经看见了纸张背面的《总理遗言》。
  得茶让窑窑带着夜生到前面茶园中去玩,然后再一次严峻地问迎霜:"你不就是想让我看这份东西吗?现在再问你一次,这是从哪里来的?"
  得茶的神色让迎霜有些吃惊,她这才告诉他,她在绍兴的时候,就收到了董渡江他们给她寄的这份传单了。现在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她问大哥,他能判断出这封遗书的真伪吗?
  得茶站了起来,离开了祖坟,往前面那片竹林走去,迎霜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跟在他后面,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年她很少和大哥见面,很难想像从流放中回来的大哥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得茶却用与刚才没有多大区别的口吻说,如果她真的想听听他的真实想法的话,他可以说,这份遗书,他已经看到过了,据他分析,八九不离十是他人写的。迎霜对此回答立刻表示异议,显然她太

希望这是一份真实的遗言。她强调说,这封遗书的真实性是显而易见的,从遗书中对人的评价来看,这也是符合周总理一向的风格的。
  得茶站住了;看着满坡不语的春茶,别转头问:"你认为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
  迎霜一下子就被大哥问住了。但她已经不是那个纤细胆小神经质的姑娘了,她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说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
  得茶仿佛也被这姑娘问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春岚,一会儿,才指了指正在萌生新芽的茶丛,说:"我也说不好,不过用茶来比喻,大概也不会离得太远吧。"
  直到这时候,他还是不太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迎霜。因为在他看来,周总理首先是政治家,周恩来既无子女也无个人财产,死后甚至不留骨灰,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依赖死后的遗言

  他不忍对眼前这个姑娘说破这一点,但又不想让她过深地卷到其中去,只好沉默。然而对杭迎霜言,用茶来比喻周恩来,的确也是她从未听到过的见解。苦难没有磨损大哥的锐利的思想,他依然是

一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但此刻的谈话使她发现她和大哥之间的距离。问题也许并不在于这份遗言的真伪,而在于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即便真是政治谣言,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在散布谣言,部队、工厂、农村,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她坦然地对大哥说。
  "历史上一些重大转折关头,舆论从来就是先行的,法国有启蒙学派,中国有五四运动。你不要以为时势仅仅造英雄,时势也造舆论。反过来,舆论再造时势,相互作用,重塑历史。"他们这么交谈

的时候,已经走得很远,茶园浓烈的绿色层层渲染,"这是夜生的出生地。"他突然话锋一转,说。
  他的口气那么平静,以至于迎霜以为得茶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灵已经趋于缓和,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隐痛。但敏感的姑娘立刻发现并非如此,她听见他说:"这是白夜走后我第一次

来这里,没有你的陪伴我没有勇气来。"他低下头去,咬紧的牙根把腮帮也鼓出来了。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速地往回走,边走边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认为只有白夜是我的知音,只有她能听懂

当我说到历史的殉难者时,我是指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杨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爱光还活着——"他的声音再一次发起抖来,"我知道你现在想和二哥那样地活着,

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冲茶的小姑娘……
  "他又沉默了,他在为永远失去的东西惋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适合于建设的,适合于弥补和化解的,而我们目前遭遇的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这破坏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

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
  迎霜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她被他的话感动了,她好几次想打断他的思路,但都没有成功,远远地他们看到祖坟前的家人在向他们招手,得茶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

么会发生?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相对而言,你们年轻、自由,如果我说现在你们的使命是读书,认识,积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保存自己,做历史的见

证者,做我们杭家茶人的传人,难道我有什么错误吗?"
  大哥喷薄而出的话使迎霜热泪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刚才她几乎没想过要把这事情告诉大哥,现在她突然发现此事非常重大。原来昨夜她从已经当兵的董渡江和当了工人的孙华正处回来时,带

回了他们印发的一批遗书传单,连带着一只小型的油印机。孙华正说他这几天好像已经受到了监视,而董渡江是军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你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了?"
  迎霜脸红了,回答说:"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里是二哥他们印过传单的地方,还和从前差不多。我把它们藏在煤球筐后面,本来想今天下午上街时带上的。"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了。"
  "那怎么行?最起码也得我们两人一起来处理。"
  得茶再一次站住了,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家人的队伍之中去,有很多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他的酷似爷爷的大薄手掌压在了迎霜肩上,他说:"这不算个什么事情,我能把它处理好。至于你,当然不

能回家了,上完坟,你就跟忘忧叔走。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听我的话,跟着忘忧叔,他救过方越,救过窑窑,跟着他到山里去,你会万无一失。好了,我们不能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到此结

束。"
  迎霜还要争辩,得茶指着不远处那些已经老了的杭家男人,说:"小妹妹,你看看你爸爸头上的白发,你看看爷爷,你看看那些坟上的老茶和新茶……"
  迎霜听到大哥的声音在发抖,她看到了大哥眼中的泪。大哥那年去海岛劳动改造,也是微笑着的,他现在流泪了……
  他们踏着急促的脚步,朝祖坟走去,夜生一直在叫着他们,坟前已经插起了香烛,供放着清明团子。这个几乎中断了十年的民间习俗,终于从室内走向了户外。与别家不同的,只是杭家人那特殊的

祭祖方式,一杯杯祭奠的香茶已经冲好了,杭家人在茶香的综绕之中,跪了下来,连从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窑窑和夜生,也随着他们跪下来了。
尾 声
  就这样,漫漫长夜之后的又一个白日来临了。
  它依旧是那种和暮色一般的白日——但那是春的暮色,然后还会有更黑的夜,会有无数的小白花来抵抗那黑,无数细密的光明在孝布一般的深黑中交织,夹着深深不安的老人的叹息;女人哭泣,青

年扬眉剑出鞘,箱扭扭俩在密室蠕动憧憧鬼影。然后,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九州莽莽苍苍,茶林如波如云……
  老人杭嘉和行走在大街上,他拄着拐杖,似乎没有目标地漫步着。大街上人很多,连人行道也几乎拥挤得水泄不通。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偶尔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他看到许多人举着标语

,喊着口号向市中心走去,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他想起半个多世纪前他和嘉平参加的那场运动。甚至还有人散发传单呢,有一张,像美丽的蝴蝶飘到了他的身上,他眼力很不好,但还是读出了那些标题

:……遗言……
  他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到内衣口袋里,他想回家去好好地拿着放大镜看看。有人群向他的方向拥来,他站住了,不动,让人群从他身边漫过去。
  从山间扫墓归来的晚辈们几乎都守在他的身旁。只有孙子杭得茶带着女儿夜生先回家了。临走时孙子和忘忧叔耳语多时,之后忘忧就和迎霜一起走了。孙子还让家中的其他人陪他到寄草姑婆家去等

4wt朗。这些细节嘉和都听在耳里,他心里明白,但一言不发,他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条长龙似的大幅标语,像挡箭牌一样地横在路上,汽车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有时车头挨在"怀念"上,有时又挨在"杰出的共"上,标语太长,手握标语的人们一字儿排开,还弯了好几个

弯,排成了三大行,迎霜眼尖,突然指着第二排叫道:"你们看那不是布朗表叔!"
  小布朗肯定也已经看到家人了,他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又跷跷大拇指,仿佛这件天大的事情已经包在他身上了。他的头上和许多人一样扎了一块白布,上面写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在意。把赵争争

安顿好出来,已经是今天早上了,他一上街就进人了人的洪流,看见家里的人,他使劲地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全进来。
  这时,一辆囚车呼啸着从杭嘉和身边驶过,老人的心一紧,囚车气势汹汹地朝前冲,但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杭家人几乎都拥了上去,只有盼儿紧紧地挽着父亲的手,靠在一株大树下。杭汉他们回头

朝他看看,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自己活动去,他不要紧,他能把自己照顾好。
  囚车被游行队伍挡住了,车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贪婪地把眼睛贴在国窗上,他好几次看到了那个把手捂在胸前的老人,他被一个中年妇女扶着,慢慢地走着,不时地没人人海,但又及时地浮出来

,有时还抬起头,以他特有的那种神情,面向天空,唤着空气。看到老人那期待的神情,戴着手铐的男人,脸上就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痛苦的神情。
  尽管得茶作了比较精细的安排,他还是晚了一步,带着夜生走向羊坝头那杭家的老宅时,翁采茶领着的搜查小组已经搜出了迎霜藏在地下室的传单与油印机,此时正在巷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吴坤打

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吴坤接了采茶的电话大吃一惊,说:"你在省里管的是农业这个口子,公安这一块你插什么手?"
  "还不是为了你!"采茶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从杭家搜出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给你机会!"
  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吴坤恨不得顺手就给采茶一耳光,他不明白,翁采茶为什么那么恨他们杭家人,这可真是有点无缘无故的恨了。短短四五年间,采茶的地位就升到他上面,根据分析,她甚至有可

能当下一届的中央委员。老造反派吴坤却时运不济,他从林彪事件中摆脱出来后,却一直没有能够东山再起。翁采茶替他分析原因,说他是栽在他们抗家人手上了。因为在让杭得茶回来的问题上,他表

现得过于热情,结果杭得茶是回来了,他却失去了上峰的信任。
  吴坤知道事情并不像采茶说的那样,政治斗争,在他们这帮人中,越来越演变为猪狗般的权力之争。他不屑为了一个委员去鸡斗鸭斗,越来越看不起那些粗鲁的破脚梗。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那个"老

娘",文革初期他曾看到过一些她的出身背景资料,不过也就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上海滩上的三流小明星。他对那个专写社论的笔杆子也很不以为然,酒至七分时想,"什么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

冠落地",整一个东北二人转,他的文章我吴坤照样写出来。这群人当中,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军师他尚有几分佩服。
  他更加看不起采茶,但也越来越不能与采茶抗衡。采茶依旧读破句,念白字儿,顽强地扫盲,越来越丑,但官越做越大,口气也越来越自信。现在她命令他,问他:"你来不来?"
  "不来!"吴坤愤怒地一下子搁掉了电话,他心里一片乱麻,知道大事不好,谁要是搅到总理遗言案中去,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了。女儿!这个字眼立刻就跳出来了。他紧张地掂量,要不要和他们

杭家联系一下。正要出门,翁采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把他推进房间,厉声喝道;"吴坤,我不管你是不是老酒又烧糊涂了,你跟我马上走!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
  吴坤拍案怒起,一把推开翁采茶,大骂一声:"放屁,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
  奇怪的是采茶没有跟着发火,停顿了一下,才温和地说:"小吴,跟我走吧,这一次该是你打翻身仗了。想一想,你已经有多久没坐过主席台了?"
  这是多么低级趣味又是多么赤裸裸,但又是多么准确、生动、形象,多么一语中的:是的,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过主席台了?而那种呼啸的群众场面,那种一呼百应、地动山摇的着了魔似的感觉,

是多么令人欲仙欲死啊!
  有多少普通的人,甚至愚蠢的人,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致命的诱惑——你看,我眼前的这个柴火丫头,这个曾经话不成句的蠢女人,她多么流利地道出了权力的快感啊!
  可是你知道你在冒什么险吗?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真的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上历史的审判台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上历史的审判台?翁采茶茫然地摇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再说想也没用,反正也退不回去了。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去,你完蛋,我也得完蛋。你想想,这些年来,要不是

我顶着,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你真的肯跟杭得茶换个个儿,去背那个纤吗?
  吴坤呆住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却发现聪明不过采茶的愚蠢。翁采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理演变,加重了语气,说:"这都不是你说的吗,皇帝丞相什么的莫非就是天生的,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
  采茶上前,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对他说:"别害怕,有我跟你在一起呢。你看,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连孩子都不要了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

日死吗!我们无牵无挂,我会陪着你一条道走到底的!"
  他按住胸口,他的心在痛,他知道那是良心在痛,是他又要从恶时的一次良心的警告。但这样的警告从来也没有真正起过作用,因此他痛恨他的残存的良心。他拼命地捶打着胸口,想把那种痛苦打

回去——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套着风衣,一边问:他本来是要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为什么结果他却走进了~间茅草房呢?
  夜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坟归来,刚到巷口,来彩妈妈就向她招手,对她耳语,说:"快叫你爸爸跑!"话音未落,得茶已经来到她们身边。看着来彩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因此吐了口长气

。刚才他让寄草姑婆和盼姑姑把爷爷接到她们那里去坐一会儿,就是怕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让他们再受打击。他托来彩管着夜生,对她说:"爸爸要出门去了,可能要去很长时间,不要紧,家里还有

很多人呢,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正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一个披着件大衣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夜生想,这个人怎么跑到我们家里呢?
  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却几乎一直盯着她,这使她很不自在。然后她听到他说:"没想到吧。"
  她又听到爸爸说:"倒是想到了,这种时候你哪里闲得下来,却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捕快'之举,你也有兴趣?"
  那人笑了,夜生记住了他的话,她听到他说:"我刚才去过你的花木深房,和过去一样,你的茶具图还在墙上。我还注意到了一幅茶砖壁挂,右下角有她的字……白夜……还有,你看,这部《资本论

)},我记得那是杨真先生留下的。那上面写着什么,我上一次没有看出来,我以为是我不认识的什么英语单词,刚才我突然明白了,那是拼音字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看着夜生,蹲了下来,把

书交给她,朝她抽搐着脸说:"这书没问题,你留着吧。"
  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想起了那个大风雪天,在医院里,隔着窗帘,寄草姑婆朝杨真先生对天指了指,他们会意的神情一直放在得茶心上。许多次他想问姑婆,那是什么意思,最后

都重新咽进肚子里。他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但是现在他有些遗憾了。
  夜生看看爸爸,见爸爸没反对,就把那部《资本论》接受下来,抱在怀里。
  吴坤说:"东西从你家抄出来,不等于你是祸首,如果你和此事无关,你可以上诉。"
  "上诉什么?"
  "我当然不相信你会是政治谣言的传播者。"吴坤铁青着脸,暗示他。
  "当今天下,谁还和此事无关?"
  吴坤愣住了。夜生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恐惧地看着吴坤。得茶轻轻地摸着女儿的馨发,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如叹息:"你啊,走得实在太远了……"
  他那谴责中的痛心,只有吴坤一个人听得出来,他的眼眶一热,就大叫起来:"走得太远的是你!"如果他不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大叫,他对他自己就失去控制力了。
  "就像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样,我也永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啊!"得茶的微微驼着的脊梁挺了一挺,人突然就高大了一截。他很淡地一笑,是的,即便如此之淡的笑容,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现在,囚车终于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幅巨大巨长的标语被冲开了,人群挤在囚车后面,愤怒地呼喊着,挥着拳头,就像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新茶。布朗、迎霜,还有其他的杭家人,他

们从各个方向走来,云集在此,又都被这巨大的洪流冲散了,裹挟进去了,他们互相招呼着,搀扶着,横拽着标语的队伍又往前进发了……
  七十六岁的老人抬起头来,一缕阳光漫射在他的脸上,正是那种茶叶最喜欢的、来自于阳崖阴林的温和的光。他嗅到了四月的空气中那特有的茶香,他一边被人群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一

边仿佛看见了这个时候的茶山——……
  天空蔚蓝,眼前浓翠;一道道绿色瀑布,从崖间山坡跌落下来,南峰北峰的青翠绿毯,仿佛刚刚用水洗过;新芽如雀舌,齐刷刷地伸向天空;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欢快的洞水下水草在绿袖长舞

;粉蝶在茶园间翩翩起飞,蜜蜂发出了春天的特有的懒洋洋的嗡叫;新生的藤萝绕着古老的大树悄悄攀缘,姑娘们在山间歌唱:
  溪水青青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风光,
  哥哥呀,上皈下饭插秧忙,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他想,今天可真是采茶的好日子啊……








 





总 尾 声

  三季发芽,一季开化,结籽休眠,再到来年。如此生生不息,绵延无尽,屈指算来,杭州郊外群山中的茶坡,又绿过了二十余载。真正是吾生须臾,长江无穷啊……
  金秋十月又来到了,这是二十世纪行将成为历史的见证。江南杭州,良辰美景,不亚于春时。茶叶世族羊坝头杭家传人抗得茶,与女儿夜生、女婿杭窑,小心地推着一把轮椅,把他们杭家的世纪老

人杭嘉和,送上了秋意盎然、秋茶芬芳的龙井山路。
  自从祖坟迁走之后,嘉和就再也没有去过鸡笼山了,算起来快有三十年了吧。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活得那么久,几乎就已经活到了一个世纪。他的头脑依旧清楚,遥远的往事想起来特别

亲近,眼睛却几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秋高气爽,晨岚已散,一片巨大的茶园,如藏在无人知晓处的神秘的绿色湖泊,宁静得连一片叶子也不动弹。秋风屏气静心,迎候这杭家四口的到来。茶园中突兀地立着一株金色银杏,亭亭玉立,

煦阳下如孤独美人。溪畔芦花,晨晖中透明如纸。柏油路从灌木丛中绕出,仿佛一头平坦通向红尘,一头软蜒伸往世外。远远望去,茶园上空升起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球,挂着长长的飘带,上面的大字

在风中转折,一会儿飘出"和平、发展,二十一世纪",一会儿又飘出"热烈庆祝和平馆揭幕"等不同的字样。
  从家里出来,杭嘉和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低垂着目光,两臂护在膝前,大手中握着那把祖传宝物,它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怀里。壶在土中深埋了几十年,一点也没有变化,壶是属士的,大地保护

了它。
  壶艺家杭窑借国际茶文化节,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办了一个个人壶艺展。今天他们这一行人,是作为杭家人的代表,专程替茶博馆送这把壶去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们决定让这把家

传之物参加杭窑的壶艺展,算是祖先对晚辈的福荫。展览结束之后,他们将把此壶捐献给茶博馆。也就是说,把这把壶永远珍藏在杭家先人曾经长眠过的地方。
  中国茶叶博物馆于1987年在吴觉农先生九十寿辰祝会上,由中国茶界著名人士联名签字倡议筹建,遍察中国茶区,最终决定,馆址设在杭州。
  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江南大学文化史教授杭得茶,也被市政府提名为顾问之一。但他教学工作很忙,有好几次选址活动他都没有机会参加。直到最后一次。继承了父亲事业的茶学专家杭迎霜给他

打来电话,他才知道,茶博馆最终有可能选在他们杭家从前的祖坟所在地。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很有些神秘吗?"迎霜说。
  得茶知道迎霜是在用这种口气掩饰她那多少有些激动的心情。1978年,杭家一下子归来了三个人——已经被打人死牢的杭得茶、在劳改农场中留场的罗力和逃亡在外的杭迎霜。杭得茶作为英雄,在

大学受到了隆重的礼遇;罗力彻底地被平反了,寄草亲自把他接回城中,破镜重圆,他们收回了房产,在小院子里安度晚年。杭迎霜考人农大茶学系,毕业后才与李平水结婚。研究生毕业之后,不管她

愿不愿意,她就作为一个专家进人了政界。
  迎霜此刻的这个消息多少让得茶吃惊,同样为了掩饰自己的潜在的心理活动,他也用轻松的口气说:"从文化民俗学角度看,风水术不过是人对自然界山水地貌的评估罢了,所以我们杭家老祖宗看中

的地方恰恰和人民政府看中的地方不谋而合,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迎霜问大哥,他对这一选址持什么态度。得茶说,他当然将投赞成的一票,并且相信这一票将能够代表爷爷。作为世纪老人,爷爷已经成为杭家人的牢固纽带,他的认可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反过来得茶问迎霜怎么看,迎霜笑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黄昏里的猫头鹰,我现在研究和建议的是兼并、破产,市场竞争和国际接轨,如果有一天让我亲自出马,我要让我的企业只剩三分

之一的人员。所以我是个万人嫌,你是个万人爱。比如我看到的茶就和你看到的茶完全不一样。你看到的是那幢漂亮的供人品茶说闲话的博物馆,我看到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开始步履维艰的茶叶贸易

。我在破,你在立;我在批判,你在赞美;我在摧毁,你在建设——"
  "——所以我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得茶堵住了迎霜猫头鹰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后期茶叶贸易进入低谷之后,他们常常就茶事争论:一个说不要再总是唱赞歌翻老黄历了,中国虽然是茶的

故乡,但1886年对外出口十四点三万吨,直到将近一百年后的1984年,才超过这个数字,印度早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从茶叶市场的状况来看,品牌混乱,出口疲软,企业倒闭,价格不一,茶山荒芜,

假冒伪劣产品不断,进行治理乃当务之急,歌功颂德,怀念先人,不妨往后靠一靠再说吧。
  得茶听了这话,耐耐心气,细细解说:歌功颂德也是解放生产力的一种手段,要实事求是,不要搞教条主义。从历史上看,多年来的大力呼吁和埋头苦干,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本世纪初华茶不也

一度陷人严重危机吗?所以才有吴觉农先生的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正面的鼓劲和反面的批评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现在出口贸易不好,我们多做

宣传,打开国内市场,也是一条茶业自救的道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和一百多个国家有着茶叶贸易往来,我们的茶叶产量,始终排在世界前三位嘛。
  迎霜听了放声大笑,说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历史学家啊,怪不得这些年你专著出得那么少。得茶听了也放声大笑,说小妹你不是一向最佩服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吗,黄宗亲算是世界级大史家了吧

,他还提出农商皆本呢。史家若能和吴觉农说的那样即知即行,恐怕中国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三年之后的1990年10月,茶博馆试开馆之时,首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也在杭州开幕了。那段时间,杭家人几乎都被这件事情拖进去了。除了那块特制的茶砖壁挂,得茶几乎把他花木深房里多年积累

的资料全都拿出来了。馆里收集资料的年轻人依然不满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年届九十的杭嘉和老爷爷,年轻的姑娘甜言蜜语地对老爷爷说:老爷爷,老爷爷,你是茶界的老寿星,你再回忆回忆,

1900年的时候,茶馆是怎么样的?嘉和想了想说:1900年,我好像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年轻人就笑了,悄悄地把笔帽盖住了笔尖,看上去这位老爷爷木本的,神情总有那么几分恍您,眼睛也不好使,给

他看一张相片,他用了放大镜,还要凑到鼻尖上,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沉思半天,才会说"是"或者"不是"。年轻人是性急的,或许还是急功近利的,他们不相信还能从这个半盲的九旬老人身上打听出什

么茶事来。不过他们倒是喀喷喀呼地拍了不少相片,但这些相片最后也没有用出一张去。他们排来排去,杭嘉和老爷爷既不是当代茶圣,也不是茶界泰斗,忘忧茶座既不是江裕泰,也不是翁隆盛。杭嘉

和老爷爷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被隐到茶史的背页上去了。
  倒反而是多年没有回杭的布朗,由迎霜提议,借着为茶博馆建云南竹楼,名正言顺地回了一趟老家。迎霜说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为这件大事出过力了。竹楼就搭在馆内的斜坡之上,还没有搭好呢,就

有不少游客来楼前拍照了。布朗对此深为得意,他喝了一点米酒,微醉酸酶,但绝不会从竹楼上掉下来,他骑在竹竿上,眼前是青山绿水,满坡茶树,还有红瓦白墙,修竹芭蕉,不禁兴起,就高声地唱

起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细品我心底的话,茶哥哥啊——
  他把那一声"茶哥哥" 的拖音喊得回肠荡气,余音绕茶,白云山间尽是他的"茶哥哥"。人们听了都笑了,唯有小布朗骑在竹竿上哭了,他想起了得放和爱光,想起了他们像绿叶沉入水底般的飘摇的身

姿……
  他的"茶哥哥"没有影响在茶博馆对面宾馆召开的茶文化研讨会,曾经作为政变和阴谋策源地的五七一工程,现在作为浙江宾馆,正在进行中日茶道冲泡表演。
  中方的茶博土中,有抗家茶事传人杭夜生,她是作为华家池农业大学茶学系中一名年轻的女教师的身份出场的。盼姑婆把她那手冲泡茶的绝活都教给了夜生。夜生也把她的大量业余时间花在琢磨茶

艺上了。
  而日本方面出场的茶道专家中,则有一位年届六旬头发曲望的女士,从她今天的容颜之中,依然能够看得出她当年的端庄美丽。她的表演与众不同,华丽的和服配以现代钢琴协奏曲,茶具灿烂夺目

,动作近乎于舞蹈,与日本传统茶道中那种克制、枯寂的最高境界距离甚远。得茶注意到台下坐着的那些日本茶人中,有一些不禁以帕捂嘴,轻轻笑了。得茶想,也许这在日本国,乃是一种离经叛道之

举吧。这是一种故意的、自觉的世俗,他记住了那个名字:小掘小合。表演结束之后他却没有再看到过她,后来,他渐渐地把她忘了。
   自1992年第二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在中国常德召开,1994年8月第三届在中国昆明召开,1996年第四届在韩国汉城召开,1998年第五届又将回到中国杭州。
  整个夏天杭得茶一直很忙,作为资深茶文化研究专家,他被会议有关方面聘为顾问,但他在人们眼里,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纯粹的茶界中人,而在史学界,他的研究几乎就属于雕虫小技了。相比而言

,杭汉父女作为茶叶专家在国内外茶界的影响更为人知。所以,当一封寻人启事般的来信寄往国内时,作为收信人的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先生,首先还是派人把此信交给了专家兼官员杭迎霜女士

  信,正是那位名叫小掘小合的日本女子从京都寄来的,她是日本茶道百合流派创始人,从前是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后来倾其家产从事茶道。十年之后,创立了自己的百合流派,并开始了和中国

茶界的频繁接触。此次,她的茶道表演团亦在被邀请之列。会议将在1998年10月间举行,但小掘小合却突然来信,说自己想在会议之前先赶到杭州,并希望会长先生帮她寻访她那死在杭州的父亲的有关

情况。
  在创建中国茶叶博物馆中的国际和平馆时,小掘小合出过很多力。该馆一旦建成,全世界茶人将在产茶大国中国拥有自己最大的活动中。O。在日益发展的茶文化活动中,这无疑是一件可以人史的大

事。会长先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正是在这封信里,他第一次知道,小掘女士的父亲,是作为一名侵华日军军人而死在杭州的,小掘小合,正是为了赎父亲的罪孽而选择了和平之饮的茶道,并从此走上

了中日友好之路。
  是出于某种直觉,德高望重的会长先生想到了有着日本血统的杭汉父女。曾经担任过政协主席的会长先生对茶学家杭汉比较熟悉,由此也认识了杭家的后起之秀杭迎霜。父女二人,父亲已经老了,

依旧偏重于他的茶叶栽培学,而女儿的本业则在茶叶的综合开发利用。会长很快就把信转给了他们。
  迎霜立刻把信送到大哥得茶处,也是凭着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位女士和杭家,将会有某种不可分隔的关系。得茶拿到此信,粗粗一读,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转至爷爷处,还没读完,杭嘉和就

不再让孙女读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樱花树下头发碧曲的少女,尽管和今天的六旬老温相去甚远,但得茶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那天夜里,他和爷爷谈了很久,爷爷告诉他,小掘投湖之前,的确是留下过一点东西的。他除了归还曼生壶之外,还在那壶里放了一块怀表,怀表上刻着"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他亲眼看见过,

是盼儿给他看的。
  "你是说,这块表一直就在盼姑姑手里?"得茶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那把曼生壶。"爷爷闭着眼睛回答。
  "可我们那么多年了,再没看见过那把壶啊?"得茶不免疑惑。
  倒是正在美院工艺系进修的杭窑想起来提醒说:"我倒是记得爸爸说过,他帮着盼姑姑埋过一把壶,壶里还有一块表。"
  方越作为中国瓷器专家,正在美国巡回展出中国古代瓷器精品,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回得来,倒是杭窑又想起来了,爸爸好像还说过,那天埋壶,寄草姑婆也在的,还有布朗叔叔也在场。可是眼下寄

草和布朗不在,这一家子真是能走,布朗在云南不说,寄草和罗力却又跑到东北老家去了。他们俩也已是古稀之年,一生颠沛流离,多少有他们那些经历的人,活不到一半就呜呼哀哉了,有几个能像这

对夫妻那样越活越新鲜,仿佛下决心要把青春夺回来一样。平反以后,他们两个就开始了国内大旅游,一年去一个地方,补发的钱全让他们花在路上了。好在嘉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立刻就让得茶拨过

去,巧得很,接话的正是杭寄草。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曼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不知道它的贵重,那么些年,埋在土里谁也不提,为了什么?你们也不想想

,盼儿一辈子没嫁人,每天念叨上帝,她不就为了图一个清静。现在来了一个日本女人,就算她是那个小掘的女儿,也犯不着我们再去为她效劳!她爹是个什么魔鬼,把我们杭家害成什么样了,血海深

仇啊!你们不记得,我和大哥可记得呢!"说着说着,寄草激动起来了,声音里就有了哭腔,"你们看看爷爷那只断指,就不会再去动这种脑筋了!"
  接过寄草姑婆这样的电话,连已经倾向于小掘小合的杭得茶也开始动摇了。至于窑窑,他和比他大一点的得茶、迎霜以及再小一点的夜生一样,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但专门从事紫砂壶制作的工

艺师杭窑对这只曼生壶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可真是想一睹为快啊。
  杭窑很早就知道自己本没有抗家人的血缘。美国倒是有他的亲奶奶,奶奶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笔遗产,还有那个美国飞行员埃特,他父亲这一次就是在老埃特的安排下去的美国,但忘忧表叔对这

件事情几乎完全无所谓,他本来可以随爸爸一起出去,老埃特甚至专门给他发出了邀请,但忘忧表叔谢绝了。窑窑想,忘忧表叔留在国内,不能说跟他的首次紫砂壶展没有关系。他现在一心希望自己的

这次紫砂壶展能获得成功,不辜负老人们对他的一片苦心。他想,若他有那么一把曼生壶,哪怕借来几天摆一摆,也是壮他的行色,他是杭家人,他叫杭窑啊!
  那天夜里,他把他的心事告诉了他的新婚妻子夜生。第二天,他们直奔龙井山中,他们在那个已经完全破败了的佛门小院内徘徊了很久,他们看到了那两株经历了八百年沧桑的来梅,他们还看到了

那片破庙深处的山泉,山泉旁倒是长着一些茶蓬,可是有谁知道,那把曼生壶究竟埋在哪一株茶蓬底下呢?
  夜生摇着头对窑窑说:"'不,我不能对盼姑婆要求这个,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挖她心里的痛处。"
  杭盼又回到龙井山中她从前的居处,每个星期天,她依旧到城里的教堂中去,她的生活,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夜生看着那半坡的狮峰茶,眯起了眼睛,说:"文革结束时那个人自杀,他的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家里人从来也没提起过。你还记得吗?连你也不提。"
  "那时你才几岁能记住什么?"窑窑知道夜生说的"那个人"是谁,"再说他也没有养过你一天,这事和你没关系。盼姑婆因为能够养你,她是很幸福的。"
  夜生的眼眶里开始盈上了泪水:"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什么都忘记。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我还能记得那天夜里那人来找我和爷爷的样子,他喝了很多酒,连站都站不住了。"
  那年秋夜,人们正在大街上狂欢,吴坤最后一次来见他的女儿。在此之前许多次,都是他悄悄地跟在后面,没有让她和杭家人发现,这一次无所避讳了。
  他是在大门口碰到杭嘉和的,夜生正要领着他到清河坊十字街头去看游行队伍。他们在夜色中的骤然相逢,显然令嘉和吃惊。
  他说:"求你们一件事情。等得茶回来,把这些资料交给他。我今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年我去海岛前专门为他搜集的,当时没留下,现在毁掉了也可惜。得茶以后一定用得上的。"他勉强地

说着,声音很轻,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嘉和明显地犹疑一下,推了推夜生,让她过去拿。夜生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接过那个大信封,突然,她被吴坤一把抱住,只听他慢儒道:"女儿,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啊…

…"
   他的嘴就亲在了夜生的小脸上,吓得夜生大声尖叫起来,太 爷爷太爷爷地狂叫起来。嘉和血一下涌了上来,大声叫着扑上去,一把夺过了夜生,一边叫着:"你干什么,你于什么!你们的路走 到

头了!你们的日子过到头了!"
   吴坤仿佛并不在乎老人的怒喊,他立刻就清醒过来,放开了夜生,站着不动。嘉和挟着夜生退回大院,狠狠地关上了大门。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打开了,嘉和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轻轻地问:"你还

在吗?"
   "我在。"吴坤回答。
   "我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你刚才说,得茶能回来?"
   "你说得对,我们的日子过到头了,你们的日子开始了。"他苦笑了一下,答非所问。他突然觉得万分疲倦,他觉得他所有的话都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你想走?"嘉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问。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嘉和沉默了,他在掂量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手里拿着什么?"
  "茶…"
  "我还以为是酒呢。"他苦笑了一下。
  嘉和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星夜来访的年轻人,他仿佛听到了叶子为他专门去打酒时的急促的小碎步子。
  一阵锣鼓和口号声,再一次潮一般地涌过,然后重归秋夜的寂静,他们听到了几只秋虫在墙角的颤鸣。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老人终于问。
  年轻人想了想,抬起头来,说:"无可奉告。"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走人了秋夜,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的杭家老人,手中捧着一杯茶。他们的对话,门背后的夜生全听见了。
  现在,曼生壶静静地躺在老人的怀里,壶中的那只怀表,盼儿亲自给小掘女士送去了,她们此刻该正在泛舟湖上吧。壶是忘忧亲自起出来的,杭家人并不知道他和盼儿之间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流,只

知道没费什么口舌,盼儿就领着忘忧来到埋曼生壶的地方。起出壶来之后,林忘忧又陪着盼儿一起去见小掘,他知道没有他的陪伴,这次对话将是不能成行的。
  守林人林忘忧已过天命之年,像一杯茶那样,并不让人时时记得。他守在山中,仿佛就是等着山外人的召唤,一旦大事了却,他便重归山林。
  他是最懂杭嘉和的人,当得茶打电话告诉他,爷爷希望他回一趟杭州,他几乎什么也没有问,第二天早晨,他已经在嘉和的面前了。
  嘉和双眼模糊,他闻了闻空气,说:"忘忧啊……"
  忘忧带来了山中的气息,嘉和闻得出来。他说:"忘忧啊,茶博馆的国际和平馆要揭幕了。今年十月,要来千把个国际茶人呢……"
  茶叶博物馆的一切大事情,他们杭家人都知道,杭得茶是他们的特约研究员。
  忘忧说:"大舅,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嘉和想了想,才说:"去找找盼儿吧……"
   他知道,只有忘忧能够说动盼儿,只有忘忧才有资格去说。
   轮椅行至茶叶博物馆的人口处,杭嘉和让他们把车停住。他遥看着前方,看到了前方那片股股陇肺的又红又白又绿的云中仙境一般的地方,他指了指那个方向,问:"这就是茶叶博物馆吗?"
   得茶和夜生都点头称是,杭嘉和也点了点头,说:"……和我 二十岁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夜生惊讶地看看杭嘉和,小声问:"太爷爷,你八十年前就看到过茶博馆了?"
  杭嘉和点点头,举起那只断了一个手指的手,指着前方,很慢很清晰地说:"那天你赵太爷把我从山上接下来,就在这里,我看到了它,红的,白的,绿的,和我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
  夜生紧张地看了看父亲杭得茶,父亲并没有她的紧张,她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别人也看到了吗?"
  杭嘉和摇摇头,没有再回答重孙女的话,他只是指了指前方,然后,把曼生壶又往怀里揣了揣。微风吹拂茶山,茶梢就灵动起来,茶的心子里,鸟儿就开始歌唱了,茶园仿佛涌开了一条绿浪,推送

着他们,缓缓地就朝他们想去的地方驶去……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1998年6月28日20时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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